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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 51 章 你确实很好看,但我看腻……

    天欲破晓, 静室的窗棂霍然被推开,少年翻窗闪入屋中,换下一身黑衣, 剑上寒气森森。

    赢秀草草沐浴了一番, 好不容易才洗去一身的血腥气, 刺杀皇帝异常凶险, 参与此行动的刺客不得不通过厮杀来提高默契。

    他今夜没有受伤,身上的血迹都是别人的。

    赢秀坐在胡床上, 湿漉漉的漆发低垂, 水汽沿着颈后往下滴落,他用软帕慢慢地擦拭湿发, 对着扇车简单吹干后,胡乱给自己扎了一个马尾。

    他自己给自己扎的头发,总是不如谢舟给他扎的好看。

    赢秀对着铜镜,笨手笨脚地模仿谢舟的手法, 尝试了几次,终于以失败告终, 收获了一头乱糟糟的头发。

    他有些气馁,懒得和头发做斗争,仰头躺倒在胡床上。

    过了小半响,胡床上的少年慢慢睡着了, 手脚蜷缩着, 像一只虾米,肌肤雪白,柔软的黑发乱七八糟地束在脑后,铺成漆黑扇形,束发的金绫垂落在床沿。

    槅门无声敞开, 一道阴影缓缓覆盖住睡得正香的少年,来人弯下身,伸手给他盖上被子。

    黑影迟疑了一下,坐了下来,动作小心地解开赢秀头上凌乱的发带,让鸦发散了满怀。

    睡梦中的少年似乎感觉到什么,习惯性地朝他靠拢,清癯身子挪了又挪,直到缩进他的怀里。

    黑影一顿,身体有些僵硬,随后缓缓将他揽进怀中,就像从前那样抱着他。

    赢秀做了一个美梦,他梦见自己和谢舟睡在一张床上,他抱着谢舟,啃了又啃。

    谢舟一点也不反抗,十分温顺地任他四处乱啃。

    后来,这个梦骤然变成了噩梦,他梦见自己的手被发带捆了起来,动弹不得,有东西抵着他,棱角分明,冷硬锋锐……

    赢秀大汗淋漓地醒来,他身上的亵衣湿了,黏糊糊地裹着身体,难道是昨夜没有吹干?

    他有些想不通,坐在床上发了老半天的呆,爬起来准备再沐浴一回。

    刚爬下床,赢秀骤然想起什么,拉开雪白单薄的袍裾,露出手腕,低头一看,上面什么痕迹也没有。

    他凑近闻了闻,发现手腕上泛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像是涂了什么药膏。

    ——这是谢舟的家,谁能溜进来?

    赢秀心大,没放在心上,只是沐浴时忍不住往下多看了几眼,他怎么觉得,好像有点泛红,难不成是训练的时间擦伤了?

    刺客从不在意自己身上的伤痕,何况这些连伤都算不上,他只当是自己的错觉,每夜照样去训练。

    府上的氛围很不对劲,就连年纪最小的僮客都发现了,公子已经有好几日没有来找过陛下了,准确来说,自从他们分居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陛下还是那般平静淡漠,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着实难以揣测他的心思。

    至于公子,他一直闭门不出,白日待在静室里睡觉,晚上无声无息,不知去向。

    直到僮客找上赢秀,赢秀才发觉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谢舟了,他掰着手指数了一下,发现竟然有足足七日没有见过谢舟。

    僮客提议他主动去找谢舟,赢秀犹豫了一下,“我每日都梦到他。”

    这七日来,他每日都能梦见谢舟,绵长的,溺水般挣不脱的梦境。

    他只能一直往下坠,然后在色授魂与的湿浥中,汗津津地醒来。

    这很奇怪,纵使迟钝如赢秀,他也发现了。

    难道这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古人诚不欺我。

    思索良久,赢秀还是拒绝了僮客的提议。

    如果刺杀成功,他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相伴,如果刺杀失败……

    多见一面,少见一面,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徒增怅然罢了。

    令赢秀没想到的是,门客竟然主动来找他了。

    他打开静室的槅门,望着立在门前的清冷身影,不知为何,一时竟有些慌乱,“谢舟?你来了。”

    少年声音干涩,有些慌乱,像是并不期待他的到来。

    谢舟鸦黑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低低垂落,看着他,“你说的话还作数么?”

    对方开口第一句便是平静的质询,赢秀更加慌乱了,结结巴巴道:“什么?”

    他想起自己在祈福纸上写下的心愿——

    想要和谢舟一直在一起。

    ……难道,谢舟说的是这个?

    赢秀莫名心虚,他还在安慰自己,刺杀结束之后,就和谢舟远走高飞,好好过日子。

    足足比他高了一个头的门客静静地屹立在他面前,投射的阴影密密地包裹着他,目光冷静,不带一丝感情地俯视他。

    门客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耐心,循循善诱:“你之前说,想要走我小时候走过的路,”

    他问:“你现在还想吗?”

    赢秀愣了愣,这段时间忙着高强度的训练,他回来倒头就睡,竟然把这些也忘了。

    当着谢舟的目光,他实在不忍心说不想,犹豫再三,缓缓点了点头。

    赢秀出门带上了皂纱,看上去有些鬼鬼祟祟的,门客站在他身边,两个人在府外的田垄上慢慢地走。

    建康城,天子脚下,寸土寸金,为何会有田垄?

    赢秀压根就没发现不对劲,不知不觉拉上了谢舟的手,十指相扣,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

    远处古树参天,脚下连阡累陌,树荫低覆,鸟鸣喈喈。

    少年忘了要和谢舟拉开距离,下意识问道:“谢舟,哪一处是你走过的路?”

    他没有立刻得到身侧之人的回应,侧首一看,谢舟正在望着他。

    门客的眼眸极其幽深,远看一片漆黑,细看湛若冰玉,黑白分明,如玉两色。

    赢秀毫无准备地撞入这样一双眼眸,不免有些面红耳赤。

    “赢秀,”谢舟自始至终不曾移开目光,视线凝在赢秀身上,“有什么,你不妨直说。”

    只要坦诚,信任,毫无保留地向他敞开,他会给赢秀他想要的一切。

    赢秀莫名看懂了谢舟的意思,他迟疑不决,眸光颤动,不再与谢舟对视,转而看向远处。

    回去的路上,赢秀只是望着沿路的风景,并不看身侧的谢舟。

    京师的楼台风帘后,高处影绰可见仕宦少年的身影,男女皆有,王嫱楚女,姿若春晓。

    赢秀望着天边的云发呆,谢舟却循着他放空的视线,在高楼上看见了一群少年人的身影。

    绮纨之岁,笑声如铃。

    门客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悬腕若冷玉,指节凸出,指腹覆着细茧,青筋隐约可见。

    这俨然不是一双少年人的手。

    赢秀总感觉谢舟怪怪的,说不出原因,仔细瞧,似乎与往常也没什么两样。

    很快,他就顾不上探究谢舟身上的变化了,鸱鸮停在肩膀上,信条在灯下迅速烧成了灰烬。

    ——明日行动。

    赢秀必须要和谢舟告别了,倘若临行前不说清楚,万一他死了,谢舟还在等他,那可如何是好。

    听到赢秀要打听谢舟的去向,僮客显然很高兴:“郎君就在水榭里,我这就带公子去。”

    将近入夜,水榭里早已点起了灯,灯影投入湖中,连带着长亭的影子,一同倒悬在明镜似的水底。

    南朝多雨水,纵使此时还未下雨,四面依旧烟雨湿浥,如同行在溟濛雾中。

    引路的僮客停了下来,将手中的琉璃灯交给赢秀,驻足不前,意思很明显,接下来的路,赢秀要一个人走。

    金裳少年接过了琉璃灯,煌煌灯影变换流转,映照他衣裳上的华美缀饰。

    也是奇怪,往常一走路便会叮呤当啷,响个不停的公子,竟然一路默然,听不见点响声。

    僮客望着赢秀清癯秀颀的身影,缓缓退了下去。

    赢秀走得很慢,他沿着水径一路走,一路望着两侧湖面下的游鱼,青藻。

    湖水空明,一眼便能望穿,十七岁的少年走走停停,望了许多眼。

    湖心亭就在眼前。

    赢秀抬起头,看见亭中有人在等他。

    门客端坐着,怀里抱着箜篌,低眉调拨琴弦,和初见时一般无二。

    心跳得很剧烈,赢秀每走一步,都像是踩着自己的心跳,蓬勃跳动,声如擂鼓,又仿佛下一刻便会冷却,死寂。

    “谢舟,”

    赢秀站在湖心亭外,灯影疏淡。

    门客抬眸望向他,眼眸平静,在等他开口。

    漱冰濯雪般的眼神,仿佛早已看穿他的来意,赢秀被心内的想法轻轻戳了一下,灯影微晃。

    “我……”

    赢秀望着灯影,望着湖水,偏偏不看谢舟。

    他破罐子破摔,不管亭中抱琴之人究竟会如何作想,快速地说出酝酿已久的说辞:

    “你确实很好看,但我看腻了,我们暂时分开一下。可以吗?”

    少年很礼貌,几乎是小心翼翼地请求,请求和他分开。

    门客深深看他,良久,终于点头:“嗯。”

    对方声音很轻,被一阵江风送到赢秀耳边,他愣住了,不敢相信竟然如此顺利,谢舟轻而易举答应了。

    答应和他分开。

    轰的一声。

    脑袋陡然一阵嗡鸣,思绪混乱,赢秀站在亭外,手里的琉璃灯坠在地上,裂成了一地流光。

    他如梦初醒,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捡起碎片,慌乱道:“灯,灯钱我会赔给你的。”

    “……不用了。”

    白衣门客语气疏远。

    赢秀捡起碎片,没有再看湖心亭中的人一眼,转身便走。

    一路漆黑,来时的灯已经碎了满怀。

    第52章 第 52 章 掉马(文案回收)

    赢秀低着头, 跌跌撞撞地走着,没有看路,幽魂似地一直往前。

    直到指尖传来尖锐的刺痛, 他失神的眸瞳才稍微聚焦, 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 琉璃灯的碎片静静躺在他的手心里。

    豁口锋利, 闪着微光,有几道已经扎进皮肉里。

    饶是如此, 他依旧没有放下碎片, 固执地抱着满怀晶莹,漫无目的地走着。

    沿路的僮仆看见赢秀失魂落魄地从水榭的方向走出来, 骤然察觉出些许端倪,正要上前搀扶他。

    金裳少年下意识退开两步,目光清明了许多,“我要走了, 还请帮忙转告府上郎君。”

    僮仆愣了下,迅速收敛惊讶, 什么也没问,语气客气温和:“公子,可需要我们给您准备马车?”

    赢秀没有说话,摇了摇头, 出于礼貌, 对他笑了一下。

    一个很淡的笑容,乌黑湿润的眼眸略微弯了弯,连带着眸底的泪光也跟着轻轻闪动。

    下一刻,那笑容消失了。

    少年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他的东西早就收拾好了, 拿了就能走。

    包袱很轻,里面没什么东西,赢秀肩后负剑,一手提着包袱,一身黑衣,走出门客的府邸。

    那些漂亮的,叮呤当啷的衣裳,都不属于他,他一件都没有带走。

    出于私心,赢秀带走了一样东西,一条金色的发带,这是谢舟送给他的。

    他还记得,在逼仄的车厢里,他躺在门客的怀里,门客用这条发带为自己束发,以手为梳,动作轻柔,一下一下地梳着他的长发。

    将发带妥帖地收进窄袖中,赢秀孤身走在漆黑无光的长街上,沿路的悬灯映照着他单薄的身影。

    一道黑影扑朔着翅膀,落在他肩膀上,一人一鸟安静地往前走。

    在他身后,府邸的朱门迟迟不曾关上,两扇门敞开着,僮客提灯立在两侧,默默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

    不知走了多久,赢秀钻进窄巷,在无人处用轻功飞上檐顶,一边走,一边从包袱里取出覆面,戴在脸上。

    同行的刺客早已等候在宫阙外,领头的上峰轻轻做了个手势,一众刺客压低身形,迅速潜进禁宫。

    赢秀是这群刺客中年纪最小,武功最高的,被安排成刺杀的主力。

    其余人负责给他吸引火力,分散当夜值守的禁军宿卫。

    时机未到,赢秀挑了一处偏僻的宫殿坐下,夜风习习吹来,不时吹动他鬓边的发丝。

    他耐心地等待着,心里默数着,一息,两息……

    上峰说了,他们费尽心思探得秘辛,当今皇帝身有顽疾,会在天冷时发病。

    现在恰好是冬末,不出意料,今夜会有一场雪,是永宁十二年最后一场冬雪。

    朔风卷起云雾,吹得刺客漆黑的衣袂猎猎轻响,铺天盖地的乱琼碎玉,纷落而下。

    下雪了。

    没来由的,一个念头闪过赢秀心间——

    谢舟会冷吗?

    雪下得这么大,他会不会冷?

    问心剑出鞘,明净锋利的剑身倒映着少年刺客在长风中凌乱的发丝,柔软的,绸缎一般,舒卷着,仿佛要随着风一同飞走。

    再往上,是紧抿的唇,岑寂清澈的眼眸。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遥遥传来一声唿哨。

    赢秀不再迟疑,擦去剑身上的落雪,指尖多了一层森寒的霜,寒凉,幽冷。

    太极殿,皇帝居住的寝殿。

    刀剑乱成一片,烛火被带起的罡风扑倒,几番明灭。

    赢秀不记得自己伤了多少个禁卫,也不记得自己挨了多少下,同行的刺客更是死伤惨重。

    鲜血一直流到他眼前,分不清是谁的,可能是同伴的,也可能是守殿禁军的,亦或者是他的。

    黑衣浸透了血,袖袂沉甸甸的,拖着赢秀的动作。

    他的剑依旧那么快,只等着那位年轻暴君的出现,按照原本的安排,应当有人侦查皇帝的下落,见到皇帝出现,再行刺杀。

    可是,现在都过了足足半刻钟,依旧不见皇帝的身影……

    电光火石间,赢秀什么都明白了,皇帝早就知道他们要前来刺杀,特地设下埋伏,只为伏杀他们这群刺客。

    “砰——”

    剑身和兵戈剧烈撞击。

    赢秀挥剑挡下一击,疾声喊道:“快撤!”

    同行的刺客惨淡地摇了摇头,“我们走不了了。”

    从一开始,无论是成是败,他们只有一个下场。

    那就是死,死在禁宫里,或者是归程的路上。

    寒光迎面而来,赢秀横剑打落一片,剑势还来不及提起,瞬息之间,迅速侧首,眼睁睁看着从寒芒从殿外疾射而来。

    生生洞穿一名刺客的颈项。

    红,鲜艳诡谲的红喷涌而出。

    眼前一片朦胧,视野黯淡,仿佛蒙上了一层绮艳的雾。

    赢秀无暇抹掉眼前的鲜血,眨了一下眼,持着剑,在雾中继续穿梭。

    殿外满是持箭的禁军,铁甲寒衣,宛如地狱阎罗,密密麻麻地林立在黑暗中。

    眼下的情形,无异于瓮中捉鳖,而他们就是被捉的鳖。

    所幸太极殿很大,足够他和剩下的同伴各自找到藏身之地。

    赢秀缩在角落,攥住手心的问心剑,发丝都浸透了血,湿漉漉地耷拉在清凌凌的眉骨上。

    漆黑的袖子一片沉凝,似乎少了什么,赢秀极其小心地掀开衣袖,发现里面的发带不见。

    他屏住呼吸,左右张望,在不远处发现了一抹金色,发带孤零零地躺在宫殿地上,上面沾了不知是谁的血。

    距离不算远,且四面死寂,殿外的禁军毫无动静,殿内一片黑暗,难以视物。

    赢秀伸出指尖,伸手去够那条发带,他低着头,勉强勾到发带,远处有个什么圆圆的东西滚了过来。

    他拉住发带,下意识用余光看去一眼,是一颗头颅,是一个刺客的头颅。

    赢秀认得那人,那是他的上峰。

    上峰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表情,神情惊恐,五官扭曲,眼里满是恐惧,仿佛见到了生平最可怖的东西。

    噗嗤一声。

    大殿内的琉璃灯瞬间亮起,灯影煌煌,每一盏明灯,每一道华丽灯影,都在映照着少年刺客的踪迹。

    满殿煌煌琉璃灯下,他的踪迹显露无遗。

    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赢秀手里攥紧了那条发带,另一只手握着剑,腕骨在轻轻发颤。

    地上,上峰的头颅还在望着他,透着万分恐惧。

    不远处,似乎有人正在不紧不慢地朝这里走来,脚步声并不收敛,也不刻意加重,在满殿血腥中,风轻云淡,宛如闲庭漫步。

    一步,两步……

    每一步赢秀都听得异常清晰,胸膛深处的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着,越来越急促,仿佛下一刻就会鲜血四溅,四分五裂。

    就像焰火,升至极点,便会裂成一绺绺长长的碎片。

    莫名的,死亡近在咫尺,赢秀却想起了寒衣节和谢舟看到的焰火。

    多漂亮呀,有明灯浩海,光转九天。

    白衣门客就立在他身侧,咫尺之间,手里提着他送的雪灯,在人海中,独独凝望着他。

    华灯,焰火,白衣,门客……

    浮光掠影似地流逝,只剩下眼前亮得晃眼的琉璃灯。

    脚下的太极殿像是一只眉目肃穆的庞然怪物,阴森可怖,静静地等着将他吞入腹中。

    脚步声渐渐近了。

    就在经过他藏身之地时,骤然停了下来。

    ……来人是谁?

    禁军?皇帝?

    神经紧绷得如同即将崩裂的弦,赢秀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他解下覆面,举起剑,横在脸侧——

    “赢秀。”

    温凉的,熟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剑身微颤,少年刺客仰起头,看见那位暴君正在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九龙衮服,冠帻清冷,漆黑冕旒下是熟悉的眉眼。

    对视的刹那,赢秀心跳骤停,脑袋骤然轰鸣,力气顿失,险些连剑也握不住了。

    传闻中心狠手辣的君主,竟然和门客长得一模一样。

    少年刺客满脸失神,漆黑如墨的发丝凌乱不堪,半跪在地上,眼眸里倒映着他的影子。

    震惊,凌乱。

    看上去很可怜。

    赢秀全然不知自己有多狼狈,浑身几乎浸在血泊里,身侧是上峰的头颅,他思绪一片混乱,像是被揉碎了,碾成灰烬。

    眼前一切都是如此的诡谲离奇,门客,皇帝,谢舟,殷奂,这两个名字不停地在脑海中回溯撕扯……

    一条寒江,一轮月光,白衣青年抱琴而立:

    “谢舟,健康人士。”

    谢舟,南朝建康人,建章谢氏的门客。

    错了,错了……

    谢舟从未说过,他是建章谢氏的门客。

    赢秀颤抖着,慢慢低下头,他颤得厉害,就连修长的颈项也跟着细细地颤。

    记忆不断回溯。

    “你有什么目的?”

    “给你的东西,你要用……知道吗?”

    “你要延尉狱值房的卷宗,何必亲自去拿。”

    “一路小心。”

    ……

    “书上写的我们都做了,用膳,同宿,拆招……我,我们算是眷侣吗?”

    ——“你和他,不是。只有我和你,才是眷侣。”

    “谢舟,我喜欢你。”

    ——“嗯,我知道。”

    过往一句句话不断浮现,凌乱,错杂,像是鞭子一般狠狠地抽着赢秀的心脏。

    少年低着头,颤抖不已。

    漂亮狠戾的年轻暴君俯下身,伸出手,攥着他的下颌,逼他看着自己的脸,语气平静诡谲:

    “你有两个选择,”

    第53章 第 53 章 他亲过这双眼睛

    赢秀半跪在地上, 跪在一地鲜血里。

    他被迫仰着头,攥着他下颌的手指冰冷,修长, 骨节明晰, 湛若冰玉, 带着刺骨的寒。

    他浑身僵硬, 一动不动,有些怀疑眼前人的出现是临死前的幻觉——怎会有如何荒谬的幻觉?

    少年刺客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眼睫轻轻一颤, 鸦睫上的斑驳鲜血滴进瞳孔。

    满殿琉璃灯辉映,四面八方覆盖而下的漼漼华光亮得晃眼, 一片刺目猩红。

    隔着朦胧血雾,赢秀勉强看清冕旒后的眸瞳,眼形昳丽,眸色漆黑, 幽寂,清冷。

    ……他亲过这双眼睛。

    彼时眼睛的主人闭目, 任由他隔着一层薄薄的眼皮,轻轻地亲吻他的眸瞳。

    恍惚中,门客和熙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必偷偷摸摸的,我会闭上眼睛。”

    记忆里的声音与此刻头顶传来的声音渐渐重叠, 同样是温凉, 濯冰漱雪般的清冷声线,一字一句地穿透耳膜。

    与门客生得一模一样,就连声音也一般无二的皇帝,正扼住他的下颌,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要他做出选择:

    “一,继续爱这张脸。”

    “二,死。”

    殿外,几道血肉模糊的人影正在受刑,皮肉剥落,切齿惨叫,遥遥传到赢秀耳中。

    他忍不住轻轻战栗,瑟缩着,眸光向下,眼帘低垂,不敢直视眼前人。

    掐在下颌的冰冷指尖似乎失了耐性,力道更重,强制地扼住他的颌骨,一阵轻微的疼痛。

    那人粗粝的指腹重重地抹过,几乎要陷入柔软肌肤里,轻柔擦去他脸颊上的鲜血,慢悠悠地提醒他:

    “你还有半炷香的时间考虑。”

    继续爱他。

    或者死。

    少年刺客手里攥着一条细细的发带,被血染了,依稀还能看出是金色的。

    他慢慢攥紧发带,仿佛这就是他此刻唯一的支撑。

    赢秀哑着声,头一次发觉,说话原来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

    “……你是谢舟?”

    朦胧的视野中,年轻,昳丽的皇帝似乎笑了一下,指腹向上,拂去少年湿漉长睫上的鲜血。

    两弯纤细黑睫在他手底下轻颤,细细的,虚掩着一双清润眸瞳。

    总是带着笑意,微弯的明亮眼眸浸着血,染上薄薄的赤色。

    皇帝凝视着那双狼狈的眼睛,眼眸略深。

    对方冰冷的指尖似乎即将就要触碰他的眼球,将触未触。

    赢秀下意识闭上眼,睫毛仓促扫过那人的手心。

    皇帝没有回答他之前问的话,蹲下身,半跪着,与赢秀对视,一字一句地问他:“你选好了吗?”

    距离骤然贴近,咫尺之间,赢秀四肢僵硬,心脏仿佛被什么沉重的锐器轻轻敲击了一下。

    他猛的偏过头,赌气似地说:“那你杀了我吧。”

    谢舟骗了他,还要威胁他,既然如此,还不如给他一个痛快。

    掐着他面颊的指尖顿住了,慢慢摩挲着他细白的皮肉,冰冷肃杀,无言的审视。

    仿佛在犹豫要从何处下刀。

    赢秀执拗地偏着头,宁愿被烛火晃得眼睛发疼,也不看眼前人。

    下一刻,有什么东西被人从他手心抽了出来,细细的,柔软的,坠着一点粘稠的血迹,滑过指缝。

    ——是那条金色发带。

    赢秀骤然转过头,想要夺回来,却被钳制住双手,想要挣扎,眼前霍然一黑,纤长布料覆盖下来,他本能地闭上眼睛。

    一片红通通的黑暗中,血腥味扑面而来。

    是那条发带,谢舟用那条发带绑住了他的眼睛!

    赢秀指尖颤动,五指握着剑柄,还未来得及动作。

    咔嚓一声,腕骨一阵剧痛,月骨被强制卸下。

    痛。

    赢秀脑海里只剩下这个词。

    他勉强挣脱桎梏,伸出另一只手去够剑柄,摸了个空,身后之人没有动静,仿佛正在静静地看着他艰难地摸索。

    在他即将摸到剑柄时,脚踝陡然一凉,大掌捉住他的足,硬生生将他拖了回来。

    “赢秀,”

    赢秀目不能视,黑暗中传来的声音平静中诡谲,隐隐可窥见深深的压抑。

    他有些怕了,不知是怕黑,还是怕谁,挣扎着想要逃开。

    皇帝轻而易举地擒住落败的刺客,语气中蕴含无奈,淡漠中透着难言的残忍:

    “——我替你选。”

    黑暗,无边的黑暗,失去了视觉,嗅觉和痛觉便格外灵敏。

    腕骨一阵一阵地疼,那只脱了臼的手,和完好的手被一圈一圈缠绕,勒紧,陷进皮肉,缚着跳动的脉搏。

    浑身的重量都寄托在绳索上,赢秀伸长脚尖,怎么也挨不到地面。

    他疼得直掉眼泪,眼泪把蒙眼的发带濡湿了,溢出的泪水沿着发带往下淌。

    他知道了,谢舟把他吊起来,就是为了方便把他杀掉。

    赢秀满心委屈,眼泪滴滴答答地落下,他在心里骂谢舟,骂谢舟是大骗子,明明不是门客,明知他认错,却也不否认。

    就连谢舟这个名字,也是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早知道他是皇帝,他才不会招惹他。

    赢秀心里后悔,手上疼,眼睛也发疼,身上也疼,心里也疼。

    他哭了一会儿,骤然想起嘴巴还没有被堵住,小声地大骂起来:“你是骗子你是坏蛋,你出门被狗追,上街栽进坑里。”

    他想到自己要死了,还是死在“谢舟”手上,心里更加委屈,“等我死了我要变成鬼,骑在你脖子上,让你抬不起头。”

    “你现在就可以。”

    暴君声音温凉,幽幽响起,不知在暗处看了他多久。

    赢秀骤然僵住,没来由地有点心虚,杀一个刺客,还需要皇帝亲自行刑么?

    他想起从前听过的传闻,当今陛下心狠手辣,爱好发明酷刑,少年时领军北伐,屠了羌族数座城池,暴君之名响彻天下。

    酷刑,暴君……

    赢秀放弃挣扎,任由脚尖自然垂下。

    有什么薄而锋锐的东西贴上他的衣裳,寒意穿透布料,裂帛声随之响起。

    扑面而来的冰冷空气,冷得赢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殿外。

    横跨秦岭,自中原吹来的朔风卷着雪粒子,猎猎吹来,吹得太极殿月台上的鲜血干涸,凝固,结成斑驳的红。

    雪越下越大,埋没了一地的鲜红,无声无息。

    ……

    听觉慢慢回笼,痛觉紧跟其后,少年睁开眼,脸色苍白,两颊泛着微妙的红色,色若春晓。

    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任由黑发凌乱地垂落,铺在腰间,乱蓬蓬的,在层叠软云间流淌,呆呆地坐在床上。

    谢舟没有杀他,他……

    他对他做了什么?

    赢秀想不明白,他生平从未遇见这种事,苦思冥想了一番,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从不纠结自己想不明白的事,这次也不例外。

    少年刺客呆坐了一会儿,觉得坐着有点疼,于是又躺倒下去。

    他安静地躺着,想了想,有点凉,伸手拉过皱巴巴的被衾,明黄色的被衾柔软冰凉,上面绣着看不懂的复杂图案,精致华美,触手生温。

    ……这是?

    赢秀转动脑袋,左右看了看,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浮上心头,这是龙床?

    一个刺客睡在龙床上,这合理吗?

    不太合理,不过睡都睡了,赢秀翻了个身,换了个姿势,脑袋埋在被子里,俯卧着,继续躺。

    他被折腾得累了,浑身疲乏,脑袋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只是静静地躺着。

    至于皇帝为什么不杀他……

    谢舟心底善良,可能连带着皇帝也变好了。

    “赢秀,”

    一道充满压迫感的雪白身影屹立在床前,不知何时来的,也不知站了多久,隔着昏暗纱幰,鬼魅般地俯视着他。

    是谢舟,准确来说,是换上谢舟外皮的皇帝。

    皇帝一身皎洁白衣,一挑素色白绸束发,仙姿佚貌,清淡威仪,恍若一尊冰堆玉砌的琉璃神仙像。

    很美,触目惊心的美貌。

    赢秀爬起来,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恍惚,下意识脱口而出:“我爱你。”

    说完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

    昨夜,暴君一遍遍地逼问他,问他爱不爱他,他只能一遍遍地说爱,一旦说不爱,就会被咬……

    少年面色泛红,蜷缩在乱糟糟的被浪中,像是受惊的小动物,说完那句话,仿佛连他自己都些不可置信。

    皇帝立在原地,没有再进一步,宛如一尊冰冷的石像,一动不动。

    过了片刻,他低下头,捂住心口,摇摇欲坠。

    赢秀抬头朝他看来,眸瞳微微睁大了些,脸上出现了一丝紧张,怀里抱住被衾,一脸警惕地问他:“谢……你,你怎么了?”

    ……难不成是犯病了?

    昨夜京师下了一场大雪,铺天盖地的,又不知上峰做了什么对皇帝不利之事,可能是下毒,或者放暗器……

    赢秀越来越紧张,不知不觉松开了怀里的被衾,小心翼翼地靠近皇帝。

    就在他即将走出拔步床时,脚下骤然响起一阵叮呤当啷的响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无形绷直,迅速收紧,一股拉力勒住他的脚踝。

    赢秀低下头,看见自己纤细脚踝上系着一根长长的金链,金光闪闪,很是漂亮。

    第54章 第 54 章 你痛什么

    赢秀低头认真地看了一眼自己脚踝上的金链, 俯下身用力掰了一下,错愕地发现,链子竟然有些变形。

    是金子做的。

    谢舟……皇帝好有钱。

    他长这么大, 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金子, 还打成链子戴在脚上, 这不是暴殄天物吗?

    少年散着乌发, 肌骨如玉,被沉甸甸的金链拴住脚踝, 再也不能往前, 他钻研了一会儿,打开无果, 好似放弃了挣扎,转身朝龙床走去。

    金链曳地,滑过上好的紫檀木,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在寂阒的大殿中迢递回响, 无端的刺耳。

    赢秀在床上躺下,不再看床帐外的皇帝。

    他是皇帝, 万万人之上,掌枢一国权柄,纵使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也轮不到他操心。

    帐外高峻巍然的身影没有再开口, 捂着心口, 沉默着,屹立在不远处。

    两人的距离明明近在咫尺,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将赢秀从层层垂帷中剥出来,逼着他看着自己。

    但他没有这么做。

    太极殿内只有无限蔓延的死寂, 温暖的地龙时刻不停地燃烧,碳火在地道下发出哔剥的细响。

    赢秀在龙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回忆就纷至沓来。

    山光水色,明灯灼灼,他和谢舟看过的每一幕,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浮现在眼前。

    每一幕都无比清晰,每一个字都震耳发聩。

    那张昳丽,清冷,在月光下淡极生艳的眉眼,犹如墨描,工以丹墨,形神兼具,每一笔都浓墨重彩,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

    忘不掉,甩不脱。

    赢秀深呼了一口气,睁开眼,朝外看去,皇帝还站在那里,一动未动,白衣墨发 ,倒真像一座琉璃冰雪雕像。

    他恶向胆边生,竟然恶狠狠地对他说道:“你过来,”

    少年窝在被窝里,骨骼匀亭,线条秀致,像是软云里卧着一柄秀剑。

    被剥了剑鞘,卸了剑锋,却依旧不改神采。

    皇帝垂眸望着他,目光深深,他此刻倒是听话,走向赢秀,坐在床边,没有再进一步。

    距离被拉进,对方冷艳的眉眼变得更加明晰,唇上好像有血,漆黑的发,冷白的肌肤,艳色的唇,清冷之外,又多了一重少见的诡丽惊鸿。

    赢秀仿佛受到什么蛊惑,不由自主地凝视着他,耳边金链叮当响动,他清醒过来,发觉自己已经主动靠近了皇帝。

    来都来了,断然没有退缩的道理。

    少年刺客一鼓作气,直视着皇帝,开口质问他:“你为什么要骗我?”

    一开始为什么不告诉他,他认错了他的身份,为什么不跟他说,他其实是……一国之君。

    但凡“谢舟”稍微露出一点马脚,或者少掩饰一些,他都能察觉端倪,识相地知难而退。

    面对少年的质问,皇帝神色平静,看不出愧疚心虚,仿佛对此并不在意,语气也轻:

    “我骗了你,还是你骗了自己。”

    本应是微微上扬,表达疑惑的尾音,对方却说得平静无波,静静地陈述着。

    这半年来,有诸多端倪,种种蹊跷,赢秀都找出了看似合理的解释,甚至不需要他费心掩饰。

    他本来无意隐瞒,瞒或不瞒,都是一样的。

    他喜欢赢秀,赢秀就得在他身边,他不喜欢赢秀了,赢秀的处置权还是握在他手上。

    赢秀愣住了,门客的身份确实蹊跷,他并非没有察觉,只是看在那张脸的份上,选择视而不见。

    久而久之,就连他自己都深信不疑,仿佛门客就是门客,观音眉眼,菩萨心肠。

    “……你把我关在这里,究竟想如何?”少年问得直接,眸底没有对于天威的畏惧,他浑身懒怠,只想蜷缩在被窝里,没有力气害怕对方了。

    左右不是砍头,便是酷刑,有什么可怕。

    皇帝没有回答他,侧眸看了外边一眼,宫侍无声地捧着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躺着一柄月光。

    剑身如洗,明净锋锐,赫然是赢秀的问心剑。

    见到自己的配剑,赢秀骤然坐起身,金链随之哗哗作响。

    一起身,和皇帝的距离便更近了,只隔着几重纱幰,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彼此。

    皇帝伸手拿起问心剑,骨节如玉,修长明晰,长剑被攥在他手中,手腕一转,剑身向上竖。

    ……这是要做什么?

    赢秀又一次愣住了,这是要用他的配剑,取他的性命么?

    他紧张地闭上眼,不敢再看。

    等了片刻,始终没有等到穿心的剑,赢秀抖着细睫,睁开眸瞳,眸光向上看。

    一身白衣的皇帝竖剑而立,锋利剑身贴着他的眉眼,从压着眼眸的眉骨到下颌,可想而知,一旦往下划,会划出一道多么深的伤口。

    ……他疯了?!

    哪有人这样对自己的!

    赢秀气不打一处来,也不顾自己的手腕还在脱臼,半跪着,直起身,任凭被衾滑落,伸手去夺皇帝手中的剑。

    嘴里骂道:“你疯了吗?不嫌疼呀?你不怕痛我还嫌痛呢!”

    皇帝长睫低覆,黑沉沉的眸光落在他身上,低声问他:“你痛什么?”

    赢秀来不及思索,扑到他身上,抬手就要抢剑,金链止不住地响,响得越来越烈。

    脚踝一轻,仿佛挣脱了一重桎梏,赢秀已经扑到皇帝腰际,一手攥住他的缁色蔽膝,一手高高伸长,去夺剑柄。

    “哐当——”

    剑身轻飘飘地落在地衣上。

    赢秀只觉颈项一寒,一只大掌由上至下,轻轻攥住他的颈,修长手指张开,温柔托着他的下颌,手的主人低垂眉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受伤的是寡人,”皇帝声音低沉,冷玉的声线中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危险:“你痛什么?”

    赢秀神色恼怒,睁着清澈眸瞳,瞪了他一眼,赌气似地说道:“是,伤的是你,我又不痛,你用剑戳死自己好了。”

    劈头盖脸骂了皇帝一顿,赢秀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什么,低头一看,脚踝上环着一圈红印,那条金链已经不见了。

    锁得松垮,似乎存心让他挣脱。

    “你……”赢秀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好,贴得如此之近,甚至能看清对方根根分明的长睫,墨一般的黑,掩着昳丽的长眸。

    他想了想,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昨夜“谢舟”咬了他一夜,他非得咬回来不可。

    方寸之间,一人垂眸,一人仰头,本是互相对峙,谁也不肯让步。

    仰着头的少年骤然踮起脚尖,抱着青年的窄腰,报复性地吻了上去。

    他如愿衔住薄薄的,冰冷的唇,露出尖尖的细齿,莽撞地咬下去,一股血腥味倏忽在口齿间逸散,是对方的血。

    谢舟流血了。

    赢秀莫名有些慌乱,明明他根本没有咬破谢舟的唇,再联想到醒来时,看见对方唇上有血,捂着心口一动不动,他心底猛然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也顾不得什么报复不报复的,急匆匆地想要退出,好看看谢舟的脸色。

    对方却强硬地捧着他的下颌,俯下身,撬开他的牙关,一步步侵占。

    赢秀忍不住往后倒去,退无可退,陡然倒在龙床上,身后一重重床帷还未勾起,静静垂落,绷紧了,承着少年清癯雪白的腰身。

    “谢……”赢秀刚吐出一个字,又被进一步地压迫,深入。

    他舌尖发麻,就连含糊的音节也说不出了。

    他伸出手,双脚并用地推着皇帝,企图将他推开,脱臼的手腕派不上半点用场,反而一阵阵抽痛,疼得他眼圈微红。

    少年半个身子躺在龙床上,肌肤白得像是斑驳一片的雪,脸颊潮红,眼泪汪汪,嘴巴也肿了,看起来很是可怜。

    他艰难地喘息,大口大口地呼吸,吸气,呼吸,仿佛一尾溺水的白鱼,一动不动 ,只有胸腔在剧烈起伏。

    缓了顷刻。

    赢秀总算能呼吸了,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什么,眼底满是恼怒。

    皇帝斯条慢理地整理雪白衣襟,忽而俯下身,去听他说了什么。

    他仔细听了片刻,总算听清了,赢秀在说:“谢舟我讨厌你!”

    他不是谢舟,赢秀讨厌的人不是他。

    皇帝如此想道。

    在对方俯下身那一刻,赢秀霍然僵住,也不再嘀嘀咕咕了。

    他微微睁大了瞳孔,一觉醒来,昨夜还在隐隐发疼的眼睛已经好多了,不知是谁给他上了药,视野清明,看什么都清晰。

    以致于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头顶,白衣青年正在低头看他,视线碰撞,这张令他神魂颠倒的脸清晰地撞入眼底。

    皇帝绸缎似的黑发披落,铺开无边墨色,肌肤显得愈加白,质如冷霜,冰姿雪貌,清清冷冷的。

    赢秀看得出神,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低头思索了一下,不再理会皇帝,转身爬向里侧,拿起角落里的金链,自顾自地往自己脚踝上套。

    层叠次落的帷幕后,少年低头认真地套了一会儿,总算将金链穿了进去,鎏金精致的金环束着伶仃的脚踝,有些松垮,一挣就能挣脱开来。

    他研究了一下,发现没法套得更牢,也不再理会,转头朝皇帝扬起手中的金链,眉眼弯弯。

    第55章 第 55 章 他必须每天等待

    皇帝垂眸凝视着赢秀, 黑沉沉的眸光闪动,轻轻掠过他手上的金链,落在少年眉眼间。

    清澈, 明亮, 令人想到三尺剑锋上, 那一寸明光。

    他俯下身, 朝赢秀伸手,赢秀愣了一下, 犹豫着, 将自己那只完好无损的手递了过去,那只脱臼的手则悄悄藏在身后。

    皇帝什么也没说, 伸手拉出赢秀藏在身后的手。

    少年手腕修长,秀如削玉,腕骨脱了臼,肿了一圈, 上面还布着细细的勒痕,深深陷进细白皮肉里。

    一片青紫, 看上去好不凄惨。

    赢秀有些想要缩回手,手腕还疼着,被人攥在手里,疼感便更加明显。

    “咔嚓。”

    一声轻响。

    赢秀还没反应过来, 脱臼的月骨便被推了回去。

    对方的动作太快, 太过熟练,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痛,错位的骨头便已经归位。

    饶是如此,紧随其后的疼痛还是让赢秀忍不住皱眉。

    殿外,宫侍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小心翼翼地呈上药膏。

    赢秀正想伸手去接,皇帝按住他的手腕,不让他动弹,转身亲自接过药膏。

    宫侍眼观鼻鼻观心,自觉地退了下去,低眉垂首,如同一道看不清眉目的鬼魅身影,一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偌大的太极殿,一时只剩下赢秀和帝王二人。

    少年想要从帝王手中取过药膏,后者却抬起手,不让他碰。

    当着他的面,亲自取了一点,化在掌心,攥住赢秀的手腕,轻轻揉动。

    帝王指腹有些粗粝,上面覆着细细的茧,纵使沾了温软的疗伤药膏,指尖依旧冰冷,带着森寒温度。

    一寸寸摩挲过高高肿起的手腕,冰冷慢慢渗入高热的肌理。

    赢秀被冰得有些无措,想要挣脱,却使不上力气,只能任凭皇帝为他上药。

    这药膏果然神奇,渐渐融化在皮肤上,手腕一点也不疼了。

    少年刺客新奇地甩了甩手腕,疼得忍不住呲牙咧嘴,再一抬眸,年轻的帝王正冷冷地俯视着他。

    赢秀心虚地放下了手,后知后觉,自己昨夜受了不少伤,今日醒来却不觉得疼痛,应当是有人给他上了药。

    ……是谁?

    答案显而易见。

    是皇帝,当今陛下,以残忍暴虐闻名于世的昭肃帝。

    ……也是他的谢舟。

    赢秀骤然想到一件要紧的事,仰头问谢舟:“其他刺客呢?”

    谢舟轻轻看了他一眼,语气很轻:“杀了。”

    闻言,盘腿坐在龙床上的少年刺客骤然安静下来,浓郁的鸦发遮住雪白的肌骨,流出难得一见的脆弱秀美。

    “你觉得我不该杀他们么?”谢舟低声问他。

    参与太极殿刺杀的人,除了赢秀,全部都凌迟处死了,一片一片,血肉模糊,看不清本貌,一清早便悬于菜市,以儆效尤。

    至于刺杀主谋,深藏在幕后的琅琊王氏……

    谢舟眸光微转,流露出被刻意收敛的冰冷嗜杀,稍纵即逝。

    刺杀帝王,乃是夷九族的大罪,赢秀岂能不知。

    他如今能好好地活着,全靠……

    赢秀有些茫然,直接问谢舟:“你为什么不杀我?”

    不是含恨的质问,也不是有恃无恐的挑衅,单纯是疑惑,少年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不杀他。

    谢舟笑了一下,那张漂亮的脸上,一闪而逝的短暂笑容让赢秀看花了眼。

    直到笑容消失,他还是没有回过神来。

    下一刻,年轻残忍的帝王伸出指尖,轻轻拨开赢秀凌乱的发丝,露出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

    帝王俯身,轻声在刺客耳边道:“因为我是你的谢舟。”

    谢舟,怎么会杀赢秀。

    凉薄冰冷的气息拂过赢秀的耳廓,裹挟着来自上位者的恐怖气息,几乎是毫不收敛地扑面而来。

    对于危险的直觉,让赢秀本能地颤栗,身体条件反射地痉挛,弧度很轻,像是湿了翎羽的鹤在簌簌发抖。

    他没有察觉自己身体的异样,甚至没有发现自己在颤抖,反而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笑,一本正经地抱怨:

    “不管怎么说,你都骗了我,你不和我道歉,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谢舟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道歉,你就会原谅我么?”

    ——无论对你做了什么,只要道歉,你就会原谅我,是吗?

    “当然不是了!”赢秀被他的逻辑气得面颊微微发红,习惯性地指挥他:“你把我的鸟放进来,我得报一声平安。”

    他的鸟,那只圆滚滚的鸱鸮,因为长得很圆,所以名字叫做鸟。

    从前住在客舍时,鸟就养在静室的廊下,谢舟时常会替他照料,久而久之,赢秀也就习惯了吩咐谢舟。

    谢舟似是思索了一下,“鸟不知道去哪了,我派人给你找。”

    他答得滴水不漏,偏偏赢秀就是怀疑他,“是么?”他裹着被衾爬下床,赤着脚踩在地衣上,“我要自己找。”

    赤脚走出去几步,长长的被衾拖在太极殿的地衣上,赢秀试图抱住全部的被衾,尝试了一番,最终选择放弃。

    回头望向立在原地的谢舟,“我的衣裳呢?”

    没有衣裳,这可怎么出门?

    怎么也得给他找一件亵衣吧?

    谢舟生得一副观音貌,语气淡漠平静:“坏了。”

    “坏了?”赢秀重复了一遍,想了想,认真地提出疑问:“这宫里没有衣服吗?”

    这么大个皇宫,总不会连件衣裳也没有吧?

    谢舟还是一副毫无变化的平静语气,“有。”

    赢秀顿住了,有衣裳,为什么不给他呢?

    在他看来,谢舟还不至于穷到连件多余的衣裳也没有,再不济,给他一件宫人内侍的衣裳也行。

    “你随便给我找件衣裳吧,”赢秀决定先礼后兵,选择低声下气。

    “求我。”

    谢舟平静道。

    纵使是说这种羞耻的话,他昳丽清冷的眉眼依旧毫无变化,神色端肃整峻,形状优美的眼帘朝下,望着赢秀,倒有些悲天悯人的意味。

    浑身裹着龙纹织锦被衾,裹得像个金黄花卷般的少年刺客犹豫了一会儿,求就求,他怕什么。

    他一鼓作气,凶巴巴地抱着被衾挪了回去,中途还不忘蹲下身捡起掉在地上的被角。

    金黄花卷磨磨蹭蹭地走到了谢舟面前,一把扑进了他怀里,孰料竟然撞到了对方冷硬的胸膛,疼得赢秀的额头发疼。

    赢秀:“(QnQ)”

    谢舟沉默了一刹那,伸手将花卷揽入怀里,隔着薄薄的被衾,两人骨骼紧贴着。

    静静抱了一会儿,谢舟单手将赢秀打横抱起,另一只手则捧着少年身上垂落的被角,小心地将他放在龙床上。

    一层层放下床帷,确认帐中之人不会被看到。

    帝王对外吩咐:“来人,把鸟拿进来。”

    内侍谨慎地捧着鸟笼走了进来,鸟笼底部筑着毫无缝隙的挡板,堆着小山似的鸟粮,鸱鸮正躺在小山上睡大觉。

    看到赢秀,鸱鸮也没什么反应,俨然已经为食叛主。

    赢秀打开笼子,放鸟出来,鸟看了他一眼,继续躺下。

    赢秀:“……”

    一夜不见,怎么变得这么骄奢淫逸?

    仿佛看穿他心底的想法,谢舟淡声道:“你睡了三日两夜。”

    他以为刺客身体很好,现在想想,也该补补。

    赢秀被谢舟满怀关爱的眼神看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相处久了,明明谢舟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一如既往的淡漠,他也隐约能窥见他真实的情绪。

    他没有理会谢舟,双手捧出鸟,要来纸笔,写好信条,打算让鸱鸮送出去。

    头顶骤然传来一道阴晴不定的声音:“长公子?”谢舟冷冷问道:“你要向他报平安?”

    “是,”赢秀倒是痛快承认,“他是我至交好友,怎么也得和他说一声,告诉他,我还活着。”

    少年说得过分坦率,反倒让谢舟不知如何是好。

    他没有阻拦,静静地看着赢秀发信。

    “赢秀,”

    赢秀刚刚在太极殿的步步锦支摘窗前放飞了鸟,回过头,看见谢舟立在身后,视线碰撞,他心里无端慌乱。

    从醒来到现在,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事情再次浮现出来——

    比如,作为刺杀主谋的琅琊王氏,究竟是何下场?

    王守真全然没有参与到这场刺杀中,命令他们刺杀皇帝的,乃是琅琊王氏的主公,南朝的尚书令。

    士族高门,往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黄琉璃瓦重檐剔透,筛得窗光明净,映照着赢秀变得有些苍白的脸色。

    纵使他把有意帝王当成门客谢舟,帝王也有意陪他胡闹。

    到底,残暴冷漠,高高在上的帝王不会是他的谢舟。

    良久。

    谢舟朝他走了过来,只字不提赢秀从前的欺瞒,也不提究竟会如何处置琅琊王氏,只是轻声道:

    “你什么也不用想,只要待在这里就好。”

    待在太极殿,想要什么,他都会命人给他找来。

    旁的事情,一件也不用想。

    赢秀此后余生,再也不必为任何事烦恼忧愁。

    唯一要做的事,便是在这大殿中等待他的到来,然后陪着他。

    他不能保证每一天都会来,但是赢秀必须每天等待。

    第56章 第 56 章 翻案(一)

    赢秀一愣, 谢舟方才说的话回响在耳边——

    “你什么也不用想,只要待在这里就好。”

    他凝神思索了一下这句话的含义,骤然明白过来, 谢舟是说, 以后他的事全部由他包揽, 他可以高枕无忧了。

    放在谢舟眼中, 金裳少年一直立在窗前,低着头苦思冥想, 仿佛对他的安排很不满意。

    也是, 失去自由,被禁锢在这大殿中, 谁会高兴?

    不过,那又如何,赢秀没有选择的权利。

    下一刻——

    赢秀安静地朝谢舟走来,隔着雪白的袍裾, 猛的抱住他的手臂,像是偷摸着抱住了一个宝物, 兴高采烈:

    “谢舟!你真好!”

    天知道什么也不想,只要吃喝玩乐的生活有多好!

    谢舟对他真的太好啦!

    少年骤然靠近,肌肤相贴,温热的触感从手臂传来。

    年轻的帝王有一瞬间的怔忡, 长睫低覆, 深深地看了一眼赢秀乌黑的发旋。

    片刻后,垂下的指尖缓缓抬起,落在怀中少年的脊背上,以一个强势的守护姿态,轻轻环抱住他。

    黏黏糊糊地抱了一会儿, 赢秀总算想起正事,放开谢舟的手,退后一步,仰头看向他,一脸严肃,似乎要问一些格外紧要的事。

    谢舟低眉,洗耳恭听。

    “对了,什么时候用膳?”赢秀十分认真地问。

    谢舟:“……”

    他垂眸凝视少年亮晶晶的眼眸,轻声道:“随时都可以。”

    一方龙书案,上首摆着御茶床,罗列珍馐。

    流水似的宫侍无声地布菜,呈上最后一道菜后,垂首低眉,次第离开。

    烛光照在他们颢色杂裾上,脚步出奇的一致,疾行缓步,行在崔巍宫殿中,如同一列庄严肃穆的泥俑。

    不知为何,赢秀骤然想起谢舟之前说的话。

    他说,建康有一条秦淮河,一直流到城外,流到阡陌田间,孩童喜欢在田埂上玩耍,迎着明晃晃的天光,在太阳底下跑来跑去。

    一字一句,仿佛就在昨日。

    这森罗宫殿里哪有活水天光,阡陌田垄?

    赢秀轻轻眨眼,四面嵬巍烛光幽幽地晃动,有些晃眼。

    他低头吃了两口,感觉没什么胃口,忍不住低声问谢舟:“你小时候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这是一个很笨的问题,谢舟作为皇嗣,自然该在巍峨宫廷中长大。

    谢舟放下银箸,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平静,淡漠地评价:“这里很好。”

    对他而言,这是个很好的地方。

    毕竟,野兽天然适合残酷的角斗场。

    而赢秀,是他掠夺来的珍宝。

    ……他会好好守护的。

    赢秀对谢舟的话深信不疑,虽然他不太喜欢这里,总感觉太过沉闷,头顶恢宏华丽的穹顶,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不过,谢舟既然说这里很好,应当是很好吧。

    用完膳后,谢舟去上晚朝,临行前告诉赢秀,除了不能离开,他做什么都可以。

    赢秀一个人在殿内走了一圈,走到太极殿的槅门附近,还未踏出一步,不知从何而来的宫侍如同鬼魅般出现,弓腰垂首,哀求道:“郎君,求您别踏出这座宫殿。”

    他脸上带笑,笑眼里没什么情绪,由于他低着头,赢秀看不见他的脸色,听到他充满哀求的语气,一下便收回了脚。

    金裳少年立在门后,太极殿的门槛不算高,堪堪没过他的脚踝,轻轻一跨就能越过去。

    不足方寸的高度,他却始终没有越过去。

    赢秀无聊地盯着外面的景色看,彼时暮色四合,云敛天末,幽远寂静。

    太极殿前是一处广阔的月台,月台附近立着上百个值守的禁军,往下看,是层层丹犀,玉阶绵长,一直延伸到天边。

    天边隐约可见飞檐宝瓦起伏的轮廓,不同的高低错落,一样的巍峨可怖。

    那么多殿宇,感觉可以潜伏很多个刺客。

    赢秀默默在心底计算了一下,假如一处角檐可以蹲一只刺客,那么……

    在守在殿外的内监总管眼中,陛下圈禁的禁脔正在望着天穹出神,仿佛在渴望自由。

    内监总管不由多看了一眼,想到陛下残酷暴虐的手段,以及善妒的性情,连忙移开目光。

    唉,可怜的少年。

    赢秀站得脚麻,转身走了回去。

    内监总管在心底叹息,这少年大约是知道,自己这一生都没有自由的希望了,只能被迫接受,落寞转身。

    落寞的赢秀回到太极殿,决定好好改造一下自己的被窝,既然要长久住下,一定要变成他喜欢的样子才行。

    皇帝下晚朝回来时,在廊外随口问起赢秀今日如何,内监总管小心翼翼道:“陛下,公子一直盯着门外看,看上去好不可怜。”

    好不容易陛下看上了一个人,虽说是个男子,好歹是个人,还是个活的,长得还漂亮,神秀灵动。

    纵然他阅人无数,也没见过如此神秀的少年。

    陛下一直把人圈禁着,这算怎么回事?

    皇帝轻轻睨了他一眼,内监立即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一直盯着门外看,好不可怜。”

    直到走进太极殿,皇帝脑海中还在回忆这句话,他抬起眸,刚要在大殿内寻找赢秀的身影。

    一抬眼,却看见变得天翻地覆的寝宫,屏风被移开,露出窗光,月光洒落,一地清晖。

    少年弯着腰,一手一件,蚂蚁搬家似地抱着谢舟的衮服。

    两相对视,赢秀颇有尴尬,解释道:“那个,你说我想做什么都可以,我想……”

    ——想把谢舟的衣裳放到床上,抱着睡觉。

    赢秀有些局促,这是可以说的吗?

    谢舟循着他的视线看去,隔着纱幰,看见龙床上用雪白衮服堆叠起的小山,小山中间凹陷下去,应当是给人睡的。

    帝王沉默了一下,“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我想看书,”赢秀眼巴巴地说道:“我想看历年的卷宗。”

    少年说话从不拐弯抹角,但这次他没有主动提起,而是在他说出这句话后,再顺着他的话提出请求。

    这是怕他不答应?

    谢舟城府何其深沉,他一眼便看穿了赢秀的心思:“想给瘐明翻案?”

    帝王语气很轻,与往常无异,赢秀听不出什么,诚实地点头:“嗯!”

    真诚,明亮,不加掩饰,甚至没想过这句话可能会引起什么后果。

    谢舟看着这双眼眸,浊世清明,惟他一人而已。

    “我命人给你找卷宗来。”

    他说。

    这不算什么大事,一个乱臣贼子,既然赢秀在意,如果真能查出什么端倪,为他翻案也未尝不可。

    赢秀笑起来,仰头轻轻吻了他一下,少年闭着眼睛,亲得没头没脑,恰好亲在谢舟锋锐的眉弓上。

    谢舟低下头,放低姿态,平视着,让他的吻落在自己的唇上。

    有皇帝的吩咐,廷尉很快将卷宗送来了,分门别类地堆放在紫檀案上,其中便有关于寿春坞主的卷宗。

    赢秀抱着卷宗,席地而坐,看得入神。

    上面记载的内容,与九尺爹爹和他说的差不多,瘐明通敌叛国,先帝下令夷其九族,一个个陌生的名字从眼前掠过……

    赢秀的目光停在其中一道名字上面,明昔鸾,被世人称为赦夫人,出身流民,一代赫赫有名的女将,令羌族闻风丧胆。

    这是他的母亲。

    赢秀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很久,试图在脑海中想象母亲的面容和身影,想了半天,依旧是朦胧的一片。

    他目光向下,看到了当年向先帝检举此案的人——

    一个眼熟的名字,王誉。

    此人当年是瘐明身边的行客,自诩瘐明的亲信。

    瘐明通敌造反的一系列证据,也是他亲自呈上的。

    赢秀脸色骤然一变,王誉,江州别驾,现中书省散骑,琅琊王氏的家臣。

    彼时,徐州广陵。

    自从南朝今年最后一场大雪过后,琅琊王氏便闭门不出,昔日柳陌花衢的琼花台一片寂静。

    堂前赫然摆着一副副棺椁,那是从京师送来的,里面装的是刺客的尸首。

    数十位刺客,几乎零落成泥,看不出原貌。

    这是警告。

    天威浩荡,世上最锋利最可怖的铡刀悄无声息地悬在琅琊王氏的颈侧,随时都可能落下。

    越是未知,越是恐怖。

    纸钱纷落,像是又下了一场大雪。

    长公子一身缟素,坐在那数十副棺椁前。

    他分不清哪个是赢秀,生怕赢秀死后受了委屈,便把每一副棺椁里的尸首都当做了赢秀。

    他是个没用的兄长,因为得不到运河的漕运之权,被家中的庶出子弟钻了空子,忙于族斗,疏忽了赢秀。

    导致赢秀被王道傀命令去做那等危险之事,刺杀暴君,命如悬丝,一去不返。

    长公子坐在棺椁前,眉眼苍白,踉跄着起身,送走一副副棺椁。

    这是大逆不道之举,家父在世,他穿着一身缟素,替人守灵,这是在明晃晃地诅咒王道傀。

    族中议论纷纷,王守真毫不在意。

    他亲眼看着棺椁一一下葬,回望琅琊王氏风雨飘摇的百年门庭,抛下象征着长公子印记的玉令,转身离开。

    高坐在帷幕后的王道傀听完下人回禀,眼皮都没有睁开:“他是士族子弟,岂能如此心软?”

    第57章 第 57 章 你现在究竟是什么身份……

    下人不敢开口, 安静地侍立在一旁。

    王道傀举目望向京师的方向,思绪万千。

    他听闻赢秀在江州手持符节,那符节是天子所赐, 还以为赢秀与天子有瓜葛, 故而派他前去刺杀, 略作试探。

    谁承想……

    不仅损失了一批精锐刺客, 还彻底失了圣心。当今陛下阴晴不定,还不知会怎样处置琅琊王氏。

    王道傀闭上眼睛, 深吸一口气, 站起身,“来人, 备马,我要去建章谢氏一趟。”

    建康,京师太极殿。

    赢秀合上卷宗,脑海中还在回想那个王誉。

    他记得, 他曾经在江州府衙中和王誉见过一面,当时宝瓶口溃堤, 王誉想要推他出来替罪。

    是时候该找这个王誉问一问了。

    只是,眼下他出不了太极殿,又该如何见到王誉呢?

    赢秀思索了一番,决定去找谢舟。

    他知道谢舟一直在太极殿东堂处理政事, 脚下的寝殿位于西堂, 穿过数重廊庑,便是东堂。

    禁军看着金裳少年快步穿过廊庑,纤细身影投射在殿外的纱窗上,想了想,他也没出太极殿, 谁也没有阻拦。

    一路畅通无阻,赢秀用了轻功,不过两息便到了东堂附近,他还未来得及让宫人通报,殿内忽而传出一道陌生的声音:

    “陛下,如今宗祀祚薄,后继乏人,先帝在您这个岁数,膝下早已有了几个皇子皇女……”

    赢秀光明正大地偷听了一会儿,总算听明白了,这个大臣正在声嘶力竭地劝谢舟选秀。

    ……选秀?

    赢秀没有听过这个词,民间谈论皇家,都是隐晦地指责当今陛下残暴恣睢,翻来覆去地说,倒是没有提起过旁的。

    守在东堂外的宫人垂着眼帘,不敢看赢秀。别人不知道,他们这些在太极殿值守的宫人倒是一清二楚。

    这位是陛下豢养的禁脔,灵秀无俦,不知是何出身来历。唯一知道的便是,他是在陛下血洗太极殿那一日之后出现的。

    听闻那日出现了刺客,意图刺杀陛下,结果被禁军守株待兔,杀了个一干二净。

    事后宫人进去清洗宫殿,只看见满地的血腥。

    关于赢秀的身份,他们隐隐有所猜测,却不敢说出口。

    倘若陛下要选秀,也不知这少年究竟是何下场……

    赢秀看着宫人莫名变得同情的视线,心里冒出大大的疑惑。

    还不等他问出口,殿内骤然死寂,那位大臣的声音消失了,不远处的恢宏殿门缓缓打开,赢秀循声望去,看见禁军拖着一道瘫软的身影走了出来。

    不知是不是他看花了眼,那道身影后面,似乎绵延着长长的血痕。

    长久的寂静过后,东堂内又传出声音,那些大臣继续论政,说了半天,都是在说绥靖安边,眼下南北互市,羌人为了得到南朝的粮食,必定会安分守己。

    赢秀立在庑廊下,听了一会儿,听着听着,九尺爹爹说过的话再度浮现在耳边——

    南朝的士族,一心苟安江左,生怕瘐明打多了胜战,手握兵权,迟早撼动士族的地位,于是联合起来布局算计他……

    一旦兴起兵燹,受苦的还是百姓,倘若一味地苟安,难保羌人不会举兵进犯。

    莫名的,赢秀想起了涧下坊那些翼洲百姓说过的话。

    瘐明当年带着他们远赴江左,离江时立在船头,迎着江风,信誓旦旦说有朝一日,还会带他们回来,重返故土。

    ——瘐明已经身死,没有人会再带他们回家了。

    这个念头让赢秀心里堵堵的,仿佛压了一块石头,以至于他没有察觉到四面不知何时已经鸦雀无声,脚步声重叠响起,殿门内走出一位位官员。

    裘袍重叠,满朝朱紫。

    官员们手举笏板,低眉垂首,径直往对面的庑廊走去,就在他们转身,倒是有几个年轻的官员余光中看见了远处的赢秀。

    金裳博带,少年风流,眉眼灵秀,宛如一柄秀剑,凌厉地横插在肃炤宫闱中。

    最要紧的是,他并没有刻意放低视线,低眉垂首,而是坦然地直视着东堂,神态气度,倒像是身处自家庭院。

    ——这是哪家的公子?

    官员们不约而同地想着,没人敢前去和他寒暄,最大胆的也不过是转身时多停留了一会儿,抬眸看了那少年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

    那群官员在看他。

    赢秀对视线很敏锐,他立在廊下,遥遥看着这群缁冠素履的朝臣消失在庑廊尽头。

    宫侍神不知鬼不知地出现在他身侧,轻声提醒:“郎君,陛下让您进来。”

    “哦!”赢秀收回目光,跟着宫侍走了进去。

    东堂饰高璧红,邃宇朱雕,穹顶有数丈之高,愈往上愈高,只能沿着丹犀一级级往上仰视,远远俯瞰,依稀能看见璁珑垂帷后,宝座恢宏。

    立在原地,只觉自己分外渺小,仿佛一举一动都被宝座之上的人收之眼底。

    赢秀倒没什么感觉,第一反应是这宫殿真大,真高!

    那朱红华丽的台阶可真长。

    难道谢舟每日在此议政,都要爬这么高的台阶么?

    赢秀决定暂时原谅谢舟比自己长得高这件事,他径直走上台阶,伸手拨开珠帘,探进一个脑袋:“谢舟!”

    帝王端坐在宝座之上,垂眸看了他一眼,赢秀不知怎么,竟然有些紧张。

    他总感觉穿着缁色九龙衮服,头戴冠帻,端坐宝座的帝王,与他的谢舟不太像。

    下一刻,他悬着的心便稳稳落进了胸膛里。

    谢舟起身,伸手拉着他坐下。

    骤然被冰冷修长的指尖触碰,赢秀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坐在谢舟腿上。

    属于皇帝的龙椅很宽敞,足以两人并排而坐,赢秀扭动着,试图从谢舟腿上下来。

    对方语调平静,往日冷沉的声线多了一丝低哑:“别动。”

    赢秀愣了一下,局促地坐着,不敢再乱动了。

    他知道谢舟不喜欢隐瞒,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出来意:“我想见王誉。”

    中书省散骑,琅琊王氏的家臣。

    谢舟没有立刻答应,低声问赢秀,“你想用什么身份见他?”

    ……什么身份?

    瘐明的遗孤,琅琊王氏的刺客,还是……

    赢秀头一次意识到一个问题,他现在,究竟是以什么身份,留在这座恢宏宫闱中的?

    他想了一下,道:“都行。”

    都行,什么都行,让他见到王誉,他自然有办法让他开口。

    谢舟低头,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少年乌黑柔软的发旋,像墨一般,尽数倾斜在他怀里。

    赢秀看不见谢舟的目光,却本能地感觉到一丝危险,他稍微有点不安,想到身边人是谢舟,又慢慢放松下来。

    头顶陡然响起一道温凉的声音:

    “——什么叫都行?”

    这是罕见,一向温润包容的谢舟竟然会步步紧逼,一直追问同一个问题。

    出于直觉,赢秀没有立刻回答他,斟酌了片刻,认真道:“都可以,什么身份都可以。”

    话音刚落,他便听见头顶传来皇帝的叹息:

    “你不明白寡人的意思。”

    赢秀不知道谢舟在闹什么脾气,他只觉得坐在谢舟腿上,骤然变得局促不安。

    少年兀自站起身,想要转身面对身后的帝王。

    他刚转过身,对方便攥住他的手,强势地逼着他继续坐下。

    这已经不是坐了,准确来说,赢秀只能跪在他腿上,面对面地仰视他。

    这是一个古怪,又无比亲密的姿势。

    两人的距离贴得极近,赢秀仰着头,甚至能看清谢舟低覆的长睫,根根分明。

    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冒了出来,他想要数一数谢舟的睫毛。

    还没等他开始数,对方便已经低下头,俯视他,目光牢牢地摄住他。

    在这样平静,密不透风的视线之下,赢秀莫名感觉,就连呼吸都变得粘稠了。

    他眼眸颤了颤,有些不敢和他对视。

    然而现在这个姿势,无论他看向何处,都能感受头顶冰冷炙热的视线。

    “赢秀,”谢舟平静道:“你就从来没有想过,你现在究竟是什么身份?”

    他语气澹然无波,听不出异样,带着某种难言的蛊惑,充满耐心的循循善诱。

    “啊?”赢秀一脸茫然,脱口而出:“我不是你的眷侣么?”

    话音甫落,少年骤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早在入宫刺杀前夕,他便已经和谢舟提了分手,谢舟也答应了。

    严格来说,他们现在什么都不是。

    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刺杀被擒的刺客,与被刺杀未遂的南朝帝王。

    赢秀脸色倏忽苍白,脑袋嗡嗡,谢舟突然提起这个,难不成是后悔了,要把他拖出去斩了?

    ……好吧。

    希望谢舟让他们斩得快一点,他怕疼。

    跪坐在帝王膝上的少年闭上了眼睛,俨然是一副乖乖等死的模样,等了半天,也没等到皇帝把自己拖出去处死。

    赢秀大着胆子,偷偷摸摸睁开眼,正好撞上谢舟冰冷的视线,居高临下的审视。

    帝王眸色漆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们让我选秀,你说,”面无表情的帝王霍然问怀里的刺客:“寡人该不该选?”

    第58章 第 58 章 你有没有想过当寡人的皇……

    “选秀?”说实话, 赢秀不知道选秀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抬起眼睫,观察谢舟的神色, 看不出有何异常, “你自己决定就好啦。”

    他自认这句话说得毫无错处, 帝王冷沉的眸光落在他身上, 静静地打量他片刻:“你很高兴?”

    ……又关他什么事?

    赢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谢舟现在也许有点不高兴。至于为什么不高兴, 他不知道。

    难不成谢舟不喜欢选秀, 朝臣逼着他选?

    赢秀感觉自己发现了真相,安慰谢舟:“你要是不喜欢, 就不选。”

    谢舟:“……”

    他怎么感觉赢秀说了他打算说的话。

    帝王昳丽威仪的眉眼黑沉沉,温柔的表象下,是冰玉之质,声音依旧平静:

    “你没什么想说的?”

    赢秀皱眉, 他隐隐感觉到谢舟似乎想让他说些什么。可是他不直说,他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想让我说什么?”少年直接问道。

    谢舟沉默了, 漆黑眼底倒映着少年亮晶晶的眼眸,赢秀是真心实意地问他,究竟想让他说什么。

    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真的不妒忌?

    想到后者, 谢舟眯起眼, 俯视着赢秀,试图从他脸上寻找到一丝作伪的痕迹。

    赢秀同样在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清澈的眼眸中满是期待,仿佛谢舟想听什么, 他都会说出来。

    “……你知道选秀是什么意思么?”

    两相对视,帝王仿佛意识到什么,低声问道。

    赢秀:“(⊙o⊙)”

    他抬眸看了看谢舟,试图从他脸上找到答案,却只看见对方平静无波的脸,硬着头皮解释道:“选秀就是……选秀,就像那些大臣说的一样。”

    赢秀生怕谢舟会问他那样是哪样,他苦思冥想了一会儿,还不等他想出个子丑卯寅,头顶骤然传来一阵低笑,帝王看着他,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谢舟耐心地解释:“选秀就是挑选各地佳丽,以充六宫。如果我选秀的话,宫里就会多出很多妃嫔。”

    赢秀愣了一下,呆呆地问他:“那你要选吗?”

    皇帝和妃嫔,听起来比较合适,皇帝和刺客,他好像没有听过这样的搭配。

    赢秀有点低落,如果谢舟不是皇帝就好了,他可以把他打包带走。

    可是没有如果,即便他要走,他也只能一个人走。

    “倘若不选秀,宫里就没有妃嫔,也没有皇后,”帝王的声音从高处传来,明明离得很近,却给赢秀一种距离很远的错觉。

    他点了下头,顺着帝王的话往下说:“那确实该选。”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谢舟神色阴沉,昳丽冷艳的眉眼隐隐阴鸷,平静下似有暗流涌动。

    赢秀低着头,跪坐着,等了很久,也没等到头顶传来动静,他犹豫着要不要往上看,脑袋骤然一沉。

    冰冷的大掌缓缓覆下,落在他柔软的发旋上,轻轻地抚摸:

    “你回去吧,好好想想。”

    好好想想,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赢秀站起身,想要从谢舟腿上爬起来。许是跪得太久了,小腿发麻,他不得不扶着谢舟的肩膀,摇摇晃晃地起身。

    东堂内的宫侍低头,不敢看垂帷后的宝座,天子宝座,陛下竟然让那位郎君同坐。

    可想而知,那郎君究竟有多受宠。

    他们还以为,那郎君应当手段了得,乖顺妩媚,谁知,反倒像是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

    倒是他们嗜杀成性的陛下,温声细语,百般引导。何曾见过陛下用这个语气说话,听着就渗人。

    璁珑晃动,赢秀从帷幕后走了出来,他慢慢走下丹犀,脑海里还想着谢舟方才说的话,让他好好想想。

    ……想什么?

    选秀?

    有他一个秀还不够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赢秀骤然明白了什么,三步做两步跳上台阶,拨开垂帷:“谢舟!我知道了!”

    巍峨殿宇中,少年发间金缎飘扬,衣袂逶迤,眼眸满是认真,“你已经有一个秀了,你还要选秀吗?”

    向来不动声色的帝王垂眸,漆黑眸底落进一点金色,“这就是你想到的?”

    赢秀维持着拨开帷幕的动作,蹙眉思索,半天也想不出来什么,只能冲谢舟眨了眨眼。

    谢舟站起身,无奈地笑了一下。

    他想要赢秀产生妒忌,小心翼翼地祈求他的爱。

    没想到,到头来失控的反而是他。

    不再提选秀之事,谢舟平静道:“我会安排王誉见你。”

    谢舟对他真好。

    赢秀喜滋滋地凑了上去,踮起脚尖,仰头亲吻谢舟。

    谢舟对此并没有什么反应,安静地阖上眼帘,任凭一个蜻蜓点水似的吻,轻轻落在他的眉心上。

    翌日,建康延尉狱。

    王誉一身绣禽皂服,面带风尘,坐在窄牢中,面前摆着一卷摊开的空白卷牍。

    昨夜,他刚从门下省下值归来,就连官服也来不及脱,悬镜司执刀登门,不由分说地将他请进延尉狱。

    足足一夜,无人提审,也无敲打奚落,漆黑的窄牢中,看不见任何一个人。

    目之所至,就连狱卒也看不见。

    估摸着天光微亮,他睁开眼,看见了面前凭空出现的卷牍和笔墨。俨然是要他写些什么,到底要写什么?幕后之人究竟想看什么?

    愈是未知,愈是恐怖。

    许是人老了,忍不住抚今忆昔。

    身下这座窄牢让王誉想起当年。

    那日,他来狱中给不知死活的上司送行,多可怜啊,前不久还是骑着高头大马凯旋归来的将军,现在却沦为阶下囚。

    那可是凌迟,削得只剩白骨,他的眼眸还是那么亮。

    亮得惊人,人间自有浩然正气,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

    那人死了这么多年,他还清晰地记得这双眼睛,记得那一瞬间的震撼,敬服,恐惧,忏悔,叹息……

    远处遥遥传来脚步声,伴随着一阵叮呤当啷的轻响,王誉循声看去,烛火微茫的廊外先是出现一角金色衣袂,随后露出那人大半个身形。

    王誉瞳孔骤缩,那人竟然是赢秀,那双眼睛……和记忆中的重叠在一起,分毫不差。

    一群人小心地簇拥着赢秀,赢秀倒是气定神闲,让人把狱门打开。

    那群人迟疑了一下,听话地打开门。

    王誉表面平静,心中已然掀起惊涛骇浪,别人不知道,他倒是清楚得很,这些人都是悬镜司的暗卫,平日神出鬼没,气势可怖。

    按理来说,他们只会听从那位的安排,又怎么可能对赢秀言听计从?

    顶着王誉震惊的目光,赢秀穿过狱门,走到他面前,扫了一眼空白的卷牍,又看了看地上打泼的墨。

    金裳少年静静地立在他面前,沉默着俯视他。

    地牢中一片死寂,无形的威压让王誉忍不住开口:“某是朝廷命官,你们无缘无故地压着某下狱,此事延尉署可曾知情?”

    赢秀笑了一下,很轻的笑容,却让王誉一颤,单凭那个笑容,他便知道自己已然落了下乘。

    ……

    半刻钟后,赢秀走出延尉狱,王誉的嘴很硬,但负责审讯的刑名还是帮他问出了一些东西。

    比如,当年寿春坞主案是王谢两家主导。又比如,明昔鸾还活着。

    他的生母,响名南北的女将军,还活着。

    赢秀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谢舟,谢舟没太大的反应,仿佛早已知情,“我已经派人去找了。”

    他向来隐忍含蓄,在事情没做成之前,不会提前说出来。

    赢秀一愣,“你早就知道了?”他没想到这么重要的消息,谢舟竟然会瞒他。

    坐在案前的谢舟合上奏折,看向他,平静地解释:“我不想让你失望。”

    燃起希望,又被再度磨灭,那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他不想让这种事发生在赢秀身上。

    话虽如此,赢秀还是有些怏怏不乐,闷闷地点了头,语气认真:“下次你一定要告诉我。”

    十几年来,何曾有人胆敢对帝王说过这种话,静立在不远处的太监总管冷汗津津,旁人或许不了解陛下的性情,他可是从小看着陛下长大的。

    外头说陛下专横独断,暴虐残忍,冷漠严苛,乃是千古暴君……那都是真的。

    郎君胆子也太大了,竟然这样对陛下说话。

    太监总管暗自为赢秀捏了一把汗。

    孰料,帝王轻声对赢秀道:“好。”

    赢秀满意地亲了他一下,眼眸亮晶晶的,“谢舟,我好喜欢你。”

    直白,率真,突如其来的告白。

    那一刻,谢舟听到了胸膛深处传来的心跳声。

    他一脸平静,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在赢秀看见他泛红的耳尖之前,迅速转移话题:“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王誉说,寿春坞主案背后是琅琊王氏和建章谢氏,可是却没有证据,不能提出翻案。

    赢秀想了想,神神秘秘地靠近谢舟,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与此同时,寿康宫。

    太皇太后谢氏静静地倚靠在临窗的矮塌上,眉眼慈悲,垂首翻看佛经。

    当今陛下厌恶鬼神,杀僧灭佛,少年时甚至还一度把佛经列成禁书。就连现在,宫里宫外也没有多少人敢明目张胆地看佛经。

    女官动作轻巧地掀起纱帷,走入殿内,立在谢氏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听闻皇帝又搁置了选秀,谢氏倒是没什么反应。皇帝向来如此,不近女色,也不好男风,清心寡欲,平等地视天下众生为蝼蚁。

    女官接下来说的话,却让谢氏微微眯起眼:“你是说,他在太极殿养了一个人?”

    太极殿是天子寝殿,固若金汤,密不透风,想要从中打探消息难如登天,就连那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也探不出蛛丝马迹。

    看来,那个人对皇帝来说,当真有些特殊。

    谢氏搁下佛经,再过几日便是年宴了,按照惯例,皇帝会在太极殿正殿举行官箴。

    她动用暗棋,设法见一见那个被藏起来的人,应当不难。

    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一旦脱离了皇帝的保护……

    太极殿,西堂。

    赢秀狠狠打了个喷嚏,翻了个身,抱住身旁的谢舟,懒洋洋地问他:“再过几日就是年宴了?”

    到时候谢舟在前殿举宴,他一个人在西堂吃一大桌子菜,想想就幸福。

    谢舟轻轻颔首,“你想好用什么身份出席了么?”

    赢秀一愣,一想到要面对那么多人,不免有点犯难,随口道:“那我……悄悄坐在你后面,你吃东西的时候给我送一点就行了。”

    少年又一次回避了这个问题。

    毕竟,他在这个偌大的宫廷里没有身份,说是刺客,估计要落得个就地诛杀的下场,说是眷侣,究根结底,皇后才是皇帝的眷侣。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吧,美人宫殿,佳肴玉馐,倒也快活。

    赢秀心大,他眼里只看到自己拥有的,不会去注意自己没有的。

    乐知天命,豁达开朗。

    ——吃东西给他送一点就行了。

    他怎么觉得,赢秀倒像是他养的一只小狗。

    黑暗中,谢舟静静地凝视着赢秀,没在他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伤心。

    算了,他不主动要,他可以主动给。

    “赢秀,”年轻暴虐的帝王问怀里的少年,“你有没有想过,当寡人的皇后?”

    第59章 第 59 章 是寡人错了

    “……皇后?”赢秀从未想到, 有朝一日,他竟然会成为南朝的皇后,听起来多少有些惊世骇俗, 犹豫道:“可是我是男子。”

    “那又如何?”帝王低声问道, 语气散漫, 仿佛这些在他看来, 都不重要。

    “而且,我还是刺客……”两人侧躺在龙床上, 赢秀面对谢舟, 仰头看他。

    少年在认真思索自己当皇后这件事究竟会遇到哪些阻碍,帝王却毫不在意:“那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寡人让你当。你愿不愿意?”

    说到最后一句话,帝王放轻了声音,湛如冰玉的声线, 在寂阒的深夜中格外蛊惑。

    赢秀咽了一口唾沫,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紧张, 仿佛面对的不是朝夕相见的枕边人,而是噬人心魄的冷艳鬼魅。

    他情不自禁地想要说出愿意二字,话到嘴边,又不敢开口, 灵机一动, 说道:“可是我今年才十七岁,恐怕不能胜任南朝的皇后。”

    当皇后听着就很累,还不如躺在太极殿什么也不干。

    “不需要胜任,”谢舟仿佛能洞察他心底的念头,“你什么也不用做, 寡人只要你愿意。”

    无论赢秀愿不愿意,都不会改变他的主意。但是,一个合格的眷侣,应当学会征求伴侣的意见。

    赢秀想象了一下,如果什么也不用做的话……其实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他犹豫了一会儿,目光落在谢舟身上。

    谢舟是个冷艳美人,一身白色亵衣,卧在枕侧,冷墨似的漆发流水般倾泻,黑发雪肤,五官昳丽,勾魂摄魄。

    赢秀闭了闭眼,谁能忍心拒绝谢舟?谁又拒绝得了谢舟?

    他睁开眼,哄孩子般对谢舟说道:“等我解决了这些事,就当你的皇后,好不好?”

    少年语气认真,就连他自己也没发现,他话里充满了宠溺。

    帝王伸手轻轻抚摸赢秀的鸦发,指尖向下,虚虚落在他微微低陷的腰窝上,缓缓收束,箍紧,彻底将他揽在怀中,“嗯。”

    对赢秀,他还算有耐心。

    感受到谢舟的动作,赢秀有些无奈,谢舟就是粘人,他只能多宠着点。

    他伸出一只手,回抱谢舟,发现对方的肌肤出奇的冰冷,温润如冷玉,没忍住多摸了两下。

    两人面对面拥抱着,赢秀的脑袋靠在谢舟的胸膛上,连带着鸦发也铺了谢舟满怀,几乎亲密无间。

    烛影氤氲,一灯如豆。

    这边温情脉脉,那头却是如蹈水火。

    广陵,琼花台,王道傀站在水榭上,褒衣博带,负手而立。

    他目光深沉,面朝一顷溪水,身后,是汇报消息的心腹,“主公,王誉被悬镜司押到了延尉狱。”

    ……王誉?

    一个跟了他十几年的家臣,当年还帮他扳倒了一块巨大的绊脚石,为他做了不少事。

    王道傀面皮紧绷,胸膛的起伏沉得几乎看不出弧度,“你看着办吧。”

    心腹心领神会,主公尚玄,信佛家的因果报应,从来不会直言杀人,只会叫他们看着办。

    “属下明白。”

    建康,延尉狱门口。

    王誉走出刻满獬兽的铜门,整了整衣冠,端的是一派高居庙堂的武将风骨。

    一旁,悬镜司的人对他笑脸相迎,语气客气,俨然把他当成了座上宾。

    愈是如此,王誉心中愈是惴惴不安,万一……万一主公以为他吐露了当年的秘辛罪证,把他当成悬镜司的朋党,他这条性命,只怕难保。

    悬镜司的人只是微笑着,目送他离开。

    当夜,铜门再次被叩响,一道血淋淋的身影急促拉动铜环:“我说!我什么都说!”

    那人赫然是白日才刚刚出狱的王誉。

    一回到家中,他便遭到了来自主公的刺杀。

    铜门缓缓敞开,上首象征着公义的獬兽张着利齿,微笑着俯视他。

    这一夜人仰马翻,京畿内外不知有多少人不得安眠,赢秀倒是睡得很好。

    他懒洋洋地坐起身,身旁空无一人,谢舟早已去上早朝了。

    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这种日子也不知道谢舟是怎么过下去的。

    内监总管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远远立在殿门口,手里捧着瘦了一圈的鸱鸮。

    这是今日一早飞到太极殿的,守殿的禁军不认识它,还想拉弓射下,幸好他认出这是郎君养的鸟,连忙救了下来。

    赢秀偏头,一眼便看见了鸟,他连靴子也来不及穿,跣足走过去,伸手就要接过鸱鸮。

    内监总管退了一小步,略微偏头,跟在身后的小内侍立马呈上托盘。

    总管动作小心地将鸟放在托盘上,又将托盘置于不远处的长案上,这才笑着朝赢秀道:“郎君,这是奴婢一早在殿外发现的。”

    赢秀眼睁睁看着内监总管搞了一通没必要的举动,心想这大概是他的习惯吧。

    他礼貌道了谢,从长案上抱起鸱鸮,却无论发现自己走到哪,那几个内监都会远远退开,退避三舍,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赢秀:“?”

    他挂心着鸱鸮,顾不上追问他们,抱着鸟转身走回西罩间,取出上面的信条,想要看看王守真写了什么。

    缓缓摊开信条,赢秀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怎么觉得,这好像是他上次寄出去的,就连粘合处的印记也不曾改过。

    信条被彻底打开,赢秀的心凉了半截,这确实是他送出去的信条,甚至无人打开。

    ……这是怎么回事?

    王守真出事了?

    一时间,这个念头萦绕在赢秀脑海中,他很是不安,一直被他忽略的问题在这一刻显露无疑——

    王守真也是琅琊王氏的人,血脉相连,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想查琅琊王氏,必然会碰上王守真。

    赢秀望着那张在风雨里浸透的纸条,什么也没说。

    南朝边关,风雨如晦。

    以长江为界,守天险以拒戎狄。

    粗犷的百夫长不耐烦地呼斥着新来的士卒,“动作快点,跟上!”

    那士卒文雅俊秀,一看就是士族出身,也不知这种贵族上边关找什么乐子。

    “来了!”

    王守真一身短褐,快步登上舷梯,这是巡防的艨艟,巡的是南朝的疆域,直接面对凶恶的羌族。

    历来,埋骨长江之人数不胜数。

    他径直登上艨艟,没有回头。

    身后风吹雨打,说不尽的波澜诡谲,都被绵延不绝的浩荡长风吹散了。

    长风一路南下,从边关吹到嵯峨宫闱,哗哗吹动赢秀面前的卷宗。

    他已经盯着这些卷宗反复看了许久,看得眼睛发涩,终于眨了眨眼,眼睫合拢,一声细微的响。

    赢秀不再去纠结,他只想知道王守真的安危,至于别的,日后再说。

    谢舟下晚朝时,时辰已经不早了,夕阳微斜,他刚踏入殿内,只看见金裳少年搬了一个杌子,乖乖地坐在殿前等他。

    赢秀眼眸明亮,蹭的站起身,直勾勾地望着谢舟:“你回来啦!”

    谢舟不动声色地走近,低眉看向赢秀,将他纳入自己的阴影中,“在等我?”

    “嗯!”赢秀点头,小心翼翼道:“那个……”他犹豫着,思索着措辞。

    谢舟耐心地等待。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少年语气很客气,用商量的口吻请求他:“我想知道长公子现在如何。”

    ……长公子?

    那位琅琊王氏的子弟。

    帝王不露痕迹地蹙眉,尽管不想让赢秀知道,他还是没有隐瞒,平静地陈述:“他失踪了。”

    失踪了?

    赢秀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追问:“什么时候失踪的?”

    谢舟没有立刻回答他,“赢秀,”帝王的眉眼平静,轻声问道:“你在质问寡人?”

    “我没有,”赢秀解释道:“我只是想知道他究竟怎么了。”

    看出谢舟不太高兴,赢秀像小尾巴一样跟在谢舟身边,语气认真:“在我心中,你才是最好的,我最喜欢你。”

    帝王停下脚步,不再继续往前走,跟在他身后的赢秀来不及停下,险些撞上去,捂着脑袋,眼底冒出一点晶莹。

    赢秀:“(QnQ)”

    谢舟拿他没有办法,只能转过身,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脑袋,“撞疼了?”

    “疼,”赢秀眨眨眼,努力地挤出一点泪花,委屈巴巴道:“可是我的心更疼。”

    谢舟:?

    他骤然轩眉,俯下身,隔着衣裳,指尖触碰赢秀的胸膛,不容置喙:“我让太医院给你看看。”

    赢秀沉默了,辩解道:“我不是说那种疼。”

    谢舟的目光上移,落在赢秀的脸上,神色罕见的严肃,眼神赫然在问:“那是哪种疼?”

    不出一息,整座太医院的太医呼啦啦地来了,扑通跪了一地,又呼啦啦地走了。

    赢秀想要解下手腕的红绳,方才那些太医轮番上阵,用这个悬丝诊脉,勒着他的脉搏,有点疼。

    还让他想起了一些并不久远的回忆——

    鲜血,漆黑,吊绳,疼痛……

    闭上眼,满殿煌煌烛光还在眼前晃动。

    赢秀骤然睁眼,准备解绳,却发现单手着实不好解开,还不等他开口,谢舟已经到了他面前,坐在他身侧,低头为他解绳。

    一条修长纤细的红绳,陷进细白皮肉,像是陷进了雪中。

    赢秀倒是没怎么注意自己,他低着头,看着谢舟的手。

    谢舟的手很漂亮,骨骼分明,线条流畅,蕴含着难言的力量,虬结的青筋冰冷昳丽,像是天工鬼斧雕琢出的冰玉。

    谢舟自然察觉到了赢秀的目光,他没有开口,安静地解开精巧的绳结,剥出细线。

    解开的红线被随意放在一旁,帝王盯着赢秀手腕上的红痕看,细细的一道,殷红一片。

    不知要过多久才能消掉。

    赢秀凝望着谢舟,谢舟低着眉眼,鬓边发丝层叠落下,淡极生艳,当真是极美。

    两人静静望着彼此,谁也没有说话。

    似是想起什么,赢秀忍不住开口问道:“他究竟怎么了?”

    张口长公子,闭口他究竟怎么了,谢舟隐忍不发,“不知为何,他和王道傀闹掰了,抛弃身份远走他乡,下落不明。”

    他当然知道,王守真之所以会和王道傀决裂,是因为他以为赢秀身死,违背礼法,亲自给“赢秀”守灵送葬。

    人死了,做这些表面功夫,又是给谁看?

    帝王漆黑眸底掠过极淡的轻蔑,明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他不会以为我死了吧?”赢秀脱口而出,他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长公子见不到我,以为我死在了刺杀中,所以才离开王氏。”

    ……猜得分毫不差

    谢舟甚至有一丝困惑,赢秀更了解他,还是更了解王守真?

    现在看来,显然是后者。

    帝王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笑,语气无比平静:“你猜对了。”

    赢秀微微睁大眼眸,关注点却不在王守真身上,“你又瞒我!”

    少年皱着眉头,少见的恼怒,眼睑泛着淡淡的红,憋着气,转过头,不想再看他。

    赢秀面朝朱墙,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身后之人开口,他越想越气,忍不住转过身,狠狠把谢舟数落一顿。

    一转过头,却看见风华浊世,威仪清淡的帝王正静静地望着他,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无声地碰撞。

    很轻,却叫赢秀脑袋嗡鸣,就连他,也说不出此刻究竟是什么感受。

    他可以和谢舟吵架,却没办法和南朝的帝王吵架,更加为难的是,两者是同一人。

    他不怕谢舟,但是他畏惧昭肃帝。

    他喜欢谢舟,但他不喜欢昭肃帝。

    他愿意做谢舟的眷侣,但他不愿意当昭肃帝的皇后。

    ……人怎么可以这么矛盾?

    赢秀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他是这么想的,他喜欢谢舟,惧怕皇帝。

    刺客尚且年少,感情淡漠,简单率真得如同三尺刀锋,一寸明光。

    于他而言,喜欢就留下,害怕就离开,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但是离开了皇帝,也离开了谢舟。

    离开了他的恐惧,也离开了他的至爱。

    赢秀不知道该如何决定,只能良久沉默,半响,闷闷地说:“下次不许再瞒着我了。”

    其实,皇帝有意要瞒着他,他也毫无办法。

    “赢秀,”谢舟静静观察着赢秀,终于开口,“你怕我么?”

    赢秀没说怕,也没说不怕,他只是没头没脑地问出一个问题:“四个时辰,你不知道吗?”

    四个时辰,他被关在斗室四个时辰,谢舟难道都不知道吗?为什么要等那么久才来救他?

    谢舟显然清楚他在说什么,冷艳清冷的眉眼间,一片平静,无声地默认。

    ……这没什么,要求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第一时间赶来救他,这是很不礼貌的,赢秀心想。

    金裳少年笑了一下,说:“没事,一点都不黑。”

    斗室里面一点都不黑,他一点都不怕。

    谢舟神色微变,下意识上前,想要揽住赢秀,赢秀却退了一步,避开他的触碰。

    赢秀低着头,不看谢舟的脸,他怕自己看了,又会心软。

    “赢秀,你哭什么?”

    头顶传来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凉,平静,其中似乎还蕴含着一丝赢秀从未听过的慌乱。

    赢秀转过身,埋着头,就是不看谢舟,纵使谢舟主动靠了过来,他也只是把脑袋埋得更低,小声地大哭。

    没有办法,谢舟只能强硬地抬起少年的脸,逼他看着自己。

    赢秀脸颊泛红,发丝凌乱地垂落,眼眸也红了一片,眼眶里有泪,一颗颗掉下来,每一颗,都砸在谢舟心头。

    “你看着寡人,”帝王命令他。

    赢秀看了他一眼,闭上了眼,谢舟毫无办法,只好哀求他:“你看看我。”

    赢秀倔强地闭着眼,怎么也不肯睁开,他一点也不想哭,可是眼泪不听使唤。

    谢舟小心翼翼地抱住他,如同抱住易碎的珍宝,缓缓将他圈在怀里,沉默着,一个字也没有说。

    ……他错了吗?

    分明,他对赢秀,已经足够心软。

    赢秀不争气地哭了一会儿,感觉有点累,慢慢睡着了,脑袋缓缓向下移,歪倒在谢舟怀里。

    滴落的眼泪濡湿了帝王缁色的袍裾,正如相见的第二面,赢秀赠他莲花,莲花上的露水沾湿了他的衣襟。

    谢舟抱着赢秀,伸出一只手,用干净的袍裾轻轻擦去他面颊上的泪水。

    他从前怎么没发现,赢秀这么会哭,哭得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何为慌张。

    既然赢秀认为他错了,那……

    他会道歉。

    赢秀这一觉睡得并不安慰,他梦见小谢舟变成了大皇帝,冷漠无情,专横强势。

    大皇帝说要把他关起来,关到一个黑漆漆的地方,一辈子也不放他出来。

    赢秀怕极了,苦苦哀求大皇帝放了他的小谢舟,如果实在要把他关进去,请把他的谢舟也放进来。

    大皇帝桀桀冷笑,说,我就是你的谢舟。

    赢秀被吓醒了,他大口地喘着气,一转头,本该空空如也的龙床外面,竟然坐着一道雪白身影。

    谢舟端坐在一方长案上,正在处理奏折,许是听到动静,转头看向他。

    赢秀不信邪地眨了两下眼,又看看如今的天色,有些不可置信:“你没去上早朝?”

    谢舟道:“去了。”

    国事不可荒废一日,他只是将亟待处理的政务搬到西堂,搬到龙床边。

    赢秀沉默下来,随便谢舟在哪里处置政务,他愿意在西堂也好,东堂也罢,就是搬到庑廊下,也与他无关。

    他拉上被衾,蒙住脑袋,准备再睡一觉。

    “赢秀,”谢舟叫住了他,赢秀假装没听到,继续窝在被子里面,“是寡人错了。”

    用被子蒙头的少年骤然掀起被衾,探出毛茸茸的脑袋,睁大了眼:“你说什么?”

    ——你错了?

    一时间,赢秀脑袋里闪过无数句民间对昭肃帝的评价,什么暴虐,残忍,什么夏桀再世……

    文人雅士每年都会在山阴兰亭举行月旦评,自从永宁元年开始,年年都会隐晦地骂昭肃帝是暴君,残暴不仁,手段狠辣,令人闻风丧胆。

    这样一位备受世俗贬抑的君主,他说,他错了。

    赢秀思绪有些凌乱,怀疑自己没睡醒,还在梦中,一把蒙上被衾,闭上眼,直挺挺地躺了下去。

    闭上眼,睁开眼,耳边还回响那句:“我错了。”

    赢秀猛的掀起被衾,想象着自己恶狠狠地拷问谢舟:“你错哪了?”

    他一开口,说出的却是:“这半年来,明知我把你当成门客,你非但不纠正,还将错就错。”

    少年顿了一下,继续问道:“那段时间,你在想什么?”

    谢舟没有立刻来救他,或许是忙,或许是不想因此暴露身份,更何况,当时他和谢舟,也没有好到那个程度。

    赢秀唯一纠结的是,倘若他是皇帝,明知对方是刺客,或许他根本不会和刺客做朋友,更不可能伪装身份去和刺客谈恋爱……

    刺客多危险啊,三步杀一人,剑尖一出,人头落地。

    谢舟难道不会怕吗?

    帝王不再看满山的奏折,透过重重纱幰,低眉凝视着赢秀。

    赢秀的心思一看便知,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简单更纯澈的人了。

    “那时我在想,”帝王慢条斯理地回答他:“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天真,赤忱,不谙世事。

    像剑锋,又像日光,明亮,粲然。

    他要摘下一捧日光,放在森罗大殿里,长长久久的陪着他。

    赢秀听不明白,但是想到谢舟说他错了,他心底的气顿时消了大半,鼓着腮帮子,磨了磨牙,“那我原谅你了。”

    谢舟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叫赢秀有些片刻的晃神。

    帝王平静地想道,还是那么好骗,他的赢秀。

    他又想起赢秀进宫刺杀前一夜。

    赢秀来找他,满脸局促不安,小心翼翼地对他说,他不爱这张脸了,他看腻了……

    帝王心底一片冰冷,如果真有那一日,他就递给赢秀一柄刀,让他把这张脸改成他喜欢的模样。

    要是赢秀都不喜欢……

    谢舟盯着赢秀的眼睛看了看,赢秀莫名脊背发凉,后颈冷浸浸的,危险感油然而生。

    他只当是天气又转凉了,爬起身,一把抱住谢舟。

    谢舟攥住赢秀的手,看向他,似乎终于想起什么,道:“明昔鸾找到了。”

    第60章 第 60 章 暴君少年时

    “真的?”赢秀骤然愣住, “她在哪?我想见她。”

    谢舟没有说话,轻轻拊掌,内监总管端着一方卷轴走了进来, 将卷轴置于珩架上, 缓缓舒卷, 露出一位女子的画像。

    赢秀紧紧盯着那副画卷, 清澈瞳孔微微涣散,有些不可置信, 不全是因为画上女子与他长相相似, 还因为画上女子穿戴的衣裳一看便是戎狄贵族的服饰。

    明昔鸾,矢志光复中原, 扫清戎狄的一代女将,她怎么会穿着这种衣裳?

    比起这些,赢秀更关心明昔鸾的安危,还不等他再次发问, 谢舟轻声道:“她是羌族王妃,如今身在长安。”

    赢秀对羌族皇室不甚了解, 唯一的了解还是来自羌人使者。

    他陡然想起什么,问道:“出使南朝的羌族王孙,是她的养子?”

    谢舟倒没想到赢秀会关注到这方面,轻轻颔首:“是。”

    赢秀有点恍惚, 他的生母身在异国他乡, 丈夫是野蛮的羌族首领,王孙凶恶,不知这些年是如何度日的。

    早在赢秀开口之前,谢舟便料到他想说什么。

    “不许。”

    “我要去找她。”

    两道声音几乎是重叠在一起,甚至帝王的话语还要更快些。

    “等我打下中原, 擒获羌族皇室,你自然就能见到她了。”帝王语气不容置喙,毫无商量的余地。

    他不关心明昔鸾为何会从矢志驱逐羌人的将军,变成羌人的王妃,他只知道不能让赢秀离开他。

    赢秀沉默片刻,问谢舟:“那会死多少人?”

    电光火石间,他已然想明白了一切。

    从贯穿四洲的大运河,再到肃清苟安江左的高门士族,足以看出,昭肃帝有心北伐。

    自从永宁三年领军北伐,辎重不足不得不退兵后,他便一直在为下一次北伐做准备。

    世人都说当今陛下暴虐残忍,应当是性情褊急暴躁,恰恰相反,他比任何人都要隐忍,谨慎。

    直到这一刻,赢秀才隐隐窥见他平静表象下的磅礴野心,

    少年倏忽想起那一夜,白衣门客教他辨认天下舆图。

    对方修长冰冷的指尖在虚空中越过舆图上一道天堑,指着丘陵沃土,虚虚点了点。

    “我的家乡在这儿。”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读懂了门客的未竟之言。

    “我的家乡在这儿——

    我早晚会打回去。”

    回忆戛然而止。

    “……”赢秀眼眸清明,摇头:“我只是想见她一面,远远看一眼,倘若她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若是她过得不好,他会想办法带她走。

    “赢秀,”帝王声音很轻,像是生怕惊动什么,“无论如何,寡人都会这么做。”

    无论赢秀有没有出现,他都会北伐中原,收复故土。

    十五岁时没有成功,他维持足足蛰伏了九年,等待了九载春秋,再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拦他。

    赢秀望着那副画像,久久不能回神,如果这就是帝王要做的,那么……

    良久,赢秀终于动了,从后面搂住帝王,脑袋擦过对方冰冷的锁骨,侧着脸,轻轻啄了他一口,只说了一句话:“我相信你。”

    谢舟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按下赢秀的脑袋,环抱着他,加深了这个冰凉的吻。

    赢秀被亲得有些无力,精疲力尽,软了身子,懒洋洋地坐在谢舟大腿上,连带着黑发也披散下来。

    谢舟抱住他,如同抱住世无其二的珍宝,动作无比小心。

    不远处,内监总管欣慰地看着这一幕。

    总算有个人能治得住陛下了!

    小郎君威武!

    一转眼便是年宴,太极殿正殿内,宫人流水似的来来往往,疾步缓行,井井有序,天家威严尽显无余。

    能来参宴的无一不是天潢贵胄,王侯将相。

    当今陛下性情暴虐,不喜傅粉服散,是以人人都素面朝天,正冠素履,神色谨慎,生怕竖着进宫参宴,横着出来。

    曾经在东堂见到金裳郎君的官员用眼色无声地交谈着。

    “你猜那位郎君今日会不会出现?”

    “不知道,依陛下阴晴不定的性子,还不知那位郎君能活多久呢。”

    “我猜他手段了得,不然陛下也不会看上他,还把人藏得严严实实,半点口风也透不出来。”

    “是啊,估计是个长袖善舞的人物。”

    长袖善舞的赢秀正在赶来的路上,他坐在帝辇上,手里捧着零嘴,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

    赢秀吃得正欢,一抬头,四面景色越来越肃穆,高墙漆瓦,远处白玉楼台上的风帘宝幢晃动,像一道道戚戚白影。

    赢秀嘴边的零嘴啪地一下掉了下来。

    他赶紧扭过头问轿夫:“我们没走错吧?”

    轿夫低着头,恭敬回答:“自然没有,陛下让您先去那里,说是有惊喜给您。”

    “哦,”赢秀信了,直到身下轿辇被送到楼台中,轿夫放下轿辇,转身便要走,却看见本该坐在轿辇上的赢秀骤然出现,挡在他们面前,笑眼盈盈:

    “你们要去哪?”

    轿夫相视一眼,眼中闪过一缕凶光,他们都是出身宫廷守卫的武兵,难道还拿不下一个年纪轻轻的漂亮男宠?

    半刻钟后。

    轿夫们趴跪在地上,痛得面目狰狞,使尽浑身解数朝殿门爬去,艰难地叩响铜环,语气虚弱,满是恐惧:“放我们出去吧!求求你们了!”

    守在殿外防止赢秀逃出去的暗棋冷笑一声,他怎么可能会放人出去。

    不过,这人的声音未免也太多样了,就像是有很多人在哀求,而且还有点粗矿,难道陛下就好这口?

    陛下的嗜好,果然不是他们这种凡人能理解的。

    太极殿正殿。

    垂帷后的帝王看了一眼身旁的空位,垂眸,冷眼看向不远处的太皇太后。

    后者眉眼慈悲,端坐上首,一副观音面容,

    “太皇太后,”帝王语气冰凉,言语中毫无半点对长辈的尊敬,“你把寡人的珍宝,窃到何处了?”

    谢氏不紧不慢地举起金樽,饮下一口茶,缓缓放下金樽,慢条斯理地用软帕拭口,“陛下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帝王笑了一下,昳丽冰冷的眉眼变得无比危险。

    下一刻,满殿朝臣瞬间撩摆跪下,原本热闹的年宴顿时鸦雀无声,王侯将相俯身跪拜,以头触地,不敢言语。

    一片死寂中,人人屏息,只听见上首遥遥传来帝王冰冷平静的声音:“谢相年纪大了。”

    国相谢岿,太皇太后的嫡亲兄长,早逝元后的父亲,当今天子的国舅。

    帝王好似只是随口一句感慨,却叫跪坐在人群中的谢岿头顶生汗,朗声道:

    “陛下,臣自知年迈,只愿能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谢氏脸色微妙,她倒是没想到,皇帝竟然能为那个人做到这个份上,看起来,倒像是要对建章谢氏下手。

    她嘴唇翕动,真想说些什么,却看见内监总管走到皇帝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皇帝骤然站起身,起身离去。

    看样子,他已经知道那人的下落了。

    谢氏还是那副悲天悯人的面孔,轻轻牵了一下唇,旁人或许不知道,她最清楚,那个地方对皇帝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是禁忌,是暴君的逆鳞,无论是谁,一触即死。

    ——面容诡丽,弑父弑君的怪物,怎么配被人爱?

    他就该永生永世,都活在地狱中。

    ……

    好冷,这里是地狱吗?

    赢秀打了个喷嚏,不远处,是害怕地抱成一团的轿夫,轿夫个个脸色惊恐,用看洪水猛兽的眼神看着赢秀。

    察觉到他们的目光,金裳少年皱了一下眉,不就是把他们打了一顿,客气地问了问为何把他送到这里,他们不说就算了,何至于露出这幅表情。

    怪难看的。

    他不喜欢难看的东西。

    轿夫们更加害怕了,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秀气少年下手竟然这么狠,比他们还像练家子的。

    早知道,早知道他那么能打,他们说什么也不会来……好想回家。

    轿夫们眼泪汪汪,一想到这是什么地方,忍不住放声大哭:“呜呜我们要死了!”他们还不忘好心地提醒赢秀:“你也要死了!这里是宫闱禁地!是丹鼎阁!”

    赢秀看不惯有人在他面前哭,忍不住问道:“丹鼎阁是什么地方?”

    一个轿夫含糊地回答:“是先帝元后身前的寝殿。”

    先帝元后?谢舟的母亲?

    赢秀还想继续追问,那群轿夫却惊恐地闭上嘴,就连呼吸也不敢,仿佛有什么极度危险的东西即将到来。

    下一刻,煌煌烛光骤然倾斜进殿,刺得他忍不住闭上眼。

    勉强睁开眼,赢秀看见原本紧闭的殿门大开,黑压压的禁军庄严地立在殿外,杀气磅礴,排山倒海。

    为首之人,赫然是衮服缁冠,气势冰冷的帝王。

    赢秀眼睛一亮,撇下一旁的零嘴,径直朝谢舟扑去:“你来啦!”

    谢舟垂眸,目光一寸寸舔舐少年,随后缓缓收回。

    看起来没什么大碍,待会得叫太医院来检查一番。

    赢秀抱住谢舟的腰腹,紧紧地抱了好一会儿,这座殿内昏黄无光,他怕得要死,幸好还有几个轿夫供他解闷。

    “让你受惊了,”谢舟低声道,伸出手,轻轻回抱赢秀。

    那几个缩在角落的轿夫瞬间瞪大了眼睛,不是,您也不看看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人是谁?您见过谁受惊会把人打得爬不起来?

    轿夫还未出声,便被禁军强硬捂住嘴,无声无息地拖了下去。

    商危君朝禁军做了个手势,那意思是,问出来龙去脉,将剩余的细作连根拔出,全部就地处决,最后将尸首送回慈宁宫。

    吩咐完毕,商危君小心地看了一眼陛下,以及他怀里的少年,带着人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偌大的宫室内只剩下了赢秀和谢舟,赢秀慢慢松开双手,低声问道:“谢舟,这是谁的宫殿?”

    他当然知道这是谢舟母亲的宫殿,但他不好直接问,若是触碰到谢舟的伤心事,那可如何是好。

    他先旁敲侧击一下,倘若谢舟想说,自然会告诉他,若是他不想说,此事就此揭过。

    帝王抬首,望向悬挂在高处的宝幢风帘,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这座宫殿内发生的事全然与他无关。

    “这是我母后生前的宫殿。”

    谢舟没有瞒他,平静地陈述着:“当年羌人犯禁,长安之乱导致我母后体弱多病,建元十一年,她死了。”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来。

    那一年,他十岁。

    元熙帝痛失挚爱,加上常年在朝堂上受到士族辖制,郁结于心,性情大变,沉迷修仙问道,只求故人归来。

    自称来自蓬莱的方士说,只需寻找一个与元后相貌相似的人,日夜服用还魂丹,便可召回元后,借尸还魂。

    元熙帝寻找了数月,觉得那些人有皮相无神韵,不配成为元后的替身,他终日怏怏,直到看见元后留下的太子——

    昭肃帝始终记得那一日,先帝看他的眼神,明亮,粲然,盛满了喜悦,欢喜。

    他走了过去,怯怯地喊了一声:“父皇。”

    水中求月,镜中求花,有花无月恨绵绵,有月无花恨转长。

    ……

    后来。

    昭肃帝看见赢秀的第一眼,便想起了先帝那日看他的眼神,很像,却截然不同。

    同样是喜欢,赢秀的眼神纯粹,干净。

    原来,天底下也有这种不会让他感到恶心的喜欢。

    赢秀本能地察觉出些许异样,他忍着没有动作,任凭谢舟冰冷粗粝的指腹轻轻拂过他的眼睫,阴影落在眼前,连带着对方昳丽诡丽的眉眼也忽明忽暗,看不真切。

    令人毛骨悚然的触碰过后,谢舟忽然开口,轻声问赢秀:“你想去看看她吗?”

    ……谁?

    赢秀有一瞬间的怔愣,他很快反应过来,谢舟口中的“她”指的是逝去的元后。

    他没有拒绝,亦步亦趋地跟着谢舟。

    谢舟取下一盏长明灯,手上秉烛,拨开自穹顶垂落的风帘,缓缓走进大殿深处。

    佛火微茫,一点渺茫星光,照亮四面苍白的陈设,用白纱罩住的矮塌胡床,宫灯玉器,仿佛隐没在雾中,屹立在十几载春秋前。

    赢秀一步步走近,看见案牍上还摆着帛书,上面是写到一半的字帖,砚台上笔墨已经凝结如石,依稀可以想象出,年轻的先帝元后坐在案前,提笔临帖的模样。

    他抬起头,看见谢舟已经停下,驻足在一副画像面前,画像上有三个人,携手的帝后,以及一个带笑的孩童。

    那是小时候的谢舟……

    赢秀忍不住看了又看,看看画像,又看看身侧的谢舟,谢舟任由他打量,眉眼平静冷漠,仿佛画像上的人与他毫无关系。

    年轻的帝王手中秉烛,一身衮服,立在漆黑的宫殿中,脸上面无表情。

    袍裾上流转冰冷烛影,像一樽亘古的琉璃像。

    赢秀没忍住,悄悄从后面抱住了谢舟,脑袋靠着谢舟的肩膀。

    很安静,谁也没有开口。

    少年的体温传到谢舟身上,驱散了一身萧索的冰凉,他闭上眼,一动不动,任凭赢秀倚靠着他。

    帝王手中的长明灯幽幽晃动,烛火飘忽,微弱的长芒虚虚拂过二人交叠的衣袂,照得衮服和金裳齐辉。

    良久之后。

    “走吧,”谢舟往外走去,赢秀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今日宴会有什么好吃的?”

    谢舟倒是不在意口腹之欲,也没注意过宴席上的菜肴,他顿了顿,“你想吃什么,我让御膳房给你做。”

    两人朝外走去,一高一低两道身影被四面幽缈烛光拉得纤长,身后,画像上的元后凝望着他们,眼眸温柔。

    太极殿正殿。

    陛下还未回来,王公贵族只能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他们心有余悸,低着头,谁都不敢说话。

    方才,陛下带着禁军离殿,那气势着实把他们吓得够呛,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随时都会毁天灭地。

    暴君,千古暴君。

    谁又惹他了?!

    他们一面在心底念叨,一面抬眸看向跪在最前面的国相,数道视线在半空中碰撞在一起,最终汇聚在谢岿身上。

    如芒在背的谢岿:“?”

    他抬起眼眸,望向上首的谢氏,眼神里赫然写着:“不是,你都干了什么?”

    谢氏避开自家兄长的视线,举起金樽,故作镇定,皇帝去了那么长时间,想必已经杀了那个人,她可真期待……

    殿外传来整齐庄严的脚步声,暴君回来了!

    朝臣连忙低下头,跪在地上当鹌鹑。

    有几个年老耳背的大臣没听见,还傻傻地抬着头,被身旁的同僚拍了一巴掌,朝他努了努嘴,这才后知后觉地低头。

    脚步声越来越近,殿内众人便越来越恐惧,惟有谢氏气定神闲,细眉微挑,慢悠悠地品茶。

    下一刻,她骤然睁大了眼,眼神微变,皇帝……皇帝竟然带着一个少年回来了。

    帝王身侧跟着一个金裳少年,那少年神秀无俦,漂亮夺目,尤其是那双清澈眼眸,让人移不开眼。

    最前排的朝臣们跪在地上,低着头,余光中只看见两道衣袂从眼前飘过,察觉到异样,不免在暗暗琢磨,怎么感觉好像多了一个人?

    似乎和陛下靠得很挺近,是他们的错觉么?

    赢秀一路跟着谢舟走到龙椅附近,他微微睁大了眼,发现龙椅旁多了一道椅子,雕琢凤凰,华丽灵动。

    这是谁的椅子?

    赢秀猜想着,还不等他想出一个可能的人选,帝王对他说:“坐。”

    言简意赅,清晰了然。

    “哦!”赢秀乖乖坐下。

    谢舟笑了一下,在他身旁的龙椅上落座,内监总管察言观色,温声对底下众臣说道:“诸位大人,今日是年节,何必跪在地上?”

    有了这声号令,朝臣们才缓缓站起身,正要归席,冷不丁一抬眼,越过层层丹犀,透过垂帷,龙椅旁似乎多了一个人?!

    跪太久,眼花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忍不住抬眸细看,面露震惊,陛下身边,竟然真的多了一个金裳少年。

    那不明来路的少年,正坐在凤椅上!

    众人心中惊骇万分,南朝有皇后了?他们的皇后竟然是个男子!还是一个如此年轻的男子!陛下竟然喜欢男子!

    一个又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一时间,竟不知该震惊哪一个好。

    他们迅速归席,忙不迭地坐下,或是举起酒盅,或是埋头吃菜肴,谁也不敢抬起头,生怕被陛下拿来开刀。

    谢氏此刻亦是惊诧不已,怪物,果然是怪物,竟然做出这种惊世骇俗的举动,在年宴上,当着朝野上下的面,让男宠坐凤椅,拿南朝的礼法规矩置于何地?!

    那男宠明明擅闯禁地,皇帝不仅没拿他怎么样,还如此礼遇,足见那个男宠的重要性。

    谢氏隔着珠帘,遥遥地打量赢秀,赢秀没有察觉到她的目光,因为,现在明里暗里偷看他的人着实太多了。

    他有点想捂脸,一想到用手捂着脸,就没有空余的手用来吃东西了,只好放弃这个想法。

    帝王倒是毫不在意底下那些目光,他提起银箸,慢悠悠地给赢秀布菜。

    他一边夹,赢秀一边吃,把满殿权贵看呆了眼,这是……这是在做什么?

    ——暴君给男宠布菜?

    这男宠上辈子是救过陛下吗?

    有几个老古板大臣受不了了,他们能接受陛下杀人,却不能接受陛下给男宠布菜,天家威严何在?

    “陛下,这……这于礼不合……”一位大臣颤巍巍地说,他声音不大,小心翼翼的,在还算寂静的大殿里勉强能让人听清。

    “寡人记得你,”

    帝王顺手给赢秀布好最后一道菜,冰冷的目光缓缓落在那人身上。

    大臣听见这句话,涨红了脸,受宠若惊,听到陛下说的下一句,脸色骤然煞白。

    “你是建章谢氏的家臣?”

    “……回陛下,微臣不是建章谢氏的家臣,微臣只有一个家,生于南朝,长于南朝,而且,微臣只会是陛下的臣。”

    那位大臣浑身哆嗦,颤巍巍地离席,跪在空地上,朝天子再三叩首。

    谢舟轻轻笑了,笑声令在场之人不寒而栗,“当年审理寿春坞主案的人,是你,是不是?”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赢秀放下银箸,越过疏朗的垂帷,目光由上而下,依次扫过一张张神色复杂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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