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瑾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魏金宝是怎么掺和进来的。
前段时间他忙着和张牧他们一起练球,最近发生的事情又太多,一来二去, 明瑾差点都要忘了和魏金宝的恩怨了。
在他看来, 魏金宝虽然可恨, 但终究只是学堂里的小打小闹,可是若上升到朝堂这个层面, 那可就不一样了。
这可是一不小心就会掉脑袋、甚至是满门抄斩的事情!
“和他爹魏相有关吗?”明瑾纳闷道。
木云颔首:“显而易见。”
“可我记得他爹对这个儿子, 好像也不怎么看好吧。”
对于多年前自己在温泉边偷听到的魏金宝发言,明瑾仍记忆犹新,时不时就拿出来回味一番,让自己开心开心,“魏家不是还有个长子魏伯贤?听说他去年就已经入朝为官了, 夺嫡这么危险的事情, 魏相怎么会让小儿子也参与其中, 也不怕他搞糟吗?”
说句不好听的, 就魏金宝这智商,明瑾深切怀疑, 哪怕是二选一,他都能精准选出那个必败无疑的选项。
“两种可能,”木云说,“一是魏家确实走投无路, 无人可用了,但可能性很小;二便是在这件事情当中, 魏金宝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那为何还让我多留意他?”
“他毕竟是魏相的儿子,”木云意味深长道,“年轻气盛, 与你又有过节,对于你来说,他是最好的突破口。”
明瑾还想再问几句,但木云似乎并不想多说,没办法,他也只好先同木云道别,自己一个人溜达回家思索起来。
想要撬开魏金宝的嘴,这其实不是件难事。
明瑾心想,但要在套话的同时叫对方察觉不到自己和这件事有关联,那难度就大了去了。
“啪!”
突然一颗石子自窗外砸来,明瑾捂着后脑勺,怒气冲冲地扭头:“谁啊?!”
“你爹。”
张牧坐在窗边,手里上下抛着一粒石子,先是上下把明瑾打量了一番,视线落在他淤青尚未褪去的双手上,停顿了片刻,很没有良心地说道:“我看你状态还挺好的,反正是伤了手又不是腿脚,老窝在家里干嘛?”
明瑾知道,张牧其实是在委婉地问自己为什么这几天不去书院,他哼了一声,不搭理这家伙,径直往床上一趟。
“我乐意。”
“嘿,脾气还变大了。”
张牧跳下窗子,走到他边上,拖了条凳子坐下,兴致勃勃地问道:“快跟我说说,你跟那个宁王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瑾闭着眼:“无可奉告。”
“明瑾!你还是不是兄弟?”张牧气急败坏道,“亏我当时在老丁头面前还替你求情来着!”
“某些人不是一直说,自己不想听我讲那些事情吗?”明瑾懒洋洋道,“怎么又突然变卦了?”
张牧支支吾吾道:“这不是不知道他就是……嗨呀,你小子别卖关子了,我都看到你在偷笑了,快点说!”
他瞪着明瑾努力掩饰上扬的唇角,磨了磨牙,看上去很想一枕头捂死明瑾。
明瑾终于睁开眼睛了,目光直勾勾地投向窗外:“在此之前,外面那几个偷听的,要不一起进来?”
片刻寂静后,陈叔山、荀婴和李司像是雨后春笋似的,接二连三地在窗口冒出了头。
荀婴大概是第一次干这种偷偷摸摸不走正门的勾当,在其他两人直接翻窗进来、并表示乐意拉他一把的前提下,仍红着脸坚持要走正门。
“君子走正门。”他说。
“君子可不会偷听,”明瑾凉凉道,起身盘膝坐在床上,指了指身边的位置,“喏,随便坐吧,反正大家都不是什么君子,我就不倒茶招待了,那边有白水,请自便。”
陈叔山主动起身给众人倒水,张牧着急听八卦,也懒得管明瑾说话夹枪带棒的,催促道:“行了别卖关子了,人都到齐了。”
明瑾叹了一口气:“好吧。”
还好,晏祁跟他说过,考虑到张牧几人跟他的关系,他们背后的家族,早已被他收拢进宁王府的势力范围内。
因此,明瑾大可以私下里告诉他们真相。
哪怕有人泄密也没关系,因为无论是张家、李家还是荀家,在京中都算不上什么大家族,除了张家外,更是无一人能和朝中说得上话。
就算想要告密,也得先找到座山头拜才行。
而对于这几个家族来说,若不是明瑾的这层关系,他们上哪儿去找比宁王更大的靠山?
更别提家族内部的主要营收和人员变动,早已和宁王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要是宁王倒台,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当然,这是从晏祁的角度出发,单纯从利益考量得出的结果。
明瑾作为他们几人的朋友,则笃定相信,张牧他们绝不会背叛自己,陈叔山虽然背后没有家族,但他愿意为了兄弟、甚至是一位花楼女子两肋插刀,明瑾也相信他的人品。
晏祁曾教过他,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若是连组建人手最基础的一步都做不到,那他还谈什么帮上先生的忙?
半个时辰后。
张牧呆呆地合上了自己僵硬张大的嘴巴,扭头望向周围其他人,发现他们也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等下,”张牧终于反应过来了,“你的意思是,我老爹现在也是宁王的人?”
“差不多吧。”
“我靠,他居然不告诉我!”
张牧怒了:“我还是不是他亲生儿子了?这么大的事,一直瞒着我到现在!怪不得那天我回去把学堂的事跟他一说,他不但不帮我想办法,还说我成天咸吃萝卜淡操心,把我劈头盖脸训了一顿,原来这老头子根本就是在故意找茬!”
明瑾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哪有,伯父一看就是你亲爹。”
荀婴倒是松了口气:“既然你和宁王是如此关系,那我就放心了,那一位对宁昭公主和木驸马,的确情深义重。只是……”
他抬头看向明瑾,蹙眉道:“你的身世暂且不提,就这么把宁王接下来的打算告诉我们,明瑾,你真的不担心吗?”
“唔,这倒是,假如你们告密的话,”明瑾摸了摸下巴,故意把后果说得极为严重,“宁王和我明家上下,估计一个都跑不掉吧。”
他说着,叹了一口气,自己又忍不住笑起来:“到时候我被押送刑场,记得来送一程,清明多烧点纸钱就成。”
“这不好笑!”
荀婴猛地站起身,目光炯炯地盯着明瑾:“不过明兄,你大可放心,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明瑾:“……啊?”
不是,你明白什么了?
他一脸茫然地看向其他人,发现众人面上也都是一副肃穆神情。
明瑾心想自己告诉你们这些,只是为了集思广益,讨论一下如何针对魏金宝啊,你们怎么个个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他眨了眨眼睛,试图调解气氛:“那个,我看时间还早,要不咱们等会儿再去练练球?”
“少爷,”陈叔山忽然单膝跪地,语气难掩激动,“虽说我陈叔山跟随少爷,从来不是因为少爷的身份地位,但如今看来,少爷龙凤之姿,果然不愧为名门英烈之后!”
“草民十余年前,曾跟随昭明军为国征战,曾言生为昭明人,死为昭明魂,”他用力抱拳,双目通红道,“明少爷乃宁昭公主之后,便是我等誓死效忠的对象!”
“昭明军陈叔山,见过小主公!”
明瑾刚想从床上跳起来,就被张牧起身一把按住了。
“如果我刚才没听错的话,”他若有所思道,“你那个心上人——就是宁王本人,曾亲口说过,他这么多年来,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对,”明瑾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又很快补充道,“但我其实根本不想——”
“原来如此。”
明瑾:“…………”
等下,你又明白什么了?原来什么如此!?
明瑾眼睁睁看着张牧松开按在自己肩上的手,转而使劲儿捏了捏拳头,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他亢奋道:“老天开眼,真叫老子遇上了这千载难逢建功立业的机会!冠军侯二十多岁便封狼居胥,没道理我张牧天生神力,就做不成下一位冠军侯——明兄,你这个主公,我张牧认定了!”
“等——”你刚刚不是还想当我爹吗!
荀婴更是带着李司一同上前一步,激动道:“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我与李兄、陈兄皆无甚显赫家世,即使科举中第,朝中无人相护,即使功成名就,估计也要等到垂垂老矣之时。明兄……不,主公乃是我们的贵人呐!”
“先等一下!”
明瑾受不了了,大叫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怎么突然就开始认起主公来了?虽然我确实希望你们帮我一把,但只听了一番话便直接站队,也太草率点了吧!”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纷纷笑了。
“我们几个都认识多久了?”张牧笑道,“你是什么个性子,我们可是再了解不过了!”
荀婴点了点头,附和道:“并非草率。若主公乃是那种薄情寡义之人,一开始我们岂能成为朋友?相逢于危难之际,结识于草莽之时,日久见人心,婴相信主公,定能成为大雍一代明主!”
李司挠头,苦思冥想半天,实在想不出什么动听话来,只好紧跟着重重点头:“俺也一样!”
明瑾看着那一双双信任有加的炽热眼神,攥紧双拳,本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艰难地咽了下去。
好嘛,他心想。
原来他不是明阿斗,而是明玄德啊。
只是自己的确无意于那个位置,若是渴望从龙之功,可能要叫他们失望了。
明瑾默默在心中打定主意,若是先生能成功,无论自己如何,至少,都不能叫跟随自己的这些挚友泯然众人。
以他们的才华,只需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将来定可以闻名天下。
思及此,明瑾起身站定,在众人的注视下,正色还了一礼,“我尚未及冠,主公一称,暂时还当不起。”
见荀婴又要开口,他抬手阻止道:“元栋你说的没错,在我心中,我与诸位乃是情比金坚的兄弟情谊,一开始是,将来也会是。兄弟一场,我希望诸位都能够得偿所愿,出人头地,无论将来世事变迁,此情不变,此志不改。”
明瑾说完,忽然松了一口气,露出了和往日一样懒散的笑容。
“哎呀,突然一下子这么正经,还是太不适合我了,”他挑眉道,“算了,跟你们相处,还是怎么舒坦怎么来吧,没那么多矫情,我就直接说大白话了——”
“我,明瑾,是宁王的人。”他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诸位,趁着咱们还年轻,要不要一起干件青史留名的大事?”
话音落下。
见无人应答,明瑾心中也略显忐忑。
他看向张牧,张牧抱臂靠在床栏边上,回应给他一个野心十足的笑容:“这还差不多。不过老子不是早就说过了吗?不管你明瑾要做什么,都必须要带兄弟我一个!”
荀婴也露出一抹笑容来:“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明兄,你知我心志。”
陈叔山则再一抱拳:“但凭少爷吩咐便是!”
李司刚要张口,众人异口同声地怼道:“不许说‘俺也一样’!”
李司顿时一脸委屈:“那,那我要说什么?你们都把我的台词给讲完了!”
明瑾笑着拍了怕他的肩,不经意地眨了下眼睛,敛去眼角闪烁的水光:“不用,什么都不用讲。”
他都明白的。
“走吧,先去老地方集合!”——
作者有话说:上一章修文补了五百字,如果在十二点半前买的宝子们可以重新看看~
今晚还有一更,大家可以先睡明天起来看[捂脸笑哭]感觉再拖延下去我马上又可以恢复早上九点更新了
第52章 【二更】 十世之仇,犹可报也
明瑾所说的老地方, 就是张牧家的后院,他们平时练球的区域。
张牧家比明家要大,但张牧爹平时懒得管, 后宅又没有位立得住的主母帮着打理, 因此有很大一片空旷平坦的地皮。
明瑾小时候喜欢和张牧在草丛里捉蚂蚱玩, 现在他们几人带着陈叔山的罗汉帮,就在这里练球、讨论对付魏金宝队伍的战术。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张牧家, 谁知, 却在门口正好撞上了刚从外面回来的张淼。
“张伯父,又来叨扰了。”
去别人家做客,尤其是面对长辈的时候,明瑾自然不能没有礼数。
“嗯。”张淼停下脚步,直接无视了自家儿子, 应了一声盯着他问道, “你伤怎么样了?”
“好多了, 基本没什么大碍。”
明瑾从他身上闻到一股浓郁的酒气, 其中还夹杂着呛人的脂粉香,他努力忍住了打喷嚏的冲动, 不太好意思地摊了下手,“其实,也就是当时看了吓人,丁先生也没用多大劲儿。”
张淼眼底泛着浓郁的青黑, 他瞥了一眼,不甚在意地打了个哈欠:“这淤青, 可不像是没用多大劲儿的样子。不过,有时候不打狠些,确实也记不住教训, 下次我也在家准备一把铁尺……”
张牧立马后退一步:“爹,你要我死就直说!”
“不成器的东西!”张淼骂了一句,“滚远点,这两天别让我看见你。”
“好嘞,这就滚。”
张牧立马招呼着众人进门,明瑾几人也习惯了这父子俩的相处方式,知道张淼只是喝多了比较暴躁。
虽然这么多年里,明瑾来张家无数次,感觉这位伯父好像就没有不暴躁的时候。
对比之下,还是他爹好啊。
“这老头子,迟早有一天要死在女人肚皮上,”张牧边走边抱怨,一点儿也不避讳人,明着说他爹的坏话,“——或者是男人肚皮上。自打我进了羽林军,这老头子就天天找我的茬,切,肯定是嫉妒他儿子我比老子强多了。”
他把胳膊搭上明瑾的肩膀,畅想道:“等我到了老头子这个岁数,肯定早就成了皇帝身边最亲近的近侍,禁军统领,手下兵马无数——你说对吧,明少爷?”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背后含义不言自喻。
明瑾一巴掌拍掉他的手:“行,到时候肯定给你个大内总管的职位,保管叫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去,谁说我要当太监了?”
几人打打闹闹着来到了后院,开始照常练习。
他们最常练的一般有几个项目:定点、花式和传球,隔三差五还会分成两组,来次对抗赛。
但明瑾今天跑了半场,却怎么都找不到刚开始练习时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他朝要给自己传球的陈叔山摆摆手,喘着气走到场边,拿起竹筒仰头灌了几大口,靠冰水勉强压下了些心中的火气。
“怎么了,今天状态不好?”荀婴也来到了这边休息,几人中他的体力相对最弱一些,“是不是伤没好全?”
“不是。”明瑾闷声道,“只是觉得,我们这样练下去,好像还和从前没什么区别。”
荀婴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前方。
午后阳光刺眼,他看着场上来回跑动、挥汗如雨的几人,有些不解地问道:“备赛不都是这样吗,明兄想要什么样的区别?”
“我仔细想了一下木云那番话,总觉得哪里不对,”明瑾把竹筒捏在手里,神情严肃道,“以咱们对魏金宝的了解,你觉得,这个人如果想赢下一场比赛,又因为一些原因别有目的,他会让他手底下的那些狗腿子老老实实参加比赛吗?”
荀婴一愣,随后陷入了沉思。
“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对吧?”
“但我们现在没有渠道从魏家探听消息,”荀婴说,“就算知道魏金宝是个突破口,但至少,得有足够让他信任,或者说能接近到他身边的人,才能搞清楚他究竟在打什么算盘吧。”
“你说的对,”明瑾叹道,“我就是在愁这个。”
两人重新陷入了沉默。
草场云影缓移,有声沨沨。
良久,荀婴忽然出声:“魏家是太子党,既然如此,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路子。”
明瑾眼前一亮:“元栋,你有主意?”
荀婴迟疑着点了一下头:“不确定能不能成。但我们之中,除了你之外,唯一一位能和太子扯上关系的,就是……”
“是我。”
陈叔山的声音正好接上了他未说完的话,明瑾看着他疾步流星地走过来,随手拿起搭在颈上的毛巾擦了把热汗,目光灼人地盯着自己:“少爷,不如让我去试试吧。”
“你?”明瑾犹豫起来,“你之前不是已经回绝了太子的招揽吗,这要是再主动找上魏家,怕不是会被刁难一番。”
“刁难而已,我陈叔山长这么大,连死都不怕,怕什么区区刁难?”
陈叔山满不在乎地嗤笑一声,随后正色抱拳道:“太子派来招揽我那人,我也认识,正好是魏家的一名管事。少爷,趁着那魏金宝暂时还没见过我们罗汉帮几人,不如就让属下去试试看吧。”
明瑾咬牙道:“好,但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如果形势不对,立马抽身,记住了吗?”
“少爷放心。”
陈叔山说完,又有些为难道:“可如果要去魏家,那接下来大半个月,属下恐怕就没办法和少爷你们一起练球了。”
“这倒没事,”荀婴笑道,“陈兄本就是我们当中身手最好的,这段时间,都是你在给我们陪练,缺席一个月,对你的水平影响不大,我们也会另行找人来指点的。”
明瑾也点头道:“没错,学院里的人碍于魏金宝不敢参加比赛,但如果只是指点,我认识好几个能帮上忙的前辈呢。”
“好,事不宜迟,我这就去。”
陈叔山当机立断,收拾好东西便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张家。
荀婴望着他远去的身影,问明瑾:“明兄,为何你不直接向宁王询问相关的消息?”
“他不想让我参与这些,说是牵扯越多,越难脱身。”明瑾也很无奈啊,要是晏祁肯说,那他何必还兜这么大个圈子?
“但以明兄你的身份,似乎想要脱身,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是啊,可惜说不动他。”
这么多年下来,晏祁对他保护欲是浸在骨子里的。
虽然大部分时候,他都支持明瑾自己去大胆尝试,哪怕跌跤也是一种教训,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晏祁觉得情况尚且在自己的掌控范围内。
一旦他认为,某个人或事会对明瑾造成实质威胁,男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彻底将明瑾与危险隔绝开,且决心不会被任何人动摇。
“…………”
荀婴看着明瑾嘴上说着可惜,嘴角控制不住上翘的模样,总觉得自己在这儿好像有点儿多余。
虽然这里现在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明兄打算什么时候回书院?”他刻意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令人不自在的气氛,“若是还不能握笔,婴可以暂且代劳。”
张牧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把他们两个都吓了一跳:“我手也受伤了!既然如此,我那份可不可以……”
“——不可以。”
荀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手上那处米粒大的擦伤。
张牧要是再晚来些,估计都愈合了。
“切,我才不稀罕呢!”
张牧嘴硬着大声回怼。
明瑾心道,瞧这模样,一看就超在意的。
李司见他们都在,也下场走了过来,听到这番话,他想了想主动道:“张兄,要不我帮你写吧。”
张牧很感动,但他说:“还是算了。李司你要是帮我写,那我估计错的比平时还多。”
李司深受打击。
张家阁楼上,张淼端起酒壶,望着下面扎堆欢笑的少年,神色冷淡地灌了几大口,仿佛他喝的不是酒,而是水一样。
“你要再这样喝下去,迟早得短寿。”坐在他对面的明敖叹气道,“行了,别喝了,我今天来找你,不是为了跟你喝酒的。”
张淼丝毫没被他吓住,听着明敖语重心长的劝诫,甚至还颇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那慢走不送。”
“多年未见,你就这么招待自己的同窗旧友吗?”明敖也瞥了一眼外面,感叹道,“看着这些孩子,总会想起我们年轻那会儿……”
张淼:“你今天来,若只是为了同我说这些废话,现在就可以走了。”
“好吧,”明敖看出来他是真不打算跟自己客气,只好放弃了寒暄的想法,直截了当道,“我想拜托你,替我照顾一下明瑾。”
张淼沉默了一会儿,嗤笑道:“怎么,明家终于要被你和那晏家小子折腾散了?”
明敖正色道:“这不关宁王的事,是我自作主张。”
“自作主张,”张淼重复了一遍,依旧神情散漫,“行,那叫我听听,你是怎么个自作主张法?”
明敖安静片刻,说:“我替二皇子的部下铸造了三百甲胄,还有八百把刀剑。”
张淼霍然起身。
他不可置信地指着明敖的鼻子:“明敖你疯了?这可是要抄家灭族的大罪!你若是不想活,大可以直接找根绳子吊死,别连累明家其他人!”
他喘着粗气,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在屋里乱窜,酒也一下子醒了,“你莫不是忘记了,那孩子现在也算是你明家族人?”
“这个你不用担心,”明敖仍端坐在座位上,这回轮到他老神在在地回答了,“宁王那边早有准备。”
张淼脚步一顿,神色顿时变得阴晴不定起来。
“是不是他命令你去做的?”他阴沉道,“我就知道,那小子心狠手辣,根本就不是个好东西!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报恩,为了保护那孩子,一心要把他隔绝在外,谁知道最后他会不会履行承诺?”
“明敖,难道你就没想过,哪怕他不是真正的晏家血脉又如何,天底下怎么会有人愿意拱手让出唾手可得的皇位?你就不怕他是下一个晏珀吗!”
“这个,我自然想过,”明敖抬眼望向他,“论起一朝被蛇咬,我和轻尘的教训可比你更深。”
毕竟那个时候,是他和轻尘写信给宁昭公主夫妇,建议他们可以与晏珀达成合作的。
登基前的晏珀,忍耐和伪装的功力,可远比他生的这两个儿子要强出太多了。
“罢了,这些我不与你争辩,就单说你和二皇子这事,”张淼烦躁道,“你告诉我,你冒这么大的风险,究竟是为了什么?总要给我一个理由吧?”
“很快你就知道了。”
明敖也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下面的明瑾,顺走了张淼桌上仅剩的半壶酒,自己也喝了一大口。
“好酒!”他赞叹道。
“若我真出了什么事,那一定是能让朝堂天下震动的大事,到了那个时候,晏家小子最重要的是保全自身,大业未成,他肯定不能被卷进去。至于明瑾,那就有劳你照看了。”
明敖呵呵笑道:“二十年前,云英书院上至先生下至学子,尊崇的可大都是公羊学派,十世之仇,犹可报也!昭明军的血债,总不能只有那晏家小子一人还记得吧?”
“就算年过半百,也不妨碍咱们轻狂一把,正好,我也有笔陈年旧账,要和咱们的陛下好好算一算呢。”
张淼攥紧双拳,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直到明敖放下酒壶离开,他才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身,冲着已经下楼的明敖怒道:“老子可没答应你,你自己的儿子,自己去养!”
明敖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
“是养子。”——
作者有话说:小明同学身上的游侠气质,其实明老爷也功不可没[墨镜]
这本的权谋基调其实并不算强,但确实有受到一些《赵氏孤儿》的影响,就像王国维点评的那样“剧中虽有恶人交构其间,而其蹈汤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笔力有限,虽然还有一些不太满意的地方,但会尽力写好这段剧情的。
第53章 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陈叔山是在一个雨夜回到明家的。
距离上一次他们见面, 已经过去了近二十天。
这几日,云英书院给所有学子们都放了假,既为筹备即将到来的蹴鞠比赛, 更是为了迎接圣驾——虽然晏珀肯定只会来看最后一场, 但这并不妨碍云英书院紧锣密鼓地提前筹办起来。
作为同样被赶回家中的一员, 明瑾这些天很是度日如年。
想去找晏祁,他不在宁府, 就连地道也被特意封住了;想盯着魏金宝, 但近来魏家也闭门谢客,说是魏相偶感风寒。
可是早在书院放假前,魏金宝就连着好几日没来上课了。
明瑾一心认定这人肯定是在憋什么坏水,这会儿看到夜色下风扑尘尘的陈叔山,不由得大喜:“你终于回来了!怎么样, 可有探听到什么消息?”
陈叔山神情肃穆地点了点头, 接过明瑾递来的茶水, 仰头一饮而尽后, 沉声道:“属下到魏家时间太短,还来不及让他们信任我, 只能从府上的下人嘴里打听到一些消息。”
“魏家长子,上个月和他爹魏相在家中大吵一架,把他爹气得一病不起,他则就此离开魏家, 至今未归。”
“魏家长子……你是说魏伯贤?”
明瑾有些诧异,他在书院里也听过不少这位的传言, 说他是个谦谦君子,比起魏金宝风评不知好了多少倍,怎么会突然和亲爹闹成这样?
“那魏相病倒, 魏伯贤离家出走,”他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蹙眉道,“这样说来,魏家现在的话事人就只有魏金宝了?”
魏相的发妻数年前病故,虽然不知道是出于博取名声还是真的感情深厚,这些年他一直没有再续弦。
“应是如此。”
陈叔山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这些天在魏家的听闻,谨慎道:“虽然属下不知哪些是太子门下的宾客,但确实见过两次不太像魏家人的家伙,深夜在府上走动”
“第二次见时,属下悄悄跟上去,听到他们在屋内讨论,声音很小,也只能听到些只言片语,期间提到了‘死士’、‘藏书阁’、‘先下手为强’等字眼。”
明瑾悚然:“该不会是太子打算趁这次陛下出宫的机会,兵变谋逆上位吧?”
陈叔山:“属下以为,不排除这样的可能。”
“众目睽睽之下,就算他们成功了,那之后朝廷的大臣们肯定也不会同意的!皇位得来的名不正言不顺,如此一来,太子是打算做孤家寡人了吗?”
明瑾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一时间又想不出更好的解释来。
狂风卷积着乌云,他心绪不宁地站在窗口,望着外面雷霆暴雨之下暗淡的勾月,有那么一瞬间,忽然很想见到那个人。
如果先生还在他身边就好了,明瑾想。
他从前并未觉得,自己有多么依靠晏祁。
直到今夜,明瑾才忽然发现,其实只需要一个拥抱,这些无处排解的疑问、忧虑和不安,便都会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想要知道,晏祁一切都好。
“魏金宝呢,”许久后,明瑾回过神来,重新望向默然站立在身后的陈叔山,“你这几日可有见到他?”
陈叔山点了点头:“见过一次。他看上去……有些奇怪。”
“哦,怎么个奇怪法?”
“形容有些疲惫憔悴,但精神头倒挺足的,”陈叔山回忆道,“有种格外亢奋的感觉。”
“能不兴奋吗,现在魏家是他说了算,他大哥跑了,老爹也病了,根本没人管得了他了。”
明瑾冷笑:“就是不知道太子知不知道,他选择的合作对象换了人,现在顶替魏相的,其实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草包了。”
“叩叩”
门外忽然隐约传来敲门声,明瑾和陈叔山对视一眼:都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人会来?
又是两下敲门声响起,这回声音更大了些,不会再被误认为风声了。陈叔山快步走到门口,刚要开门时,动作顿了顿,先谨慎问了一句:“是谁?”
“是我。”
陈叔山愣了一下,立刻打开了门扉:“文叔,您怎么来了?”
文叔也是他们蹴鞠队中的一员悍将,只是平时他一般不参与训练,陈叔山走后,偶尔会过来指导一下他们的战术。
明瑾也是后来才从陈叔山口中得知,原来文叔也是昭明军中的一员,甚至当年在军中的地位还不低,被受他的母亲,也就是宁昭公主的信任。
这大概也是他会甘愿在明家当一老仆、照看明瑾长大的原因。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轰隆雷声中,明瑾从陈叔山后面走上前,同样一脸意外地看着披着斗笠蓑衣、静静站在滴雨屋檐下的文叔。
目光扫过文叔别在腰上的长刀,他眼神一闪:“文叔,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只是来替那位给小少爷带个话,”文叔笑了一下,“城东槐花巷尽头,有栋两进的小院子,等比赛结束后,少爷记得先别回家,去那里帮他取个东西。”
明瑾有些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知道文叔肯定认识晏祁,这番话也是他替晏祁带的,可无论他怎么追问,文叔只说他就知道这些,别的再没有了。
“不是,他让我帮忙取东西,怎么不先说清楚要取什么?”明瑾觉得很是荒谬。
“他说您到了便知晓了。”
“……神神秘秘,古里古怪。”
明瑾心里有点儿小埋怨,见文叔这就要转身离开,忙喊住他,叮嘱了比赛那天的一些注意事项,又软磨硬泡地叫文叔答应明后两天跟着他们去张牧家练球,这才松口放人离开。
但最后,还是不甘心地把文叔拉到了一旁,小声问了一句:“那个,他就什么都没问我吗?也没说……”想他什么的?
明瑾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欲盖弥彰道:“他也没说什么其他关于我的话题?”
文叔沉吟片刻,在明瑾紧张的注视下,慢吞吞道:“那位大人说,让你有空多陪陪家人。”
“什么嘛!”
明瑾望着文叔离开的背影,浑身怨气冲天。
不想见他,还找这种理由当借口,他看晏祁可真是飘了!
他明瑾也不是好惹的——要是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他要叫这老男人知道自己的厉害!
明瑾内心暗暗发誓,等他将来长得比晏祁高了壮了,一定要把人按在床上,狠狠酱酱酿酿一番。
却完全没考虑过,三个他加一起,估计也没法搞定曾经真刀实枪上过战场的伪·宁王殿下。
用晏祁本人的话来说,就是明瑾“吃下去的饭都变成用来闹腾人的精力了”。
明瑾一怒之下怒了一下,他也没办法找晏祁本人诉苦,只好一边闷头跟着张牧他们练球,一边在家吭哧吭哧地写诗。
但别误会,这次可不是情诗。
“我一直以为,只有妻子才会给夫君写这种东西,”荀婴来到明家书房,翻看完明瑾写的这些东西之后,露出了一个“很难评,我祝你成功吧”的表情,“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写闺怨诗了?”
“瞎说,明明臣子也会给皇帝写,下属也会给主公写,甚至主公有时候还会自己写,曹孟德那个‘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难道怨妇味儿就不重吗?”
明瑾很不服气地舔了舔笔尖,“他曹阿瞒写得,我明阿瑾怎么就写不得?我偏要写,还要写出个名堂来!”
最好叫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晏祁是个负心汉!
荀婴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字句,颇有些不忍直视:“曹操怎么就成怨妇了……而且明兄,你就算写,起码平仄也要对吧?实在不行,婴帮你代笔也成。”
“那太好了。”明瑾立马兴高采烈地把纸笔往他手里一塞,“麻烦你了,正好我也写得头疼呢,果然这种伤春悲秋的事儿还是不适合我。”
荀婴:“…………”
可恶,又上当了。
夜静更阑,灯花噼啪作响。
细微的声音将晏祁纷乱的思绪拽回现实,他沉默地坐在桌案后,眉眼倦怠,笔尖的浓墨不知何时已将面前的宣纸浸透,在“但为君故,沉吟至今”的落笔上,留下了一点难以遮掩的痕迹。
晏祁定定地注视着它片刻,忽然晒笑一声,将它对折几下,送到了蜡烛边上。
明明手中只是一张轻若无物的宣纸,男人的指尖,却分明在微微地颤抖。
火苗舔舐上纸张的一角,只是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便彻底燃尽。一缕灰烬悄然飘落,又被风卷走,顷刻间再无踪影。
他的瞳孔倒映着火光,仿佛又看见了那日少年依偎在他怀中,仰头看向自己时,那双明亮如火的眼睛。
“明家,但愿……”
一声叹息,在夜色中化为无形。
*
次日清晨。
当明瑾再一次跨入书院的大门时,他差点还以为是自己走错地方了。
这还是自己熟悉的云英书院吗!?
处处张灯结彩,虽说是白日用不着点灯,但各处的海棠树都已经装点上了彩色的缎带,随风轻摇,地面也铺着红毯,沿阶而上,绵延数百尺。
还有原本老旧掉漆的门头和学堂,都被重新修缮了一遍,就连水潭里的鸭子,似乎都换了一批更精神些的。
张牧站在他身边,望着眼前焕然一新的书院,感慨道:“这哪里是举办比赛,迎亲还差不多。”
李司颇为认可地点了点头。
明瑾艰难地收回视线,问道:“你们怎么都在这儿?”
荀婴道:“离比赛开始还有半个时辰,学子们大多都已经入座了,咱们的人还没来齐,想着找你问问。”
“哦,文叔他去找地方停骡子了,陈叔山他们应该也快到了。”
但等文叔回来,又过了许久,眼看着比赛都快开始了,陈叔山他们还没来,明瑾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
“怎么回事?”他频频扭头朝外面望去,“咱们可是抽签抽到了第一场,迟到一炷香就算自动弃权了,陈叔山他们肯定是知道的啊!”
“魏金宝身边那两人也没来。”荀婴沉着脸道。
明瑾霍然扭头,朝他目光的方向望去,发现果然,平时向来跟他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左右哼哈二将,今天一个也不在。
张牧脸色铁青,怒骂道:“难不成,这混蛋还想使阴招?操他魏家祖宗的,这才是第一场比赛啊!”
“要不,我去问问?”李司跃跃欲试道。
“不行,他肯定不会承认的,”明瑾否决了这个提议,“文叔,你替我们去外面看看,要是有什么事,你身手好,帮忙接应一下,搞不定的话就回家搬救兵。”
文叔应了一声,趁着龚院长讲话的功夫,明瑾又低声把陈叔山昨晚告诉自己的话和其他几人讲了一遍。
闻言,荀婴若有所思道:“这样说来,蹴鞠比赛的确是个良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场上,正好方便别有用心之人趁虚而入。”
明瑾愣住了,接着立马抓住了荀婴的肩膀:“元栋你把最后的话再说一遍?”
“正好方便别有用心之人趁虚而入……?”
“哎呀不是这个,再前面一句!”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场上——”
“对了,就是这个!”明瑾捏紧了拳头,扭头张望了一番,“我好像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了,你们看,藏书阁最顶上的那扇窗,是不是正对着主座?”
张牧脸色一变:“你是说,他们打算在那儿……”
这里人多眼杂,他就把最后“刺杀皇帝”这四个字咽了回去。
但在场几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个个神情凛然,明瑾更是觉得,自己一定是无意间发现了真相。
可眼下他们还不能离场,因为马上比赛就要开始了,而他们的人甚至都还没到齐。
明瑾咬着牙望向魏金宝的方向,发现他正志得意满地看着自己,注意到明瑾的视线,还伸出一根小拇指,挑衅地在他眼前晃了晃。
这混蛋!
“第一场比试,请诸位学子上场。”
明瑾几人慢吞吞地起身,忽然张牧大叫一声:“哎呀我鞋被你踩坏了!”当即便抱着腿蹲下,连声叫唤起来。
不小心踩着他脚的那名学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张牧表演,心想我踩的你鞋,你捂着腿喊什么?
观众席上的喧闹吸引了裁判的注意力,他大步走过去,揪起张牧看了一眼,张牧还在叫唤着要那学子赔鞋,但可能是抱着腿哼哼实在是太假了,周围等着看比赛的观众逐渐不耐烦起来,裁判一皱眉道:“还能不能上场了?不能就换人,或者干脆认输!”
魏金宝那边响起了嘘声,张牧额头青筋直跳,瞬间满血复活。
“老子没问题!”
但他努力争取到的时间也就此结束,明瑾几人面对着数量远大于他们的对手,大眼瞪小眼地站在场上,眼睁睁地看着中间的那炷燃香一点点烧尽。
龚院长显然也没料到这种情况,他看了明瑾一眼,最终还是没有开口,等待着裁判宣布比赛结束。
周围的抱怨声越来越响,甚至还有人打算离场,魏金宝听着这些声音,抱臂靠在座位上,唇边的笑容越拉越大。
“少爷,都办妥了,您就放心吧。”他边上的一名书童殷勤道,“魏大魏二他们出马,收拾一帮街头混混,肯定手到擒来——”
“人员到齐,比赛开始!”
一声呼喊自前方传来,叫他拍马屁的声音戛然而止。
仿佛大鹅被抓住了脖子,书童瞪圆了眼睛,和脸色瞬间黑沉的魏金宝一道,不可思议地看向场中。
陈叔山浑身都是青紫伤痕,大大小小的擦伤足有十几处,颧骨上更是凝成了一块黑红的血痂。
但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只是冲一脸担忧的明瑾笑了笑,微微地摇了下头,表示自己的伤势不重,没有什么大碍。
“少爷,”他哑声道,“人我都带来了,幸不辱命。”
明瑾用力眨了一下眼睛。
“好!”
文叔仍是慢吞吞的,缀在队伍后面最后一个走进场,他随手把手中沾血的棍棒丢到场外,抬头望向观众席的某个方向。
魏金宝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此时,那炷香正好燃尽。
明瑾深吸一口气,扭头对裁判道:“可以开始了吗?”
裁判愣了几息,连忙点头,退后数步离场,大声宣布道:
“——人员到齐,比赛开始!” ——
作者有话说:调整作息,又回到了早上九点更新的日子。今天就一更,明天继续奋斗ing
第54章 【二合一】 天狗食月,帝星将陨……
“……那小子扑过来的时候, 文叔抄起手里的打狗棍,‘邦’的一下敲在他的腿骨上,乖乖, 当时他那个哭天喊地哦!”
比赛结束后, 陈叔山手下的一位小弟兴奋地跟他们比划着, “就那么一下,边上看着的人都吓得尿裤子了!”
“哦对了, 还有老大, 天神下凡以一敌十,那帮蔫坏孙子还以为人多就能胜过咱们,简直可笑!”
文叔乐呵呵地不说话,只是拿着蒲扇扇风,另一只手拿着今日赢下的奖品——一块刚从井水里提上的西瓜, 一路走一路啃得带劲, 连瓜子也不吐, 眨眼间就啃完了大半块。
陈叔山手里也捏着一块西瓜, 听着手下的弟兄们吹嘘自己,男人黝黑的脸上通红一片, 看上去倒是比方才在场上奔跑踢球时更燥热了些。
“莫要瞎说,哪有你们讲的那么离谱,都是文叔的功劳。”
他感叹道:“还好少爷反应迅速,文叔要是再晚来一步, 我今日恐怕就上不了场了。”
“方才那一球,陈兄传得可真厉害, ”荀婴此时尚且有些气喘,但一双眼睛却极为灼热明亮,“明兄接得也精彩, 一球定胜负,实在赢得漂亮!”
明瑾咧嘴一笑,唇边还染着粉红的西瓜汁,正要开口,就听后面传来一道熟悉的、惹人生厌的声音:“虽然不知道你们几个走的什么狗屎运,不过嘛,也就到此为止了。”
笑容瞬间从明瑾的脸上消失。
他停下脚步,和众人一起转身皱眉看向魏金宝。
“我说某些人是不是有些太阴魂不散了,怎么,场上不敢一决胜负,只敢用围追堵截的下作手段,现在盘外招不管用,又准备憋出什么恶心人的主意了?”
“明瑾!”魏金宝怒道,“别以为你傍上了宁王,就有资格跟我作对了,我爹可是当朝宰相,你明家算是个什么东西?”
“哎呦,多大人了,居然还天天把爹挂在嘴边,”明瑾拐了拐张牧,坏笑道,“你说哪天他要是真被人欺负惨了,是不是还会哭着找爹啊?”
张牧一本正经地点头:“很有可能。”
明瑾周围的几人都哄笑起来,魏金宝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正要上前,忽然又咬牙忍耐道:“罢了,老子不跟你们几个泥腿子一般见识!再过一段时间,有的是你们几个跪下求我魏家的时候!”
又指着面无惧色的陈叔山威胁道:“胆敢混进我魏家探听消息,很好,我记住你了,等着瞧吧!”
说罢,他转身就走。
“呦呵,这人今天转性了?吃了憋还能这么能忍,不像他魏金宝一贯的作风啊。”
张牧望着魏金宝一行人怒气冲冲离开的背影,摸着下巴思索起来。
“不觉得似曾相识吗?”明瑾说,“几年前,在清沐坊,他也是这样被下人劝住的。”
几年过去,虽然明瑾觉得,他最多只能算是初具人形,但魏金宝确实比从前稍微成熟了些——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兹事体大,他再蠢也明白其中厉害,知道不能随便由着自己性子来了。
这让明瑾颇感新奇。
要叫魏金宝学会隐忍,其中难度,绝对不亚于让老母猪学会上树。
“所以,他的确在图谋什么。”荀婴说。
明瑾想了想,对陈叔山使了个眼色,对方心领神会,招呼着手下的弟兄们先去外面好好搓一顿庆祝。
“去明家最好的酒楼,就跟那儿的掌柜说,今天是我的场子,”明瑾笑道,看了一眼身边几人,“至于我们几个,接下来还得留在书院,就没法陪诸位了,见谅。”
他还特意吩咐陈叔山:“记得给兄弟们上座,好酒好菜招待着,钱都记在我账上。”
“明少爷大气!”
罗汉帮的几人大喜,纷纷冲明瑾拱手道谢。
对于他们这些混迹街头的闲汉来说,能敞开肚皮吃一顿都不容易,更何况是明家酒楼这种档次的酒肉?
陈叔山都来不及和明瑾多说两句,就被一群人迫不及待地抬走了,气得他在半空中直骂。
“大出血啊,明少爷,”张牧把胳膊搭在他肩上,挑眉道,“这帮人可都是能吃的主儿,要是赢一次请一回,别把你家的酒楼都给吃穷了。”
“那倒还不至于。”
明瑾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勾唇笑道:“没听刚才那姓魏的说吗,我现在可是傍上宁王了,要是明家真被吃穷了,那我就去宁王府门口要饭,总归是饿不死的。”
张牧立刻把手收回去,主动离他两丈远:“对不起,我错了,我就不该跟你搭话!”
“行了,别贫了,”明瑾白了他一眼,“在下场比赛开始前,还是赶紧去藏书阁看看吧。”
“不行。”荀婴却阻止了他,“就算书院的学子大半都在观看比赛,但白日里还是人多眼杂,要去藏书阁,至少也得等到人全部散去之后,不然容易打草惊蛇。”
“那你的意思是,咱们晚上再来?”
李司看了看天色:“今晚好像会下雨啊。”
“下雨?下雨更好,方便掩人耳目。”明瑾说,“我倒要看看,太子和魏家在联合起来搞什么名堂!”
蹴鞠比赛一共进行三日,最后一次比赛安排在第三天午后,届时皇帝也会携百官一同到场。
但这场拖了数年的比赛,时至今日,早已不是当初龚万提出的“与民同乐”那样简单了。
这场比赛,早已成为了晏珀和大臣们博弈的工具,同样,也是朝中各派保皇党、太子党和二皇子党争夺话语权、进而为自己争取政治资本的筹码之一。
大雍连年大旱,如今境内流民数量日益增长,各地官员都在努力镇压时不时冒头的叛乱。
虽说这些乱军尚且不成气候,但足以证明,这是一个相当负面的征兆。
北边的胡人,近来似乎又有动作,瓦图尔后来居上,已经威胁到了王庭的根基,一旦瓦图尔的首领上位,届时北胡一统,南下出征大雍,大宛国皇族软弱,定会袖手旁观。
即使他们率先对大宛动兵,以大雍目前的实力,也不过是唇亡齿寒罢了。
十几年前,尚有昭明军一支独苗能与胡人抗衡,但放眼当下,以大雍如今的武备,若是北胡王庭当真统一各部族挥师南下,大雍恐怕会重现十几年前的惨剧,甚至还犹有胜之。
而就在这种情况下,晏珀仍旧想要维持自己奢靡享乐的生活,自然会引起朝中大臣们的反对。
但晏珀久居人上,又怎么会真的听从大臣们的劝诫?
蹴鞠比赛也好、修建宫廷甚至是选秀也罢,都不过是个他借机打压不安分臣子、巩固皇权的由头罢了。
太子自打被废又立后,似乎学乖了,无条件支持父皇的一切决定,无论这个决定究竟有多么荒唐。
相比之下,二皇子就做不到他这个地步。
可能是没被晏珀毒打过,又或许是因为,单纯不想顺太子的意,以及叫自己上位后收获一堆烂摊子,对于太子提议大办特办蹴鞠比赛、等云英书院这场结束后还要召集天下“英雄”,为父皇办一场更大赛事贺寿的想法,他一直持反对意见。
他认为,这样会有损父皇的名声,叫天下人对皇室口诛笔伐,比起办蹴鞠比赛,更应该轻徭薄赋。
二皇子还特意提到,应该给商人减轻税负,理由是如今大雍国库的三分之一收入都依靠商业。
听起来十分有道理,但这番话里其实有不少夸大其词的成分,而究其原因,自然是二皇子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并非嫡长,在礼法人心上本就弱势,太子本人更是有魏相等一众江南传统士族追随,根基深厚。
这帮人个个都是靠经营田庄、种田收租过日子,若是他不另辟蹊径,找到明家这些经商大户索取钱粮,他哪里来的本事与太子斗?
与之相对应的,他也得在朝堂上为这些富商争取利益。
但二皇子想起这些富可敌国的商人,心中却满是不屑之情。
他和他的兄长父皇一样,对商人是打心眼里瞧不上,觉得这些人不过是靠着坑蒙拐骗挣了些家财,投机倒把,乃国之蠹虫。
如今不过是还用得着这些人,待自己大业已定,一定要拿他们狠狠开刀!
不过,二皇子今日却顾不上畅想这些了。
“今日朝堂上,父皇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负手在府上来回踱步,突然停下脚步,直勾勾地望向站在自己前面的几人,咬牙道,“难道说,又是老大在他面前上了什么眼药?”
明敖站在人群靠后的位置,低着头不说话,存在感约等于无。
但他心里在想些什么,那就没人知道了。
站在明敖前面的几位,都是二皇子极为信重的幕僚,听闻二皇子发问,为首那位拱了拱手道:“殿下,可否再仔细为我等重复一遍当时殿上的对话和经过?”
二皇子抿了下唇,叹了口气,重新坐回了座位上。
“唉,好吧,你们也都坐。”
众人纷纷谢过殿下落座,二皇子目光放空地注视着前堂,回忆道:“早朝前半部分,一切正常,只是我听父皇的声音有些沙哑,便主动站出来请安询问他老人家龙体是否安康,结果却被父皇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暂时还死不了,我儿不必担忧’。”
他握紧拳头,一拳砸在了身下红木椅的扶手上,“可待太子出列,说要把自己府上那支百年人参进献给父皇,父皇却龙颜大悦,散朝前,还说要等自己这次出宫回来,要宣布一件大事——”
二皇子神情狠厉:“老大已经是太子了,大雍近来国内又无甚大事发生,你们觉得,父皇这所谓大事,会是什么?”
“这……”
幕僚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做声。
还能是什么?除了皇权更迭,和平年代国中最大的事,那自然是封王呗。
可一旦封王,就意味着二皇子如果不选择那条最极端的路,或是太子意外暴毙的话,那他就彻底与皇位无缘了——不,就算太子暴毙,也该轮到太子的长子继承皇位。
二皇子可不接受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压在自己头上!
“或许,陛下是另有他意,”沉寂一种,一位幕僚小心翼翼地起身献策,“不如殿下暂且忍耐一段时间,以不变应万变……”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这话,别说殿下了,连我都听腻了!”
不等神情莫测的二皇子回答,明敖便霍然起身,指着那幕僚的鼻子道:“我就问你,今日这一出,殿下明显是无妄之灾,太子身为兄长却毫无兄友弟恭之态,更无身为储君的胸襟气度,眼看着都要骑到殿下的脸上去了,你等却一味叫殿下忍耐,也不知究竟是何居心!”
“你!”
那人顿时气极,反唇相讥道:“明敖,别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能对吾等指手画脚了!满身铜臭的下九流商人,能进来旁听已是殿下不拘一格降人才,你还有胆来指点我一个翰林进士?”
“好了。”二皇子淡淡道,“都坐下吧,诸位都是同僚,有话好好说。”
虽说他也赞同商人是下九流的看法,但不得不说,明敖这番话的确是搔到了他的痒处。
所以他冲明敖颔首道:“你且继续说。”
明敖眸光一闪,冲他拱了拱手:“殿下既然问了,那明某便大胆开口:殿下,时不我待,先不论陛下所讲的‘大事’究竟是什么,您可知晓,近来太子在城中散布的留言?”
“哦?”二皇子顿时坐直了身体,皱眉问道,“是何留言?”
“坊间都谣传,说九月初九,天狗食月,帝星将陨。”
明敖清了清嗓子,故作玄虚地压低了声音,“而这谣言的出处,据说,是黄大人流放在外的家眷亲口所讲,乃是黄大人临死前,在狱中留下的十二字血书谶纬。”
二皇子睁大了眼睛,脸色瞬间惨白如雪。
“什么——什么谶纬?我压根儿就没听过这种事情!”他手脚冰凉,勃然大怒道,“是谁如此包藏祸心,胡乱传谣?这是要把我推上绝路啊!”
黄甲是他的人,这是满朝文武的共识。
即使当时他只是单方面对黄甲接触示好,想要硬蹭上这位老臣的名声,但当黄甲被太子控告,下狱审讯的那一刻,他即使不是二皇子党,那也得是了。
“是不是太子?”
二皇子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自己那位好兄长,俊秀的脸庞几乎扭曲,“肯定是他!除了他,再没有别人了……父皇居然也信了他……哈哈哈哈,简直可笑至极!”
明敖沉声道:“殿下,切莫先自乱阵脚,且听在下一言。”
“……你说吧。”
“既然您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而正好,对面又如此用心险恶,”明敖肃容道,“那如今比拼的,便只有谁能先狠下心动手,先下手为强了!”
先前那位幕僚立刻道:“殿下不可!一旦走上兵变之路,那便是再无回头之路可言啊!”
“住口!”
明敖喝道:“昔日唐太宗玄武门之变,若是有你们这几个优柔寡断之人在旁风言风语,怕是连尸骨都凉透了!为君者最忌好谋寡断,殿下,您并非太子,宫中又防守森严,数年方才有如此良机,天命稍纵即逝,等不起啊!”
二皇子攥紧了双拳。
明敖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他知道二皇子会同意的,人心会变,言语和行为也会被粉饰,但那些放在明家地下仓库里的冰冷甲胄不会说谎。
他只不过是——一步步接近二皇子,放大他心中的欲.望,然后,顺理成章地说出这番话而已。
若是瑾儿能看到这一幕就好了,明敖忽然没来由地想。
叫他看看他爹,不止是个会打算盘、跟人讨价还价的奸商,更是位能搅动朝堂乃至天下风云的纵横家。
不过,这话要是被那小子听见,估计会一脸嫌弃地说爹你脸皮真厚吧。
“……是他们逼我的。”
上首的二皇子终于做出了决定,他咬牙道:“行,干了!成败在此一举,不成功便成仁!”
明敖的唇边勾起一抹笑意。
他和众人一道,起身朝二皇子躬身行礼:
“吾等愿为殿下马前卒!”
“啊嚏!”
明瑾心道,是谁在念叨我?
“嘘,小声点儿,别被巡逻的人发现了!”
张牧赶紧捂住明瑾的嘴巴,却险些撞到他的鼻子。
明瑾用力扯开这人的手,压低声音道:“我好着呢,别乱动。前面这几个家伙怎么办?”
荀婴披着蓑衣,压了压斗笠,任由雨水顺着一端哗啦啦流淌而下:“绕路吧。”
“要不,我去引开他们?”李司提议道。
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团油布包裹的东西,明瑾刚要问这是什么,看到李司揭开的一角,瞬间闭上了嘴巴。
几人瞪大眼睛看向李司。
“这么多烟花放在身上,你小子也不怕把我们一起炸上天?”张牧咬牙切齿道,说完忽然又卡壳了,不可置信道,“等下,你刚才把这玩意儿揣哪儿了?”
“裤.裆啊,不然放在其他地方,都会被雨淋湿的。”
李司仍是憨笑。
但在明瑾等一干人的眼中:这家伙,绝对是个闷不啃声干大事的狠人!
“咳,其实也不是不行,”明瑾神色有些一言难尽,但还是同意了这个计划,“李司你跑远点,要是不小心被抓到,就尽量拖延时间,等我们回来接应你。”
李司用力点了点头。
几人躲在树荫下,初步敲定了计划和接头时间,然后决定兵分两路,体力不好的荀婴跟着李司一起去引开外围巡逻的人,明瑾、张牧和陈叔山去藏书阁三层分别搜查。
之所以这样分配,还是因为陈叔山先前带回来的一则消息:
他在魏家这几日,发现管家买了许多书籍,一箱一箱地运回府上。
陈叔山本来以为,像魏家这种官宦家族,买书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因此也就没当回事;但明瑾听完,却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不对。
魏相还病着,魏伯贤离家出走,那魏家还有谁需要看书?魏金宝吗?
别开玩笑了。
明瑾宁可相信这世上有鬼,也不相信魏金宝有朝一日会奋发图强读书学习。
再联系一下藏书阁这个关键词,魏家想干什么,几乎就已经浮上水面了——
“他们一定对藏书阁的书动了手脚,”明瑾低声道,“因为若是皇帝来看比赛,锦衣卫一定会把书院里外搜查个遍,更别提从窗口处能直接看到现场的藏书阁了。”
“在这种搜查之下,阁里肯定藏不住刺客,所以他们只能采取其他的刺杀方式,比如说,机关。”
张牧在羽林军也见过一些机关,两军对阵时,大多弓弩都需要人力操控,但他也知道,有一些可以通过安装在固定位置,定时射.发,因此对明瑾这个猜测也表示了认同。
“沙漏漏尽,不管有没有发现什么情况,都要下楼,听到没?”
明瑾一人塞给他们一个沙漏,见两人郑重点头,最后深吸一口气,趁着巡逻不注意,潜伏到离藏书阁边上的一处窗台下方,等待着潜入的时机。
“呯——!!!”
“是谁?”“居然有人放烟花!”
五彩缤纷的焰火照亮了夜空,比他们约定的时间要晚一些,可能是因为受雨天影响,烟花还是受了潮。
倾盆大雨之中,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原本守在阁内的巡逻纷纷来到大门处张望,不知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趁此机会,明瑾三人翻窗而入,分头去往一到三层。
一片寂静之中,他摸黑踏上阶梯,听到了自己如擂鼓般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仿佛都能盖过窗外那轰隆作响的绚烂烟火。
这是明瑾第一次,在没有父母、也没有晏祁和书院先生们的支持和帮助下,与同伴们单独行动。
他想向晏祁证明,自己不仅有独当一面的能力,或许,还可以在某些地方助他一臂之力。
所以,先生……
这场暴雨之下的盛大烟火,你可有看见?——
作者有话说:双更二合一!下章就让晏祁出场[墨镜]
第55章 【一更】 天生一对
“轰隆——”
最后一道雷霆震响天地, 天边朝阳初升,长风无息,吹散漫天云雨。
明瑾一行人被淋得湿透, 躲在马车里瑟瑟发抖地烤火, 但想到今晚的收获, 人人脸上都带着兴奋之色。
“你确定吗?”张牧问道。
“确定。”明瑾用力点头。
李司:“那我们,是不是该把这件事告诉院长, 或者宁王殿下?”
“不行!”
明瑾和荀婴异口同声地否决了他的想法。
“为什么?”李司打了个喷嚏, 表情十分不解,“那难道我们就这么坐视不管,让魏金宝他们得逞吗?”
“怎么可能,”明瑾说,“既然发现了他们的计俩, 那肯定得好好利用一番。如果我们现在就把机关的位置告诉院长他们, 那魏金宝只要咬死不承认是他干的, 我们又拿他有什么办法?”
和他猜测的一样, 在藏书阁的三楼靠窗的书柜内摆放的书册,果然被魏金宝他们动了手脚。
但昨晚时间紧迫, 他只匆匆扫了一眼,没仔细看清它内部的构造,借着窗外烟火的光芒,依稀判断出那几支箭头的确是瞄准蹴鞠场上的, 便在巡逻接近的脚步声中飞快离开,下楼和张牧他们汇合去了。
明瑾思索道:“所以, 必须要抓个现行,把事情闹大才行。”
靠在车厢上的张牧懒洋洋地动了动身子,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怎么说?”
明瑾神秘一笑:“这还不简单?叫他们自投罗网就行。”
但他心中也有些犹豫, 关于究竟要不要告诉晏祁这件事。
他们和罗汉帮这些三脚猫外行,自然不能和宁王府的暗卫相比,若是晏祁肯助他一臂之力,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可明瑾总觉得,晏祁知道这件事后,更大的可能性是直接阻止自己插手,由他来全权接管后续。
这可不是明瑾想要看到的结果。
今日行动的成功给了他很大的信心,明瑾回到明家时,脑袋里都还在复盘这次计划的全过程。
虽然仍有一些纰漏和意外,但总的来说,他对自己的成长还是很满意的。
“哎呦!”
因为思考得太过入神,明瑾拐弯时没注意前面来人,险些摔在地上,还好在最后关头被人一把按住了。
“都这么大小伙子了,怎么走路还这么冒冒失失的?”明敖无奈地扶住他,“还有,下次在家注意着点,你娘还怀着身孕呢。”
提到文轻尘腹中的孩子,明敖眼神中闪过一丝愧疚和挣扎,但当明瑾抬头看过来时,他又恢复了往日那副万事不过心的模样,乐呵呵地问道:“怎么样,球踢赢了吗?……等下,你怎么浑身湿成这样?”
“赢了,我回去换身衣服。”明瑾不愿多谈,他赶着回房间继续琢磨接下来的计划呢,和老爹打了声招呼就要绕过对方离开,但刚走没两步,就被明敖叫住了。
“难得有空,咱父子俩好像很久没下棋了,要不来一盘?”
明瑾停下脚步,无奈道:“爹,就你那臭棋篓子,还是算了吧。我还有事,等之后有空再教您下棋哈!”
说完便加快脚步,匆匆离开了。
“嘿这臭小子,居然还敢嫌弃他爹的棋艺,”明敖望着他的背影,吹胡子瞪眼,“明明你小时候下棋还是我教的呢,这才跟宁王学了两招,就拽上了。”
“唉,还是小时候好玩啊……”
明瑾远远听到他爹的感叹,没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别以为他小记性不好啊,明瑾还清楚记得,他爹是怎么带娃的,包括但不限于高空抛娃、探索小孩憋气时长极限等等一系列骚操作。
所以明瑾从小就早早悟出了一个道理:
有危险的时候,老爹一定会站在他面前保护他;但没有危险的时候,老爹就是最大的危险!
*
转眼功夫,第二场比赛开始了。
这次明瑾压根儿没上场,因为对手的实力他早就打探过,光文叔一个人就可以力压全场,根本用不着过于担心。
但他没上场的原因还是因为昨晚体力消耗太过,回去之后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琢磨了半天,现在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估计上场了也起不到什么作用,还不如待在观众席给他们加油。
……顺便盯着魏金宝。
魏金宝今天的表现,跟昨天还有心情主动跑过来挑衅的状态截然不同。
他看上去很有些坐立不安,整场比赛期间,基本没怎么往明瑾这边看,倒是频频往藏书阁的方向张望。
是听说了昨晚发生的事情吗?
明瑾心中冷笑,故意在魏金宝涣散目光扫过的时候,用口型对对方问道:你在看什么?
魏金宝神色一凛,刚要回敬一句干你屁事,明瑾就扭头跟坐在身旁的其他人讨论起来,把他到嘴边的话堵得死死的,一口气不上不下,好不难受。
听到身后传来的谩骂声,明瑾的唇角不易察觉地勾了勾。
活该!
但光是这样还不够,他得让魏金宝主动提起警惕,去藏书阁查看,然后再抓他个现行。
“常兄,我记得你认识书院安排巡逻的弟兄对吧?”待比赛结束,人群散场之后,他故意走到魏金宝后面,大声冲身边的年轻人问道,“明日最后一场比赛前,我想去藏书阁借阅两本古籍,不知你可有办法带我进去?”
那常姓学子一愣,有些为难道:“这……明兄不若换个时间,等比赛完后再借阅?你也知道,最近那边防守严密,我虽然确实认识几位巡逻的弟兄,但也不好贸然跟他们开这个口哇。”
“这个你放心,我就进去拿两本书,别的什么也不干。”明瑾拍着胸脯保证道。
紧接着,他又笑眯眯地摆出自己这边的条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常兄今年便要从学院毕业归乡了吧?居江南,大不易,接下来一年备战科举,若是常兄不嫌弃,我名下还有一处别院空着……”
常姓学子眼前一亮,顿时大喜:“既然如此,明兄,那没什么好说的了,明日等我消息,定带你进那藏书阁一观!”
明瑾嘴上说着好啊好啊,一双眼睛则直勾勾地盯着魏金宝的背影,果不其然,发现对方走路的姿态和动作都变得不自然起来。
——上钩了。
明瑾简直迫不及待地期待明天的到来了!
但他的兴奋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天不亮就被文轻尘喊起来为止。
“娘,这还早呢……”
文轻尘爱怜地看着迷迷糊糊一头栽倒在自己怀里、希望靠着撒娇能多睡一时片刻的少年,摸了摸明瑾乱糟糟的蓬松长发说:“不早了,你该去书院了。”
“啊!为什么——明明皇帝下午才来,偏要我们一大清早就过去等他?”
明瑾满腹怨气,他昨晚可一共只睡了不到三个时辰!
“谁叫他是皇帝呢?皇帝就是这样的啊。”文轻尘笑了,“好了,快起来吧,洗漱的东西都给你准备好了,还有新衣裳,今儿个一定要打扮得光鲜亮丽点。”
她说着,还遗憾地叹了口气,说只可惜没能亲眼见到明瑾在场上踢球的英姿。
“先生要是当皇帝,才不会摆这么大的架子呢,穷讲究一个。”明瑾嘟嘟囔囔着,百般不情愿地下了床,更衣洗漱之后,他拍拍自己的脸蛋,觉得脑袋终于清醒了点儿。
对了,今天除了皇帝,文武百官应该也都会来!
那这是不是意味着……晏祁也要来?
明瑾的小心脏开始咚咚直跳,他立刻加快了干饭的速度,随手撸了两把寅将军的虎头,招呼着文叔,迫不及待地骑上骡子就要出发。
“路上慢点儿!”文轻尘在他身后喊道。
明瑾回头冲她和明敖摆了摆手,又做了个回去吧的手势,迎着初升的太阳,兴冲冲地出发了。
“文叔,你说他会来吗?”
文叔牵着缰绳,不紧不慢道:“小少爷很希望殿下来看比赛?”
“那——是当然了,”明瑾拖长了声音,带着几分埋怨,几分欢快说道,“也不知道先生最近都在忙些什么,连个人影都找不到,这次好不容易有机会逮到他,一定要问个明白。”
他的眼睛亮亮的,从前晏祁也有过消失一段时间的举动,但那个时候,明瑾甚至都不知道对方的身份,探寻真相就更是无从谈起了,而现在嘛……
明瑾想着魏金宝的事情,忍不住哼起了小曲儿,仿佛已经看到了晏祁摸着自己的头,夸奖他干得漂亮的场景。
然而。
纵然已经有了些心理准备,明瑾还是低估了皇族在大雍的地位。
晏珀来到云英书院的时间,正好是午时三刻。
整个书院的氛围都变得肃杀紧张,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上百名锦衣卫将场地周围严防死守地包围起来,禁军戒备森严,伫立两侧,使者持幡、杖、金节等物开道,导迎乐吹奏丝竹,铜鼓云锣齐声奏响,五色龙纛迎风招展。
明瑾看得目瞪口呆:“太夸张了吧……”
张牧戳了戳他,意有所指道:“大丈夫当如是,嗯?”
“那还是免了吧。”明瑾压低声音说,“出宫一趟都如此兴师动众,我今日算是明白,什么叫‘劳民伤财’了。”
荀婴脸色一白:“嘘,噤声!那位马上就到了!”
一把九龙曲柄黄华盖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所有人的心都骤然一紧,知道在这之后,就是皇帝所乘的步辇了。
“陛下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瑾随着众人一道跪拜,心里默念着我不是跪皇帝是在跪先生,但因为他所在的位置比较靠后,在皇帝步辇经过时,他还是故意勇气,偷偷抬头朝前方看了一眼。
“明瑾你不要命啦?”他身边的张牧赶紧一把将他按下。
但只一眼,便叫明瑾浑身一震,忙低下头,再不敢随便乱瞧。
他的额头贴在地上,用力闭了闭眼睛,记忆中那日瘦湖边初见的画面,又再度浮现在眼前。
白衣,金眸,迎风而立,贵不可言……
“明兄……”
“明兄!醒醒,可以起来了!”
明瑾恍恍惚惚地应了一声,站起身时,荀婴还一脸担忧地看着他:“明兄,你脸怎么红成这样?该不会是生病了吧?”
张牧瞥了他一眼,冷哼道:“那可不,相思病嘛。”
方才他也偷瞧了一眼,跟在皇帝身边那位,不是宁王又是哪个?
亏得他们上次在学堂已经见过一面了,不然张牧非得被这位的眼神盯出一身白毛汗来。
不就是掐着明瑾的脖子把人按下去了吗?旁边那么多锦衣卫都在看着呢,说到底,还是为他好……
张牧瞪了一眼一脸莫名其妙的明瑾,恨恨地磨了磨牙,阴阳道:
“你俩可真是,天生一对啊。”——
作者有话说:下午二更!捋捋剧情,国庆前应该就能嘎了皇帝让攻上位[让我康康]
第56章 【二更】 连魂都被他亲去了大半……
“谢谢, 你真有眼光。”明瑾真诚地向张牧道谢。
“我不是在夸奖你!”张牧怒吼道,“你——算了,我跟你这家伙讲什么呢, ”他捂着脑袋叹气, “话说你那个计划, 执行得怎么样了,魏金宝上钩了没?”
明瑾比划了一个“没问题”的手势:“放心, 他肯定得上钩。”
他中午去藏书阁的时候, 一直感觉有人在盯着他,这个“有人”不用问也知道是谁,但明瑾全程淡定,在三楼转悠了一圈,借了两本书就离开了。
他坚信, 在动手之前, 魏金宝肯定要派人去查看的。
这件事他八成也不会上报给太子知晓, 因为魏家是全权负责此事的, 一旦出了问题,那太子定会第一时间同魏家进行切割。
明瑾坐在等候区内思索着, 接下来自己该如何抓他们个现行,是直接上报锦衣卫,还是自己找人在藏书阁堵住他们?
如果找人,那还要把张牧他们牵扯进来吗?
这个问题明瑾已经思考很久了, 其实他更希望带上一群学子,“装作不经意”地发现此事, 可由于陛下的到来,今日书院一早便清了场,除了他们这些参加比赛的学子外, 在场的所有观众都是文武百官,也因此,气氛远不如先前热烈。
场上的蹴鞠比赛已经开始了,这一场是白打,主要比拼的是运球技术和表演技巧,跟他们没有太大关系。
忽然,他的目光注意到,远处一直关注着的白色身影站起身,恭敬地对坐在自己前面的晏珀说了些什么,然后又抬头,似乎冲他所在的方向淡淡一笑,转身朝外面走去。
明瑾顿时坐不住了。
“我去去就来。”他压低声音对身边人说,然后也弯腰离开了等候区。
但明瑾刚离开场地没多久,就被一名禁军给拦住了。
“站住,”他冷声喝道,“干什么的?”
明瑾忙道:“我是今日比赛的学子,刚才紧张喝多了水,想去趟茅厕……”
“茅厕?茅厕可不是在这个方向,”那人却一点儿也不好糊弄,闻言反而更加警惕起来,握着兵器上前一步,“我看你就是居心不良……”
正当明瑾后背冷汗渗出、绞尽脑汁地想着该如何解释脱身时,一道熟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他是同我一起的。”
那禁军一愣,随后忙诚惶诚恐地向来人施礼:“宁王殿下!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行了,你走吧。”
晏祁淡淡道。
打发走了那人,他扭头看向明瑾,毫不意外地撞上了一双满溢着兴奋的漆黑瞳仁。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晏祁提醒他,“去藏书阁吧。”
但他说完,却拉住了明瑾的手往前走,明瑾一愣,低头看了眼两人相执的双手,虽然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但笑意已经不知不觉爬上了眼尾。
有晏祁在,果然,他们很顺利地通过了层层封锁,进入了藏书阁内部。
空旷的书库里,除他们外空无一人,晏祁松开牵着明瑾的手,刚要开口,就被猛地扑上来的少年撞得后退了半步,脊背抵在了书架上。
“干什么呢。”他摸了摸怀中少年的头顶,“又不是没跟你打过招呼。”
“光打招呼怎么够。”明瑾闷声闷气道。
他把脑袋埋在晏祁的颈侧,深吸了两口气,被那盈满鼻腔的草药香气成功安抚住了多日未见的焦灼心情,这才稍微送了些怀抱,跟晏祁一五一十地把自己这段时间的发现和行动都复述了一遍。
晏祁看着面前眼睛亮晶晶的明瑾,指尖有些蠢蠢欲动,但在听到明瑾着重强调的“太子和魏家想要行刺杀之事”时,表现出的反应却远没有明瑾所想的那样激动。
相反,他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知道了”,然后便转而问起这些天明家可有发生什么事。
“明家能有什么事?”明瑾急了,拽着他的衣袖道,“别打岔,我跟你说的你听到没有,事关储君,这可是大事!”
“这些不用你操心。”晏祁捏了捏他的掌心,垂眸道,“倒是你最近,瘦了许多。”
明瑾吹胡子瞪眼地看着他。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他怒道。
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像是生气炸毛的狸奴,晏祁想。
“我觉得,”晏祁捏了捏他的耳尖,慢吞吞地说道,“咱们许久未见,还是应该干些别的事情。俗话说,一寸光阴一寸金……”
他的声音,逐渐消弭在两人贴近的距离间。
晏祁摩挲着明瑾纤瘦的脖颈,叹息着心想,这段时间内,思念成疾的,又何止是这孩子一人?
枉他活了三十年,一朝坠入情海,却还跟个毛头小子一样,每夜都想着念着这孩子入睡。
一觉醒来,总是要先处理好下.半身的问题,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出门。
明瑾的眼神逐渐迷离,他的双臂揽住晏祁的脖颈,不知不觉间,人已经挂在了对方身上,唇.舌被深入攫取,他竭力后仰想要躲开:“停……现在不是干这个的时候,我在……”跟你说正经的呢!
但晏祁似乎并不想听他讲这些话题,见明瑾有意躲避,他蹙了蹙眉头,目露不悦之色,压下来的唇也比方才更急更重了些。
明瑾本就对他痴迷,被晏祁这么一弄,更是不知道东西南北了,连魂都被他亲去了大半。
听到耳畔男人声音低沉地哄他张嘴,少年晕乎乎地自愿把唇送上,甚至还伸出舌尖,讨好地舔了舔晏祁的下唇。
这副模样看得晏祁差点浑身血液都要沸腾,一方面在心中暗叹明瑾可真是个宝贝,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实在太不要脸,简直和街上哄骗黄花大闺女的老流氓也没什么两样。
正当两人拥吻得难分难舍之际,底下忽然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动静,是脚步声。
沉浸在晏祁难得主动亲热之中的明瑾并未察觉,但时刻注意着外围的晏祁听见了,他神色不变,用大手托起明瑾肉感十足的屁股,眯起眼捏了捏,用唇眼疾手快地堵住了明瑾想要惊呼的嘴巴,然后低低嘘了一声。
“有人来了,噤声。”
明瑾睁大了眼睛:“是魏——”
还未等说完,晏祁又吻了上来。
他托着明瑾,轻巧地转移到了藏书阁的一处视线死角,拉上帷幕遮挡住两人的身形,然后将这个吻继续了下去。
明瑾却没办法再这样掩耳盗铃下去了,他瞪着晏祁,想要推开对方,但男人的臂膀就跟铁箍一样纹丝不动,明瑾又不敢使太大的力气,更不敢出声,只能就这样任由他肆意妄为。
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一颗心险些要跳出喉咙,泄愤似的咬了下这不知轻重的家伙,谁知却激得晏祁更加兴奋。
明瑾眼眶发酸,涣散的瞳孔倒映着晏祁的身影,男人原本精致面容在欲.望的薰蒸下变得粗犷扭曲,那深沉又焦灼的模样,简直像是……像是要把他活活吞下去似的!
少年的眼角泛红,一双原本漆黑明亮的眼睛渐渐变得朦胧湿润,他无力依靠在晏祁胸前,攥紧男人的衣襟,听到外面的人似乎在翻找查看着什么,在确定无误之后,又飞快地离开了这一层。
“……混蛋!”
错失良机,他气得一拳锤在了晏祁肩膀上,腕骨却被晏祁捏在手心,和男人十指相扣。
仿佛他自投罗网似的。
这一刻,明瑾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丝懊悔——
当初他追人时态度无比坚定,说无论如何自己都不会改变心志,可眼下这情形,怎么有种他傻乎乎羊入虎口的感觉?
“我说过,有关朝堂的事情,我自有安排,不需要你插手。”晏祁怜惜地吻去他眼角的泪珠,神情温柔,“你在书院,能获得消息的渠道太少,因此有时会一叶障目,看不清事态的全貌。”
明瑾猛地抬头:“那你倒是告诉我,全貌是什么?”
晏祁不语,当他还想低头在明瑾的唇上落下一个吻时,被少年姿态坚决地避开了:“你要是不说,那就别再靠近我。”
明瑾用力推开了晏祁,手背抹去唇边的水渍,攥着拳头,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仿佛今天他不说他们两个就没完似的。
晏祁沉默许久,叹了一口气。
“好吧,”他说,“也不是不可以告诉你,但其实,就算我不说,你马上也会知道了。”
他眼神悠远,视线投向窗外正热火朝天进行比赛的蹴鞠场地,明瑾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听到晏祁淡淡道:“今日真正想要动手的,并非太子。”
“魏相是个聪明人,他虽然站队太子,但自始至终,他的立场都是同那一位共进退。即使将来太子上位,也不会允许魏家延续现在的辉煌,这一点,他早就已经看明白了。”
晏祁转头看向神色震惊的明瑾,似有若无地笑了笑:“所以你现在还觉得,他们在藏书阁里的这些小动作,能瞒过晏珀吗?”
明瑾张了张嘴,忽然哑着嗓子问道:“那这么说来,你刚刚是故意放那人走的?”
晏祁不置可否。
“特意离场,也只是为了这个……”
“这倒不是,”晏祁立刻打断他的话,大概是因为看到明瑾的表情不对,他正色解释道,“当然也是为了顺便来看你一眼。”
“只是顺便吗?”明瑾失落至极,背过去,声音带上了哭腔,“我还以为,你当真是想我了……”
晏祁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他上前一步,却不知道该怎么哄人,只好努力解释着自己真的有在想明瑾,焦头烂额之际,突然听到了一阵压抑的笑声。
“嘿嘿,被我骗到了吧?”
明瑾笑眯眯地转身,哪里还有半点委屈的模样?
晏祁哑口无言。
“你这孩子,”他忍耐道,“真是……”
“真是什么?聪明可爱?还是特别讨人喜欢?”明瑾叉腰,得意洋洋道,“我就知道你在乎我!”
“…………”
晏祁别开视线。
虽然这是实话,但成年人的世界大都点到为止,有时候大可不必这样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就是我好像又搞砸了,”明瑾懊恼道,“本来还以为能帮上你的忙的,结果你居然都知道了。那这次是皇帝让你来的?应该不要紧吧?”
晏祁心中一暖。
“没事的,”他低声说,“等下你就直接回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不会有人知道你来过这里。”
晏祁抬起手,轻轻拂过明瑾的脸庞。
即使经历了方才的事情,少年信赖亲昵的眼神也一如从前,晏祁默然心想,但他心中却揣了太多难言之事,做不到如明瑾一般的坦诚待人。
不过,快了。
晏珀再神通广大,也阻挡不了自己的天命将至。
天道轮回,叫他多苟活十余年,已经是上苍开恩了。
冷酷的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晏祁垂眸注视着明瑾,脸上被冰冻的神情重新温和下来。
“记住,等比赛结束后,别回明家,”他叮嘱道,“去槐花巷等我。”——
作者有话说:提前更新[狗头叼玫瑰]准备搞一波大的了
第57章 【二合一】 百年难遇的精彩大戏……
明瑾飘着回到了等候区。
张牧看了看对面提前一步就座的宁王, 再瞧瞧明瑾这副一扫先前焦躁,整个人都神清气爽容光焕发的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你俩可真是, ”他牙酸道, “怎么就……唉, 真是……”
他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最后只好扭过头, 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决定暂且放过自己。
荀婴倒是不在意这些,问道:“你可有把魏家的事告诉宁王殿下?”
明瑾点了点头,又咧嘴一笑:“不过也用不着我告诉,他早就知道了。”
“什么?”
荀婴目露诧异之色,正欲再问, 可看到明瑾胸有成竹的表情, 又若有所思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明瑾也没有主动解释的想法。
他望着晏祁所在的方向, 想着对方透露的那层意思, 不禁沉思起来。
假如皇帝早已知晓有人要在今日刺杀自己,却仍放任不管, 究竟是为何?先生说要行刺者另有其人,那如果不是太子,又会是谁?
“好球!”“快,再跑快些!”
场上的蹴鞠比赛正进行得激烈, 再有一场,就到万众瞩目的决赛了。
要是换做一个时辰前, 明瑾定会不由自主地开始紧张。
但现在他根本顾不上惦记这个。
明瑾甚至开始怀疑,在这多方交织的阴谋设计下,这场决赛究竟还能不能正常举办。
“该我们上场了。”张牧提醒道。
明瑾睁开眼睛, 长吁一口气。
“走吧!”
“没想到啊,还真能跟你们几个在决赛场上遇见,”魏金宝站在他对面,估计是因为找人确认过了机关,他现在又恢复了先前那副志得意满的样子,“一个下贱的商人之子,带着一群地痞流氓,也好意思来陛下和百官面前献丑?”
话音落下,他身边的一群狗腿子们都哄笑起来。
明瑾怜悯地看着他,想起了晏祁回来路上同他所说的话,淡淡道:“你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吧。”
魏金宝被他这副神情激怒了,但在他再度出声之前,裁判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
无奈之下,他只得按捺下恨不得让明瑾跪下磕头的心思,和众人一起,朝着陛下和百官的方向行礼。
“——比赛开始!”
皮球被抛至高空,明瑾的思绪骤然被拽回现实。
无论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总之,这场比赛,他们决不能输!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晏珀撑着下巴,偏头饶有兴致地问道。
晏祁顿了顿,恭敬道:“回陛下的话,名单上写着,这是江南明家的儿子,叫明瑾。”
“明瑾……”
晏珀总觉得明瑾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曾在哪里见过似的。
但一时半会,他也联想不到那日在宁王怀中看到的少年。
毕竟当时晏祁护得紧,他也只是在边上调侃了两句,关注点全都放在宁王本人的伤势上,根本没看到那少年的正脸。
“模样倒是生的不错,”晏珀眯起眼睛,指尖轻点着颧骨,“十七八岁的少年,果然意气风发啊。”
晏祁颈侧的筋脉瞬间绷紧。
他压抑着内心滔天的杀意,垂眸微微一笑:“陛下说的没错,不过这明瑾毕竟是商户出身,比起云英书院其他学子,还是差了些大家族的底蕴气度。”
“唉,话可不能这么说,”晏珀反倒不同意他的看法了,笑道,“英雄不问出处,朕向来是不拘一格降人才的。”
“陛下教导的是。”
晏祁态度愈发恭顺,注视着晏珀背影的眼神,却是不带丝毫温度的冰冷。
若是晏珀敢对明瑾动心思……
晏祁的指尖微动,在扶手上缓慢地划过一段距离。
仿佛那便是晏珀的咽喉。
坐在两人旁边的太子和二皇子,心里都装着事,因此今日显得异常沉默,但他们也被晏珀这番话吸引去了注意力,不由得多分了些心神给场上的少年。
太子倒还好,只是多看了明瑾几眼;二皇子想起明敖,下意识觉得明瑾也属于自己麾下,觉得有可以利用的机会。
他挥退了要为自己添茶的侍女,冲晏珀笑道:“父皇看人的眼光向来极准,这少年生得俊俏,蹴鞠也踢得好,虽不能入朝为官,但若是能赢下比赛,不如召他进宫,陪父皇踢球解闷如何?”
晏珀正要回答,突然,场上陈叔山一声大喝打断了他的思绪:
“少爷接球!”
晏珀停下了话头,扭头望去。
晏祁也垂眸敛去了眼底的杀意。
陈叔山还不知道自己一句话起到了怎样的效果,他一记飞踢,将球凌空踢过半场,明瑾正要跑上前接住,身子突然被人从后面狠撞了一下,险些踉跄栽倒。
他猛地扭头望去,魏金宝朝他露出一抹扭曲的笑容,伸脚欲拐走球,半道上身子却被明瑾用力挤开,将球传给了张牧。
“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真以为我是圣人?”明瑾喘着气,死死盯着他,“姓魏的,莫要蹬鼻子上脸了!”
眼看张牧已经带着球朝球门跑去,魏金宝瞳孔一缩,顾不上明瑾的挑衅,立马招呼着人上前阻拦。
他手下这帮狗腿子,踢球的风格都脏得狠,陈叔山几人为了给明瑾保驾护航,不得已挨了好几次阴脚,看得明瑾双眼直冒火。
但他知道轻重缓急,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张牧那边——
“明瑾,靠你了!”
张牧眼看着突破无望,竟又把球传回了他脚底下。
明瑾霎时有些手足无措,但他抬头看了看自己面前那道狭窄的防守空隙,又看了看分散盯守的队友们,一咬牙,决定冒险一搏。
“拦住他!”魏金宝怒吼道。
但太迟了。
明瑾忍着被铲腿的疼痛,拼尽全力,将脚下的球踢了出去。
“——进了!”
屏息之后,欢呼声霎时在场中响起。
丝毫没理会魏金宝铁青的脸色,张牧直冲过来,顾不上自己满身大汗,哈哈大笑着给了明瑾一个拥抱:“真有你的!”
“不愧是少爷!”“明兄,厉害啊!”
晏祁攥拳坐在座位上,额角青筋直跳。
他盯着那冲上来跟明瑾搂搂抱抱的几人,视线灼热得几乎能把他们洞穿。
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
晏珀看得眼热,他这次是真看中明瑾了,竟主动起身鼓掌道:“好球,精彩至极!”
连皇帝都站起来了,百官自然不敢再老实坐着,一时间全场喝彩声不断。
明瑾身为万众瞩目的中心,被无数掌声赞美声包围,一时竟有些头晕眼花。
仅存的理智让他转过身去,面对着陛下和百官的方向,躬身行礼:“多谢陛下,草民不胜荣幸!”
明瑾起身时,目光落在同样站直身子为他鼓掌的晏祁身上,朝他粲然一笑。
先生,看到了吗?
晏祁唇角微勾,舌尖滑过齿缝,笑容愈发真切。
不久前的抵死缠.绵仿佛还残存绵延在唇齿之间,叫人欲罢不能。
只有他知道,明瑾这个笑容,是为了自己。
但晏珀全然不知,还被明瑾这一笑笑得有些心旌神荡。
他看着少年因为剧烈活动而白里透粉的脸颊,身上半湿的衣裳和那瘦挑修长的四肢,不禁幻想起了他未来在床榻间衣衫半褪的风情。
“你——”
才刚出口一个字,突然一道破风声传来。
一支箭矢划破长空,直直射.在了距离他不过半尺的桌案上,将放在晏珀手边的酒壶彻底击碎!
晏珀瞳孔一缩,腿一软,险些一屁股瘫坐在座位上,身体摇晃间,却被一只手稳稳撑住了脊背。
是晏祁。
“陛下,”他紧贴着晏珀的身体,目光冰冷地低语道,“您可不能慌啊。”
要是晏珀不配合,这出戏要怎么演下去呢?
“父皇小心!”
太子第一个反应过来,不过也正常,因为这出戏他本就是始作俑者。
他盯着那支飞来的箭矢,一脸大义凛然地扑过来,用身躯挡住了晏珀,差点把本就上年纪的晏珀压得一口老血吐出来。
“父皇放心,儿臣定不会让您有事的!”他嘴上喊着,一双眼睛却死死地盯着神情满是猝不及防的二皇子,“究竟是哪个胆大包天之人,敢对您下手?儿臣今日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百官这下终于反应过来了,嘴里喊着“护驾”、“有刺客”,一阵兵荒马乱之中,禁军纷纷冲入场内,包围了所有人。
晏珀一把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太子。
虽然他有所准备,但还是没想到老大能蠢到这个地步!
他暗骂一声,但都到了这个地步,也不得不配合着把这出戏继续演下去——因为太子蠢归蠢,至少,他不会像老二一样,对自己的皇位产生威胁。
……暂时。
“捉拿刺客!”他冷声命令道。
除百官外,在场所有人都被禁军押解到了一处,箭矢飞来的方向是藏书阁,那处机关更是很快就被锦衣卫拆卸下来,原原本本地呈在了晏珀面前。
一位武将迟疑道:“看这机关的样式,应该是十余年前的了,倒有些像是……昭明军中所用?”
晏珀不动声色地看向晏祁。
在场和昭明军联系最深的,有且仅有宁王一人,当然,这是在明瑾的存在不被众人知晓的前提下。
一下子成为众矢之的的晏祁神色如常,他并未申辩,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陛下明鉴,臣并不知晓此事。”
太子也赶忙道:“是啊父皇,仿制这种机关并不困难,宁王殿下一直对您忠心耿耿,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在他看来,晏祁也算是太子党的一员,太子可不希望自己最有力的盟友倒台。
他安排这么一场戏,主角可不是晏祁,而是他的好弟弟——
“陛下,刺客抓到了!”
二皇子抿紧唇,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一个身材瘦弱的黑衣人被禁军押解而来,正好跪在了明瑾前面,明瑾盯着他直挺挺的背影,听到他嗓音沙哑地大笑了几声,忽然高声喊道:“二殿下,属下无能,不能替您完成任务,便先走一步了!”
说罢,突然奋力挣扎起身,一头撞向了身旁的刀剑。
那禁军收手不及,利刃滑过黑衣人的颈动脉,溅射出的滚烫鲜血泼洒一地,引发一片惊叫!
明瑾呆呆地跪在草坪之上,感受着脸颊上滴落的鲜血,眼前一片刺目的鲜红,浓烈的腥气扑面而来。
“呕——”
还好,在场作呕之人并非只有他一个。
晏祁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惨状,金眸冷淡漠然,整个人犹如木石般无动于衷。
直到明瑾被那黑衣人的血泼溅到,他的脸色才猛地沉了下来。
——太子,真是个十足的蠢货。
“老二!”太子不可置信地叫嚷出声,抖着手指,痛心疾首地指着自己的兄弟,“你——你怎能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父皇他,他可是你的亲生父亲啊!”
“住口!”
兴许是终于看不下去自己这个蠢儿子在文武百官面前丢人现眼了,晏珀忍无可忍地冷喝一声,打断了他的惺惺作态。
太子委屈地闭上了嘴巴,但看到晏珀将冰冷的视线投向二皇子,顿时又幸灾乐祸起来。
自己被父皇训斥了又如何?计谋拙劣又如何?
老二,你再如何优秀,天命依然站在他这边!
“晏瑁,”晏珀冷冷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二皇子沉默着,低头拂去长袖上的灰尘。
他忽然低笑了两声。
“晏瑁!”晏珀被他这副轻慢的态度激怒了,“朕在问你话,怎么,是无话可说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二皇子猛地抬起头,分毫不让与他对视:“父皇明知道儿臣想说什么,您一直都知道,不是吗?”
“你在说什么胡话?”晏珀皱眉,“朕在问你刺客一事,是否与你有关,不要顾左右而言其他!”
二皇子大笑起来:“有关如何?无关又如何!父皇,多年来儿臣一直在想,我究竟比太子差在哪里,无论是模样品性还是能力,我都远胜于他!”
他指着太子,步步紧逼道:“凭什么只是因为他早出生,他便天生拥有一切,而我却要处处忍让,伏低做小?凭什么因为父皇的权衡之术,太子被废又立,父皇想安抚他,我的人就要枉死,而我也要平白无故被他的愚蠢连累!”
他深深喘了两口气,惨笑起来:
“我没有错,父皇,错的自始至终都是太子!是您的偏心啊!”
晏珀脸色黑沉:“老二!你是不是疯了?”
若是晏瑁只为自己申辩,哪怕攀咬他兄长几句,晏珀都还能饶他一命,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哪怕忌惮,也不能父子相残。
可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倒先怪起他来了!还当着百官的面职责他这个父亲当得不称职——晏珀眼中闪过一道杀气,盯着晏瑁的眼神也逐渐不善起来。
太子更是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代替晏珀指责道:“老二,你太让父皇失望了!父皇做事,向来公平公正,黄甲死是因为他在朝中勾结朋党,此事早已是板上钉钉,就连黄甲的口供,也是宁王殿下亲自审出来的,你怎能违抗父皇,还公然为一罪臣伸冤?”
明瑾这会儿缓过来一些了,但他还是不敢多看前面的尸体,扭过头望向身后,目光下意识搜寻着丁弘毅的方向。
果不其然,丁弘毅的脸色极为难看,他紧咬着牙关,像是下一秒就要起身为友人驳斥太子的言论。
明瑾吓了一跳,赶忙冲他摇头——这要是被卷进去,丁弘毅有八个脑袋也不够砍啊!
虽然他平时对老丁头恨得牙痒痒,但毕竟是教过他几年的先生,似乎还是他爹的恩师。
明瑾不希望他一时糊涂,落得个太过凄惨的下场。
丁弘毅看到了他的动作,嘴唇动了动。
最终,他闭上了眼睛,顺从了明瑾的意思,什么都没有说。
明瑾松了一口气,收回目光,继续竖起耳朵,偷听起这场大雍皇室内部的纷争大戏。
“少在这儿假惺惺地指责我!”
要说二皇子对晏珀,怨大于恨,那他对待太子,就是纯恨了。他冷笑道:“今日之事,肯定是你在背后捣鬼!贼喊捉贼!皇天后土在上,晏璋,我告诉你,你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够了!”晏珀忍无可忍,“晏瑁,他是你大哥!先不提刺客一事,目无尊长,口出狂言,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二皇子的冷笑僵在了脸上,相反,太子的唇角控制不住地高高扬起。
晏祁带着欣赏的目光,负手而立,静静注视着这三位上演的父子大戏。
此处应有掌声的。
他遗憾地想。
其实太子再蠢,也不至于被废,二皇子再不甘心,也到不了兵行险着的地步,他与太子、与晏珀的关系,更是离势同水火公开决裂差得远。
但晏祁怎么会允许他们在自己面前表现出兄友弟恭,父子情深?
他用了整整七年时间,安插人手,挑唆对立,一步步把三人之间的裂痕扩大,最终,才叫他们走到今天这步,给在场的文武百官们都表演了一出百年难遇的精彩大戏。
“来人,”晏珀无法容忍自己的儿子继续挑战他身为帝王的威严,“不敬君父,还疑似与刺客勾连,先把他给我拿下,容后审问——”
“不必了。”
二皇子突然出声。
他直勾勾地看向晏珀,忽然又恢复了往日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淡淡一笑:“父皇,您被小人蒙蔽,儿臣不怪您。”
“您放心,今日之事,后续儿臣定会查清真凶,叫事情水落石出的。”
“……你什么意思?”
姜毕竟还是老的辣,晏珀从自己这个儿子的神色之中看出了端倪,一时没有说话,但太子忍不住了,跳出来质问道。
“什么意思,”二皇子轻蔑一笑,“还轮不到你来问。”
“来人,护驾!”
话音落下,现场近一多半的禁军立即反戈将刀剑对准了身边的同僚,百官哗然,太子和晏珀更是霍然变色。
明瑾:哇,好精彩的一出大戏!
他眼睛瞪得溜圆,趁着没人注意这边,抬起头,兴致勃勃地看着这几度反转,和周围战战兢兢一副天塌了的学子们截然不同,明瑾一点儿也不担心自己会在事后被灭口。
先生还在这儿呢,怎么会让自己有事?
既然没有生命危险,明瑾看戏吃瓜就一点儿心理负担也没有了,他甚至觉得,这皇帝、太子和二皇子闹起矛盾来,好像和街上张三李四王五家争财产,也没什么本质区别嘛。
也是吵来吵去扯头花,说你欠我什么什么,我应得什么什么,只不过他们身份特殊,分的不是家产,而是天下。
唉,无趣得很。
以后他和先生肯定不会这样,明瑾心想。
他对天下和皇位都不感兴趣,而且有了好东西,明瑾巴不得第一时间送给晏祁,而往往晏祁的想法也跟他一样。
他俩虽然不是父子,没有血缘关系,情谊却更甚父子。
明瑾偷偷看了晏祁一眼,忽然发现先生的表情微微变了,似乎凝重了些,正疑惑呢,前面又出现了新变故——
“老二!”太子瞪着前方,神色惊怒交加,却因为顾忌着身边反水的禁军和从书院外不断涌进的二皇子私军,根本不敢随便动弹。
该死,老二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筹划的?
他开始后悔今日的贸然之举,早知如此,起码得再多带些人手的。但此时已是骑虎难下,太子只能色厉内荏地责骂道,“你疯了?快放开父皇!”
在场的文武百官更是骚动起来,看着被二皇子手下“护住”,实则劫持的晏珀,痛骂二皇子狼子野心,无君无父。
但这一声声辱骂,却叫原本还有些动摇的二皇子彻底下定了决心。
“统统给孤闭嘴!”
他高声宣布道:“陛下受刺客惊吓,身体不适,孤现在要护送陛下回宫,你们却横加阻拦,是何居心?”
“还有太子!”
二皇子的眼刀狠狠扎向太子:“利用刺客来诬陷栽赃兄弟,父皇被你蒙蔽,孤可不会——左右,给孤杀了他!”
晏珀怒道:“晏瑁,你敢!”
他默许太子自导自演,只是想故技重施,再次给最近小动作频繁的晏瑁施压,可没想过晏瑁竟会真的铤而走险,甚至准备兄弟相残!
尽管晏珀自己也干过同样的事情,可放在他的两个儿子身上,却怎么都叫他无法忍受。
“父皇,您看好了,”他的好儿子在他身旁低笑着,声线带着癫狂之意,“孤才是最配得上太子之位的人,大雍在孤手上,定能比现在更兴旺百倍——”
“可惜,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一道冰冷的女声自身后响起。
二皇子瞳孔一缩——是谁!?
不等他回头,后颈便遭到了重击,二皇子眼前一黑,登时倒地不起。
他手下的人想要前来支援,但几道寒光闪过,士兵们的惨叫声回荡在四周,咽喉被精准切开,身躯上插.满箭矢,有的甚至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就直接一命呜呼了。
全场陷入一片死寂。
出手之人,乃是二皇子身后那名原本毫无存在感的蒙面侍女。可众人不明白,那些箭又是从何而来?
难道说,是陛下早有准备……
突如其来的变故震住了在场所有人。
晏珀眯起眼睛,抬头看向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晏祁。
晏祁面色不改,躬身道:“臣万死,让陛下受惊了。”
伴随着他的声音,无数脚步声、军械摩擦声由远及近,自城外而来的数千士兵,如潮水般团团包围了云英书院,将整座书院堵得水泄不通。
“卧槽,”张牧呆呆道,“太他娘的精彩了。”——
作者有话说:这章小高.潮有点卡,终于写完了[化了]
第58章 【二合一】 老子干你祖宗十八代!……
明瑾虽然没吱声, 但他打心眼里认同张牧这句话。
这出峰回路转的剧情,实在是太精彩了!
但身为当事人、并且还是主角之一的晏珀,就远没有明瑾这样轻松愉悦了。
他现在的心情, 可以说是极度败坏。
“太慢了, ”晏珀望着四周姗姗来迟的军队, 声音仿佛带着冰碴,“宁王, 给朕一个解释。”
虽说今日之事仍旧在他的掌控之中, 但二皇子大庭广众之下的一番作为,可以说是叫晏珀、乃至整个皇室颜面扫地。
这是一向好面子的晏珀几乎无法容忍的。
晏祁毫不犹豫地跪下请罪:“臣未曾料到禁军之中竟也有二皇子党羽,准备不足,是臣之过,请陛下责罚。”
他如此恭顺的态度, 叫晏珀被怒火冲昏的头脑稍稍冷静了些。
对了, 禁军。
他不可能让宁王插手军队, 即使今日放权, 也不过是暂时的权宜之计。如此一来,支援姗姗来迟, 倒也说得通。
只是没想到,一直提防的宁王关键时刻忠心耿耿,倒是那孽子,竟辜负他的信任, 还敢鼓动禁军反叛……幸好,不是全部。
晏珀一向厌恶有人挑衅自己的权威, 若是晏祁为自己申辩,定会招来他的反感,但看着晏祁恭顺请罪的模样, 他倒也没那么生气了,只是冷哼一声:“回去之后禁闭十日。”
“是。”
虽然只是个不痛不痒的惩罚,但明瑾还是听得火大——
这人有什么毛病啊?
自己儿子没教好,公然造老子的反,先生好心好意帮忙平叛,他不赏有功之臣就罢了,居然还要罚先生?
不分是非黑白,活该被儿子造反,呸!
加上上次在宁王府的经历,明瑾对于晏珀这个皇帝感官可以说是差到了极点。
还好,晏珀没有继续为难晏祁。
毕竟现在的重点不是他,而是他那个大逆不道的孽子。
“弄盆水来,把他弄醒。”晏珀冷声命令道。
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二皇子打了个寒颤,有些迷茫地睁开了眼睛,待看到面前的场景时,他瞬间脸色惨白,抖着唇,半天说不出话来。
“朕自问待你不薄,不想你这逆子却丝毫不知感恩,反倒加害于你的亲生父亲和兄长,”晏珀难掩怒意地呵斥道,“朕对你太失望了!”
二皇子看着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有什么可笑的!”
“愿赌服输,儿臣认了,”二皇子笑出了眼泪,“本来么,儿臣还在犹豫要不要在今日动手,他们劝我身边多待些护卫,我也一并拒了,现在看来,还是太天真了啊!”
晏珀的表情愈发难看。
他有预感,自己这个逆子,接下来说的话不会是他想听到的。
但在他开口打断前,二皇子已经抢先一步开了口,他死死地盯着站在一旁的太子,嘴角勾起一抹狞笑:“我这位好兄长,可是比我要狠绝百倍不止,深得您的真传——陛下!您当初弑兄上位,可有想过今日膝下手足相残?哈哈哈哈,这都是报应啊!”
“混账!”
晏珀大步上前,一巴掌抽在了他的脸上。
这一下晏珀完全没留手,可以说是照死里打的。
虽然他近年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身体大不如从前,但好歹也是个成年男性,一巴掌下去,打得二皇子闷哼一声,眼冒金星,要不是被身边两个士兵挟持着,估计早就瘫倒在地上了。
明瑾听得都不禁咋舌:乖乖,看来这是气狠了啊。
哼哼,还好他乖得狠,先生又疼他,就算自己做了错事,罚他也不会罚太狠。
也不知道为什么,明瑾总是无意识地拿晏珀三人和自己与先生做对比,而在发现他们这几个真父子,无论哪方面都完全比不过他和晏祁时,明瑾顿时在心中洋洋自得起来。
就这么一走神的功夫,等他再回过神来,这场大戏已是尘埃落定。
虽然也有一些官员为二皇子求情,但晏珀估计是被这孽子气恨了,一口咬定要处死这个儿子,并且还要彻查二皇子麾下势力,看看究竟是谁蛊惑他干出这等倒行逆施之举。
明瑾暗道就你这样当爹的,儿子还用得着人蛊惑?恐怕是个人都要反。
“朕决意已定,再有求情者,视同乱党一并处置!”
当着面如死灰的二皇子,晏珀拂袖不悦道:“至于彻查此事,就交由……”
一直沉默的晏祁忽然主动情愿道:“陛下,兹事体大,交由外臣办未免不妥,臣愿效犬马之劳。”
晏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晏祁说得有理,毕竟家丑不可外扬,要不是文武百官都在这儿,晏珀甚至都想把云英书院上下灭口,免得这孽子的事传扬出去,给他丢人现眼。
既然晏祁主动提出要接下这个棘手的任务,他本想顺势答应下来,然而晏珀生性多疑,多年为君,更是让他培养出了一种身为上位者的直觉。
就比如现在,他就隐约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但晏珀一时也说不出个门道来。
因为晏祁从头至尾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可疑之处,他只是出于直觉对对方产生了怀疑,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自己其实一直都在提防着这个外甥,从未真正信任过他。
最终,晏珀还是没有答应晏祁。
他转而对太子道:“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太子大喜,但注意到晏珀冰寒的眼神,他神色一凛,赶忙收敛起脸上过于明显的喜色,躬身行礼道:“是,父皇,儿臣一定不辜负父皇的信任。”
晏祁悄然攥紧了双拳。
晏珀这混蛋……
这就是他这么多年,即使已经有九成以上把握能够篡权成功,也不愿轻易动手的原因。
晏珀这个人,可以说某些方面是天生为帝皇而生,不仅冷血多疑,在玩弄人心、操控权术这方面更是无师自通。
若没有十成十的把握,恐怕今日的二皇子,就是他晏祁未来的下场。
只是若此事交由太子,以太子那睚眦必报的秉性,必定会牵连甚广,更别提明敖本就是二皇子麾下门客。
明家被牵连,已是板上钉钉,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让明瑾与明家彻底割席,否则的话……
还好,还没到最坏的情况发生。
晏祁直起身,压下内心那一丝哀恸,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后续应对的策略。
这么多年,明家夫妇对他的温情,他自然也都看在眼里,但晏祁知道现在不是考虑情感因素的时候,尤其是当他发现晏珀看待周围人的眼神,隐约带上了一丝杀意时,更是心中一沉。
“陛下,”他再次开口道,“今日臣护卫不力,让您受惊了,不如先让百官和书院众人散去,由臣护送您回宫,谨防还有刺客埋伏在宫外。其余的事情,就交由太子殿下来处置,您看如何?”
晏珀烦躁道:“行吧,被这孽子闹了一通,朕的确头疼得很。朕那宝贝呢?”
晏祁闻言,立刻低声吩咐了两句,不一会儿,侍从们就扛着步辇来到了场中,晏祁则从一位内宦手里接过宝匣,恭敬呈到了晏珀面前。
“陛下请用。”
宝匣打开,里面放着一枚丹药。
晏珀服下丹药,终于觉得一直萦绕在体内的那股无处挥发的空虚感缓解了些许,他坐上步辇,叫人用囚车把二皇子一同押解回宫,甚至都懒得敷衍百官,挥了挥手便示意侍从们起轿回宫。
晏祁自然要一路护送。
但他还牵挂着在场的明瑾,担心后续会出现什么意外情况。众目睽睽之下,晏祁不好和太子交谈,在离开前,他似是不经意地望向某个角落,用口型说了一句话。
太子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待父皇带着宁王一并离开后,他整了整衣袖,先是像模像样地同百官致歉,言辞恳切,表现得颇为得体——要是明瑾没看到他先前那副近乎小人得志的样子,八成就真的相信了。
而等百官们或是忧心忡忡、或是神情凝重地散去后,太子转身面对着剩下的这些学子,态度便显而易见地发生了变化。
“龚院长,”他对着在场唯一一位留下的官员,同时也是云英书院的负责人淡淡道,“今日之事,不可外传,您作为院长,应该懂得如何管教手下这些先生和学子们吧?”
龚万躬身道:“这是自然,殿下放心。”
“放心?孤可放不下心啊,”太子意味深长道,“父皇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虽说和这些学子们无关,但云英书院迎接圣驾,却出了如此大的纰漏,你作为院长,实在难逃其咎,还有在场的这些人里,说不准还混着几个叛军同党……”
龚万立刻跪下:“身为院长,臣的确有疏忽失职之处,一人做事一人担,望太子殿下明鉴!”
太子再清楚不过整起事件的来由经过,本来也没想着把龚万怎么着,故意这么说,不过是习惯性敲打一下臣子,再展现一番自己的宽容大度罢了。
从这点来看,他的确与晏珀一脉相传。
“龚院长说的哪里话,”太子停顿了片刻,舒展一笑,“孤又岂是那种是非不分之人?不必跪了,快快请起——”
“殿下!”
正当他要上前扶起龚万时,人群中魏金宝突然出声,指着正在边上吃瓜看戏的明瑾大声道:“决赛前,我看到此人起身离场,行迹鬼祟!请殿下彻查!”
太子挑眉:“哦?”
明瑾呼吸一窒,死死地瞪着魏金宝。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姓魏的混蛋,会专门挑这个时候跳出来给自己使绊子——不过魏家本就与太子沆瀣一气,今日之事也是他们自导自演,倒也不奇怪。
他冷笑起来:“少血口喷人,魏金宝,书院上下谁不知道你与我有仇?但我实在没想到,你居然如此关注我,就连我去趟茅厕,都时刻牵挂在心啊。”
魏金宝被他气得嘴角抽搐,他知道自己说不过明瑾,干脆直接求助于太子:“殿下,此人牙尖嘴利,切勿听他一面之词,依我看,还是先把人关押起来,好好审问才是。”
张牧捏紧拳头,怒而起身:“魏金宝,你想死是不是?”
荀婴忙按住他:“稍安勿躁。”
他首先起身朝太子行了一礼:“殿下明鉴:明瑾身为云英书院学子,好好的,为什么要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去刺杀陛下?且中途离场者并非明瑾一人,我等均可以作证,明瑾与叛党并无半点联系!”
随后又转向魏金宝,厉声道:“陛下方才已经将彻查叛党一事全权交由了太子殿下,你身为魏相之子,不想着为殿下分忧,却一心只顾着报私仇,还想指手画脚教殿下做事,魏金宝,就问你该当何罪!”
魏金宝被他唬了一跳,但他咬牙看了看神色莫测的太子,还是决定赌一把。
毕竟魏家也算太子党,以太子的脾气,他应该不会在意一个商户之子的死活——不过前提是,太子不知晓明瑾与宁王有关系。
虽然不知道明瑾这小子是何时攀上的宁王,但就从那日宁王当众将他抱走的动作来看,魏金宝猜测,这两人八成关系匪浅。
他虽然没有大哥那么聪明,但也知道不能放任仇人成长起来的道理。
魏金宝有种预感,若是错过这次机会,将来再想收拾明瑾就难了!
“殿下,”他一口咬定明瑾有嫌疑,“请您彻查明瑾!”
“殿下!”
“太子殿下,”就连龚万也忍不住开口了,“明瑾这孩子的品性有目共睹,臣也愿意为他担保……”
“院长切莫说这种话了,”魏金宝急切道,为了踩死明瑾,他甚至连龚院长的面子也不愿意给了,“先前明瑾顶撞师长被当众处罚,全书院可都传遍了!”
张牧的牙齿咬得咯咯响,表情看上去像是要把他当场五马分尸。
“好了,都给孤少说两句。”太子听着也有些头大,不禁暗暗瞪了一眼没事给自己瞎找麻烦的魏金宝,觉得这小子无论是从气度还是能力方面,比起他兄长真是差远了,
只可惜,也不知道为什么,魏伯贤前段时间竟被家族除名,没法为他所用了。
太子把目光投向神色不卑不亢的明瑾,不得不说,相比起魏金宝,明瑾的外形的确更得他青睐,况且他也不是傻子,明瑾究竟有没有嫌疑,他自然会用脑子去判断。
再结合先前父皇对这少年隐隐的“欣赏”之意……
太子心中有了主意。
他惯用的伎俩便是用人前先将人打压一番,然后再“施恩”收服人心。
这一招,也是从他的父皇那儿学来的。身为上位者,这招式太子可谓是屡试不爽。
“孤答应过父皇要彻查,那便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他淡淡道。
魏金宝的面上露出了喜色,明瑾等人却霎时脸色苍白,一颗心高高悬起——
“来人,先将他押送到……”
“太子殿下。”
太子的话语被打断,他不悦转身,心想如今老二败了,他便是唯一的储君,大雍板上钉钉的未来帝皇!究竟是谁这么没眼色?
“殿下,不如把这少年交给我们吧。”一身锦衣飞鱼服、腰间佩绣春刀的金柳漫步走来,笑容谦卑温和。
看上去,倒是比一贯不苟言笑的丁弘毅,更像是位谆谆教诲的教书先生。
但在场没人敢真的这么认为。
太子一愣,他原本只是想让人把明瑾押到刑部去,这少年一看就阅历尚浅,估计在牢房里待个半天,能吓得写好三封遗书。
届时自己再派人把他捞出来,定能收获对方的感激涕零。
但北镇抚司不一样啊!
金柳这个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一旦有事,那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就算是如今的太子也不敢轻易得罪。
毕竟锦衣卫无孔不入,这位金指挥使更是代表着父皇的耳目,报告直接上达天听,就连他贵为太子,也无权查阅。
现在他主动站出来问自己要人,难不成,这小子还真与刺客有关?
太子脑海中飞速闪过这些念头,保险起见,立刻便决定舍弃明瑾。
反正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卒而已,是死是活,对他而言都无足轻重。
“既然指挥使这么说了,那人就交给你们了。”他随意道。
“殿下!”龚万顿时急了。
在他看来,若是明瑾进了北镇抚司,那是不死也要脱层皮啊!
丁弘毅更是焦急起身,朝着太子拜下:“明瑾是老夫的学生,老夫愿以性命为他担保,他绝无与叛党同流合污的可能……”
“若是他和叛党无关,那锦衣卫自然会还他一个清白,”太子眯眼道,“还是说,你不相信金指挥使的能力?”
丁弘毅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诫顿时卡在了喉咙眼里,他双目泛红,不知想到了什么,正要咬牙铁了心以下犯上,突然边上传来明瑾的声音:“丁先生,殿下说的没错,不如就让学生同他们走一趟吧。”
丁弘毅猛地扭头:“明瑾,你疯了?”
明瑾冲他安抚地笑了笑,又朝神色焦急的张牧他们抛去一个“放心吧”的眼神,主动走到了金柳面前。
“小兄弟若是能配合,那就再好不过了。”金柳笑眯眯道,“在下还身怀要务,就不多留了,殿下,龚院长,下官告辞。”
他向太子行了一礼,抬起手,似是不经意地按在了明瑾肩上。
“走吧。”
魏金宝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仿佛已经看到了明瑾被锦衣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场面,正要咧嘴大笑,就被几道冰冷的视线刺得浑身哆嗦了一下。
他立刻看向太子:“殿下,我跟您一起!”
太子甚至懒得再多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魏相这病要是再不好起来,他心想,最多两年,魏家肯定就要败在他这蠢货儿子的手里。
他看重的盟友是魏相和魏家长子,可不是这个连人眼色都不会看的傻子。
太子压下心中对于魏伯贤去向的疑虑,毫不犹豫地大步离去——对于魏金宝拿自己当枪使的行为,他的确心中不满,有心想叫这蠢货吃些苦头。
再者说,老二倒台,清算才刚刚开始,他才没工夫在这里陪一个蠢货玩过家家。
“你的靠山,好像走了啊。”
张牧狞笑着捏了捏拳头,趁着魏金宝手下那些狗腿子反应过来之前,和众人一起围住了那姓魏的。
龚万和丁弘毅也对魏金宝这等行为极为不齿,虽然明瑾主动跟着金柳走了,但两人都还牵挂着他的安危,这会儿张牧他们要收拾罪魁祸首,两位长者默默地移开视线,权当没有看见。
“你……你们要干什么?”
魏金宝眼看着自己孤立无援,顿时慌了,想要从人群缝隙里钻出去,却被张牧一把揪住了衣襟。
“干什么?”张牧狞笑一声,高高抡起拳头。
“老子干你祖宗十八代!”
“——啊!!!”
魏金宝的惨叫声一直传到了书院大门,明瑾脚步一顿,转身看了一眼,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真可惜啊,没能亲眼见到那姓魏的倒霉。
金柳也听到了这声惨叫,但北镇抚司牢狱里最不缺的就是这等声音,因此他不仅面不改色,甚至还有兴致点评一番:“下手还是轻了些,真正疼起来,人是没力气叫唤这么大声的。”
明瑾这才想起来,面前这位似乎是专业刑讯人员。
他想了想说道:“太疼了也不行,以魏金宝胆小的性子,锦衣卫的刑具他估计看一眼就得尿裤子,碰他一下,祖宗十八代都要交代出来了。”
金柳露出一抹笑容:“我见过不少硬骨头,软成这样的,倒是不多见。”
他偏头问明瑾:“你觉得,你算哪一种?”
“……哪一种都不算。”
明瑾无语地瞥了他一眼:“我方才都看到了,大人不必吓唬我。”
两人都明白,明瑾指的是晏祁暗中嘱托金柳照顾他的事。
金柳对此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笑了笑,看着停在面前的马车,甚至态度很好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张牧兄,”他笑盈盈道,“请吧?”
明瑾:“…………”
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
作者有话说:给忘记之前剧情的宝子们提醒一下,小明第一次和金柳见面时,报的是张牧的名字[狗头]
第59章 【二合一】 那晚月色太美
“我发现你这人特较真。”明瑾讪笑道。
要不是金柳提起, 他早八百年忘记这码事了。
“有吗?”金柳竟还真露出了思索的神情,片刻后他肯定地点了点头,“应该有的。”
明瑾:“…………”
居然还自问自答上了, 这人有病吧?
他果断闭上嘴巴, 一言不发地上了马车, 金柳紧随其后,在他身旁落座。
明瑾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 听到前面的车夫吆喝一声。
车轮滚滚向前。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明瑾忍耐了一会儿, 到底没忍住,小声问他。
金柳姿态放松地依靠在车厢上,一点儿也不避讳地歪头看着他,笑眯眯道:“连去哪儿都不知道,你就敢上车, 就这么信任我?”
“……我是信先生, 才没有信你呢。”
明瑾嘟囔道:“两个老狐狸, 合起伙来骗人。”
“我可没骗你。”金柳说。
明瑾懒得跟他争辩, 他看着金柳身上的暗金飞鱼服,不得不说, 人靠衣装,这笑面虎换上这身衣服,倒很有些人模狗样的感觉。
他记得晏祁告诫过自己要提防金柳,一直不敢放下戒备, 即使金柳态度温和,这次又算得上是帮了他一个大忙, 但明瑾每次见到他,都有种小动物碰到天敌似的警觉,下意识想要离对方远些。
他谨慎道:“今日的事情, 你也早就知道了吗?”
“知道什么?”金柳反问,明瑾仔细瞧了他片刻,实在看不出这人究竟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
“算了,当我没说。”他很快转移了话题,“所以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北镇抚司啊,”金柳笑眯眯道,“至于你要去哪儿,那就是你的事情了。当然,看在宁王殿下的面子上,本官也可以顺道送你一程。”
明瑾一愣,瞪了这个恶趣味的家伙一眼,撩起帘子,探头冲车夫道:“麻烦在经过槐花巷的时候停一下,多谢了。”
“槐花巷……”
金柳若有所思,他知道槐花巷附近有不少宁王府置办的铺面,甚至可以说那一片区域,基本都在宁王的掌控之下,很适合干一些杀人放火毁尸灭迹的勾当。
但如果是面前这个少年的话……
或许应该是金屋藏娇更恰当些?
金柳心中晒然一笑,他自然不会真的相信这种玩笑话。
宁王这种人,做事必有其章法目的,若是真把他当成耽于情爱的痴人,那晏珀早八百年就可以弄死对方了。
只是这样看来,明家或许真的和二皇子脱不了干系。
要是接下来太子查到相关线索,那自己这边,要不要让锦衣卫也出上一份力呢?
金柳一直苦恼于拿捏不了宁王的把柄,这次倒正是天赐良机,直觉告诉他,坐在自己身边的少年,在宁王心中的分量很可能比自己想象中的更重要。
毕竟明瑾对宁王的称呼,是“先生”。
金柳注视着明瑾低垂的纤长睫羽,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两个字。
舌尖滚动间,他忽然觉得,这真是个好词儿。
若不是他听过明瑾诉说苦恼,又亲眼看到这两人亲昵拥抱,恐怕也会被宁王蒙骗过去了。
表面上看,这两人是师徒,内在情谊则堪比父子,而真正做的,却是情人间的不可告人之事。
真是有趣,他勾唇心想。
如此复杂的关系,天下有情人的贪嗔痴怨,恐怕这二位能独占八斗。
不过,金柳瞥了一眼尚且对接下来一切都毫无知觉的明瑾,心中闪过一丝怜悯之意。
他其实并不看好两人的关系。
倒是和什么世俗伦理无关,身为锦衣卫,一路从底层爬到指挥使的位置,金柳伤天害理的事情干了不知多少,他觉得宁王同自己是一类人,都不会在意这些狗屁的圣人道理。
以他对宁王的了解,这位只要认定了一件事是应当去做的,即使受万夫所指,也会一意孤行。
只是宁王当真打心底里认为,他和一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甚至还是师徒关系的少年在一起,是一件应当做的事情吗?
恐怕不见得吧。
明瑾默默地离金柳坐远了些。
这人干嘛老盯着自己瞧?
槐花巷距离云英书院不远,在明瑾下车前,金柳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如果你将来碰到一件不想让他知道的事情,可以来找我。”
明瑾下车的动作一顿。
他扭头看向金柳:“什么意思?”
他没有问金柳口中的“他”是指谁,毕竟他们共同认识的人只有那么一位。
“字面意思。”
金柳朝他露出了无可奉告的笑容:“张小友,你该下车了。”
明瑾看到他这副神神叨叨的欠揍模样,忽然觉得牙根有点儿痒。
“我叫明瑾。”他硬邦邦地丢下四个字,扭头下了马车。
槐花巷,据传在本朝开国战役时,曾有一户前朝大官居住于此。这位官员性格刚烈,城破那日,将妻儿老小满门几十口人尽数杀死,自己也自刎于家中。
虽说只是个传说,明瑾连是否真的有这么个官员都不知道,但他站在原地,望着那黄昏下的巷口幽深寂静,后背没来由地一阵发凉。
这附近的商铺似乎都早早收摊了,明瑾在这儿站了半天,一个人都没看到,安静得可怕。
仿佛虚空中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面前的巷口更是一处鬼气森森、有来无回的深渊之地。
他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向前走去。
巷子尽头,是一扇陈旧的木门,上面还贴着一副字迹模糊的春联,依稀能辨认出“迎春辞岁”四个字。
明瑾估摸着,这春联起码是十来年前贴上的了,因为他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它的一角就碎成了渣渣。
他试探着推了一把,木门并未上锁,转动时,也并没有太过生涩的触感,明瑾凑过去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门栓等地方都上了油,看来是有人经常来这。
那为什么不把春联撕下来换了呢?
明瑾压下心中疑惑,走进了这栋小院。
普普通通,放眼望去只有一口水井,没什么特别的。
墙角还放着笤帚、木柴和水桶等杂物,但都摆放得整齐,入门的台阶上有一处极为光滑,明瑾猜应该是有人经常坐在那里,把石头都盘包浆了。
比起明家,这地方可要小太多了。
就连败落多年的荀家宅院都远比这儿要大。
屋子里更是只有一张床、桌椅板凳等基础家具,靠墙的位置打了一整面书柜,明瑾走过去,仰头扫了一眼,发现这些书的种类很杂,从山海天文到古籍经义再到志怪传说,可谓是包罗万象。
但其中有几本,一看就是被人经常翻阅的,至于内容嘛……
只能说,比明瑾经常在街边小摊上买的那些,档次稍微好上那么一点点。
这些书,该不会都是先生在背地里偷偷看的吧?
明瑾总觉得不太可能。
但他忽然想到了传言中,宁王府那位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病世子。
虽然晏祁说过,这个身份其实是为他准备的,但明瑾怀疑以他谨慎的性格,八成是真找了一个跟他同龄的孩子从小养大,只是并不像对他一样,会亲自教导罢了。
但就算是这样,明瑾也觉得心里堵得慌。
要是这地方真是那家伙住过的,他肯定要跟晏祁好好闹一闹了!
明瑾气哼哼地一屁股坐在床上,又仰后瘫倒——先生究竟想让他来这儿找什么东西啊?话都不肯说明白,还要他自己猜……
他翻了个身,正嘀咕着,忽然感觉到身下有一个东西在硌着自己,不禁愣了愣,撑起半边身子,仔细摸了过去。
是一个木匣子。
明瑾总觉得它有些眼熟,一边心想该不会这就是先生要自己找的东西吧,一边将它打开。
“…………”
看着木匣内熟悉的缅铃,明瑾的眼皮直跳,屁股仿佛又痛了起来。
“这老流氓!闷骚!”
他红着脸,“啪”地把木匣合上了,用了很大的力气。
他就知道,晏祁早就对他心怀不轨!
亏这人平时还装出一副若无其事高风亮节的师长模样……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
但明瑾现在倒是不怀疑,这地方是不是别人住过的了。
要真是这样,晏祁不可能把这东西堂而皇之地放在床边。
明瑾猜测,他估计也许久没回来过了,早就忘了这码事,结果正好被自己给发现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抿着唇,暗搓搓地把木匣藏在了枕头底下。
……或许能用上呢。
虽然几次“交锋”,自己好像都是下面那个,但明瑾仍旧心怀野望,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能长得比晏祁更加高大威猛,到时候把这缅铃用在先生身上,也别有一番妙处,嘿嘿。
明瑾努力压住上扬的嘴角,重新从床上坐起身,望着窗外逐渐暗淡的天空,眉宇间渐渐露出了忧愁之色。
先生随那昏君一同回宫,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伴君如伴虎,这两次的经历算是让明瑾真正领悟到了这句话。要不是晏祁吩咐他要在这儿等着,明瑾肯定第一时间回家,再潜到宁王府等着,而不是呆坐在这儿,一头雾水地白白空耗时间。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
明瑾翻箱倒柜,终于在一个抽屉里找到了几根蜡烛和打火石。他点燃蜡烛,捂着肚子倒在床上,虚弱地呻.吟一声:“好饿啊……”
先生要是再不来,他真要饿死了!
躺着躺着,明瑾饿过头了,眼皮发沉,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他似乎是做了一个噩梦,明瑾浑身冷汗,猛地睁开双眼,正好看到窗外夜色下,一道身影推门入院。
他立刻清醒了,坐直身体,警惕喝问道:
“是谁!?”
“我。”
明瑾反应比动作慢了半拍,直到屋内的烛光照亮了来人冷峻的眉眼,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竟已经提前头脑一步,迫不及待地跳下了床铺。
“先生,你没事吧?”
晏祁摇了摇头,提起手中的食盒:“没事。你还没吃晚膳吧?给你带了些,都是你爱吃的菜。”
明瑾欢呼一声,立马搬了桌椅过来,兴冲冲地准备开饭。
“先生吃过了吗?”
晏祁坐在座位上,以手支颐,隔着烛光,目光温和地注视着他。
“你吃吧,我不饿。”他说,“我看着你吃就好。”
只说不饿但没说吃过,那就是没吃。
明瑾打开食盒,发现只有一双筷子,用了一眨眼的功夫便决定由自己来给晏祁夹菜。
从晏祁一进门起,他就发现了男人神情之中遮掩不住的疲惫倦意,估计是被那皇帝老儿折腾得不轻。
再看看这螺钿点漆食盒里装着的,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的菜色,每一样都合他的口味,甚至还有一些需要排长队才能买到的糕点,明瑾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先生对我真好,”他的确是饿了,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幸福地眯上了眼睛,“今天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居然还想着给我带好吃的。”
晏祁轻嗯了一声。
他想,若是这孩子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恐怕就说不出这番话来了。
“这几天,你就不要去书院了,也别回明家,我替你和书院打声招呼,你帮我在这里做些事情。”
明瑾扒饭的动作停下了。
“什么事情?”
“明早会派人来告诉你的。”
“啊,我还要在这儿待几天吗?”明瑾呆住了,“可我什么都没准备啊,连换洗的衣裳都没有。”
“放心,我会叫人给你送来。”
明瑾放下了筷子。
他盯着晏祁,良久,皱眉问道:“先生,是不是外面出什么事了?”
“没有,”晏祁回答得很快,“你安心待着就行,二皇子的事情与你无关,也不会波及到云英书院,最多也只是扣龚万和书院先生们半年俸禄,根本不算什么大事。”
“不对。”
明瑾虽然很好哄,但这并不代表他好糊弄,他一把抓住晏祁的手,感受到男人下意识的僵硬和陡然加快的脉搏,脸色更加严肃起来。
“你有事在瞒着我。”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晏祁沉默许久,叹息一声。
“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他说,“明家出事了。”
*
金柳虽为锦衣卫指挥使,可以不给太子面子,甚至反过来叫太子主动给他面子,但面对晏珀彻查二皇子同党的旨意,他自然得尽心竭力。
明敖是个很聪明的家伙,金柳在见到他第一面的时候就察觉到了。
这人说话滴水不漏,心理素质也相当过硬,二皇子手底下几位幕僚被送来时,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完全了,他身戴重枷,却还能脸上带笑地朝身边人打招呼,由此可见一斑。
就是不知为何,这样的人,居然能教出那么一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儿子。
金柳仔细观察着明敖,锦衣卫破案侦察需要对人脸有着强大的记忆辨认能力,恰好,他在这方面还颇为擅长。
但无论怎么看,金柳都不觉得明瑾和他爹长得有任何相像之处。
难不成,是他夫人给他戴了顶绿帽子?
金柳被自己这个想法给逗乐了,他站在牢狱外,冲着明敖和颜悦色道:“事已至此,本官问你,你可有同党愿意招供?”
旁边的狱卒都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
金指挥使审讯,何时有过这么温柔的时候?
明敖睁开双眼,静静地看着他。
“草民并非二殿下的核心幕僚,只不过是个随拿随用的钱袋子罢了,”他诚恳道,“金大人应该明白,在商言商,草民只是一时糊涂,但确确实实没想到二殿下居然如此糊涂,竟敢犯下这等滔天大罪啊!”
金柳暂时还没找到给他定罪的切实证据。
但他相信,很快就会有的。
“那你最好再仔细想想,”他懒洋洋道,“本官接下来恐怕要忙上一段时间,若是你说的是实话,至少本官能叫你保住这条小命;但若不是的话……”
他抱着膀子,指了指惨叫声阵阵的隔壁:“这位同僚,就是你不久后的下场。”
“金指挥使。”
金柳动作一僵,哀叹一声不是吧,险些撑不住笑容。
他转身看向不知何时来到北镇抚司大牢的晏祁,朝着左右冷声道:“宁王殿下来了,怎么都不通报一声?”
“是我叫他们不必的,刚从宫里赶来,给指挥使添麻烦了。”
晏祁没有扭头多看牢狱内形容狼狈的明敖,金柳注意到他微微有些气喘,额头还渗着一层薄汗,看来的确赶得很急。
那姓明的少年,对他来讲就这么重要吗?
金柳愈发觉得不可置信了。
他不相信爱情,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别提天家连血缘亲情都淡薄得可怜,宁王这情种似的做派,可真是半点也不像晏家人。
但晏祁似乎并不是来求情的,只是很客气地寒暄了两句,问过了目前调查的情况,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就没有再多问什么。
倒是金柳忍不住问道:“殿下来这儿,就只是为了说这些?”
晏祁犹豫了一瞬,开口问道:“其实还有一事。”
金柳眼神很冷,唇边却挂着盈盈笑意,仿佛跟晏祁十分亲切一样:“哦?那殿下不妨一讲。”
“放心,我知晓金指挥使身在其位,有诸多不易,”晏祁说道,“皇子叛乱,此事事关重大,金指挥使秉公执法即可。”
“身为亲王,孤理应避嫌,只是我母亲少年时曾与明家家主有过一段交情,在锦衣卫审讯前,可否让孤同他说一会儿话?”
金柳显然没想到,晏祁大费周章地跑过来,居然只提了这么一个小要求。
他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见晏祁始终神色平静,似乎并不在意明敖生死,半晌,终于点头道:“自然。明敖罪名未定,若严格按照大雍律法裁定,暂时还不算戴罪之身,殿下自便吧。”
“只是有一点,下官须得在边上旁听。”
晏祁:“那是自然。”
他不可能真指望金柳给他和明敖提供一个不被任何人打扰的单独空间,明敖犯的是诛九族的大罪,虽然晏祁在外面,已经用尽各种手段试图淡化他在二皇子党羽中的影响和地位,但效果如何,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而至于他和明敖在狱中交谈了什么……
晏祁攥紧双拳,指甲嵌入肉里,带来阵阵刺痛。
直到现在,他想到那一幕,都依旧能感受到那股剖心之痛。
他知道身为明瑾的父亲,明敖对待这孩子,可谓是掏心掏肺。也正是因此,他纠结和痛苦半点也不比自己少。
甚至晏祁还很清楚,明敖所说的那些,都是对的。
是他错了。
是他寡廉鲜耻,是他问心有愧。
或许是那晚月色太美,叫他意乱神迷,情难自禁。
可找的理由借口再多,也无法更改事实——他的确被明瑾打动了。
有那么一瞬间,少年一往无前的勇气照亮了天地,将他对未来的悲观,化为了甘愿孤注一掷的冲动。
那一刻晏祁在想,若是有朝一日,明家夫妻恨他怨他,甚至是打他骂他,自己都认了。
这是他该的。
可晏祁怎么也没想过,明敖会用出这么狠的一招来。
他近乎贪婪地凝视着明瑾的眉眼,一遍又一遍用视线勾勒着少年的五官轮廓,直到坐在对面的明瑾渐渐停止颤抖,这才险之又险地收回了目光。
从此不敢看观音。
少年对此一无所觉。
他尚且沉浸在这个惊天噩耗之中,仿佛天崩地裂。
不知过了多久,明瑾用手背擦去泪水,猛地抬起头,咬着牙对他说:“先生,我要回家。”
“不行。”晏祁轻声道,“你现在回去,就是自投罗网。”
“我母亲和我妹妹都还在家!”明瑾一拳锤在桌面上,焦急道,“娘甚至还怀着身孕,你让我躲在外面避风头,对她们坐视不管?绝对不可能!”
晏祁与他对视片刻,明瑾相信他明白了自己决心,但晏祁只是摇头。
“不可能,”他说,“唯有这个,唯有这一次,我不能答应你。再说了,你就算回去,又能做什么?”
他垂眸,恍若自言自语地说道:“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明瑾不可置信地看着晏祁,男人说完这句话后,便拿起了空食盒,径直起身走到门外。
“先生……”
他颤抖着呼唤对方,不明白为什么晏祁对他的态度一下子变得如此冷淡。
但最终只换来了一个冷漠的背影。
“这外面,一整条街,全都是宁王府的眼线暗探,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跟他们讲。”
晏祁背对着他,身影仿佛融进了昏月的暗雾之中。
离开前,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你父亲那边,我会派人想办法,明家上下,我也会尽量照看。”
“而你,哪儿也不许去。”——
作者有话说:[墨镜]金大人的作用这时候就凸显出来了,每每在关键时刻助力小情侣更进一步,他俩结婚给你单开一桌。
第60章 【二合一】 逆子!
明瑾躺在床上, 布满血丝的双眼直愣愣地瞪着上方。
他一整晚都没睡。
不仅是因为担心家里,担心爹娘和阿囡晴儿他们,更是因为晏祁那古怪冷淡的态度。
无论是他们刚认识时、还是他小时候犯错惹晏祁生气, 明瑾都从来没见过他露出这样疏离淡漠的神情, 像是连句多余的话都不愿跟他多说, 匆匆就离开了,临走前还特意反锁上了院门。
以明瑾对他的了解, 先生一定很生气。
但好像又不是因为他, 更像是在跟自己赌气。
先生跟那皇帝回宫之后,一定是发生什么了!
至于家里的事,他也打算一并找娘问个明白。
不管怎么说,他都得先确认娘他们的安全,爹那边, 明瑾也会尽量想办法的。
明瑾一骨碌爬起来, 趁着天色未亮, 他搬来椅子, 哼哧哼哧地爬上去,正准备翻墙离开, 底下就传来一个声音:
“少爷,这儿危险,您还是赶紧下去吧。”
明瑾险些一个脚滑摔在地上。
他瞠目结舌地瞪着站在院墙外的文叔:“文叔,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来给少爷送饭, ”文叔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食盒,“顺便看着少爷您, 别随便翻墙。”
明瑾:“…………”
既然文叔在这儿,这次逃离行动肯定是百分百失败了。
明瑾一点儿也不想再体会被文叔背摔的感受,他拎上食盒, 乖乖从墙头退了下来,又绕到院门口,给文叔开了门。
“外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迫不及待地问道,“我娘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先生呢?”
文叔叹了一口气:“暂时都没事。”
“暂时……”
明瑾的心却沉沉坠了下来,他知道,爹若是真被查出参与了乱党,明家上下一个都跑不掉,流放三千里都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我爹他,怎么好好的会去和二皇子混在一起?”他咬牙道,“咱们家不是一直都支持宁王——”
话说到一半,明瑾戛然而止。
他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文叔:“是先生叫他去的?”
文叔没有回答,只是说:“少爷,粥要凉了,趁热喝了吧。”
但听到这个消息的明瑾怎么可能还吃得下,他一把抓住文叔的肩膀,执拗追问道:“文叔,你告诉我,是不是他让我爹去的?”
文叔张了张嘴,最后他摇了摇头,叹息道:“老奴也不知道。”
明瑾松开他,后退半步,手中的食盒落在了地上。
文叔望着少年的背影,哑声道:“少爷,或许您可以和那位好好聊一聊,他对您的好,这些年老奴和明家上下都看在眼里。”
“我知道。”
明瑾的声线带着颤意。他死死攥紧拳头,五脏六腑都像是火燎般疼痛。
正是因为他知道晏祁对他有多看重,明瑾才会如此痛苦——他毫不怀疑,晏祁会为了他舍弃一切。
这个一切里,甚至是包括明家,以及晏祁自己。
可是明瑾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自己的亲人成为那个被牺牲的对象。
“我要见他,”明瑾对文叔说,“他在哪里?他不让我离开这个院子,那总得来见我吧!”
文叔为难道:“这段时间宁王殿下不在京城,老奴也不知道他的去向……”
明瑾大感头痛。
这么关键的时候,晏祁居然离京了?他难道是不打算管明家了吗?
……不,不能这么想。
明瑾忽然惊觉自己的心乱了,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现在不能慌张,得先把事态理清楚了,才能找到突破口。
“那文叔,麻烦你把你知道的消息,什么都好,全部原原本本的告诉我。”
文叔点了点头:“可以。不过少爷,您也得听话,按时吃饭,不要再想着离开了。”
明瑾嘴上答应着,但心里却暗道,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虽然文叔身手好,可他终究只是一个人。明瑾不相信他十二个时辰都能守在外面,耐心一些,总能被他找到机会溜走的。
……
…………
“小少爷还请回吧,莫要为难咱们了。”
在第七次翻墙出去被抓回来后,明瑾终于受不了了:“不是,他到底在这附近安排了多少人啊?”
那被他误认为是街边货郎的壮实汉子憨笑道:“小少爷在说宁王殿下吗?这一片的人家,基本都是当初昭明军的老兵和家眷,虽然不知道小少爷和宁王殿下是什么关系,不过,大家都听从殿下的命令,你呀,还是别想着随便翻墙逃跑了,也跑不出去的。”
他虽然傻,但也能看出明瑾和宁王殿下关系匪浅,不然木云不会反复跟他们强调,定不可伤了这孩子,抓到直接扭送回来就成。
明瑾垂头丧气地被丢进院子里。
望着再度在自己面前关上的木门,他恨得牙痒痒,就差没扑过去直挠门了。
这都第三天了!
文叔一直守在这儿,外面的情况变化他也不那么清楚,明瑾唯一的信息渠道就这样中断,今天好不容易甩开对方跑到了大街上,眼看着只差一点就能奔向自由,结果还是功亏一篑。
明瑾倒在床上,想着张牧他们几天看不见自己,明家又出了事,估计要急死了;还有爹娘阿囡,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这几天明瑾都没怎么休息好,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爹娘跪在刑场上的画面,再加上食不下咽,就连文叔来给他送饭的时候都心疼得要死,说他瘦了一大圈,宁王见了肯定也得难受心疼。
等一下。
明瑾猛地翻身坐起——他知道该怎么叫晏祁主动过来见他了!
他一直怀疑晏祁是不是真的离开京城了,除非那皇帝老儿下了命令,否则在这种彻查乱党的关键时刻,宁王按理说是最不可能离京的人之一。
仔细想来,上次见面的时候晏祁也没同他说过此事,明瑾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是他授意文叔编纂出来,就为了让自己死心,老老实实待在这里的谎言。
即使这话是真的,晏祁现在当真不在京城,那至少宁王府肯定也少不了他的亲信在管事。
明瑾觉得那个人选八成就是木云了。
若是她代理掌管宁王府,那对自己来说,倒算得上是一件好事。
明瑾一边想一边下了床,走到院子里,探头探脑地观察了片刻,然后抱起一摞柴火,默默地回了房间。
一个时辰后。
“走水啦!走水啦!”
明瑾咚咚咚地锤院门:“文叔快开门!屋里都烧起来了,赶紧叫几个人过来一起救火!”
滚滚浓烟直冲云霄,文叔也顾不上太多,着急忙慌地开了锁,先抓着明瑾上下打量起来:“少爷您没事吧?”
“没事,快,先救火!”
明瑾指了指正在冒烟的屋内,这会儿四面八方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文叔忙着招呼着几个青壮在水井里提水,还有几个妇孺孩童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着。
趁这个机会,明瑾把自己从树上捉来的几只毛毛虫放在了他们的肩膀上,然后指着其中一人的肩膀大叫道:“有虫!”
“啊!!!”“哎呦要死喽!”
众人惊吓得手忙脚乱地拍着冲,根本顾不上盯着他,明瑾毫不犹豫地在脸上抹了把墙灰,趁乱扭头就跑。
“呼……呼……”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远,因为货郎说过,这一片基本都是宁王府的眼线,明瑾根本不敢赌——这是他仅有一次的机会,若是这次再被抓回去,那他就真的没招了。
直到肺部传来火烧火燎的疼痛,浓浓的铁锈味涌上喉咙,明瑾终于停下脚步,撑着双膝,拼命喘了两口气。
等他抬头,望着周遭陌生的街巷,不禁露出了迷茫的神色——
这是给他干哪儿来了?
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了。
明瑾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希望等下能找到路人问问路,但现在天色已晚,大部分行人都回了家,他走了半天,才看到前方亮起一片隐约的灯光,估计是居民居住的区域。
走近了些,明瑾发现他们似乎正在围坐着桌边吃饭。
热气腾腾的饭菜香气自门缝中飘来,明瑾咽了咽唾沫,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安慰自己等回家就好了。
再仔细一听,男主人一边教训儿子不可挑食,一边和妻儿讲着最近城里发生的事情。
明瑾原本打算上前敲门的动作停下了,默默地走到门外,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近来城中最大的八卦,自然是二皇子谋逆一事。
这男主人看样子是个做生意的,消息来源也比一般人要广些,他先抱怨了一通近来城里的乱象,说生意不好做,原先很多靠傍着二皇子大腿经营的酒楼都要不行了,又说其中哪个家伙别看成天大鱼大肉吃着,风光得很,私下里不知道欠了多少款来充阔气呢。
他的妻子听完,问道:“我听说,就连富如明家,也被此事牵连了?”
门外的明瑾瞳孔一缩,不由得又凑近了些。
“是啊,明家一倒,城里不知道多少牛鬼蛇神弹冠相庆呢,”那男主人不屑冷哼,“但要说给钱最爽快的,还得是明家,剩下这帮人,铁公鸡都算在夸他们了!”
他感叹道:“可惜啊,明家当初用了二十年时间在江南立足,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今儿我路过他们家门口,里面那个惨哦,啧啧,看来这次锦衣卫是动真格的了,从前就算抄家,哪有速度这么快的?”
明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他浑身的血液都像是被冰冻住了一般,之后屋里传来的声音,也像是隔了一层膜,模模糊糊的,听不真切。
云散去,月光洒落街道。
明瑾独自一人,站在空荡的街道上,呆呆低头看向自己脚边的影子,忽然莫名打了个寒颤。
他是一个人了,明瑾从未如此清晰地认知到这一点。
但他仍不死心,心里想着或许是以讹传讹,又或许只是那男主人看错了,明家大门敞开只是在做大扫除……
他闷着头继续向前走,终于在街上找到了一个落单的行人,问出了明家所在的方位。
那行人显然也知道明家发生的事情,可能是他的神情太过狼狈可怜,还以为他是明家的下人,便宽慰道:“只要人没事就好,大不了再换个主家做工嘛,虽然明家给的钱多,但这年头,能混口饭吃就行了,计较太多也没用。”
“不是主家。”明瑾低声道。
行人疑惑地“嗯”了一声,但明瑾没有再多说,只是向他道了声谢,随即便朝着那个方向大步走去。
他越走越快,直到奔跑起来,将身体的每一处都榨至极限——只有这样,才能减轻一些心中撕心裂肺的痛苦。
根本不是什么主家,他想。
那是他的家!
悬起的心,在明瑾来到明家时,终于沉沉地砸在了地上。
他脸色惨白,不可置信地望向这个自己曾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到处都是一片狼藉,家具、书籍、娘的梳妆台和爹的那些珍藏……全部都没了,剩下的一些边角料被人随意丢弃在地上,肆意践踏,和他的心一样碎成了无数片。
明瑾踉跄着扶着门走进去,看到了地上残缺的灯笼里还燃着微弱的烛火,他走过去,弯腰拾起灯笼,面无表情地朝着里面走去。
整座府邸,空无一人。
但明瑾却并不觉得害怕,他太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了,即使被人破坏得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他闭着眼也能说出那里曾经有什么。
这条廊道走到尽头就是爹娘的卧房,边上是阿囡的,因为娘怕她晚上做噩梦,特意让她睡在隔壁;
拐过弯,是他的房间,门槛上的划痕,是被他小时候用刀刻出来的,为此娘还打了他一顿。
但事后娘又后悔了,给他在后院里栽下了几颗樱桃树,从此年年硕果累累。
明瑾的脚步停在了庭院之外,他望着伫立在夜色之中的风亭,和周围歪七扭八倒塌的树木,沉默了许久,走到了亭子里。
亭子里的石桌上,还有用刀刻出来的棋格,很多年来,他都和先生在这里对弈下棋,煮酒谈天,春夏秋冬四季,望着院中的海棠树发呆。
但现在海棠树大多都被连根挖走,只剩下了几颗没人要的,枝丫也大多被砍断。
“……哥?”
一道弱弱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明瑾浑身一震,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的幻听。但当他抬头望去,看到趴在墙头红着眼睛的阿囡时,一行泪瞬间流淌下来。
“阿囡!”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明瑾也翻到了隔壁宁府。一落地,他就迫不及待地问道:“阿囡你没事吧?娘他们人呢?”
阿囡抱着他抽泣不止,闻言,她含着泪摇头道:“我还好,官兵来的时候,娘把我送到了这边,说我是记在这家人名下的,这次的事情不会连累到我。他们……他们都被官兵抓了,说是全家流放,今晚就要出城!”
明瑾眼前一黑。
但在看到阿囡惊惶苍白的神色时,他用力咬了下舌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作为兄长,在爹娘都不在情况下,他必须要保护好阿囡。就算心里再慌,至少也不能让妹妹看出来!
“没事,放心吧,”他抱紧了怀中的女孩安慰道,又仿佛是在喃喃着说给自己听,“有哥在呢,先生也会为咱们保驾护航,只要人还活着就行。”
他向阿囡郑重其事地承诺道:“有我在,明家倒不了。”
阿囡用力点头。
“我去城外看看情况,官兵是朝哪个方向走的?”明瑾擦去她脸上的泪痕,沉声问道。
阿囡给他指了个方向,又急切道:“我刚才看了,后院拴着马,似乎是他们平时用来拉货的。但哥你一定要小心,要是你也出事的话……”
她说着,眼泪又要掉下来。
明瑾勉强笑了笑:“放心,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我机灵着呢。到时候我见机行事,肯定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他这样说,也不是全无依仗。
当初黄甲也是被判全家流放,但阿囡被先生偷偷藏了下来,带到明家,就说明这其中也不是不能暗中操作。
明瑾宽慰自己:等这阵风头过去之后,说不定,他就可以把娘他们接回来了!
但想到流放路上的苦,和娘的身孕,明瑾只恨自己没用。
爹娘白养他到这么大,他却不能为他们分忧,甚至还要让他们反过来牵挂自己的安危。
若是他手中有权,哪怕只是一点点,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明瑾从前完全不能理解,为何那么多人挤破脑袋也想做官,做了官又不知足,心心念念地想要继续往上爬。
但现在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在这世道下,官场险恶,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可若不在朝堂之上,少顷风浪便能将船只颠覆,甚至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想到当初晏祁在听到自己说那些话时,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和对他想法的喟叹,明瑾闭了闭眼睛,这才明白,自己那时究竟有多天真。
不过现在反省这些也是无用。
明瑾接过阿囡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对她说道:“等我回来!”
“驾!”
今晚的月光很亮。
玉盘映照在瘦湖的水面上,被夜风吹皱,落得一湖粼粼碎光。
金柳骑在马上,望着夜空,忽然心声感叹:“一晃就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上次半夜来这时,下官还只是位小小的锦衣卫佥事,还是同知来着?唉,都记不清了。”
“对了,殿下今日怎么有兴致来此地了?下官记得,陛下好像是把彻查的工作交由了太子殿下吧,难不成,是有人托您过来,送这些流放家眷们一程?那这些罪官可真是天大的面子……”
晏祁不答,只是沉默地骑着马,走在他边上。
金柳那半是调侃、半是刺探的话语,对于现在的他来说,犹如过耳清风,根本不被他放在心上。
他的视线落在身边缓慢前进的流放队伍上,这支队伍里大多是受这次风波牵连的老弱妇孺,但相比起那几位主谋,他们还算幸运,毕竟还留下了一条命。
金柳本想再和宁王说上两句,忽然队伍末尾传来一阵骚乱,这熟悉的既视感让他眼皮一跳,心道果然,宁王一出现他就知道今晚这趟差肯定是太平不了。
不然的话,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他也不会亲力亲为地把人送到城外。
他勒紧缰绳,回头张望了一眼,但夜色茫茫,即使有火把,漫长的队伍尽头也看不太清楚。
“似乎是有人擅闯队伍,被官兵拿下了,”他笑眯眯地对宁王说道,“殿下可要同去看看情况?或许是认识的人呢。”
“不了,金指挥使自便。”晏祁冷淡道。
金柳耸了耸肩,一个人调转马头,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走近之后,看到被压在草坪上的少年,他啧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我就说嘛,肯定是认识的人。”
“放开他吧。”他下令道。
身上的压力一轻,明瑾龇牙咧嘴地站起身,扭了扭膀子,朝金柳行礼道:“多谢指挥使大人。”
金柳也不跟他废话,直接道:“跟上,你要找的人在前面。”
明瑾愣了一下,也没问他是怎么知道自己要找谁的,赶忙牵着马小跑过去。在看到男人骑在马上的背影时,他慌乱地低下头,抹去眼角不知何时渗出的泪水,视线一转,忽然凝固在了流放队伍中的一处。
“……娘。”
他抖着唇,发出一声几乎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呼唤。但声音太过微弱,除了他自己,几乎没人能听见。
“殿下,人我给你带来了。”
金柳意味深长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晏祁沉重的心绪被再度打断,他冷着脸转头望去,却在看到湖畔少年牵着马,眼眶通红地朝他看来时,瞳孔骤然收缩,连呼吸心跳都乱了一拍。
“你——”怎么在这里?
其实不必问,在看到明瑾的那一刻,晏祁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孩子,果然还是不会乖乖听话。
不过这一点,自己早就知道不是吗?
短短一瞬间,晏祁心念急转。
他知道明瑾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和目的,这孩子是他教出来的,他比谁都了解明瑾的心性,这孩子属于平时吊儿郎当不正经,但关键时刻能咬着牙独挑大梁的,即使突遭大难,也不会完全乱了方寸。
所以明瑾这么做,就是在逼他。
他宁愿和明敖一样,以身入局,也不想自己被单独抛下。
晏祁心里既欣慰,又复杂辛涩,他翻身下马,大步朝明瑾走过去,在金柳和周遭官兵们或是看热闹、或是好奇探究的注视下,垂眸盯着他,冷声道:
“逆子!这大晚上的,还不赶紧回家?” ——
作者有话说:好,这回真成爹了[求你了][求求你了]三章内把皇帝老登解决掉,正好还能赶上庆祝国庆假期hh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