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舟要他继续说下去, 赢秀却住了口,明亮清澈的眸瞳倒映着谢舟的影子,看得有些失神。
“书上写的我们都做了, 用膳, 同宿, 拆招……”赢秀鼓起勇气, 问出了这段时间以来困扰他许久的问题:“我,我们算是眷侣吗?”
——眷侣?
谢舟低眉, 一目十行地扫过卷牍上面的内容, 果真看见上面有眷侣二字。
少年忐忑地等待着,紧张让他喉咙干涩, 说不出更多的话,只能默默等着对方的回应。
直觉告诉他,他和谢舟与书上那对少年是不一样的,是他主动求谢舟收留, 缠着谢舟一同出游……
他骤然想起小秦淮的说书人在闲谈风月时提到一个词,叫做一厢情愿。
什么叫一厢情愿, 是不是一个人独自坐在厢房里,心里有无限的情感和愿望?
赢秀正在胡思乱想,思绪已经来到那个人从厢房里走出去,走到另一个人的厢房, 把情和愿都诉说出来。
脑海中的小小人正在说话, 说着一厢情愿,耳边陡然响起一道低沉暗哑的声音:“嗯。”
赢秀睁大了眼看谢舟,心想“嗯”是什么意思,那道声音太短,转瞬即逝, 他又有点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半天都没再等到第二句话,他只得黯然地坐了回去,决定回去就搬出麓山客舍。
手腕遽然被攥住,赢秀眼露错愕,抬起头,却发现谢舟正在垂眸凝视着他,细长冷肃的睫轻轻垂着,长而不狭的眸瞳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脸。
赢秀在谢舟眸底看清了自己的脸,少年的脸泛着红,眼睛睁得大大的,慌乱无措。
赢秀:“……”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脸更红了。
谢舟的目光像剑锋上淬着的幽光,一寸寸地片过他的面颊,是在审视,犹豫,还是别的什么,赢秀不知道。
“按照书上的说法,”谢天谢地,谢舟终于开口了,他依旧攥住赢秀的手腕,不容置喙地要少年直视着他,声音温凉,比往常多了一丝低哑:“我们确实是眷侣。”
船舱逼仄昏暗,罩在湿漉漉的水汽中,连呼吸都黏腻起来。
赢秀差点忘了怎么呼吸,他耳边止不住地回响谢舟说的话——
我们确实是眷侣。
确实是眷侣。
眷侣。
浑身都在发烫,发烧,不知从哪里蹿起一把火,烧得他晕乎乎的,就像整个人被泡进了一缸温暖的烈酒中。
赢秀骤然想起一个问题,他小心翼翼地问谢舟:“可是,我之前也和鉴心同宿同膳,我和他……”
他还没来得及把后面那句“我和他是不是也是眷侣”问出来,陡然被人捂住了嘴,对方修长冰冷的手指笼着,指腹摩挲着他的腮帮子,掌心强硬地按着他的唇。
让他说不出一个字,只能一味地在那人掌心下发颤。
忽略带着强制性的动作,对方堪称好心地为他解释:“你和他,不是。”青年的声音冰冷温柔,“只有我和你,才是眷侣。”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答应和一个刺客做眷侣。
纵使荒谬,那又如何。
门客攥着刺客的手,几乎是将他抵在船篷上,在他掌下,少年像一只金鹤,困宥在他怀里,白净秀气的脸颊闷出潮红,鬓边发丝湿漉漉,细细地呼吸。
四面昏暗,少年眼睛明亮,细睫一眨不眨,用一个几乎是虔诚的姿态,欣喜地注视着他。
“谢舟,”赢秀冷不丁地说:“我好高兴。”
他高兴得恨不得在外面转上几个圈,来来回回地横渡沅水,还要放声高歌一曲。
谢舟又“嗯”了一声,赢秀很喜欢他这幅皮囊,第一次见面,他就知道了。
他察觉到腰间一沉,低头一看,少年空出来的那只手悄悄抱上他的腰,虚虚环着,不小心碰了一下又马上缩了回去,并不敢靠近,像是想抱他,又害怕亵渎。
“……你可以抱着。”谢舟提醒他。
出乎意料,赢秀小心翼翼的触碰,试探,对他来说并不恶心,反倒很新奇。
上一个敢这么碰他的人,已经死了,死在十二年前。
但是赢秀是个例外,他暂时舍不得他死。
赢秀犹豫,迟疑着,伸出指尖,小心地触碰了一下谢舟腰间的蹀躞带。
蹀躞带是玉制的,雪白温润,足有九个连环,赢秀轻轻拨弄了一下,听到一阵清幽的璁珑细响。
让他抱,他怎么玩起自己的腰带来了?
谢舟很是无奈,只得松开手,让赢秀腾出两只手来玩他的腰带。
拨弄了两下,赢秀似乎失了兴趣,大胆地抱上谢舟的腰腹,手下的触感冰冷坚硬,隔着薄薄的白袍,依稀能感受到底下的肌理线条,分明如块垒,健硕精瘦。
赢秀从来没抱过别人的腰,小心地贴着,脑袋虚虚靠在谢舟胸膛前,好奇地听着他的心跳。
狭窄逼仄的船篷内,两道心跳声重叠在一起。
赢秀晕乎乎的,觉得心底好像有很多泡泡扑通扑通地冒出来,他怀疑自己快要醉倒了,好想就这么倒在谢舟怀里,一辈子不醒来。
蚱蜢舟外风雨如晦,舟内二人相拥,不远不近地贴着彼此。
戍时,黄昏将至,风雨已歇。
艄公撑船靠岸,一根竹竿横插在江水中,在黄昏下目送着小恩公和那位白衣郎君离去。
一高一低两道身影,金色那道身影显得尤其活泼,一蹦一跳地围绕着白色转圈,白色时不时低头看他一眼。
旧的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又浮现在赢秀心中。
既然已经成为眷侣,那是不是要和之前有点区别?
这样想着,赢秀悄悄摸摸地牵上了谢舟的广袖,沿着广袖摸到了对方的指尖,轻轻一碰,在对方看过来之前迅速收手,若无其事地背着手,甚至还对谢舟报以疑惑的目光。
谢舟:“……”
他不容抗拒地拉起赢秀的手,微凉的手指穿插过指缝,十指缓缓相扣。
冰凉的温度传到赢秀手心,猛的传遍四肢百骸,他瞪大了眼睛,看看一脸平静的谢舟,又看看底下十指相扣的手,迟疑了一下,缓缓扣紧了对方的手。
谢舟主动和他牵手了耶。
少年刺客悄悄地朝门客靠拢,先是靠近半步,一步,两步,直到他们中间的距离越来越短。
谢舟只当没看见,等到少年停下,他不露痕迹地往少年那边靠拢了一点。
彼时云开雨霁,红霞正好,满地铺金,江面闪着粼粼的霞光,两人并肩在在黄昏下走着。
赢秀的金绫发带不时扫过谢舟的肩膀,在风中起起落落。
谢舟停下脚步,俯下身,替赢秀将混入发间的金绫挑了出来,轻轻放在他背后。
两人的手还握在一起,不曾松开。
这一日是永宁十二年九月廿一,赢秀记得无比真切。
那年刺客才十七岁,全然不知自己招惹了一个怎样恐怖的人物,还沉浸在满心雀跃中。
少年脸上的欢喜和雀跃不加掩饰,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包括小秦淮那十五个儒生。
“你是说,你有了一位,眷侣?”
小酒肆内,一群人围坐在一起,把赢秀围在中间,薛镐率先发问。
“是,”赢秀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全然不明白为何他们这般如临大敌。
一位年迈的儒生抚摸着须髯,老神在在道:“某倒是对情爱二字颇有见解,依某之见,小娘子最在意的是——”
他卖了个关子,果真看见众人探头朝他看来,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倒是坐在最中间的赢秀,不知怎么有些走神。
“咳咳,”老儒生清了清嗓子,满意地看见赢秀朝他看来,“要说江左的女娘最在意的 ,便是郎君的心意,郎君要做到心中有她,时时牵挂事事惦念,见到什么好东西都要给她买来。”
赢秀托着腮,听得认真。
虽然说谢舟不是女子,但是男子应当也差不多。
“某且问你,”儒生一本正经地拷问赢秀:“那女郎身在何方,年方几何,出身如何,性情如何,何时在何处结识?”
赢秀一一作答:“他故籍建康,年方……”说到年龄,他一下卡了壳,顿了顿,继续说道:“出身……出身也是极好的,”给当今国相当门客,确实称得上一句前途无量。
至于性情,说起这个,赢秀可就来了精神:“他是个极好的人,性情温柔良善,从来不会拒绝我。”
儒生们没有忽略赢秀言语间的停顿,彼此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见了怀疑。
不知道那位小娘子的年龄,也不清楚出身,也不说是在何处结识的。
难不成是……
“赢秀,你不妨把那位娘子请出来,我们帮你把把关,”儒生说道。
赢秀陷入了犹豫,谢舟不是女娘,虽说南朝不禁南风,但是若是让谢舟受到异样的目光……他果断摇了摇头。
见此,十五个儒生不约而同地想道,难不成是金屋藏娇?想不到赢秀小小年纪,竟然连这个都会。
薛镐轻轻拍了拍赢秀,低声道:“你那位眷侣,是那个男子,对吗?”
他早就察觉赢秀不对劲了,自从之前带赢秀去沅水雅集,僮仆邀请赢秀登上二楼,赢秀上楼后一夜不归,他便隐隐约约咂摸出了一些端倪。
赢秀的眷侣是位男子,还是一位位高权重的男子。
赢秀惊得侧眸看他,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南朝尚男风,多的是士族豢养娈童,赢秀和男子交好,倒也不算什么。
最要紧的是对方权势恐怕远胜于赢秀,赢秀还傻乎乎地说对方是个好人,殊不知在士族高门眼中,庶民充其量只是玩.物而已。
兴致来了就逗一逗,兴致没了,就抛在一边。
“……他对你好吗?可曾提过让你出仕?”薛镐低声追问,金银财物,皆是身外之物,真正的爱重是扶持和提携赢秀,让他在士族中有立锥之地。
“有,”赢秀道:“但是我没有答应。”
他知道出仕为官,是南朝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夙愿,难得有察举征辟的机会,他应该迫不及待地答应。
但他是一个刺客,最擅潜藏在暗处,提剑刺杀。
出仕,这意味着他要走到人前,走到明面上,这极有可能暴露身份。更何况,即使他同意,琅琊王氏也不会同意。
他是寄籍在琅琊王氏的僮客,长公子麾下的刺客。
赢秀从前从未想过要摆脱这个身份,如今却有些动摇,刺客的身份意味着危险,若是孤身一人,这危险自然算不了什么,但是,他身边有了谢舟。
若是有仇家寻仇,寻到谢舟头上怎么办?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门客,身边没有多少守卫,若是因为他遇到危险……
赢秀神色骤然凝重。
倘若要让他在琅琊王氏和谢舟之间选择一个,他会——
选择谢舟。
长公子有很多个僮客暗卫,没了赢秀还能找到很多刺客,可谢舟只有一个赢秀而已。
他要想法子金盆洗手了。
薛镐错愕地看着赢秀面色变幻,时而犹豫,时而凝重,时而释然,倏忽腾地站起身,朝他们辞别。
望着赢秀的背影,儒生们笑了笑,热恋中的少年就是不一样,怕是着急回家找他那位眷侣去了。
……
“你要离开琅琊王氏?”
王守真惊疑不定地看着赢秀,方才僮客向他通传赢秀急匆匆地登门,他还以为赢秀是来见他的,心里有些高兴,忙不迭命人备茶。
如今檀木案上摆着热腾腾的绿杨春,上面升腾起袅袅白雾,朦胧了视线,隔着雾气看去,少年的面庞青涩秀气,神情是从未见过的决绝。
王守真头一次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清赢秀了。
是因为那位谢氏门客么?
上次前去门客私邸要人,结果却被拒之门外,他本想硬闯,谁料过了不到半刻钟,王誉奉王道傀之命把他请了回来,说好听点是请,说难听点便是威胁。
就连他的父亲,南朝尚书令,琅琊王氏主公,也惧他三分,那位谢舟究竟是什么人?
……真的只是区区门客吗?
赢秀如今鬼迷心窍,为了他要离开琅琊王氏。
日后没了依仗,岂不容易沦落为门客股掌中任意亵玩的物件……
“赢秀,”王守真淡淡看他,“若是你坚持如此,那你今日不妨留下来,直到想清楚为止。”
第24章 第 24 章 刺客怕黑
“滴答……”
面前的石壁冰冷幽暗, 四面无光,有雨点从罅隙里滴落,一条断线, 砸在水洼中。
许是外面又下雨了。
赢秀抱膝坐在斗室内, 方才王守真将他引进了这间斗室, 说是要让他待在里面思过, 直到想清楚了再出来。
他听过士族豢养的暗卫刺客不听主公的命令,就会被主公关进斗室幽禁, 但是他从未被关过, 这还是头一遭。
黑暗,寂阒。
赢秀低头张开五指, 却看不清形状,浓稠的黑仿佛无边墨色,慢慢蚕食他的身影,直到彻底将他吞没。
恍惚间, 朦胧遥远的记忆一闪而过,漫天火光, 被捂住的嘴,密闭的箱笼,黑暗颠簸……
分不清是臆想还是尘封的记忆,惟有恐惧无比真实, 寒意一寸寸地攀上赢秀的脊梁, 冷汗湿漉了鬓边,衣裳内一片冰冷黏腻。
少年刺客再也坐不住了,他喜欢阳光,受不了黑暗与死寂,他要出去, 他要出去!
“放我出去!”
赢秀用手拍打着石壁,金裳上的玉饰叮呤当啷响得剧烈,然而斗室的石门已经关上,只能从外打开,里面的人无法撼动分毫。
外面没有半点回应,只有少年惊慌失措的声音在斗室内不断回响。
他再也不要和鉴心做朋友了!
再也不会把高高在上的士族公子当做自己的至交了。
赢秀无比冷静地想,他又想起谢舟,今日黄昏才和谢舟在十六渡泛舟,晚上就没了踪迹,也不知谢舟会不会来找他……
不知过了多久,赢秀靠着石门快要睡着了,石门骤然被人从外打开,他猛的惊醒,懵懂地睁开眼。
石门外,同样带着覆面的同僚手中提着角灯,蹲下身拍了拍赢秀的肩膀:“公子让你出去,府外有人要见你。”
……什么?
赢秀眨了眨眼,在烛火映照下,秀气的五官被分割出错落柔和的阴影,朦胧秀美,眸瞳中隐约泛着水光,像是世外的鹤,不慎被缚在笼中。
他慢慢起身,蜷缩久了,膝盖自脚踝一片酸麻,险些踉跄了一下,谢绝同僚相助,他一个人一瘸一拐地站起身,朝外走去。
赢秀素日与人和善,身旁的人多半受到他有意无意的帮助,这位同僚也不例外,看他如今这幅模样,有些唏嘘,有意提点他一句:
“你呀,不要仗着当年的恩情,真的把主公当成朋友,他们是主子,我们是奴婢,主子和奴婢是永远做不了朋友的。”
向来待人有礼的赢秀没有理会他,低着头,默默朝前走去,看着地上的灯影飘忽,一抹微弱的光晕在视野里晃动。
他从前没有什么特别讨厌的东西,这一夜之间却有了很多。
讨厌黑暗,讨厌幽禁,讨厌鉴心。
斗室地道的尽头,一道青色身影立在那里,是王守真。
“如今江州运河竣工,只待十月祭神后便开放漕运,他是谢氏门客,焉知不会翻脸争夺漕运货殖。”王守真徐徐道:“我放你出去,你要小心谨慎些。”
月色幽暗,辨不清眉眼,何况少年刺客一直低着头,看不清神情。
王守真目光探究地望着赢秀,他从不插手赢秀的私事,他在外面结识什么人,和谁交好,除非赢秀主动提起,他从不过问。
以致于直到今日才知道,赢秀在民间俨然已经有了微弱的声望,小秦淮的儒生与他交好,涧下坊的百姓拥戴他。
这些人不知从何处听闻他失踪的消息,一群百姓自发地拥到府外,要请赢秀出来相见。
刺客的声望胜过主公,无异于背叛。
王守真自认自己是赢秀的好友,更是琅琊王氏未来的主公。
他选择原谅这一次背叛,但是,不能再有下次了。
更何况,谢舟今夜选择用这种迂回的方式救出赢秀。足以说明,他只是建章谢氏门下一个普通门客而已。
——也许他的直觉,未必是真的。
赢秀避开他的视线,低声道:“属下知道了,多谢主公提点。”
分明这才是一个刺客面对主公时该有的谦卑态度,王守真却不知怎么,立在原地,沉默半响,直到赢秀走远,依旧静默地屹立不动。
赢秀穿过一道道曲折回环的长廊,绕过府上的照壁,在小门外见到了一群百姓。
男女老少披着蓑衣,带着斗笠,在秋夜的风潇雨晦里等他出来。
为首之人手中提灯,琉璃光转,映照皎洁白衣,往上看,他撑着一道素色绸伞,伞面无画无纹,一片雪白,雨落了,萧索星光泼在上面,伞外便落下一帘晶莹。
没要王氏门僮递过来的绢伞,少年冒着雨径直跑了出来,一头钻进雨帘下,扑进了白衣门客怀里,双手环着对方精瘦有力的窄腰,抱得很紧,半天都不说话。
赢秀轻轻颤动了一下,终于从斗室的无边黑暗中缓过来,呼吸渐渐平稳,小声道:“你怎么来了?”
他想起什么,骤然从门客怀里探出头,看看不远处一脸揶揄的儒生们,又看看悄悄摸摸按下斗笠的百姓,面颊腾地红了,所幸在夜里看不清楚。
赢秀连忙和谢舟拉开距离,抬头仰视撑伞的门客,压低声音:“你怎么把他们也叫来了?”
谢舟安静地凝视着伞下的少年,雪腮泛着红,漆黑发丝黏在两鬓,像是被闷了许久闷出潮热,眼睑晕开一抹淡淡艳色,眸瞳依旧清澈明亮,亮晶晶的,闪着点点星光露光。
金裳沾了雨紧贴着肌骨,秀美匀亭,处处纤秾合度,袒露在外的雪白肌肤被琉璃灯照得肌发光细,绮艳,青涩。
眼眸明澈,无比信赖地看着他。
“我担心你。”门客轻声道,他满意地看见少年的眼眸骤然睁大,感动之余,对他又多了一丝说不清的情愫。
赢秀今日在王氏私邸,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清清楚楚,自然也知道赢秀被王守真关进斗室禁闭。
四个时辰,他耐心地等待了四个时辰,直到暗卫传来消息,斗室内哭喊挣扎的少年没了动静,这才命人和那些百姓接洽,把赢秀被关在这座府邸的消息告诉他们。
分明只需要说一句话,便能让王守真主动放出赢秀,甚至是主动将这个刺客进献给他,但昭肃帝选择了这种迂回曲折的方式。
然后,不出所料,如愿地收获了一个惊慌失措,对他满心满眼都是信赖的赢秀。
少年温热滚烫的肌肤紧贴着他的腰腹,轻轻颤抖,像是被剥了羽翅的鹤,没了倚靠,惊恐未褪,只能小心翼翼地依附着他。
小心地牵着他雪白的广袖,攥得紧紧的,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丝安慰。
——他似乎很怕黑,刺客也会怕黑么?
一丝难以言明的情绪从谢舟心底一掠而过,他平生从来不会后悔,更不可能因为这个小小的举动而生出名为后悔的情绪。
谢舟轻轻拍着赢秀的脊背,轻声安慰着,在少年看不见的地方,门客俊美冰冷的脸上一片淡漠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隐隐的兴味。
下一刻,本应轻轻拍在少年脊背上的手却落空了,抬眸一看,赢秀已经叮呤当啷地钻出伞底,披雨跑向那些百姓。
十五个儒生一个不少,披着蓑衣混在百姓中等待赢秀,连忙朝赢秀招手,不知怎的,那手势却是使劲往外推的动作,似乎是不想让赢秀过来。
然而金裳少年已经披雨跑到眼前,在他们面前站定,“是谢舟叫你们来的?”
“谢舟?”儒生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他叫谢舟?我看他不是好惹的,那气质,啧啧啧,说是凛若冰霜也不为过,你从哪里招惹来这么一个人物?”
“就是,他明摆着就是王公贵族,气势吓人得很,看见他我都想跪下磕两个头再走。”
“他就是你那位眷侣?日后你有福了,这位谢大人看起来像是爱管人的模样,只怕你以后想出去都不能……”
“停停停,”赢秀见他们说得越来越离谱,连忙叫停,气愤道:“你们在说什么,谢舟是很好的人,上回就是他救了你们。”
提起此事,儒生们面面相觑,上回他们有幸搭了某位士族的大舶,得以在宝瓶口决堤时逃过一劫,事后那位士族不曾留下姓名,追问起来,船上的僮客只说是看在赢秀的份上才出手相助。
不过举手之劳,无需他们回报。
原来,是那位凛若冰霜的白衣郎君救了他们。
儒生们瞬间换了一副面孔,有心想要向那位郎君道谢,一行人踌躇片刻,犹犹豫豫,怎么也不敢直面那位郎君,只好挨个把身上的钱袋拿了出来,交给赢秀,请他代为转交。
赢秀和涧下坊的百姓说了几句话,拒绝了百姓从身上解下来的蓑衣和斗笠,披着风雨,捧着沉甸甸的钱袋回到谢舟身边。
谢舟静静地看着少年在这群人中转来转去,和那个人说话,又和这个人说话,一群人围在一起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在编排谁。
见赢秀终于想起他,叮呤当啷地朝他跑来,怀里还捧着一堆鼓鼓的布袋,作势要递给他。
他缓缓低眉,盯着那堆东西看了一眼,目光落在少年红扑扑的脸上。
“……这是什么?”
第25章 第 25 章 刺客蜕壳
“这是他们托我转交给你的钱袋, 说是要答谢你的救命之恩。”
赢秀捧着沉甸甸的钱袋,里面的五株钱晃动着,发出沙沙细响。
寄住在酒肆里的儒生大多出身庶民, 较为清贫, 之所以随身带了这么多银子, 是做好了用银子赎回赢秀的准备, 换言之,这里头装的是他们的大半身家。
对谢舟来说, 他只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话, 轻而易举地救了一群素不相识的庶民,当时他并未预料到, 这群人会真切而鲜活地出现在他面前,赠给他银子答谢恩情。
朝野百官口中空泛苍白的黔黎苍生,化作一个个生动真实的人,走到他面前。
一群人在秋雨里披着蓑衣, 做贼一样边走边回首,只为观察他有没有收下钱袋。
皇帝只能遥遥看见百姓伏地的脊梁, 看不见他们挺直的身影,抬起的面庞和明亮的眼睛。
皇帝看不见的,谢舟看见了。
他顿了顿,空出一只手, 接过赢秀手中的钱袋。
那群儒生看见他接了钱袋, 似乎松了一口气,不再频频回头,转而披着蓑衣钻进长夜里,直到消失在长街尽头。
等到涧下坊百姓一一归家,赢秀这才登上了谢舟的马车, 车厢广阔温暖,铺着柔软的月白茵席,矮案上沏着茶,处处体贴周到。
赢秀接过茶,低头噙了一口,是熟悉的味道,徐州广陵的绿阳春。
往日甘甜的味道不知怎么竟然变得有些苦涩,他默默地咽下,旋即放下茶盏。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赢秀终于想起询问谢舟。
远处更漏迢递,更夫唱着平旦,原来已经快要天亮了。
算算时间,他在琅琊王氏私邸的斗室里待了接近四个时辰,若不是谢舟找到了他,只怕他还会被继续关下去。
“见你久久不归,我有点担心,派人寻找了一番。”谢舟道。
赢秀转念一想,建章谢氏的门客,能查到他的下落也不出奇。
若是谢舟真的如同王守真口中那般,身份不凡,危险可怖,想要放他出来只需一句话,又怎会用这种迂回的方式替他解今日之困。
出身士族的政客,总是多疑。
赢秀望着那盏慢慢冷却的绿杨春,晶莹剔透的绿水中,一点茶絮独自飘零。
少年蜷缩在车厢内,金裳皱巴巴的,领襟凌乱地卷起,衣摆处沾了一层地牢的污垢,几缕发丝垂在肩上,金绫尾部浸了水,隐在匀净锁骨下,衣着狼狈,神色隐含落寞。
谢舟的指尖不自觉地动了动,出乎意料的,他不喜欢赢秀这幅模样,脑海中莫名生出一种古怪又暴虐的念头,想要抹去他眉眼间的愁色。
不断地擦拭,涂改,雕琢,直到得到他想要的。
——他想要什么?或者说,他想要一个怎样的赢秀。
谢舟一时怔愣。
他的目光还停在赢秀身上,少年被看得有点慌乱,一时也顾不上伤心,偷偷摸摸地整理衣裳。
悄悄抬手把卷进去的领襟揪出来,把起了褶皱的袖袂抚平,掉进衣裳里的金绫抽出来,放在肩膀后,又捋了捋散乱的发丝。
好啦!
这下他又是一个整洁干净的少年,谢舟应该不会嫌他脏。
赢秀得意洋洋。
他淋了雨,外裳浸透了雨水,一只湿漉漉的鹤简单梳理了一下羽毛,实际上还是湿漉漉的。
少年照旧披着一身湿皮,眼睛却明亮了许多,依稀可见一丝骄傲。
麓山客舍坐落在沅水边,远离坊市,从王氏私邸到客舍,约摸还要一个时辰。
将赢秀所有小动作收之眼底,谢舟取出准备好的衣裳,递给赢秀:“先把衣裳换了,免得着凉。”
赢秀接过衣裳,发现里面既有外裳,又有亵衣,外裳是金绸,亵衣是雪白一片,颜色与谢舟身上的白衣很像,清冷,又柔软。
湿哒哒的衣裳穿在身上确实不好受,黏黏腻腻的,可是……
赢秀环顾一圈,车厢虽然宽敞,看上去足以容纳四五个人,但是,要让他在谢舟面前换衣裳——
少年的脸又红了,车厢内的温度似乎也在节节攀升,让他脸颊微微发烫。
他几乎有点讨厌自己了,总是动不动就在谢舟面前脸红。
赢秀下定决心,他以后一定要做一个喜怒不形于色,城府深沉的人。
至少……至少不能在谢舟面前脸红了。
他鼓起勇气,抖开亵衣,铺开放在旁边的茵席上,犹豫了一会儿,指尖搭上自己的腰带上。
长长的一条阔带,缚着他的腰,也是金色的,绣着他看不懂的花纹,复杂艶美,珠辉玉丽。
不知是不是赢秀的错觉,谢舟似乎很喜欢给他穿各种漂亮衣裳。
赢秀低着头,纤细指尖放在阔带上,迟迟未动。
令他松了一口气的是,他的手一搭上腰带,谢舟便转了过去,背对着他,没有看他的可能。
确认对方看不到他,赢秀急匆匆解了阔带,先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一旁,又开始解外裳。
外裳有两层,一层降纱,一层帷裳,赢秀急得额头冒汗,小心地褪去靴子,赤着脚将衣裳蜕了下来。
从前在山野中,他见过蝉蜕壳,蜕得很艰难,看得他着急,忍不住上手帮忙,细细,薄薄的两片羽翼,指尖小心地剥去,花了他大半个时辰。
现在,他感觉自己也变成了那枚小小的,艰难蜕皮的蝉。
少年手忙脚乱地脱去一身湿皮,想要拿起旁边雪白的亵衣,马车驰入山道,骤然一个颠簸——
赤.裸的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新壳掉在地上,滑落到白衣门客那边。
赢秀:“……”
他小心翼翼地捂住自己,伏着腰,散着及腰漆发,试图掩盖一身的疤痕,朝前伸手,手臂绷紧,像一柄雪白的、笔直的弓,指尖轻轻去勾。
年轻的门客没有回头,伸出手,悄无声息地将衣裳推到他面前。
赢秀一把抓住,瞬间缩回了身子,一层层的,匆忙往脑袋上套。
最后系上革带,结结实实地把自己捆住。
蜕壳成功!
赢秀又上下整理了一遍,高兴地对谢舟宣布:“你可以转过来啦。”
谢舟没有立刻转身,方才,少年窸窸窣窣换衣裳的动静不断地传来,穿过骨膜,在耳边清晰振响。
让赢秀在车厢里换衣裳,或许是一个错误的举动。
“谢舟?”赢秀又唤了他一声。
过了两息,谢舟终于转了过来,那张惊为天人的脸上,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漠,看不出一丝异样。
“我方才在想事情。”谢舟如此解释道。
“哦,”赢秀不疑有他,眸瞳清澈,明亮,充满信任。
他这身衣裳是宫廷织造局连夜赶制的,漂亮精致,秀气灵动,很衬他。
只有玉椟,才配明珠。
谢舟开始思考要不要命人做上几百套衣裳,让赢秀把世间各色都试上一遍。
或许……女子的服饰也可以试试。
他遗憾地打消了这个念头,刺客年轻,意气,看似天真,实则外柔内刚,过刚易折。
他还不想那么快折了他。
马车行驶了一路,终于回到麓山客舍。
朱门两侧,禁军宿卫身着素衣,庄严肃穆地次列左右,低眉垂首,安静地等待着昭肃帝的归来。
能站在这里的,无不是江左九个洲,数百个郡府中最顶尖的贤士奇才,天萃英灵,十年磨砺,方有侍奉天子的机会。
他们看着那个少年从马车上轻捷地跃下,下马车后并未着急进门,而是撑开绸伞,朝车厢内的昭肃帝伸手,牵着皇帝的手下了马车。
动作行云流水,自然又随意,全然没有一丝对于皇帝的敬畏,恐惧,仰慕。
昭肃帝也任由他牵着,举止间很有些亲昵。
最可怕的是,打伞的竟然是昭肃帝。
雪白的绸伞将少年高挑纤细的身影遮了个严严实实,令人难以窥探分毫。
只能依稀看到金色衣摆轻轻晃动,璁珑环佩叮呤当啷地响。
目睹一切的禁军:“……”
赶在皇帝朝这边投来目光之前,禁军宿卫连忙垂下眼帘,默不作声。
依皇帝喜怒无常,恣睢妄为的性子,那个少年,或许会是他们未来的皇后也未必。
天色即将破晓,阑楯周接的楼台水榭浸在将明未明的雨雾中,夜色未曾褪去,天光还未到来。
赢秀牵着谢舟的手走了一路,直到走到属于自己的静室门口,方觉自己早该松手了。
谢舟怎么也不提醒他呀?
“昨夜真是麻烦你了,谢舟,你早些就寝吧。”赢秀仰头,对谢舟道。
他仰着头,没来由地有一点点气愤,谢舟怎么比他高那么多,而且方才经过走廊,谢舟似乎也没有收伞。
檐下打伞,有意让他长不高吗?
坏谢舟。
十七岁少年的喜怒似乎比他这个暴君还要莫测,谢舟想了想,福至心灵地收了绸伞,低声和他道歉:“并非有意。”
赢秀这才给了他一个笑容。
刺客还过于年轻,他全然没有察觉到自己在门客越来越肆无忌惮,那些从不显露在人前的小脾气,像一张纸般在门客眼前摊开,一览无余。
清澈,天真,一目了然。
第26章 第 26 章 刺客忍耐
转瞬便到了十月, 过不了几日便是登沅水,祭水神的日子。
赢秀从前住在徐州广陵琼花台,后来做了刺客也是东奔西走, 很少停留。
他也是第一次听说江州的祭水神一事。
虽然从未见过祭神仪式, 赢秀却能隐隐察觉出整座江州都有些不同以往, 气氛肃穆凝重, 坊市间不时能看见穿着粗布褐衣的方士乘坐犊车来往。
建元年间,元熙帝修黄老之术, 自恃有迈世之风, 栖心绝谷,不问政事, 沉迷挥麈谈玄,时常夜半问鬼神。
彼时方士是南朝地位最高的人之一,羽衣鹤氅,褒衣博带, 在他们面前,王公士族也要退避三分。
直到建元十三年, 昭肃帝嗣位,改元永宁,登基不出三月,杀尽了京师内外的方士。
自此, 整个江左的方士都改了粗布褐衣, 手持鏖尾,亲自赶着犊车出行,与寻常百姓无异。
赢秀担心十五个儒生没了银子,难以度日,有意要将自己放在酒肆阁楼的私藏赠给他们。
他来到酒肆时, 正好撞见一群儒生围案而坐,案上整整齐齐地叠着十几件棉衣,他们正对着棉衣一下下地拨着算筹。
“啪嗒,啪嗒……”
算筹上的滚珠在细木上滚动,发出一连串的细响。
见到赢秀,儒生们朝他招手,不露痕迹地挡住了案上的棉衣,故作轻松打趣他:“怎么,你那位眷侣竟然不跟在你身边么?”
“你们要把棉衣典当了?”没理会他们打趣,赢秀一针见血地问。
如今已是十月,孟冬已至,虽说江左位于长江以南,冬日不比中原寒凉,到底也是冷的,等到三九下了雪,更是切骨之寒。
这个关头,他们要把棉衣当了。
薛镐与他关系最好,也最不在意脸面,随口解释道:“沅水祭水神,官署要我们这些百姓献上祭品,水神穿不了棉衣,我们把棉衣典当了,再把银子给官府。”
“为何要给?”赢秀怔愣了一下,问道。
薛镐用奇异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想不到赢秀竟然如此率真,“倘若不给,来日运河出了什么事,上头那些贵人便要怪罪我们心不诚。”
天底下哪有这样荒谬的道理?
赢秀只觉可笑,为了不让他们难做,他从阁楼的夹板底下取出银子,他刚刚下山那几年,还不知道银子是什么东西,只知道刺杀时每次受了重伤,琅琊王氏的人便会给他一些银子。
加上长公子给他的,他这两年原本攒了许多银子,为了修葺十六渡花了大半,如今只剩下一点。
不过,分给十五个人,用来向官署交银子,应当是够的。
赢秀提着包袱,倒出里面锃亮的五铢钱,递给十五个儒生:“诸君尽管拿去,我还有很多。”
没有了,给了他们,赢秀就没有银子了。
薛镐狐疑地看着他,率先拿起一枚五铢钱,崭新干净,一看就是珍藏了很多年的样子。
“这不会是你压箱底的积蓄吧?给了我们,你还有的剩么?”
顶着十五道雪亮目光,一身金裳的少年低下头,随意拨弄了一下衣裳上的璁珑玉饰,语气轻快:“你看我像是没有银子的样子么?”
实际上他浑身上下掏不出一枚银锭,所有衣裳都是谢舟备下的。
儒生们细细打量他。
遍体绫罗,珠辉玉丽,确实不像是出身清贫的模样。
“那我们也不能拿你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岂有受人嗟来之食之理。”一位年迈的儒生老神在在道。
这群儒生清癯瘦削,个个瘦得跟竹竿似的,肚子里不装吃食,全装了墨水,平日说起话来能把赢秀绕得晕头转向,所幸他近来在海匮阁读了不少书,勉强有一战之力。
“我在书上读过一句话,叫做同心共济,君子之朋也,诸君有难,我量力襄助,友人之间互相扶持,怎能叫做嗟来之食?”
赢秀边说边摇头,看上去失望至极。
他转身就要走,十五个儒生面面相觑,连忙喊住他:“赢秀!是我们的不是,改日,我们一定会把银子还给你。”
言下之意,便是同意收下赢秀的银子。
赢秀顿在原地,没有立即回头,嘴角轻轻翘起一抹弧度。
至少,这个冬日他的好友们有棉衣穿了。
一旁,躺在藤椅上打盹的上峰眯起眼,将一切收之眼底。
赢秀刚踏出酒肆,骤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倘若官署向百姓征收祭沅水的银钱,焉知不会向涧下坊的百姓征收?
若是要征,那又得征多少?
赢秀莫名有种不安的感觉。
所幸小秦淮离涧下坊并不远,乘着蚱蜢舟半个时辰也到了。
此处不复当初十六渡竣工那日的欣欣向荣,气氛显然沉闷了些许,来往的百姓看见赢秀,从唇边牵出一道笑容,朝他招手,慢慢朝他拥了过来。
一一谢绝百姓的赠礼,赢秀终于问起那句话:“官署可曾向你们索要祭水神的银钱?”
“沅水运河竣工,祭神也是应当的。”
百姓神色平静,似乎已经对此习以为常,年年如此,风调雨顺要祭神,天灾人祸更要祭神,祭一回,便要索一回的银钱。
从前他们在豪强的坞堡中当僮奴,主子被扣了银子,连带着他们也不好过,当年时不时还有人祭……
现在的日子,已然好了很多。
恰好前来征收银钱的官吏就在不远处,见到他们一群人聚拢在一起,手中的马鞭“咻”地抽打在马臀上,驾着高头大马朝这边奔来。
“你们在做什么?官府要的二石米面准备好了吗?!”
听到疾驰而来的马蹄声,赢秀脑袋骤然一片空白,动作比脑子更快,迅速推开附近的百姓,将他们推到安全的距离,这才抬头看向策马而来的官吏。
百姓们踉跄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赢秀对马匹的反应这么大,一时都愣在原地。
不知是不是错觉,小恩公看起来像是对快马有些阴影。
“你是何人?”官吏居高临下地扫视赢秀一圈,注意到他身上穿的是上好的绸缎绫罗,态度骤然软化:“小郎君,你们继续聊,下官就不打扰了。”
官吏随即策马离开,不远处传来他对其他百姓的怒骂声:“三日之内,倘若还交不出二石米面,便将你们送入延尉狱!”
前倨后恭,两面三刀,赢秀从未和这种人打过交道,不由微微蹙眉,一旁的百姓倒是见惯不怪。
“小恩公,这些小官小吏都是士族高门的荫户,背后都有人撑腰,您小心些,不要惹上这种人。”其中一个妇人压低声音提醒赢秀。
市井之中,这些人最为难缠。
士族还顾忌着颜面清誉,他们豢养的爪牙可不会在意这些,行事肆无忌惮,一旦缠上,那便如同跗骨之蛆,让人不得安宁。
赢秀何曾见过这种情况,在他眼中没有乱麻,只有雪亮白刃,要么无事发生,安静待在剑鞘中,要么出剑,一剑斩断,至此再也后顾之忧。
谁承想大多数百姓过的日子,都是在一团乱麻中度过,剪不断,理还乱,解了一道线,还有第二道。
赢秀立在原地,看着百姓逐个逐个向官吏上交白米,犊车中的木椟中,盛的不是雪白玉润的膏米,而是颜色驳杂,什么米都有。
忍耐,快意恩仇的刺客头一回学会了忍耐。
他引以为傲的剑招斩不断苦难,只会为百姓招来无穷的后患,所以要忍耐,要蛰伏。
他是最顶尖的刺客,一剑可以杀一人,但是生命是一场漫长的蛰伏,需要的是彻底的天光,而非一瞬而逝的剑光。
赢秀站在原地看了很久,他一身绫罗,肌肤白净,俨然是个士族出身的少公子,没有官吏胆敢上前催促他交银子。
十月廿一,沅水祭神。
两岸江水涛涛,昼夜不停地川流不息,堤坝上站满了官兵,此列成行。
在他们前面,是江州府的士族豪绅,个个穿着雪白阔袍,面上傅着粉,摇着羽扇,颇有仙风道骨之气韵。
立在最中间的是都尉和郡丞二人的副官,本应主持大局的江州牧称病已久,连带着都尉和郡丞都跟着称病在家,只能由他们登沅水,主持祭神仪式。
两位副官对视一眼,摇着羽扇,莫名的不安。
这三位顶头上峰,最会见风使舵,近日之所以频频称病,想必是提前预见了什么,称病躲避而已。
一辆辆犊车运来木椟,里面装满了从百姓家中征收的米面,准备待会儿全部倒下沅水,用来祭奠水神。
原先穿着粗布褐衣的方士,如今已经换上了雪白大袖衫,头戴黄冠帽,对着江水念念有词。
终于念完祷祝,两岸官兵缓缓打开崭新的船闸,沅水一节节而落,顺着一道道敞开的船闸涌去,奔腾不息,从东面源源不断地流向西面。
为首的方士终于落下最后一个字。
“倒——”
眼看一桶桶大米宛如驳杂雪花,隐没在江水中,随着沅水东去,一去不返。
被官兵拦在外面的百姓不管不顾地越过官兵,朝那群白袍傅粉的士族哭喊:
“还给我们!那是我们的稻米!”
第27章 第 27 章 刺客以理服人
说话是个穿着粉衣的垂髫小孩, 身材瘦小,弯腰钻过由官兵铸起的人墙,朝盛着白米的木椟跑去。
小小的身影, 抱着大大的木桶, 竭力阻止大米往下倒, 在冬日里急得满脸都是汗。
官兵连忙上前去抓那孩子, 试图将她扒在桶沿的手一根根掰下来,却奇异地发现, 这个小女孩的手极其有力, 力道大到不可思议,几乎是牢牢地钳在木椟上。
他们没有办法, 只能拖着这孩子的腰身,生拉硬拽,试图将她拽下来。
“谁家的小孩?耽误了祭神,延误了四洲水运, 赔上你们全家性命也赔不起!”小卒骂得。
不远处,一众羽衣方士和白面士族正朝这边看来, 目光中隐含催促。
两个副官更是不耐烦,一群士卒竟然连个小女孩也钳制不住。
随行的僮客低声在副官耳边道,那小女孩出身白丁,孤儿寡母, 由琅琊王氏照看, 若是伤了她,只怕王氏那边不好交代。
副官是吴姓,生平最厌恶这些侨姓士族,也不管这小孩幕后是琅琊王氏,低声道:“无论如何, 千万别耽误了祭神仪式。”
官兵终于将那小孩从木桶边缘撕了下来,见那孩子张着红通通的手,被木桶边缘勒出青紫痕迹,一个年轻小卒悄无声息地抓了一把流逝的大米,往孩子的手上一塞。
其他小卒也看见了,谁都没有出声,反而默契地移动身形,遮住了士族的视线。
这是用来祭神的米,要上供给水神,但是,他们也是黎民百姓,焉能不知这些粮食对于百姓的重要。
“还给我们!你们为什么要把大米扔进河里?!”
小女孩骤然攥紧了那一小捧大米,望着桶里的白米倒入江水,在官兵手里哭喊挣扎。
四面一片死寂,无人说话,惟有江水浪涛声时刻不绝于耳。
小长安自小饱受饥饿,对粮食爱惜得不得了,何曾见过这么多白哗哗的大米,一瞬间倾进江流,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更不明白为何那些熟悉的乡人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明明,明明他们也曾饿到双腿打颤,现在却眼睁睁地看着粮食倾倒在江水里。
沅水里的水神有这样大的肚子吗?一下就可以吃掉十几车的粮食。
堤坝上寂静了半响。
“还不快堵住她的嘴!免得冒犯了水神!”
骤然有人低声呵斥了一句。
小卒如梦初醒,小心翼翼地捂住这孩子的嘴,力道很轻,生怕弄伤了她。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孩子有什么错,只不过是说了实话。
江风吹起赢秀的金色袖袂,他一早就来了,混迹在百姓中,看着方士祷告上天,看着士族摇扇清谈,看着一桶桶米面哗哗倒进沅水,像是下了一场泼天的雪雾。
倘若真的有水神,只怕水神已经胀死了。
天穹上骤然掠过几行黑点,拍着羽翅,忽而冒着滚滚江水东去掀起的朔风,径直低飞而下,将白米衔在口中。
不过是鸟雀争食,方士和士族看了一眼,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下一刻,却见到一只漆黑的鸱鸮口衔白米,急冲而上,飞到百姓头顶,在半空将白米撒落下来。
像是下了一粒雪,滚在尘埃里,无声无息。
——也许只是那只鸱鸮没有衔稳罢了。
士族如此想道,方士则面面相觑,整个南朝,再也没有人比他们更懂得利用异象唬人的路子。
正如方士预料那般,一只只鸱鸮此起彼伏地冲下堤坝,衔米而上,再将白米抛给百姓。
如此循环往复,一刻不歇。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水神赐福!要把粮食还给我们!”
此话一出,原本安静的百姓瞬间躁动,几个孩童率先冲破拱卫的官兵,一股脑地跑到犊车面前,争抢着粮食。
两位副官的脸色骤变,沅水运河不止是江州漕运,更是关乎着扬州江州荆州三州的漕运,倘若其他三州出了什么意外,岂不是要怪罪到他们头上。
“快把这些小刁民通通抓起来!”副官喊道。
“上官且慢,”一道清亮的少年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声音不大,足以让堤坝上所有人都听清。
“既然水神派遣了鸱鸮还粮于民,您何必阻拦?难不成是有意和沅水河神作对?”赢秀语气平静,字字尖锐。
他今日没有穿金裳,穿了一身布儒,看上去与寻常百姓无异,偏偏生得清秀灵动,白净清澈,有世外之风,气质殊异。
秀气中杂糅着锋利,看一眼便让人晃神,再也移不开目光。
“你是何人?”
士族官绅不曾开口,一名僮客代为问道。
“我来替沅水水神诘问诸君。敢问诸君,既是祭神,为何要在此倾倒粮食?”赢秀不答反问。
只有方士才能通鬼神,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少年又是什么东西?口口声声说着替水神诘问他们。
真是胆大包天。
胥吏急匆匆而来,低声对两位副官说了几句话,两位副官神色微变,没有命人阻拦赢秀,只是静静地冷眼旁观。
明明只要一句话便能将这胆大包天的少年抓起来,但是在场地位最高的两个人都没有发话,其余人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也没有主动开口。
然而祭典着实耽误不得。
羽衣方士怀抱鏖尾,解释道:“祭祀水神,自然要用稻米去祭祀,以求元亨利贞,风调雨顺,水运亨通。”
话罢,方士逼问道:“老衲倒要问你,为何要阻拦祭典?莫不是成心想要四洲水运不利,百姓不宁?”
赢秀依旧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当着众多目光,反问道:“我有个问题想问诸君,是水神大,还是百姓大?”
方士沉默半响,副官不耐烦地答道:“水神高兴了,风调雨顺,百姓自然高兴,何来大小之分?”
“这位大人说得好,”赢秀反而赞道,“想要水神高兴,自然要按照水神的法子来。”
此话一出,士族和方士互相递眼色,递来递去,也没明白这少年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圣贤书上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沅水有余,而百姓不足,理应由沅水来补益百姓。”
少年的声音清晰明亮,掷地有声,压过重重浪涛:“此为行天道,诸君行的是人道,届时水神怪罪,诸君该向水神请咎才是。”
绕来绕去,江州的士族官绅总算听明白他的话,这少年的意思是,要停止往河里倒米。
不然,他们就是行人道,不尊天道,不敬水神。
从来只有他们用鬼神之说来压人,何曾有人胆敢用鬼神之说来压他们?
方士冷笑了一声,“什么人道,天道,按照你的意思,难不成祭祀水神,还要水神给百姓献上祭品不成?”
当着众多贵人的面,赢秀往前几步,一直走到犊车旁,指尖按住盛满白米的木桶,语气坚定:“借鬼神之名,欺压百姓,诸位是忘了永宁元年,陛下是如何处理这类案子的么?”
永宁元年,十二岁的昭肃帝践祚,一道诏书,几乎杀尽京师内外的方士。
一夜之间,多少香火鼎盛的道场,寺观,被清算,剿灭,此举震惊南朝。
有官吏冒死上谏,头戕龙柱,血溅丹墀,据说触柱后那官员一息尚存,皇帝只是看了一眼,便命人给他收尸下葬。
自此,原本风行南朝的鬼神之风一度泯灭绝迹。
两位副官正在犹豫,他们还不至于被少年区区几句话吓唬,却不得不思量他说的话。
毕竟,那可是昭肃帝,闻名汉羌的暴君,暴虐之名传遍江左和关内,一听到他的名号,就连饮血茹毛的羌部也惶悚不安。
更何况,他们只是副官而已,都尉,延尉,江州牧三人都告病在家,明摆着是要他们当草靶,来日东窗事发,承受天子怒意。
“你说行天道,要如何个行法?”副官试探道。
他现在最关心的就是如何撇清自己的责任,把自己摘出去,至于什么祭神,沅水开闸,说到底都是上面那些沉迷谈玄的贵人的意思。
奉命办事,糊弄糊弄,也就罢了。
此番前来,赢秀做好了拿出令牌的准备,那道冰冷华美的白玉令牌正贴在他的心口,随着他紧张的呼吸一起一伏。
没来由地给他一种错觉,谢舟就在他附近。
“要行天道,自然是将粮食赠还给百姓,只多不少,以表水神恩泽。”赢秀道。
还粮与民?
在场的士族和豪绅对视一眼,别人心里不清楚,他们可是一清二楚,江州的百姓每人征收二石米面,加在一起擢发难数,摆在犊车上用来祭神的不过是十之一二,真正的大头全部都在他们的私库中。
已经吞下肚子里的,怎么可能因为这少年的只言片语,就要还回去?
副官轻轻颔首,无意与他纠缠,只想快些把这个少年打发走。
方才僮客告诉他,这少年从前因为涉及宝瓶口溃提一案,自请入延尉狱,不到两个时辰,江州牧亲自提人,只为把那少年平安送走。
可见这少年来历不凡,许是幕后有贵人撑腰也未必。
至于还粮的事——
就交给他们自己处理。
为官四十年,谨小慎微,不得升迁,从未收授过贿赂的副官如此想道。
他是两袖清风,另外一个副官却道:
“别听他胡说,来人,直接把米面都给本官全部倒下去!”
倒个一干二净,自然也就清白了。
第28章 第 28 章 缙绅跪我
赢秀指尖微动, 下意识想要拿出藏在袍裾内的令牌,那是谢舟给他的。
谢舟虽是国相的门客,然而国相远在建康, 而谢舟却身处江州, 相隔千里, 显然是不受主公重视。
倘若因为此事连累了谢舟……
赢秀的指尖微紧, 扣在玉佩上,犹豫了一下。
手执长矛的官兵已然走到他前面, 四面夹击, 要将他拿下——
百姓越加躁动,不少涧下坊的百姓呼唤着小恩公, 一群人骤然冲破官兵的防线,霎时间抱紧犊车上的木桶,挡在赢秀眼前。
木桶里盛的白米晃晃悠悠,险些倾倒, 百姓心疼地掬起白米,将木桶稳稳当当地抱在怀里。
“你们这群刁民, 要造反不成?”
那位副官怒不可遏,眼中既有怒意,又有慌乱。
他如何能想到,眼睁睁看着粮食被倒进江中, 依旧不声不响的百姓, 见到这个少年差点受伤,竟然会一拥而上,挡在他面前。
这少年究竟是何人?在百姓中的声誉不小。
“将他们全部都给本官抓起来!赶紧把粮食倒进江中,千万不能延误了时辰!”副官疾声道。
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 只怕会惹得整个江州沸沸扬扬,倘若上达天听,被远在京畿的那位皇帝知晓……
副官不敢再想,接过方士手中的麈尾,快步上前,抬手,对着一个抱着木桶不放的孩童扬鞭打去——
“咻——”
麈尾极长,破风而来,声如裂帛,鞭落后,必定会在那孩童身上刺出道道血痕。
朴素的窄袖扬起,一只纤细软韧的手骤然攥住麈尾,指尖微动,不过轻轻一拽,那位年轻力壮的副官当众摔了个踉跄,几乎扑倒在地。
他狼狈地抬起头,看见原本被簇拥在百姓中的少年,不知何时越过重重百姓,到了他面前,单手攥住了麈尾。
少年正垂睫看他,不喜不怒,俨然是看死人的眼神。
副官浑身一栗,想不到这少年竟然有这样的气势,心底莫名地生出恐惧,双股发颤,一手支地,想要起身。
没看地上的副官一眼,赢秀随手将麈尾掷下沅水,象征着士族权威的麈尾跌下江流,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出于礼貌,赢秀还是俯身将副官扶起,那副官勉强站稳了,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想不明白这俊秀少年到底是什么意思。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已经没了退步,怎么也得把它压下来。
副官咬了咬牙,疾步往后退,呵斥身后的官兵:“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这些人通通带走!!”
把这些粮食全都倒了,倒进滚滚江流,自然无迹可寻。
士卒也是人,出身百姓,本是一体,又怎能对着自己人动手?
一时间,士卒和百姓胶在一起,谁也没有动弹。
“南朝的士兵,不打羌人,反而对着自己人动武。”赢秀道:“这就是上官的治国之道?”
一声斥责,声音并不尖利,却一针见血,锋利无俦。
直说得在场的士卒别过脸去,不敢直面百姓,我心匪石,心中亦有社稷黎民。
“……妖言惑众,这是在妖言惑众!”
副官喃喃道,这少年看着年纪不大,白净秀美,却牙尖嘴利,就连江州官署的士兵都被他说得不听号令。
今日必须要解决掉他,免得来日东窗事发。
“你们破坏祭典,理应受黥面之刑,本官愿意既往不咎,不计较你们的过错,将稻米散给你们,只要你们交出这个妖言惑众的少年——”
副官的话说到一半,一旁的小长安怒骂了一声:“你是坏人!说的都是假话!”
小女孩的声音陡然被淹没,原本簇拥着赢秀的百姓骤然变得吵闹,有人犹豫着要不要答应,即使此举有些愧对小恩公,但是小恩公那么有本事,自然能轻而易举地解决……
最终,百姓犹豫了片刻,零星几个人走出来,走到官兵中,剩下的人依旧抱着木桶,寸步不离地站在赢秀身侧。
俨然一副要和官府对抗到底的模样。
赢秀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看到有人离开那一刻,他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做错了,其实,百姓并不需要他这么做。
有人走了,大多数的百姓还在站在他身边,簇拥着他,以他为首。
纵使微小如萤火,汇在一起,也能照亮长夜。
副官面色发白,强装镇定,对着僵持不动的官兵骂道:“不听军令者,通通斩立决!”
在一迭声的催促下,官兵终于缓缓动了起来,手中攥着兵器,低着头,朝着百姓走去。
“我有令牌在此——”
青天白日下,一道冰冷璀错的白光异常晃眼,赢秀手举白玉令牌,厉声道:“谁敢妄动?”
十七岁的少年看似镇定,实则紧张得无以复加,他并非不信谢舟,只怕此举会给谢舟带给麻烦,不到万不得已,不愿用他给的令牌。
南朝有符节制度,天子授节,拥有使持节者,可以不奏朝廷,擅杀二千石以下官,此为先斩后奏。
江州的官绅士族从未见过天子所授的符节,却有眼尖的人认得上面的龙凤章纹,栩栩如生,和阗玉冰冷温润,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这是……
天家之物啊!
当即有人跪地叩首,连声高呼:“我等叩见持节使大人——!”
率先跪地的是年长的方士,能在永宁元年杀僧灭佛中活下来的方士,除了少数几个气运好的,其他人身上都有八百个心眼,堪称见风使舵第一人。
道场寺观中最重规矩,年长的方士既然跪地,年轻的方士纵使不明所以,也迅速跟着齐齐跪下,顾不得什么仙风道骨,手上的羽扇鏖尾拂尘跌了一地,就算不慎被砸了脚,也无人敢出声。
江州的豪族官绅一脸不解,眼睁睁看着自矜清高的方士们跪了满地,对着手持令牌的那少年连声高呼。
豪族只是愣了片刻,盯着那少年手中高举的令牌看了又看,再听方士称呼他为持节使,面色骤然一变,连忙跟着跪下,对着少年高呼。
两位副官没有跪,但身形已经摇摇欲坠。
没有人敢质疑那少年手中的符节是假,因为,放眼整个南朝,绝不会有人胆敢冒着昭肃帝的名号招摇撞骗,除非他想拉着九族一起下地狱。
咚的一声,年长的副官最先跪地,低着头,满心只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和持节使发生冲突,应当不至于开罪了持节使。
至于年轻的那位副官,他想起自己试图用麈尾鞭打持节使,脸色瞬间变了又变。
早知是对方手中有天子亲赐的符节,他宁愿开罪整座江州府的豪绅,抱着玉石俱焚的心,逼着他们把吃下去的全部吐出来,也不会万万得罪了持节使!
……悔之晚矣!
走在最前面的士卒认不得符节上面的龙凤章纹,也认不出那玉的材质,只听得后面的贵人们无端高呼,转过头去,发觉贵人们齐刷刷已经跪了一地。
就连他们的顶头上峰,指使他们对百姓动手的长官也跪了下来,低眉垂首,往日高耸的脊梁弯得像一道服帖的小桥。
士卒们有一瞬间的迷惘,他们也该跪吗?对着那群衣衫褴褛的百姓。
来不及多想,他们扔下手中的兵器,朝着手持令牌的少年,以及他身侧的庶民跪了下来。
原本精神紧绷的百姓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摸不着头脑,低头看了看跪了一地的贵人,又仰头看了看手举令牌的赢秀。
他们想了想,熟练地弯下膝盖,准备学着那些贵人的样子,对着赢秀跪下。
“你们给我起来!”
回应他们的是少年一声厉喝。
百姓一个激灵,佝偻的脊梁瞬间直起。
看着这些跪地山呼的贵人,他们异常局促不安,甚至比方才还要不安。
从来只有他们跪人的份,何曾有人叫他们起来,挺直脊梁,接受这些贵人的朝拜。
可想而知,随之而来的,是日夜不休的残酷报复。
最尴尬的无异于那几个原本站在赢秀身边,又投靠了官署的百姓,这下他们两面都不讨好,跪在人群中间,融不进站着的百姓,也融不进跪地的士族。
赢秀的手在轻轻地发抖,两指攥着的令牌似乎有千钧之力,压着他的手臂沉沉地往下坠。
谢舟说过,这是他的东西,不是建章谢氏的。
区区门客,何来的天子符节?
事到如今,赢秀已经没了退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群原本气势凌人的官绅跪在堤坝上,百道羽衣,千道白袍,跪成一地浑浊的雪白。
没来由地,少年刺客心里闪过一道念头,这就是权力么?
这就是书上说的,世间人人追求,汲汲营营,不惜为之生,为之死的权力吗?
堤坝上,鸱鸮还来回穿梭在奔流不息的江水中,来来回回地口衔白米,散于百姓。
这是他奔走多日,费尽心思向同僚借的鸱鸮,本来想着,这群士族既然借鬼神之谈征粮,他便来个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同样借鬼神之谈,逼他们还粮。
连日筹划,费心设计,都不如一道小小的令牌。
刺客有些恍惚,白衣门客温凉的声音仿佛再次在耳边响起,很轻,却透着某种未卜先知的诡谲:
“给你的东西,你要用……知道吗?”
只有用了,才知道权力的滋味。
第29章 第 29 章 刺客打架
沅水滚滚东流, 拍打着一道道敞开的巨大船闸,湍流遡波,江风不断吹袖来。
吹动赢秀的素色袖筒, 吹得窄袖鼓起, 猎猎风中, 他手中那枚符节闪着粲然日光。
将符节收回袖中, 坠在暗囊里,很轻, 如同来时那般贴在赢秀心口, 却无端让他有些不自在。
就在方才,刺客见识到了比刀剑更锋利的东西, 权力,准确来说,是皇权。
至高无上的皇权。
堤坝上烈阳高悬,照得人头晕目眩, 跪得发颤的官绅迎着天光,小心翼翼地抬眼, 发觉持节使已经收起符节,犹豫半响,一手支地,试探着起身。
两位副官放下兵刃, 率先走到赢秀面前, 脸上带笑,态度恭敬,抬手作揖,几乎是同时开口:“下官拜见持节使。”
他们相视一眼,年长的副官对赢秀道:“下官有眼不识泰山, 持节使大人,您若是想将粮食散给百姓,倒也并无不可,下官这就命人散了——”
闻言,四面的百姓面露喜色,已经准备好跪下谢恩。
“等等,”赢秀道,他回首扫视一圈,官署征收每人两石米面,这里的粮食,算上之前倒的,也远远不够,“百姓每人散还两石,签名画押,明文编纂成册。”
少年声音清澈明亮,铿锵有力:“四石米面,一两也不能少。”
分明只征收了二石,他张口便要四石。
两位副官的面色微变,眉头抽搐了一下,端着笑,连声附和:“是是是,都听大人的,一两也不少。等卑职回去准备准备,知会一声州牧。”
他有心拖延,赢秀却没有给他拖延的机会,寸步不让,“今日便散还于民,我就在这里看着。”
“大人,这未免匆忙了些……”
副官话说到一半,想起赢秀手中的符节可以擅杀两千石以下的官员,想想自己一年的俸禄也不过两百石,换言之,可以杀十个自己。
他讪讪闭了嘴,连连点头,“都听大人的,今日便发完。”
副官一壁派人去知会都尉和郡丞,一壁紧急让江州府中的豪族调度坞堡中的粮食,先安抚住持节使,至于别的,日后再议。
一辆辆犊车穿梭在堤坝上,一趟又一趟,搬来了粮食米面,小卒用汉秤称量着,确保二石米面,一两不少。
赢秀立在旁边,看着百姓排成长队,一个个领粮食。
小长安也被放了下来,头上的双螺髻凌乱散落,小脸红扑扑,紧张不已,望着赢秀,大声和他说了一声谢谢。
赢秀循声看去,第一时间没看见人,低下头,终于看见了脚下的小不点。
他伸手摸了摸小长安的脑袋,“你娘呢?我派你送你回家,以后这么危险的事,就不要再做了。”
方才,一众百姓都没有出头,倒是她一个不足五岁的小孩率先出头,怒斥官兵,质问他们为何要把粮食倒进江中。
这是个好孩子,不能让她再掺和这种事了。
小长安没了在官兵面前的神气,老老实实地回答恩人:“娘亲不让我来,我悄悄地来,想看看他们拿我们家的粮食做什么。”
这孩子像是有些不满赢秀不让她出头,大声反驳:“这么危险的事,恩人您也做了,怎么就不许我做?因为我年纪小,又是女孩么?”
赢秀没有接触过小孩,对这种年幼弱小,又充满了生命力的生物无力招架,犹豫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你和你娘说去。”
不过多时,小长安的娘亲姗姗来迟,一把抱住小长安,对着赢秀连连道谢。
赢秀不怕冷言冷语,却有点怕别人的称赞,敛在袖筒下的手捏住一角布料,矜持地点了点头。
他耳尖有点发烫,许是红了,所幸有两侧鬓发遮掩,应当没人能瞧出来。
远处,副官正在焦急地搓手,等着前去通报州牧的僮客归来,等了小半天,终于等到垂头丧气的僮客。
“回禀大人,属下几个跑遍了都尉府和郡守府以及州牧府,三位大人的门僮都说,他们主公病了,起不了身,一切交由您二位做主。”僮客顿了顿,继续道:“州牧府的门僮说了,要好好伺候持节使。”
言下之意,便是万事都由着这个持节使,两位副官没了撤,只得连声催促豪族一车车地搬出粮食。
在江州府横行了几十年的豪族,头一回吃瘪,还是在百姓身上吃了瘪,难免不忿,但谁也不敢去试探那位远在建康的暴君的手段,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咽下这口气。
一直等到戍时,接近宵禁时分,官绅终于派完粮食。
百姓肩上驮着属于自己的二石粮食,怀里抱着官署发的二石米面,高兴之余,又有点胆怯。
他们弯下腰,对赢秀深深鞠了一躬,赢秀吓了一跳,想要叫他们起身,百姓却纹丝不动,坚定不移地鞠完了这一躬。
“多谢恩人,若是没有您,我们的粮食可就要被他们白白糟蹋了。”一个老翁对赢秀道。
赢秀一连听了许多称赞他的话,眼前掠过一张张感激涕零的面孔,连带着他自己也有些无措。
“这些粮食本该就是你们的,我不过是替你们要回来罢了。”
百姓连连摇头,争着要把粮食送给赢秀,他们不知道持节使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只知道赢秀是他们的恩人,粮食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东西,都想把粮食送给恩人。
赢秀手足无措,连连摆手拒绝,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摆出一副冷脸:“倘若你们不要,我便叫官署收回去。”
然而百姓并没有被这句话吓退,团团围着赢秀,哀求着,想要他收下自家的米面。
迫于无奈,赢秀只好用上轻功,趁着百姓不注意,迅速钻出人群,站在远处的空地上直喘气。
好多人……
吓死他了!
与此同时,沅水附近的高楼上,最高处的静室窗棂敞开,有人静坐在其间,将一切收之眼底。
中领军随侍在天子左右,此时立在窗侧,朝下眺望。
他看见少年刺客据理力争,意图借鬼神之说回击官绅,看见他迫于无奈,拿出符节,看似镇定,实则无措地接受千人跪拜。
甚至能依稀听见,那群百姓要跪他时,少年刺客疾声说了一句:“你们都给我起来!”
一朝权入手,看取令行时。
这少年,好威风。
他手中的符节再来几个,甚至能把他——皇帝身边的禁军统领,也杀了。
先斩后奏,先取性命,后奏天子。
陛下将符节给了赢秀,也不知打的是什么主意。
毕竟,古书有云,权者,人莫离也。
人一旦尝过手握权柄,执掌生杀的滋味,便再也离不开权势。
寻常人尚且如此,何况是常年屈居人下,俯仰由人的士族刺客。今日他手握符节,受千人跪拜,怎会甘心在明日,变回那个势微的刺客,继续被人利用。
看来,赢秀应当是不会将符节还给陛下的。
电光火石间,商危君骤然意识到了圣心所在,陛下有意要用权势绑住刺客,要他主动沉沦,受困于权欲,再也不能脱身。
世间向往权欲的人多了,像赢秀这般赤忱天真的少,几乎是万一挑一。
等赢秀变成前者,陛下玩厌了,便会……
商危君无端有点同情赢秀了,这是一个很好的少年,为民伸张,扶危济困。
——对得起他的小字,扶危。
商危君微微侧首,看向皇帝。
年仅二十四岁,暴君之名却已经传遍天下的皇帝一身皎洁白衣,宛如仙人,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静静地望着堤坝上那道秀气高瘦的少年身影。
莫名的,似乎有一道视线正在居高临下地射来,不含恶意,却让向来敏锐警惕的刺客有点不舒服。
赢秀骤然转身,仰头往高处看去。
沅水附近矗立着一道道闳宇崇楼,临水而立,楼台水榭,无不透着江左风流。
赢秀张望了片刻,没看出什么异常,直觉告诉他,方才高楼上有人在端详他,某种温和、淡漠的审视。
身边有人靠近,赢秀骤然看去,那人被看得一个激灵,万万想不到区区少年,竟然如此敏锐谨慎。
“持节使大人,下官已经分发完粮食,至于那些在家中、田垄上务农、在外作业的百姓,下官也派了人前去送粮。”副官硬着头皮道。
不知为何,在这个少年面前,他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手上沾过血的人,和清清白白的百姓是不一样的,气质天差地别,眼前这个少年……持节使,显然是沾过人命的。
对方杀过人,而且随身带着天子御赐的符节,对俸禄二千石以下先奏后斩,可以一口气斩四个他这样品阶的小官。
他焉能不惧。
“有劳两位大人。”赢秀礼貌地和他们道谢。
两位副官一下愣住了,足足怔愣一息,年轻的副官下意识道:“不客气。”年长的副官则道:“这是下官份内之事。”
亥时将至,堤坝上的百姓陆续离去,豪族立在原地,一脸菜色,方士有意无意地盯着赢秀看,目光中满是探究。
赢秀来时没有雇车,如今要走路回麓山客舍,他独自一人,慢慢地走着,身后那些贵族神色错愕,想不到持节使竟然徒步归程。
心思活络的人,早已蠢蠢欲动,打算上前邀请赢秀乘坐自家的马车。
几辆士族的马车停在赢秀面前,赢秀正要一一谢绝,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道陌生凌厉的少年声音:“是你?!住在琼花台的赢秀。”
循声望去,是一座四人抬的人辇,四面僮客提着角灯,照出微光,漆红的檀木轿辇上坐着一个红衣少年,衣袍朱红,衣摆漆黑,眉眼颓然,一眨不眨地盯着赢秀看。
建元年间,中原四大衣冠士族随少帝南下江左,再立新朝,定都建邺,与元熙帝共治天下。
四大衣冠,谢王桓郗,高平郗氏便是其中之一。
这是高平郗氏嫡系的少公子,郗谙。
因为他,赢秀才会成为刺客,由琅琊王氏的恩人,变成隐姓埋名,任人调遣的刺客。
赢秀这段时间没有用易容,用的都是自己的脸,所以郗谙才会认出他。
赢秀轻轻一笑,“嗯,是我。”
“你怎么敢用真容示人?又是从何得来的符节?”郗谙懒洋洋地以手支颐,尾音上扬,语气轻慢,“哦,该不会是你爬上了琅琊王氏主公的暖帐,那个老头子把王氏的符节给了你?”
如今四大士族手中的符节,都是先帝所赠,只有极少数人能得到那位年轻暴君赏赐的符节。
坐在人辇上的红衣少年似笑非笑:“恭喜你呀,这张脸总算派上了合适的用场。”
众目睽睽之下,高平郗氏的少公子对持节使出言不逊,坐在马车中的豪族只庆幸自己没有下车,不至于被殃及无辜。
赢秀有点腼腆,道:“多谢少公子夸赞。”
他知道郗谙在变着法地夸他长得好看,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好看,每天出门他都会照照问心剑,欣赏一下自己。
郗谙:“……”
怎么两年不见,他更想打死这个闷葫芦了。
赢秀道完谢,准备走路回家,身后却传来少年阴鸷古怪的声音。
“怎么?你一个人走路回去?”郗谙道:“不如坐我郗家的马车,我送你一程。”
话音甫落,高平郗氏的府兵自四面八方而来,眨眼间团团围拢过来,将赢秀围在垓心,黑暗中,依稀可见每人皆身着武衣,袖中执剑,杀气凛然。
旁观的江州豪族连忙驱动马车,悄无声息地退出包围,只留赢秀一人,独自面对上百位精悍府兵。
远处沅水潮起潮涌,浪涛声渺远空灵。
赢秀来时没有带剑,他叹息一声,慢慢回过头,一双眸瞳清澈锐利,潜藏着难以言喻的危险,“你非要送我一程么?”
刺客漂亮,却又危险,构成一种极致的、令人心醉的美。
望着这张脸,郗谙痴痴地出神,骤然笑了,笑容越扩越大,他正要吩咐府兵将赢秀拿下,在无人之处打断筋骨,用红绳五花大绑,送到私邸。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
“等一等,”
寂静长夜里响起一道温和,平静的声音,可想而知,说话的青年必定性情温润,心底良善。
循声看去,一辆低调的马车一直静静屹立在不远处,马车内的主人从始至终不发一言,以至于谁都没有注意到它。
赢秀骤然眼睛一亮,想到什么,不由微微蹙眉,小幅度地活动了一下筋骨,顺带将系在高马尾上的发带扎紧了。
人辇上的红衣少年不耐烦地收回视线,正要抬手,却听马车内的人继续道:“我来接赢秀归家,就不劳烦你了。”
面对数百府兵,独自坐在车轼上的年轻车夫好似全然没有看见,神色平静,眉眼甚至带着淡淡笑意。
莫名的,那抹散漫轻慢的笑意让郗谙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他忽略掉心中的不安,任由座下的僮客对那人解释道:“我们主君是高平郗氏少公子,郗谙。”
放在平时,一听到高平郗氏少公子的名号,无论是巨贾,世吏,乃至地方豪强,两姓士族都会前来逢迎,自觉将他们少公子想要的东西奉上。
然而——
一片寂静。
就连那车夫脸上轻慢从容的笑意都不曾消失。
马车内的青年没有再开口,对于享名江左的衣冠士族毫无反应,那年轻俊美的车夫甚至好整以暇地叩了叩车轼。
“我家主上是来接人的,麻烦你们少公子让让。”
郗氏僮客一时无言,难不成天底下真有如此孤陋寡闻的人,竟然连与天子共治江左的四大士族也不知晓。
倘若知晓,又怎会是如此态度?
郗谙脸上残留的笑意慢慢褪去,能在江州遇见赢秀,实属意外之喜。这两年来,他准备了很多东西对付赢秀,在此之前,得先把这个挡路的人解决掉。
赢秀身有天子御赐的符节,明面上不好伤他,至于马车内的人……可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谢舟!”
赢秀朝那辆熟悉的马车喊道,车夫朝他看来,却见少年抬头一掷,一个闪着粲然白光的东西如流星掷来,“接住!”少年喊道,车夫下意识伸出手臂,长臂一捞,将那东西握在手里。
借着车檐下的琉璃灯一看,躺在他手心里的,赫然是那道天子符节。
车夫脸上散漫的笑意缓缓褪去,褪成一片平静,恭敬地将符节递给马车内的青年。
郗谙先是一愣,意识到那是什么,陡然大笑,那张年轻俊丽的少年面孔满是阴沉沉的笑意。
“赢秀,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这幅性子。”红衣少年笑得畅快,“你把符节给了他,你还算是持节使么?我纵使杀了你,也没人敢说一句话。”
四面重围。
少年刺客孤身一人,没了最大的依仗,却露出一个轻浅的笑容,“你可以试试。”
他甚至偏过头,朝马车内一直静默的人喊道:
“谢舟!你先回家,我等会儿就来!”
第30章 第 30 章 给刺客梳头发
黑漆漆的堤坝骤然被照亮, 出自官署的铜灯横扫堰口,马上提灯的副官急转返回,身后跟着数百士卒。
“持节使大人, 下官送你归程。”副官翻身下马, 行至包围圈外, 隔着府兵, 语气恭敬地对赢秀道。
赢秀按下了袍裾内薄薄的刀刃,没有作声。
披甲的士卒和身着武衣的府兵隔着两丈之远, 不远不近地对峙。
副官一手提灯, 一手牵马,盯着散漫坐在人辇上的红衣公子。
高平郗氏故籍中原衮洲, 如今位于江左宁洲。
宁洲与江州相隔甚远,郗谙在宁洲是霸王,到了江州,多少也得顾及当地官署的面子。
郗谙往后一仰, 双手搭在漆红圈椅上,轻轻睨了赢秀一眼, 随后闭了闭眼,府兵察言观色,缓缓让开一条道。
赢秀朝副官道了一声谢,走了出来, 径直走向谢舟的马车。
坐在车轼的车夫是陌生的面孔, 倒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语调,让赢秀莫名有些熟悉之感。
……似乎在哪里听过?
他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也不纠结,看见车夫温和中透着恭敬的笑容,赢秀也回以一个礼貌的笑。
少年登上车轼, 弯着腰,伸手撩开雪色绣月的车帷,茶雾扑面而来,一时间朦胧了视线。
视野中,白衣门客静坐在其间。
谢舟手里握着那枚符节,正低头端详,长睫低覆,眸底情绪显得有些莫测,闻声抬眸,朝赢秀看来。
赢秀挨着他坐下,小声道:“我今日用了你的符节。”
早知道此物如此贵重,他说什么也不用。
“你……”见谢舟没有说话,少年犹犹豫豫道:“这东西,你是从何而来的?”
他向来有话直说,既有疑窦,便要问个清楚明白。
那道执掌生杀大权的符节静静地躺在门客指尖,赢秀目光微移,注意到那只手骨节明晰,根根分明,青筋在灯下显得有点……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赢秀下意识垂眸,细睫扑闪一下,盯着马车地面,安静不动了。
“倘若我说,这就是我的东西,”
谢舟顿了顿,低眉,乜着少年漆黑的发旋,两缕金色发带顺着鬓边垂落,拂着白净秀气的脸,贴着下颌。
不知怎么,少年似乎成心低着头,有点不敢看他。
“——你会如何想?”门客问出了这句话。
刺客没有动静,仿佛骤然僵住了,高瘦的脊背僵直,过了半响,他终于抬起头。
赢秀先是一脸不可置信,慢慢地,震惊化为感动,清澈明亮的眸瞳睁得圆圆的,像极了麋鹿的眼睛。
他张开嘴,声音干涩,还沉浸在震惊中,从喉咙里发出一道声音:
“祖传之物,怎么能随便借给我?”
谢舟:“……”
下一刻,少年扑了过来,伸出双手,一把抱住了他的腰,脑袋拱在他怀里,一口气叮嘱:“谢舟你以后不能再这样了这么重要的东西都借给别人万一别人拿了就跑你找谁说理去幸好这次是我下次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少年刺客一口气说完,抬起头,下颌顶着门客的胸膛,眼睛有点湿润,闪着一点晶莹的细光,细看满是感动。
……在说什么呢?
谢舟有点困惑,随手将符节放在一旁的矮案上,手停在半空,试探着,轻轻摸了摸少年圆润的脑袋。
他甚至仔细地拨开发丝仔细瞧了瞧,嗯,没受伤。
赢秀在谢舟怀里左右张望,试探着伸出手,指尖轻轻伸向矮案,门客不动声色,静静地凝视着怀中人的小动作。
那只纤细漂亮,横陈着些许伤疤的手碰到了符节一角,顿住了,随后五指合拢,一把抓住。
少年双手握住符节,郑重地递给谢舟,满脸凝重:“祖传之物一定要收好,不要随便放在一边,万一弄丢了怎么办?”
他语气里满是痛心,对谢舟这种毫不在意的态度痛心疾首。
“祖传之物……?”
门客很困惑。
见他不接,少年捧着符节的手开始作祟,钻进门客雪白广阔的广袖内,摸索着贴身暗囊的位置。
不知碰到了哪里,门客骤然闷哼了一声,单手攥住了赢秀一双手,牢牢钳制住两只纤细的手腕,少年的手肌骨匀亭,覆盖着薄薄一层纤韧的肌肉,在手指下溢出一点雪白。
两人就这般胶着,任由那抹符节从指尖贴合处,往下滑落。
“咚。”
冰凉白玉坠在地衣上。
赢秀大为心疼,扭头看了谢舟一眼,眼中写着“你真是个败家子”,勉强抽出手,弯腰便要去拾。
隔着衣裳,依稀可见赢秀清癯细瘦的腰身,弓着腰,垂首低头,发丝散落几缕,浓墨般的黑,细细柔柔的一线,在灯下并不分明,轻轻扫到谢舟手上。
“捡到了!”
赢秀兴高采烈直起身,手里托着那枚符节,硬是塞到了谢舟手里。
“我看书上都是这样写的,大臣将军对皇帝有很大的功劳,皇帝赏赐了他们免死金牌,过了好久好久,大臣的后人犯了错,拿出免死金牌,皇帝就会放过他们。”
赢秀喋喋不休,把自己从书上看来的全部说了出来,末了,眼睛亮亮的,问谢舟:“你这个符节也是这样得来的吗?”
赢秀满心崇拜地看着谢舟。
谢舟握着那枚带着淡淡温度的符节,怔了一会儿,心想那些人都往海匮阁里送了什么书,在少年满眼期待地注视下,只道:“嗯。”
勉强也算是祖传的吧。
赢秀问完了,便到他问了。
“方才那个人,与你有何关系?”门客语气温凉平静,看不出异样。
赢秀被转移注意力,无暇追问符节的来历,骤然沉默下来,故作轻松道:“勉强算是一个故人。”
回想他和郗谙的过节,那真是说来话长,不提也罢。
只是,高平郗氏如今盘踞宁洲,郗谙怎么会出现在江州?
他是为何而来?
……故人么?
看起来他们似乎有点龃龉。
那个郗氏子弟喜欢赢秀,赢秀却浑然不觉。
谢舟眸底的笑意慢慢褪去,平静漠然,他示意赢秀靠过来,随后慢悠悠地抚摸着赢秀柔软的发丝,指尖穿插,替他解开发带。
门客细致地替刺客整理好一头漆发,养了一段时间,赢秀的头发宛如一帘光滑的绸缎,仿佛天底下最柔软的墨,流水般贴在他的掌心。
很漂亮,尤其是他清澈的眼眸中闪动着,那种名为信赖仰慕的情愫。
剑锋上的冷光,如今轻柔温顺地落到他手里。
赢秀眯起眼,像一只慵懒的大猫,靠在谢舟怀里,享受着对方给他打理头发。
想来谢舟消息灵通,应当也知道了今日在堰口上发生的事,只是不知为何,竟是只字未提。
他有点担忧谢舟会责怪他多管闲事,如同上回长公子不能理解他为何执着于一个白丁的死,思及此处,赢秀小心地解释:
“那些粮食倒进沅水里好浪费,我之前饿过肚子,所以不想让他们也饿肚子。”
赢秀顿了顿,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脸上有点歉意,“我不知道水神会不会饿肚子,应该不会吧,书上不是说,神都是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的吗。”
倘若水神真的要靠五谷为生,那它应该自己下地锄禾,而不是拿百姓的粮食。
“你做得没错,”头顶传来谢舟低沉的声音,“任何时候,永远都不要怀疑自己。”
青年温和平静的语调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力量,慢慢让赢秀也平静下来,一颗心稳稳当当地揣在胸膛里。
少年高兴起来,轻轻地在谢舟怀里拱了拱,差点把谢舟刚刚梳理好的头发打乱。
谢舟握着金色绫绡的手一滞,停在半空,等到少年平静了,才继续以手为梳,一下一下地梳理着赢秀漆黑的发丝。
至于那枚符节,趁着赢秀不注意,谢舟随手放进了他的袍裾里。
应当打一个绺子,系在赢秀腰间。
旁人看了,都知道赢秀背后站着的是当朝天子,如此一来,赢秀要做什么,谁也不敢来阻扰他。
合该恭恭敬敬地跪在他面前,让他一路坦途,无事不利。
符节轻轻地坠落袖内,赢秀怎会不知。
他无端想要偏过头,看一看正在为他梳头的谢舟,此刻是怎样的神情,应当是眉眼低垂,眼睫微覆,漆黑幽深的眸底倒映着他的影子。
少年想要回头,又生怕一个扭头,导致谢舟功亏一篑,只能静静坐着,心怦怦地跳。
琉璃色的灯罩内,一抹火焰缓缓燃烧,烛光向上,灯影在下,车壁上两道人影,像画一样。
一线烛光,几道黑影惊起归巢的鸟雀,急匆匆的脚步声响彻琅琊王氏的私邸。
几位王氏门客挑着长灯,快步疾行在长廊上。
长公子门下的刺客,居然手握天子符节,光明正大地现身在沅水祭典上。
不知是不是长公子授意,倘若不是,那刺客瞒着长公子,擅自妄为,公然与江州官署叫板,为长公子招惹祸端。
——何谈忠心二字?
既然没了忠心,留他性命,那便是养狼为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