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鸱鸮振翅飞来, 越过一重重高琢的乌黑檐牙,落在窗前。
“笃笃——”
鸱鸮用鸟喙轻轻叩击窗牖,响过两声, 窗棂骤然被拉开, 穿着雪白亵衣的少年赤脚站在窗前, 伸出手, 任由鸱鸮落在他的手背上。
还不等落下支摘窗,又一只鸱鸮疾飞而来, 化作一个黑点径直射入窗内, 后面紧跟着一只新的黑点。
瞬息之间,赢秀肩膀上, 手背上站满了鸱鸮,他愣了片刻,确认不再有新的鸱鸮飞来,迅速合上了支摘窗。
少年披着及腰的漆发, 跽坐在临窗的矮榻上,茶几上立着一盏昏黄琉璃灯。
借着烛光, 赢秀将一只只鸱鸮上的信条解下来,一目十行地看完,剑眉微微蹙起。
这些都是交好的同僚给他发的,提醒他琅琊王氏已经知晓今日沅水祭典之事, 有几位门客怀疑他的忠心, 提议让长公子除掉他。
眼下有两条路,一是逃,二是佯装不知,找机会向长公子表明忠心。
烛影晃动,蜡泪一寸寸往下, 宛如赢秀缓缓下沉的心。
他静坐了一会儿,随后转身打开窗子,悄悄放飞鸱鸮,少年披发坐在窗前,看着一个个黑点飞向远处一片高远的无边墨色中。
这些鸱鸮尚有归路,而他却前路茫茫。
一声细响,一个黑点擦过尚未彻底合拢的窗棂,径直地飞到案几上,抖了抖翅膀,在檀木案上踱步。
赢秀认得这只鸱鸮,尾羽衔彩,远看是黑,细看是彩,这是属于琅琊王氏长公子的鸱鸮。
鸱鸮细细的脚踝上黏着卷成细筒的信条,不知里面是何内容。
少年刺客注视着那道细简,良久,他终于伸手去揭。
琉璃灯下,字迹隽永清晰,上面写着——永宁八年广陵道上,若是无你,某亦无今日。待你如臣属,是某之过,愿扶危原谅兄长。
薄薄的信条几乎被贴在琉璃灯罩上,帛纸泛着微光,每一个字都清晰彻骨。
赢秀看了很久,兄长二字,让他想起一些遥远的记忆。
永宁十年,他闲来无事,帮着城中的佃农锄禾,恰好撞见游历至广陵的郗谙,少年士族率众出游,在麦野上策马践踏稻谷,还要纵马踢打佃农。
为了在马蹄下救下佃农,他打伤了马的眼睛,导致郗谙被疯马踩断腿,落下了跛足。
高平郗氏大怒,要打断他的四肢报复,琅琊王氏的主公要把他交出来,平息郗氏的怒火。
彼时生母去世,势单力薄,独自留守广陵祖宅的王守真站出来,说他是他的兄长,若要问罪,只管冲着他来。
再后来,他们就成了政客与刺客。
赢秀凝视着信条,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鸱鸮,圆滚滚的鸱鸮把脑袋主动贴向他的手,蹭了蹭他的手心。
几重楼台水榭外,一处静室内。
一道道重帷帘栊后,一切静默无声,甚至不闻长夜里的风声鸟雀声,显得尤其威严肃穆。
铺天盖地的黑暗中,连枝灯静静燃烧,在檐墙上投射出一道巨大可怖的影子,一道宽阔长案后,身影的主人独自坐在龙椅上。
高瘦,清冷似铁。
悬镜司的人来报,说是有四五只鸱鸮进了赢秀的屋子,应当是琅琊王氏的人给他传讯。
至于传了什么,暂且不得而知。
皇帝没有在意,面前的长案上,摆着四大衣冠士族最新的动向。
建章谢氏身处京畿,看似隐逸世外,私下发了密函给据守方镇的谢氏子弟,命他们小心谨慎,切勿行差踏错。
居二的琅琊王氏更不必提,潜心想要争夺四洲漕运,以此垄断货殖,敛尽水上锱铢。
远在交洲的谯国桓氏,安静蛰伏,丝毫不显山露水。
高平郗氏,意欲来分一分四洲漕运,派出少公子郗谙,先行试探江州两姓的虚实。
郗谙。
两个黑色的字迹,静静地躺在帛书上。
皇帝指尖轻点,那道字迹微微陷了下去,显露出淡淡的阴影,在灯下蒙上一层难言的阴霾。
永宁十年,赢秀与郗谙的过节并非无迹可寻,来龙去脉在皇帝面前一览无余。
当年,郗谙要求折断赢秀的四肢,给他赔罪,王道傀原本答应了,是王守真动用了母族遗留下的势力威胁,并且告诉王道傀,赢秀武艺高强,将来会是琅琊王氏一柄无往不利的刀刃。
自此,赢秀成为了刺客。
那一年,他才十五岁。
十五岁的赢秀,是什么模样?
无案可稽。
……
翌日一早,赢秀去见了王守真,王氏府邸静悄悄的,路过的门客神色如常,一如既往地朝他点头示意。
倒是交好的同僚神秘兮兮地凑上来,一脸好奇,小声问赢秀:
“你昨夜做了什么?那群门客吵着闹着说什么养狼为患,长公子起先一言不发,静静听着,后来把吵得最厉害的两个给处置了。”
赢秀没说话,反问他:“你们把鸱鸮借给我,可曾有人置喙?”
同僚一愣,爽朗地拍了拍赢秀,“他们哪敢呀。倒是你,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的符节?那可是使持节,往大了说,是钦差,身负皇命,有便宜处置之权。”他压低声音,神色有点严肃:“就连长公子,兴许也没见过那玩意儿。”
赢秀一下愣住了,低声问他:“……符节可以祖传吗?”
同僚被他问得怔住,随意笑了笑,“这儿我倒是不知道,如果皇帝不收回去,应当可以世世代代传下去吧。”
——倘若谢舟给他的符节不是祖传的,又会是什么?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一闪即逝,由于太过不可思议,赢秀只当是自己多想,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走进中堂,一眼便能看见身着紫袍袖衫的雅正青年正在堂前等候。
恰好青檐下垂下一帘断线般的露水,滴答滴答,刺客和政客便隔着朝露,遥遥相望。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许是近来看的卷牍太多,赢秀脑海中莫名浮现出这句话。
王守真没有提起昨夜之事,他抬手沏茶,如同往常一般,给赢秀沏了一壶绿阳春。
茶香氤氲,广陵的春水绿雾扑面而来,仿佛又把赢秀带回了住在琼花台那两年。
两人静默片刻,王守真终于开口劝诫:“谢舟既然能拿出天子符节,足见他不是一般门客,在他面前,切莫掉以轻心。”
他只字不提赢秀昨日公然与官署叫板,在百姓中积蓄民心之事,因为此事,那些老谋深算的门客断定赢秀有不臣之心,为了博得声望做戏。
惟有王守真知道,赢秀纯粹是不忍看见那些豪绅浪费百姓的粮食,想要替他们把粮食要回来,仅此而已。
政客最是多疑,兄长却不会怀疑自己的弟弟。
赢秀轻轻颔首,“我会注意的。”
门客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弱小,而且似乎也不需要他保护,如此一来,他就不必为了谢舟离开琅琊王氏。
琼花台共处两年,王守真最是熟悉赢秀的性子,知道他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只能暗暗叹了口气。
孩子长大了,有了喜欢的人,他还能怎么办,只能小心照看着。
想来,以赢秀的武艺和轻功,倘若来日他想要脱身,应当也不会太难。
提起正事,王守真面色微肃,毫不避讳地将江州如今的局势一一和赢秀讲解。
如今沅水堰口竣工,有船闸三十六道,渡口上百座,每一道船闸都对应着一段河道,来往的船舶每过一道船闸,便要缴纳相应的赋税。
再加上船舶与沿河两岸的货殖交易,渔业水利,种种市利有多重,一想便知。
明面上这是朝廷的市利,私底下,经过当地的豪强官绅之手,已然不剩多少。
“我们此行,便是要江州的漕运。”王守真道:“有了漕运之权,琅琊王氏的权柄自然由某掌枢,届时,我们便不必再受人钳制。”
赢秀似懂非懂,他大概明白,只要让王守真拿到漕运之权,他也不必再当刺客,被王道傀所用。
茶案上摆着名册,上面每一个名字,都是在江州当地呼风唤雨的豪族,结垒据守,分别掌握着一道船闸。
如今没了相里氏和微生氏,远在建康的皇帝前不久还下诏书血洗过一批,剩下的也不足为惧。
只是,如今多了一个变数。
高平郗氏,郗谙。
高平郗氏的主公是南朝太常,出身中原寒门,为人崇尚百家,平生广纳贤士,无视门第出身,凡是有志之士,一律扶持。
据说族中有千人负责征辟察举,家臣属僚遍布天下。
南朝士族素来以婚宦扩大影响力,势单力薄的高平郗氏之所以能跻身四大士族,靠的便是一个没有门槛的宦字。
一个宦字,能压得多少人抬不起头。
王守真往后靠去,低声对赢秀道:“不要得罪郗谙,先看看他想做什么。”
昨夜在堰口上,郗谙当场拦下赢秀,此事他并非不知。
然而要动郗谙,此时还不是时候。
赢秀迟疑了一下,“倘若他来找我,实在避无可避,那该如何做?”
第32章 第 32 章 疼
王守真默了一默, 道:“他要做什么,切勿阻拦,等到某掌枢漕运, 自然会替你处置他。”
赢秀点了点头, 莫名有些不安, 南朝士族最在乎清誉, 而郗谙是个例外,自恃是郗太常的独孙, 天塌下来也有郗太常顶着, 行事恣睢,肆意妄为。
纵使他有意避开郗谙, 只怕对方也有的是办法逼他现身。
赢秀的预感没有错,他刚走出王氏的朱门,便听见坊市外隐约传来一阵喧哗,一群游贩正在讨论着方才的见闻。
“……一群府兵在栈桥上围堵百姓, 不让他们上岸,说是要等到他们的恩人来了, 才放他们上岸。”
“什么恩人?难不成是那位容貌俊秀的小公子?”
“江州如今真是多事之秋,幸好来了一位年少的持节使,帮咱们要回了粮食……若是有机会,我定要见一见他。”
三两个游贩走卒说到一半, 忽然横插进一道清亮的少年声音:“敢问诸位, 你们说的地方可是涧下坊?”
游贩下意识应道:“你怎么知道?”再一抬头,只看见少年清癯高挑的背影,一身金裳,径直朝涧下坊的方向走去。
“他是不是就是持节使?身影瞧着很像。”一个走卒道。
“怎么可能,那些达官贵人, 必然都是乘着马车,前呼后拥出行,哪有自己走路的。你看错了吧?”有人出声反驳他。
昨日,持节使手持符节,勒令官署即刻放粮之事已经传遍江州,豪强一夜未眠,百姓既高兴,又忐忑。
沅水摇摇晃晃,水波翻覆,如同百姓高悬的心。
十六渡上,乘船打渔归来的百姓被堵在渡口外,面前,一身常服的府兵截断了登岸的栈桥。
岸上的人不能下沅水,沅水上的人不能上岸,进退不得。
局面僵持着,直到不远处出现一道金色的身影,赢秀独自走来,走在府兵面前,停下脚步。
府兵上下打量他两眼,轻轻一笑:“倒是让我家公子久等,郎君,上楼吧。”
他偏头看向不远处的阙楼,说是阙楼,其实不过是两丈高的酒肆,搭着草棚,二楼的酒垆后隐约可见一道红衣身影。
赢秀道:“你先让他们上岸。”
府兵笑容不变,示意下属让道,撤去各处栈桥上的路障,赢秀看了一眼,转身走进酒肆。
二楼空荡荡,所有东西被撤了个一干二净,惟有一桌酒案上置着二两下酒菜,两只华丽耳杯,红衣少年懒懒散散地坐在杌子上,以手支颐,望着楼梯口的方向。
赢秀一登上二楼,便看见这一幕,他径直走到郗谙面前,直接问道:“何必为难他们?”
郗谙抬起下颌,示意他将耳杯中的酒喝了,“你喝完这杯,你我恩怨俱消。”
赢秀顿了顿,举起耳杯,看了一眼,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如此干脆果断,就连郗谙都吓了一跳,神色复杂,“你不怕我在酒中下毒?”
赢秀道:“你会吗?”
为了杀人,刺客曾经学过制毒,虽然试药时险些把自己毒死,好歹现在认得出什么是毒药,什么不是。
倘若这酒有毒,他会亲手灌进郗谙嘴里。
郗谙一噎,现在的局面分明是他有心设计,但他怎么觉得,赢秀才是把控全局那一个。
他随意往后一仰,轻轻一笑,他确实没有下毒,下了点好东西。
外头围满了他从宁洲带来的府兵,无人能进来,接下来,只等着赢秀受不住,崩溃地向他求饶——
赢秀伸手摸了摸额头,又摸了摸面颊,“咦?你在酒里下了什么?”
他想了想,一脸抱歉,“看来我得赶紧回家了,暂时委屈一下你。”
郗谙:“……?”
你在说什么?
下一刻,他亲眼看着一身金裳的少年叮呤当啷地往前,那张神秀的脸骤然在眼前放大,纤细指尖在他身上轻点两下,不知点了何处的穴位,骤然让他浑身麻痹,动弹不得。
赢秀一步步走下楼梯,单手提着红衣少年,径直路过据守在外的府兵,府兵侧眸看了一眼,眼睛陡然瞪大。
顾忌着自家少公子的安危,府兵只能步步退让,眼睁睁看着赢秀一拍少公子的后颈,少公子当即晕厥,被轻轻放在杌子上。
一群府兵当即一拥上前,围着郗谙小心查看,无人顾得上赢秀。
赢秀朝外走去,没走几步,脚步骤然一顿,四肢百骸似有热气上涌,脑袋晕乎乎的,像是喝了两斤粗酿。
他钻进小巷,在无人处用轻功跃上屋檐,在檐栱上行走。
走了半刻钟,总算走到麓山客舍,赢秀立在乌檐上,已然有些眩晕,迷迷糊糊地想,郗谙到底下了什么药,他瞧得清楚,那杯酒分明没有任何毒性。
……只是,为何会如此晕?
少年由上往下看,总算在亭台楼榭中看见了白衣门客的身影,心中一喜,从天而降,径自扑进门客怀中。
天上似乎掉下个什么东西,朝他扑来,谢舟下意识娴熟地攥住怀中人的脖颈,伸手便要扭断,垂眉看清是赢秀,动作骤然一顿,猛然卸去力道。
疼!!!
赢秀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谢舟的力道竟然如此之大,要不是熟知谢舟的性情,他甚至怀疑对方想要折断他的脖子。
他红着眼眶,往门客怀里缩了缩,蜷缩着身子,薄薄的袖衫下,肌肤正在发烫,一股难耐之感慢慢攀上骨骼,让他忍不住仰起细颈,小幅度地蹭了蹭。
熟练地钳制住怀中少年的双手,门客蹙眉,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雪白细腻的肌肤里透出潮热,像一弯融化的雪,由内至外,带着滚烫的温度。
……这是又风寒了?
看着不像。
小心地将这捧雪抱在怀里,门客朝外吩咐了一句,旋即抱着少年走进属于自己的静室。
察觉到门客正在走动,赢秀伸手环住青年笔挺的肩膀,双脚勾住他的劲瘦有力的腰身,双手双脚都挂在谢舟身上,恨不得挂一辈子。
少年的马尾一晃一晃,金绫荡漾出一圈微光,不时扫过谢舟的肩膀,缠在雪白袍裾上,轻轻一碰,随后荡开。
赢秀伸手去够谢舟的脖颈,指尖朝上,去触碰对方皎洁的领襟,指腹贴着上面暗色的绣纹,胆大包天地描了又描。
门客有点受不住他,疾步走到床榻前,将人从自己身上解下来,小心地放在床上。
身下的触感冷硬,冻得赢秀有一瞬间清醒,怎么会有人的床榻如此冰冷硌人,硬得像是睡在大石头上面。
他不可置信地翻了翻身,试图寻找到一个相对柔软温暖的地方,翻了三个身,脑袋险些磕到墙上,赢秀老实不动了。
御床上,纱幰晃动,隐约可见里面躺着个衣裳凌乱的纤细少年,金裳铺了小半张床,漆黑如墨的长发瀑布般散乱,往下能瞧见细挑雪白的脚踝,隐在如雾的薄帏后。
御医只望了一眼,迅速低下头,恭敬地跪在地上,生怕触怒了立在一旁的陛下。
他战战兢兢道:“陛……主君,下官可悬丝诊脉,如此一来,便不必接触到小郎君。”
等了片刻,终于听到那位喜怒不形于色的暴君开口:“诊。”
短短一字,言下之意便是同意他悬丝诊脉。
御医如蒙大赦,小心地从药箱里取出红绳,缓缓上前一步,正欲揭开纱幰,将红绳缠在那少年的手腕上。
“等等,”头顶再次传来皇帝温凉的声音,很轻的一声,却叫御医的手骤然一颤,险些拿不住一挑纤细红绳。
“这个,给寡人,”
头顶覆盖下一道威严可怖的阴影,压迫感十足,年轻暴戾的皇帝朝他伸手,御医不敢直视天颜,小心翼翼地将红绳放在檀木案上,看着乔装成僮客的宫人将檀木案呈给陛下。
这座深掩于葳蕤草木的庭院,不起眼的僮客是禁宫内侍,无处不在的守卫是万一挑一的禁军宿卫,庭院的主人,是当今陛下。
一群凌驾于京师所有庞大士族之上的人,来到小小山野,伪装成这幅温顺无害的模样。
可怖危险的猛兽收敛獠牙,佯装无害,往往是为了捕获心仪的猎物。
年迈的御医跪在地上,望着御床上纱幰垂下的阴影,一句话也不敢问,一个字也不敢说。
赢秀睡得并不安稳,格外的热,从骨骼里逸散出的热,慢慢濡湿了白净匀亭的肌骨,衣裳湿漉,浮现出白馥的腰腱。
他轻轻颤动,细细地痉挛了一下,感觉自己像一盏灯,从烛芯到灯面,都被烧化了,炼得湿漉漉,慢慢蜷成一团柔软的灰烬。
……天杀的郗谙。
竟然给他下了那种药。
门客伸手揭开纱幰,如同剥开一层溟濛雾气,雾后的花清晰地映入眼帘。
少年似乎在小声地嘀咕什么,张着唇,露出洁白的细齿,谢舟俯下身,低头去听。
“郗谙……郗谙……”赢秀抱着皱巴巴的被衾,小声道。
这个时候,他竟然在叫别人的名字。
门客静止不动,手中的红绳垂落下一截,不远不近地坠在少年铺散的漆发上。
——疼。
手腕骤然有点发疼,似乎有谁正在用铁钳似的手,钳住他的细腕,将青筋按得低陷。随后,细细的,长长的东西,被一圈一圈地绕在他的手腕。
赢秀在梦中蹙眉,怎么脖颈疼,手也疼?
第33章 第 33 章 请君看剑光
烛光幢幢, 长夜里灯影薄薄铺了一室,隔着帷帐看不得真切。
赢秀勉强睁开水光潋滟的眸瞳,视野中一片朦胧, 隐约能听见有谁在说话, 正欲细听, 帐外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手腕上传来轻微疼痛, 仿佛被什么勒住一般,赢秀抬起手, 低头一看, 纤细的手腕上勒着一根红绳,细细一挑, 压着青紫脉搏,压得脉管微陷,将近透明的白净肌肤上浮现出一道淡淡韫色。
甫一抬手,牵动了手腕上的红绳, 骤然响起一道玉铃空灵的脆响,赢秀被惊了一下, 下意识坐起身,想要解开红绳。
被衾滑落,漆黑的发霎时间披了满身。
赢秀这才后知后觉,他身上已经不是原来的金裳, 而是一件薄薄的雪白亵衣, 衿带没有系好,细细长长的两缕,垂落身前,连带着单薄亵衣也分成两片。
联想到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幕,赢秀浑身一僵, 难不成……是谢舟把他抱到床上,还帮他脱了衣裳。
谢舟……会不会看见了他身上的疤痕,他会嫌弃吗……
赢秀面颊微红,索性一头钻进如云的被衾中,把脑袋埋在里面装死,只盼着谢舟看不见他。
“叮铃。”
清灵铃铛声再度响起。
红绳骤然传来一股巨大的牵力,拖着赢秀的手腕朝外滑,直接将他拉出被衾。
铃铛急响声中,牵绳那人陡然攥住赢秀的手,神色平静,与那张在被子里闷得微红的脸对视。
“你为何唤那个人的名字?”
门客嗓音低沉,分明是平和的语气,却无端让刺客生出一股没来由的危险感。
以致于赢秀没顾得上质问为何手上多了一道红绳,下意识懵懂地回应:“哪个人?”
门客用审视的目光凝视赢秀,似乎在确认他究竟记不记得,“……郗谙。”
提起郗谙,赢秀不免来气,“他跟我说,一杯泯恩仇,我喝了……他竟然在酒里下了那种药。”
少年眼睑晕着韫色,眸瞳水洗一般的透亮,眸底的怒意不加掩饰,依稀可见几道漂亮的火星子。
原来,睡梦中唤郗谙的名字,是因为太生气了么?
门客缓缓卸去力道,俯身解去赢秀手腕上的红绳,温声解释:“方才医师为你悬丝诊脉,故而在你手上绑了红绳。”
赢秀毫不怀疑,懵懂地点头,盘腿坐在乱作一团的被浪中,一身亵衣,散着瀑发,任由对方为自己解绳。
他在某些方面迟钝得很,想不明白郗谙为何会给他下药,也想不明白谢舟是如何为他解药的。
门客俯身低眉,用雪绫束缚的发丝散落在薄肩上,贴得很近,目光专注地解着他手腕上的红绳。
近距离看着门客这张清冷漂亮的脸,赢秀突然起了坏心思,他低下头,轻轻啄了一下对方的手背。
少年迅速抬头,佯装若无其事,目光在静室内飘来飘去。
门客的手骤然顿住了,指尖还攥着那挑红绳,停滞了片刻,平静地继续解绳。
赢秀莫名有点失望,目光无意落在门客耳尖上,那里泛着一点薄薄的红。
少年顿时笑了,眉眼弯弯,带着狡黠。
赢秀毫不掩饰的笑意让谢舟的指尖又是一顿,他轻轻剥开最后一个绳结,红绳散落,委落在柔软地衣上。
没了红绳遮掩,赢秀手腕上的红痕显得更加明显,两道红痕咬着细白的肉,鲜明刺眼,透着无端的色气。
赢秀虽是刺客出身,却最受不得疼,肌肤轻轻一碰便会泛起红痕,他低下头,试图抹掉那道勒痕。
一泓漆发泼墨似地倾泄在臂弯里,掩盖微敞的亵衣,发丝凌乱垂落,虚虚遮住一片雪白。
谢舟静静看着,目光极度平静,似乎有些难言的压抑。
氛围骤然黏腻沉闷。
赢秀骤然开口:“等我见了郗谙,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少年声音不大,眼底的怒意很浅,显然他并不真的要教训郗谙,纯粹是没话找话,有意驱散古怪的气氛。
“不必。”谢舟轻声道。
气氛变得愈发诡谲,赢秀总觉得谢舟话外有话,狐疑地打量他两眼,没有从谢舟那张平静淡漠的脸上看出任何端倪。
谢舟轻声道:“以后亥时一刻之前回来,别让我担心。”
亥时一刻,也不算很早,赢秀点了点头,答应了。
即使有事错过时间,依谢舟的好脾气,他应当也不会说什么。
与此同时。
郗氏私邸一片死寂,阖府的府兵低眉垂首跪在地上,无人敢对擅闯之人置喙一句。
中堂下跪着一道双手被反剪的红衣身影,正是高平郗氏那位恣意妄为的少公子,此刻面色惨白,脖颈低垂。
身着玄色官服的商危君双腿交叠,姿态散漫地坐在首位上,眉眼带笑,“你用哪只手碰了赢秀?”
纵使骄纵如郗谙,也知道对方绝非车夫那么简单,那个坐在马车上不曾露面的青年更是深不可测,慌忙辩解:
“本公子根本没有碰过他!我是高平郗氏的嫡系血脉,是郗太常唯一的孙子!你们不能伤我!否则我阿翁会把你们碎尸万段!”
高坐在首位上的男子始终没有理会他,以手支颐,笑眯眯地端详他狼狈不堪的模样。
“我听说,永宁十年,你曾经亲自对赢秀施过鞭刑,是不是?”
那是经年的旧事了,除了琅琊王氏的人和赢秀,还有谁知道?
“那又如何?”郗谙浑然不惧,他笃定纵使这群人再怎么胆大包天,想来也不敢动他性命,等他回到宁洲,非得求阿翁把这些人全部解决不可。
商危君轻轻一笑,感叹道:“郗太常的独孙,竟然是这么一个货色,真是青黄不接。”
他垂下眼帘,不再看座下的红衣少年,“割去手脚,尸首送回宁洲,就当是全了陛下与郗太常君臣一场的情谊。”
郗谙骤然瞪大了眼睛,什么陛下,这个车夫究竟在说什么,他怎么听不明白?
就因为当年他对赢秀施了一场鞭刑,这群人就要了他的性命?!甚至还要他死得如此凄惨!
冬日凄寒朔风刮过,淹没了恐怖扭曲的惨叫声。
府兵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把头低得死死的,谁也不敢开口为郗谙求情,生怕惹怒了首位上那位姿容俊秀的笑面虎。
郗谙死了。
赢秀从王守真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不免有些惊诧。
据说郗谙是失足跌进河里溺毙的,然而郗谙身有跛足,出行必乘人辇,除非四个轿夫路过河堤,又不约而同地跌进水中,否则郗谙绝无可能溺毙河中。
此事听起来太过蹊跷,幕后之人甚至连稍稍掩饰的心思也没有。
更出奇的是,此事应当传到了宁洲,但是宁洲静悄悄的,听不见任何有关郗谙的音讯。就连一向溺爱郗谙的高平郗氏都没有任何动静。
郗谙虽然死得蹊跷,但他死了,便不会再有人来寻赢秀的麻烦了,也不会有人阻碍琅琊王氏占据江州漕运。
换言之,这是好事一桩。
莫名的,赢秀心情有点沉重,昨日才见过的人,今日死了,纵使尊贵如郗谙,性命也如蜉蝣一般,朝生夕死。
似乎是看出他心情不佳,王守真有意开解:“三十六道船闸,已有十道在某手中,剩下那二十六道,那群豪强不肯松手,甚至还登门找了江州牧。”
“江州牧称病许久,闭门不出,没有理会他们。此人在江州为官三十载,官极二品,想必也不是一般人。”
门外,僮客小心地叩门,“长公子,我们管辖的船闸,出事了。”
王守真和赢秀不约而同地侧眸望向门外,僮客疾步走进书房,将来龙去脉一一道来。
江州河道高低错落,船闸本是为了平衡水位,以便船舶平安出行。
然而,由王誉管辖的十道船闸中,有一道出了岔子,在往来的船舶进入闸室后,本应向闸室内注水,等到水位齐平,再行打开陡门。
水位还未齐平,陡门便已经开启,困在闸室内的四五艘船舶险些被迎头打来的巨浪冲得翻了船,差点落得个船毁人亡的下场。
当日管理船闸的渠长不知所踪,船舶上的人吵着闹着要个说法,若是一般百姓也就罢了。
问题是,那是朝廷市舶司。
王守真脸色微变,从前江州豪族意图决堤淹死百姓也就罢了,想不到他们竟然如此胆大包天,竟然把主意打到了市舶司上!
“……长公子,不仅如此,市舶使也在那艘船舶上。”僮客小心翼翼道。
市舶使,掌枢海内外贸易事,由当今天子提举。
事到如今,王守真不得不承认,此计虽险,对于江州剩下那些豪族来说,胜算却大。
“来人,备马,某亲自去拜见那位市舶使。”王守真起身便要往外走。
赢秀跟着起身,“这样斗来斗去,侨姓和吴姓都落不着好,百姓更是遭殃,倒不如设法和解。”
王守真逆着光,回头看了他一眼,眉眼被日光遮掩,看不真切,“如何和解?”
“请人从中斡旋,劝说吴姓与我们共治沅水。”赢秀道。
“你不明白,只要我们赢了,才有资格提出和谈。”王守真道,“何况中原侨姓与江东吴姓本无仇怨,又如何和谈?”
在政客眼中,没有恩怨,只有利益。
吴姓敌视过江的侨姓,只不过是因为侨姓占据了他们的田地佃奴,分割了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的权势。
“另外,某有事要你帮忙。”王守真道。
赢秀静静听完,轻轻点了点头。
不是什么难事,对于一个刺客来说,轻而易举。
只是,他可能要晚点回家了。
想来……谢舟也不会怪他。
事不宜迟,赢秀换上刺客专属的黑衣,先化上易容,随后戴上银白覆面,带上问心剑,最后将斗笠压低了些。
……
戍时,坞堡内升起一轮幽暗的上弦月,华庭里乌灯黑火。
用完膳的豪绅醉醺醺地往卧房里走,打开槅门,坐在黑暗中,倒头便要睡,骤然察觉些许不妥。
正要叫人点灯,眼前骤然一亮,一道清冷月光忽至,森寒摄人,豪绅定睛一看,猛然一哆嗦。
这……这哪是什么月光,分明是剑光!
第34章 第 34 章 晚归
剑光粲然, 剑势犹如流风回雪,骤然停下,直指豪强颈间。
反出的光泽照得几乎融入黑暗的刺客领襟如雪, 一道摄目的清辉。
豪强浑身哆嗦, 近乎瘫软, 险些连如何开口都忘记了, “你,你是何人?”
一身黑衣的刺客自房梁上轻捷落下, 剑尖还抵着他的脖颈, 一寸不离,低声道:“我来向您取一物。”
“……什, 什么?”豪强先是一愣,旋即战战兢兢地说了个地方,只盼着对方快些移开剑尖。
黑衣刺客看上去相当年轻,身形纤瘦颀长, 漂亮得像一道秀剑,透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危险。
他并没有立即搜寻, 反而将剑尖逼近一寸,尖端抵着对方跳动的脉搏,只需轻轻一刺,磅礴鲜血便会喷涌而出。
豪强满脸惊恐, 张口便要喊人, 下一刻,迎面而来一道疾风,后颈剧痛,他牙关上下剧烈一碰,骤然昏倒。
赢秀在他说的那个地方仔细搜寻, 果不其然,什么也没有找到。
他没有气馁,随手将豪强拍醒,将这个过程继续重复了一遍,如愿取得想要的物什,赢秀再次将对方拍醒,礼貌问道:“其他坞主和行主一般住在何处?”
还有没有天理了,打劫了他还不够,还要打劫其他豪绅!
豪强求之不得,迫不及待地将其他人的住处一一道来。
赢秀熟练地将人拍晕,走时还好心地替他点了灯。
一灯如豆,幽幽地照亮放在角落的日晷,看月光的刻度,此时应当是戍时两刻,距离亥时一刻,还有不到半个时辰。
刺客轻轻遮住月光,佯装没看到日晷,纵身跃出窗外,树梢上的归鸟看见了,探出脑袋发出啁啾叫声。
——倦鸟应当归巢了。
子时三刻,赢秀换好衣裳,小心翼翼地翻墙回到客舍,翻墙时他还担心小门后站着一个提灯的僮客,所幸门后无人。
他松了一口气,熟练地绕过巡夜的侍卫,悄无声息地回到属于自己的静室,打开槅门,放下问心剑,伸手拿起格架上的琉璃灯,正要点灯。
噗嗤一声,灯芯蹿起火星子,赢秀随手盖上灯罩,将琉璃灯放回高处。
他就着烛光脱去织成履,弯腰摆好鞋履,赤着脚站在地衣上,指尖按在外裳的革带上,轻轻一拉,革带垂落。
莫名的,刺客有点心慌。
他缓缓转头,看见一片昏黄烛影中,二罩间的漆黑帐座静静坐着一道峻整端方的高挑身影。
他险些被吓了一跳,手一颤,外裳斜斜滑落,堆叠在脚踝上,露出内里属于刺客的黑衣。
赢秀此刻只庆幸自己没有将斗笠和覆面带回来,万一带回来了,岂不容易引起谢舟的怀疑。
“谢,谢舟,你,你怎么在这?”少年磕磕绊绊地问道,明澈剔透的眸瞳满是心虚,低下头,有些不敢看他。
“子时三刻,”谢舟慢条斯理道,“子时三刻才回来。”
他语气轻缓平静,却叫赢秀莫名打了个冷颤。
“我,我不是故意的,是因为有事,所以才晚归。”赢秀越说越理直气壮,反问谢舟:“你怎么能擅闯我的屋子……”
话说到一半,他骤然想起整座庭院都是谢舟的,就连他如今居住的静室,也是谢舟好意腾给他的。
赢秀一下没了声,他弯下腰,试图捡起掉在地上的外裳,伸直了指尖,迅速拉起外裳遮掩,佯装若无其事道:“我要睡了,你自便。”
他一壁系上革带,一壁朝床榻走去,面不改色地路过帐座旁的谢舟。
眼前骤然一黑,黑影压下,高大的身影挡在面前,谢舟站起身,平静道:“你身上有血腥味,”
黑暗中,赢秀只觉头顶传来的声音显得尤为莫测:“受伤了?给我看看。”
赢秀攥紧了革带,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裳,隐约嗅到了一股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许是那几位豪强的血,让他无意沾上了血腥味,这可如何解释?
“有吗?”赢秀选择装傻充愣,“我没闻到——”
下一刻,对方朝他走近了一步,两人之间的空间更加逼仄,距离近到赢秀一抬头便能撞上谢舟的下颌。
赢秀低着头,看见自己整个人都缩在对方庞大的阴影中,就连影子,也被分毫不差地容纳在其中。
他听见自己一声响过一声的心跳声,如此剧烈,在寂静幽深的长夜里无比清晰。
是害怕,还是别的什么……
赢秀也说不清楚。
足足等候了他两个时辰的门客,此刻无比平静,朝他伸手,赢秀心虚地望着那只骨节明晰的手,下意识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刹那间,对方攥紧了他的手,凸起的骨节微陷进他的手腕上,压得肌肤溢出一点雪白,细长青筋低低陷落。
“说说看,”门客轻声重复了一遍,“你穿这身衣裳,又去做什么了?”
他的语气很淡,看不出什么怒意,甚至算得上温柔,许是出于刺客的直觉,赢秀莫名有点怕。
他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一小步,随后缓缓抬头,好险,这次没有再磕到对方的下颌了。
静室内光线昏暗,琉璃灯的烛光尽数被竹帷挡住,筛成片片疏影,倒是月光最盛,清冷似水,透过朦胧窗纱,洒得门客满身清辉。
赢秀一下便看痴了,他微微张着口,眸瞳睁大,一眨不眨地仰视着门客。
谢舟真美,是他见过最美的人。
谢舟轻轻笑了,唇边的弧度一闪即逝,笑意就像朝露一般消失了,令人目眩神迷。
赢秀情不自禁地伸出另一只手,纤细指尖小心翼翼地往上探,蜻蜓点水般点在对方的唇角,试图带起一抹小小的弧度。
他整个人都痴了,如梦似幻,像坠进了一瓮酒中,恨不得就这样长长久久地盯着谢舟看。
看得这般认真,专注。
谢舟被他的模样逗笑了,松开他的手,也不再细究他身上的血腥气,“这一次便算了,倘若还有下一次——”
一股冰冷的危险感窜上尾椎,赢秀来不及探究,收回手,有些犹豫,思索了片刻,小声问道:“那个……我们……”
谢舟耐心地等待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想……和你一起住。”赢秀鼓起勇气,大胆问道。
虽说如今他和谢舟住在同一处院落,想要见面,也不算难事,到底不如同处一屋来得近。
“可是,我们已经住在一起了,”谢舟装作没听懂他的话,饶有趣味地端详着少年涨红了脸,犹豫不决的模样。
赢秀破罐子破摔,直接脱口而出:“我想和你宿在一起!”
话音刚落,就连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猛的低下头,转过身去,背对着谢舟。
身后半天没有动静,赢秀紧张地深呼吸,一呼,一吸,胸膛起伏,练习吐纳。
他无声地深呼吸过三下,正打算转过身,好好安抚一下被自己吓到的谢舟,就说……方才自己说了胡话,其实,他根本没有同宿的心思,谢舟不必放在心上。
“好,”
身后骤然响起一道平静的声音。
赢秀刚做好心理准备,一回头便听到了这句话,他愣在原地,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搬来与我同住。”谢舟道。
他说得太干脆,态度从容,没有给赢秀半点缓和的机会。
望着那张漂亮清冷的脸,赢秀此刻还有点晕乎,从此以后,他每天一睁眼,就能看见谢舟了么?
赢秀站在原地,半响没有动作,过了片刻,他骤然伸出手,抱紧了谢舟的腰身,脑袋抵在谢舟的胸膛上。
抱着对方安静了一会儿,赢秀闷闷地说:“谢舟,我好高兴……”
他把声音压低了,格外朦胧,像是沾了水雾般,湿漉漉的。
——这是他第二次说这句话。
谢舟沉默刹那,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赢秀的脑袋。
一条漆黑的发带系着及腰的长发,刺客今日许是有任务在身,换了发带,穿了黑衣,回来时甚至连衣裳也不换,外头草草裹着一层金裳。
简直……
毫无警惕心可言。
“答应我,以后你想要做什么,先告诉我。”白衣门客替刺客解开那条漆黑发带,任由如墨鬒发霎时间散落,披落满身,落在少年纤瘦腰间。
那里有两个腰窝,浅浅的凹陷,盛着一片软韧的雪白,柔软细腻,斜斜地陈横着几道经年的疤痕。
赢秀低声答应,谢舟只是一个门客而已,纵使是天大的本事,也是在主公手底下做事的。
上次用了谢舟的符节,是逼不得已,下次……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再把谢舟牵扯进来了。
赢秀抱着谢舟,像是抱住了一块坚实的冰块,他有点冷,想要撒手,想想对方的容色,骤然抱得更紧了些。
“谢舟,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真的很好看?”赢秀小声问他,声音很小,像是生怕惊动了外面的僮客。
等了一会儿,赢秀终于听见头顶传来一道低沉温凉的声音:“……有。”
赢秀心微微一动,有点好奇:“那个人,是我么?”
在刺客看不到的地方,白衣门客神色平静得出奇,不知想起什么,令人心醉的殊异眉眼里掠过淡淡的杀意。
片刻后,他缓缓抱紧怀中的少年,不像是拥抱,倒像是无声地束缚。
脚下,阴影铺了满地,就连温柔月光也显得异常清寒冷肃。
“……是你。”
门客对年少的刺客如此道。
第35章 第 35 章 变故
门客所住的静室广阔寂寥, 陈设简单,清冷得不像话,冬日里宛如冰窖, 透着无声的肃杀。
赢秀站在静室里, 犹豫着要把自己的床放在哪里好, 他思索了半天, 决定霸占谢舟的床。
同床共枕,书上就是这么说的。
他理直气壮地搬来了自己的枕头, 摆在谢舟的枕头旁边, 放在床帐内侧。
顺带把属于自己的衣裳也搬来了,挂在牙桁上, 紧挨着谢舟的白衣。
还有问心剑,赢秀挑了个不显眼的地方藏了起来,如此一来,哪日他提剑出门, 谢舟也不会那么快发现。
安置好要紧的东西,赢秀在偌大的静室内转来转去, 思索还有什么东西需要添置。
要在窗前放一个大大的瓷瓮,里面盛满稻穗,以便饲养鸱鸮。
还要养一些花草树木,供鸱鸮栖息。
等门客回到静室时, 属于他的居室已然大变样, 甫一进门便与窗边圆滚滚的鸱鸮对视了一眼。
鸱鸮把毛茸茸的脑袋转了过来,露出两只圆亮的兽瞳,好奇地打量他。
门客:“……”
他轻轻朝鸱鸮点了一下头,算是见礼,走进内室, 原本僻静冷清的地方添了不少明亮色泽,赢秀带来的东西整齐有序地摆在各个角落。
隔着纱幰,依稀可见少年刺客盘腿坐在床帏上,纤细腰身微弯,脊梁像一道秀气的弓,正在专注地叠被子,或者说,手忙脚乱地收拾被他弄乱的被衾。
“谢舟!你来啦!快来帮我。”赢秀听到脚步声,连忙朝他求救。
刺客常年风餐露宿,天为被地为床,即使是宿在酒肆的阁楼里,也是一摊竹席盖在身上,何曾叠过被子,现在忙得额头泌汗。
谢舟上前帮他,两个人一同坐在雪白床帏之中,齐心协力对付着眼前这床被衾。
然而,谢舟对此也是一窍不通,折腾了一番,素来平静淡漠的门客用深沉的目光审视了被衾一眼,最终还是决定放弃。
将歪歪扭扭的被衾整齐地堆在墙边,赢秀的脸变得红扑扑的,两鬓发丝垂在下颌,白净秀气,他索性倒在床上,脸颊潮红,低低地喘息着。
叠被子太难了,比刺杀还要难。
门客始终端坐着,宛如一尊琉璃塑像,他低头看向毫无防备地躺在身侧的刺客,心底忽而涌出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
年少,鲜活,像浮动的日光一样无法捉摸,如今就静静地躺在他的床帏上,睁着漂亮清澈的眼眸望着他。
谢舟在看赢秀,赢秀也在看谢舟,少年骤然坐起身,轻轻啄了一口谢舟的下颌,随后猛的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被子里传出他闷闷的笑声,像是为自己偷袭成功而高兴。
这是赢秀第二次偷袭他,他最近似乎变得越来越大胆,从啄他的手背,再到下颌。
谢舟顿了顿,伸手碰了碰自己的下颌,上面似乎还残存着一点柔软的湿润,勉强算是一个小心翼翼的吻。
赢秀脑袋钻到被子里,渐渐有点发闷,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有什么动静,估计谢舟已经走了,他松了一口气,又有点失望,悄悄地冒出头——
一只冰冷大掌陡然钳住他纤瘦秀气的下颌,两指捏着他的腮帮子,径直将他提了起来,力道不大,不至于弄伤他。
赢秀瞪大了眼睛,心慌意乱地凝视着对方越靠越近的脸,他屏住呼吸,眸瞳一眨不眨。
对方俯下身,轻轻碰了他一下,随后缓缓将他放开。
柔软,冰冷,短暂的一个吻。
……咦?
赢秀还没反应过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唇,形状秀美的眸瞳骤然变圆了。
好想再咬一口,谢舟会同意的吧……
晚上趁他睡着了,偷偷再咬一口,赢秀打定主意,心里就跟揣了一只兔子一样七上八下,装作若无其事地爬起来。
“来年三月,科举将复。”谢舟道。
冷不丁听到谢舟说这番话,赢秀不免有些疑惑,如今士族当道,婚宦勾连,遮蔽了江左大半的天,倘若皇帝要复起科举,岂是易事?
何况,谢舟是怎么知道的?
赢秀直言不讳地问出了心底的疑惑,谢舟只是轻轻一笑,风轻云淡,“偶然得知。”
赢秀信了,毕竟是国相麾下的门客,有小道消息提前得知,那也不出奇。
只是,谢舟为何要告诉他这件事,他现在的身份明面上是个求仕无门的儒生,谢舟的意思……难不成是让他好好准备科举?
赢秀骤然紧绷,他没想着做官,眼下只想着帮长公子坐稳琅琊王氏主公的位置,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算算时间,王守真应当处理好船闸之事了。
正在此时,谢舟陡然问他:“倘若有人屡次三番地犯错,我该如何处置?”
赢秀凝神思索片刻,谢舟说的犯错,难不成指的是他总是晚归,应当不是,谢舟没这么小心眼。
既然与他无关,谢舟说的又是哪件事?
赢秀琢磨不透,只得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自然是按照南朝的律令处置。若是他们屡次不改,那也就不必留情了。”
谢舟笑了一下,赢秀被那笑容惊艳,愣了半响,直率问道:“我说得不对么?”
“不,”谢舟眸色幽深,轻声道:“你说的有道理。”
江州闸口出事一案,由明镜司亲自审理核查,短短两日查出真相,乃是江州当地的吴姓勾连作案,意图栽赃别驾王誉。
一次两次,朝朝廷派来的命官下手,江州豪强被逐户调查,素日紧闭的一座座坞堡如今大开辕门,任由官兵进进出出。
一夕之间,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江州自此再无豪强。
至于王誉,疏忽职守,措置失宜,罚俸六月,谅在督工运河有功,调回京师,再升一级,高升中书省。
江州漕运,由市舶司全权接管。
这一回,无论是在江左盘踞已久的吴姓,还是身为中原士族的侨姓,谁也没有捞着好。
赢秀前不久窃来的坞主令牌,王守真用来威慑各位坞主,勉强才把这些江州豪强压倒,谁知……
都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位远在京畿的皇帝才是最深不可测的黄雀。
赢秀坐在王氏私邸,眼瞅着长公子与一众门客正在观测舆图,一群人围着舆图看得入神,忽然有人一拍案几,“我知道了!”
那人欣喜若狂道:“这条运河连接四洲,江州才是水上要道,名副其实的四洲枢纽!”
他叹息一声,“皇帝势必会将江州牢牢地攥在手中,以便掌控整个江左的漕运市利,岂会让旁人沾染?”
“长公子不必灰心,即便是换了其他士族的人来,也是万万争不过那位……”其余门客连忙开解道。
建元年间,士族与皇室共治南朝,一直持续到当今陛下践祚,改元永宁,也不曾改过。
虽然陛下性情暴戾残忍,为人嗜杀,杀宦官,杀方士,杀臣僚,杀宗室,算起来,死在圣旨下的士族都算是少的。
登基以来,昭肃帝向来对待士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行事不出格,便会一直容许他们继续僮仆成军,闭门为市的奢华日子。
直到位于四洲枢纽的江州屡次遭到皇帝血洗,当地如今再无豪强,满地坞堡,人去楼空。
身为琅琊王氏长公子的王守真才如梦初醒,他自恃政客出身,见过不少阴谋诡谲,在与南士的党争中稳占上风,即使折损人手,也不在话下。
以致于如今才看出,那位暴君的圣心早就不在士族身上了。
如今的皇帝,他要的是清士族,一步步收拢士族手上的权势,让他们和吴姓相争。两姓相争,皇帝才能高枕无忧。
赢秀亦是心思通透,察觉长公子面色似乎有异,思索片刻,瞬间就明白了长公子为何忧心。
“如今最要紧的不是如何争权,而是急流勇退,自保为上。”赢秀道。
少年声音清朗,咬字清晰,在座门客下意识朝他看去,在心底反复思索他说的话。
王守真苦笑了一下,倘若他是掌舵的人,见风使舵自然不难,问题是,他如今身在船中,却无法掌控方向。
琅琊王氏准备如何应对,全看王道傀如何想,以他对父亲的了解,他纵横一世,无限风光,是万万不可能主动上交权力的。
将来一场腥风血雨,必不可免。
王守真对赢秀道:“我先回广陵一趟,打探一下父亲的意思,你暂且留在此地,看看能不能探知建章谢氏的风向。”他顿了顿,道:“小心为上。”
赢秀点了点头,看着王守真急匆匆地收拾行箧,准备沿着沅水北上返回广陵。
站在王氏私邸府门外的丹犀上,望着长公子坐上马车,撩起帷幕,在高处朝他投来一眼,赢秀莫名有些不安。
这种感觉让他似曾相识,当年,爹爹也是这样在山林中深深地看着他,哑声让他下山去。
爹爹还说,下山之后,不要再提起有关他的一切。
年幼的赢秀记住了,他后来悄悄去寻找过爹爹,却发现他们原本的住处早已被付之一炬。
赢秀立在原地,长街上官兵来来去去,脚步匆匆,无人在此停留。
第36章 第 36 章 羌人来朝
王守真走后不出一月, 四洲运河已然全部竣工,自此东西南北四通八达,一叶轻舟能渡过万山。
坊间流言纷纷, 都说占据中原的羌人派遣使者, 意欲和南朝互市。
这几日街上零零散散地出现了几个羌人, □□尺高的身材, 小麦色的面孔,一看便是出身草原的异族。
赢秀对此倒是无知无觉, 这段时间他甚少出门, 一门心思都想着要如何向谢舟打探建章谢氏。
放在往常,他有什么话都会直说, 有疑问直接就问,从来不会憋在心里。但是,这毕竟是涉及官场站位的大事,赢秀不好直接开口。
他从海匮阁看书回来, 心里还装着这事,洗漱过后, 换上亵衣,赤着脚走在地上,吹熄了灯,钻进被窝里。
这个时候谢舟还未回来, 少年在被窝里辗转反侧, 斟酌着要如何开口,该怎么说,皇帝准备对士族下手,你家国相准备如何应对……
不对,应当委婉一些, 江州的豪强都被抄家了,你怎么看?
太委婉了,谢舟能听懂吗。
赢秀绞尽脑汁,翻来翻去,腾地一下坐起身,任由漆发披落下来,几乎遮住他大半侧颜。
地上铺了柔软的地衣,以致于他没有听到谢舟进来的脚步声,正低着头发愁,冷不丁听见近处响起一道温凉声音:“怎么了,睡不着?”
赢秀抬头望去,借着月光,隔着层层叠叠垂落的雪白床帏,依稀能看见白衣青年绕过屏风,缓缓走了进来。
一直看着谢舟走到床前,赢秀从床帏里伸出手,拉着他坐下,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怎么看当今陛下?”
谢舟的脸笼罩在一片阴影中,月光从背后照着他黑沉沉的发丝,以及皎洁的发带,唯独看不清他的神色,“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赢秀不再旁敲侧击,直接问道:“你是国相的门客,要是皇帝要杀了国相,你会怎么办?”
谢舟骤然明白了他问这话的目的,“我为门客,并非为人卖命。”他低头与赢秀对视:“那你呢?你会如何做?”
措不及防被反问,赢秀一下愣住了,倘若琅琊王氏一朝倒台,他身为王氏的刺客,又该何去何从?
他闷闷道:“我不知道……”
“赢秀,”门客平日极少连名带姓地唤他,以致于赢秀有一瞬间的恍惚,呆呆地仰头望着漂亮的白衣青年,对方语气平静:“你不该为别人而活,倘若被我发现,你为了他们不顾自己——”
谢舟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赢秀的直觉告诉他,一旦被谢舟发现,必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莫名有点怕,但又实在喜欢谢舟这张脸,犹豫着,轻轻凑了上去,纤细的脖颈仰着,弧度微弯,显现出秀气匀净的曲线。
赢秀仰着头,亲了谢舟的脖颈一口,对方浑身都是冰冷的,即使是横陈着青紫脉管的颈,青筋勃发,里面的血液似乎也是冷的,不带一丝一毫的温度。
再加上那副俊美昳丽的皮囊,时常给他一种错觉,仿佛他亲吻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尊冰冷雪艳的琉璃像。
纵使如此,赢秀还是很喜欢亲对方,每次贴着谢舟,他总感觉心里一片柔软,像是盛着融化的膏脂,甜丝丝的,难以言喻的轻柔。
往往这时候,谢舟只是静静坐着,任由他又啄又啃,眸色漆黑,透着不动声色的平静。
等他小鸡啄米一样啄完了,再摁他的头,或者钳着他的下颌,深深地回应。
这次也不例外,谢舟把赢秀抱在怀里,大掌攥着他纤细的下颌,指腹印出两道红痕,随后俯下身。
赢秀几乎喘不上气,用双手推他的腰腹,使劲推了好几下,又试图去按谢舟身上的要穴命门,按也按不动,指尖像按在了一块冰冷的铁板上,对方毫无反应,反倒把他的指腹按疼了。
不是,幸好谢舟不是他的暗杀对象,否则也太难杀了。
足足过了两息,赢秀终于被放开,他满脸潮红,眸瞳盈着水光,陡然侧身,弯着腰伏在被衾上,狼狈地喘息,柔软黑发遮了半身,骤然愤怒地抬手,轻轻推了谢舟一下。
……长得好看又怎么样,就不能学学换气吗?
谢舟任由他推,身形岿然不动,静静坐了片刻,忽而起身,朝外走去。
在他踏出门的那一刻,赢秀骤然叫住了他:“……你去哪里?”声音里蕴含几分委屈,湿漉漉的。
“我以为,你想一个人休息。”门客立在门边,低声道。
赢秀哑了声,讪讪道:“你回来。”
分明被欺负的是他,他怎么感觉,谢舟好像比他还委屈?
赢秀气鼓鼓地躺在被窝里,听着身边人换衣的动静,忍不住朝他看去,谢舟颀长高大,比起他九尺高的爹爹似乎还要高一些,初见看着温润,实则衣裳下身材恐怖。
他当门客真是屈才,应当去当个武士暗卫才对。
他在心里嘀咕了半天,谢舟已然换好衣裳,和衣在他身侧躺下。
两人已然不是头一天共眠,赢秀自认自己睡得非常老实,每日都板板正正地躺在里侧,这一夜却有些难以入眠,莫名想起那本禁谈风月。
“谢舟,谢舟,”身边人躺下后便毫无动静,赢秀低声唤他,一连叫了两声,耳边终于传来谢舟的声音:“嗯?”
“我那本册子你收哪去了?”赢秀道:“拿出来给我看看,也该练一练功夫,免得又被……”剩下的话,赢秀没有说出来,他本想说免得又被谢舟掣肘。
一旦说出来,想来谢舟也不会高兴。
谢舟沉默了半响,赢秀等急了,藏在被衾下的手悄悄地伸过来,轻轻地碰了他一下。
黑暗中不能视物,也不知道究竟碰到了什么,只感觉到谢舟顿时浑身僵住了,过了片刻,哑声道:“你要和谁练?”
赢秀自然不能和谢舟一同练,练完之后,万一谢舟变得更厉害怎么办,他犹豫了一下:“我看你这些日子挺忙的,就不——”
话说到一半,一只冰冷的手指骤然压住了他的唇,指腹粗粝,覆在柔软唇瓣上,带着不容置喙的压力,一时叫赢秀难以开口。
他犹豫了一下,神使鬼差地探出舌尖,轻轻朝外一碰,那根修长冰冷的手指一顿,瞬间收了回去。
寂阒了半响,谁都没有说话,隐约能听见庭院外朔风呼号,许是冬雪将至。
赢秀隐隐察觉到了一点难言的危险,低声道:“不练了,你就当我没说过……”
“是么?”门客声音低沉冰冷,“你不愿和我练,又想和谁练?”
他的声音愈是平静淡漠,赢秀就越是怕,他在被窝里摸索了一会儿,由下至上,终于摸到谢舟的手,指尖悄悄勾了一下他的小指。
谢舟好像没有察觉到他的小动作,毫无回应。
赢秀有点难为情,小声道出实情:“你力气本来就比我大,何必再练武功……”
他总觉得自己武功高强,应该由自己护着谢舟,以致于从未想过还有被谢舟压制的一天。
谢舟道:“这不是武功。”
赢秀好奇:“那是什么?”
等了一会儿,谢舟没有解释那本禁谈风月究竟写了什么,只道:“等你想试的时候再说。”
赢秀直觉那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小声地哦了一声,抱着柔软的被衾沉沉睡去。
少年的呼吸声逐渐趋于平缓,谢舟闭着眼睛静静等着,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赢秀已经滚到了他身边,双手抱着他的腰身,脑袋拱着他的胸膛,几乎要钻进他的怀里。
赢秀睡觉很不老实,共寝的第一夜,谢舟便已经领教过。
睡熟后就会滚过来,双手双脚都缠着他,抱着舍不得松手,谢舟亦没有推开,任由他紧紧抱着。
少年体温很高,手脚都是热的,热乎乎的,睡着睡着,时常一脚把被子踢走。
这个时候谢舟只好起身,一次次替他把小腹盖上,免得着了凉。
此时此刻,炽热的温度和柔软的触感紧紧贴着他,像是要从他身上汲取一丝凉气,谢舟已然习惯,伸出双手,侧身回抱着他,将人揽进怀里。
在月光下端详怀中少年的面庞,他闭着眼,垂着纤细柔软的睫,在眼睑上洒落点点阴影,秀气艶美。
眼形秀美,薄薄的眼皮下藏着一双清澈的眸瞳,浊世中一抹清亮。
谢舟闭上了眼,不再看赢秀,心想这孩子年纪还是太小。
再等几年。
这一觉赢秀睡得很好,睡醒时睡姿依旧端正,被子也好好盖着,与睡前无异,他很满意。
谢舟要是离开他,怕是再也找不到睡姿这么好的人了。
*
听说羌人的使团由大运河进京,即将经过江州,赢秀也有些好奇,想看看占据中原的羌人都长什么样。
他提前来到堰口上,由于运河开通,此处热闹非常,沿岸林立商铺,不时能看见巨大的船舶停留在岸边,从船上走下各式各样的面孔。
许多异地口音的百姓在各种铺面上挑选,外来的商贾与当地渔民交易着带来的新奇货物,钓叟挑担卖鱼,游贩撑着杆子卖糖葫芦。
比之前热闹十倍不止。
赢秀逛来逛去,只觉满目崭新,一道堰口,似乎怎么也逛不完。
不远处传来连声呼哨,官兵摈退行人,腾出一条空道,赢秀跟着百姓站到了一边。
过不多时,空道上逐渐走来一支卤薄,这是羌人使者的车队,其中一辆马车四面镂空,四柱支着宝盖,可以清晰地看见里面的人,羌人王孙就坐在其中。
草原男儿,大多身材高大粗壮,羌人王也不例外,他身高接近九尺,胸膛宽阔,块垒分明,一眼便叫人胆寒。
不仅外面的百姓在讨论羌人的车队,卤薄内的羌人也在议论外面的南朝人。
赢秀惊讶地发现,他似乎能听懂这些人说话。
第37章 第 37 章 秘密
还不等赢秀细思, 羌人的车队骤然停了下来,只听马车内的王孙对领队说了几句话,前头开道的官兵一头雾水, 听不明白羌族的语言。
一旁随行的翻译抹了把汗, 什么也没说。
局面一时僵持, 隔得太远, 那王孙的声音比先前压低了些,以致于赢秀也听不清楚, 不免有些怀疑方才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只见那位年轻的王孙骤然飞身踏上马车宝盖, 赤手空拳,神色傲慢, 居高临下地俯视四面的南朝百姓,提高声量,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些什么。
翻译战战兢兢道:“世子年轻气盛,是羌族数一数二的武士, 有心想要拜会一下我朝的武功,还请诸君不吝赐教。”
翻译说得客气, 赢秀在那世子口中听到的意思却全然不同,羌人世子明明说,这些南朝都是羸弱之辈,他一根手指就能撂倒, 还说什么要好好玩一玩这群南朝人。
他有些困惑, 为何爹爹说的话与羌族语言一模一样?
小时候爹爹教他用两种语言说话,两种他都学会了,下山后发现身边没有人用这种语言说话,久而久之,他也不再说了。
哪成想, 这竟然是羌族的语言。
爹爹是羌人,是与南朝不共戴天的羌人。
赢秀骤然滞在原地。
南朝百姓最恨羌族,在这一点上,侨姓和吴姓倒是同敌仇忾。
面对这个嚣张的羌族王孙,更是恨不得把他从马车上拉下来。
当即有人上前跃上宝盖,试图挑战这个世子。
然而世子出身草原异族,身材粗壮如熊,高高大大,赤裸的上身肌肉结实,单看体格,整个江州城也挑不出比他更壮实的人。
不过一会儿子功夫,已然有三四个南朝人被从马车上掀了出去,重重地摔倒,不约而同地吐了血,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若不是有官兵阻拦,只怕羌人的马车就要毫不留情地从他们身上碾压过去。
世子满脸得意,大声说着羌族语言,翻译的面色更加苍白,纵使南朝百姓听不懂,看他表情也知道他是在贬低南朝,百姓越来越来群情激奋,恨不得一拥而上。
“嗤——”
耀眼日光下,一枚东西扑面而来,裹挟着凌厉的风,快而准地刮过世子的后颈。
世子原本不以为意,冷不丁后颈剧痛,踉跄了一下,重重摔了下来,“砰”的一声巨响,脸朝地。
羌人侍从连忙抓住那枚东西,惊愕地发现那只是南朝水乡一枚柔软的花瓣。
羌人车队彻底不动了,吵着闹着要抓到那个使暗器的人,翻译说出暗器二字时,百姓哄然大笑。
一枚花瓣而已,何来暗器?
隐匿在人群中的赢秀随手扶正河畔的莲花,转身便要走,却听到世子说要留下所有卖花以及买了花的百姓。
“羌族世子,便是如此作风?”
这话是赢秀用羌语说的,骤然听见由一口地道南腔说出来的羌语,羌人以及官兵无不惊异地望向他。
世子冷冷地盯了他一眼,“你是何人?”
堰口上不少百姓已经认出了赢秀,团团围拢过来,簇拥着他。
“是你要我们南朝不吝赐教,如今怎么反悔了?”赢秀没有回答他,越众而出,立在长街上。
世子吃了瘪,看着四面的南朝百姓面露欣喜,且隐隐以那金裳少年为首,心知碰到了硬茬,也不再说什么,挥手命令车队继续向前。
眼看着这群趾高气昂的羌人灰溜溜地走了,百姓出了一口恶气,都在讨论这三九冬日哪来的花瓣,竟然能将一座小山似的羌人王孙击倒。
着实令人出乎意料。
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当下谁也没有在意赢秀和羌人说的那两句话。
赢秀会说羌语。
商危君从悬镜司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时,纵使是他,也不免有些惊讶。
看来,这个刺客的身世也很有些意思,指不定和羌人有点关系。
不知陛下听到这个消息,究竟会如何作想。
然而,疑心深重的皇帝得知后,仅仅只是轻轻颔首,示意他知道了。
赢秀有秘密,一个心思剔透纯澈的人,怎么可能藏得住秘密,除非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身上藏着一道秘辛。
商危君小心翼翼地问道:“需要属下去查一查吗?”
早在陛下见到赢秀的第一面,悬镜司已然将有关赢秀的所有讯息呈到陛下案前,再往下查,只怕就连收留赢秀多年的琅琊王氏也不知情。
“赢秀的养父是隐姓埋名生活在江左的羌人,擅长轻功和剑术,从建元年间边境的人口卷宗入手。”皇帝不紧不慢道。
商危君早已习惯了自家陛下敏锐到可怖的洞察力,当即领命而去。
一转头,险些撞见了归来的赢秀,赢秀又一次见到这个车夫,那种隐隐的熟悉感再次浮现,他朝对方点了一下头,好奇问了一句:“你是谢舟的僮客吗?”
对方点了点头,没有开口,很高冷的样子。
听不到他的声音,赢秀只当上回是因为错觉,才会觉得他声音熟悉,礼貌地朝他笑了一下,径直走进楼台,噔噔噔地朝谢舟奔去。
等他走后,商危君这才朝外走去,感叹这刺客未免也太敏锐了,似乎已经察觉到他就是当初沅水雅集上要处死儒生之人。
陛下留了这刺客这么久,甚至放任他同睡龙床,共宿一殿,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要将他收为男宠,带回建康?
到底是个刺客,真要收做男宠,起码也得把手筋脚筋给挑断了。
赢秀打了个喷嚏,难道有人在念叨他吗?
谢舟闻声朝他看来,“着凉了?我叫医师来给你看看。”
“没事,”赢秀摆了摆手,这么一点小事,哪有动不动就叫医师的,岂不是劳烦了人家,“我听说羌人使者经过江州,今天去瞧了瞧热闹。”
他语气就如同孩童出去玩,回来和亲近的长辈分享新奇的东西。
虽然对他在外的经历一清二楚,谢舟还是不自觉地朝他靠近了些。
这个微小的动作就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
“羌人都生得很高很壮,那世子更是像一座小山一样,”赢秀边说边比划着,眼里倒是全无畏惧之色,有的只是对异族体格的新奇。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长那么高的,要是我也长那么高……”少年托着腮,陷入了幻想,幻想中自己长得又大又高,抬头都不会磕到谢舟的下颌。
谢舟险些被他逗笑,在赢秀朝他看来那一瞬间,神色骤然严肃,附和道:“羌人都生于草原,长于马背,改日我带你出去骑马,兴许还会长高。”
说到骑马,赢秀黯淡了一下,他还记得士族公子是如何纵马践踏百姓的,但这不代表他从此对马匹有了阴影。
何况,他实在想看看白衣门客意气风发,策马疾驰的模样。
赢秀一下子凑了过来,身后仿佛有尾巴在摇,眼睛明亮,“那我们明日就去?好不好?”
谢舟思索了片刻,“过几日我带你去荆州,那里地势平坦,草场多。”顺带还能在那里再杀一批人。
赢秀高兴极了,他出远门多是为了刺杀,第一次外出是为了游玩。
不用筹谋如何杀/人,如何善后,只要好好玩就行了。
少年高兴得想要抱着谢舟转个圈,手刚搭上人家精瘦的窄腰,察觉到对方正在平静地垂眸看他,他不免有点面红耳赤,想了想,问出了一个最要紧的问题。
“那个……谢舟,咱们家里还有多少银子?”够咱们去荆州一趟的么?
据他所知,门客的俸禄一般不会很高,如今谢舟一个人要养他们两个人,还有客舍里的僮客守卫,一二三四……好多人!
刺客都想出去接私活赚钱了。
谢舟熟练地将他抱进怀里,低声道:“不用担心。”
赢秀骤不及防被抱住,顺势缩在他怀里,仰着头望着谢舟的脸,即使从这个角度看去,谢舟依旧很漂亮,不似凡人的漂亮。
下颌分明,线条流畅,五官如同上好的白描,工以丹墨,添上天底下最艳最冷的色泽,沉沉地蓄在他冰冷昳丽的眉眼。
一眼便能擢人心神,叫人难以移目,此生再也不能忘怀。
赢秀没忍住,就这这个姿势,又偷偷亲了门客一口,双手缠绕着他修长的颈,轻轻烙在侧脸上。
一触即分。
温热的,柔软的,带着某种窃喜,落在他脸上。
谢舟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低下头,俯视着赢秀,少年很害羞,每每偷袭成功,都会低下头,不敢看他。
他秀气的面颊是红的,耳垂也通红一片。
谢舟伸手拨了拨那两枚小小的耳垂,攥在指尖,平静地看着它变得更红了。
“痒……”赢秀终于挣扎起来,小声道:“别玩这个。”
……又撒娇。
谢舟松开指尖,放过了他通红的耳垂,少年已经忙不迭地爬起来,坐到远处,俨然一副要和他划清界限的模样。
“到荆州之前,我都不会和你说话了!”
赢秀撂下一句狠话,侧过身不再看谢舟,心跳声意外地鼓噪,方才看到的那一幕尚且无比清晰。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再多看一眼,他都怕自己……
第38章 第 38 章 策马
大舶沿着运河向西南方向一路南下, 荆州便到了。
赢秀一连坐了好几天的船,也不觉得晕船,下船后还很有精神, 要拉着谢舟逛一逛荆州。
谢舟向来对他无有不应, 当即命人准备马车, 马车款式很是低调, 行驶在长街上并不显眼。
赢秀坐在马车上,不时揭开帷幕朝外看去, 长街上游人如织, 热闹非凡。
荆州是汉地九州之一,在此生活的皆是江东本地的南人, 随处都可以听到地道的南腔。
“听说那羌族世子马上要进京了,他从咱们这儿经过的时候,嚣张跋扈得不得了……”
“人家兵强马壮,我们有什么法子, 只盼着他们这次是真的来与我朝互市的,不是来挑起战火的。”
“谁知道呢……如今龙椅上那位, 虽说性情暴戾了些,至少能镇得住那帮心怀鬼胎的羌人。”
“只希望不要再生出战事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到时候只有送命的份……”
马车经过时正好听见几个百姓在说话, 赢秀留神听了一会儿, 发觉他们在讨论羌人遣使来和南朝互市的事。
“谢舟,你说这些羌人是真的来和我朝互市的吗?那位皇帝会不会答应南北互市?”赢秀问道。
这些政事看着遥远,实则与南朝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一旦两族关系有变,兵燹再起, 最终苦的还是百姓。
谢舟只道:“皇帝会答应的。”
他说得太过笃定,赢秀不由抬首看了他两眼,心道这也许就是专属士族门客的政治嗅觉。
“我倒是希望南北互市,两族关系好了,百姓才能好。”赢秀托着腮,望着马车外面的景色,眸瞳里泛着微光。
至于渡河北伐,收复中原,势必要死很多很多人,中原太过遥远,只存在于薄薄的舆图上,对赢秀来说,远不如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来得真切。
百姓只盼着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如同野草一般,静静地生长枯荣。
谢舟没有说话,顺着赢秀的目光,望向外面的芸芸众生。
牵着孩童的妇人,手里拿着糖葫芦的孩童,肩上架着彩色纸风车大声呦呵的小贩,提着热腾腾的竹屉笼匆匆往家赶的男子。
这是人间极其平凡普通的一天,一切显得宁静又热闹。
半响,他收回目光,神色依旧平静无波。
简单将荆州逛了一圈,马车驰到了客栈。
与其说是客栈,倒不如说是一座巍峨府邸,朱门大开,有人在此殷切等候。
见到马车,那人连忙率众上前,疾步跃下丹犀,朝他们迎来,脚步虽快,神情不卑不亢,带着某种风波中淬炼出的平静。
看这阵仗,赢秀下意识偏头看谢舟,谢舟面不改色道:“这是我赁的。”
赢秀不免咂舌:“一定很贵吧?要不要我也出——”
话说到一半,谢舟轻轻看了他一眼,“不必。”
声音虽缓,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赢秀只好放弃出钱的想法,心想难不成给国相当门客这么赚钱,谢舟不会把毕生积蓄都拿出来了吧。
转眼间,那人已经走到谢舟面前,就要跪下朝他磕头,随行的僮客给了他一道眼色,那人连忙起身,改为向谢舟躬身作揖。
看到谢舟身旁的赢秀,先是一愣,随后也朝他鞠了一躬。
赢秀吓了一跳,连忙朝他回礼,弯腰就要鞠躬,却被一只手轻轻按住,谢舟没有理会那人,对赢秀说道:“我们先进去。”
赢秀被拉着走进朱门,回头一看,那人已经跪在地上,满脸的谨慎小心,仿佛面对的不是赁屋的租客,而是什么令人畏惧的洪水猛兽。
莫名的,赢秀脑海中闪过一句话,牧民者必有官相,方才那人便有官相。
“那是什么人?”赢秀疑惑地问道。
谢舟却毫不在意,仿佛已经见惯了别人卑躬屈膝的模样,“不用在意。”
赢秀“哦”了一声,心想如今的屋主都是这般赁屋的,看起来对行客很是殷勤。
一旁的商危君却捏了一把汗,那分明是荆州的郡守,一来便打听了陛下的行踪,眼巴巴地赶过来献殷勤。
官至郡守,竟然如此没有分寸,他都想把自己的心眼借几个给他了。
赢秀盼着去牧场骑马,夜里睡不着觉,睁着眼睛翻来覆去,睡在他身旁的谢舟向来觉浅,也没有睡着。
“谢舟,”赢秀不再翻身了,平躺在床上,小声唤他。
“赢秀,”谢舟低声回应他。
两个人像是做贼一样,在寂静的长夜里低声唤着彼此。
赢秀又翻了个身,面朝谢舟,借着荆州的朦胧月光望着一身白衣的青年,在他眼中,门客身上的白衣比月光还要皎洁。
不同的是,月光是难以捉摸的,谢舟的衣裳是触手可及的。
他伸手牵过谢舟的袍裾,亵衣比外裳更薄更轻,一片冰冷的柔软,被他握在手心。
赢秀低声感叹道:“真想就这样一直下去。”
少年清亮的声音带着些许睡意,显得有点飘忽,像是从遥远世外传来的,某种不切实际的美好。
谢舟攥住他的手,语气平静:“会的。”
这世间只要他想要的,都能实现,而赢秀要做的,就是一直让他保持兴趣。
赢秀抬起头,轻轻啄吻了谢舟一口,他总觉得谢舟香香冷冷的,看起来很好吃,却不知道要怎么吃,只能这样浅尝辄止。
谢舟伸手按住了赢秀的脑袋,低下头去……
良久,终于分开。
“你生辰是什么时候?”谢舟问他。
不知是不是赢秀的错觉,对方的声音似乎有点暗哑,格外的低沉。
“七月,”赢秀补充道:“明年七月。”距离现在还有将近八个月。
谢舟这么着急给他送生辰礼物么?
谢舟没再说话,四面复归寂静。
翌日,荆州牧场上,黄草连天,天地平阔。
浑身通红的马驹仰着头颅,优雅地踱步,牵马的马夫站在一旁,殷勤地为赢秀介绍骑术。
不远处,谢舟朝这里走来,马夫立刻识相地退后几步,径直退出了赢秀的视线,赢秀眼睁睁看着方才还好好的马夫解开缰绳,倒退着离开,不免一头雾水。
也许这也是骑术之一吧。
赢秀一手牵过缰绳,一手朝谢舟招手,一脸兴奋:“这匹马好红,不如我们就叫它小红吧。”
谢舟看了小红一眼,这是前些年北凉山鲜卑进贡的汗血宝马,他点了一下头,叫小红正合适。
赢秀翻身跃上马背,手里攥住缰绳。
小红一开始还有点高傲,冷不丁看见旁边有个高大的白衣青年正平静地盯着自己,仿佛正在思索马肉要怎么烹饪,顿时收敛了脾气,任由背上的少年驱驰。
“小红,你好厉害!”赢秀感受着浩荡长风扑面而来,不由地夸了一句。
小红高高地抬起头,发出一声激昂的嘶鸣。
一人一马,玩得好不畅快。
身后,谢舟骑着一匹身如沸雪的骢马而来,白衣猎猎,清冷如流星飒沓,他慢慢放慢速度,与小红并辔。
“谢舟!”赢秀朝他招手,好奇问道:“你这匹马叫什么?”
谢舟沉默了一下,他从来不在意身边任何事物,逞论给一匹马取名字,思索了片刻,他说:“小白。”
小白回头别了谢舟一眼,什么也没说。
确实很白,担得起这个名字。
赢秀直夸谢舟会取名字,不远处负责看马的太仆卿抹了一把汗,一个给汗血宝马取名叫做小红,一个给盗骊取名小白……
要是传出去,暴君给一匹马取名叫做小白,只怕整个江东都会惊掉下巴。
圣心如此,他也要给家中的马改名叫做小黑。
并辔同行许久,迟迟不见除了谢舟以外的人,赢秀不免有点奇怪,“好像除了我们没有别人来骑马了。”
谢舟问他:“你想要和他们一同骑马么?”
“我只是有点奇怪,”赢秀解释道,身为刺客,人群就是最好的遮掩,然而此处空空荡荡,除了僮仆与谢舟,再无第二人,多少有些古怪。
“许是今天日头太盛,没有人来此策马。”这个说法听上去合情合理,赢秀信了,他又玩了一阵,兴尽后和小红小白说了再见,与谢舟一同乘车离开。
就在离开牧场的官道上,一群青年郎君正在大声理论:“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你知道我家公子是谁吗?”
赢秀探头看了一眼,正好被那人发觉,指着他道:“凭什么他们能进,我们不能进?我家公子可是荆州州牧府的……”
还没听到那人把话说完,只见那人被拖了下去,那个出身州牧府的公子叫道:“打狗也要看主人,你怎能如此对待我的僮仆?是不是那辆马车的人叫你们这么做的?那人怕不是爬上了我爹的床,借势欺压本公子?!”
冷不丁被对准矛头,赢秀放下了帷幕,没有理会。
一转头骤然对上了谢舟视线,谢舟还穿着一身净色骑装,宽肩窄腰,形相清癯。
见他看来,对方漆黑幽深的眸瞳微微转动,带着难以言喻的危险,凝在他衣襟上。
赢秀的心骤然一跳。
直觉告诉他,现在的谢舟有点不对劲。
第39章 第 39 章 身世
马车平稳地驰过山径, 将那位州牧府公子的叫喊声远远抛在后面。
山野间朦胧的鸟雀啁啾声,以及轮毂滚动的声响,赢秀全都听不见了, 他睁着清澈剔透的眸瞳, 愣愣地注视着眼前面色苍白的青年。
谢舟仿佛变回了初见时的白衣门客, 长眉暗沉沉地压着眼, 眉眼郁丽,令赢秀倍感陌生的冷肃昳艳, 像是敛在匣中的剑, 因为难言的痛苦,终于显露出摄人心魄的锋芒。
刺客的直觉告诉赢秀, 他最好赶紧下车,离开这里,离开谢舟,越快越好。
忽略心头浓烈的不安, 赢秀坐在茵席上,慢慢朝谢舟俯身, 小幅度地挪了过去,小心地伸出指尖,隔着一层冰冷的白衣,轻轻地落在谢舟劲瘦的腰上。
然后, 缓缓抱住了他。
赢秀仰着颈, 尽力贴着谢舟的耳畔,细细地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颤抖,低声问他:“谢舟,你疼么?”
纵使他不通医术, 也能看出谢舟现在的身体状况很不对劲,像是……发病了。
应当很疼吧,脸色像冰一样白,他瞧着都害怕。
谢舟低眉,在视野里捕捉到一截细白的颈,纤细脆弱,丰腴鲜活的白里潜藏着流动的青筋,线条匀净秀致,似乎一折便断。
带着某种好奇,他轻轻按住怀中少年的颈,粗粝指腹点在跳动的脉搏上,温热滚烫,在手心下时刻不休地颤动着。
赢秀感受着对方的动作,不免有些不解。
摸他脖颈作甚,难不成想亲他?
——早上不是才亲过吗?
赢秀俯身拉进距离,试探着探了探头,尤嫌对方太高,索性直接坐在白衣门客的腿上,仰起下颌,以一个虔诚的姿态,啄了谢舟的眉眼一口。
不偏不倚,恰好是眼睑往下一点的位置,赢秀甚至能无比清晰地看见谢舟形状绮艳的眼形,眼尾微微往上勾,垂眼看人时有种近乎悲悯的冰冷。
那双漆黑的眸瞳倒映着他的面庞,没什么情绪,准确来说,对方似乎正陷在他全然不曾涉足的情绪中,看他的目光很是陌生,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眸底甚至掠过一丝杀意。
少年有一瞬间的心悸,他心疼地皱着脸,他受伤的时候也不爱理人,谢舟一定很疼。
他低下头,伸手在谢舟身上摸索,沿着他的腰身往上,“给我看看,哪里疼,我帮你——”
话还没说完,双手骤然被擒住,谢舟好似终于清醒,又好似陷入了更深的情绪中,平静如深潭的眸瞳静静地打量他,盯着他的颈,俯下身。
赢秀头靠在谢舟的肩上,双手被攥住动弹不得,望着马车窗牖上晃动的漆黑纱幰,雪光从缝隙一掠而过,片片雪絮飞入,寒气扑面而来,他骤然瞪大了眼。
疼疼疼疼疼!
他想骂人了,怎么能乱咬人呢!
难不成他夜里偷偷啄谢舟,被他发现了,借机报复?
不过,他只啄了谢舟的脸,谢舟却重重地咬了他的脖子,这是不是有点不公平?
思来想去,赢秀还是有点心虚,毕竟是他先啄人家的。
他的脸慢慢红了,十分尴尬,圆润清澈的眸瞳转来转去,试图看清谢舟的神色。
这个姿势让他不得不面朝车壁,除了窗牖和纱幰以外什么也看不见,赢秀疼得皱眉,谢舟一定是在报复他!
尖锐的齿陷进细白颈肉里,衔着鼓胀的脉搏,一寸寸地,轻轻地碾磨。
赢秀忍不住细细发颤,彻底伏在谢舟的肩膀上,低低地喘息。
他放弃挣扎,自暴自弃地想,大不了以后他和谢舟互相啃,你一口我一口,很公平。
不知过了多久,对方终于松口,赢秀金色的领襟变得皱巴巴的,压成了一团。
他抬起眸,生气又心虚地瞪了谢舟一眼,随后飞快地垂下眼睫,抬手整理衣襟。
细白光洁的颈上还残留着清晰的牙印,随着脉搏的跳动微弱地起伏,一片上下对称的阴影。
仿佛是一道烙印,深深地烙在刺客身上。
谢舟终于平静,将少年抱回原来的位置,拉开距离,问赢秀:“你怎么不怕?”
放在从前,他一旦有发病的预兆,所有宫侍都会自觉地退避,不敢靠近一步。
赢秀身为刺客,对危险更为敏锐,可他还是靠近了。
为什么?
赢秀有点心虚,目光飘忽,小心翼翼问道:“晚上的事,你都知道了?”
那以后他是不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啄谢舟了?想啄哪里都可以吗?
谢舟一顿,被他跳脱的脑回路折服,深入骨髓的痛意和寒气似乎也轻了些,“你晚上偷亲我的事?”
分明白日可以光明正大地亲,但是赢秀似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白天总是亲一下就跑了,晚上就来偷偷摸摸地偷袭他。
赢秀点了头,面颊微红,清澈锋锐的气质糅杂了一点少年专属的稚气,就像是世间每一个面对心上人的少年,被发现了心事,心虚又害羞。
不知为何,他一直都有点怕谢舟,畏惧,敬畏,很淡,常常被刻意忽视,但从未消失。
所以不敢看他漂亮冰冷的眼睛,不敢在他平静的目光下主动亲吻。
这让他觉得自己是一只蝉,被剥开了,露出一览无余的脏腑,所有隐秘的心思,都是透明的。
刺客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以致于连他都不知道,原来这是喜欢。
因为喜欢,所以会胆怯,害怕,恐惧。
谢舟不动声色将赢秀所有细微的神情都收之眼底,长睫低覆,似有暗光闪动。
年轻的帝王拥有过许多人的畏惧,敬仰,恨意,杀意。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一个少年的喜欢,脆弱漂亮得像琉璃。
彩云易散琉璃脆。
“不必偷偷摸摸的,”谢舟最终道:“我会闭上眼睛。”
话罢,面色苍白的门客闭上眼睛,薄目细梁,眼帘低低阖着,眼睑微弯,浅浅的弧度,长睫下两弯阴影,投射在血色褪尽的冷白肌肤上,淡极生艳。
刺客先是愣了一会儿,耳尖跟着红了,犹犹豫豫地凑了过来,虔诚地跪坐在他膝上,仰头轻轻地啄了一口门客单薄昳丽的眼皮。
动作很轻,像是生怕惊动了什么,小心翼翼地,分别亲了两下,随后分开。
“谢舟,”赢秀让谢舟睁眼,抬头直视着对方幽深莫测的眼眸,一把抱住他,小声道:“我喜欢你。”
他语气坦率,毫不扭拧,眼底的喜欢几乎要溢出来,铺天盖地地淹没谢舟。
被少年抱住的人迟迟没有回应,良久,头顶传来一道温凉平和的声音:“嗯,我知道。”
早在初见那一日,他就知道了。
赢秀本想问谢舟喜不喜欢他,身下的马车骤然停了下来,外面传来车夫小心恭敬的声音:“郎君,到了。”
骤然被打断,赢秀也忘了问这个问题,连忙揭开车帷,对外道:“快着人请医师来,你们郎君有点不舒服。”
“不必,”身旁一只冰冷的大手按下他的手臂,谢舟淡声道:“不用请医师。”
车夫自然是听谢舟的。
赢秀气恼地看了谢舟一眼,后者穿着一身皎洁白衣,如今脸上毫无血色,本就冷艳的眉眼更加动人,噬人心魄的冷。
如同一尊冰铸的琉璃像,苍白美丽。
赢秀怎么能不担心,他拉过谢舟的大手,十指紧紧相扣,直到回到下榻的静室,也不肯松手。
荆州下了第一场雪,沸雪泱泱,罩得天地溟濛,静室内的烛光也昏暗朦胧,一片萧肃的影。
相比赢秀的着急不安,作为病人的谢舟反倒平静淡漠,他听赢秀的话静静地坐在临窗的胡床上,凭着隐囊,身后是紧闭的支摘窗。
窗牖框着沆砀霜天,两扇月光,照得一身清晖。
白衣门客静坐着,看着金裳少年忙上忙下,四处乱跑。
着人点着了地龙,关紧了四面的门户,连枝架上的琉璃灯光影煌煌,在陈设间投射出明明暗暗的烛光。
赢秀终于坐下,没有问谢舟为何执意不请医师,也没问谢舟病症的来由,只是用自己热乎乎的手勾住谢舟冰冷的大掌。
“还疼么?”少年满脸担心,侧头观察着他的面色。
谢舟垂眸轻轻看了他一眼,随手抬起手,虚虚掩住口,低低咳了一声。
赢秀心疼极了,只怪江东的冬天太冷,冻坏了他的谢舟。
他生拉硬拽,将人拉进床帏,里三层外三层,裹满了被衾,尤嫌不够,还要叫人送几床被衾来。
被压在被子山下的谢舟:“……”
负责送被衾的僮客暗暗咂舌,这得玩得多大,用了这么多床被衾。
只是,陛下为何不叫水?
赢秀熄了灯,艰难地挤上床,身旁躺着被他裹成圆球的谢舟,以及一大床被衾。
他静静躺了一会儿,忽而越过重重叠叠的被浪,摸黑钻到谢舟怀里,“谢舟,你还冷吗?”
谢舟:“……不冷了。”
赢秀闻言亲了他一口,又原路钻了回去。
谢舟闭了闭眼,终究还是没忍住,伸手将赢秀抓了过来,抱在怀里。
赢秀起先还有点不自在,慢慢蜷缩在谢舟怀里,枕着他的胸膛,渐渐睡着了。
谢舟睁着眼,听着怀里少年平缓的呼吸声,彻夜难眠。
……
悬镜司的效率很高,很快便查到了有关赢秀身世的线索。
赢秀的养父确实是羌人,而且还牵连着一桩大案。
建元初年,元熙帝曾经也有过北伐光复中原的雄心大志,苦于士族掣肘,费尽心思寻觅良臣,那位良臣被寄予厚望,领军北伐,一度越过长江,夺回故土万里。
再后来,良臣叛主,私通羌人。
按照卷宗上的讯息来看,当年那位将军通羌,通的便是赢秀的养父。
赢秀显然不是羌族血脉,那他会是谁的血脉?
答案呼之欲出。
赢秀迷迷糊糊睁开眼,伸手一摸床榻,摸了个空,夜里将他揽在怀里的人已然离开。
谢舟向来起得早,这也不算什么,不知怎么,赢秀的心脏骤然一跳,仿佛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正在改变。
他钻出床帏,一时忘了穿鞋,赤着脚朝外走去。
昨夜才下了雪,静室外扫得干干净净,不见一点痕迹,惟有空气中还浮动着料峭寒气。
伪装成僮客蛰伏在府邸暗处的禁军,一大早便看见少年披着漆发,赤脚走出静室,不由地遥遥相视一眼。
这是着急见他们陛下?
担忧谢舟的病情,赢秀疾步穿过长廊,廊外萧萧索索,白气笼罩飞檐斗拱,遥看烟雨朦胧,雪又下了。
径直来到东阁,守门的僮客看了他一眼,默契地退开。
赢秀推开楼台巨大的槅门,明彻天光跟着他身后,走进阁内所有人的视线中。
少年的到来着实出人意料,一身金裳,绣白袍裾,披着及腰的瀑发,赤着足,一手撑着门,如同世外来客,立在东方既白的天光前。
谢舟坐在首位,两侧远远地跪坐着几个雅望清重的陌生僮客,那些僮客看他的第一眼,目光很是复杂,随后归于平静。
那一瞬间的打量,审视,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赢秀有点不知所措,谢舟还好好的,而且他们似乎正在论政,他身为琅琊王氏的刺客,总不好旁听建章谢氏的政务。
他转身要走,身后骤然传来一道温凉平和的声音:“过来,坐我身边。”
赢秀只好走了回来,听话地落座坐在谢舟身边,见状,那些僮客面色又是一变,这回赢秀确认不是他的错觉了。
谢舟好似全然不在意那些人,众目睽睽之下,视线落在他赤裸的脚踝上,“你怎么不穿鞋?”
“外头又下了雪,我担心你……”
赢秀低声解释道,他不习惯在外人面前说这些,总觉得有些怪异,何况这些人应当是谢舟的同僚下属,叫他们看着算怎么回事?
谢舟看了身旁站着的童子一眼,童子连忙走了出去,片刻后端着玉案走了进来,案上摆着一双绣金织成履。
赢秀有点不知所措,谢舟却俯下身,大掌攥住他的足,亲自给他穿鞋。
少年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脸烧得厉害,他不用看,都知道必定红成一片了。
在座的所有僮客瞳孔微缩,几乎压不住震惊之色,他们跟着低下头,不敢再看。
都说陛下身边多了个男宠,捧在心尖尖,他们可算见识到了。
他们暗暗激动,总算有人能拴住暴君了!
可得好好讨好一下这位少年,万一哪日轮到自己被抄家灭族,也有人帮忙在御前说说话,吹吹枕边风。
赢秀低着头,看不见他们的神情,出于刺客的直觉,只觉东阁内的氛围似乎隐隐有所变化。
他羞得慌,恨不得缩在谢舟怀里,缩成一个小点,除了谢舟,谁也找不着。
那些僮客自觉地起身告退,谢舟也没有挽留他们的意思,等到人都走了,赢秀终于抬起头,劈头盖脸骂了谢舟一句:“你方才……这是在作甚?”
“我们是眷侣,”谢舟慢条斯理道:“为你穿鞋,是我分内之事。”
赢秀彻底没话说了,好奇地问道:“方才那些是什么人?”
谢舟唇边噙着一抹笑,“不重要,他们自会记住你。”
惟有侍立在一旁的禁军统领知道,这些人都是皇室分布在江东九州的心腹,出将入相,位列显要,往往隐于幕后,有万万人为他们驱驰。
如今,他们将会为赢秀驱驰,让他永远处于保护之下,永远也不会接触到那桩寿春坞主案。
士族的僮客真多,而且个个体清望峻,雅相器重,看起来有点像他从前那些位高权重的刺杀目标,赢秀心道。
荆州落了雪,赢秀不好再和谢舟外出游玩,挂心着长公子,想要打道回府,谢舟却说,要沿着大运河继续南下,说是主公有命。
他有正事在身,赢秀也不再提回江州之事。
离开荆州那日,正好远远撞见一伙身着枷锁的囚犯,赢秀起先没有在意,冷不丁听到有个囚犯的声音格外熟悉:“我杨家治荆洲六十一年有余,今朝落败,成王败寇……”
赢秀仔细听了听,发现那人似乎就是官道上大声争执的州牧公子,他下意识蹙眉,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正好谢舟不在身旁,索性叫停马车,揭开车帷,询问路过的百姓。
百姓一脸不可置信,不敢相信竟然还有人不知道荆州州牧倒台的消息。
“前几日州牧一家人都被官府拿了,抄家流放,连带着他平日豢养的那些走狗贪官,也被连根拔起,大快人心!”
“这杨家人在荆州扎根几十年了,州牧刺史代代都是杨家人,要么就是杨家的姻亲,如今终于倒了……”
赢秀道了谢,坐回马车,总觉得有点古怪,上回是江州的豪强被连根拔起,这回是荆州的州牧被抄家,他怎么感觉,好像他走到哪,哪里的士族就会出事。
其中有一个共同点,得罪过他和谢舟的人,都会出事。
马车一路向南,身后州牧一家人的哭喊哀嚎不绝于耳,赢秀撩起车帷,回头遥遥望去,只看见满眼破败缟素,寒光银铁,不是裘袍珍饰,而是一身枷锁。
他没再看下去,放下车帷,一个庞大士族六十余年的兴荣就此草草落幕。
士族落幕,百姓的天就亮了。
赢秀身在大运河之上,脚下大舶时刻不歇地南下,北上往广陵送信的鸱鸮飞了很久,终于飞了回来。
他解下信条一看,长公子在信中说,广陵一切平安,皇帝尚无肃清琅琊王氏之念。
赢秀却有一丝不安,一路走来,那位暴君的行事他也见识到了,手段雷厉风行,抄家灭族前夕毫无风声。
他压下不安,想要尽快摆脱刺客的身份。
至少,不能再把籍贯注在琅琊王氏中,赢秀想了想,选择直言相告,刚刚将信条贴着鸱鸮上,月光陡然越进来,楼台的槅门无声地开了。
鸱鸮吓了一跳,毛绒绒的脑袋转过去,看清来人的模样,又慢吞吞地转了回来。
槅门正中,来人修长高大的影子投在月光中,黑影仿佛立在一地薄霜上,清冷危险。
赢秀一把把鸱鸮推到身后,顺手将它推出了船窗,身后鸱鸮噗嗤一下飞走了,偌大的静室内只剩他,以及门外的谢舟。
谢舟好似没有看见他的小动作,抬脚走了进来,“船会停在宁洲,算算日子,正好是郗谙的尾七。”
他随口问道:“要去看看么?”
他还记得,赢秀那夜迷迷糊糊地唤了郗谙的名字。
赢秀愣了一下,回想片刻,终于想起郗谙是谁,那个给他下春药的高平郗氏少公子,“我为何要去看他?”
谢舟幽深的眸瞳望着他,凝视许久,似是发觉赢秀是真的不在乎郗谙,也没再提起。
赢秀见他一直站在门外,连忙上前将他拉进屋内,抱怨道:“傻站着做什么?不怕着凉?”
他抱来一道毯子,垫起脚尖,发现还是不够高,连忙瞪了谢舟一眼,谢舟俯下身,任由他将毯子披在自己肩上。
赢秀挨着他坐下,隔着厚厚的毯子,紧紧地贴着白衣青年的身躯,生怕他着凉。
谢舟:“……”
他掀开毯子,将赢秀裹了进来。
两人一起裹在毯子里,傻乎乎地罩着脑袋,鬼鬼祟祟的。
赢秀本就体热,缩在毯子里更是热乎乎的,抱着谢舟的手臂,想要从他身上汲取一点凉气。
谢舟任由他抱着,思绪罕见地飘远。
每到冬日下雪,少年时遗留的丹毒便会发作,让他痛不欲生,有了赢秀在身边,原本噬人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许多。
“谢舟,”赢秀小声地唤他。
想到即将要说的话,少年不免有点紧张,面庞潮红,不知是闷的,还是本就脸红,漆黑柔软的髯发垂落,披落了满身,显得那张脸更加白皙,眸瞳清澈明亮。
谢舟低眉,静静地等待着少年接下来的话。
“那个……”赢秀试探着问道:“你觉不觉得,我们走到哪,过不了多久,当地的士族就会死?”
第40章 第 40 章 许是他多想了
毯子笼罩着一方小小天地, 昏暗无光,勉强能看到彼此的眉眼,赢秀睁着明亮眼眸, 紧张地望着门客。
门客神色平静, 冰冷俊美的脸上短暂地浮现出惊讶之色, “好像是。”
他仿佛也有些困惑, “应当是巧合。”
巧合么?
赢秀面朝谢舟,脑袋抵在他的胸膛上, 靠在他怀里, 神神秘秘地说出自己的猜测:“那位皇帝有心肃清士族,沿着大运河, 由北往南,咱们恰好撞上这条路线了。”
至于为什么得罪谢舟的人,一转头就会被抄家灭族,应当是巧合。
赢秀掐了掐手指算了算, 算上登船滋扰的相里氏,以及在官道上辱骂他和谢舟的荆州州牧公子, 也才两家士族。
相里氏作恶多端,死有余辜,荆州州牧被朝廷廓清,算起来, 和谢舟没有多大关系。
许是他多想了。
忽而想到什么, 赢秀腾地爬起来,头上还罩着那方毯子,跪坐在门客膝上,双手环着对方的脖颈,打量他眉眼间的神色。
白衣门客向来情绪内敛, 无论何时都是一副温和平静的模样,赢秀猜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也许是在为那群士族的倒台而伤心,索性直接亲了上去。
少年的索吻总是很突然,带着炙热的喜欢,毫无章法地落在他脸上,谢舟伸手托住他的臀尖,低下头,在毯子下回应他。
生涩,强硬。
赢秀有些喘不过气,无力地承受着。
等到终于被放开,他跪坐在门客腿上低低地喘息,胸膛起伏,好不容易平息,一抬头便看见对方雪白整肃的衣襟被抓得皱巴巴的。
那是他情急之下抓出来的。
赢秀红了脸,为自己的败家而心虚,这衣裳得多少银子,被抓成这样,还能穿吗?
说到底,都怪谢舟。
他气鼓鼓地掀开毯子,钻了出去,任由谢舟独自罩在里面。
门客没有动,静坐着,头上披着雪白的软毯,毯子不算厚,泛着流光,遮住他的面庞,堪堪露出堆雪似的衣襟。
赢秀回过头,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他骤然想起少时在琼花台见到的佛龛,菩萨头上披着白纱,眉眼朦胧,圣洁美丽。
这一刻,谢舟便是他的菩萨,只属于他的。
他没忍住,悄悄掀开毯子,又钻了回去,俯身啄了啄谢舟。
谢舟抱住他,箍着他的腰身,将他压倒在胡床上。
眼前一片漆黑,软毯下什么也看不见了,仿佛月光也被拦在这方天地之外。
赢秀眨了眨眼,剧烈的心跳蔓延向四肢百骸,身体本能地对黑暗恐惧,全身的脉搏都在跳动,鼓噪,像是变成了一面薄韧的鼓,无声地沸腾。
他漆发散乱,脸颊发烫,眼睛亮晶晶的,闪着滟潋碎光,一把抱住门客,胡乱地啄着他冷艳的眉眼,从下颌到薄唇,再到眼睑……
少年体热,肌肤泌出细汗,纤长的眼睫蜷湿着,轻轻颤动,清癯秀气的身躯小幅度地战栗,湿漉漉得不成样子。
在黑暗中,刺客虔诚地,满心欢喜地亲吻着门客。
少年的喜欢就像一把沸火,炽热,灼烈,要将彼此焚化,变成两颗露珠,融为朝日前一点溟濛水雾。
一片凌乱中,赢秀似乎碰到了什么,他好奇地摸了一下。
下一刻,对方骤然僵住,倏忽起身离开,徒留他躺在胡床上,黑发凌乱铺了满床,眼眸懵懂,张着口,在软毯下轻轻呼吸。
琉璃灯下,一只纤细匀亭的手缓慢掀开毯子,肌肤上还泛着几道被扼出来的红痕。
赢秀以手支床,慢慢坐起身,任由毯子蜷落在怀里,柔软鸦发乱成一片,云雾似的垂落在他肩上,鬓边,脸上。
方才,他感觉自己差点要死了。
刺客心有余悸,头一次感觉到说不出的害怕,他猛的吸了一口气,往后躺倒,还不忘将毯子盖在自己脸上,选择装死。
闭上眼,谢舟身披软毯,静静坐着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妙年洁白,风姿郁美。
赢秀再度想起了这句话。
坏了,又想亲谢舟了。
赢秀啊赢秀,你可不能再这样沉湎美色了。
赢秀在心里深深地唾弃自己。
门客静静地整理好自己,一低头,少年还躺在胡床上,用软毯盖着脑袋,翻了个身,面朝着里侧,似乎成心躲他。
他走过去,俯下身,连人带毯一起抱走,小心地抱进床帏中。
琉璃灯熄了。
屋外风雪如晦,沧海横流。
宁洲到了。
宁洲地域辽阔,有十七个郡,由高平郗氏管辖,当地郡守大多与郗氏沾亲带故。
赢秀下了船,头上戴着谢舟为他戴上的雪色幂篱,浩荡长风吹来,吹得白纱分向两面,露出秀气白皙的面孔。
越往南越热,荆州下了第一场冬雪,宁洲还是一片艳阳。
灼热日光照得赢秀浑身暖洋洋的,他折回身,朝谢舟跑去,拉起对方的手,一同登上马车。
马车经过坊市,人声嘈杂,远处遥遥传来凄厉的唢呐声,羽衣方士念着哀词,各种声音涌入耳中。
原来,今日便是郗谙的尾七。
赢秀对此没有什么兴致,一转头,却看见谢舟正低眉看着自己,他没来由地有点心虚:“你看我做什么?”
谢舟却问他:“当年的鞭伤,现在还痛吗?”
赢秀先是一愣,指尖捏着金色袍裾,原来谢舟都看到了,那些鞭伤那么丑,他一点也不想被谢舟看见。
他状似随意道:“早就不痛了,都过去多少年了。”
下一刻,在对方温和审视的目光下,赢秀骤然想起自己明面上的身份是个儒生,儒生遍体都是鞭伤,岂不奇怪。
偏偏谢舟没有开口问他鞭伤的来由,赢秀也不好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
“我有膏药,能祛疤,”仿佛看穿他的心思,谢舟取出一盒东西,递给他。
触手冰冷,一方小小的玉盒,盒身满是冰裂的痕迹,精致华美。
纵然赢秀从前没有用过祛疤膏,他也知道这东西必然不便宜,再想想这一路以来用的都是谢舟的银子,“这得多少银子呀?我想办法挣钱还给你。”
听见这话,谢舟似乎并不高兴,“不必担心银子,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小心地收好药膏,赢秀总有些不安,在他的记忆里,只有九尺爹爹才会无条件地对他好,其余的人若是给他什么东西,必定要从他身上取走什么。
谢舟若是要从他身上取走什么,只要他有的,他都会给谢舟,可是如今自己身无分文,又能给谢舟什么呢?
是时候出去挣点银子了。
刺客挣银子的方式很多,说起来无外乎一种,刺杀。
赢秀通过鸱鸮从琅琊王氏领了一桩生意,刺杀宁洲郡丞。
入夜后,赢秀闭着眼睛装睡,等到身旁谢舟的呼吸声渐渐平缓,他陡然爬起身,伸出指尖,轻轻地捏了捏谢舟的长眉。
“谢舟,你睡着了吗?”
少年刺客一身单薄亵衣,双腿分开,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跨/坐在门客身上,披着及腰的漆发,低声询问。
久久得不到谢舟的回应,赢秀低头啄了他一口,出于坏心,轻轻咬了一下美人门客形状漂亮的薄唇。
谢舟:“……”
赢秀满意地起身,轻手轻脚地往外爬,赤裸的脚不知踩到了什么,让他有点疑惑,回头一看,谢舟全然没有醒来的意思。
赢秀没有在意,小心翼翼地跳下床,为免吵醒谢舟,就连鞋履也没有穿,跣足走了出去。
绕过屏风,取出藏在箱笼里的黑衣和覆面,刺客装扮整齐,拿起尘封许久的问心剑。
他悄悄打开槅门,更深露重,门外无人,赢秀侧身钻出来,小心合上门,随即轻盈地跃上房梁,疾步沿着高耸屋脊走去。
蛰伏在屋脊兽后的禁军:“……”
您是出来赏月的吧?千万别告诉我们,陛下珍爱的男宠悄悄丢下陛下,出门杀/人。
赢秀走后,静室内骤然亮起微光,紧接着,整座府邸都亮了。
年轻暴戾的君主端坐在首位,身旁的玉案上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金裳,包括那条发带。
这是少年刚刚脱下来的。
“陛下,可要微臣将人——”
被从温暖被窝里揪出来的禁军统领小心翼翼道。
“不必。”
皇帝独坐在阴影中,俊美冰冷的眉眼再没有往日在赢秀面前的温情,只剩下让人恐惧万分的阴鸷淡漠。
他随口问道:“琅琊王氏那件事,可曾准备好了?”
琅琊王氏是中原士族,南渡后与皇室共治江东,权势滔天,想要根除,倒也不易。
陛下筹谋隐忍多年,只待一举将四大衣冠士族连根拔起,如今时机未到,贸然对琅琊王氏出手,只怕逼得其余士族狗急跳墙。
心腹谨慎道:“属下已经准备好了,只等陛下一句话。”
皇帝没有说话,静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声音很轻,轻到让在场的肱骨之臣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们说,该怎么让他听话?”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当即有人斟酌道:“小公子毕竟是刺客,对付刺客,自然该用对付刺客的法子。”
比如,将一柄刀折断,在火中淬炼成一淌柔软的铁水,再好好珍藏在匣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