他看起来有些兴致缺缺。
“我说贺怀瑜，你累不累啊？在我地盘上跟我说话还遮遮掩掩七弯八拐？”
“嗯？”
贺怀瑜看向池中那些肚子吃得浑圆的鲫鱼，始终目光淡淡。“我有吗？”
这话让桑珉安一下子便睁大了眼睛。
“？？哇——见过不要脸的，但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
桑珉安的反应，倒是叫贺怀瑜真的笑起来。
“总是隔墙有耳。”
“什么隔墙有耳？这可是我的地盘啊喂！贺怀瑜你是在质疑我的能力？”
“未曾。”
“那你怕个什么。”桑珉安撇了撇嘴，而后摇摇头。“不就是……”
“慎言。”
“瞧你那副德行！”
……
………
与此同时，秋家祠堂。
外面众人噤若寒蝉，眼观鼻鼻观心，连眼神也不敢多有。
祠堂内，秋霭云与王素嫣跪于下方，两侧坐着的，皆是秋家嫡脉中的尊者长者。
祠堂的门匾上飒然挂着“瑞霭华堂”四个镀金大字，端方正直，无偏无倚。
一道冷哼打破沉寂。
“家主，秋瑞景呢？”坐在右侧上首的大长老开口。
秋瑞之眉头略皱起，侧首沉声吩咐着身后侍者：“去请二爷。”
秋瑞景秋二爷，便是秋霭云的父亲。
“是。”
“不必了。”大长老出声拦下。
“手足相残，他儿子此番把咱秋家的脸都丢干净了，想来他也是明白自己教导无方，无颜来面见这列祖列宗的。空出来的那个位置，秋霭林，你身有不适，便先坐下吧。”
被点到的正是今日的苦主，是如今秋家家主秋瑞之的第二子。秋家以“瑞霭华堂”四个字轮字辈，秋霭林在秋家嫡脉的霭字辈中行二。
他垂眼落座，面色略有些大病初愈的苍白，并未多言，只是扫了一眼跪着的二人。
大长老起身，漠然执鞭，略一抬手——
“啪嗒！”
那长鞭带着被其中力道撕碎的风打在地面上。
“我秋家的家法不重责外姓人，王家女，你该庆幸你姓王。”
不重责，不等于不责。赤色的灵力光华一转，被注入鞭中，玄色长鞭上的无数细小咒文发出暗光，以精妙的方式运作起来。
大长老再次扬鞭，“唰”地一下便落在了王素嫣身上！
“啊啊——！！”
瞬间，王素嫣惨叫一声，身形一晃，跌坐在原地，浑身不住地颤抖。
神魂被硬生生撕裂的痛苦令王素嫣那漂亮的五官拧起，十指像是要攥进地面，用力到发白，额头渗出些虚汗，原本红润的面颊一下子便失了血色。
此鞭不见血，却是打在神魂。不同于肉身，神魂上的伤，仅是一点便如万蚁噬心。若不治愈，往后每每运转灵力就会痛苦万分。因此一个修士的神魂若伤了，修为是很难再有进益的。
而恰巧，这神魂之伤几乎不可能被治愈。
这一鞭对王素嫣来说可不算轻。
“你投毒害我秋家子弟，此为平我秋家之不忿。”大长老看着面色苍白的王素嫣，冰冷道。
秋霭云心底寒凉。
——完了。
他是秋家人，只会落得个数倍惨于王素嫣的下场。
王素嫣颤抖着爬向秋霭林：“霭林，你、你我夫妻一场……”
秋霭林并未理会，倒是秋瑞之看了一眼自己这位儿媳，神色不明。
秋霭林看向大长老，大长老轻轻颔首。
得到肯允后，秋霭林起身，这才缓缓抬步走到王素嫣面前。
他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
“事已至此……王素嫣，你我便到这里吧，莫要再说旁的了。”
秋霭林从袖中拿出一封休书，递与王素嫣。
王素嫣瞳眸微颤，往后退了退，不肯去接。“不…霭林，我……”
秋霭林松手，那封休书轻飘飘落在地面，他转身重新回到座位上。
王素嫣再看向大长老，正要开口，却被大长老一个挥袖随手禁了声。
“将此人在族谱中的名字划除。重河苦渡，押去重河吧，命人看守，让她为凡人摆渡二十年。期间不可叫她逃跑了去，除此之外，生死伤残一概不论。”
王素嫣修为已可辟谷，不需要另送饭食。
话音落下，算是定了王素嫣的处置。
未有人察觉之处，她那眼底闪过一抹与慌乱截然不同的神色。
王素嫣在挣扎中被带出祠堂。接着，便轮到秋霭云了。
“长老请慢！”
眼见着大长老那玄鞭正要抬起，秋霭云扫了一眼秋瑞之，立时出声。
——好在他这位伯父虽为家主，却比长老们矮一辈，无法越过长老直接处理此事，否则那才是真的毫无转圜。
大长老有些不耐烦：“秋霭云，你还有话？”
秋霭云俯首向大长老一拜：
“姑祖，王素嫣精于媚术，其生母出身微贱，她王素嫣只是一个王家旁支女，何以勾得二哥偏要娶她？若是为将秋家变得一团糟……还望姑祖明查。”
说着，俯身再拜。
此话含有深意。
不论事情原本如何，只需稍加修辞，秋家便可借此向王家发难。世家联姻嘛，就是这样。
几人都听得出来，心思各异。
秋霭林眼睫不动声色地颤了颤，下意识想看向秋瑞之。
而此时，秋瑞之开口，却并未接他这一茬：
“那么云儿是认为，霭林有意陷害你？”
在场的都不是蠢人。
秋瑞之这话很微妙地改变了秋霭云原话的意思。
但不得不说，秋霭云心里确实就是那么想的，言语间往这个方向引导的意思也很明显。
秋霭云一愣，显然是没想到他这位伯父会如此直白地开口，他摇了摇头：
“不，伯父，霭云与二哥兄友弟恭，自小和睦，若不是如今这事……所以，是那王家女从一开始便心怀不轨，挑拨家中关系，搅得整个秋家一滩浑水。如此看来……不知王家居心何在！”
另一位长老轻哼一声。
“你小子倒是懂得如何将火往别处引。”
秋家如今的确是几大家中最易招来乱七八糟的事儿的，正所谓树大招风，其他几家若要搞点什么小动作，那都是首选往秋家这边招呼。
为的就是防止秋家彻底一家独大。
“是这般又如何呢？”
大长老瞥了一眼秋霭云，意有所指道。
“秋霭云，你终究还是太年轻了。”
秋霭云怔了怔。
大长老这是在说……秋霭云暗指秋霭林陷害他一事。
‘是这般又如何呢’？
秋家从没明确规定不可以内斗，如今秋霭云在堂下跪着，成了备受外界唾弃之人，而秋霭林在一侧安坐，外界皆道他无辜遭殃……
就算真的是秋霭林有意陷害他秋霭云，又如何呢，又能如何？
如今他秋霭云能给秋家带来的只有外头的耻笑，秋家便没有了还要将他捧着的理由，这才是关键。
无人看见的地方，秋瑞之略皱了皱眉。
大长老对秋霭云当真宽容。
秋霭云思绪一瞬万千，而后垂眸，向大长老深深拜下：
“姑祖，霭云此番受教了，请再给霭云一次机会，霭云任凭责罚……”
“啪嗒——！”
狠厉的鞭声响起，抽在秋霭云背上，一道血痕应声而生。秋霭云眉头拧紧，死死咬牙，忍着神魂传来的剧痛，跪直了身子，不吭一声。
“任凭责罚有什么用，秋家又能得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大长老声色泠然，不急不缓地将玄鞭收回。
“念在你还算有悟性，便给你一个机会。我想这一鞭，也足以叫你记住——永远不要成为废物和弃子。接下来要怎么做，我希望你能明白，这才是你该聪明的地方。”
说罢，带着侍者，身形消失在原地。
秋霭云这才松了一口气。
……
秋瑞之语气不咸不淡：“还坐着做什么，是都很闲吗。”
大长老已离去，得了此话，其他人也纷纷离开，并未多言。
……
秋瑞之走到秋霭云面前顿了顿。
“云儿，伯父很赏识你。该是你的，今后都会是你的，但莫要太贪心了……”
丢下这句话，秋瑞之拍了拍秋霭云的肩，也消失于此。
秋霭云一人跪在祠堂中，久久未动。
他睁大眼睛看着地面，秋瑞之最后那句话，叫他心中不得平复。
他先前能成为大受外界追捧的“仙玉佛昙”，是秋瑞之放手推波助澜，而如今他一夕之间跌落高台……
是了。
是秋瑞之一直在暗中操控。
‘伯父很赏识你’
他不过是秋瑞之用来打磨秋霭林的磨刀石。
原来如此。
………
一旁早已退休来守祠堂的老管家认真地点上香火，看了看满堂的灵位，二拜退下。
……
………
第二日，贺家上下纷纷谈论着昨晚的祈灵会。
“天呐，外面都快传疯了！”
“什么事什么事？”
“就昨晚丰霖洲祈灵会啊！”
“哦，这事儿啊，说来确实够劲爆的！”
“啊啊？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这事儿你都不知道？！”
“都闹那么大了，王素嫣现在已经成重河摆渡人了！”
“王素嫣？那不是秋家林郎的道侣吗，怎么去做了重河摆渡人？你们倒是别打哑谜了，快说啊！”
“欸别急别急，我说我说。那王素嫣不是王家庶出千金嘛，她娘其实是妖族的！”
“没错！人族与妖族素来不甚太平，那王素嫣她娘是妖族派来的细作！早年假死掩去行踪，后来又逼迫王素嫣学了妖族那些术法，勾搭秋家二公子，在王素嫣与秋二公子结契后又为乱秋家。昨晚丰霖洲的祈灵会上，王素嫣用术法勾搭秋五公子毒害二公子的录音当场被放出！”
“可怜秋五公子到最后还认为自己是对王素嫣情根深种，而没发现是术法作祟。”
“什么——！！云郎他？？！”
“妖族当真可恶！”
“啐！妖族还我云郎！”
王素嫣她娘是妖族不错，但其他便是凭空捏造的了。
恰在此时，一道震耳之声在贺家上下3d全景环绕播放。
“震惊！震惊！！有人在跟吞金兽打斗时不慎嘴对嘴亲上了！！”
“？”
“噗”
“哈哈哈哈！”
“哈哈哈谁啊这么倒霉？”
“吞金兽？是我想的那个吞金兽吗？”
“就是爱吃各种有臭味的东西的那种灵兽？”
“哎哟，没别的灵兽叫这个名字了！”
“太惨了吧！所以到底是谁啊哈哈哈……”
……
同时，贺仁远书房内。
那道声音也毫不意外地传了进来。
贺怀琅忍不住大声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吞金兽欸！居然有人被吞金兽亲了，那不跟吃了屎没差嘛！”
贺怀瑜面不改色，垂首落下一子。
“琅儿，读书要专注些。”
“震惊！震惊！！有人在跟吞金兽打斗时嘴对嘴亲上了！！”
显然外头的声音还在循环播放。
贺怀琅捧腹：“哎不行哈哈哈，堂哥你就是太死板了，这么好笑你都不笑。哈哈哈真的太好笑了哈哈哈哈，爹，你说呢？爹？”
贺仁远将手中的白子捻为齑粉。
此时，正在贺家上下对有人亲了吞金兽一事已经印象深刻挥之不去之时，外面那道3d全景环绕播放的声音终于一变。
“震惊！震惊！！那个人是贺家家主——贺仁远！！”
“震惊！震惊！！那个人是贺家家主——贺仁远！！”
“震惊！震惊！！那个人是贺家家主——贺仁远！！”
………
在循环三遍后，贺仁远看向刚刚笑得根本停不下来的贺怀琅，脸色黑得可怕。
“是吗，有多好笑？”
贺怀琅已经傻在原地了，面对贺仁远那暗沉幽邃的眼神，他不禁屁股一凉。
不好，他家老头要暴走了。
“不是……那啥——爹，我也不知道，原来、原来吃屎的人是你啊……”
反应过来这话说得好像有些不对劲，贺怀琅急忙摆手，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一嘴巴子：
“啊呸呸呸！爹，爹，我错了！我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