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向庭微微偏头,银光在颈边划出一道血线,他却不躲不避,神色自若地转着手中酒盏,看着其中晃荡的澄澈酒液,不由笑了笑,仰头饮下。
“唐家主可就别吓我了,刀剑无眼,我一介凡人,可躲不过去。”
他回身看着执剑的长渊,晃晃酒壶:“长渊副使,唐家主诞辰,还是莫要如此草木皆兵为好。喝不喝酒?”
长渊垂下眼眸,无言将长剑收回。
方才这一剑再偏一寸便能让人当场殒命,可即便如此,无论她如何探查,季向庭周身仍感知不到分毫灵力波动的痕迹。
或许当真只是别有心机的男宠,或许他有奇法遮掩,又或许……季向庭的修为在自己与唐意川之上。
那些被一箭穿心的尸体在长渊眼前浮现,而那些幸存的赌坊中人如何拷问,皆是一副一问三不知的模样。
不过寻常迷香,如何能让一屋修士无所察觉?而季向庭又是如何能在重重围困下脱身,还能将暗卫齐齐毙命的?
越细细琢磨,她心中寒意愈甚,只能强自暗下纷乱揣测。
唐意川眼中寒芒陡然一散,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来,似方才不过是无关紧要的打闹。
“长渊莽撞,一会让她送些药材来赔罪。昨夜之事事发蹊跷,纵然他们罪有应得,也该给百姓一个交代,委屈公子了。”
事做得缺德,可唐意川到底位高权重,季向庭即便不悦也无法撕破脸,岂料他竟当真不愿放过此事,反而笑吟吟地开口问道:“我自然无关紧要,只是家主昨日在赌坊里落了个钱袋,里头银两不少,唐家主可曾发现?”
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却让各方都品出了不同的意味,唐意川手指无声捏紧。
唐家眼下困境,怕是早已被人洞穿了。
她面上神色不变,挥了挥手笑道:“昨夜火大,怕已是找不到了,不若应家主说个数,我让长渊一并送来,如何?”
应寄枝神色冷然地望向对方,开口道:“一万两。”
唐意川脸上的笑差点维持不住。
当真是狮子大开口,若真是一万两,应寄枝岂不是带着麻袋去的赌坊?!
以应寄枝从前万事冷淡的脾性,断不会做如此不讲理的事情,曾有人等着他的面怒斥应长阑,也未见他如今陡然犯难,到更像是……在替季向庭撑腰。
原以为是什么无情无心之人,如今看来也不过是色令智昏的蠢货。
心里骂归骂,可表面功夫还要做足,唐意川一口银牙咬碎,才皮笑肉不笑地应下:“应家主既然开口,我怎有不给的道理?”
云天明却在此时蓦然开口道:“原是唐家主生辰,怎可因此事冲了喜气?这一万两便由云家来出,也算是给唐家贺喜了。”
分明是商量的口吻,可他的眼眸却始终没有落在应寄枝身上。
唐意川皱眉扫了一眼云天明,嘴唇微动,却终是没有开口。
这便有意思了。
应寄枝只是随口一说,云天明便急忙出来替唐意川出头,以他多年来试图与唐意川重修于好的举动来说,也不算出格。
只是这话说在赌坊一事后,便显得别有深意,一万两银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云天明都要替唐家出,便隐隐有坐实唐家财力难以为继的意味。
季向庭垂眸一笑。
难怪这般左右逢源的人,上辈子走投无路竟来向自己投诚,又在应长阑面前被自己砍下头颅。
被自己厌恶至极的人看着走向死亡,怕是九泉之下也无法瞑目了。
言至此处,此事终于翻过篇去,歌舞姗姗来迟,要为这心怀鬼胎的宴会粉饰上一层主客尽欢的平和来。
季向庭乐得清闲,颈边伤口早便被医官敷上一层上好的药膏,连细微的痛觉都无法察觉,他此刻怡然自得地品着满桌珍馐,片刻也不愿浪费,指尖若有若无地敲着桌面。
不出十个数,身侧便有人靠上来,季向庭恰到好处地扔了筷子接住应寄枝,看着浑身发烫的人语气慌张:“家主!”
众人皆被这变故吓了一跳,在旁伺候的侍从更是吓得面色苍白,跪在地上连连称自己冤枉。
不过短短一瞬,脸色青白的应寄枝便重新坐直身体,伸手握住季向庭的手指:“小心。”
季向庭大义凌然地挡在前头,怒目看着唐意川,似是急火攻心顾不得礼数,话语也尖利起来。
“唐家主,应家自认未曾得罪唐家,如今家主却在众目睽睽下出了事,可否给应家一个解释?”
唐意川亦是皱眉起身,神色严肃:“唐家绝不会做暗算一事,其中缘由为何,还需医官把脉才知,云家主作证,定然给应家一个交代。”
医官擦着汗上前,匆匆行了礼便在众人注视下搭上应寄枝的手腕,沉吟片刻,紧皱眉间却是舒展几分,战战兢兢地跪下。
“回禀家主,应家主眼下情况,倒不似中毒,更像是……胸中淤血化开才致气血上涌,再过一炷香便能自行好转。”
长渊闻言走上前去,扫视着桌面杯盘狼藉,伸手打开酒壶一闻,便跪下将酒液呈上。
“家主,这酒是您平日里用的药酒,有疗伤之效,怕是侍从冒失出了差错,才让应家主误饮,此物对康健之人并无特殊作用,反而对身有内伤之人有缓解之效,还请二位勿要惊慌。”
唐意川面上的恼怒神色终于一缓,对着应寄枝笑道:“虽是唐家疏忽,然却也误打误撞让应家主得以疗伤,也算是虚惊一场。”
“那侍从我即刻叫人发卖了去,还望应家主莫怪。”
云天明也在一旁附和道:“应家主着实太过勉强自己,我这边亦有不少药材,明日便叫人送去应都原。”
季向庭心里叹一声。
自己还未顺着演两句,对面便已是匆匆盖棺定论,连掩饰自己试探之意的功夫都省下了。
至少不算竹篮打水一场空,知晓应寄枝身负重伤的传闻确有其事。
应寄枝看着一唱一和的两人,眼眸深处浮起一点浅淡的讽意,他站起身,牵着季向庭的手,丢下满地兵客,头也不回地离去。
紧闭殿门不知何时自外头推开,岁安笑吟吟站在外头,等两人走远,才回身看着唐意川一礼。
“唐家主,生辰快乐。”
礼数周全,才更显讽刺,唐意川脸上挂了一晚的笑意终于落下,冷眼看着殿门重新合上。
最紧要的两人离去,这宴席便也没有再开下去的必要,侍从们面面相觑,进退维谷间却听见高台之上清脆女声响起。
“宾客尚在,不可失礼。”
侍从们心里叹了口气,终究是将这出食不知味的宴席演到了最后。
云天明满面担忧地望着唐意川,终究叹息一声:“意川,别这般为难自己。”
唐意川终于睨他一眼,冷笑一声:“你又已什么身份管教我?”
云天明似是被这样冷情的话刺得一痛,神色哀伤:“昔日之事,是为师对不住你,若你愿意原谅我,云家另一位主人便是……”
“云天明,别恶心我。”
“长渊,送客。”
月上柳梢,唐府才终于寂静下来,唐意川坐在空旷的主殿上,瞧着下首的杯盘狼藉,不知在想什么。
长渊从门外走进,皱着眉替人披上大氅:“家主,应寄枝受伤一事,当是千真万确,如此若是开战,胜算便又能大一分。”
唐意川扯了扯唇角,半睁眼眸瞧着眼前人:“我以为你会阻止我。”
长渊张了张口,眼睫在月色下颤动两下,沉默良久终是开口:“家主,百年前乐楼下,我说过,长渊不会拒绝您。”
即便她明白这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恶战,即便她看着唐意川一步步错至今天,她亦不会阻止。
问鼎天下,这是她一直想要的东西。
她在一片漆黑中轻声开口:“长渊只希望家主能……保全自身。”
唐意川像是醉了,歪在椅子上被这样的话逗得笑起来。
“长渊,你最知道我的……我做不到。”
“你瞧,我那般拼命往上爬,走至今日,早已血债累累。”
她眨了眨眼,靠在长渊身上,声调慢慢拉长了。
“他们都怎么骂我的?我听听,日后赢了少分些良田给他们。”
那些话太过恶毒,只是听着便让人心颤,她怎么说得出口。
也无法反驳。
唐意川成长得太快,太想丢掉屈辱的曾经,也太想摆脱云天明的阴霾,做那真正自由之人,可她跑得那般急,便再看不清高台之下的芸芸众生。
长渊喉头一酸,再想不下去,偏头闭目,却又被人抱住。
那人身上有着缓和的酒香,一如曾经在乐楼的日子。
“长渊姐姐……别哭,别哭呀。”
月光如水,照得唐意川艳丽眉眼都柔软三分,她拢着长渊消瘦的脊背,轻轻拍着。
可肩膀处还是湿了一块,唐意川无奈地笑起来,在月色下瞧着长渊温婉的眉目,柔软的唇瓣在上面一触即分。
那动作太快,长渊什么情绪也感受不到。
“我还没输呢。”
“嗯。”
“长渊也务必……保全自身。”
“……好。”
《天启风云录》载,泰容一千零六十三年,三名唐家子弟在应都原暴毙而亡,原因不明,唐家借机起势,五日内发动奇袭攻陷应家边陲小城,自此沉寂千年的天启大陆,终被硝烟弥漫。
第32章 鬼魅
应都原,长乐城。
本就不大的边陲小城如今人去楼空,只剩神色肃杀的应家子弟在街上往来巡逻,寂静得宛若一座死城,唯有不时响起的惨叫声
夜哭自一茅屋中走出,将浸漫鲜血的双手泡入水中洗净,匆匆跑来禀报的应家子弟被他周身浓重的血腥味冲得脸色一白。
“副使,城内可疑之人已尽数关押,百姓已连夜撤至后方。”
夜哭冷淡应声,复又问道:“岁安可曾传来消息?”
那弟子犹犹豫豫地摇了摇头:没有消息,应家暗探亦未收到任何求救,想来仍在回来的路上。”
夜哭皱起眉。
唐家攻势来得急,短短三日便攻城五次,要的便是趁着应寄枝不在,让应家措手不及。
若非夜哭留守应都原提前回防,如今唐家怕是能连下两城。
眼下唐家军亦察觉到长乐城有夜哭坐镇,成了块难啃的骨头,攻势便逐渐缓下来,双方才以城墙为界,各自休整起来。
可长此以往不是办法,母蛊不在,便震不住这些心怀鬼胎的豺狼。
而唐意川此刻亦未出现在战场上,也不知唐家有何盘算。
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子弟拖出,那些奸细脸上狰狞到扭曲的面容骇人,即便见惯沙场的老手都不敢多看。
夜哭将怀中以鲜血画就的羊皮纸取出。
这几个人骨头不硬,几轮刑罚下来便全盘托出,只是以唐意川多疑的性子,这些墙头草们自然知之甚少,拼拼凑凑也只能将设有埋伏的地方画出个大概。
以家主的能耐,自然不会因此殒命,只是层层设险,归程一再拖延,便要出变数。
若要递消息,便不能引起唐家警觉。
他皱眉正思索着人选,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自面前走过。
“等等。”
江潮脚步一顿,便见那鬼见愁的活阎王将一道卷轴递给自己。
“再找个人将上面标注的地方探明,给家主递消息,若有唐家人,格杀勿论。”
江潮一愣,瞪大眼睛指着自己:“副使,我只是低阶弟子。”
夜哭目光一瞥,江潮便果断闭上嘴,拉上一旁回不过神来的李元意,便趁着夜黑风高悄无声息地溜出城门。
夜哭收回视线,正欲进屋再审,余光便察觉到身后黑影一晃,他眉目一寒长剑出鞘,却被一柄折扇挡住。
“黑鬼,许久不见,也不必这般热情。”
熟悉的声音响起,他骤然回身,收剑行礼:“家主?”
夜哭的视线在应寄枝身上扫过,微微皱眉。
季向庭怎么不在家主身侧?
短短三天功夫,本该困于路上的应寄枝此刻正毫发无伤地站在夜哭面前,冷淡眉眼垂下,掌心浮起一抹血红下压。
短短一瞬,尚有些散乱的应家子弟便被胸口无法忽视的刺痛逼迫着跪下,几分畏惧地望向眼前青年。
应家主归,引心蛊的压迫下无人再敢有别的心思。
不知为何,短短几月过去,这位色令智昏、重伤缠身的家主身上气势之盛,竟让他们无法直视。
夜哭与岁安对视一眼,一同跪在应寄枝面前,齐声开口道:“还请家主吩咐。”
“应战。”
“是!”
*
城外丛林中,李元意与江潮感受到土地震动一瞬,齐齐停下脚步,警惕地拔剑回望。
“此地便是离应家最近一处埋伏,必然来势汹汹,务必小心。”
话音刚落,李元意便觉眼前树影一晃,他神情一凛,挥剑便朝前斩去,朝江潮低喝道:“封他后路!”
不必多言,江潮纵身朝树干上踏两步,手中长剑灵光闪现,携着劲力同李元意的剑光一道挥出,直逼不远处藏头露尾的不速之客。
即便是低阶弟子,两者倾其全力的杀招仍是不容小觑,即便是唐家高阶子弟,也要拔剑化解。
交错的剑光扫过树叶阵阵作响,然周遭仍无其他声音,李元意甚至感受不到对方的灵力,他握紧剑柄眉头紧皱,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来者究竟是何方神圣?
“停。”
树影婆娑间一道含笑声音不急不忙地响起,剑光便应声停在那人身前分寸,映亮对方俊朗的样貌,他随意伸手一握,灵光便在他指间碎了满地。
正是季向庭。
两人此时才看清自己眼前的草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一片唐家子弟,顿时齐齐松了口气走上前去。
“季公子当真要将人吓出病来……您若是在此地,那家主……?”
季向庭散漫地坐在树枝上,双腿在半空晃荡,连着枝杈也一起震动,他却坐得极为稳当。
“应寄枝眼下好好的,倒是你们,夜哭派你们来做什么?”
李元意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夜哭副使要我们探明埋伏,接应你们。”
“你们可曾想过原因?”
李元意眨了眨眼睛:“因为我们修为不高,即便被发现,也不会引起唐家注意……”
话说半句,两人皆回过味来,江潮轻嗤一声,将李元意不忍再说的后半句补完。
“……也因为我们无足轻重,就算死在唐家人手里,也能打草惊蛇,让你们警觉。”
季向庭弯起眼睛:“还不算太笨。”
树林中一时沉默,许久江潮才狠狠一拳砸在树上,满面皆是任人摆布激出的火气。
一旁的李元意则摇头苦笑一声:“修为浅薄,总要受人制肘。多亏季公子在此地,否则我们怕是有去无回了。”
季向庭看着垂头丧气,一腔火气无处发的两位少年,恍惚间又回到前世带着一群少年胡闹的光景,忍不住弯腰一手一个揉了揉脑袋。
“这笔账先记着,日后你们自然有的是办法还给他。不过眼下此地还有更好玩的事,要不要来?”
李元意看着不远处忽明忽灭的火把,犹犹豫豫地开口:“在此地巡逻的唐家弟子许久未回去复命,唐家军定然会察觉,再留在此地,怕是不妥。”
季向庭坐于高处,一眼便瞧见远处真朝此地极速靠近的火把,他兴奋地弯起眼眸,露出一对犬牙,显得分外狡黠。
“你们可知猎人如何下笼?”
“要先有饵,将猎物源源不断地吸引到此地,再从后合笼,便能万无一失。”
瞧着季向庭在黑夜中隐隐泛着金光的眼眸,一股极为不妙的直觉用上李元意心头,他不由缩了缩脑袋。
“季公子,我们不过是低阶……”
话还没说完,两人便被树叶结结实实封住了嘴。
“低阶弟子又如何?既然应家不会教,你们便归我了。”
“接下来的方位记好了,带你们抓兔子!”
*
“怎么回事?二队去了多久,怎么还没回来?”
“不知道啊,那片树林一个时辰前已有弟子探过,并未有任何异常,这批怎么会……”
统领不耐烦地皱起眉:“当真是废物,这么简单的事也做不好,你们再去一趟!”
前来报信的弟子被吓得一抖,连滚带爬地便冲了出去。
原本三日时间应当能深入腹地,如今却是连长乐城都攻不下,若是被家主知道,定让他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统领阴沉着脸在帐中踱步,心绪却越发烦躁。
本以为背弃杜家投奔唐家,便能给自己挣个好前程,不承想短短几年受尽冷眼不说,待遇亦是一落千丈,直到如今才勉强成为了几支低阶子弟的统领。
他深吸口气才勉强平下心绪。
罢了,此番唐家若是能吞下应家,他为唐家如此冲锋陷阵,何愁不受重用?
统领手指敲着桌案,支着额头闭目养神,耳边还未清静片刻,便被一声惊叫打破。
他睁眼怒骂一声,带着满腔火气撩开帘子,便见方才那名唐家弟子踉踉跄跄地朝营地跑来,满面惊恐之色,嘴里喃喃自语。
“那树林里……那树林里……有鬼!别去!”
如此癫狂的情态叫唐家子弟纷纷侧目,窃窃私语起来,统领挥手扇了那弟子一巴掌,对方竟是整个人狠狠一震,全然晕了过去。
“我就说这几日不吉利,果然出事了……”
“嘘!定是应家无力抵抗,才派人在此地装神弄鬼,我看用不着一日,这城便能破了。”
树林中突生的异象绝非偶然,对方能有将一队弟子尽数斩灭的实力,这回却特地放了个人回来,便是要让他听得清清楚楚。
军心浮动,若不管此事,便是未战先怯,即便明知此地有鬼,他都不得不去亲自闯一趟。
“肃静!不过装神弄鬼的把戏,又有何惧?随我一同将这些应家贼子剿灭!”
说罢,他长剑出鞘,剑身凝起一道明亮的剑气,直直便朝不远处树林中轰去,疾风骤起,顷刻间便将几排粗壮树木拦腰折断!
统领眼中满是得色,转身欲自夸两句,却见眼前的唐家子弟纷纷惊骇地睁大眼睛。
他顿觉心头一紧,连忙回身看去,只见不远处树林仍由树枝晃动,然除却几排倒下的树木外,却再不见别的东西。
那气势汹汹的剑光,竟是凭空消失了!
“这?!分明没有灵力波动,为何统领的招式会被化解?”
“莫非当真是……”
统领面色阴沉,看着眼前同样惊疑不定的弟子,咬牙开口道:“随我杀进去!”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未曾应声,统领哼笑一声,夜幕中银光一闪,离他最近的一名唐家子弟的头颅便咕噜噜滚在他脚边,漫出一片血腥气。
“随我——杀进去。”
原本喧闹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再无人敢反驳统领的命令,无论心中如何惴惴不安,也只能狠下心来一头扎进树林中。
统领长剑出鞘架在身侧,拨开层层叠叠的树叶,缓步朝里走,一双鹰目警醒地感知着周遭环境。
无论如何放出神识查探,都似石沉大海一般,得不到任何回应。
仿佛此地除却他们之外,当真再无他人。
统领眉宇间越皱越紧,心弦绷到极致,连那不住摇晃的树影在他看来,都似鬼影重重。
就在这极静之时,一道清亮的声音似是在众人耳边炸响。
“啧,真慢。”
统领悚然一惊,几乎立时便朝那声响来处劈砍过去,却只斩断两根枝杈,再无人影。
“喂,我在这里!”
众人终于从骇然中反应过来,拔剑声不断,弟子们背靠背站做一团,不断扫视着周围景象,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诸位前辈,还请手下留情。”
“哼,没骨气。尽管放马过来。”
“……还是悠着点吧,人太多,我怕打不过。”
两道声音在丛林间一来一往,若无旁人地斗着嘴,唐家弟子们胡乱砍着,却只让本就纷乱的声音越发密集,像是从四面八方涌入他们的耳朵,叫人心神不宁,剑光也就失了准度。
可真是让这两人撒了欢了。
第33章 锋芒
月色皎皎,树林之中不知何时升起浓雾来,映着摇曳树影更添诡异,江潮心中默记着步法,全身灵力流转,身形如鬼魅般在枝杈间穿梭,剑光自四面八方涌来,他却总能在一片刀光剑影中全身而退。
不知不觉间,他脚步越来越顺畅,身轻如燕地腾挪辗转,看着树林之中手忙脚乱的修士,胸中郁气顿时一散,畅快不已。
自江潮记事起,那些拜高踩低的目光便让他明白自己与天才之间的差距,即便穷极一生,他也无法成为应家举重若轻的中流砥柱。
可他性情高傲,向来不信命,憋着一口气日复一日地修行,却总是泯然众人矣。
并非他悟性低,只是无人愿意教他。
江潮缓缓呼出一口滚烫的热气来,一双眼眸明亮如月,只觉浑身血液越来越烫。
他低头行礼惯了,此刻才头一回俯视这些自诩万里挑一的天之骄子,也不过如此,叫他更为不甘。
凭何天资平庸,便注定只能仰人鼻息?以他与李元意的悟性,若遇良师益友,亦能让这些天之骄子狼狈不堪!
他福至心灵,却因一瞬走神被抓住了破绽,一双阴沉眼眸终于钉住隐匿在树影之中的江潮。
统领冷笑一声,恼怒之下长剑曳出一道凌厉的冷光,直追江潮而去。
“低阶弟子,也敢在唐家军面前卖弄!”
“在那!是应家弟子!动手!”
一时间数道剑光亮起,江潮顿觉不妙,余光中李元意瞧见此处紧急,也顾不上错乱的步伐,显出身影便朝自己直冲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修长的手自重重黑影中伸出,轻飘飘将两人一推,力道恰好让两人落到先前的方位,统领若有所感地抬起头,只瞧见似兽般妖异的单边金瞳。
“破。”
连呼啸的冷风都在话语中停顿一瞬,无形气劲自树林中央暴起,惹得树木被连根拔起,竟是生生将无数剑光瞬间绞碎!
“别怕,我在呢。想法子将中间那人活捉了,我便去求家主给你们讨个赏。”
阴影中漫不经心的语调响起,却能让李元意与江潮齐齐松了口气,看着人群中面色涨红的统领,眼中再无半点怯懦,只有跃跃欲试的兴奋。
“那要让家主肉疼一阵了!”
那暴烈的灵力瞬息消失,可统领手腕却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连剑都快拿不稳,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却踢到什么,整个人踉跄一下,才看清脚下早已凉透的尸体。
难怪……难怪一队唐家军来到此地悄无声息便送了性命!
如一盆冷水浇下,将统领原本的傲气与恼火灭得一干二净,只剩愈演愈烈的恐惧,将他一口吞下。
统领如此,妄论这些修为低微的乌合之众,拼尽全力的几剑挥出,眼前鬼影毫发无损,顿时心生退意,握剑人挤着人便慌乱地欲逃出树林。
江潮与李元意对视一眼,脚步一转便改了方向,每一步踏下便有飘逸剑影而至,你来我往间竟密密地织了层剑网,将数十位唐家子弟困在其中。
季向庭遥遥坐在枝杈上瞧着眼前景象,欣慰地弯起眼眸。
应家真是暴殄天物,眼前二人稍一点拨便能将此步法化用到极致,何愁日后不能一鸣惊人?
“季公子!统领我们抓住了!”
李元意一把长剑架在唐家统领脖颈处,兴致勃勃朝季向庭看来。
季向庭叹了口气。
就是尚不够沉稳,不懂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的道理。
唐家军统领赤红着双眼,此刻却是突然安静下来,盯着黑暗之中的若隐若现的金色瞳孔,居然张嘴笑起来。
“我知道应家控制你们的手段,你有如此能耐,甘愿当应家的一条狗么?不若与唐家合作,把我交出去再暗中放唐家一条生路,许是能换一瓶解药。”
季向庭歪了歪头,看着眼前狼狈至极仍要强撑颜面之人。
“有何分别?你不也是唐家的狗么?”
他想了想,复又弯起唇角补充道:“啊……还是不一样的,至少我尚能苟延残喘,而你与唐家,大限已至。”
统领呆愣片刻,苦笑一声后骤然暴起,孤掷一注的灵力爆发震开钳制他身影的二人,剑锋炫目到极致,直刺季向庭而来。
“那便同我一起下地狱——!”
季向庭叹了口气,一点寒芒落入眼中,他朝神色焦急的李、江二人摇了摇头,悠闲地闭上眼,神识散开正欲将树林笼罩,鼻尖便嗅到一股极淡的冷香。
叮当——
他睁开眼,便觉一阵风起,手腕被人一拽一拉,整个人便应寄枝挡得结结实实,只能瞧见夜色下那一点鲜明的白。
“应寄枝……?”
唐家统领瞪大眼睛,手中本命剑裂成千万遍掉落在地上,他惊骇地看着应寄枝手中击碎他兵器的物什。
如何……可能?
竟是连长剑都未曾出鞘,仅用剑柄便将他的毕生修为尽数击碎。
可他在生死瞬间觉察到的,却是应寄枝的眼神。
那是何等心魔深重的模样,这向来寡有情绪之人,竟是比穷途末路的自己还要疯魔恐惧。
走投无路的分明是自己,他在……恐惧什么?
可惜统领这辈子懂无法再知晓问题的答案,夜哭自树林中走出,干净利落地长剑一抹将人毙命。
季向庭自应寄枝背后探出脑袋,周遭冷香味太浓,熏得他连从前司空见惯的血腥气都闻不见。
他看着地上身首分离、死不瞑目的尸体,轻声开口,似是在替人惋惜。
“可惜,地狱我已走过一遭,你路上且等等,说不准几百年后,便能见到了。”
话还未说完,季向庭只觉整个人被按着往前一扑,犬牙磕在应寄枝的脊背上,酸得直抽气。
他可不记得应寄枝对生死之事有什么避讳,自己更不是什么见不得血的娇贵胚子,所以这大抵只能是还在演情深义重的戏码。
他摇头被这猜测逗笑,整个人被应寄枝按得重,只好贴着对方的脊背唇瓣张合,含含糊糊地吐出一句话。
“你还真是演上瘾了。”
另一边夜哭皱眉看着被应家子弟钳制住的唐家军们,不由皱起眉。
战事吃紧,他着实不想浪费口粮去养这么一群乌合之众。
他显然没有岁安那般有眼色,在一片暗潮汹涌里一板一眼地对着应寄枝开口道:“家主,这些当如何处置?”
“求求你们,别杀我们!我们、我们只是被逼的!”
“应家素有盛名,怎可如此草菅人命?”
“家主马上便来,你们也只能威风这一阵了!”
应寄枝垂眸看了眼惶恐无措的唐家军们,黑沉眼眸似是里什么都未曾留下倒影。
“喂蛊,送回唐家。”
哀求之声骤然停了,紧接着便是嘈杂又绝望的怒斥声响起,极尽恶毒之语,又在最后被痛苦的呻吟声掩盖,这幅苦海众生相停不下应寄枝半分脚步。
季向庭被人牵着走,回身看着那些唐家弟子若有所思,便被两道人影一左一右夹在中间。
他回过神来,便被两道亮晶晶的视线闪得眉梢一跳。
两人显然仍有些兴致高昂,此番情景下竟是连冒着寒气的应家主都拦不住。
“季公子,日后若有空闲,我们可否常来院中做客?”
“公子放心,零嘴我与江潮包了,若是公子用得上,便是当牛做马……”
话越说越没谱,季向庭忍笑摆手:“人来便好,况且那院子,我怕是不会常在,得看你们运气了。”
二人得了准信,才心满意足地一步三回头离去。
彻底得了两位少年的信任,季向庭心情颇好,便是应寄枝一路上扣着自己手指不放,他也大度地不去计较。
“家主,李元意与江潮也是帮了您多回,不若给他们涨涨月俸?”
他话还未说完,便觉应寄枝脚步一停,季向庭有些诧异地抬起头,便见一道阴影自自己眼前覆下。
右眼眼下的鲤鱼奴印无声亮起,无端发起烫来,不过片刻便被冰冷指尖按上一抹,季向庭便觉一抹温热留在脸颊,挥之不去。
他皱眉,伸出手指去蹭,才发觉那是一道血迹。
“家主,天亮之时唐意川便会赶到应都原,可要将其在长乐城歼灭?”
季向庭这才从无名情绪中骤然惊醒,看向夜安定了定神,才开口道:“唐家如此犯我,该以牙还牙才是,家主,我说得可对?”
应寄枝收回手指,神情仍是一贯的漠然:“领军向南,荡平平川原。”
夜哭一皱眉:“家主,路途太远,抽调兵力太多岁安怕是拖不住唐意川,此举太过冒险。”
季向庭挑了挑眉,不顾夜哭的抗拒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你可别小瞧岁安,论阴人,怕是谁都比不过他,一月足以。”
夜哭动了动嘴,面上显然有不赞同之色,却终是在应寄枝的注视下沉默下来,勉强忽视季向庭对岁安有失偏颇的评价,回到正事之上。
“从应都原到平川原,至少也许七日时间,加之云家极有可能从中阻拦,唐意川必然会察觉,届时她从后包抄,前后夹击之势怕是会让应家军受创。”
季向庭叹了口气:“夜哭副使,你可有想过,我与家主为何能在三日内便能从唐家的阻拦下安然无恙回到应都原?”
“既然此路不通,换一条道便是。”
季向庭顿了顿,补充道:“记得把那统领的头颅一并带上,得让唐家主好好看看才是。”
他话语说得信誓旦旦,目光却并不全然集中,不由自主地有些分神。
脸颊处的温热尚在,让季向庭无法忽视,不知不觉便一心二用地琢磨起应寄枝来。
以应寄枝的洁癖性子,断不会让那统领的血沾在手上。
他何时受伤了?
第34章 寒潭
旭日初升,第一缕日光洒落在郁郁青青的草地上,便被马蹄踩弯了叶片,阵阵马蹄声急促又齐整,似是踏着细碎金光,往南处去。
这小道人迹罕至,唯有杜家军一路把守,看着浩浩荡荡的应家子弟从自己面前疾驰而过,却视若无睹。
季向庭冲在最前头,半边身子挂在马外,俯身折下一支狗尾巴草叼在口中,整个人便轻快地荡回马上,轻快得不似出兵打仗,倒似出门踏青。
“季公子,杜家早已置身事外,为何会允应家借道渡鸦原?”
季向庭这才回身去看夜哭,脸上缓缓勾起一点笑意。
上辈子还未脱离应府时,除却应寄枝外,便数夜哭同自己交手最多,每回都要被这活阎王揍得几天下不来床。
也不知自己那里得罪了他,总瞧自己不顺眼。
不过也多亏了他,季向庭才在日复一日的摔打中偷师了不少剑招,称得上自己半个师父,若非此人着实一根筋,他还当真有些舍不得杀夜哭。
再活一世,一同闯过蓬莱幻境,如今倒也能说上几句话。
季向庭心念几转,回过神来时,那双带着寒意的眼睛竟仍执拗地盯着自己,仿佛问不到答案决不罢休。
这样的一根筋,竟能让一肚子坏水的岁安念念不忘,真是缘法玄妙。
“那日楼船上帮了把杜家主,也算是礼尚往来,况且……若是唐家愿借道渡鸦原,杜家一样不会拒绝,这如何算偏袒呢?”
“总要有好处,否则杜家主不会松口。”
几句话的功夫,季向庭却觉自己离夜哭愈来愈远,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身下骏马不知何时同应寄枝的那匹玩出了感情,一个劲往对方身上蹭。
他好笑地一拍骏马脑袋,却也不去棒打鸳鸯,就着别扭姿势指了指身旁神色冷淡的应寄枝,朝夜哭眨了眨眼。
“你们家主可是付了买路费的,抵得上杜家三月营收!”
一双下垂的桃花眼分明无害,如今带着促狭之意,合在一块便陡然生出三分潋滟的风流,瞧得夜哭心头一阵恶寒,垂下眼眸干脆利落地一扯缰绳慢下几步落在后头,免得自己又忍不住将眼前妖孽打杀了。
难怪家主方才这般急,夜哭面无表情地想着。
有人就算不说话,也长了一双容易红杏出墙的眼睛。
若是岁安在此地,便能察觉到季向庭的些许不对劲,他的情绪仿佛只有浅浅的一层,恰到好处地浮在面上,遮掩掉底下的一切暗潮涌动。
“此战若胜,便无他事,季公子说不常在那院中,那会去何处?”
同一时刻,应家军中,江潮与李元意凑在一块,仍在琢磨方才季向庭随意丢下的话语。
还未琢磨出名堂,便听队伍前头传来熟悉的声音,两人齐齐抬头望去,便见他们无所不能的季公子整个人都快贴在应寄枝身上,两个人挤挤挨挨,愣是将行军行出了几分缠绵之意。
“……或者日后我们去主殿碰碰运气?”
两人对视一眼,深以为然。
季向庭自然猜不到几人心中千回百转的心思,同夜哭插科打诨完,面上的笑意终于退下,露出内里肃冷的神色来。
离平川原越近,那些沉寂许久的执念便翻涌着往上冒,搅得季向庭不得安宁。
应家军三日后抵达平川原,那时唐意川也定然察觉,要在她回城之前攻下都城,便能转守为攻,来个瓮中捉鳖。
上辈子应家能攻打得如此顺利,亦是因为唐意川早便将兵力全收拢在都城,外头皆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唐家亏空至此,为了这一战熬干了财力,注定要舍下这些无用之人。
季向庭仍记得他第一次踏上平川原,等来的不是刀光剑影,而是一支箭,一支粗糙到极点的箭。
毫无灵力,准头还不行,他随手一捞便握在手心,顺着来处望去,瞧见一衣衫破旧的少年。
“应贼!我们不会让你们踏入平川原半步!”
一声怒吼下,城墙上渐渐冒出了数十道身影,男女老少,孩童妇孺皆在其中。
石块、木矛、火把一切他们手里有的东西,皆一股脑往应家军身上扔,甚至都摸不到修士的衣角。
应家军中渐渐响起笑声,随后越来越大,似是瞧见了极为荒唐的事。
以卵击石,何其可笑。
唯有季向庭笑不出来,他看着那位使劲到额头冒汗的少年,浑身发寒。
他原以为自己不过浑水摸鱼当个看客,可知道看见少年仇恨的目光,才惊觉自己也逃不开。
这是他造的杀孽。
胜负太快,许是三剑,城墙上便再无活人,应家军毫不留恋地推开血染的城门,扬长而去。
“愚不可及!唐家主都抛弃他们了,也不知在反抗些什么。”
“若非家主命令下得急,或许还能逗着玩玩呢!”
偌大一座城池,除却城墙上的,竟再无他人。
季向庭独自脱离那浩浩荡荡的军队,缓缓走至城墙上,翻找半天,才找到那少年的身影,将手中的残箭放至他的手心。
这世上还有多少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又究竟发生过几回?
他的仇人何止应长阑一个。
“季向庭。”
有人在身后唤他,他却没有回头。
“我错了,”季向庭跪在地上,将少年的双眼合上,“该死的不只是应长阑。”
“仙门四家,都不该存在。”
他终于站起身,在一片残阳中,隔着血海望向纤尘不染的应寄枝,眼下鲤鱼奴纹闪烁不已,眼眸中烧着燎原的火。
“你也是。”
应寄枝只是漠然地看着季向庭,一步步走近,拽着对方的手腕将指尖的血污一点点擦净,将人拉上骏马。
“知道了。”
后来这一路上,季向庭看遍了人间百相,这些毫无修为的百姓或誓死抵抗,或开门投降,或临阵倒戈,却最终都湮灭在应家军的铁骑下。
自平川原边陲到都城,应家军摧枯拉朽荡平十几座城池,不过三日时间,唐意川倾尽钱财养的唐家军,在应长阑三剑下,灰飞烟灭。
手腕被人骤然掐紧了,连骨头都被挤迫得发疼,季向庭才似从一潭冷水中醒来,回眸看向身旁的应寄枝。
他难得有不笑的时候,偏头瞥人时骨子里的杀伐气便盖不住,那是久经沙场之人才会有的锋芒,若是寻常人被如此盯着,怕已两股战战。
季向庭顿了顿,似是才反应过来,散漫的笑意后知后觉地涌上,又成了那看谁都深情的模样。
“家主,再看就得收钱了。”
应寄枝置若罔闻,手上力道再次加大:“在想什么?”
季向庭眯起眼眸,在僵持之中开口道:“应寄枝,现在轮到你处理平川原的人了。”
“你怎么选?”
手腕上禁锢的力道骤然放松,季向庭垂眸轻嗤一声,低头去看手腕上的指印,上头同样有一抹鲜红色,像是在他身上按了个印记。
季向庭嫌恶地皱了皱眉,解开水袋冲洗着手腕。
两辈子都在摆脱应长阑的控制,结果还不是长成了他爹的复制品。
“季向庭,我不是他。”
应寄枝的目光仍停在自己身上,季向庭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上辈子没做到,这辈子努力。”
他情绪起伏一瞬便隐没下去,大局当前不想在此事与应寄枝多做纠缠,干脆伸手抓着他的指尖摊开,扣着应寄枝的手指寻到拇指上的伤口,放在自己唇边,舌尖碾着伤口舔了舔,卷走一串血珠。
唇瓣上抹上一层血色,季向庭眨了眨眼,又回到了从前甜言蜜语的模样。
“消消气,家主。”
应寄枝眉间压紧了,手背上青筋狰狞,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将喉头的血气压下。
他清醒地看着自己内心升起疯魔的念头。
死在一处,才是他们彼此之间唯一平和的解法。
平地起风,夜哭敏锐地抬头望去,却只见一片雪白的衣袖,与两匹挨得极近的骏马。
血腥味在彼此的舌尖漫开,季向庭仰头被人揽在怀中,呼吸被掠夺一空,被亲得脑中白茫茫一片。
原只是想让应寄枝消气,不成想快被他吻得快晕过去,季向庭推了人好几下才勉强喘上气来,差点从马上栽下去。
怎么,几个时辰不见脾气这么大,呛他两句还当真要自己命不成?
季向庭呛咳了两声,眼尾有些红,终于再无方才那眼含风霜的模样,抹去唇角一片晶莹。
他嗓子发哑,说话便没了气势,只好伸手指了指不远处:“那就证明给我看,平川原到了。”
*
“岁安副使,脚程倒快,三日不见,倒是觉得过了许久。”
唐意川勒马立于长乐城门前,看着正坐在城门前泡茶的青年,笑意吟吟地寒暄。
“是啊,在下也颇为想念唐家主,先前宴席有失礼节,为表歉意应家特地为您备了份大礼,不知唐家主是否去那树林里看过?”
“瞧过了,应家当真是——别出心裁。”
岁安抿了口茶,神色自若地应声:“不敢当。唐家主舟车劳顿,不若先喝杯茶?”
话音刚落,他手中的茶盏便被剑气猝然劈碎,瓷片四散,在他下颚处划过一条薄薄的血线。
唐意川坐于马上,手中长剑寒光凛冽,直指岁安命门。
“我这人没什么耐心,便闲话少说。应寄枝在何处?”
岁安叹了口气,将这笔账记在应寄枝头上,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剑锋毫无惧怕之意:“唐家主,慢慢来,先打过我再说。”
“长乐城这么多应家军,可是等您许久了。”
第35章 难解
唐意川眉心一跳,长剑立时灌满灵力朝岁安直劈而下。
岁安端着茶盏脚尖一点,便连人带椅疾退而去,手中湛蓝光芒一现。
他左手持剑只守不攻,在疾风骤雨般的攻势下不动如山,手中细长窄剑却似柳叶般飘逸灵动,每每点在剑气关窍处,角度刁钻地借力打力,数招下来竟当真不露败象。
唐意川眼眸一眯,两柄长剑再次相撞,她手腕下压,剑光亮得灼目,巨力之下岁安手中窄剑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嗡鸣声。
“你打不过我,却还在此地拖延时间,倒是衷心。”
唐意川冷笑一声:“无妨,应寄枝伤重不肯出来,我便提着你的头颅去见他。”
她身后站着万千唐家子弟,各个装备精良,修为不低,正虎视眈眈地看着长乐城门,只待唐意川一声令下,便要将应家撕碎。
要养出这么一队精锐之师,难怪唐家的窟窿怎么填都填不满。
“唐家主,你不敢。”
岁安叹了口气,手中杯盏顿时脱手而出,砸在厚重的城门上发出一声脆响,城门在灵力的撞击下缓缓打开,却是空无一人。
唐家军对眼下情况始料未及,顿时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起来。
“竟是连守军都没有,应家这是不打算打了?”
“怎么可能?其中定然有诈!”
“那副使分明不敌家主,却还要硬撑,我看就是那应寄枝身受重伤,想以此拖延时间,握手言和罢了!”
闲言碎语之下,岁安面对千军万马,仍是不急不缓地拿出新的杯盏,又续了杯茶。
“树林中人死得蹊跷,让你再次疑心我们家主是否当真重伤,列阵在前却只见我一个,这才急于要让家主现身。”
“若是家主当真藏拙,你便要无功而返了。”
岁安顿了顿,这下连手中长剑都收了回去,视千军万马于无物,看着马上的唐意川笑意吟吟。
“唐家主可曾想过,应家也等这一天许久了?”
唐意川顿时神色难看,几乎是瞬间明白过来,眼中狠意闪过:“好谋算!只是围魏救赵之策也容易弄巧成拙,应寄枝纵使快马加鞭,亦要十日时间才能赶到平川原。”
“如今应都原城空,只要杀了你,应都原便落于我手,他敢不回撤么?最后只会落得个腹背受敌的下场!”
岁安把玩着手中折扇,闻言摊了摊手:“唐家主所言甚是,那便请吧。”
唐意川手中缰绳渐渐收紧,一双眼眸杀意弥漫,却是再未出手一次。
她不敢赌,树林中的惨状她瞧得分明,若应寄枝当真是变数,进退两难的便成了自己。
岁安看着唐意川调转马头,带着唐家军朝来路回撤,终是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朗声开口:“拦住他们。”
一声令下,无数应家军便从树林之中涌现,顷刻便将来路封死,结结实实地把唐家军堵在原地。
唐意川眉间终于浮起一抹阴郁之色。
应寄枝这是疯了?!九成兵力留在应都原拦她,带着一成兵力,便想攻破唐家都城?
眼下情况,若要冲出重围,定要付出不小代价,唐家尚未攻下一座城池,她如何能甘心!
唐意川抬手解下腰上绑着的引信,犹豫片刻指尖便亮起一抹灵光。
“唉,何必这般大动干戈,唐家主不过想回平川原,岁安副使何不放她一马?”
动荡之中,却听一道温和声音自不远处响起,岁安抬起头来,便见云天明带着一支军队朝城门处赶来。
场面顿时僵持下来,三方将士拔剑相向,却是谁也不曾动手。
唐意川对这故作亲昵的语气嫌恶地闭了闭眼,终是没有反驳。
岁安摇头叹笑一声:“云家主莫要说笑。”
这下人终于来齐了。
*
平川原,青芜城。
城墙上一少年正靠在鼓面上打瞌睡,睡梦之中忽而听见一阵马蹄声,他骤然惊醒,看着不远处疾驰而来的身影,使劲将落了灰的战鼓敲响。
“应家军来犯——”
不过片刻,便有几十位百姓抄着火把登上城墙,神色警惕地看着远处。
“这城里便只剩我们几个了,横竖都是一死,管他是什么神仙,我们同他们拼了!”
“好!说什么都不能让我们的家丢了!”
马蹄声逐渐靠近,一少年拉开粗糙的猎弓,便将铁箭射了出去。
“应贼!休想进城!”
待那马蹄卷起的阵阵尘埃落下,城民们才瞧清来人,纷纷一愣。
那根本称不上是一支军队,不过寥寥十几人,还没有他们这些乌合之众多,瞧着眼下架势,倒不如说是他们在欺负这些应家子弟。
少年戒备地盯着队伍前头两位容貌出挑的青年,他射出去的箭,此刻正握在其中一人手中。
眼下他们顾不上太多,手中有的武器一股脑往来人身上砸,却只见那些修士拔剑挡下,却无分毫进攻的架势。
那眼角带笑的俊朗青年更是未出剑,像是没骨头似地被一旁神色冷峻的青年按在怀里,手中银光一闪,便挡下了所有烟尘。
少年停下手上动作,开口道:“我认得你,你是那贪图美色的草包家主,你不配当这家主!”
季向庭听见这毫不客气的斥责,顶了顶犬牙差点在应寄枝怀里笑出声。
当真一针见血,若非时局不许,他定要想法子拦住应寄枝,听听眼前这少年再骂几轮。
应寄枝漠然地看着眼前对他恶语相向的少年:“你们已是唐家弃子。”
少年微微一愣,纵然已明白唐家的意思,此刻猝然听敌人说起,心里同样不好受,他咬了咬牙,开口道:“那又如何?青芜城是我们的家,除非你们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否则我们绝不会让你们攻入平川原!”
“就是!何必在此惺惺作态!我知道你们修士以一敌百,就是拦你们一拦,老子也死而无憾了!”
“我们绝不会当应家的俘虏!”
那振振有词的话语愈发响亮,到最后成了破音的嘶吼,竟也能在这朗朗天地间振聋发聩。
季向庭垂下眼眸。
这样的话语他上辈子听过两次。
一次是年少时随应家军出征的青芜城外,另一次……
另一次是在他的枯荣军中。
挥之不去的心魔又纠缠上来,像是自前世追来的枯荣军冤魂索命,季向庭用力揉了揉眉心,才将不适事宜的记忆压下。
应家军中已有不少人神色不耐,却在引心蛊的压制下不敢妄动。
待那此起彼伏的怒吼声逐渐停歇,应寄枝才再次开口:“应家只与你们做交易。”
“唐家不仁,自立门户为上策。应家借道,唐家兵败后,可护你们十年安危。”
夜哭顿时抬头,惊鸦地望向应寄枝,皱眉开口道:“家主,此举不妥!”
随行的应家军同样被应寄枝的语出惊人吓得不轻,压低了声音议论纷纷。
“妇人之仁!如此怎能攻下唐家?”
“诸多风波过去,我倒觉得家主胸有城府,此举定然不会如此简单。”
少年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寡有情绪的青年,同城民们对视片刻,手中长弓垂下,却仍不退让:“我们凭何信你?”
唐家的弃卒保帅之策早已让他们心寒,如今坚守此城也不过是为了自己,倘若能自立门户,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
只是他们不明白,修士想取他们这些凡夫俗子的性命,不过是挥挥袖的事情,杀了他们才是永绝后患,为何要主动退让,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应寄枝眉心一点银光亮起,季向庭猝然皱眉,自他怀中直起身,难得讶然地看着他。
万籁俱寂中,只听一道冷清声音一字一顿响起:“若有违背,当筋脉寸断,暴毙而亡。”
天道誓,言出必成,无人能违背,几百年来动用者也不过屈指可数。
没人敢用性命立下如此誓言。
当真疯了。
少年揉了揉脑袋,脸上最后一点怀疑也在自天穹落下的印记中散尽,他收回武器,看着应寄枝嘀咕一句。
“这家主是不是脑子不太好?”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青芜城的城门便朝应家军打开,应寄枝扣着季向庭的手指驾马离去,被方才那一波三折惊骇到呆立原地的应家子弟终于回过神来,紧随其后。
原以为是血流成河,不成想是兵不血刃,这仗当真打得他们一头雾水。
季向庭同样有些回不过神来,应寄枝所作所为亦出乎他的意料。
他虽能明白应寄枝同青芜城做的交易,对应家来说无足轻重,甚至还能赚一波好名声,让自己这位盟友对他有所改观。
可季向庭不明白应寄枝为何要在此事上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仿佛他当真是那悲天悯人的圣人。
为什么?
只为了让那些百姓安心……还是为了证明什么?
手中的温度顿时冷下来,让他从纷乱思绪里抽离,季向庭下意识一攥,却是握了个空,应寄枝早已越过他半个肩膀,只留给自己一道瞧不出情绪的背影。
“诶——”
季向庭蓦然出声唤住人,回过神来竟是自己也愣了一下。
自己想做什么?
心里涌上些许莫名的情绪,快得他看不分明。
应寄枝一拉缰绳,微微侧身看着季向庭,让他本就有些恍惚的思绪更成了一团乱麻,无端想到了先前路上自己对他说过的话。
如今看来,说得有些过分,按他的少爷脾气,怕是生气了。
季向庭一夹马肚,几步赶至应寄枝身侧,想不明白的事,他干脆不想,顺着本能牵住应寄枝的手指,将人往下一拉。
“是我说错了,家主饶了我这回罢。”
“你与应长阑不一样。”
夜哭抬头,隐约瞧见不远处绿意盎然的柳枝吹拂,两匹骏马停在树下,季向庭主动仰头,亲在应寄枝唇角,眉眼间难得带着一点软意。
第36章 冥冥
春寒料峭,本该是季向庭身上旧伤发痒的时候,如今却被拢在浸满冷香的怀抱中,靠着唇齿间的温度暖起来。
这样的缠绵让他整个人懒洋洋的,像是在冰天雪地里的人骤然被拽回春暖花开中,怪异极了,在应寄枝抽离时忍不住一口咬在唇面上。
力道不大,犬牙嗑在上头磨了磨松开,比起叫人疼,更像是某种隐秘又依赖的习惯,应寄枝看着眼前茫然的眼眸,心中滔天恨意都在季向庭心血来潮的示弱里平息下来,只剩满腔情绪烧空后的疲惫。
应寄枝低声说了句什么,季向庭皱了皱眉没听清,下意识凑近了,却又被人按着后脑亲。
“家主。”
季向庭整个人一震,终于从这种近乎失心疯的状态里挣脱出来,将人推开,难得在夜哭冷然的注视下有些不太自在。
他还是头一回知道自己有吃软不吃硬的毛病,上赶着被人占了半天便宜。
“应家传信,云天明率兵与应家谈判,意欲放唐家军回来。”
季向庭挑了挑眉,对此事毫不意外:“那如今唐意川在哪?”
“仍在应都原。”
季向庭弯眸瞥了眼身旁的应寄枝:“看来你这位舅舅还真是一碗水端平,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呢。”
表面是帮唐家撑腰,却又将唐家军拖在应都原,给了应家军直取都城的时间,无论哪方赢了,他都能借此记上一功。
说得情深意切,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自己的权势重要。
“岁安心中有数,他一贯爱搅浑水,待唐意川赶回,或许刚巧能看都城城破之景。”
此间事了,夜哭却仍不离去,原地跪下一礼,却是语气冷硬地开口:“家主,之后还望您三思而后行,否则恐无法服众。”
应寄枝冷淡地垂下眼眸看着眼前副使,无形威压展开压在夜哭肩上,寸寸加重,夜哭咬紧牙关,身上关节不断作响,却是执拗地不肯退让。
这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太过熟悉,让夜哭嗅到了记忆中泥土的腥气。
仿佛又回到半年前的雷雨夜,他与岁安跪在门外,浑身湿透却动不了半分。
主殿厚重殿门被吹开,应寄枝神色淡然地缓步走出,身后是已然失去气息的应长阑。
那是比应长阑的威压更为可怖的气息,自年岁尚轻的青年身上不受控制地散发出来,一双眼眸空而沉,漠然扫过跪在面前的两位副使。
无人敢与这双烧着暴怒火光的眼眸对视。
夜哭皱紧眉,不要命地运起全身灵力撞向那坚不可破的威压,却听闻旁边之人闷咳一声,他动作一顿,欲回身查看,却被岁安扶住后腰,那手指僵冷,却又带着不容抵抗的力道将自己往下压。
“恭迎家主。”
夜哭终于看清了眼前景象,那是一团浓到化不开的血迹,在雨水冲刷中分外醒目。
他听见岁安张口,话语像是在唇齿中挤出,每说一字都有血丝涌出,声音极低,唯有自己能听清。
“家主之令,轻易不容置喙,否则便是逾矩。记好了。”
那是他头一回退让,对应寄枝俯首称臣。
也是他第一次恐惧。
可如今再面对这样强悍的威压,他却半分害怕都没有。
真是奇怪。
“安心,家主如此不过是替应家博个好名声。人非草木,百姓念着应家的好,即便中立,在大是大非上仍不免偏袒应家。何况,不过几座城池,应家如何不能守?”
季向庭俯身,长袖一扫夜哭的肩膀,那几欲取人性命的威压便似一粒尘埃般被他轻描淡写地拂去,贴心地将人一把拉起。
“家主一心想着应家呢。”
夜哭终于回过神来,看着季向庭笑吟吟的眼眸,默不作声地退下。
应寄枝从始至终未置一词,目光却始终落在季向庭身上。
夜哭脑海中浮现起出发前日岁安在他屋里说的话。
“黑鬼,季向庭此次在唐家没有任何异样,但难保他之后不会发难。”
“我还有一种预感……家主比之应家,或许更在乎季向庭。”
从前他只觉荒谬,可如今情况,却叫他汗毛直竖,悚然一惊。
应寄枝怎会对人生出情感?他分明……
青芜城一事一夜之间便传遍了整个平川原,更有不少人亲眼见过那日苍穹之上的异象,形势仿佛顷刻间逆转。
应家军一路南下,马蹄声还未传到城中,城门便已打开,百姓夹道瞧着应家军踏入城中,甚至出现了几城城主抢着求见应家主,只为了让其借道自己城中,好得十年庇护。
唐家不仁,若能保全己身,何必执拗地守着那所谓的忠义不放?
季向庭站在帐外,看着几位城主争得脸红脖子粗,不由自主地唇角弯起一点笑意。
正准备看戏,便见一位城主朝自己看来,眼神发亮,季向庭顿觉不妙,正要转身,便被人一把拉住手腕。
“季公子,您可得帮我们说说好话,若是成了,必有重谢!”
“季公子,他那地方穷乡僻壤,我出的价钱绝对比他们高!”
“季公子!你若应了我,我们自此结义,我认您为大哥!”
季向庭被一叠声声如洪钟的“季公子”喊得脑袋发晕,头大地摆了摆手,好笑地看着几位城主:“几位豪杰,见者有份。我能替你们说好话,不用什么谢礼,只求日后我来城中做客,好让我免一顿饭钱。如何?”
城主们对视一眼,他们多数年纪不小,一双火眼金睛自能看出季向庭话语间的真情实意,不由更是心生敬意,就差拉着季向庭当众结拜,把酒当歌。
“季归雁。”
呼唤声传来,季向庭眨了眨眼,朝众人拱手一礼便掀起帘帐抬步走进,半真半假的抱怨便被隔绝开来。
“李元意与江潮可找我几回了,家主再扣着我,让我替你收拾烂摊子,他们可要大逆不道入帐强抢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鸠占鹊巢地倒入柔软的床榻间,在一片冷香中沉沉睡去,难得没有噩梦缠身。
应家军的铁蹄之下,前世是血流成河,而今生却是花团锦簇。
至少今生,他的手上再没有让他痛苦至极的罪孽。
自青芜到唐家都城,数十人组成的应家军只用了两天时间,便至柳城,竟是比应长阑还快上一日。
平川原,都城。
“长渊副使,柳城城门已开,明日应家军便会军临城下,眼下守军不足,该如何是好?”
长渊握着手中黛青色的发簪,瞧了许久,才小心地将它插在鬓发间。
多年前她舍下满副金钗耳环,随唐意川离开乐楼,却唯独舍不得扔下这枚簪子。
唐意川或许不知道,这是她
第一回收到礼物,收到不求回报的礼物。
“告诉唐家军,应战。”
唐家子弟咬了咬牙,看着眼前神色如常的女子跪下:“副使,这几日已有不少唐家子弟望风出逃,如此怕是……”
长渊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唐家子弟,脸上露出一点嘲讽之色,她缓缓起身,手中长剑盛着月色抵在对方颈边,便看他大叫一声,双腿发软地瘫坐在原地。
她从前无比仰慕的仙家子弟,如今再看也不过是苟且偷生、贪生怕死之辈。
“若不想死,便提剑应战。”
拂晓时分,天色阴沉,细密的雨丝纷纷扬扬,季向庭勒马立于唐家都城前,看着只身站在城门口的女子。
“长渊副使,别来无恙。”
长渊手中持剑,一言不发地看着二人良久,才开口道:“客套便免了,应家主决定率兵前来,今日便是你死我活之局。”
季向庭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民心向背,你早已分明,明知唐意川无可救药,却仍执迷不悟,非智者所为。”
上辈子与唐家的战役结束得太快,他们尚与唐家军缠斗不休,便听见唐意川与长渊一同身陨的消息。
战场上顿时静下,应家子弟与唐家子弟面面相觑,回不过神来。
应长阑的修为再如何出挑,如今旧伤未愈,唐意川若是全力应对,纵然无法打败应长阑,至少也能全身而退。
短短百年从一介伶人成为一方家主,如何会落得如此轻率的下场?
季向庭擦了擦额头沁出的汗,喘了口气眯起眼睛往城门里看。
隐约瞧见两道相依的身影,即便已失去生机,仍维持着护住身后人的姿势。
脑中直觉作响,季向庭没来由地觉得那便是唐意川与长渊。
那道水蓝色的裙摆,他没来由地觉得眼熟。
直到后来,他在旁人口中听见了完整的故事,再度旧地重游,瞧见已然面目全非的乐坊,模糊的记忆才逐渐浮现。
他幼时曾与她们有过一面之缘。
彼时他死里逃生,却无路可去,一路浑浑噩噩地走入城中,被脚下凸起的石头一绊,摔在地上再爬不起来。
太饿了,他已经许多天未吃过东西,若非一口气撑着要替父母复仇,季向庭怕是早便死在了路上。
城里车水马龙,却无人看见街巷处垂死挣扎的孩子,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撑着墙缓慢地朝前走。
“好了,别逞强了,天大的事也得吃饱了才能做。”
一道清凌凌的声音响起,季向庭艰难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只热气腾腾的包子和一袋金银首饰。
两个年纪稍长的姑娘站在他面前,身着水蓝色衣裙的女子笑容温和,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我们要走了,这些东西已经用不到了,意川说不如给你。”
季向庭饿得头晕眼花,一口叼住包子三两下吃完,才拍了拍脏兮兮的手开口问道:“……你们要去做什么?”
站在蓝衣女子身后的姑娘笑一声,眉目间满是张扬:“自然是建功立业,至少,以后若我是城主,不会让你没饭吃。”
第37章 剑光
长渊看着眼前青年,话语间神情带上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似是与自己相识已久。
多年前的随手相助早已在洪流中模糊不清,长渊不愿多想,皱了皱眉开口道:“孰是孰非并不重要,季公子。”
两方战旗在寒风中飘扬,长渊身后渐渐显出披坚执锐的唐家军,她手中长剑斜指,剑身曳出一道明亮的弧光。
“来战。”
喊杀声震天撼地,成群结队的唐家军自城门冲出,各色剑光织成网朝应家军罩来,顷刻便将应寄枝身后寥寥数十名应家子弟笼罩。
江潮与李元意对视一眼,各自握紧长剑迎敌。
“鬼泣!”
擒贼先擒王,夜哭低喝一声,掌心幻化出一柄重剑,闪身掠至长渊近前,黑色剑气携着巨力朝她劈砍而去。
长渊却是不避不闪,剑光相撞的余波卷起数丈风沙,一些修为低微的弟子被直直掀飞,夜哭后退两步,终于皱起眉看着立于原地的长渊。
“用剑骨为代价强行提升实力,你在自断后路。”
长渊不为所动,手腕翻覆间剑光明灭打出一道强悍剑光,自半空分出无数剑影,将夜哭牢牢笼罩。
她内府灵力不受控地暴动起来,强行撑开经脉涌入剑身,一双眼眸因外溢的灵力而泛起一道水蓝色的灵光。
他们本就修为相当,此刻长渊强行拔高灵力,夜哭手腕被剑影震得发麻,可他半步不退,一柄重剑舞出残影,一边抵挡着招招致命的杀机,一边分出心神伺机破阵。
“破阵。”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随即一道金光破开重重剑气,硬生生将这剑阵撕裂一道口子,夜哭长剑自窄缝贯出,剑身翻转横劈斩碎残影后闪身而出,皱眉望向季向庭。
“去保护家主。”
季向庭耸了耸肩,反手定住呼啸而来的剑光,随手捏碎:“你们家主厉害得很,哪需要我帮?”
长渊终于停下攻势,持剑的手腕正微微颤抖,却又被她伸手按住,她看着眼前神色轻松的青年,终于自嘲般笑了笑。
“藏拙至此,不惜以唐家为投名状,只为了覆灭应家,季公子怕是筹谋多年了。”
夜哭眯起眼睛,神色凌冽地扫了眼身旁的季向庭。
另一边,李元意与江潮背靠背,还未等喘口气便又有唐家子弟挥剑袭来,李元意举剑架住,江潮仿佛背后长眼一般回剑一划,便将连人带剑将唐家军掀翻了出去,撞到一片敌军。
李元意擦了擦额角沁出的汗,看着眼前似是无穷无尽的人墙,有气无力地哀叹一声:“家主这回打仗带的人也太少了些!就算几位皆是门中好手,也双手难敌四拳,防不胜防啊!”
江潮用剑柄敲了下李元意的脑袋:“我们不过是鱼饵,只要将唐家主引回平川原,岁安副使随后赶来,便能转守为攻。”
李元意疼得一弯腰,见缝插针地将漫天剑光挡回去,委屈地嘀咕一声:“我怎会不知,只是季公子再不来,我们可要交代在这里了!”
话音未落,一股冷香缓缓飘来,他尚未回过神来,便见一片白色衣袍掠过,眨眼便站在他们面前。
“家主!”
李元意被这突如其来的人影吓了一跳,心里不由腹诽一句。
他们心心念念的季向庭未出现,却唤来个煞神。
“应寄枝在此处!杀了他,应家便再无威胁!”
“当真狂妄!无剑之人竟也敢自投罗网!”
万人丛中的一点白太过引人注目,唐家军纷纷反应过来,调转矛头便向应寄枝急扑而去。
应家两日连破五城的消息传得极快,惹得唐家军还未开战,便已军心散乱,若非长渊铁血手腕杀鸡儆猴,怕是已有半数人逃出都城,另寻他处谋生。
原以为应家是神兵天降,可打开城门唐家军才发觉应寄枝身后跟着的不过寥寥数十人。
意识到被应家的障眼法狠狠下了面子,此刻唐家子弟心中怨气难解,眼看身无长处的应寄枝闯入人群中,自然不愿放过这天赐良机,一时间纷繁剑光映亮半边天空,
李元意与江潮正立于应寄枝身后,此刻便遭了殃,不讲道理的剑光不分敌我地如雨般落下。
“我们可不是应家主,冤有头债有主啊!”
李元意顿时吓得面色苍白,两人下意识运起季向庭教予他们的步法,在绝境中竟是踩得虎虎生风,晃晃悠悠地勉强躲过几剑,几缕发丝在风中飘荡,顷刻便被剑锋斩断。
看两人一路上孟不离焦的模样,若是应家主死了,怕是得让季公子伤心。
躲得狼狈的江潮咬咬牙望了一眼没有动作的应寄枝,情急之下也想不起在蓬莱幻境中见过的滔天一剑,周身灵力运到极致,如风般飘过将应寄枝往后一拉。
“家主小心!”
可这千军万马汇聚而成的剑网岂是修为平平的低阶弟子能够躲避的,即便江潮反应再快,也终究只让应寄枝偏离分寸。
“哼,当真是衷心,让你与家主一同赴死,也算是全了你的一片赤忱之意!”
“江潮——!”
李元意睁大眼睛,想也不想便冲了进去,手中长剑一横拦在江潮身前,一边大义凛然地欲替人拦下一剑,一边又害怕地发抖。
剑光如雨,转瞬便直逼眼前,江潮苦笑一声,此刻是想将李元意推开都做不到。
当真是赔了夫人还折兵,家主没救成,还要把自己搭在里头。
应寄枝终于在剑光落下的最后一瞬回头望了一眼神色凝重的两位少年,错身将两人身影牢牢遮住,手中银光闪现,通体漆黑的长剑自脊骨缓缓抽出,悬于应寄枝头顶,剑身嗡鸣不已。
日光都在这柄长剑下黯淡,长渊瞳孔骤缩,强忍着全身几欲被劈开的痛楚,纵身跃至半空,将全身灵力尽数灌入手中长剑中。
过量的灵力催逼下,她手中剑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嘶鸣,逐渐化作寸寸裂纹刻在长剑上。
绝不能……让应寄枝挥出此剑!
长渊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剑骨在寸寸断裂,她嘴角沁出血丝,手上动作却分毫不停。
要拖到唐意川回来,平川原才有希望……哪怕代价是她的性命。
季向庭顶了顶犬牙,身如鬼魅般一虚,下一刻便出现在长渊身后,一双眼瞳金芒亮起,单手按在剑锋之上,鲜血同他口中话语一同落下。
“长渊副使,还是歇一歇为好。”
蓄势待发的剑势应声被定在原地,不甘地震动着,终究在磅礴如海的灵流压制下光芒黯淡,长渊猛然喷出一口血来,脱力地往下栽,被季向庭一把扶住。
“……为何不动手?”
季向庭弯了弯眼眸,并未直言:“我可不想唐家主回来拿我是问。”
应寄枝拇指几不可查地蹭过古朴剑柄,在唐家军剑光贯穿身体的前一刻睁开眼眸,抬剑挥动。
整个天地都似因此颤动一瞬,唐家军瞧着眼前景象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眸,在骤然暴发的灵流下浑身颤抖不已,却无法逃离半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遮天蔽日的剑气直贯天穹。
狂风骤起,剑光所至摧枯拉朽地将树木连根拔起,刚才那密不透风的剑网便似霜雪般在炙热剑光下一触即碎,化作千万光点。
时间一息定格,那些来不及远离的唐家军脸上惊骇神色未及改变,整个人便被强烈银光吞没,待剑光消散,竟是连尸骨都未曾留下。
“怎么可能……”
自应寄枝继任家主以来,那些捕风捉影的消息便喧嚣尘上,无论何人试探,应家也未曾有过回应。
人前应寄枝从未出过手,也无人能探查到他身上的灵力波动,楼船上唐家出手试探,应寄枝竟是要靠男宠挡剑,才能化险为夷。
应寄枝无法修炼一事,自此成为板上钉钉的软肋。
“应寄枝年纪尚轻,怎会拥有如此神剑?”
“莫非是……蓬莱幻境?寒洲剑竟当真被剑圣藏于此地?”
“若他当真有如此修为,我们……如何能有胜算?”
堪堪升起的希望在这震天撼地的剑光下散得无影无踪,死里逃生的唐家军此刻彻底没了反抗的心思,踉踉跄跄地便想往四处奔逃。
更有甚者直接瘫坐在地上,脸上灰土一片,却又硬生生挤出笑意来看着面前的应家军:“唐家本就不仁,我们不过是被逼着才与应家作战,还请应家主宽宏大量。”
长渊眉头紧皱,身上的剧痛让她无法再控制散乱的局面逃军们才踏出几步,远处一道红光闪现,毫不留情地斩在身前三寸,拦住去路。
逃兵们扑通一声跪下,看着极速靠近的身影绝望地出声喃喃。
“家主回来了……”
季向庭若有所感极速后撤两步,将长渊往身后一推,弯腰后仰躲过来势汹汹的剑影,一手拉着人一手贴地一拍,整个人便如一尾游鱼般滑了出去。
应寄枝早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季向庭身后,此刻伸手一接,恰到好处地将人护在身后。
李元意与江潮姗姗来迟,惊魂未定地看着季向庭鲜血淋漓的手掌。
“季公子!你的手……”
季向庭摇了摇头,示意二人噤声。
唐意川一双眼眸血红,喘息不已,显然是强行运起灵力,才堪堪在城破之前赶到平川原。
季向庭眯起眼眸。
眼下倒是不太好办了。
她眼中别无他物,只有季向庭身后半昏半醒的长渊,手中长剑血光未干,便抬步朝季向庭走去。
“将长渊还给我。”
第38章 明灭
季向庭蹙眉,指尖用力把长渊捏晕,偏头看向身后三人:“你们看好长渊副使。”
他的视线直直落在江潮身上,对方一愣,接过长渊,与李元意对视一眼,郑重地点了点头:“季公子多保重。”
季向庭看着两人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由忍笑拍了拍他们肩膀安慰道:“安心,不是什么大事。”
错身而过时,李元意忽听耳边轻飘飘传来一句提醒。
“一会儿看着点夜哭。”
李元意顿时一愣,瞥了眼一旁脸色阴沉的夜哭明白过来,嘴角一垮。
届时夜哭若当真铁了心要长渊的命,他与江潮怕是还不够这位活阎王磨刀的。
季公子可委实太看得起他们了!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红光与银光已对撞过数回,唐意川剑身下压架住应寄枝挥出的剑光,在刀光剑影中看着应寄枝冷淡眼眸,眯起眼睛。
“蓬莱幻境里没有寒洲剑,你无本命剑的事实不假……”
话语一顿,她唇角勾起一点讽笑:“看来这些年,应长阑为了你剖了不少人的骨。手中血债未消,如今还妄想做那凡尘的救世主?”
应寄枝手中的不留名剑似是有灵,在唐意川的话语中嗡鸣一声,仿佛极为不甘地躁动起来,剑身银光流转的银光忽明忽灭,似是要脱力应寄枝的掌控。
瞬息破绽被唐意川捕捉到,她手腕翻转携巨力挥出两剑,红光爆裂锁住应寄枝两处命门,势如破竹般朝对方飞射而去!
剑影汹涌,躲闪不及的应家子弟顷刻身首分离也无法让其停顿片刻,可不知为何,应寄枝手中长剑垂下,连躲闪的脚步都慢了半刻,剑光蹭着脸颊而过,划出一道醒目血线。
“发什么呆,不要命了?!挥剑!”
灵台为之一清,极为熟悉的灵流应声涌入应寄枝内府,正不断震颤挣扎的不留名剑顿时乖顺下来,应寄枝微微偏头,却只看见身侧一片如火燃烧的红色衣袖飞闪而去。
应寄枝眼前纠缠不休的魑魅魍魉一瞬消散,正细微颤动的眼眸终于有了落点。
“凝冰。”
灵流倾泻而下,金光铺开顷刻笼罩整座都城,青年落字,阳春三月的细密雨丝寸寸结冰,如万千银针般携着点点灵光飞射而下,直追唐家子弟而去,入木三分。
何其诡异的妖术,唐家弟子们尚得一口喘息,便被漫天冰雨扎透了身体,连惨叫都没发出来,便失去生机。
“妖、妖孽!”
惊叫声终于散开,唐家军四散奔逃,踉踉跄跄地寻找着遮蔽的地方。
唐意川周身红光萦绕,长剑自发挥舞竖起屏障,将冰雨挡下,神色终于凝重下来。
“原来如此,”唐意川看着眼前一双惑人的金眸,“树林里那些唐家弟子是你出的手。”
“如此能力,若要杀应寄枝亦不在话下,你在等什么?”
季向庭眨了眨眼,对唐意川明目张胆的挑拨毫不在意:“你猜。”
唐意川一皱眉,视线落在长渊苍白的面容上,心中焦急愈甚,她眉宇间闪过一丝狠厉,竟是卸下半数防备凝力直冲李元意三人而去!
“别动,把人护好了。”
李元意短短一日被吓了三次,此刻看着眼前毁天灭地的剑光神情有些麻木,却再无多少恐惧。
只要有季向庭与应寄枝在身前,似乎什么疾风骤雨也不会落在他们身上。
“看好人。”
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响起,眼前一道黑影闪过,却是让李元意呆愣一瞬,喃喃开口道:“夜哭副使怎么……”
夜哭横剑拦在两人面前,不耐烦地看着身后愣头愣脑的两位青年,不再开口。
战场中央一声巨响,地动山摇间城门砖瓦终于不堪重负地裂开口子,砖块混着尘土簌簌下落,所有人都被余波冲得到退两步。
“让开!”
唐意川一双眼眸红意愈甚,长剑烧至通红,瞬息之间便对招数十回,直至最后身上屏障尽褪,周身被冰刺刮蹭爆出一串血雾,只为了逼退应寄枝一步往长渊处赶。
应寄枝一双眼眸冷然注视着对方,似是早已将对方看透,终于开口:“如此执着,是为她,还是平川原?”
唐家军已在方才冰雨与剑光中所剩无几,唐家早已没有吞并应家的实力,如今唯有救下长渊,唐意川才有与应寄枝抗衡的可能。
于公于私,都无比重要。
唐意川手中剑招停顿一瞬,一双猩红眼眸茫然眨了眨,又恢复成狠戾模样。
“有什么分别?”
季向庭视线凝在唐意川身上,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不太对。
重活一世,许多事再经历一次,上辈子未曾发觉的种种细节便渐渐浮出水面。
唐意川如此天资强悍,百年前才被探出本命剑,如今修为已然独步天下,唐家更是在短短数十年里异军突起,与其他三家分庭抗礼。
徐徐图之,假以时日,若没有他与应寄枝重生的变数,当真能吞下应家。
唐意川并非胸无城府之人,能在乐坊卧薪尝胆数十年,也绝非急躁之人。
为何如今在应家一事上,显得如此着急?明目张胆的反复试探,未得结果便近乎莽撞的出兵,仿佛换了个人般。
还有她对长渊的反应……
季向庭揉了揉眉心,脑中灵光闪现却无法抓住。
于情于理,唐意川眼下绝不能在此地殒命。
他抬眸看了一眼应寄枝,下一瞬应寄枝手中不留名剑便亮到极致,冰冷强大的灵力喷涌而出,生生将那燃烧到极致的灼热红光步步逼退。
唐意川咬了咬牙,收剑后仰泄力,吃了三分余力后咳出一口血,借力后跳绕开应寄枝,手中长剑一偏,剑光便呼啸着直冲应寄枝身后的夜哭三人而去。
应寄枝皱眉,终是分出片刻心神将节外生枝的剑光斩碎,前错一步封死唐意川最后一点退路。
一双金眸寸寸转深,季向庭凌空前几步穿过狂暴剑雨一掌拍在唐意川头上,浩瀚神识铺开,牢牢锁住对方。
“封!”
灵流涌出锁住其周身关窍,季向庭凝眸去探其灵台,甫一钻入,一道暗红色雾气便极速翻涌上来,似一条毒蛇般绞住季向庭笼罩在整座都城上的神识,让人动弹不得。
“你是谁?”
季向庭眉心寸寸压紧,直视着眼前无名灵识,灵台被其挤压得发胀,他咬紧牙根,周身金芒亮到灼目,悬在半空上的神识几乎凝成实体,毫不犹豫地直直对撞上去!
他整个人猝然一震,踉跄一步往前栽,季向庭两眼一黑耳中嗡鸣,连吐了三口血才勉强清醒过来,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被应寄枝接在怀中,血迹晕湿了他半片衣袖。
可季向庭此刻却顾不上太多,神识被反噬受损的眩晕一阵阵涌上,搅得他不得安宁,他却仍强行运起灵力便将人往外推。
“……别管我,拦住她!”
应寄枝扣着季向庭的肩膀,目光在他脸上寸寸扫过,手背青筋暴起,动作却轻得过分,闭了闭眼才将喉头泛起的血腥气强行压下。
长袖之下,血红色纹路闪烁不已,应寄枝按住手臂,目光锁在那道被撞散的血光之上,直到它重新回到唐意川身上,提剑转身离去。
季向庭按了按眉心,调息片刻勉强站起身,纵身一跃掠至夜哭近前。
江潮与李元意将方才的变故看得分明,却不知其缘由,见季向庭神色不好便不再多问,只是一左一右地扶着他。
夜哭面无表情地伸手按住季向庭的肩膀,灵力涌入帮他梳理混乱的灵流。
“方才有何变故?”
季向庭垂眸不语。
唐意川的神识之中,为何会有如此强大的灵识?
如今天启大陆无人能让自己受如此重创,可方才那道灵识残片,竟能让自己毫无反抗之力。
那绝不是此界之人能拥有的力量。
唐意川这些天来的反常,会与之有关么?
阴沉许久的天穹终于露出一丝日光,映亮了远处骑马赶来的应家军。
岁安勒马立于最前方,身后列阵的应家子弟干净利落地将残余的唐家军追回捆在一处,似一道城墙般堵在都城前。
“家主,应家军来迟,还望赎罪。”
唐家拖了许久,终是败局已定。
可季向庭心中不安之感越发鲜明,脑海深处更是作痛,似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唐意川神色痛苦地捂住脑袋,强行侵入的神识似是扰乱了她的神志,此刻捂住脑袋痛苦地尖叫一声,似是第一次看清眼前尸横遍野的景象。
“唐意川。”
一片混乱中,一道虚弱却清脆的声音响起,唐意川本能地抬起头,望向重重阻隔后的长渊。
长渊此刻剑骨重创,浑身灵力消散大半,身上却仍有淡淡余光笼罩,夜哭一皱眉,正欲上前将人重新劈晕,却被季向庭拉住。
对方摇了摇头,视线落在长渊身上:“她身上没有战意。”
季向庭心中隐隐预料到长渊的行动,思忖再三却按下心中犹疑,未曾阻拦。
那道控制唐意川的神识,究竟有何目的?
长渊垂下眼眸,看着眼前满目疮痍,轻声开口:“你看,如今景象已与我们当年所想,全然不同了。”
唐意川唇角溢血,神色恍然地上前两步,似是预料到什么急急开口:“长渊,你说过会一直在我身边,你……”
她的目光触及到长渊鬓发间那支黛青色的发簪,又停住脚步。
一双血红色眼眸终于挣出半分清明,唐意川浑浑噩噩地后知后觉,过去的记忆不知何时已全然模糊。
“意川,从前的话我不会食言,但眼前的债总要有人偿还。”
长渊抬起头来,眼眸深处隐隐浮现一层水光。
“最后一次,我希望活下去的是你。”
唐意川怆然睁大眼眸。
第39章 倾覆
耀眼蓝光自长渊体内升起,她手中长剑发出阵阵爆鸣声,终是化作万千碎片,叮叮当当落了一地,她整个人也如同一碎的瓷器般,顷刻便布满了破碎裂纹。
分明是极痛的酷刑,可长渊的目光仍是平静,留恋又哀伤地看着唐意川。
唐意川茫然地蹙眉,似是无法理解眼前景象,可泪珠却先于理智落下,她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向长渊,却被应寄枝提剑挡住。
“放我过去……”
应寄枝垂眸看着眼前神色错乱的唐意川,那样绝望的眼神仿佛与前世的情形重叠,剑锋终于止于她面前。
唐意川此刻全无理智,拨开剑锋朝那道纤弱身影奔去,却又在一步之遥停下,不知所措地看着对方。
仿佛又回到自己初来乐坊的时候,她手忙脚乱地学习着那些她曾不屑的东西,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敲开隔壁房门,趁着夜色深沉,伸手去拽那眉目温和的姑娘的袖子,生疏地撒娇。
“长渊姐姐……”
季向庭指尖一动,犹豫再三终究未曾阻拦长渊的自爆,也没有去拦唐意川的靠近。
此刻他满副心神都落在唐意川身上,并未发现应寄枝身上异样。
方才与那道红色雾气的对撞也并非全无所获,在那一刹那他剥离一缕神识混入其中。
此刻他能感受到那道雾气正在唐意川体内剧烈震荡,似是因唐意川剧烈的情绪波动而狼狈不堪。
果然。
长渊弯起眼眸,张口无声吐露几字,唐意川俯首凑近,什么都未听见,可她却在冥冥之中听见那轻柔到极点的字句。
“你醒一醒呀。”
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却似一道线头,冲破唐意川脑中盘踞的红色雾气,串起那段被人刻意隐藏、早已模糊不清的往事。
在乐坊的最后一晚,唐意川睡得格外沉,破晓时分才终于被人轻轻晃醒。
“意川,你醒一醒呀。”
唐意川看着长渊,慢慢笑起来,自枕头底下拿出一枚黛青色的发簪,倾身插在长渊素淡的发髻上。
她终于说出了这些日子想了许久的话。
“长渊姐姐,我们一起走吧!”
不知为何,向来守礼的长渊在那一瞬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唐意川拉着她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奔跑,最后两人一起登上城中最高的高塔,气喘吁吁地躺在屋檐上。
长渊回头看着唐意川,红日灼灼,她的眼眸却比那日光还耀眼三分,看她笑得肆意,指着天边红日开口。
“长渊,我要往上爬,我要让这天下记住我的名字。”
唐意川越说越大声,对着呼啸而来的风张口呼喊。
“我要无剑之人不必担惊受怕,我要有志之士能建功立业,我要天下再无战事!”
她说了太多愿望,说得那么理直气壮,可她此刻沐浴在这样的日光下,万物生灵都偏爱着她,仿佛说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
最后唐意川停下来,望向长渊,蓦然放轻了声音,语调都是软的。
“我要长渊姐姐得偿所愿。”
面对这样一双眼眸,如何能够拒绝?
长渊按住被风吹乱的发丝,听见自己开口:“意川,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出口。
她的愿望太过简单,在唐意川的雄心壮志下显得那样黯淡无光,她不敢说出口。
她只希望唐意川,平安喜乐。
春秋轮转而过,长渊陪着唐意川一步步往上爬,看她登高跌重,昔日眼中比日光还要灼目的生机在渐渐被什么东西消磨。
被权势、被背叛、被野心消磨得面目全非。
唐意川变得越来越陌生,她几次狠下心来欲抽身离去,可一低头,便看见唐意川枕在自己腿上,皱眉半梦半醒地望向自己。
“长渊姐姐……别走。”
终究是同年少的自己分道扬镳。
事到如今,年少的愿望句句落空,可至少最后一句,长渊尚有余力实现。
行至终处,如此也算是她们的得偿所愿。
一声脆响将唐意川唤醒,她头痛欲裂却不愿闭目,指尖颤抖去碰长渊,可还未感受到温度,长渊便在她面前消散,化作万千灵蝶盘旋在唐意川身侧。
像是长渊无力说出口的,最后的安慰。
唐意川跪坐原地,在万千灵光中神识发出尖锐哀嚎,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身上的异样,发了疯般冲撞着那道不属于自己的神识来,那诡异雾气同样沸腾起来,不甘地胀大到极致,终于在缠斗中占据一瞬上风。
无人知晓唐意川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以为她在因长渊之死悲痛到极致。
天光已亮,唐家再无翻身的可能,众人卸下戒备,甚至看到眼前生离死别之景,感同身受地叹了口气。
“可恨之人终有可怜之处……”
唯有应寄枝如有所感地回身,瞳孔一颤,下一刻身影便消失在原地。
一息时间仿佛静止,唐意川空洞双目一色赤红,环绕周身的红色灵光凝成一线,缠绕在手中长剑上,在所有人都始料未及之时,身影闪动朝季向庭急掠而去。
“异……端……”
分明是模糊不堪的破碎字句,季向庭却瞳孔骤缩,前世阴影纷沓而来。
这句呓语他再熟悉不过,那是应都原血战之时,身后之人捅向自己时说的唯一一句话。
是他重生之后,日夜辗转反侧也要查明的真相。
季向庭眼眸金光翻涌,他不由自主地被强烈的欲望摄住,渐渐透出一抹狠厉之色。
唐意川的身影极速靠近,剑光直逼命门而来,他却不闪不避,目光锁在那道极细的红线上,竟是要硬抗一下,也要将其那缕红雾锁于掌心。
噗嗤——
“家主!!”
温热血液溅在自己脸上,季向庭瞳孔无声放大,看着挡在自己眼前的身影。
似有无数人往应寄枝身边赶来,可季向庭此刻却什么都听不见,他只看着那素白衣袍上属于自己的血迹尚未干透,便又重新染上应寄枝的,不过片刻便晕出大片深色印记。
……应寄枝在做什么?
“季向庭!!”
夜哭手背青筋暴起,暴怒的剑光携劲风而至,直取唐意川首级,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被人生生捏碎。
季向庭一掌劈晕唐意川,一手止住夜哭来势汹汹的剑光,他牙关咬紧,不笑时整个人显得肃冷,头也不回地带着唐意川踏入空无一人的都城之中。
“季向庭,你果真是那忘恩负义之辈。”
“来日再相遇,我必取你性命。”
城门阖上之时,季向庭终于回身看了一眼应寄枝,他似乎张了张口,又似乎什么都没说,身影终究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夜哭眼中杀机毕露,不甘地再挥两剑,却只是徒劳地撞在季向庭用灵识竖起的屏障之上。
岁安扶着应寄枝,皱眉扯下一截干净的布帛将肩胛处正汩汩流血的伤口缠紧,灵力自掌心涌入应寄枝体内,急速修复着被剑气重创的经脉,神情严肃地拽了一把夜哭。
“眼下形势不明,先回撤。”
应寄枝脸色苍白,直至季向庭的身影消失在眼帘才收回视线,不再言语。
夜哭看着远处紧闭的沉闷,冷然开口道:“家主,可要应家围剿季向庭?”
纵然他实力强悍又如何?应家万千子弟,季向庭总有力有不逮的时候。
应寄枝瞥了一眼夜哭,哑声开口:“……不必,随他去。”
夜哭眉眼间郁色不退,终是在岁安的注视下,低头应声。
所有应家子弟都被眼前突如其来的反目吓到,战战兢兢地看着两位神色阴沉的副使,不敢多言,唯恐一个不慎便丢了性命。
李元意回过神来,与同样目瞪口呆的江潮对视一眼,两人混在人群中凑在一处,便是传音也慎之又慎地压低了声音。
“季公子怎么会突然……?我看他前几日还主动亲了家主呢。”
“他们之间的事别乱猜。方才唐家主分明已无战意,却又骤然暴起突袭,其中怕是有蹊跷,季公子拦着夜哭副使杀人,恐也是要查明真相。”
李元意张了张口,看了一眼不远处被两位副使扶住的应寄枝,缓缓皱起眉。
可即便如此,家主如此不顾性命相救,季公子却反而袒护那意欲害他性命之人,一句解释也未曾有,也着实……太冷情了些。
沉默良久,他终是对着江潮叹了口气。
“你说,家主会伤心么?”
江潮愣了一下,视线同样落在应寄枝的脸上。
仍旧是那副苍白又漠然的模样,仿佛对世间万物都毫不在意。
似一块无心无情,不知疼痛的木头。
唯有肩上渗出的血迹,隐约透露出一腔看不分明的真心。
……
不知过了多久,唐意川终于从梦魇中惊醒,她自床榻上坐起身,看着窗外日色正好,一时不知今夕是何年。
门口的风铃骤然响动,唐意川下意识张口唤道:“长渊……?”
季向庭拎着茶壶与杯盏大步走入屋内,短短几日,他似乎清瘦了些,此刻面无表情的模样便更显出几分压迫感。
“醒了?”
唐意川终于回过神来,将刻意遗忘的记忆重新拾起,一双明艳眼眸此刻再无生气,她接过季向庭递来的热茶,苦笑一声。
“过了这般久,也该醒了。”
季向庭沉默地摊开掌心,将手中之物递过去。
那是一支黛青色的发簪,被主人保存得极好,玉石养得温润,却在尾端凭空生出几道裂纹,不再圆满。
唐意川愣怔地接过,指腹在玉石上磨蹭几下,眼尾终于红了。
第40章 大雨
茶盏徐徐冒着热气,小亭外柳枝飘舞,柳叶打着转飘入杯盏中,泛起点点涟漪。
方才还你死我活的两人,如今于空无一人的都城中对坐,
唐意川眼尾的红意仍未消散,她自长久的浑噩中清醒,却醒得太迟,留给她的也只有眼前的一片狼藉。
她揉了揉眉心,眉宇间带着极深的疲惫,本能地想从怀中摸酒壶,指尖却先碰到那支发簪,终是收回,将茶盏端起一饮而尽。
从前长渊在时,她总学不会喝茶,可如今没了那个会皱眉数落自己的人,她却舍不得再如此胡闹。
“我知晓你的来意,即便有所蹊跷,方才杀了我便能永绝后患,如何需要季公子舍弃多年伪装,与应家反目成仇?”
季向庭垂下眼眸:“唐家主想来明白,在你体内的那缕意识有何等威力,而我曾……在它手上吃过亏,九死一生。”
“可我却连它的模样都不曾知晓。”
许是从前已模糊不清的恩情,又许是自离开应寄枝后自己便一直心神不宁,季向庭此刻面对屡次欲取自己性命的敌人,却是顺从心意,难得开诚布公。
唐意川看了眼季向庭,转了转手中杯盏,叹了口气:“你没有胜算。”
季向庭支颔撑在桌案上,对唐意川弯了弯眼眸:“总要撞一撞南墙,才好想办法一条路走到黑。”
如此吓他,却一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唐意川快意地牵起唇角,杯盏往季向庭手边的杯沿一碰,敲出一声脆响。
“输给你不冤。”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却是让人胸中郁气都为之一散,季向庭摇头一笑,心里不知滋味地叹息一声。
上辈子,在唐意川死后,世人才渐渐想起她生前诸多传奇,那些年少时的奇闻异事翻成了口口相传的故事。
若非世事无常,这辈子相见,他们该是脾性相投、把酒言欢的好友。
唐意川斜靠在柱子上,闭上眼思索片刻才缓缓开口。
“昔日是云天明的一句话,我才得以进入仙家修习。那时我尚且稚嫩,他日日教导,我便自然有了……仰慕之情。”
百年之前。
“长渊,若今日我能打过师父,我便能出师了!”
唐意川穿过长长的走廊,宛如一阵清爽的风,直直抱住在门口等她的长渊。
云天明似当真是她的贵人,唐意川与长渊拜入云家的第三日,她的本命剑终于姗姗来迟,在夜色中泛着轻柔的红光,落入唐意川的手中。
彼时云天明立于身侧,看着唐意川手中熠熠生辉的长剑,眼眸适时弯起,将袖中暗红剑穗取出,系在剑柄之上。
“你想起什么名字?”
唐意川持剑挽了个剑花,感受着干涸经脉逐渐奔涌起灵流,她挑了挑眉,纵身一跃立于屋顶之上,手中长剑指天。
“仰天剑,如何?”
云天明看着月色之下笑容明艳的女子,如假面般的笑容里终于掺了几分真心实意:“好,你会得偿所愿的。”
“待你出师那日,我送你一份……礼物。”
唐意川在红尘中摔打数十年,并非是那不谙世事的天真之人,可那夜云天明无比温和的目光,仍叫她心神一颤。
她在云家已有数年时光,寒来暑往,似乎总有人在身后这般看着她,再恰到好处地指点一二。
若是伪装,会有人为了一个毫无价值的无剑之人,关照至此么?
“唐意川。”
耳边忽然传来呼唤声,唐意川骤然从回忆里抽身,看着正站在自己面前皱眉的长渊。
她被自己一日千里的修炼速度冲昏了头脑,感受不出长渊的担忧,只是疑惑地看着她:“怎么了?”
长渊忍了忍,终于还是轻声开口:“世上没有全然的君子,意川,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不要太相信他。”
唐意川弯起眼眸,伸手拽着长渊的长袖左右晃晃:“长渊姐姐,可你就是这样的人呀。”
长渊那日望了她许久,那时唐意川还不知这样的眼神里究竟蕴含着什么。
她甚至并未完全记清长渊劝她的话语,只记得那日,她第一次挑飞云天明手中长剑。
唐意川站在原地,对这样的结果早有预料,她收剑回身,笑吟吟地看着对方。
“师父,你该兑现诺言了。”
云天明同样弯起唇角,看着眼前之人:“意川,如今仙门三足鼎立,我会让你成为那第四人。”
如此平淡的一句话,却让唐意川血液都烫起来,她从前站在高楼之上的于长渊说的那些话,似乎都成了唾手可得之物。
她听见云天明近乎蛊惑地开口。
“这是一条很苦的路,但若是你来走,便定能做到。”
“我会在尽处等你。”
那夜唐意川带着云天明送她的云家精英,踩着月光出门,去追她年少时的梦想,却在路过长渊住处时停下脚步,犹豫良久,还是转身离去。
她想让长渊得偿所愿,可如今的她,还做不到。
她的前路风雨飘荡,护不住她的长渊姐姐。
唐意川曾无数次想过自己的死法,可每一种里,都不会有长渊的身影。
她最希望长渊活得长长久久,平安顺遂。
“唐意川。”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骤然回身,看见立于门前的长渊,手中长剑泛着幽光,似她在深夜等自己时手中明灭温暖的宫灯。
那时唐意川第一次看见长渊出剑,剑光之利,竟连她也无法全然接住。
“我会陪你一直走下去。”
唐意川看着眼前温和而又坚定的眼眸,张了张口,终究无奈地笑起来。
“长渊姐姐,走吧。”
短短百年,唐意川带着长渊,在云天明几乎慷慨的帮助下一手建起了平川原唐家,彼时的唐家,犹如天边升起的星子,那样的成就,即便是长盛不衰的应家,她们都敢与其争辉。
唐家主殿建成的那日,无数宾客齐聚,而那万众瞩目的唐家主,却不见踪影。
唐意川带着长渊爬上屋顶,仰头枕在长渊的腿上。
“长渊姐姐,你看,我要的都实现了。”
她喝了酒,思维混沌一片,抱着长渊闷声开口:“可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长渊垂眸看她,直到她的心上人睡熟了,才平生第一次,纵容自己去亲唐意川的眉间。
晚风吹拂,叹息一般的话随风而逝,轻得让人听不清。
“意川……别再往前走了。”
分明眼前万家灯火,可她却觉得冷,像是平日无数次自噩梦中醒来。
那是一种毫无理由的直觉,唐意川身侧的花团锦簇,分明是万丈深渊。
这样的预感不久便成了真。
唐意川从前的故事不知被谁翻了出来,添油加醋地传遍了大街小巷,这满城风言风语尚未传入唐家,这蒸蒸日上的庞然大物便从内里开始腐烂。
烛火如豆,唐意川跪坐在满地的账本间,神色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她欲起身,整个人却眼前一黑,不由踉跄一下,却被温暖的怀抱接住。
唐意川埋在长渊的颈项间,僵冷的指尖终于开始回暖。
她像是极为困惑地喃喃:“为何内库成了空的?”
唐家内部仿佛孕育出一只巨大的恶兽,一点点反噬着,将其蛀成了空有其表的一团泡沫,摇摇欲坠。
大雨倾盆,电光划过天际,照亮一片漆黑的屋内,唐意川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开疆肱骨的名字。
纵使再如何骄奢淫逸,又如何能在短时间内耗空整个唐家?
唐意川整个人发起抖来,话语似是从牙缝里挤出。
“我要去找他。”
云天明伸手点亮房屋内的烛火,身后大门便被人猛然推开,他毫不惊讶地转身,看着浑身湿透的人。
“你究竟想要什么?”
云天明握着帕子走近,温和地替人擦去面上的水珠。
“意川,应家如今一家独大,若不伺机改变,我们便永远只能仰人鼻息。”
“我会护着你,那些风雨不会落在你身上,待尘埃落定,便回来吧。”
云天明看着眼前消瘦许多,眼神却仍旧明亮的女子,轻声开口:“你同样会立于万人之上。”
唐意川瞪大眼眸,明白话语背后的意思,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之人,一把挥开落于面前的手。
“别恶心我,云天明。”
云天明叹了口气,似是在看极为任性的孩子:“可是意川,众口铄金,若你不回来,世人又该如何说你?”
年少时那一点点仰慕之情,也在这令人作呕的话语里,逐渐消散。
这从来不是什么慷慨的馈赠,而是别有用心的交易。
他要榨干她的心血,用众人的言语将自己贬低如尘埃之中,再去当那高高在上的救世主,伸出手来拉着她脱离泥沼。
云天明甚至觉得她所要的东西,不过是受人庇护的荣华富贵。
唐意川额角直跳,整个人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怒火灼心,烧得她痛苦不已。
冥冥之中,她仿佛听见有人轻笑一声,抬头望去,似乎听见云天明开口,却是截然不同的声音。
“那便证明给他看,如何?”
“你那般有天资,怎会甘心受人摆布?不是想要天朗气清么,要保护长渊么?去做那万人之上,便无人再会置喙你。”
暗屋之内,一道红光闪过,钻入唐意川长袖之中,化作一枚暗红色的繁复印记,在她的手臂上明灭跳动。
唐意川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眸终于黯下,清明神识被诡异的红雾笼罩,将旧日那些豪情壮志扭曲成面目全非的野心。
仰天剑出,唐意川毫不留情地割去一截衣袖转身离去,长渊撑着伞等在门口,看着缓缓走来的人,却是一愣。
无尽的寒意顷刻咬上长渊心头,她看着唐意川无比陌生的眼神,耳边响起一字一顿的话语。
“那便杀。”
雷声轰然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