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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命途

    言至此处,杯盏残茶已冷,唐意川叹笑一声,仰头饮尽。

    她折起长袖,露出一截白皙手臂,原本妖异闪烁的暗红色印记此刻黯淡无光,渐渐退化成一点红痣。

    “若非你方才强行侵入神识让它受创,加之长渊……我怕是到死,也未必能全然清醒。”

    唐意川看着眼前陷入沉思的季向庭,语气肃冷:“你该明白,这只不过是它的一道灵识残片,我便受其蛊惑,百年全无反抗之力。季向庭,你只有一人,没有胜算。”

    季向庭回过神来,闻言脑中不期然浮现应寄枝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也不只是为了眼前的迷雾重重,还是为了某个人。

    他并未回应唐意川的劝阻,转而问道:“这道灵识碎片,是那从云天明身上分离而出的?”

    唐意川摇头一笑,也不再劝:“大抵如此,只是我厌恶透了他,如此情绪也被那道神识一并放大,便也不会去探查。”

    “若当真如此,他身上的灵识,只会更加难缠。”

    季向庭垂下眼眸,指尖一拢,捏住袖中的残缺镜片。

    方才一瞬的探查,他便感知到那道灵识之中熟悉的气息,同这镜片之内的别无二致,显然是出自一人之手。

    若唐意川的推测无误,云天明身上也有它的灵识,也定然受其蛊惑。

    那蓬莱幻境中,谢安如此偏执暴戾,让一个国家就此覆灭,其中又有多少它的手笔?

    先是帝王,又是仙门家主,它究竟散布了多少残片在这芸芸众生中,又究竟想要什么?

    “唐家主,装神弄鬼之人还是揪出来为好,怕是要你帮个忙了。”

    记忆深处缺失的片段仍是一片空白,却不时有模糊的片段闪现,自季向庭的神识与那道灵识对撞后,他记忆中的禁制便开始松动。

    季向庭额角直跳,指尖金光一闪,按在唐意川手臂上那处已然褪色的红痣上,神识再度侵入。

    早已被唐意川暴动的灵力搅灭成千万片的灵识碎片无力盘踞在此处,伺机等待着下一轮侵占,感受到季向庭的气息竟又开始蠢蠢欲动,忽明忽灭间便朝他涌来。

    唐意川一皱眉,灵力便倾泻而出,将苟延残喘的灵识残片不断挤压,这道意识侵入在她神识许久,如今强行剥离,便是撕裂灵识的剧痛。

    她额头冒汗,整个人因疼痛而发颤,体内灵力却逼得更紧,几乎是敌损一千自伤八百地将这道灵识牢牢压在原处。

    季向庭眼中金芒大盛,探入其中的神识凝实到极致,幻化做一只手掌一捏一抓,那抹神识残片终于完全从唐意川身上脱离,叮当一声落在地上。

    又是一块残缺的镜片。

    季向庭冷笑一声,俯身将其捡起,指尖摸索着边缘豁口,拿出蓬莱幻境的镜片一合,竟是严丝合缝。

    果不其然。

    唐意川目光凝于镜片之上,蓦然开口道:“里面有东西!”

    合二为一的镜片在季向庭手中震颤起来,雾蒙蒙的镜片逐渐清明,一只眼睛倒映在其上,痛苦又茫然。

    那是季向庭自己的眼睛。

    小亭内,季向庭的瞳孔无声放大,脑海中剧烈一疼,眼前浮现起他从未见过的场景。

    白雪纷飞,雪地之上,有一人衣衫单薄,正顶着寒风踽踽独行。

    是前世的自己。

    他看着自己撑着不留名剑,踉踉跄跄地往前走,身后的脚印,皆是血染。

    修士身躯何其强悍,普通伤口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能止血,更何况在如此冰天雪地之下。

    可如今眼前之人俨然已成了个血人,若非一口气吊着,怕是早便葬身于雪地之上。

    季向庭的神识缓缓跟在前世的自己身后,他未曾有过这段记忆,自然也感受不到其中痛苦,只是困惑地皱起眉。

    上辈子自己受过太多伤,鬼门关对他来说不过家常便饭,如今这幅景象虽惨烈,季向庭却瞧不出自己究竟是从哪片战场上下来,便要迫不及待地往雪山里走。

    自己这是要去哪?

    前世的季向庭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终于出现一座破败的庙宇,那庙宇像是凭空出现在此处,四周空无一物,木门被寒风吹得吱呀作响,没有半分活人气息。

    季向庭喘了口气,脸色已是青白,却仍一刻也不敢停歇,朝庙宇一步步走去,终是将风雪关于门外。

    庙宇之中空无一人,唯有堂中火炉烧得正旺,似是等待他许久,季向庭靠着木门脱力滑下,垂下头来近乎半昏,无力再靠近热源半步。

    庙宇之内寂静无声,唯有血珠不断自季向庭身上滚落,逐渐在地面上汇聚成一潭血池,褪色斑驳的巨大佛像将他包围,垂目看着眼前,悲悯又无情。

    良久,靠在木门之上无声无息的人指尖才微微一动,半睁着眼看着不止从何处冒出来的小沙弥。

    小僧的视线在佛殿半空停顿一瞬,于飘在半空中的季向庭对上目光后又面色如常地移开。

    隔了一世时光,今生的季向庭瞧着眼前景象,神色凝重。

    他两辈子的修为,竟也无法察觉这小沙弥修为几何,反是他方才的目光,倒像是瞧见自己一般。

    又是一位天外之人。

    “施主,我说过,您定会回到这里的。”

    前世的季向庭牵了牵唇角,手指微微一动,两块镜片便打着转落在小沙弥脚边。

    “为了证明小师父口中之言并非诳语,费了些时间。”

    他分明奄奄一息,一双眼眸却金光熠熠,仿佛能看穿眼前之人的伪装。

    “上次我路过此处,小师父以命途尽断四字做我的签文,如今我已知晓自己的归处,却不认命,又该如何?”

    小沙弥不卑不亢地任由季向庭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来回扫视,手捻佛珠,竖起手掌一礼:“阿弥陀佛,施主说不认命,如今却仍在命途之上行走,是以小僧今日来,只为了给施主解签。”

    季向庭看着满天神佛,又瞧了瞧小沙弥手中被盘得褪了色的佛珠,一边捂着身上无法愈合的伤口,一边不屑地笑笑。

    “我今日脾气差得很,也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小师父若是再和我兜圈子……”

    他犬牙一露,称着鲜血淋漓的模样笑得鬼气森森:“我不介意死前拉个人陪我下去说说话。”

    半死不活却还想着威胁人,小沙弥皱眉看着眼前毫无礼数之人,终究是叹了口气,挥指一弹,季向庭整个人便被一股巨力掀飞出去,砸在墙壁上又摔下来,震得五脏六腑都快移了位。

    斑驳佛像染了血,更似来索人性命的邪神。

    “施主,解签需诚心。”

    季向庭狼狈地趴在地上,呛出几口血沫,却毫不在意地一抹唇角,重新坐起。

    “小师父何必吓我,若你当真无所不能,如今又怎会让我来寻你?那道灵识想来也让你吃了不少苦头罢?”

    小沙弥看着眼前之人,眉宇间带着几分不喜,却也不得不开口道:“你命数已定,唯有置之死地,方能后生。”

    漂浮在半空中的神识眉间压紧。

    如此笃定的语气,显然已预料到日后局面,自己能重活一世,怕不只是个意外。

    而庙宇之内,前世季向庭顶了顶犬牙:“小师父便是让我引颈受戮了?”

    “非也。”

    小沙弥抬起头来,眼眸中似有数道光环相扣,摄人心魄,开口反问。

    “施主,你要覆灭的究竟是何物?”

    季向庭在这样压迫的视线中不躲不避,反讽笑一声。

    他血流得太多,此刻神志已然有些不清醒,目光涣散,连话语渐渐也低下,却仍坚定,带着浓烈的杀气,直冲面前小僧而去。

    “除去仙门四家,这世间不公之事仍不会止息……既天道不公,那便斩天。”

    小沙弥笑了笑,不急不忙抬步走近,一双眼眸饶有兴致地看着季向庭,往他眉间一点。

    “既如此,还望施主为此万死不辞,粉身碎骨,方能功德圆满,求得一线生机。”

    “眼下时候未到,待你日后恢复记忆,便去问他。”

    这没头没尾的话,前世的季向庭自然听不懂,而一旁从今生回溯过去,企图窥探真相的神识却是心中一顿。

    他在对自己说话?!

    白光乍现,还未来得及想清小沙弥话中之意,飘于半空中的神识便被一股巨力拉拽着,终于同前世的躯壳融为一体,后知后觉感受到周身噬骨的冷意,与心头愈烧愈烈的不甘心。

    这幅躯体已到了强弩之末,已无法再思考半分,就连不甘也显得绵软无力。

    为何自己闯过一片血海,却仍要被这些所谓高人,摆布自己的命运?

    他眼皮发沉,无论如何挣扎都不可避免地缓缓阖上双眸,只感受到眼前人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话语忽远忽近地传来。

    “你还需有一人,愿为你……”

    后面的话季向庭再听不清,他倒在地上,阖上眼眸的最后一瞬似是看见一片素白的衣摆,带着满身霜雪之气。

    昏沉之间,他似乎被人弯腰抱起,那力道极大,似是要将自己嵌入身体一般,季向庭身上是数不清的伤口,却感受不到多少痛意,只觉周身因这个不算温柔的怀抱,而渐渐暖起来。

    遍体鳞伤的经脉被灵流拂过,混乱的灵力终于平息下来,收回内府修补着身上伤口。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他半昏半醒,却分辨不出说话之人究竟是谁。

    那声音发颤,像是带着极深的苦痛,只是听着便让人心头发紧。

    “我来带他回家。”

    季向庭紧闭眼睫一颤,无意识伸手握住了来人冰凉的指尖,却只握住一片虚无。

    小亭中,季向庭愣然睁眼,垂眸瞧了瞧掌心。

    空无一物。

    第42章 春风

    “季公子。”

    直到唐意川出声提醒,季向庭才从恍惚中回神,有些头疼地按了按额角。

    这段雾里看花、不适事宜的记忆,反将他眼前迷雾搅得越发浑浊。

    记忆最后接走他的人,身上冷香他再熟悉不过,可此刻他却迟疑许久,不敢确认。

    上一世的应寄枝……也会产生如此强烈的情绪么?

    季向庭无意识摩挲着指尖,心底渐渐有莫名情绪涌上,兀自钻起了牛角尖。

    上一世,自己有没有握住他的手指?

    “季公子,镜片中可有你要的答案?”

    思绪不知不觉又绕到应寄枝身上,季向庭叹了口气。

    “尚且不算……但至少有了方向。”

    习惯着实可怕,自重生后便与应寄枝形影不离,如今自己不过离开应寄枝几天,便这般想他,委实干不成正事。

    只是……那段记忆中,应寄枝的口吻并非冷硬,更何况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便能将自己接走,也绝非两位素不相识的陌路人能做到。

    思及先前应寄枝对他手中镜片的怪异态度,季向庭顶了顶犬牙。

    应寄枝怕是有不少事瞒着他。

    “时候到了,便去问他。”

    季向庭脑中浮现起小沙弥对自己说的话,里头指代不明的人。

    ……会是应寄枝么?

    唐意川看着神色凝重的季向庭,反而笑了笑,拍拍季向庭的肩膀:“眼下既想不明白,不如先放放,陪我过几招?”

    季向庭挑了挑眉:“唐家主,你也知晓我是无剑之人。”

    唐意川不由失笑:“季公子,你如此神通广大,无剑岂是借口?”

    一切尘埃落定,所有困惑都有了解释,唐意川却在此时提了个毫不相关的请求,方才黯淡无光的眼眸如今重新亮起,任谁都会觉得困惑。

    可季向庭与她气性相投,却在冥冥之中隐约察觉到她的用意,两句玩笑话后便纵身跃至亭边的柳树上,指尖金光一点便折下一条柳枝。

    “化刃。”

    他翻转手腕甩了甩手中细韧枝条,话音落下,枝叶便寸寸舒展,在日光下泛起一丝寒光。

    唐意川张扬一笑,仰天剑出,便与季向庭缠斗在一块。

    他们皆未用灵力,却仅靠着身法与剑式在瞬息间过了百招。

    “小子,剑招学这这般杂,竟还能融会贯通,怕是自己摸索的罢?当真天赋异禀。”

    唐意川眼中满是兴奋之色,手中剑招一变便直冲剑锋而去,出招间剑势磅礴,大开大合却又不失飘逸,同城门前那只剩一腔武勇的剑气大相径庭。

    即便未有灵气灌入,也同样锐利逼人,招招磊落。

    或许这才是百年前,云天明无意路过乐坊见到的景象。

    因为唯有如此赤诚不掩野心的剑气,才能让他这般伪善之人,在背叛之后,后知后觉地生出悔意。

    季向庭手中柳枝划出残影,所学剑招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与仰天剑撞在一处,浑身血液都被烧灼起来。

    “唐家主的剑法,我却是还未学到精髓,趁着眼下时机,便要偷师一二,还望唐家主莫要怪罪。”

    上辈子的岁安曾说他是半个武痴,就算不当统领,也爱到处找人打架,他思索片刻,深以为然。

    奈何自重生之后,眼前多数纷争都不必他来出剑,与这些剑道好手的切磋便少之又少,时常恨不得拉应寄枝比划两下。

    唐意川的用意他瞧得分明,才难得动容。

    自己摸爬滚打了两辈子,才等来一人,真心实意地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而这人,却又在阴差阳错下,成了无数苦难的源头。

    前世今生,他能做的,也只剩一句叹息。

    一阵春风吹过,唐意川终于收回手中长剑,畅快地舒了口气,不拘小节地拎着茶壶往口中灌了两口茶,倚在柱上笑道:“季公子,唐家剑法,可是学会了?”

    季向庭抖了抖手中柳枝,方才锐利的柳叶剑便重新变回柔韧模样,悄无声息地垂在地上。

    他唇角带笑,却是保全郑重一礼:“多谢唐家主指点。”

    唐意川弯起眼眸,似是身上最后一点顾虑也荡然无存,眉宇间皆是释然的轻松之意。

    季向庭看着眼前之人,张了张口却又被她拦住。

    “季公子,你以身入局倾覆唐家,究竟为了什么?”

    唐意川这般发问,却又似知晓季向庭的答案,怅然又欣慰地叹笑一声。

    “我曾也如你这般澄澈,可终究因为愤怒与仇恨,成了与从前截然相反的模样。”

    “这些日子里,我用仰天剑越发不顺手,唯有刚才,才快意不少,想来它如今,怕是也再受不起如此名字,我亦没了留在此间的理由。”

    “你要走的路,不该有我的存在,季公子,心软不是好事。”

    长袖之下,季向庭指尖攥紧,终是默然不语。

    唐意川立于柳树之下,柳枝吹拂扫在她肩上,似是谁轻柔的抚摸。

    “你同我有些像,对情之一字总是后知后觉,是以总是伤人心。应家主对你用心极深,此番出城后,便去找他罢,别让他等久了。”

    仰天剑出鞘,剑光寒寒,却是对准剑主自己,震颤着发出悲鸣。

    “而我也该……去找她了。”

    长渊最后的愿望,她终究还是没能替她达成,怕是该生气了。

    长渊姐姐最是心软,她多撒几次娇,便能消气了罢,实在不行,便亲她一下,告诉她,自己同样心悦于她。

    在这之后,她保证,长渊说的每个愿望,自己都会替她实现。

    一声脆响,仰天剑终是碎成万千光点,消散于空中。

    偌大都城,终于只剩季向庭一人,他立于原地良久,直到夕阳西下,才转身离去。

    千里之外,应家殿外,岁安收到密信,看着纸上寥寥数字,叹了口气,抬步走入主殿之内。

    如今已是春意正浓,应家子弟皆换了薄衫,而主殿之中,熏笼仍烧得正旺,似是在等着谁来。

    “家主,平川原都城禁制已除,唐家主身陨,季公子……仍不知去向。”

    应寄枝放下手中纸页,周身冷香被浓重的药味掩盖,并未作答。

    岁安跪在地上,心里又叹一声。

    自季向庭离去之后,应寄枝便又回到了从前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千年寒冰重新冻上,谁也不敢靠近。

    “家主,可要应家中人查探季公子的踪迹?”

    “……不必。”

    岁安被毫无人气的两个字冻得整个人心里发虚,也不再自讨没趣,干净利落地退了出去。

    他仰头瞧了瞧殿外月色,有些发愁地喃喃。

    “季公子何时才能回来……”

    夜哭抱剑站在一侧,听见岁安的低语冷冷看他一眼。

    “如此小人,回来做什么?他若敢出现在应家,我定要……”

    岁安头疼地一扇子抵住夜哭口无遮拦的嘴巴。

    “别说话,你太吵了。”

    夜哭困惑地眨了眨眼,却到底不再言语。

    三日后,碎叶城。

    唐家覆灭,在都城被唐家扣押的民众大多四散奔逃,涌入附近城池,只为了活命。

    本以为其他城池之内亦是满目疮痍之象,不曾想竟是比唐家在时还要热闹三分。

    酒楼内熙熙攘攘,南来北往的商贾、修士大多在会在此地歇脚,彼此聊上几句,权作消遣。

    “没想到应家竟当真在几日内便攻占了唐家,我可是听说了,这位应家主可厉害得很,要我看,此战之后,应家怕是又该一家独大了!”

    “应寄枝年纪轻轻,城府倒是深,先前藏拙不说,眼下兵不血刃便让唐家一众城池归于应家。如今只要派兵守卫,城里百姓便将他夸出花来了!”

    “只是……我怎么听说,应家主那日被男宠背叛,负伤而去呢?”

    “孰真孰假谁又可知呢?若是真的,那这男宠可当真是瞎了眼,抛下荣华富贵不要,反去做那狼心狗肺之人。”

    “几位兄台——”

    几人正凑在一起说得起劲,忽听旁桌一声呼唤,齐齐回头,便见一模样极为俊俏的青年正捏着杯盏,笑吟吟望着他们。

    “敢问城主府往哪边走?”

    “沿路向东便是……只是兄台没有请帖,府外侍卫怕是不会放你进去,若要办事,还是另寻他路罢。”

    那青年似是毫不在意,起身朝几位商贾一礼:“无妨,多谢诸位兄台指路了。”

    望着青年施施然往外走的背影,几位商贾良久无言,最后听人一声叹息。

    “如今后生真是好生俊俏,他身上花香这般浓,怕是被姑娘们扔了一路花才进来的罢?”

    “哼,若我再年轻几岁,定能与他平分秋色……”

    话语声渐渐消散,季向庭走出酒楼,顺着商贾指的方向慢慢往前走,看着街巷里车水马龙之景,半晌五味杂陈地叹了口气。

    他本以为应寄枝如此漠然心性,即便不率兵踏平这些城池,也只会对百姓视若无睹。

    不成想如今景象,与自己前世无数次想象过的模样重合。

    应寄枝……

    季向庭将这个名字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念了几遍,还未从思绪中抽离,季向庭便觉胸口被东西一砸,他下意识伸手接住,才发现手指是一支开得正好的桃花。

    “公子可有心上人?”

    季向庭抬头,便见栏杆处几位少女正捏着桃枝,带着笑意望向自己。

    他被这突兀的问题问得一愣,不知为何,他鬼使神差地开口。

    “有。”

    几位少女也不恼,只是将手中桃花尽数抛给他,嬉笑着喊道:“花送你,眼下春光正好,何不去找他?”

    季向庭皱了下眉,他思绪纷乱,话语便顺着本心出口:“他怕是……在气我。”

    姑娘们眨了眨眼,玩笑似地开口:“公子这般俊俏,送花做赔罪,再好好向他解释,你的心上人不会怪你的。”

    季向庭心中似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跳快两拍。

    春风吹来,无声撩过他发尾,似是谁的触碰。

    城主府外。

    侍卫望着眼前渐渐走进的青年,不苟言笑地开口。

    “城主今日不见客。”

    季向庭眨了眨眼,看着眼前闪着寒光的两柄长剑,面上毫无惧怕之意。

    “烦请通报一声,便说鄙人姓季。”

    第43章 再见

    碎叶城,城主府内。

    酒足饭饱,城主停下筷子,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季公子……此番来找我所为何事?”

    唐家都城前的变故被人有意压下,然那日所见之人牵扯甚广,即便应家手段强硬,也难堵住悠悠众口,风声仍旧传到几位家主耳中。

    城主不着痕迹地瞥了眼面前青年,心里暗暗叫苦。

    应家阵前,他同季向庭勾肩搭背的景象犹在眼前,那时说得天花乱坠的好处,如今却让他进退两难。

    毕竟彼时他如何也想不到,季向庭作为男宠,竟胆大包天到敢当中刺杀应家主。

    他一毫无修为的平民百姓,自然惹不起如日中天的应家,若非尚且念着一点情分,他如今早便绑了季向庭交给应家,离这滩浑水越远越好。

    相较于城主的尴尬,季向庭边显得随性许多,他捏着酒杯笑了笑:“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来瞧瞧城中风貌,顺道……再替应家选几个人。”

    城主闻言一愣,有些不可置信地开口重复道:“替应家……?”

    季向庭勾唇一笑,一双桃花眼中满是狡黠,未语便带着三分高深莫测。

    “既然应家主能藏拙让唐家掉以轻心,又为何不能演一出反目戏码,好让我脱离各家眼线,安心替应家做事呢?”

    城主显然被其中弯弯绕绕转得头晕,皱眉看着信誓旦旦的季向庭,终是昏头昏脑地信了一半,皱眉开口道:“既如此,应家又何必来我这小城选人?”

    世间凡有剑骨之人,若要修为更进一步,便只能拜入四大仙门,因而即便仙门鲜少选拔子弟,也有无数修士削尖了脑袋欲在四家中占有一席之地。

    因而他们这些边陲小城,最难留住修士,应家来此挑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季向庭极为耐心地开口解惑:“应家如今刚打完胜仗,正是用人之际,损毁的居所、道路皆需有人重建,家主命我暗中前来,也是不想让此事声张,若有人借此趁虚而入,便是弄巧成拙了。”

    他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城主的肩膀:“家主也是信任城主,才叫我将如此重任交予你,若是成事,应家少不了好处。”

    不打草稿的谎话脱口而出,内府却因反噬而翻江倒海,季向庭面不改色地咽下喉头淤血,看着城主被唬得愣神的模样,便见好就收。

    “眼下还不急,城主慢慢准备,届时等我来挑便可。我来时看城主庭院草木正好,不知可否逛上一逛?”

    城主看了看眼前青年,索性放弃思考他这一波三折的话语中的深意,脚步一转,边带着人出门。

    草长莺飞,天色正好,季向庭与城主刚踏入庭院两步,便听见叮叮当当的奇异声响,他脚步一顿,眼中划过一丝笑意。

    来碎叶城拐几个好苗子回去是顺手,他此番来要带走的却是另一人。

    城主尴尬地擦了擦额间汗,生硬地将季向庭拦住:“公子,那处花还未开,不如我们换个地方赏?”

    季向庭笑吟吟望了他一眼,不等他再揽便朗声开口道:“小公子,可要来应家玩玩?”

    话音刚落,便有一阵风吹过,一少年顶着满头绿叶窜到季向庭面前,手里拿着被他祸害成半截的铁剑,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我便知道,定有人慧眼识珠,发现小爷的能耐!”

    季向庭看着眼前跳脱少年,摇头失笑。

    上辈子枯荣军中最闹腾的便是眼前这位叫白玄的少年,他身无修为,运气却出奇的好,加上那些上不得排面的鬼点子,与岁安狼狈为奸,常常能在战场上出奇制胜。

    除却平日里有些不着调外,属实衬得上是军中一员猛将。

    前世碎叶城尽数覆灭于应家军手中,季向庭路过时,便见一少年正要挥剑自戕,口中念念有词,季向庭留神一听,竟是在对应家下咒。

    怪有意思的,季向庭眼下缺人得很,最是需要这般与仙门四家有仇之人,他伸手将白玄手中剑击飞,连哄带骗忽悠了一晚上,便将人拐了回去。

    那夜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少年一边啃了季向庭手中三根鸡腿,一边滔滔不绝地将自己短短十几年的怀才不遇与跌宕起伏说了个遍,季向庭真是想忘都难。

    只是如今白玄活得安逸,要想将人拐入叛军中,怕是还要另寻办法。

    “季公子!犬子莽撞,童言无忌短听不得!”

    季向庭从思绪中抽离,便见城主一把将白玄拉至身后,神色惶恐,生怕自己一句话便将人拐了。

    季向庭笑了笑,拍了拍白玄的肩便与之擦肩而过。

    “既如此,那我便不叨扰了,多谢城主款待。”

    白玄眼见季向庭要走,神色顿时有些着急,伸手就要去拉对方的衣袖,却听一句话轻飘飘地落在自己耳边。

    “晚上来城门口找我。”

    白玄浑身一震,盯着季向庭走远的背影,将手中短剑一扔便得意地笑起来:“爹,你便等着我名扬天下罢!”

    城主一头雾水地回头看着自家不成器的儿子,实在丢不起这个人,半拉半拽地将人拖进屋内,一把将门阖上。

    “剑招都背不清还想做大侠?你给我老实呆着!”

    不过片刻,屋内便传来了鬼哭狼嚎般的凄厉惨叫,余音绕梁,震飞屋檐数只鸟雀。

    季向庭立于墙头,欣赏了白玄被城主追着满屋子跑的景象便收回视线,朝北方远眺。

    如今局势已定,云家在最后一刻坐山观虎斗,察觉应寄枝的实力后不敢轻举妄动,杜家更是置身事外,三家怕是要安分许久。

    相比前世,留给他招兵买马的时间更加充足,若是等流言平息再来碎叶城,他也不必向城主撒谎。

    季向庭揉了揉眉心,思绪纷乱。

    他从前认为自己这段日子与应寄枝走得太近,本打算借唐意川一事脱离应家,而镜片中恢复的记忆却又将所有线索指向应寄枝,让他不得不回去问个清楚。

    即便季向庭自认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如此反复无常、两面三刀之态他也委实做不出来。

    前世应寄枝所作所为同他爹别无二致,季向庭尚能心安理得地利用他,可今生应寄枝所做种种,无论有意无意,皆让他获益。

    还有都城前应寄枝挡下的那一剑……

    那是季向庭从未料想到举动。

    人非草木,纵然他们最后注定走向相反的终局,可他如今,还能做到无动于衷么?

    与其说这碎叶城他不得不来,倒不如说……他下意识不想去见应寄枝,却又在白日少女的问话里,不由自主地想到他。

    一切都乱了套。

    季向庭顶了顶犬牙,将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压下。

    也罢,总要回去的。

    入夜,城门口。

    季向庭坐于城墙上,低头看着白玄身着夜行衣,做贼般溜到城门前,弓着身子四处张望。

    “怎么骗过你爹的?”

    白玄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看见城墙上的季向庭,三两步便爬了上去开口道:“不用骗,他关不住我,公子,我们何时出发?”

    季向庭好笑地看一眼眼前摩拳擦掌的少年:“我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你便信,不怕我另有所图?”

    白玄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小爷我向来福泽深厚,眼光极准。我掐指一算,跟着你便能当大侠,自然要跟你走。”

    一套歪理简直能同自己的谎话平分秋色,连哄骗的功夫都一并省了,季向庭满意地一拍少年的脊背:“成了,跟我走,让你爹日后上应都原要人。”

    又三日,应府内。

    李元意蹲在人去楼空的院落门口,长叹一口气。

    “都快半个月没消息了,季公子这是不要我们了?”

    江潮嫌弃地看了一眼如同深宫怨妇般幽怨的李元意,默默坐远:“……季公子与应家牵扯如此之深,怎会说走就走?就算他不要我们,也不会不管院子里那只狸奴。”

    “更何况如今唐家主已死,季公子这包庇一事,也无从谈起。”

    李元意被这清醒脱俗的安慰哽得一噎:“……可我瞧着夜哭副使如此生气,想来家主只会更加……届时我们得帮谁才好?”

    “几日不见便这般想我?”

    一道突兀的声音自两人身后传来,他们猛然回头,便瞧见季向庭带着一人不知何时已立于院中的梨花树下,不顾窝在一旁的狸奴反抗,几下便把这小东西揉炸了毛。

    狸奴猛挠季向庭一爪,却抖了抖耳朵不着痕迹地往季向庭怀里钻,闻了闻他身上熟悉的味道,眯起眼睛重新睡熟。

    “给你们找了个玩伴,他先住我院中,你们同他说说应家规矩,我去找家主一趟。”

    两句话的功夫,季向庭便没了踪影,李元意与江潮看着他潇洒的背影,同院中的白玄面面相觑。

    “……季公子有这般急么?”

    夜哭抬起头,看着在夜色中闪动的身影,皱了皱眉,却没有阻拦。

    “不是说要取季向庭性命?我们黑鬼怎么心软了?”

    含着笑意的声音响起,夜哭回头看着气定神闲的岁安,冷硬开口。

    “家主修为,定比我先察觉,方才主殿门开,便是要季向庭进去。”

    岁安欣慰地叹口气。

    这木头也算长进了。

    季向庭一路急掠,却在主殿门前缓下脚步,他难得踌躇片刻,才沿着白玉石阶一步步往上走。

    他不明白自己方才为何那般着急,却又在一门之隔时骤然犹豫。

    许是因为应寄枝隐瞒的,有关于前世的真相,才让他这般急切。

    可犹豫又是为何?

    他无端想起那日在街巷中的对话,长袖下手心握紧。

    那是他从院子里折下的一截梨花枝。

    “带着花哄哄他,他不会怪你的。”

    分明已是春三月,夜风中也带上些许暖意,可季向庭离主殿越近,脊背处的寒意便越重,牵着旧伤疼得厉害。

    他看着主殿在自己面前寸寸分明,直至踏上最后一节石阶,才看清其中景象。

    主殿门半开着,内里被烛火照得昏黄明亮,同季向庭记忆中的冷清之景截然不同。

    ……像是在等谁回来。

    季向庭停下脚步去望殿内一抹素白,脑中一时白茫,连带着先前想不明白的情绪也一并消失。

    他张了张口,轻声唤道。

    “……应寄枝。”

    第44章 花枝

    季向庭这一声唤得极轻,刚出口便散在风中遍寻不得,他看着应寄枝的背影,话音刚落便忍不住上前两步,加大嗓音又唤一声。

    “应寄枝!”

    可应寄枝却仍似没有听见般,未曾转身,也未曾看他。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纵使如前世自己与他那般你死我活的惨烈局面,只要自己开口,应寄枝便不会无动于衷。

    季向庭皱起眉,有些困惑又有些着恼,一颗心被勾着落不到实处,于是只能被牵引着抬步缓缓从寒夜走入一屋温暖中,一步步朝应寄枝走近。

    徐徐燃烧的熏笼似是第一次对他失了效用,屋内暖意融融,季向庭却仍觉得有些冷,脊背处的旧伤仍作痛。

    屋内冷香浅淡,被浓重的药香掩盖得只剩微不可闻的星点,是极为陌生的味道,季向庭心中莫名的情绪愈演愈烈,他盯着眼前背影,张了张口,声音再次轻下来。

    “应寄枝。”

    那道素白身影终于回过身来,季向庭一眼便看见他肩上仍渗着血迹的棉布,垂于身侧的指尖微微一动。

    镜片中怪异的回忆仍在眼前,其中掩盖的巨大阴谋让他心中焦躁不已,如今匆匆回来,本有满腹质问欲逼应寄枝开口,可见到应寄枝那双黑沉眼眸,便再问不出口。

    他后知后觉察觉到,将应寄枝哄好才是他如今最该做的事。

    可他向来只会花言巧语,此番再不过脑地说出口,便太过不诚心。

    以应寄枝的脾气,只怕会雪上加霜。

    季向庭向来不是瞻前顾后的性格,世上多数难题对他来说皆有解法,除却覆灭仙门四家外,无关紧要的事季向庭皆是随心而动,想不通的便扔在一旁。

    让自己头疼的事一件便够了,又何苦同自己过不去?

    如今在此事上如此犹豫不决,委实不像自己。

    是以季向庭将几日来浮浮沉沉缠绕不休的思绪一并摈弃,顺从本能伸手牵住应寄枝的手指,灵力便顺着相触的指尖涌入应寄枝体内,一遍又一遍梳理着他受损处。

    似是在借此抚平心头那一缕无从而起的不安。

    直至伤处止了血,季向庭正欲抽回手,却被应寄枝反手握住,他心中一动,冥冥之中似是感受到对方并不如料想中那般生气,碎叶城中少女说的那些话又浮现在脑海。

    他鬼使神差地将手中捏了一路的梨花枝拿出,仰头伸手别在应寄枝鬓边。

    应寄枝人长得漂亮,但到底是能一剑斩灭万千剑气的煞神,配上耳边娇弱梨花,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分明该是柔情似水的安慰,到了季向庭这里,便像街头调戏良家妇男的恶霸,他自己瞧了瞧,也忍不住弯起眼眸。

    “家主,我回来了。”

    应寄枝垂眸看着眼前人,看见那双明亮的桃花眼中,满是自己的身影。

    眼前人分明懵懂,眉目间却仍诚挚,带着笑将话说出口,误打误撞与应寄枝前世今生,孑然一人时的无数梦境重合。

    没有伤痕累累,亦没有失意痛苦,所有梦魇与痛苦都不曾发生,梦中季向庭仍是意气风发的模样,这般自寒夜中直直向自己走来,说一句——

    “我回来了。”

    应寄枝闭了闭眼,许久才咽下极深的苦意,心中消散不去的怒意早便在他出现在门口时烟消云散,他终于缓慢地伸手,顺着季向庭温热手掌寸寸往上,最后用力抱住对方。

    ……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身体贴近到无法分离,季向庭终于闻见被苦涩药味掩盖的冷香,漂浮不定许久的一颗心终于落到实处,暖意姗姗来迟,自应寄枝身上传来,脊骨处绵绵不绝的疼痛也在这熟悉的味道里缓缓止息。

    这便是……哄好了?

    他眨了眨眼,应寄枝什么也没说,让他满腹话语没了用武之地,思索片刻,便主动伸手揽住应寄枝的脊背,还颇为认真地拍了拍。

    “伤口不疼了罢?若还没消气,我替你吹吹?”

    当真是拿应寄枝当小孩哄。

    殿门不知何时轰然阖上,重重禁制无声亮起,华光流转将主殿封锁,似是要将人彻底锁在里头,再无旁人能窥伺。

    那是旁人一扫,便能察觉出的、近乎疯魔的独占欲望。

    季向庭却毫无察觉,一朵梨花自应寄枝耳边飘落,正巧落在他唇面上,花香扑鼻,混着眼前人身上冷香格外好闻,他下意识便将这花用犬牙叼住,一瞬分神,口中的话便再未说出口。

    唇边梨花被唇舌抵入口中,不过片刻便碾碎在纠缠不休的缠绵亲吻中,季向庭口中满是梨花与冷香,花瓣被挤出汁液,带着细微的甜,似是吃了块刚出笼的梨花糕。

    他被人紧抱在怀中,舌尖被舔得发麻,气都顺不上来。

    季向庭脑袋昏沉,却并不抗拒。

    身体比回忆更熟悉应寄枝此刻的触碰,耳根先染上漂亮的红。

    前世有许多时候,他与应寄枝都在战场上度过,应长阑对自己的孩子亦不留情,即便是少主,如今也不过是应家军中一无名小卒。

    刀光剑影中,两个修为平平的少年只顾得上背靠背拼命,待一切尘埃落定后,才来得及回身去看对方满面灰尘的脸。

    季向庭曾无数次希望一回头便看见应寄枝奄奄一息的模样,可惜他命硬,便是去了半条命,都能硬生生从鬼门关里回来。

    于是他渐渐便养成了打完胜仗便去找应寄枝的习惯。

    战场上刀剑无眼,杀人便如割草那般简单,敌人的鲜血溅在脸上,激起的只会是杀戮的快意。

    仿佛眼前不是活生生的人,不过是待宰的牲畜。

    这样的人与野兽无异,季向庭格外厌恶这种浑身血液都在烧灼的感觉,却无处宣泄。

    直到他看见应寄枝眼中同样的火光,无论如何调息也无法全然压下,此番景象让他不由顶了顶犬牙。

    彼时他与应寄枝早已签订契约,却无人知晓不留名剑的影响,正在寸寸蚕食着应家终年不化的霜雪。

    他知晓,应寄枝心头涌起的肮脏邪念,出自自己身上,以不留名剑为纽带,映射在无心无情的应寄枝身上。

    他分明能控制不留名剑逸散的灵力,却仍放任其影响应寄枝,甚至半是恶意半是兴奋地将眼前这位面无表情的家主拉入帐中。

    “少主,打了胜仗,不若庆祝一番?”

    争斗让人上瘾,情爱亦是。

    他们似乎生来就善于此道,无论手中染了多少血,打完胜仗只要拉着应寄枝厮混到一处,在狭小的营帐中肢体纠缠,脑中便白茫茫一片,什么暴戾的情绪都消失不见,沸腾的血液也在如潮水般将人吞没的汹涌情潮中凉下来。

    直至日光熹微,精疲力尽,季向庭才靠在应寄枝满是冷香的怀抱中,昏沉睡去。

    舌尖被不轻不重咬了一口,季向庭自前世湿热的记忆中回神,又被卷入更磨人的缠绵中。

    满室热气蒸得人骨头都发软,季向庭深陷于应寄枝的怀抱使不上劲来,只能被人抬起下巴,理智尽灭于无休无止的亲吻中。

    这样的温存鲜少出现在他们之间,让季向庭极不习惯,可今晚应寄枝身上的味道太过寡淡,要靠唇齿纠缠才能尝得分明,似一记包裹在蜜糖中的毒药,他闻着闻着,便失了反抗的力气。

    心神松懈间,竟是被应寄枝亲得失去片刻神志。

    梨花混着冷香,终于在应寄枝半强迫的侵入中咽下,待季向庭缓过神来,自己已不知何时被人抱到床榻之上。

    手腕与脚踝被一抹冰凉扣住,季向庭歪了歪头,一边用手指抹去唇边晶亮的痕迹,一边低头往下看。

    他身上两处皆被细细的银链扣住,一并绑在床头,只轻轻一动,便叮当作响。

    季向庭拎着银链拽了拽,分明纤细的链子却坚固得很,他用力都不能将其挣开。

    分明是他极厌恶的事,可不知为何,此刻被应寄枝做来,他却不怎么生气。

    季向庭甚至颇为贴心地将衣襟弄散,露出一大半蜜色胸膛。

    既然要哄人,吃亏些也正常。

    系着长发的发带被人取下,又被系在脑后,季向庭眼前漆黑一片,被亲得红肿的嘴唇半张,偏头等了半晌也没感受到触碰。

    这样的等待让人觉得难耐,季向庭伸出手,摸索着往前抓,却又被一只微凉的手掌按着陷入被褥之中。

    “应寄枝……啊……”

    耳垂上被应寄枝打下的孔洞似是被什么东西穿过,季向庭此处颇为敏感,被尖物穿透的感觉让他一下便软了腰,话语也戛然而止。

    除却半空中若有似无的一点熟悉味道外,他再捕捉不到应寄枝的半点痕迹,季向庭皱了皱眉,下意识握住应寄枝放在耳侧的手指,他被亲得嗓音发哑,无奈极了的语调拖长,便像是在撒娇。

    “怎么不说话?还生气呢……祖宗。”

    话音未落,季向庭便觉耳垂被人用力一揉,他浑身一抖,一下便哼出了声。

    烫意自耳根延伸,不过片刻便让他浑身都烧得厉害。

    他稀里糊涂地被亲得直喘,腰腹反弓往上贴,却又被银链扯住摔下去,另一只手腕还被箍住,动弹不得。

    季向庭不是什么娇气之人,上辈子带着一身伤也能面不改色地在天寒地冻里待几天,这辈子反像是被人宠坏了,离了应寄枝的怀抱便是屋内熏笼烧得正旺,他都觉得冷,浑身不舒服。

    他忍了忍,才将这样不讲理的想法压下去,心里默念几句冷静,才不至于把人掀翻,简直无奈极了。

    这大少爷……怎么更气了?自己哪招惹他了?

    第45章 哄人

    他们在床笫间纠缠过无数次,可从未有一次让季向庭觉得如今晚这般难熬。

    他被窄细的银链困在被褥间动弹不得,一片漆黑中散乱衣襟被拨开,冰凉指尖贴在腰腹,蜻蜓点水般上滑,若有似无地停顿摩挲片刻,又毫不留恋地抽离。

    唯有手腕处的束缚才让他对应寄枝的触碰有些许实感。

    季向庭被这般钝刀磨人的触感逼得沁汗,在冷香中周身感官放大到极致,不过是简单的触碰,便已是难耐地轻颤。

    烛火朦胧,照在季向庭身上映出一层暖光,将肌理漂亮的蜜色皮肤衬得似融化的蜜糖,腰腹晕出一层薄汗,随着他呼吸起伏间闪着细碎的光。

    那是连天山寒雪都为之倾倒的活色生香。

    不知为何,季向庭今夜耐心出奇地好,便是被应寄枝逼到如此境地,也没将人掀下去,亦没将缚住眼眸的布条取下,只是张开手掌摸索着扣住应寄枝的手指。

    时间似被无限拉长,他在应寄枝的掌控下,连求而不得的焦渴都似变成别样的快意,他喘息愈急,浑噩间忽觉眼前模模糊糊有火光一晃。

    未等他想明白应寄枝的用意,季向庭便觉身上一疼,他下意识挣动一下,后颈却被捏着揉了揉,像是无声的安抚,季向庭浑浑噩噩,又再次安分下来。

    细微的疼痛在碰触下消弭,化作细微的痒意,季向庭眼前一片模糊,布条之下的眼睛眯起,抓紧了应寄枝的手指,下巴上抬,拉出一条漂亮利落的颈线。

    不知是为了逃离还是为了贴近。

    火光跳动着,烛泪颗颗分明,落在上头凝结留下印记,染上热度。

    让那些纠葛、真相,都在帷幔间再想不起来。

    季向庭满副心神皆被应寄枝牵引,肌肤相贴的满足不过片刻,便又归于虚无,水汽层层叠加,他却越发渴。

    他已习惯从前激烈到要将人溺毙的攻占,对眼前不上不下的触碰极不适应。

    更不习惯自己因感受不到应寄枝而产生的细微不安,他浑身绷紧,却也只能将应寄枝扣住他的手放至脸侧,鼻尖贴着他腕处皮肉轻嗅。

    他看不见应寄枝的脸,亦听不见应寄枝的声音,只能听见手腕处不断作响的细链。

    季向庭深陷被褥间,终于再受不了这般让人骨肉都要融化的折磨,一开口,嗓音哑得让人听不分明。

    “家主……”

    回应他的只有滚滚而落烫得他发抖的烛泪,他鼻间哼出一声,张口咬在应寄枝手腕。

    他软得厉害,即便是咬也没有力气,一对犬牙浅浅叼着肉磨,留下一道浅淡的牙印,话语在这样的动作里含糊不清,又唤一声。

    “应寄枝……”

    这回连名带姓地喊,牙尖又蹭了下应寄枝的手腕,不想是威胁,更像是委屈,像在讨饶。

    季向庭在今夜唤了他太多次,眼下唇齿滚烫,分明还留着他身上的冷香,却是亲完便不理人。

    他皱起眉,慢吞吞地想着。

    好不讲理……哄了半天还要这般磨他。

    “嗯。”

    一片寂静中终于响起应寄枝的回应,季向庭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便终于被人吻住,被咬出几道浅淡牙印的手腕也重新将自己的手指按住。

    星星点点汇聚成的水珠终于在亲吻中化作浪潮倾泻而下,季向庭睁大眼眸,只觉要被这避无可避的浪潮拍晕,指尖抓紧被褥,有片刻失神。

    神志还未清醒,他耳根便已红得彻底,可唇舌被一并堵住,连恼羞成怒的咒骂都变成了含混的音节。

    属于应寄枝的气息终于包裹上来,季向庭紧绷的脊背松下,便有人伸手去揉他后腰处,揉得他浑身发热,连气恼都抛之脑后,只昏沉地将人抱紧。

    眼前被水雾浸得越发模糊,连烛光都瞧不分明,季向庭似一只翎毛漂亮的鸟,被按住翅膀握在手心,逃脱不得。

    视线被剥夺,感官便越发鲜明,宛如置身于一叶孤舟上,江潮分明和缓,船身却仍在浪花间偏航,随波逐流地飘远,

    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眼下自己伸手环在应寄枝脖颈,整个人都快挂在他身上,于是本就被江潮推得找不到方向的孤舟离岸边越发远,迷失在湖中央,然迷雾中皆是熟悉的气息,让他生不出警惕。

    季向庭脑中被搅得混沌,却仍本能地记着方才应寄枝不曾转身看他的模样,话语断断续续,下意识一声声唤他,才好将那一点看不分明的、始终不曾消弭的不安扫空。

    嗓音沙哑、语调拉长的名字一遍遍在耳边回响,轻而易举便将一颗同样漂浮不定的心安抚下来,应寄枝呼吸一乱,季向庭便因此眼睫颤动。

    他垂下眼眸看着季向庭,身影交错间亲吻一触即分。

    眼前人总是这样,以身犯险,执迷不悟,可只要他一回来,唤上几声自己的名字,纵有天大的怒意,也就在他这几声消失殆尽。

    分明多数时候,那样语调扬起的呼喊,不曾有多少真心。

    真是毫无办法的事。

    偌大主殿似下了场绵绵的雨,不激烈,却也怎么也不停歇,一滴滴砸在水面上泛起涟漪,季向庭有些发冷,于是怀抱便越发收紧。

    自方才唤了名字后,季向庭几乎本能地察觉出眼前这位脾气颇大的少爷似乎被哄好了些许。

    只是数日奔波的疲倦终于后知后觉地翻涌上来,季向庭在半梦半醒,一双含着雾气的眼眸垂下,渐渐只能听见耳边银铃般的脆响阵阵,他靠在对方宽阔的胸口,只迷糊了片刻便又醒来,不得安宁。

    伤神又费力,可惜有人还不领情,如何都不愿彻底消气,他实在是哄不动了。

    这人分明还受着伤,如何能这般不知疲倦?

    季向庭磨了磨牙,酸软的腰腹终于攒出力气将应寄枝猛地按倒,这一下动作太急,他整个人跪坐在应寄枝身上停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胡闹许久,季向庭眼前的棉布早已湿透,他一手去撩身后汗湿的发丝,一手将布条揭开,眯起眼睛看着应寄枝。

    真是太惯着他了。

    不过片刻工夫,季向庭身上便满是痕迹,腰腹处更是惨不忍睹,他低头看一眼,没好气地哼笑一下,却因懒倦神色而没有多少威慑力,就着姿势去捏应寄枝的下巴。

    银白色的细链仍锁着他,分明才是被金屋藏娇、强取豪夺的那个,他却晃了晃链子,毫无惧怕的神色。

    应寄枝耳边的梨花枝还未摘去,与他耳垂处的鲤鱼耳坠相得益彰,如今再配上季向庭的动作,便成了十足十的调戏。

    “你可快一点……”

    话只说了半截,配合着他温吞的语调,更像是不怀好意的邀约。

    应寄枝眼眸沉下,季向庭茫然地眨了眨眼,被拽得差点摔下去。

    江面顿时汹涌,向来苦船的人晕眩不已,却无处借力让自己坐稳,只好收紧眉间忍耐着,等着眼前浪潮落下,让自己能得片刻安歇。

    不过一会,他便眼前发白,手软得撑不住,更无暇去想方才那细微的恼意。

    没完没了了……

    季向庭弄巧成拙,整个人靠在应寄枝身上毫无退路,从最初的恼怒,再到无奈,直至最后,便成了无穷无尽的崩溃。

    他困极了,也被这无穷无尽的快意逼得无法就此沉眠,含着雾气的眼眸半垂下来,被亲得通红的唇瓣张合,理智泯灭中语不成句地唤他,根本不记得自己到底喊了些什么。

    他当真没了力气,连坐都坐不住,只能贴在应寄枝胸口,凑在他耳边,发丝在动作间蹭着他脖颈,混乱的话语脱口而出。

    “家主,我错了……”

    “应寄枝,理理我……”

    最后,他神志不清地唤道。

    “哥哥……寄枝哥哥……理理我……”

    应寄枝被这久违的称呼激得瞳孔一缩,伸手去掐季向庭的下巴,对上那双失神涣散的眼眸。

    “你唤我什么?”

    季向庭如今哪听得明白应寄枝的问话,只是听见他的回应,本能地贴在他手腕处蹭了蹭,贴着他耳根轻之又轻地又唤了一声。

    “哥哥……”

    晨光熹微,主殿之内却仍是昏暗,让人分不清昼夜,季向庭脑中一片空白,对这般亲昵的称呼毫无自觉,只觉自己终于被应寄枝放过,可以顺过气来。

    他整个人窝在应寄枝怀中,汗津津的,浑身都不太舒服,可他顾不上别的,闭目便睡沉了过去。

    一室寂静里,应寄枝看着怀中之人,眼眸一眨不眨,良久才闭上眼。

    记忆最初,身形还未抽条的少年闯入自己的院落,未等自己开口,少年便行云流水地往自己桌案下躲。

    他缩成一团,明亮的眼睛满是狡黠,拽着应寄枝的衣袖晃了晃。

    “哥哥帮我一次!要是被夜哭副使抓走了,我可就遭殃了!”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少年,却在夜哭敲门时,将他的身影尽数遮挡。

    待危机过去,少年拍了拍衣衫自桌案下爬出,在怀里摸了摸,变出一只红彤彤的山楂来。

    “多谢你啦!请你吃!”

    应寄枝瞧了那红果许久,才拿过咬上一口。

    酸得牙疼,他却仍旧面无表情地将山楂吃完。

    这是他空无一人的院落里,第一次有人来。

    那时他们连彼此的名字都不曾知晓。

    很久之后他才意识到,他与季向庭兵荒马乱的初见,或许只是季向庭种种预谋中微不足道的一环。

    但应寄枝仍将此事记了许久,记得季向庭那一声别有用心,却仍清亮无比的——

    哥哥。

    第46章 折转

    分明已是精疲力尽,季向庭这一觉却睡得并不安稳。

    他心里压着不少事,便是被冷香环绕也总是睡不沉,眼睫不住颤动,几次欲醒,却又被微凉的手掌捂住眼睛,将最后一点光亮遮挡,只好又睡沉了过去。

    他似是做了许多梦,却如雾里看花般,一个都记不分明。

    如此反复,不知过了多久,季向庭才终于从梦境中抽离,睁开眼眸。

    被衾温暖,身边冷香熟悉,混乱的记忆终于在脑海浮现,季向庭眉心跳了跳,忍无可忍地往身旁一踹,耳根难得热意久久不退。

    “从前怎么没见你喜欢这般?”

    只字不提昨夜到底是谁主动唤的。

    话说得不讲道理,可他踢人的力道却不重,也未离开应寄枝的怀抱,分明是对应寄枝的得寸进尺轻拿轻放。

    从昨夜到现在,又许是从唐家都城开始,季向庭对应寄枝高竖的屏障,正渐渐被什么东西消磨,逐步退让。

    两辈子加起来,这样和缓相拥的时刻隔了太久,早已在季向庭记忆深处模糊。

    殿内宁静,似是将所有风雨拦在应寄枝的怀抱之外。

    纵使执着如季向庭,也无法抵挡这般磨人心智的安适,他垂下眼眸任由自己心神松懈片刻,才捏着应寄枝的手腕翻转。

    上面一片白皙,没有任何怪异的红色印记。

    季向庭心下一顿。

    那道如影随形的神识唯恐天下不乱,上辈子天启大陆的混战,怕也是出自它的手笔。

    唐家覆灭不过是开始,既然唐意川与云天明都被这不怀好意的神识影响,那应寄枝与杜惊鸦身上,是否也有如此祸根?

    那应寄枝上辈子的所作所为……是否也非本愿?

    他这一路上将所有疑问都想了一遍,唯有这个问题,他问不出口,亦不愿面对。

    扪心自问,或许这才是他不愿回到应家的真正原因。

    前世,在走至你死我活的局面之前,他们曾有很长的一段平静的时光。

    虽常常战乱,朝不保夕,虽各怀鬼胎,彼此算计,可他与应寄枝仍时常能坐在一处对弈,漫无目的地虚度一日光阴,再同榻而眠。

    是以,纵然隔着能让人生不如死的蛊毒、隔着灭门的血海深仇,他亦不受控地会一次又一次在应寄枝的怀抱里让步。

    季向庭明白这不过幻梦一场,可他不过一介凡人,仍会贪恋这般平淡的时光。

    是以,季向庭才会对之后的分崩离析耿耿于怀,恨之入骨。

    亦为自己曾经的心软后悔不已。

    可如今有人却告诉他,自己前世记忆有缺,所谓真相不过冰山一角,告诉他,他或许……错恨了人。

    何等可怖之事,将他从前那些年岁里的所作所为尽数归于荒唐,将他对应寄枝浓烈到无法排解的情绪一笔勾销。

    无论何种结果,他都不知如何面对应寄枝。

    当满腔愤恨尽数落空,他再见应寄枝,又该是什么情绪?

    他与应寄枝又该是……什么关系?

    他看着眼前空空如也的手臂,得知了答案,却并不高兴,仿佛心中有什么隐秘的期望,骤然落空。

    应寄枝未被蛊惑,所做的一切或许都是……出于本心。

    可若是如此,为何今世应寄枝种种举动,却又前世的他背道而驰?

    季向庭僵胸口复杂心绪咽下,终是开口。

    “你早便知道唐意川身上的神识碎片。”

    应寄枝似是早有预料,他眼睫颤动,不避不躲地应声。

    “应寄枝,你还瞒着我多少?”

    环着他的手指无声收紧,应寄枝在近乎冷硬的诘问下,眉宇间浮起一缕极深的疲惫,忍了又忍,沉默许久终是开口。

    “不止是家主,天下芸芸众生,皆是他的棋子。”

    “唯有你……是例外。”

    季向庭张了张口,终于无法再同他兜圈子,忍耐了许久的问题还是出口。

    纵然他手臂上不曾有那红色印记,他也要亲口听应寄枝的答案。

    “……那你呢?”

    应寄枝垂眸看着季向庭,却沉默不语。

    “应寄枝,你问心无愧么?”

    佛堂之上,小沙弥的话语如同梦魇般,在他耳边缠绕不休。

    ——你若要救他,便不可听、不可说,我能帮你的有限。

    耳边一声轻笑同那小沙弥的声音一道响起,似是在嘲笑他的自不量力。

    ——可你觉得他会信你么,应寄枝?

    ——折断他的羽翼,关入笼中,他的目光便能一直落在你身上,何乐而不为?这对你并不是难事。

    ——动手吧。

    应寄枝陡然惊醒,攥紧了季向庭的手腕。

    季向庭却自嘲地笑了笑,伸手将应寄枝推开,一言不发地起身将衣架上的衣衫穿上,浑身痕迹被红衣尽数遮掩,再看不分明。

    主殿内层层轮转、欲将人锁住的禁制一瞬停止,季向庭毫无察觉,轻而易举地推开殿门,头也不回地离去。

    应寄枝望着季向庭的背影远去,暖意融融的主殿霎时失了温度,寸寸凉下来,他指尖一动,探向床边。

    床边小几处,隔着季向庭送他的梨花枝。

    血线自他唇角溢出,他伸出的手指停下,面无表情地擦去那点血迹,洁白梨花瓣被灵力定格在绽放之时,仍是纤尘不染。

    花枝尚在,温度却冷,纵使他灵力磅礴,也留不住昨夜季向庭递给他时,上面莹莹滚动的露珠。

    就像他满身枷锁,留不住心向天地的季向庭。

    应寄枝靠在床头,眼眸渐渐浮起一抹猩红之色,仰头闭目。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熟悉声音响起。

    “这般有气无力做什么?遭罪的又不是你。”

    应寄枝骤然睁眼,看季向庭叼着一只包子去而复返,姿态随意地靠在床边,手中拎着一截崭新发带将散乱的长发重新系上。

    应寄枝难得有些愣神,直直盯着季向庭,眼中猩红未褪,反将季向庭吓了一跳。

    “不知道的以为是我欺负你……我并非耳聋目瞎,你这辈子干的事我都看在眼中,我自有评断。”

    “方才的问题你不愿答,那我便自己查。”

    他挑了挑眉,全然不见面上怒意,反而俯身端详一番应寄枝的神色,笑道:“怎么,我们风光无比的应家主被男宠吃干抹净扔在原地,便要掉眼泪了?”

    应寄枝面无表情地看着季向庭,伸手往他腰上一捏。

    季向庭浑身一抖,虚张声势地点了点人。

    可算是见识了,眼前这人可比上辈子还惹不得。

    季向庭歪在床头,在应寄枝的注视下慢慢将口中温热的包子吃完,五脏庙被填饱,起伏不定的情绪似也在他做下决定时平静下来。

    应寄枝油盐不进的态度的确让他恼怒,以至于在他沉默的那一瞬,季向庭满腔恨意几乎压抑不住。

    可待他匆匆出门,撞上门口拎着食盒的岁安,却又愣住。

    “季公子,看来家主又惹你生气了。”

    季向庭停下脚步,默然不语。

    岁安头疼地叹了口气,将手里食盒递过去:“季公子,你当能察觉到,家主与常人有异。”

    季向庭看着岁安,对他话中深意并不意外。

    “我与夜哭虽对公子的作为并不赞同,但仍私心不愿家主同他父亲一般。”

    岁安似是回忆起什么并不愉悦的事,皱了皱眉,话语里带着几分恳切。

    “许多事,比起去听、去看,还望公子……去用心。”

    食盒被岁安揭开,里头是温度正好的包子,正徐徐冒着热气。

    季向庭盯着食盒中的吃食看了一会,终于伸手捏了一只叼在口中一咬,是自己惯爱吃的味道。

    有些人瞧上去来者不拒,在军中最是随性,实则口味又怪又挑,真正合口的东西并不多,也极少有人能察觉。

    季向庭心中蓦然被什么东西轻挠一下,原本汹涌的怒意便在热腾的蒸汽里消散大半,他捏了下眉心

    当真是魔怔了,他们上辈子彼此说出口的真话都少得可怜,自己尚能对应寄枝笑脸以对,怎么这辈子得不到一个答案,自己便这样生气。

    岁安的身影不知何时离去,季向庭停在原地思忖片刻,脚尖一点便上了屋顶,熟练地掀开一处屋瓦往下看。

    看见应寄枝正盯着他如玩笑般送给他的梨花枝发呆片刻,又重新靠在床上。

    分明还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季向庭却无端觉得那模样瞧上去有些可怜。

    他离得远,实则对殿内景象看得并不分明,而应寄枝眼下亦未察觉,更不会对自己开口,可这样奇怪的感觉便凭空升起,叫人无法忽视。

    这便是岁安说的用心么?

    他摇了摇头,紧绷的神色终于软下。

    岁安这狗头军师,对自己的事瞻前顾后,劝起自己来倒是头头是道。

    可若自己未被说动,眼下也不会停在屋檐上做应寄枝的梁上君子。

    他在动摇。

    便是季向庭如此反复规劝自己,亦无法克制自己今生每每遇到应寄枝时超出理智的摇摆不定。

    因应寄枝的言行不一,因自己没由来的直觉。

    罢了,既自己做不出决断,便听岁安一次,再用心看一看他。

    更何况,这辈子既能提前察觉到隐藏在重重迷雾后的身影,他便不能坐以待毙。

    枯荣军尚未聚齐,无论哪方面,他眼下都需要应寄枝。

    他翻身下来,重新将门推开。

    主殿之中,季向庭一心二用地将手中包子吃完,才拍了拍手开口道:“如今唐家已倒,用不了多久,我这柔弱男宠的身份可就要瞒不住了。家主,想给我换个什么身份?”

    他偏头笑眼望着在一侧毫无反应的应寄枝,话音未落,便猛然拥入怀中。

    季向庭心下一叹。

    他总是忘了,不留名剑此刻已在应寄枝体内,眼前人与上一世,到底还是不同的,至少不再是那般感知不到情绪的木头。

    总是睡完就跑,换谁来都要生气。

    第47章 腰牌

    黄鹂绕枝,鲤鱼成群,季向庭倚在檐柱上,手里一截柳枝垂下,惬意地摆动着,惹得鲤鱼每每浮出水面去咬,又被他恰到好处地躲开。

    石桌上摆着下了一半的棋局,季向庭方才捏了小碟上的糖糕吃,叼在口中正欲去拿棋子,便被应寄枝盯得举手求饶。

    可算是不闹脾气了,都关心起自己的棋子有没有被自己手上的糖渣沾染了。

    岁安缓步走近,看着小亭中气氛和缓的两人,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可算是劝住了,否则就连他都快受不住应寄枝身上足以冰冻三尺的冷气。

    他单膝一跪,开口道:“家主,唐家主身陨的消息已传开,云家主听闻悲恸不已,已于昨日闭门谢客,谁都不见。”

    季向庭挑眉:“怕是在躲着唐家余孽呢。”

    上辈子唐意川行刺云天明未果,才被应长阑抓住把柄一举剿灭,那时云天明可不似这辈子表现得那般一往情深。

    那时他一边作出痛心疾首的模样,一边又干脆利落地在应家征讨时出兵相助,唐家覆灭,他还平白捞了个大义灭亲的好名声。

    这辈子应家主成了应寄枝,云天明才敢在战时做那墙头草,谁赢都不会吃亏。

    人不要脸到如此地步也是罕见,一贯温和的岁安此刻脸上也浮现出几分不齿来。

    “人虽不见客,贺礼却送得快,整整十箱厚礼,昨夜已停在厅堂,可真是……若非他与应家的关系匪浅,云家也不至于如此如日中天。”

    季向庭看了一眼神色冷淡的应寄枝,别有深意地笑了笑。

    有人修为平平,又爱玩弄权术,奈何投了个好胎,前有云老家主为云家鞠躬尽瘁,广结善缘,后有妹妹云霁得应长阑相中,成了应家夫人。

    分明宠爱妹妹,却又在明知云霁对应长阑无意时用云家身份压她,待云霁死后,一边对应长阑与应寄枝恨之入骨,一边又借着姻亲的名头得了不少好处与庇护。

    这不,看到应寄枝打了胜仗坐稳家主之位,总是云天明向来不待见自己这位外甥,亦殷勤地上赶着来庆贺。

    “平川原仍有唐家余孽逃窜,欲伺机报复,家主可要派弟子捉拿?”

    应寄枝将手中书卷翻过一页:“不必,放出消息,应家愿不计前嫌,接纳能人异士,让应家军保证平川原城池安危便可”

    岁安皱了皱眉,开口道:“云天明虽不见客,然应家探子仍在平川原发现他身边副使的踪迹,怕是要借机侵占平川原领土,趁乱让唐家残党归顺,其中人心浮动,若应家一并接纳,怕是……”

    季向庭眼眸一转便明白过来,问道:“杜家可有消息?”

    岁安一愣,旋即开口:“平川原确有杜家子弟出没,然杜家主却没什么消息,想来不是他授意。”

    季向庭顶了顶犬牙。

    百年兴盛、势力不输应家的唐家一朝倾覆,剩下的仙门三家自然等不及要来分一杯羹,总是无法将那些残党收于麾下,多拉拢几座城池亦是桩不错的买卖。

    唐家子弟中有一半皆效命于云家,若云天明要归召,怕不是什么难事。

    可应寄枝如今来者不拒,便显得意味深长,这些曾是云家子弟的唐家余孽自然要重新掂量一番。

    与其回到不温不火的云家,等着有朝一日被云天明再度置于险境,不如去应家搏一搏,或许便能平步青云。

    聪颖如岁安,思索片刻自然也明白了应寄枝的用意,他瞥了眼对方平静眉眼,终是江心中疑惑压下,俯身一礼离去。

    家主从前向来对云天明视而不见,怎么如今却忽然转变态度,将矛头指向云家?

    云家虽心思不正,但到底还算对应家有用,百年间两家牵扯已深,若是贸然出手,怕是应家也落不着好。

    他脚步一顿,回身望向亭中那道红衣身影。

    看来要与他谈谈了。

    季向庭收回视线,转而望向应寄枝:“家主如此,应家子弟怕是要心生怨气。”

    这一仗虽结束得极快,可应家军却仍有伤亡,如今要让有着血海深仇的弟子与自己平起平坐,怕是要内讧。

    应寄枝偏头看他一眼,开口道:“当正合你意,碎叶城你欲选之人,不必再找借口。”

    季向庭啊了一声,弯起眼眸,对应寄枝知晓自己的行踪并不恼怒,弯腰俯身拘起清澈池水将双手洗净,支着脑袋顺势开口。

    “一介男宠如何能左右应家选人,唐家一战我费心费力,总要给个赏罢?”

    他眨了眨眼,笑得酒窝深深:“家主打算给我什么名分?”

    话还未问完,季向庭便觉眼前日光一暗,额头被一块硬物抵上,他伸手取下,却是一块腰牌。

    烫金姓名刻于其上,背后是活灵活现的鲤鱼雕饰,瞧着只是一块普通木头,然细摸之下,才能察觉其细腻纹理,造价不菲。

    千年玄木,可抵刀剑而不裂,若无深厚修为,怕是无法在其上留下分毫印记。

    如今这天下能做到此事的,不超过五人。

    季向庭将腰牌拎在手中欣赏了一圈,才将它系于腰处,指尖摸索了一下上头的鲤鱼雕饰。

    这腰牌样式在应家极为寻常,人人皆有一枚,算不得什么贵重紧要之物,可曾经却是季向庭可望而不可即的物什。

    彼时他刚被应长阑带回家,他自认以尝遍了世态炎凉,对仙门见的勾心斗角亦有见识,

    可他并不清楚,身为剑奴,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被关在一处狭小昏暗的矮屋之中,里头是七八个与他年岁相同的孩子。

    在这里,他们没有名字,也不会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

    季向庭同其他剑奴一道,每日被逼着修习晦涩的剑招提升修为,用以养剑,每旬都有极为苛刻的考核,若无法达成,被遗弃便已是算幸运。

    更多的则被强行抽剑,变成山中一座无名坟头。

    他曾无数次听见那些孩子凄厉的哭声。

    “我分明有剑,为何便要为了那些银子成为仙门的畜生!”

    “是你们这些权贵无剑,是你们应该被我们踩在脚下!!”

    “为了我的剑,你们灭我满门,应长阑,你不得好死!”

    季向庭在这样的炼狱中过了三年,他并未交到多少共患难的朋友。

    因为这间矮屋来来去去的人太多,多到即便他过目不忘,亦无法全然记清。

    那时他尚且年幼,这样的惨剧没有激起他心中恨意,反让他感到恐惧。

    季向庭从门缝之中看着光鲜亮丽的应家子弟说笑着经过,因偷跑出去而未愈合的伤口越发痛。

    他害怕了,他不想再做剑奴,他要当应家子弟。

    于是在一个日光正好的下午,他用一身伤摸清了应家的构造,恰到好处地闯入应寄枝的庭院。

    只有季向庭自己知道,在唤出那句称谓的时候,他的伤口还在渗血,他却只能笑得眉眼弯弯。

    那日他躲在桌下,看着应寄枝纤尘不染的素白衣袍,才后知后觉地觉得恨。

    在见到应寄枝的第一眼,他便已厌恶至极。

    他近乎孤注一掷地将带着自己灵力气息的山楂送出,却始终未曾等到应寄枝来。

    也未曾等到那块能让自己脱离苦海的腰牌。

    不过缘悭一面,凭何要人来救?

    季向庭如今回头再看,这分明是极愚蠢的举动,可当时的自己却并不明白。

    以前是恨应长阑,从那一刻起,他连应寄枝也一并恨上。

    相比起此后的血海深仇,这样不讲理的理由

    “在想什么?”

    季向庭蓦然回过神来,尚带着湿意的指尖捏住应寄枝的手腕,一寸寸往指尖摸,果不其然摸到几处新生的薄茧。

    话至嘴边的调侃咽下,季向庭没头没尾地开口道:“那时为何没给我?”

    他以为自己早已将那时的委屈忘记,如今却不知为何,执拗地要旧事重提。

    许是昨夜那个称谓,也许是应寄枝恰到好处递来的腰牌。

    分明应寄枝或许早不记得,而这样的答案也无法再改变什么。

    应寄枝扣住季向庭的手指,沉默片刻开口:“包庇剑奴出逃,当重罚,我受刑后昏迷,再找你时已被应长阑转移。”

    “如今补给你。”

    原来……如此。

    池塘鲤鱼跃出水面发出一声脆响,季向庭哑了声,半晌摇了摇头笑起来。

    分明是无关紧要之事,可他却仍觉得心中某处症结陡然散了。

    像是曾经饥寒交迫了许久的少年长大,终于得到幼时本该收到的糖。

    应寄枝指尖按在季向庭眼下,那处皮肤骤然烫起来。

    他能感觉到印在上面两辈子的奴印正被缓慢地剥离出去,季向庭捏住应寄枝的手腕,将他的动作制止。

    这道印记,当他自己来剥离,在万人之前除去,才有它的价值。

    不过眼下他已是应家子弟,被无故打了印记,得礼尚往来才是。

    他握着应寄枝泛凉的手腕,俯身凑近,温热唇瓣贴上他凸起的腕骨,犬牙一咬。

    一道金光自他唇齿间溢出,一枚金色的猫爪印便烙在上头,栩栩如生。

    季向庭满意地在这道印记上用指尖蹭了蹭,松开应寄枝的手腕,有些坏心眼地笑起来。

    他本就心血来潮,自然没想好要给应寄枝印什么,只是在咬他时不期然想到自己院里那只脾气不太好的狸奴。

    瞧上去那般冷,猫爪印倒是极为衬他,颇有威风凛凛的架势。

    季向庭瞧着瞧着,便忍不住唇边笑意,在应寄枝的注视下才勉强带上三分陈恳,却反显得更不正经。

    “多谢家主,负伤还亲手刻了腰牌送我,我定……会好好对待。”

    第48章 剑奴

    微风徐徐,院中花香扑鼻,三位少年围坐于石桌旁,百无聊赖地就着零嘴与热茶闲聊。

    “你说我们来这院子等人已有三日,季公子莫不是出事了罢?”

    李元意小心翼翼地伸手欲摸石桌上乘凉的狸奴,还未得逞便挨了一爪,他满面失望地收回手,担忧地开口。

    “季公子心思玲珑,怎会轻易被抓了把柄?更何况,家主从未下令要捉拿公子,我看多半是舍不得。”

    江潮刮了刮茶盏浮叶,看着一旁李元意仍心事重重的模样,将桌上的糕点塞入对方口中。

    “安心等,季公子跑不了。”

    白玄在一旁正擦拭着手中断刃,背对着石桌比划几下,惹得落花纷飞,听见两人的对话,兴致冲冲地回身开口道:“嗯?季大侠要受罚?”

    两人齐齐一愣,李元意难得卡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不知季公子的身份便跟他回了应家?”

    白玄将短刃收回,理直气壮地回道:“若要成为大侠,怎可囿于四方天地固步自封?所以季大侠究竟是何身份,又犯了何错?莫非是应家主身边副使?”

    李元意与江潮对视一眼,皆有些无语凝噎。

    应寄枝破天荒收了男宠,并对其一往情深的故事茶楼里都讲过几轮,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怎么眼前这小子一无所知?

    李元意抿了口茶,思绪转过几轮才犹犹豫豫地委婉开口:“季公子应当无碍,他……与家主关系匪浅,这几日许是都在主殿陪家主……”

    江潮头疼地捏了捏额角。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白玄看着李元意支支吾吾的模样,低眸思索片刻,便恍然大悟:“莫非季大侠是家主夫人?无妨!江湖大侠不拘小节……”

    这话说得毫无遮拦,李元意如何也想不到白玄能想到此处去,顿时大惊失色,扑上去便要去捂住对方的嘴。

    “你们两个便是这般同他介绍我的?”

    熟悉的声音几人头顶响起,李元意欲哭无泪地抬头,看着不知何时坐在墙上笑吟吟望着自己的季向庭。

    完了。

    季向庭跃下墙,揉了揉两个被自己吓得呆若木鸡的脑袋,顺手捞了只糖饼咬一口,将腰牌递给白玄。

    “你无法修炼,要进应家,也只能是一介杂役,不过平时活不多,无事来我院中习武便好。”

    他拍了拍白玄的肩膀:“只是仙门难免拜高踩低,怕是没有你从前当少爷时那般好。”

    白玄结果腰牌,认真地点了点头:“若是连如此磨练都要退缩,便无法名扬天下,我定不会辜负家主夫人的期望!”

    季向庭眉心一跳,忍了忍还是开口道:“家主还未婚娶,你可别坏了他名声,唤我季公子便好。”

    也不知眼前这少年到底听进多少,季向庭摇了摇头,回身去看身后两道眼巴巴望着自己的身影。

    “放心,明日你们的新腰牌便做好,日后你们两个便是中阶弟子了。”

    江潮将季向庭打量一圈,除却脖颈处一点有伤风化的痕迹外并无大碍,不由松了口气,嘀咕一声:“倒……也没那么让人惊喜。”

    自跟了季向庭之后,从前对权势的执念不知不觉便全然散了去。

    特别是自唐家都城凯旋后,他越发感觉到,所谓名头高低,也不过是这些修士拿来持强凌弱的由头罢了。

    只要修为提升,这虚名又有何重要?

    李元意同样感同身受,却仍揖礼:“多谢公子。”

    季向庭瞧着两人神色,几不可查地弯了弯唇角,他摆了摆手,一把抱起桌上玩得正欢的狸奴,放在腿上顺了顺毛,小家伙往他怀中蹭蹭,也不知闻到了什么,难得没挠人。

    “不必谢,如今我或许还要唤两位一句师兄才对。”

    腰牌被季向庭放在石桌上,两人瞧见顿时瞪大了眼睛,凑近拿起反复端详。

    “季公子这是……拜入应家门下了?”

    江潮摸了摸腰牌上的纹理,眉头一皱:“不对,这腰牌是低阶子弟的制式,只是这木料坚硬,上隐有灵力流转,怕不只是这般简单。”

    不过一缕灵力附在上头,江潮在触碰间仍感到排山倒海的威压,让人不敢深究。

    如此灵力深厚之人,除却家主外,别无他想。

    李元意同样凑过来打量片刻:“公子实力不输家主,可家主给公子一块低阶子弟的令牌,却又在上附了道灵力……究竟意欲何为?”

    季向庭捏了捏狸奴的耳朵,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谁知道呢。”

    应寄枝瞒着自己的可不只是这一件事。

    他收起思绪,起身将眯起眼睛酣然入睡的狸奴放在树下,开口道:“陪我去个地方。”

    偌大应家,宫殿阁楼数不胜数,江潮与李元意自认在其中待了许多年岁,每块地方两人都能叫得上名。

    只是季向庭带着他们七绕八绕,走得皆是些偏僻小道,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两人便彻底迷失了方向。

    直到半个时辰后,四人才在一处矮屋前站定。

    李元意皱起眉,看着眼前破败景象,不由喃喃:“应家……有如此地方么?”

    相比其他地方的鸟语花香、巧夺天工,眼前矮屋便显得太过格格不入。

    季向庭垂下眼眸,唇角惯有的笑意落下:“已是比从前好多了。”

    上辈子这里与其说是居所,倒不如说是简陋监牢来得恰当,如今这破败的地方似乎重新修建了一遍,房屋宽敞不少,虽仍朴素,却比从前的破败好上太多。

    季向庭心中一动。

    剑奴所在之处唯有应姓及冠弟子方能知晓,而上辈子应寄枝及冠之时,矮屋中的剑奴早已所剩无几,搬离此处。

    所以应寄枝……当真来找过自己。

    唐家覆灭之后,三足鼎立的局面就此稳定数年,平川原被一分为三,应家占据得最多,亦吸纳了不少能人异士。

    而唐家留下的那些剑奴,自然也成了其他三家的战利品。

    季向庭曾亲眼看着那些神情麻木的剑奴被驱赶着离开故土,走向下一处深渊。

    这在天启大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仙门四家为保长盛不衰,自然需要人才辈出,只是这世上天才哪有这般多,便是仙门四家,也会生出无剑之人。

    仙门四家怎会容许这般耻辱的存在,是以有了剑奴。

    那是旁人不知,仙门四家彼此鲜少提及,却又心照不宣的存在。

    这些仙门修士便是巧取豪夺也要有个好名声,将这些穷苦人家出生、却颇有天资的孩子买来签下契约,自愿将剑赠予应家。

    只字不提这些剑奴之后又会有什么下场。

    彼时季向庭因在蓬莱幻境中将应寄枝救出,早已离开关押剑奴的矮屋,被应长阑调至应寄枝身侧,同他一道打了胜仗。

    他仍记得那日自己俯身跪于殿前,听见应长阑漫不经心的声音缓缓响起:“想要什么?”

    他想要放出矮屋中的剑奴,想要应长阑付出代价。

    他想要仙门四家尽数覆灭。

    这是他头一回升起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在应长阑的注视里,季向庭却被胸口一团火焰灼烧,烫得浑身发抖。

    要杀应长阑,对于如今的他来说尚且蚍蜉撼树,更何况倾覆整个仙门四家,简直自不量力。

    可这样的念头一出现,季向庭便再无法忘却。

    “季向庭。”

    他听见应长阑的呼唤,整个人一颤,咬紧牙关才将这样疯狂的念头忍下,展现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家主……可否赐我一处院落?”

    长久的沉静,那锐利视线始终停在自己头顶,几乎要将他所有思绪都尽数剖开。

    他冷汗泠泠,在某一瞬间几乎以为应长阑全然看透了自己所想。

    直到季向庭看见一抹素白的衣袍在自己眼前划过,他才听见应长阑开口应声。

    “嗯,允了。”

    悬在半空的一口气才松下,季向庭起身,头也不抬地离去。

    他要先将矮屋中的剑奴为自己所用。

    在那之后,季向庭以院落为掩护,在夜深人静时将矮屋中的少年带来院中,一并习武。

    那时他偌大枯荣军的开端。

    眼下战事方歇,三家又重回从前暗潮涌动、相互制肘的局面,正是他寻找枯荣军旧部的好时机。

    季向庭回过神来,正欲带着三人推门进入,却见一青年自屋内走出,衣衫凌乱,神色不虞。

    “难得夜哭不在能让我进来挑几个好苗子,怎么现在剑奴脾性这般大?”

    侍从快步跟在青年身后,擦着汗开口道:“少爷,您也知道如今是那应寄枝当家,也不知他到底怎么想的,竟给剑奴重修了宅邸,当真是荒唐!”

    李元意仰头望了望,低声开口道:“那是……应家旁系那位臭名昭著的应二公子?他怎么会在此地?”

    江潮似是回忆起什么极为不好的事,远远便瞧见对方脖颈处的红印,不由嫌恶地皱了皱眉:“他那酒囊饭袋,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又看上了哪家……”

    话音未落,江潮忽觉眼前一道红色身影一闪,他不由愣了一下,抬头望去,季向庭不知何时已掠至应二近前,一把握住了对方的手臂。

    “季公子?!”

    他们何曾见过季向庭这般激烈的反应,皆是一惊,想也不想便匆匆往前赶去。

    到时候还得拉着季公子,否则要是将应二公子打死了,可就不好交代了。

    应二话说到一半,便觉眼前红影一闪,手腕处顿时传来剧痛,他皱起眉看着这不速之客,张口欲骂,却被一双含着金芒的眼眸摄在原地。

    季向庭唇角弯起一点弧度,一双眼眸却是极冷,一字一句开口道。

    “应二公子,别来无恙。”

    第49章 日光

    熟悉的嗓音响起,含着笑意的尾音与越发让人难以忍受的剧痛让应二终于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想起眼前之人的身份,灵堂之上那段极为屈辱的回忆顿时浮现在眼前。

    他咬着牙冷笑一声,内府灵力转动不息,意图将手腕处的桎梏撞开。

    “攀上应寄枝,你便以为自己不是从前任人取乐的男宠了?”

    季向庭不为所动,指尖金光闪烁,五指渐渐收紧,应二顿时发出一声难捱的痛叫,竟生生被人压跪下去。

    他一双眼眸金光明灭,烧着炙热暗火,便是让人看一眼便要胆战心惊。

    “在里面碰了几个?”

    应二冷汗泠泠,整张脸因痛楚而涨红,无论他体内灵力如何急速运转撞击,钳着他手腕的手指分毫未动,反叫他浑身经脉被撞得涩痛不已。

    他在应家醉生梦死惯了,便是听闻应寄枝身边男宠实力不简单,也并未当一回事。

    被当众折辱的场景历历在目,应二并非全然草包,回去稍一细想便能明白季向庭早在开始便已同应寄枝串通好,来看他的笑话。

    曾经的色令智昏此时全然成了愤恨之意,他自信那日自己所见不错,那男宠身上分明没有修为。

    应寄枝当真昏庸,为了哄一个男宠,竟变出如此荒唐的谎话。

    真该让应长阑活过来瞧瞧,他这位霁月清风的好儿子如今同什么人厮混在一起。

    直到他如今被眼前人压跪在地上毫无反抗之力,应二才惊觉,眼前戾气四溢的人,才是季向庭原本面目。

    侍从瞧见如此景象当即慌了神,颤巍巍走上前来开口道:“这位……这位公子,若是伤了少爷,您怕是也落不着好啊!少爷不过是色迷心窍了,才想来这里挑几个剑奴回去。”

    侍从一双精明眼睛来回转着,从袖中拿出一袋沉甸甸的钱袋便往季向庭手中塞。

    “公子……只是一个剑奴,若是恰巧碰了与您交好的那个,小的替公子给您赔礼了,换一个便好,何必弄得这般难堪?”

    站在一旁的李元意皱起眉,看着眼前低眉顺目献殷勤的侍从:“那是活生生的人,又不是货物,你们便如此对待,未免太过分。”

    应二艰难地抹去唇边被冲击出的血迹,闻言讽笑一声:“小子,知不知道剑奴是什么东西?他们都愿意为了一袋银子把命卖给应家,睡几次又有什么紧要?若是对我眼带回去,不比在此地过得舒服?”

    他极力抬头望向眼前压着他的季向庭,嘴角弧度越发大:“世人皆如此,即便你如今正得宠,应寄枝会容许你各个都要抱不平么?”

    江潮磨了磨牙,果断咽下劝诫的话语。

    当真不是人话,季公子还是揍一顿来得解气。

    剩下的事让家主操心便好。

    季向庭看着自己身前疼得牙关打颤还不知悔改的人顶了顶犬牙,俯身贴在他耳边:“他容不容许我不在乎,不过你说的这些我倒是感兴趣,不如试试看呢?”

    矮屋之内,一俊朗少年沉默地坐在床上,本就朴素的衣服被撕开一道口子,露出满是伤痕的胸膛。

    他唇角破了一块,此刻正用手背用力抹着唇面,生生擦肿了一片。

    身边几位少年手忙脚乱地脱下外袍替人挡住,愤愤不已。

    “还以为换了个家主,我们便能过得好些,没想到这些仙家弟子还是这般畜生不如!”

    “我们逃吧!总比待在这里等死好!”

    “你以为我们能逃到哪里去?我们身上皆有应家奴印,谁敢留我们?眼下至少吃穿不再克扣我们,也没有那该死的考核,知足吧!”

    “本就是这些仙家趁人之危,难道我们就要困在这里一辈子,被这些仙门子弟欺侮,也只能在这里忍气吞声?!”

    有少年抑制不住地低吼出声,话语间溢满无处发泄的愤怒,神色却是茫然,同这屋里的其他人别无二致。

    ……可他们到底要怎么做?

    差点被欺侮的少年愣怔地看着那道窄小木门,眼中火苗摇摇欲坠,烧了半晌便熄灭下去。

    这里是仙家,怎会有人来救他们?这里的每个人都恨不得榨干他们的血肉,敲碎他们的骨头,又哪会有人在乎他们?

    能在此处苟活已是很好,又怎能奢求方才那位色欲熏心的应家少爷有何悔改之心?

    也许他们当真该认命,即便他们生来有修炼的资质,可却错投了人家,成了怀璧其罪的羔羊。

    矮屋之内尚且留有应二作威作福留下的印记,可那因此而沸腾不已的怒火却蓦然灭了下去,逐渐成了一滩绝望的死水。

    万籁俱寂之中,忽听木门传来一声巨响,剑奴们纷纷抬头,便见一道虚影砸碎木板,直直撞向墙壁,一声闷响之后,才重重摔下来,发出一声嘶哑的呻吟。

    久违的日光蛰得他们睁不开眼,良久他们才瞧清那趴在地上站不起来的身影,正是方才闯入屋内折辱剑奴的大少爷。

    季向庭面不改色地收回腿,抬步上前,俯身看着如烂泥一般瘫倒在地上的人,唇角弯起,贴心地拽着应二的衣领将人提起来,足尖往他膝弯处一踢,踩着他的背逼他弯下身体。

    他话语中笑意不减,配上弯起的眼眸,轻声细语的模样仿佛当真在哄人一般。

    “这位少爷,如今是谁把谁踩在脚下?”

    应二只觉背上仿佛压着千斤之重,让他不得不当着所有卑贱剑奴的面狼狈的匍匐在地。

    他从未有过如此屈辱的时刻,眼下更是恨得眼都红了,话语似是从牙缝之中挤出一般。

    “季向庭,你胆敢……!我定要将你碎尸……啊!!”

    凄厉的惨叫传来,季向庭松开应二的手,那手腕便不自然地垂下,不一会便充血肿起,再使不上力气。

    他叹了口气,似是极为无奈般:“少爷,你的礼数呢?这可是丢了应家的脸啊。方才欺负的哪个?去给人道个歉。”

    少年们不可置信地看着逆光而来的青年,呆呆地看着方才还嚣张跋扈的应家少爷顷刻间便被人以如此形态压回来,让他们一时皆回不过神来。

    “他是谁?居然敢这般对应家少爷……”

    “莫非是哪位家主心腹?”

    季向庭扫视一圈,瞧见角落处缩着的少年,便压着应二走上前去。

    “好好道歉,否则再断根手指,少爷可就得不偿失了。”

    应二此时已被彻底压灭了气性,他浑身发着抖,灰头土脸地被压着跪在被他欺侮过的剑奴面前,声若蚊呐地开口。

    “方才碰了你……对、对不起……”

    饱受折磨的手腕剧痛无比,如今他终于无比明晰地觉察到,若自己再不服从,眼前人当真敢在此地取自己性命。

    疯子。

    少年攥紧身上衣衫,听到这一声迟来的、并没有多少真心的道歉,却第一次红了眼眶,扭过头去不愿再看跪在自己面前的人。

    胸口一团熄灭的火似又重新烧起来,将他冰凉的指尖也一并烧热,少年忍不住凑近了些,想看清来人究竟是何模样,却见青年右眼眼下同样浮起一枚鲜红色的鲤鱼奴印。

    他睁大眼睛,不由开口道:“公子,你也是……?!”

    如此厉害的人物,竟也是应家剑奴么?

    季向庭看着少年木然模样,弯起眼眸轻声道:“嗯,别怕。”

    少年心中被猛然一敲,踉踉跄跄地便下了床,前走两步正欲开口再问,却见门口一黑色身影正缓步走来。

    “季公子。”

    原本因季向庭而再起波澜的矮屋内再次寂静下来,剑奴们噤若寒蝉地看着不苟言笑走入门内的夜哭,满面惶恐之色。

    季向庭松开钳制应二的手,面不改色地一踢对方的肩背,立于夜哭身后的侍从便匆忙扶住自家饱受折磨的少爷,提了气便要嚷嚷开。

    话还未出口,一道凌厉剑光便点在他颈间,侍从吓得惊叫一声,连带着应二一同摔在地上。

    夜哭神情冷肃地望着眼前狼狈不堪的二人,一双眼眸满是杀机:“闭嘴。”

    侍从连连点头,见那剑光收回,才急忙将主子扶起,跌跌撞撞头也不回地离去,生怕那不长眼的刀剑将自己一剑毙命。

    季向庭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不曾有半分畏惧之色,反是笑道:“夜哭副使这墙角听了这般久,怎么也不出来拦一拦?”

    夜哭一皱眉,一板一眼地答道:“擅闯此地,欺辱剑奴者,当罚。”

    剑奴们闻言抬头,神色困惑不已。

    应家何曾有过这条规矩?

    “岁安找你。”

    夜哭自然感受不到屋内的暗潮汹涌,自顾自地丢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去。

    季向庭看着夜哭背影,弯起眼睛。

    虽有些木讷,却也并非全然不近人情,也难怪岁安如此牵挂。

    “公子!你日后还会来么?”

    一道突兀的声音自季向庭背后响起,他回身去,看着眉目见满是殷切的少年。

    这里多数人的容貌,他都记得清楚,都是日后同他出身入死的将士们。

    只是上辈子晚了太多时候才救出他们,怕是又吃了不少苦,方才的折辱,也只能咬碎牙咽下。

    好在这辈子,他来得及时,亦有能力护住他们。

    他伸手揉了揉少年的脑袋,将袖中饴糖放在对方手心。

    “以此为证。”

    有风渐起,吹起季向庭的衣摆,少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身影远去,握紧手中饴糖,仿佛又借着风闻到对方身上清苦的草药气。

    与他们身上膏药的味道如出一辙,却又并不相同。

    带着日光的暖意。

    第50章 变数

    才踏入院落,迎面便是一道杀气腾腾的剑光,季向庭挑了挑眉,身形后仰往后跳开几步,纵身一跃抓起房顶几片屋瓦,坐于屋顶上手腕翻转将那来势汹汹的剑气击退。

    “岁安副使,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岁安安然坐于树下,端着茶盏神情自若地品茶,面对季向庭的质问,无辜地回望。

    “你不告而别,夜哭副使憋着气,自然要问你要个说法,我一介文弱书生,如何能拦住他?”

    似要印证岁安所说的话,夜哭挥出的剑光招招逼人,分毫没有收力的意味,季向庭叹了口气,别有深意地望了岁安一眼。

    见花献佛的假正经,拿自己给他心上人陪练。

    他终于站起身,一边在屋顶左右腾挪躲避剑气,一边朝夜哭身上丢瓦片,手劲极寸地专往手臂麻筋处打,力道不重,却又让人难受不已。

    夜哭被这吊儿郎当的回法激得直皱眉。

    季向庭出手不多,然那落字成令的妖异术法却成了唐家军的梦魇,招式之多变令人防不胜防,那化雨成冰的强悍灵力更是可怖。

    而眼下对招夜哭使了七成灵力,季向庭却似与人玩闹一般,半分灵力也未曾动用,仅靠着极俊的身法与腕力便能与他打得有来有回,仿佛自己的招式被对方尽数看透。

    此等阅历与手段,绝非寻常修士可以做到,唯有久经沙场,从刀光剑影之中拼杀出来的人才能如此从容不迫。

    “黑鬼——你这样可要把季公子吓跑了。”

    身旁传来岁安含笑的声音,夜哭收剑,面无表情地立于岁安身后,视线探究地落在季向庭身上。

    习惯了这煞神颇有压迫感的目光,季向庭神色自若地转了转手腕翻身跃下,三两步便走至岁安对面坐定,偏头一笑,眉眼弯弯露出一对犬牙。

    “岁安副使这般急着找我,怕不是想同我一道赏景罢?”

    岁安放下茶盏,伸手推过桌上的糕点,温和地点头:“自然,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他唇角同样带着笑意,只是在眼波流转间,不动声色便带上几分让人无法忽视的锋芒。

    “季公子,你究竟是何身份?”

    “如此突兀地出现于应家,却又对家主与应家的情况了如指掌,连剑奴所在之地都知晓,与唐家之战更是走一步算三步……季公子,你背后之人都同你说了什么?”

    季向庭慢悠悠拿起一块豌豆黄咬着,对岁安的诘问并不意外。

    毕竟自重生之后,他便没打算将自己的能耐藏着掖着。

    “想来岁安副使也以探查过我的身份,明白我身后并无他人,因而才更加疑惑,对么?”

    季向庭弯起唇角,高竖的马尾在身后一晃,轻声开口:“不需要有别人,因为我姓季,季月的季。”

    岁安瞳孔一收。

    他并非没有想到此处,只是除却几位家主外,无人知晓他的容貌,便是查也无从查起。

    再者,便是因为他早知道,季月已死,连带着他的发妻与幼子,一同死在二十年前的火光之中,死在……应长阑手中。

    难怪季向庭处心积虑要进入应家,也难怪他对仙家四门如此熟悉。

    季向庭想要的,便是让应家灰飞烟灭,以报灭门之仇。

    院落风止,岁安杀心骤起,袖中折扇滑落捏至掌心,正要出手,却被季向庭抬掌一按,生生压了回去。

    与此同时,飞舞花瓣被出鞘银光斩成两半,一把剑架在季向庭脖颈处,再进一寸便能见血。

    夜哭单手持剑立于岁安身侧,分毫不让。

    气氛一时凝滞,季向庭叹了口气。

    “岁安副使,你觉得家主会不知此事?你们已探明我的实力深浅,若家主不曾有对策,又怎会放任我留于他身侧,等我来取他性命?”

    抵在季向庭颈侧的剑并未收回,岁安盯着眼前人:“季公子,我与夜哭,保的是应家。”

    季向庭挑了挑眉:“岁安副使,这话若是被旁人听去,可是要出大事……若你当真如此心无偏颇,那日主殿之前,你又怎会劝我折返?”

    “你在拿应寄枝试探我的心意,想让我因他而消弭仇恨,便能保全应寄枝的性命,也能让我在他的庇护下活得自在。”

    “你在恕什么罪?”

    那双含笑眼瞳几乎要将人望穿,岁安呼吸一滞,隐在袖袍下的手指颤抖一瞬,终是闭上眼,吐了口气将手中杀招收回。

    他垂眸看着手腕,那一处有一块显眼伤疤,那是被火烧灼过的痕迹。

    二十年前他为了取得应长阑信任,在深山血染的院落里放了把火,让从前惊才艳艳的剑圣,连尸首都被烧成了灰。

    纵然彼时是为了活命,可他仍问心有愧。

    “的确,我对你们皆有亏欠,也做不到什么劝诫。”

    夜哭收回剑,皱了皱眉看着眼前神色黯然的岁安,默不作声地将人护在身后,瞪着季向庭。

    季向庭耸了耸肩,周身锋芒顿时收敛,旧事重提,他却未曾有任何愤恨之意,反将装着吃食的小碟推回,连话语中都带着安慰。

    “旧事不必再谈,已死之人,即便尸身完好也无济于事,没你这把火,我未必能逃出来。你也明白,我若想报仇,应寄枝如今不会安然无恙待在家主之位上,他一死,应家便不足为惧。”

    “应家固然让我不喜,可我的目的却不在于此,眼下尚且同你们家主一条心,你们大可放心。”

    岁安看着眼前精致的吃食良久,终是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去拍夜哭的肩膀。

    “我没事,安心。”

    他终于抬头,重新望向季向庭,郑重开口道:“那便请季公子谨记此言,若有违背,岁安不会留情。”

    话说得严肃,可与方才的剑拔弩张相比,已是软化许多。

    季向庭端起茶盏将口中甜意压下,一双眼眸中暗芒闪过。

    方才他所言句句为真,却又句句保留,含糊其辞间便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连言修的反噬都未曾触发。

    如此算是瞒天过海。

    一场你来我往的争锋终于停歇,院外却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夜哭骤然抬眸掠至墙头,一声呼哨便有苍鹰在空中盘旋,几息之后落于夜哭肩头。

    他伸手取下绑在鹰腿上的信笺,展开一看眉头便皱起,快步走至岁安身侧将信笺一递。

    才缓和下神色的岁安往信笺字迹上一扫,神色便再次凝重下来,犹豫片刻开口道:“季公子,碎叶城主来信。”

    “唐家剑奴与你要的人选在来应都原的路上失去踪迹,不知去向。”

    季向庭眉心一跳:“可有线索?”

    岁安叹了口气:“事出突然,碎叶城离应都原太远,应家探子连他们失踪的方位都不曾知晓。”

    当真是奇怪。

    唐家剑奴三家均分,资质相近,而自己要的人选更是些毫无修为的普通人,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谁都不想出手惹应家,这么一伙微不足道的人,着实没有动手的理由。

    是以前世在云天明出关之前,三家皆是风平浪静,一片祥和,更没有如今的节外生枝。

    是哪里出现的变数?

    有能力让一队人马在应家眼线眼底下骤然失踪,却任由消息传到应家,显然是故意为之。

    若说这世上有对这一队人马如此上心的,除却季向庭外不做他想。

    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

    心思转过一圈,季向庭开口道:“既与我有关,不如让我去查?”

    岁安点了点头:“在眼下生出事端挑衅应家,此事非同小可,不宜外扬。来者不善,季公子愿出面自然是好事,然其中细节,还需让家主知晓。”

    他话语一顿,又伸手指了指季向庭腰间令牌:“家主予你的令牌,能让你调用天启大陆上下的应家眼线与暗卫,在家主令的范围内任人差遣,若遇意外,他们便能助公子一臂之力。”

    季向庭啊了一声,低头瞧了眼腰间平平无奇的令牌,笑道:“难怪你与夜哭今天要来找我的麻烦。”

    原以为应寄枝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能自由行走世间的身份,不成想竟将应家一半底蕴都留给自己。

    即便是事急从权,也是应家从未出现过的事。

    他指尖抚了抚令牌上起伏不平的鲤鱼鱼尾,不自觉脑中又浮现起应寄枝的脸,不由顶顶犬牙,没头没尾地想着。

    啧,也不知道应寄枝手上的印记有没有被人瞧见。

    此间事了,季向庭重新回到庭院中,还未推门而入,就被门内冲出的身影撞了个满怀。

    “季公子!我爹来信说,你要的人丢了!”

    季向庭胸口被这小子撞得生疼,无奈地伸手将他的嘴捂住,开口道:“小祖宗,轻点声。我知晓了,你爹还说了什么?”

    白玄一愣,注意转瞬便被季向庭带偏:“我爹还说,等我既然毫无线索,那便重头查起。下次回去,他非要打断我的腿不成。”

    季向庭闻言闷笑一声,伸手勾住白玄的肩:“成了,让你爹也别等下回,明天陪我去趟碎叶城。”

    既然毫无线索,那便重头查起。

    白玄的脸顿时垮下来,如遭雷劈。

    与此同时,岁安立于主殿之前,将所出变故一一禀报后沉默良久,终是忍不住开口道:“家主,你当真要……”

    话音未落,便见一片素白衣袍划过,走出殿门后便失去踪迹,岁安蓦然闭了嘴,无奈至极地叹了口气。

    应寄枝不再是从前沉默寡语的少年,没有自己的引导,他同样能有自己的成算。

    只是他心中的不安却如何也无法散去。

    也不知方才对季向庭的妥协,究竟是福是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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