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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 41 章 不似人间

    深夜丑时, 飞檐斗拱隐没在黑暗中,四面晦暗,蓊蔼萧萧。

    檐栱下跃下一道秀颀黑影, 轻巧推开槅门, 转身迅速钻了进去。

    静室内黑魆魁, 难以视物, 赢秀褪去身上的金色外裳,轻轻挂在牙桁上。

    那郡丞许是收到风声, 龟缩在家里闭户不出, 卧房里藏着数十个府兵,廊外更是潜伏着上百家丁。

    赢秀无功而返, 只能静待动手的时机。

    此行也不算毫无所获,起码他打听到,再过几日,郡丞会出门参加高平郗氏的雅集。

    人多眼杂, 届时便是他动手的最好时机。

    脱了外裳,赢秀身上只有一件亵衣, 放轻脚步,绕过屏风,再看床帏内熟睡的身影,总算放下心来。

    上一回被谢舟逮个正着, 吓得他心怦怦地跳, 这回他长了个心眼,特意换好了衣物再回来,还把问心剑放在了屋脊兽后面。

    倘若回来时不巧撞见谢舟,他还能狡辩自己只不过是起夜,看谢舟还能拿他如何。

    伸手揭开纱幰, 赢秀俯下身,弯着膝盖小心地爬上床。

    因为他怕黑,平日都是谢舟睡在外侧,他睡在里侧。想要悄悄爬回里侧,就必须经过谢舟。

    望着眼前闭目熟睡的青年,赢秀有点犯难,微微塌着腰,跪在床边,小腿悬空,膝盖不巧抵在谢舟的腰际,指尖轻颤,一时不知该把手落在哪里好。

    他想了想,决定跨过去,手臂伸直,落在里侧,支着床面,腰身像是一道拱桥,横跨在谢舟身上。

    一不做二不休,赢秀悄悄地挪动左腿,试图跨过谢舟,余光看见白衣门客乌秀的眼睫似乎正在轻轻颤动,一副将醒未醒的模样。

    赢秀一个激灵,半条腿跪坐在谢舟身上,腰肢塌陷,变成了一个古怪的姿势。

    ……怎么有点像禁谈风月中的动作?

    武艺原来是这么练的吗?

    赢秀一愣,趁着身下人还未醒来,忙不迭地爬了过去,蜷缩在里侧,慢慢躺下。

    一躺下,许多纷乱的思绪纷至沓来。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赢秀脑海中——谢舟真的睡着了吗?

    赢秀没忍住,睁开眼,翻了个身,面朝谢舟,开始打量门客的睡颜。

    门客睡得很规矩,平躺着,手心交叠,闭着眼,看不见那双摄人心神的眸瞳,流畅昳丽的眼形便格外明显。

    月光透过雪白纱幰照在他冰冷俊美的面容上,有种慈悲的神性。

    赢秀凑上去亲了一下他的眼睛,拉过谢舟的手,十指相扣,阖上眼,安心地睡着了。

    下一刻,门客睁开了眼睛,漆黑幽深的眸瞳无比清醒。

    他缓缓侧眸,垂下眼帘,盯着睡在身侧的赢秀看了一眼,身上没有血腥味,穿着柔软亵衣,衣襟下藏着白净的锁骨,散着鸦发,蜷缩着身子,抱着他的手臂睡得很香。

    刺杀郡丞,三十贯。

    赢秀为了这三十贯,不惜夜里偷偷离开。

    他很缺钱,但是他不肯用他的银子。

    谢舟有点困惑,他习惯性地伸手盖上赢秀身上的被衾,将少年裹起来,抱在怀里。

    紧紧地抱住赢秀,谢舟终于闭上眼帘。

    赢秀浑然不知,本能地蹭了蹭紧贴着自己的冰冷身躯,毛茸茸的脑袋拱了拱,双手双脚抱着梦里的大冰块呼呼大睡。

    一觉睡到天亮,赢秀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正想告诉谢舟自己做了个梦,梦里有一个硬邦邦的大冰块,抱起来很舒服,就是有点硌人。

    眼前空空荡荡,只余凌乱的被衾,根本没有门客的身影。

    不远处响起水声,像是有人正在沐浴,赢秀刚刚睡醒,还有点懵懂,爬起身,下意识循声走去。

    透过湿漉漉的纱窗,依稀能看见一道高大身影正在里面沐浴,雪白的阔袍搭在玉桁。

    少年披着发,赤着脚站在外面,愣愣地看了一会儿。

    直到盥房的槅门陡然在眼前打开,冰冷萧索的水雾扑面而来,门客裹着阔袍,走了出来。

    “你,你怎么这么早沐浴?”赢秀朝他看去,脸蹭的红了,磕磕绊绊道。

    洗的还是冷水澡,虽然宁洲并不冷,毕竟现在是冬日,万一冻坏了怎么办?

    赢秀忍不住想数落他两句,门客已经走到他面前,随之低覆的阴影彻底将他笼罩,仿佛整个人都被对方圈在怀里。

    少年骤然想起自己身上穿的还是一件单薄的亵衣,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无形中矮了谢舟一头。

    不知怎么,他有点怕,眼神躲闪,也不敢再看谢舟,一口气转身爬回床上,还不忘拉上床帏,钻进被窝里。

    徒留门客立在原地,冰冷的水汽氤氲在半空中,刺骨的寒。

    他轻轻看了一眼床帐内的鼓包,什么也没说。

    ……

    刺杀郡丞的时机很快来到,因为郗氏雅集在白日举行,赢秀正愁着该怎么瞒过谢舟,斟酌了一大堆托辞,全都没有派上用场。

    原来谢舟今日也要出门,等到谢舟走了,他再悄悄溜出去。

    “你好好待在家里,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和他们说。”临行前,谢舟叮嘱赢秀。

    赢秀使劲点头,乖巧地坐在锦杌上,一副你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的模样。

    等到谢舟出了门,赢秀迅速合上槅门,打开偏阁的窗棂,用轻功跃上屋脊,取走藏在屋脊兽后面的问心剑,一气呵成。

    回屋换上衣物,刺客提剑出门,沿着阑楯周接的屋脊朝外走去,远远看去,冰冷的银白覆面折射出冷光,秀气中杂糅杀气。

    蛰伏在暗处的禁军:“……”

    好帅的刺客!一看见就手痒。

    郗氏雅集位于铜雀台,昔日东汉魏王修筑的楼橹,本是兵家御侮折冲的一方坚壁,立足于此,眺望四野,天地辽阔。

    数年过后,如今成为了南朝士族清谈宴饮之地。

    宁洲的大小士族已经在铜雀台落座,首位依旧空着,高平郗氏的族人还未到来。

    台上几个士族窃窃私语:

    “……郗太常在朝堂上乞骸骨,陛下命人送他回乡,一路上不知有多风光,郗家真是皇恩浩荡。”

    “只是不知这郗太常做官做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退仕了?”

    “你不知道,郗太常前不久死了独孙,一夜白头,唉……人生祸兮旦福,真是无常。”

    赢秀一身黑衣,独自坐在铜雀台的屋檐上,鸱鸮蹲在他肩上,一人一鸟静静听着底下传来的动静。

    他对郗太常那个老头子没什么印象,只知道他很是溺爱郗谙。

    郗谙无端端落水死了,他却没什么动静,这里头一看便有蹊跷。

    远远的,一群人簇拥着郗太常登台,其中便有他今日的刺杀目标,那个擅长龟缩的郡丞。

    眼瞅着众人纷纷落座,赢秀起身沿着屋脊往上走,追着目标而去。

    那位郡丞始终待在人群中,难以下手,看来问心剑是派不上用场了。

    赢秀缓缓伏低身子,下颌几乎贴着铜雀台粗糙的红瓦,柔软的高马尾垂落在肩颈处,他没有在意,略微调整手腕上的袖箭,淬着寒光的锐箭蓄势待发。

    关键时刻,那郡丞却一个转头,径直绕到某个僮客后面,把他自个挡了个严严实实。

    赢秀指腹扣在暗硝上,手指绷紧,耐心等待着。

    一个童子跄跄踉踉地跑来,大声说着什么,底下观台上的人群骤然一阵喧哗,面露惊讶之色。

    铜雀台内,一具棺椁静静躺在地上,里面的尸首惨不忍睹,郗太常满头雪白,老泪纵横,伏在棺椁一角哭诉:

    “郗某当年陪着先帝南渡长江,保全汉室,如今陛下却草菅我郗家人命!这是郗某的独孙,虽说性情顽劣了些,但是心底不坏,去了江州一趟,却落得个尸首分离的下场!”

    郗家人对视一眼,这是他们早就谋划好的,假装替郗谙发丧,以此打消陛下对高平郗氏的疑心,随后借着铜雀台雅集,鼓动人心,给郗谙讨一个公道。

    好歹天下文官,有四成出自宁洲十九郡,届时口诛笔伐,也能给暴君添点麻烦。

    能来铜雀台赴宴的,无一不是高平郗氏亲手扶持的官宦贵吏,听闻此时,不由愣在当场。

    听着郗太常口口声声对陛下指桑骂槐,无人胆敢附和,甚至还有人悄悄退了一步。

    四面聒噪。

    郡丞立在原地,仰头望着高脊,整个人如坠深渊。

    一轮弯月下,高脊上的覆面刺客轻轻歪头,仿佛隔空对他笑了一下。

    一线冷光从刺客漆黑袍裾里脱手而出,飞速而至——

    砰。

    郡丞浑身僵硬,轰然倒地。

    停留在观台上的人愣愣地望着倒地的郡丞,抬头眺望那轮皎洁明月。

    刺客立在月前,一身黑衣,银白的覆面森寒冰冷,肩后背负着一柄秀剑。

    一条明黄色的束发绸带,在半空中逶迤流淌,漂亮秀气。

    此情此景,不似人间。

    那几位士族屏住呼吸,一时忘了呼救,也忘了去扶那位郡守,只顾着痴痴地盯着少年刺客的身影看。

    “不好了!不好了!太常大人!”侍童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声音里满是惊恐:“有刺客!”

    第42章 第 42 章 粘人

    此话一出, 郗太常面色微变,一声令下,高平郗氏的府兵迅速搜寻起来, 宾客惶惶不安, 挤在铜雀台内。

    “来人!准备弓弩手!务必要将刺客缉拿归案!”

    不知是谁一声厉喝, 手持弓弩的府兵从四面涌现, 立在檐下观台上,朝着屋脊拉弓, 一时箭如流星, 朝天而去。

    铜雀台的角檐上,早已不见刺客的身影。

    浓郁夜色中, 赢秀用轻功疾步越过重重飞檐,择了一处偏僻安静的屋檐,随意坐下。

    此刻铜雀台内外围满了府兵,很难在不动武的情况下脱身, 只能在这里等一会儿。

    令赢秀没想到的是,楼台上的府兵非但没有减少, 反而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脚步声和锐箭破风声逐渐密集,愈加清晰,仿佛他们正在一步步靠近。

    按理说, 士族寻常的清谈宴饮, 应当不会在宴会上准备如此多的府兵。

    ……高平郗氏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赢秀低头,缓缓抽剑出鞘,问心剑在月下泛着粲然冷光。

    现在是戍时,他要在亥时一刻之前回家,免得谢舟担心。

    最多再等半个时辰, 刺客以手按剑,不动声色地俯视着底下来来去去的府兵。

    这厢,府兵穿梭在楹柱之间,郗太常还伏在棺椁上,隐晦地控诉着当今陛下暴虐无道,郗氏的亲信不时在一旁附和两句。

    宾客缄默不言,郗谙在宁洲是远近闻名的鬼见愁,不知祸害了多少男女,他死了,他们拍手称快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为了一个死人得罪皇帝。

    当今陛下虽说性情暴虐了些,但也没到不辨是非胡乱杀人的程度。

    再说了,皇帝素来只杀宗室勋贵,他们这些蝼蚁一辈子也见不上皇帝一面,何必为自己招惹祸端。

    “当今陛下堪比夏桀,手段如此残忍,无缘无故便杀了郗公子,暴君早晚会遭天谴!”郗氏的亲信嚷嚷道。

    “就是!陛下如此残虐不仁,这样的君主怎配我等侍奉!某要请辞!”几个莽撞的年轻仕子素来备受郗氏提携,又见了尸首的惨状,一时群情激奋。

    “哦?”

    一声温凉平静的声音骤然响起,很轻。

    却叫原本涕泪横流的郗太常浑身僵硬,全身的血液倒流,他睁着眼,下意识抬眸朝楼台敞开的殿门看去。

    两侧微光下浮动着一张张苍白的面孔,宾客仿佛也察觉到了什么,面色惨白,不约而同转头看向殿门。

    铜雀台殿门高大雄伟,雕花飞雀精致昳丽,殿内烛光昏黄,殿外月光铺了一地,黑暗幽深。

    来人立在光暗交界处,一身雪衣,高挑颀长,令人胆寒。

    不知何时,穿梭在各处的郗氏府兵不见了,消失得悄无声息,殿外一片死寂。

    郗太常惊得几乎昏死过去,什么也顾不上了,当即跪下朝白衣青年叩首,头接地,砰的一声巨响。

    “臣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场宾客愣了一下,立即跟着下跪,齐声山呼万岁。

    所有人都低头叩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免得被暴君注意到。

    余光中,他们只能依稀看见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缓缓步入殿内,阴影拖得很长,令人心窒,如同铡刀悬在头顶。

    “谁要请辞?”皇帝在首位坐下,随口问道,无人胆敢应声。

    过了片刻,终于有一个仕子颤着声音道:“……戏言,都是戏言!卑职说的都是戏言!”

    没有人敢说话,就连郗太常跪着不敢抬头。

    陛下怎么会来?!

    他为了保全郗氏血脉的前程,听太后的话,在民间编纂一些微不足道的流言,煽动人心……

    这下好了,整个郗氏都完了!

    皇帝漫不经心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充满压迫感:“寡人允了。”

    听不出怒意,也不像是要追究他们的模样,在座之人刚刚放下心来,却听皇帝继续道:“在座的诸位,都不必再侍奉暴君了。”

    一句话,满座皆惊。

    他们的仕途,自此毁之一旦。

    很快有聪明人明白了其中的关窍,跪在地上高呼:“陛下!我等与郗氏毫无瓜葛,今日赴宴只是因为神往铜雀台的风景,绝无结党营私之心!”

    “陛下明鉴!在场之人可怜微臣一把年纪,门户凋零,故而前来看望微臣这个老头子。还请陛下不要降罪他们,只责罚微臣一人便可!”

    郗太常颤颤巍巍地跪着,始终不敢抬头。

    “在场之人可是经你察举征辟?”皇帝仿佛毫不在意他说的话,继续问道。

    郗太常心念一转,已然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前阵子陛下提出复起科举,南朝百官九成出自士族高门,都想将官位世袭给自家后辈,岂会同意科举。

    所有人联合将他推出来,反对陛下的意思。

    到头来,他不得不自请退仕,后来又沦为太后的棋子。

    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

    赢秀面前只剩下一条路,再往前,是黝黑石壁,彻底无路可走。

    刺客顿了一下,骤然转过身,挺剑刺出,面前围着四五个身披玄甲的府兵,手握长枪,枪尖闪着寒光,如同密雨,铺天盖地落下。

    最要紧的是,这些府兵不知从何而来,一身绝佳的轻功,死死地咬着他不放,追了他足足两刻。

    再不回去,只怕要赶不上时辰了。

    赢秀心一横,拿臂斜格住一柄南面袭来的长枪,肘撞硬生生撞开另一柄长枪,勾腕横剑,斜身越出重重包围,足尖一点,踩着石壁飞身离去。

    力道之大,速度之快,府兵根本来不及收回枪尖,手臂倏忽一阵反震,可想而知刺客承受的力道有多大。

    他们心下一惊,眼前剑光一闪,黑衣刺客眨眼间消失在眼前,颈边一片湿漉,仿佛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他们下意识伸手一摸,是殷红的血。

    再深一寸,能要了他们的性命,但刺客没有这么做……为什么?

    伪装成府兵的禁军没有继续追下去,对视一眼,笑了一下,刺客果然很帅,剑势风流潇洒,灵动飘逸,难怪陛下会看上他。

    陛下的性情也忒古怪了些,以雷霆之势驱退了高平郗氏的府兵,要他们亲自追击赢秀,不必留情,却不许伤他。

    一位禁军望着枪尖流下的血,以及一点破碎的布料,脸色微微一变。

    赢秀紧赶慢赶,还是迟了半刻,他换了衣裳,小心翼翼地走到静室门前,直到这一刻,他才嗅到自己身上的血腥气,察觉到隐隐的痛意。

    许是肩膀被枪尖搠伤了,一阵阵地抽痛,赢秀估摸着自己会疼得脸色发白,掏出一点易容剩下的脂粉,草草涂在唇上。

    随后推开门,鬼鬼祟祟地走了进去。

    灯还亮着。

    门客正静静地坐在窗前的矮塌上看书,没有束发,美人尖两鬓垂着漆黑如墨的发丝,白衣黑发,冷艳出尘。

    谢舟抬眸朝他看来,轻轻一眼,不含情绪,却叫赢秀脑袋骤然嗡了一下,他不知道谢舟几时回来的,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好佯装无事发生,继续往前走去。

    “你回来了,”门客淡声道。

    赢秀脚步一顿,站在原地,慢慢转过头,尴尬地笑了一下,“我刚刚起夜去了,宁洲的天怪冷的,我们快点歇息吧——”

    门客没有理会他的话,平静地审视他,语气轻得可怕:“受伤了,”

    赢秀手足无措,他能怎么说,说是在起夜的时候摔的?

    既然无法解释,他也就不解释了,理不直气也壮:“我今日确实出门了,可是我是为了挣银子,我挣了足足三十贯呢!”

    少年说着微微抬起下颌,眼睛亮晶晶的,“以后不用你请我了,我来请你!”

    谢舟放下手中的书,静静地看着他,眼底仿佛划过一丝赢秀看不懂的困惑,半响,他终于开口:“嗯,很厉害。”

    明明是在夸他,他怎么觉着有点怪怪的?

    赢秀站在原地,一时也有点茫然,三十贯银子,足够普通人家一年的用度,在他看来是一笔巨款,足够养谢舟了。

    他本来打算过几日拿到银子后再和谢舟说,倘若谢舟要花钱,他就不经意地拿出一大袋银子。

    到时候要说什么他都想好了,喏,谢舟,我有钱,拿去花吧!

    可是,为什么谢舟的反应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没等赢秀把这个问题想清楚,门客已然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按在他肩上,力道不大,足以让少年疼得皱眉。

    赢秀清澈的眸瞳中冒出了点点泪花,他踉跄着退了一步,声音里有点委屈:“你明明知道我受伤了,你干嘛还要这样?”

    谢舟没有说话,俯下身,伸手抹去他唇上拙劣的殷红,动作狠戾,声音轻柔:“不是你要瞒着我么?”

    奇怪的触觉,不同于以往的含情脉脉,这一次透着无声的危险,刺客绷紧身体,指尖下意识按剑,落了个空。

    下一刻,他想起眼前人是谁,又慢慢地松懈下来。

    赢秀抱怨他:“就迟了半刻钟,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我也不想晚回家的。”

    早知道谢舟这么粘人,他就算把那群府兵全部打倒,也不会晚归。

    第43章 第 43 章 灯花

    一室昏黄, 烛影落在门客身上,切割出明暗分界,漆黑发丝镀着微光, 昳丽面容大半隐在黑暗中。

    片刻后, 谢舟终于开口:“你要做什么?”

    赢秀一下被他问得愣住了, 也是, 在谢舟看来他只是一介儒生,长于江州, 来到宁洲人生地不熟, 应当无事可做才对。

    他斟酌着回应:“我出门看看宁洲的风物,帮人写信撰文, 赚些银子……”

    满口谎言。

    谢舟居高临下地俯视赢秀,分明距离那么近,却给赢秀一种彼此相隔很远的错觉,在这种审视的目光下, 他声音变得越来越低,渐渐地安静下来。

    静室里骤然死寂, 安静得可怕。

    少年刺客擅长刺杀,却不擅长揣测人心,他隐约感觉到谢舟现在并不高兴,是因为他又一次晚归了么?

    他有点忐忑, 抬头看见对方清冷平静的眉眼, 猛然意识到谢舟并没有相信他说的话。

    也是,在南朝,一个毫无门第的儒生一日赚到三十贯,这是不可能的。

    那他总不能直言自己是个刺客吧?

    那一定会吓到谢舟的。

    赢秀思绪乱糟糟的,不知该说什么, 心一横,踮起脚,仰头小心地亲了谢舟一下。

    由于彼此身高悬殊,他只能勉强碰到谢舟的下颌,堪堪擦过薄薄的唇瓣,谢舟没有动作,任由他踮脚亲吻。

    赢秀亲了一下,没有得到回应,假装失落地低下头。

    下一刻,一只大掌钳制住他的脖颈,两指托着他两边的颌骨往上抬,硬生生托起了他的脸。

    掐着他脸腮的指腹冰冷粗糙,掐得他腮帮子鼓起,白腻的肌肤从指尖溢出。

    赢秀被迫仰着头,脚尖点地,睁着黑亮眸瞳,看着门客俯下身,就着这个姿势亲他。

    喉咙里溢出一点破碎的声音,脑子里仿佛装了浆糊,晕乎乎的,赢秀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能在那人手掌下细弱地颤抖。

    赢秀残留在唇上的点点殷红,被细细地啃噬殆尽,露出真实的唇色,红润中带着一点苍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被放了下来,立在原地轻轻颤栗,腿都有些发软,更不用说本就受伤的肩膀,细细密密的疼痛。

    “过来,我给你上药。”谢舟在床沿坐下,低声命令他。

    赢秀小心地抬眸看了谢舟一眼,快速垂下眼睫,小声地在心里嘀咕,谢舟怕不是属狗的,就爱咬人。

    发病要咬他,晚归也要咬他,高兴了咬,不高兴也咬。

    可是他生得这么美,给他咬一下也没关系。

    赢秀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老实地在谢舟身边坐下,将受伤的肩膀朝向他。

    “要我帮你脱么?”

    头顶冷不丁地响起温凉低沉的声音,赢秀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解开革带,将外裳拉低了些,露出肩膀上的伤痕。

    他看不到伤口,也看不到谢舟盯着那道伤口的目光有多冰冷。

    小小的一道口子,陷进白皙皮肉里,异常刺目的殷红,微微开裂,那是方才被他摁的。

    冰冷,细腻的膏体抹在伤口上,赢秀忍不住一激灵,轻轻嘶了一声,又生怕谢舟问起这伤是怎么来的,强忍着没有出声。

    “赢秀,”谢舟骤然唤他的名字,声音听不出情绪,“痛就叫出来。”

    赢秀咬着牙关,风轻云淡道:“没事,我不是和你说过么,我小时候经常摔跤,这都不算什么……”

    对方没有接话,动作陡然加重,疼得赢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暗暗酝酿好了复仇计划,等到晚上睡觉,他就一脚把谢舟踢下床。

    所幸谢舟随后便放轻了力道,轻柔小心,那药膏也很神奇,涂上去伤口渐渐就不疼了。

    赢秀决定大发慈悲地原谅谢舟,他转过身,在谢舟平静无波的视线下,报复性地衔住他的唇瓣,咬了又咬,留下了两道尖尖的齿印。

    他满意地看着冷艳淡漠,拒人于千里的美人门客身上多了一道他留下的痕迹,眉眼弯弯,清澈眼眸中满是得逞的笑意。

    谢舟不知该拿他这么办好,刺客分明很怕疼,却还是甘愿为了银子去做一些危险的事。

    最可笑的是,他说,要用银子请他。

    皇帝一出生就拥有无数的珍宝,从未有人对他说过,我要赚银子养你这种话。

    这些毫无意义的举动,他不需要,也不在乎。

    赢秀全然不知身侧之人的想法,他侧躺在床上,高高兴兴地想着要怎么花这三十贯。

    要给谢舟付房费,还要额外给他买一些礼物,再给荆州的小红和小白送一些草料,还有江州那头小鹿,剩下的银子全部都给谢舟。

    他可真会勤俭持家!

    许是因为太过兴奋,赢秀醒得很早,他卷着被衾翻了个身,睁开眼,赤着脚钻出床帏,快速换上衣裳,跑到东阁找到谢舟,拉着他便往外走。

    自从上次看见皇帝亲自给男宠穿鞋,臣僚看见什么都不觉得奇怪,从善如流地起身告辞。

    谢舟毫无反抗,低声对僮客说了一句什么,任由赢秀拉着自己的手往外走。

    寒衣节将至,宁洲的坊市十分热闹,临街到处都是卖棉衣的铺子,还有不少摊贩在卖热腾腾的拨霞供,以及冰糖葫芦各种小吃。

    赢秀牵着谢舟的手,新奇地走在热闹的长街上。

    两人一高一矮,身量颀长,姿容出众,一路上引来了不少游人的目光。

    赢秀满心满眼都是谢舟,倒也不在意那些目光,买了两串糖葫芦,一串递给谢舟,一串咬在嘴里,还不忘对谢舟说:

    “你尝尝,甜甜的,很好吃。”

    跟随在身后的僮客想要上前试毒,谢舟不动声色地制止他,伸手接过赢秀递来的糖葫芦。

    僮客压下眸底的震惊之色,自从皇帝当年中过毒,他们对膳食方面便尤为谨慎,这种路边游贩卖的东西,还是刺客递来的,陛下竟然毫不怀疑。

    赢秀注意到随行的僮客正在盯着他看,大方地买下所有的糖葫芦,全部递给僮客,“你带回去给府里的人分了吧,一人一串。”

    僮客一愣,一抬头便看见了自家陛下冷漠地睨着自己,下意识抱紧了糖葫芦,磕磕绊绊道:“多谢小郎君!”

    这东西万一有毒呢,还是让他们帮陛下尝尝吧!

    僮客抱着糖葫芦啃得不亦乐乎。

    四面飘来拨霞供的香气,赢秀从未尝过这种东西,一时之间不免有些新奇,拉着谢舟走了过去。

    铁釜里盛着红汤,里面煮着各式各样的小菜,赢秀买了一釜,与谢舟一同坐在茶棚下。

    少年小心地挽起袖子,学着店家的样子认真地煮了一釜,夹起一道青菘咬了一口,面色微变,秀气白皙的面庞霎时间浮起殷红,“好辣!”

    谢舟从未尝过这种民间吃食,毕竟是赢秀亲自煮的,他试了一道小菜,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尚可。”

    赢秀面颊红通通的,一面给自己扇风,一面狐疑地盯着谢舟看,“当真?”

    谢舟神色平静,轻轻颔首,当着赢秀的面又夹起一道菜,赢秀看见他微红的耳尖,连忙制止:

    “别吃了,我们去看看别的吧。”

    给店家付了银子,赢秀逃也似的拉着谢舟离开,少年的嘴唇被辣得有些红肿,看上去有点滑稽。

    寒衣节入夜后会放焰火,百姓会在灯笼里许愿,再将灯笼放飞。

    赢秀蹦蹦跳跳地跑到卖灯笼的妇人面前,给自己和谢舟买了灯笼,还不忘给随行的僮客也买了。

    白衣门客立在原地等待,人流如织,灯火阑珊,他看见金裳少年欢快地提着好几只灯笼,穿过人海,径直朝他走来。

    赢秀走到谢舟面前,将一只琉璃雪灯递给谢舟,雪灯精致漂亮,四面都是冰裂般的琉璃,粼粼灯光映照着门客的白衣,皎洁中透着冷艳。

    如果世上有神仙,想必一定生得谢舟这般模样。

    赢秀看得有些失神,眼眸明亮,倒映着谢舟的身影。

    长街上有小童雀跃地跑来跑去,谢舟拉过失神的赢秀,将他揽在怀里。

    余光中,他无意看见赢秀手中的灯笼以竹为框,以纱为面,纱面画着两道身影,一白一金,互相依偎。

    这是他和赢秀。

    谢舟骤然一愣,赢秀掏出卖灯人赠送的纸条,语气认真:“店家说了,在纸条上写上心愿,再放飞灯笼,心愿就会实现。”

    他在海匮阁看了很多话本,书上很多对痴情人都会放灯花,看得他都有些腻味了。

    但是轮到他和谢舟来放,他才明白这是不一样的,哪里不一样,赢秀努力地思索。

    ……大概就是因为,他身边的人是谢舟。

    不远处,正在灯笼上写心愿的僮客骤然绷紧了身子,谁不知道陛下最厌恶鬼神之说,小郎君这番话,怕不是会引起陛下的反感。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提醒赢秀,却于嘈杂人海中,听见陛下对那位刺客说:“嗯,我们一起放灯。”

    赢秀悄悄写下心愿,用手挡着,不让谢舟偷看,写完后,他又探头去瞅谢舟在写什么。

    “谢舟,你的心愿是什么?”

    第44章 第 44 章 灯花(二)

    人影与灯影交错, 人影幢幢,光影煌煌,谢舟低眉, 从赢秀清澈的眼眸中看见了自己。

    他略微一顿, 将纸条放进雪灯中, “没写什么。”

    他没骗赢秀, 他确实什么都没写。

    赢秀有点失落,念头一转, 谢舟大概是害羞了, 他也不再追问,径直拉着谢舟登上阙楼。

    在此处登高放灯的人并不少, 寻了一处僻静的角落,金裳少年小心翼翼地穿好纸条,系在纱灯下。

    风一吹,红色的纸条便晃来晃去, 底下的小铃铛跟着转动,发出叮铃铃的细响。

    谢舟不露痕迹地看了纱灯一眼, 恰好朔风吹过来,吹得纸条翻了个面,他正要细看,风一吹, 纸条又转了回去。

    赢秀高兴地拉着他, 要和他一起放灯,谢舟只得收回目光。

    两人同时放灯,赢秀托着竹框的手一松开,纱灯便飘飘忽忽地飞上天穹,谢舟手中的雪灯也跟着逐渐升高, 两盏灯慢慢隐入满天烛火中。

    赢秀仰着头,呆呆地望着天上飘远的两盏灯,心里猜想谢舟在上面写了什么,全然没有注意到身侧之人已经低下头,专注地看着他。

    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两盏灯,赢秀才收回视线,一转头,措不及防地撞进一双幽深的眼眸,谢舟正在看着他,不知看了多久。

    他脸颊顿时发烫起来,大概是又一次在谢舟面前红了脸,结结巴巴道:“你看我做什么?”

    谢舟并不否认刚才在看他,语气平静,全无被抓包的羞赧,言简意赅:“想看。”

    想看,所以看了。

    他如此理直气壮,赢秀反倒不知该拿他怎么办好,面颊连着耳垂都在微微发烫,酝酿了半天,只说出一句:“那你继续看。”

    少年的脸泛着红晕,黑发白肤,金色衣裳,气质中带着锋利锐气,在四面灯火中说不出的神秀。

    宛如剑锋上一抹剑光,雪亮,清澈。

    谢舟不再逗他,低声对他说:“赢秀,我……”

    砰的一声巨响,天上骤然爆开五色焰火,光华耀眼。赢秀被焰火吸引了注意力,没有听清谢舟说的话。

    等到焰火散去,他终于转头看向谢舟,好奇道:“你刚才说什么?”

    谢舟沉默了一瞬,“没什么。”

    他越是不说,赢秀越是抓心挠肺,拉着他雪白的袍裾,苦苦哀求:“你就告诉我嘛,我真的想知道。”

    然而,谢舟只是揉了揉他的脑袋,哄孩子似地告诉他:“你以后会知道的。”

    赢秀直觉他方才说的那句话极其重要,睁大了眼,试图从门客脸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端倪,然而,那张冰冷俊美的脸上一如既往的平静,看不出破绽。

    少年有点气馁,踮起脚尖恶狠狠地亲了谢舟一下,亲得白衣门客的唇都肿了。

    他自己也没好到哪去,嘴巴都被对方亲麻了,就连牙关都被撬开,深入地侵略。

    赢秀环住谢舟的脖颈,把脑袋埋在他肩膀后面,不敢见人。他本想自己走路,谁承想腿软了,下楼的时候险些跌了一跤,只能让谢舟抱着。

    说出去都丢死人了,堂堂刺客,三步杀一人,体力居然还比不上高坐帷幄的门客。

    这合理吗?

    赢秀认真思索了一下,抬起头,露出乱蓬蓬的马尾,靠近谢舟的耳畔,神神秘秘地问道:“谢舟,你小时候吃什么长大的?怎么长得这么高?“

    门客脚步一顿,耳畔一片温热,仿佛有人在朝里面吹气,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丹药。”谢舟道。

    声音比起往常,还要轻上许多,以致于赢秀怀疑自己听错了。

    当朝皇帝最厌恶鬼神,一度杀僧灭佛,杀到最后,就连沉迷五石散的高门士族也不敢在明面上服散,这才有了如今清平的时世。

    服丹的人更是少见,更何况还是从小服丹,赢秀带着疑惑重复了一遍:“丹药?”

    这一回,谢舟没有再回答他,抱着他回到马车上。

    赢秀向来心大,从不纠结,别人不想说的,纵有再多疑窦,他都不会再问。

    坐在马车里,枕在谢舟肩上,赢秀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谢舟垂落的发丝,冰冷柔软,还不打结。

    他索性用一小撮头发编了一条麻花辫,心里还想着谢舟说的那句丹药。

    门客的出身究竟如何,他的家人朋友,又身在何方?

    他想起了初见那一夜,谢舟对他说的那一句话——

    “谢舟,建康人士。”

    建康,南朝京师,六朝古都,见证过历朝历代的兴衰,坐拥无边风流。

    赢秀还没去过那里,他不知道六朝古都究竟是如何模样,也不知道谢舟是如何在那里长大的。

    他换了个姿势,靠在谢舟的臂弯里,想象了一下谢舟在建□□活的日子,门客应当出身不显,住在朴素小院里,和爹娘为伴。

    就像他住在广陵琼花台里那两年一样,自由自在,与天底下每一个普通人差不多。

    赢秀犯了难,万一谢舟的家人不喜欢他,那可怎么办?

    他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技艺,除了杀人。

    “谢舟,”

    怀里的少年不知在想什么,脸色几经变幻,仿佛想到了什么为难的事,皱着眉,如临大敌,忽而出声唤他。

    谢舟低声“嗯”了一句,示意自己正陪在他身边。

    赢秀爬了起来,端端正正坐好,一副要讨论正事的模样,一脸严肃:“万一你家人不喜欢我怎么办?”

    谢舟笑了一下,“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这是他和谢舟的事,何必要理会旁人?

    赢秀读懂了眼前人的话外音,他还是有点担忧,书上说了,一对眷侣在一起要经过很多磨难,随时都会分开,他不想和谢舟分开。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他和谢舟一起藏起来,藏到一个世俗找不到的地方。

    赢秀读的书还是太少,他不知道书上有一个词叫做阴差阳错。

    此时此刻,谢舟静静望着他,将他脸上所有细微的表情收之眼底,问道:“你喜欢建康么?”

    过不了多久,那里将会是你长住的地方。

    赢秀摇了一下头,“我没有去过那里,不知道那里究竟是怎么样的,”他凑了过来,抱住谢舟:“你给我讲讲,建康到底好不好玩?”

    谢舟受不住他撒娇,不动声色地将人揽在怀里,一寸寸箍紧,停留在一个不会让赢秀察觉不适的距离,低声讲述起来。

    建康有一条秦淮河,一直流到城外,流到阡陌田间,孩童喜欢在田埂上玩耍,迎着明晃晃的天光,在太阳底下跑来跑去。

    原本安静依偎在谢舟怀里的赢秀动了,仰着头,好奇问道:“你也会在田埂里上跑吗?”

    谢舟倏忽一滞,轻轻颔首。

    赢秀实在想象不到小谢舟一脸平静地在田埂间跑来跑去的模样,他努力地想象,忍不住笑出了声。

    少年笑得胸膛都在起伏,虚掩在衣襟下的锁骨一起一伏,他发自内心地感叹:“谢舟,你好可爱呀。”

    白衣门客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抱着怀里的珍宝。

    他说了谎,秦淮河的水流不到百姓的阡陌里,宫阙里看不见天光,他更是从未做出过这种出格的举动。

    一字一句,全是他编纂的谎言。

    怀里的珍宝开口问他:“到时候你带我去走一走好吗?”他想了想,补充了一句:“走你小时候走过的路。”

    良久,头顶终于传来门客低沉的声音:“嗯。”

    他没说好,也没说好,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显然不会让赢秀开心,少年抬眼看了他一眼,不高兴地瘪了瘪嘴。

    刺客看似稚气,性子不够圆滑世故,实则处世很有分寸,他不会探究别人的秘密,不会追问别人不想回答的问题。

    也不会逼着谢舟答应他不想答应的事。

    他也不难过,过一会儿就忘了。

    “你想去的话,”谢舟陡然道:“我会带你去。”

    他可以在禁宫里造出阡陌田垄,把秦淮河的水引进来,把宫墙破开,让天光洒进来。

    到时候赢秀就不会说,谢舟你又骗人了。

    谢舟,年轻的皇帝咀嚼着这个名字,这几个月以来,他已经习惯了做谢舟的生活。

    以致于,险些忘了他自己的本名。

    没关系,赢秀会接受他的真名,他有的是办法。

    平静压抑的思绪骤然被打断,赢秀抱住他的腰身,脑袋靠了过来,亲昵又自然地蹭了蹭他。

    像一只小猫。

    谢舟在心里道。

    他小心地避开少年肩膀上的伤,缓缓抱紧了他。

    赢秀却好像想起什么,再一次挣扎地爬起来,坐在谢舟的腿上,面对着他,伸手在袖子里掏了掏,低头翻找了一番,很不经意地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子。

    “我今天花了一贯,剩下的都给你!”

    没看那些银子一眼,谢舟凝视着少年亮晶晶的眼眸,明亮,清澈。

    真漂亮啊,他想。

    赢秀总是说他好看,其实他自己才是最好看那一个。

    谢舟半天都没有接过钱袋,赢秀也不再等,摸索着谢舟的袍裾,悄悄塞进他的袖口。

    终于轮到他养谢舟一回了。

    好耶!

    第45章 第 45 章 争执

    漆黑天穹上, 一盏盏明灯高飞,一直飞向话本中的银河。

    嗤的一声,一盏纱灯被一箭射下, 缓缓委落在树梢上, 射箭之人小心取了下来, 层层转交, 最终递到最后一人手上。

    普通的纱灯,灯面绘着一白一金两道身影, 灯笼下系着祈福纸, 底下的铃铛悠悠转动。

    一只骨节明晰的手解下祈福纸,翻了个面, 低眉望着上面锋利的字迹,刺客字如其人,锋锐洒脱。

    纸条上写了很多字,皇帝一目十行地看完, 久久出神。

    他不允许赢秀身上有他不知道的秘密,故而命人取回了这盏灯。

    孰料赢秀这么贪心, 一个小小的心愿,上面竟然有这么多人的名字。

    他希望这些人平安顺遂,絮絮叨叨写了很多,直到最后, 才写到谢舟——

    想要和谢舟一直在一起。

    黑暗中, 一直沉默的皇帝陡然开口:“你说,被射下的灯笼还会灵验么?”

    侍立在一旁的臣僚吓了一跳,众所周知,皇帝不信鬼神,怎么可能问出这种话, 他后颈寒风飕飕,正思索着该如何回答,却听到皇帝道:

    “把这盏灯笼修好,送到寒山观,要他们好好供着。”

    寒山观,是皇帝杀僧灭佛后为数不多幸存下来的寺观,勉强称得上南朝第一大观。

    臣僚不敢多问,小心翼翼地捧起灯笼,目光扫过那张红色的祈福纸,犹豫着要不要一并拿走。

    皇帝没有看他一眼,指尖轻轻按住那张纸,示意他退下。

    臣僚后背几乎都要冒出冷汗,极为小心地捧着纱灯,脚步无声地退了出去。

    烛火哔剥作响,跳跃的火光忽明忽暗地映照年轻皇帝冰冷昳丽的侧颜,平静森冷。

    他最后看了一眼祈福纸上的人名,召来悬镜司:“看着这些人,别让他们死了,也别让他们有机会再见赢秀。”

    他容不下这些人。

    悬镜司统领盯着上面的人名看了看,领命而去。

    童子无声地出现,低声禀报,小郎君来了。

    东阁的槅门骤然响动,少年探进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左右张望,视线最终停在门客身上,“谢舟,你还不睡?”

    看清这里除了谢舟和一个童子以外并无他人,赢秀打开槅门,走了进来,习惯性地坐在他身侧的位置上。

    谢舟面前的长案上摆着很多卷牍,那些卷牍的样式与琅琊王氏的全然不同,甚至还要庄严神秘几分,单是帛书的材质,赢秀从未见过。

    他余光不小心看了一眼,迅速收回视线,这可是建章谢氏的秘辛,他怎么能偷看?

    门客倒是不在乎,随手拿起一道奏折,问赢秀:“你想看么?”

    赢秀使劲摇头,对此表示不感兴趣,谢舟笑了一下,随口道:“羌人使者已经进京面圣,皇帝同意了南北互市。”

    北方羌人的牛羊马匹会流通到南方,南方水乡的粟黍会运往北方。接下来,羌人商队会陆续到来。

    南北互市在坊市间足足讨论了数月,赢秀听到此事终于尘埃落定,脸上露出笑意:“这是好事,史官都说当今陛下是暴君,我看倒也不见得。”

    少年笑意收敛,眼里有些忧心,“听闻北方草原已经白雪茫茫,羌人不得不率领部曲往南迁徙,为了争夺地段杀得你死我活,但愿他们来此真的只是为了互市。”

    赢秀目光长远,往往能看到别人注意不到的地方。

    谢舟轻轻抚摸他的发丝,目光幽深遥远,仿佛已经看到了即将到来的兵燹。

    “无论他们究竟是何居心,都不重要。”

    头顶传来的声音一如平常,平静淡漠,赢秀却听出了一丝不寻常,他总感觉自己好似忽略了什么,心底隐隐有些不安。

    不再讨论此事,赢秀抱紧谢舟,依偎在门客怀里,思绪渐渐飘远,不知道爹爹如今怎么样了?

    爹爹虽然武功高强,如今也上了年纪,独自一人生活,万一有个头疼脑热,或者遇见什么危险,那可如何是好?

    入夜后,趁着谢舟睡着了,赢秀悄悄起身,走到窗棂边,匆匆写完信条,随后放飞鸱鸮。

    他请了几位昔日交好的同僚帮忙留意爹爹的下落,爹爹身高九尺,骨鼻剑脊,眉宇既有羌人的刚狷,又有南朝人的清峻。

    小时候他不懂,现在多少能猜到,爹爹应当是南人与羌人的混血。

    所以他才会隐于山野,不敢出世。

    望着鸱鸮逐渐飞远,一个一直被赢秀忽视的问题骤然浮上心头,爹爹流着羌人的血脉,单看外形便可见一斑,他身为爹爹的亲子,身上却没有丝毫的相似之处。

    他和爹爹分别已有四年,以致于他从未想到这一层,就连这个浅显的秘密也堪不破。

    赢秀脸色有些苍白,就在方才,他什么都明白了,他压根就不是爹爹的亲生孩子。

    说不定,就连爹爹口中,他早逝的母亲也不存在。

    那他的亲生父母,究竟是什么人?

    赢秀难免不安,活了十七年,他才迟钝地发现,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

    ……要去找他们吗?

    两扇窗棂没有关上,夜风吹拂进来,吹动赢秀两鬓的发丝,吹得他后颈微凉。

    他下意识低下头,看见地上模糊的烛影中,除了他自己的影子,身后还多了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谢舟?”

    少年的声音有点干涩,似乎被撞破了心事,就连语调都不对劲起来。

    身后之人似乎动了,少年没有抬头,望着地上的阴影逐渐朝他走来,慢慢地,覆盖住了他那道清秀身影。

    “这么晚了,还不睡?”门客已经走到他身后,语气平静,清醒,仿佛并未察觉他的失神。

    赢秀结结巴巴道:“我起来晒晒月光,”很拙劣的谎言,他说完这句话,才猛的发觉自己说的话有多离谱,想要解释,犹豫再三,只剩沉默。

    没有在意他的谎言,谢舟轻声引导:“想到什么了?”

    要说真话。

    不知怎的,这个念头骤然浮现在赢秀脑海中,仿佛不说真话会发生什么坏事,他有一瞬间的迟疑,含糊不清:“我想到了过去的事。”

    “你住在广陵的时候?”头顶传来的声音温凉平和,门客毫不掩饰对他身世的了解:“还是说,”

    他顿了顿,在少年难掩惊愕的目光中,继续道:“少时住在山野里那些日子?”

    赢秀提起的心骤然落下,方才,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觉得谢舟会说出他养父的事。明明,他从未和谢舟提起过养父。

    “算是吧,”赢秀抬起头,不再看地上密密包裹着他的漆黑影子,“突然想起,有点睡不着,起来走走。”

    还是没说实话。

    谢舟凝视着赢秀,幽深冰冷的眸底一片莫测,“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我会帮你,给你想要的一切。

    四下寂静,就连鸟雀的啁啾声都听不见,屋外风起云涌,屋内安静沉郁。

    赢秀避开谢舟的视线,笼了笼衣襟,柔软的亵衣被他弄得起皱,泛起一道皱褶,衣裳下的锁骨隐约可见。

    “我……”他沉默了一下,不知该不该把身世告诉谢舟,如此离奇,就连他也弄不明白。

    万一,万一谢舟知道爹爹是两族混血,对爹爹有意见……

    赢秀想象了一下谢舟和爹爹狭路相逢,互相看不顺眼的场面,不由为他们捏了一把汗。

    犹豫半响,赢秀还是什么都没说,他转移话题,“有点冷,我去把窗子关上。”

    说着,少年快步转过身,朝窗棂走去,双手一拉,阖上了支摘窗。

    月光消失了。

    静室内的光影变得有些昏暗,烛火一节节融化,照不清屋中人的眉眼。

    赢秀转过头,一眼便看见谢舟正立在一片晦暗中,白衣隐在浓郁漆黑里,灯影飘忽,惟有袍裾泛着微光。

    他的心脏骤然一跳,莫名有些不安,小步朝黑暗中的身影跑去,拉起谢舟的手,带着他往床上走。

    一碰到对方的指尖,赢秀措不及防被冰了一下,门客的手掌冰冷,没什么温度。

    ……莫不是又发病了?

    赢秀心里担心,连忙拉着谢舟上床,自个跳下床翻找手炉,点了火,急匆匆带着手炉回来。

    刚揭开床帏,钻进小半个身子,骤然被拖了进去,连带着捧在怀里的手炉也摔了下去,骨碌碌滚到床下。

    “你……”赢秀正要问他想要干什么,却被按倒在柔软的被衾上,险些摔得脊骨发疼。

    黑暗中,门客钳制着他的手脚,眸瞳平静,问他:“你方才去做什么了?”

    做什么……什么做什么?

    混沌的大脑努力思索了一下,终于理解谢舟说的话,赢秀大声道:“我去给你拿手炉,免得你受凉。”

    谢舟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太粘人,他转个身的功夫,都要逮着他问。

    门客黑发尽数倾斜,在难以视物的黑暗中显出几分朦胧艳色。

    门客生得冷艳,在白日,冷艳中冷占据了上风,让他看起来格外危险冰冷,夜里,艳色流露,让赢秀看呆了眼,忘记了挣扎。

    第46章 第 46 章 对象太善良了也不好……

    罗帐昏黄, 逼仄的空间内,就连呼吸都有些无所适从。

    赢秀维持着双手被按在两侧的动作,平躺着, 还在望着身上的青年出神。

    赢秀:“(⊙▽⊙)”

    不知过了多久, 少年终于如梦初醒, “手炉!”他一脸着急:“手炉要着火了!”

    一个鲤鱼打挺挣脱谢舟的钳制, 赢秀灵活地钻出床帏,探出头在床底下摸索手炉。

    伸手摸了半天, 总算摸到了, 他一把捞起,捧在手里检查, 所幸还没着火,里面的碳火好好的,一点也没漏。

    赢秀检查妥当,直接塞到谢舟怀里, 谢舟跽坐在床尾,垂着漆发, 大半个身子隐在黑暗中,被手炉淡淡的暖光照亮了小半边面庞。

    他低着眉眼,望着怀里的手炉,不知在想什么。

    赢秀侧过头, 悄悄地呲牙咧嘴, 方才谢舟动作太过强硬,差点扯到了他肩膀上的伤。

    “疼么?”谢舟好似在黑夜里开了透视,能够清晰地捕捉他的小动作,放下手炉,伸手按在赢秀另一侧的肩膀上, 逼他转了回来。

    少年露出一张红通通的脸,皱着眉,瘪着嘴,眼里似乎有水光打转,小声抱怨:“……疼死我了,都怪你。”

    “是我的错,”谢舟低声道歉,冷艳的眉眼罕见地出现了无措,“我给你上药?”

    “不要!”赢秀果断拒绝,上回谢舟给他涂的药膏效果很好,他已经痊愈得差不多了,肩上的肌肤一片光洁。

    他之所以喊疼,就是有心想看看谢舟愧疚的模样,可千万不能被他发现自己是装的。

    赢秀正要躺下睡觉,想到自己身上“有伤”,连忙换了个姿势,别扭地躺了下来。

    门客洞若观火,什么也没说,在外侧和衣躺下。

    没过一会儿,少年睡熟了,黏黏糊糊地靠了过来,脑袋挨着他的肩膀,直往他怀里拱,仿佛要把他拱下床。

    谢舟已经习惯了,默默往外侧挪了挪,所幸这张床够大,他一时半会还掉不下去。

    闭上眼,谢舟想起赢秀背对着他,在窗前放鸱鸮那一幕,少年的心思并不难猜,大概是想起养父了,要派人去寻找。

    思绪骤然被打断,腰际一沉,一只手熟练都搭了上来。谢舟低头一看,赢秀抱着他的腰,蜷缩得像一只虾米,嘴巴微张,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

    “好漂亮,牡丹花下死……也风流……”

    “蟹粥……粥,想吃……”

    想吃蟹粥了?

    十一月不是吃螃蟹的日子,不过,倒是可以让人去洞庭湖捕些湖蟹来。

    谢舟耐心听着,听了半天,忽然反应过来,此蟹粥非彼蟹粥,赢秀真正想吃的,是他。

    他哑然失笑,旁人都知道怕他,赢秀怎么就不知道?

    要说他迟钝,赢秀恰恰是一个无比敏锐的人,之所以对危险视而不见,是因为有东西让他心甘情愿地蒙上了眼。

    ——这张漂亮的脸。

    黑暗中,门客伸出指尖,轻轻地触碰自己的脸颊,此时此刻,他多么庆幸少年时没有划破这张脸。

    要是变成一个丑八怪,赢秀就不会喜欢了。

    他也不会因此发现赢秀。

    赢秀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一切都很陌生,华丽恢宏的高楼玉宇,长街上拥挤的人群,他变成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被抱在一个将军怀里。

    将军凯旋归来,意气风发,一个看不清眉眼的年轻妇人穿着铁甲,与将军并辔同行,两个人同时朝他投来一眼。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赢秀睁大了眼,试图看清他们。

    下一刻,眼前骤然大亮,天光刺目,梦境如潮水退去,赢秀睁开眼,剧烈地呼吸着,隐约感觉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很重要的梦,努力回想,却什么也不记得了。

    “怎么了?”许是时辰还早,谢舟还未离去,坐在床边,深深地望着他。

    赢秀裹着被衾爬了起来,揉了揉太阳穴,迷迷糊糊道:“好像做了个梦……不记得了。”

    少年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怅然,仿佛丢失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谢舟垂下眼睫,隐约猜到了什么。

    “赢秀,”谢舟唤他的名字,轻声安抚:“好好睡吧。”

    赢秀茫然地坐了一会儿,听话地点了点头,倒头就睡。

    谢舟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起身朝外走去,吩咐暗卫:“尽快找到赢秀的养父,”他顿了一下,咽下口中那句杀了他,改口道:“好好养着他,别让他出现在赢秀面前。”

    “另外,”皇帝继续道:“留意琅琊王氏。”

    暗卫是聪明人,瞬间便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迅速消失。

    身后,赢秀赤着脚,披着外衣走了出来,打着哈欠,声音里满是困意:“谢舟,你站在那干嘛呢?”

    谢舟转过身,目光落在赢秀赤裸的足上,蹙眉道:“又不穿鞋?”

    地上铺着毛茸茸的地毯,赢秀在屋子里懒得穿鞋,心虚了一下,小声反驳道:“我找不到鞋履,是不是你踢到哪里去了?”

    谢舟有点想笑,他怎么没发现,赢秀竟然也会耍无赖撒娇,他朝赢秀走去,打横将他抱起,“怎么不睡了?”

    赢秀习惯性地环住谢舟的脖颈,老实道:“睡不着,”他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回江州?”

    江州?

    谢舟神色平静,“再过些日子,我们便回去。”

    回京师会经过江州,也算是回江州了。

    赢秀莫名有点不安,他还惦记着早上那个梦,如果可以,他真想回广陵一趟,亲自去寻找爹爹。

    可惜谢舟如今抽不开身,他又不好辞别谢舟。

    平心而论,待在宁洲的日子不算无聊,谢舟陪着他,荆州的小红小黑也来了,两人一同骑马打蹴鞠,围炉煮茶,堆雪人,吃湖蟹。

    期间听说朝廷决定复起科举,废除察举征辟制,有意在明年三月重开春闱。

    赢秀收到了那十五个儒生的信。

    十五封信,每封信里都在吹捧赢秀消息灵通,料事如神,竟然能提前预料到朝廷要重开科举。

    赢秀收好信,高兴地找到谢舟,“谢舟!你好厉害!”少年扬着笑脸,噔噔噔朝他跑来:“朝廷真的要重开科举了!”

    谢舟端坐在东阁首位,两侧的臣僚默不作声,对视一眼,心想难道陛下身边的男宠还不知道陛下的身份么?

    难怪如此莽撞骄纵。

    赢秀肉眼可见地高兴,虽然他自己无意出仕,但是他的朋友们可是盼了很多年,终于等来这个机会。

    门客示意他坐在身边,赢秀乖乖坐下,脸颊兴奋得发红,眼眸清澈透亮,满脸雀跃。

    赢秀:“\(≧V≦)/ ”

    谢舟不由地笑了一下,赢秀道:“听说朝廷还会给每一位学子提供束脩路费,皇帝人还怪好的。”

    少年叽叽喳喳地说,门客静静地倾听,一直等到他说完了,才当着他亮晶晶的眼神开口:“倘若要你一直待在皇帝身边,你会高兴么?”

    在座百官瞬间屏住呼吸,等待那位坐在皇帝身边的少年的回答——

    “怎么这样问?”赢秀愣了一下,眼底浮现出浅浅的疑惑,“我大概一辈子也不会见到皇帝,逞论一直待在他身边?”

    他仰头,困惑地看向谢舟,“你该不会要送我去当侍卫吧?”难道咱们家已经穷到这个地步了?

    即使少年没有将最后一句话说出来,看他神色也可见一斑。

    谢舟:“……”

    他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再过半月,我们便回去。”

    左右宁洲事毕,他也没必要继续留在这里了。算上行船的日子,回到建康也快开春了。

    赢秀点了点头,说实话,他也担心琅琊王氏那边会出事,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说起来,上次给琅琊王氏发信询问籍贯,这件事现在还没有着落。

    正犹豫着要不要再问一问,想到上一回放飞的鸱鸮还没回来,赢秀只好作罢。

    眼见着在宁洲逗留的日子也不剩多少了,赢秀有意拉着谢舟出去走走。

    许是因为科举复起,长街上很是热闹,兴起不少书斋,随处可见背着竹筐前来买书和灯油的书生。

    赢秀一时好奇,走进书斋,谢舟跟在他身后,不远处,有人窃窃私语:“你看见了吗?那两个书生生得一副好容貌,贵人们见了肯定喜欢,不如我们……”

    赢秀浑然不觉,拉着谢舟走走停停,东瞧瞧西瞧瞧,走着走着,前路忽然被几个大汉挡住:“两位公子,请跟我们走一趟。”

    说着,大汉掏出一袋金锭,眼里满是势在必得,似乎笃定他们会答应。

    “不去,”赢秀拒绝得干脆利落,站在他身侧的谢舟没有开口,只是幽幽地俯视着他们。

    在他前面,大汉莫名觉得自己矮了一头,没来由地一股冲动,让他想要冲着这个形相昳丽的白衣郎君下跪,他勉强忍下这股冲动:“你们不去也得去,来人,把他们带走!”

    赢秀轻声笑了一下,将谢舟护在身后,随手从地上拾起几粒石子,朝他们掷去。

    少年动作不大,看起来很是散漫。

    几个彪形大汉毫不在意,下一刻却猛然摔倒在地上,哎呦叫唤,也不知这金裳少年到底打到了何处,他们只觉浑身酸痛,竟是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赢秀绕过这群人,牵着谢舟径直离开,为了掩饰自己的武艺,还不忘小声嘀咕:“这些人也太弱了,几个石子就让他们倒地了。”

    围观的百姓好心提醒他们:“你们快些离开宁洲吧,那些人可是士族家臣的爪牙,专门负责为他们挑选美貌男女,被他们看上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赢秀蹙眉,“竟然如此猖獗?”

    谢舟掀起眼帘,居高临下朝倒在地上那群人看了一眼,眼底说不出的冰冷。

    刚从街头逛街到街尾,赢秀拉着谢舟在酒楼歇脚,透过窗子看见外边的长街上满是披甲的官兵,方才拦路那群彪形大汉面色灰白,连同一群陌生面孔被拷在枷锁上。

    过了半个月,听说那日遇见的彪形大汉都下了狱,判了黥面之刑,宁洲几个士族大姓也因此被抄家流放,人数之多,登上高处,甚至能看见绵延不绝的流放队伍。

    赢秀隐约感觉其中有些蹊跷,但又说不出来,这个案子查得太快,太果断了,对付那群权势滔天的士族丝毫不拖泥带水。

    他走下高楼,眼前还想着那一条条长长的流放队伍,一张张黯淡无光的面孔,以及震天的哭声。

    一路走来,发生了那么多士族被抄家流放之事,桩桩件件,擢发难数。

    虽说都是事出有因,但是谢舟一向寡言心善,若是他联想到此事,为此伤怀,那可如何是好?

    赢秀不免有些忧心忡忡,内心的担忧在与谢舟用晚膳时进一步加深。

    谢舟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淡漠,低垂着眼睑,很安静的样子,看上去与往常没什么不同。

    赢秀越看越不安,深呼了一口气,笨拙地安慰他:“他们都没逝,抄家而已。”

    谢舟停下动作,眼睫微抬,朝他看来,神色有些微妙。

    在赢秀看来,这就是被他说中了。

    他绞尽脑汁,试图再想一些宽慰的话。

    白衣门客似乎还在伤心,面无表情道:“嗯。”

    赢秀在心里琢磨着这个“嗯”字的意思,谢舟被他说中了心事,又不好直言,只能通过简单的“嗯”来表达。

    门客心地善良,他一直都知道,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心善到这种地步。

    赢秀很苦恼,对象太善良了也不好。

    绝不能让他知道自己是个刺客,知道了岂不是要和自己分手?

    赢秀皱着眉头,愁得慌,就连眼前洞庭湖的蟹粥也不觉得香了。

    他全然没有注意到,头顶门客探究的视线,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谢舟眸瞳漆黑,看似平静的眸底翻涌着莫测的情绪。

    难不成这段时间被他抄家流放的士族太多,以致于赢秀怀疑他的身份,有意试探?

    门客倒情愿他主动戳破,好快些结束这场游戏,从此陪着他待在禁宫里。

    永远,永远……

    第47章 第 47 章 九尺爹爹

    在离开宁洲之前, 鸱鸮终于飞了回来,原本圆滚滚的身材瘦了一圈,足以见得它长途跋涉了多久。

    赢秀心疼地给它倒了一盆吃食, 鸱鸮小小的一只, 坐在盆里, 几乎要被满满的稻穗淹没。

    取下信条, 赢秀有些犹豫,猜想着信中内容, 究竟事关籍贯, 还是关于爹爹的。

    缓缓展开信条,看清上面的字迹, 少年微微睁大了眼,同僚在信中说,疑似在广陵道一带发现了他要找的人。

    至于到底是不是,需要他自己亲自前去辨认。

    阔别了四年, 终于有了爹爹的音讯,赢秀捏着信条的指尖都在轻颤, 看了又看,终于将它放在灯下烧了。

    他要去广陵找爹爹,看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若是过得好,他也就安心了, 若是过得不好, 他便把爹爹接来身边照料。

    事不宜迟,他现在便要和谢舟商量商量,若是能同程,那便最好,若是不能, 他便一个人去,快去快回,争取早些回到谢舟身边。

    “谢舟?”

    赢秀急匆匆地走出静室的槅门,一出门便撞上了一道雪白身影。

    门客身边的童子提着灯,萤火似的微光朦胧地笼罩天地,照耀着门客平静的眉眼。

    谢舟低眉看向赢秀,后者脸上泛红,鬓发凌乱,像是遇见了什么很着急的事,语气急促:“我赶着回广陵一趟,现在就走。”

    广陵?

    谢舟没有立即回应他,问道:“遇到什么事了?”

    赢秀迟疑了一下,选择直言:“我要回广陵找爹爹。”

    门客依旧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提灯的童子屏住呼吸,看了一眼赢秀,又抬眸看了看身侧的门客。

    他怎么觉得,陛下不想让小郎君离开?

    赢秀出来得着急,连鞋履也没有穿,赤脚站在冰冷的长廊上,门客眸光轻轻瞥下,似乎想说什么。

    在他开口之前,少年转过身,赤着脚跑了回去,只撂下一句:“谢舟,我先去收拾东西了!”

    徒留谢舟立在原地,一地灯影幽暗。

    他一动不动地停留了一会儿,轻声说了一个名字,屋脊下瞬间落下一道黑影,无声地等待着皇帝的吩咐。

    “人还没找到么?”皇帝语气很轻,不带丝毫情绪。

    暗卫迅速跪在地上,以头叩地,“属下已经在广陵道一带发现了那人的踪迹,但是那人善于隐匿,打过两次交道都被他逃脱了,难以活捉。”

    话音落下,一片死寂。

    廊外似乎有长风吹过,吹得琉璃灯内的烛火忽明忽暗,连带着皇帝身上皎洁的白衣,似乎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不必活捉。”

    良久,暗卫听见头顶传来皇帝温凉的声音,压迫感十足的视线轻轻覆盖下来,直看得他脊梁发颤。

    阴影停在他面前,白衣在冰冷的地上映照出森冷雪光,暗卫不敢多看,伏低颈项,只听皇帝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

    暗卫重重地叩首,“属下明白。”

    童子低眉垂首,安静地侍立在一旁,他还记得,寒衣节那日,小郎君给阖府送了糖葫芦和灯笼。

    很甜,他现在还记得。

    静室内,赢秀正在收拾东西,他叮呤当啷地叠好衣裳,放在包袱里,一转头,看着剩下的东西犯了难。

    他的东西太多了,吃完的糖葫芦棍,和谢舟出去游玩买的各种小物件,谢舟留在他这里的符节,还有好友给他寄来的信件……

    门客走进来时,恰好看见金裳少年盘腿跽坐在地毯上,地上散落了一堆东西,他挑挑拣拣,把东西往包袱里塞。

    毛绒绒的鸱鸮坐在少年肩上,一人一鸟,显然都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我派人送你去广陵,”门客朝他走来,蹲下身,低声对赢秀说道。

    赢秀沉迷收拾,没有抬头看他,只是点了点头。

    谢舟在他身侧坐下,白衣层叠,他看了一眼赢秀,伸手按住鬓角,轻轻蹙眉。

    赢秀全然没有看到,低着头,双手扎紧包袱,背在肩上,起身便要走。

    谢舟:“……”

    童子适时敲响槅门,探进头:“小郎君,你托我买的船票没有了,最早在明日午后。”

    赢秀不疑有他,愣了一下,“没事,我可以走官道。”

    童子面不改色,“我去驿站问过了,今日太晚了,没有马车了。”

    赢秀有些迟疑,思索着用轻功多久能出宁洲,身后的门客道:“不妨再留一晚。”

    少年转过身,眼眸黑亮,仿佛就等着谢舟这句话,“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放心吧,我很快就会回来。”

    ……就连多留一晚也不肯么?

    门客静静地俯视着赢秀,沉默片刻,“很快是多快?”

    赢秀没想到谢舟会执着于这种小细节,认真思索了一下:“一个月?”

    眼前人的神色并无变化,赢秀却莫名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异样,斟酌许久,改口:“二十日?”

    “你不是回江州么?到时候我会去江州和你汇合。”少年声音清亮,三言两语,已然做好了决定。

    “二十日,”谢舟重复了一遍,轻轻颔首,再次提醒:“你记得回来。”

    赢秀笑了起来,笑容明亮,踮起脚尖,亲了谢舟一口,“我会想你的。”

    门客顿住了,眸色渐渐变深,他双手托住赢秀的下颌,轻轻地吻了下去。

    过了两息,赢秀终于被放开,大口大口地吸着气,白皙的肌肤上残留着殷红的指印。

    他艰难地喘息着,胸膛起伏,慢慢平复呼吸。

    “我要走啦,”赢秀两颊的色泽尚未褪去,漆发也乱了,蹲在他肩上的鸱鸮早已飞到门外,在树梢上等他。

    门客的衣襟也乱了,神色依旧平静,看不出波澜,静静地端详着赢秀,对童子道:“派人备船,送公子去广陵。”

    童子转头吩咐了下去,赢秀还站在原地,犹豫着,突然上前伸出双臂,紧紧抱住谢舟。

    “谢舟,谢舟……”他一声声地呼唤着,被他紧紧抱住的青年没有开口,僵了一瞬,缓缓伸手箍住了赢秀。

    指尖下的身躯薄韧秀颀,隔着衣裳,能触摸到温热滚烫的血肉,甚至还能隐隐摸到一节节突出的骨棘。

    脆弱,青涩。

    门客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二十日而已,可以忍受。

    怀里的少年主动挣脱了怀抱,赢秀背着包袱,面朝谢舟,一步步地退了出去,一直退出静室的槅门,他才转过身,沿着长廊走去。

    静室的门还开着。

    门客雪白的衣袂消失了,彻底消失在赢秀的视野中。

    不知为何,赢秀有些怅然若失,不过是和谢舟分别二十日而已,他心里怎么这么难受?

    所幸建章谢氏的船只速度很快,沿着大运河北上,只用了七日便把他送到了徐州广陵。

    按照同僚给的线索,赢秀一下船便奔向广陵道。

    他找了两天两夜,也没找到爹爹的踪迹,没办法,赢秀只好循着记忆,在附近的山野中寻找起来。

    他用羌人的语言大声唱着小时候的歌谣,这是爹爹教他的。

    不远处草木葳蕤的山洞中,一个九尺高的老翁睁开了眼,低声哼唱起同样的旋律。

    “……爹?!”

    一个十七八岁的金裳少年出现在眼前。

    赢秀又惊又喜,看着山洞中的老翁,后者慢慢站了起来,弓着腰钻出山洞。

    有血,爹爹身上有血。

    赢秀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搀扶,多年不见,瘐安年迈了许多,精神依旧矍铄,目光有神。

    “你回来了,”瘐安的目光短暂地落在他身上,很快便移向四面,眼神透着警惕。

    赢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手搀扶着他,一手抽出腰间的问心剑,低声安慰:“爹,我带你出去。”

    瘐安摆了摆手,猛的咳嗽了一下,佝偻着腰,一副半死不活的样。

    赢秀愣住了,眼里有泪水打转。

    一老一少就这么慢腾腾地挪了出去,期间瘐安还不停地咳嗽,赢秀怕得紧,好几次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就这么凄凄惨惨戚戚地走了半刻钟,树林间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原本半死不活的瘐安目光一凛,指尖一动,咻的一声——

    半空中慢悠悠地飘落一片树叶,被石子洞穿,裂成了碎片。

    攀在树上的暗卫:“……”

    好会装的老头,幸好他身手灵活。

    直到走出山道,瘐安瞬间直起了腰,推开赢秀的手,喋喋不休问道:“你这孩子,怎么又回来了?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我都和你说了那群士族不是好人,特别是四大衣冠的人……”

    ……话好多,是爹爹没错了。

    赢秀收起眼泪,“方才追杀您的是什么人?怎么我一来他们就不动了?”

    他还想着,等这群人一露面,他便——

    手起刀落,咳咳,善意地问个究竟。

    “说来话长,长话短说,”瘐安神神秘秘道:“要么和我有关,要么和你有关,要么和我们都有关。”

    赢秀:“……”爹爹您怎么好像什么也没说?

    两人回到客栈,苦苦讨论了一个晚上,什么也没讨论出来。

    如今已经是第十一日了,赢秀赶着回去见谢舟,瘐安追问谢舟是谁,得知是建章谢氏的门客,一脸怅然,喃喃道:“都是孽缘……”

    赢秀问起自己的亲生父母,瘐安本想说从地上捡来的,想到这孩子年纪大了,不好糊弄了,摸了摸胡须,随口道:

    “你听说过瘐明和赦夫人吗?那是你的爹娘,他们都已经死了,没有墓地,清明不用给他们上香……好了,去睡吧。”

    赢秀记得这两个名字,瘐明,建元年间带兵北伐的流民将军,赦夫人,一位功名赫赫的女将军。

    这两个人如今已经不可考据,南朝没有人再记得他们。

    他之所以认识,还是偶然在海匮阁破旧的残卷上看到的,那残卷被火烧了,烧得只剩零散的只言片语。

    “你知道了?快去睡觉吧,再不睡觉就长不高了。”

    瘐安习惯性地哄着赢秀,他年纪大了,旧事都记不清了,还把赢秀当成四年前那个一心想要长高的孩子。

    他四年前一时气急丢下赢秀,放心不下,折返回来,听说赢秀好好地住在琼花台,他远远看过,也就放心了。

    与其跟着他在山里东躲西藏做小野人,还不如住在高门大户府上。说起来,要不是如今南北互市,江左的羌人多了许多,他还不敢在街上露面。

    赢秀从未想过自己的亲生父母竟然是一对将军,还是曾经领兵北伐,一度收复关内的大将军。

    简直比话本子里的故事还要曲折离奇,他满心好奇,忍不住刨根问底:“您和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他们是怎么死的……”

    他犹豫许久,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他们当真私通羌族,意图谋反?”

    原本闭目打盹的瘐安骤然睁开了眼睛。

    第48章 第 48 章 让我去嘎皇帝吗?

    烛剪轻合, 剪落了一室昏黄。

    瘐安收回手,放下剪子,坐在黑暗中, 那神态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就连眼神也变得有些渺远。

    “通敌造反?”他嘴里念叨着这个词, 苍老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锋利的笑意, 隐含讥诮,“这天下谁都有可能通敌, 偏偏你父亲最不可能。”

    “整个南朝, 惟有他和你母亲,真心实意想要扫平戎狄, 克复神州,至于其他人,”瘐安冷笑了一下,“他们巴不得苟安江左, 歌舞太平。”

    “当初我劝他们,不要妄动兵戈, 打起战来,受伤的只会是百姓,他不听我的。现在好了,落得这样的下场。”

    ……

    赢秀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慢慢的, 真相逐渐浮现在他眼前。

    彼时羌部姚主南侵,华北衣冠和宗室连夜撤出京师长安,留下百姓惶惶不安。

    他的父亲瘐明,流民出身,带领翼洲流民渡江, 据守寿春,环卫健康,建立坞堡以拒戎狄。

    瘐明和夫人矢志收复故土,与先帝不谋而合,但是南朝的士族担忧他流民出身,手握兵权,又深受先帝器重,恐怕会撼动他们的地位。

    于是,就在他们率军收复关内,凯旋归朝时,一场针对他们的阴谋开始了。

    赢秀眼睫一动不动,朦胧中似乎看见被剪去灯芯的蜡泪幽幽流淌,眼前出现一层水雾。

    他眨了一下眼,有水落了下来。

    下雨了么?

    赢秀有点恍惚。

    他听到瘐安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先帝信以为真,以为你爹娘觊觎他座下的龙椅,下旨将瘐家满门抄斩,瘐家覆灭后,收复的国土得而复失。”

    “殷家都不是什么好人,残暴无能,懦弱怕事……”

    殷,当今国姓。

    赢秀从未想过,他竟然和南朝的皇帝有这样的渊源,当年下旨抄家的元熙帝已经驾鹤西去,至于那些算计他家的士族,如今也无从追溯。

    前尘往事,烟消云散。

    说完旧事,瘐安阖上眼帘,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老神在在地指点:“这些都过去了。你和门客交心倒没什么,但是那些士族勋贵,你可得小心一点。”

    越是位高权重之人,越是心狠手辣。

    赢秀重重点了点头,谢舟和那些人不同,谢舟是个很好的人,“爹爹,我带您去见见他吧。”

    他想起什么,提醒道:“对了爹,谢舟心底善良,不太爱说话,还有点粘人,您别见怪。”

    瘐安一顿,点亮烛火,举起镜子,对着镜子大声咳嗽起来,俨然又变成了一个病恹恹的老头。

    他一边对镜自照,一边扭头问赢秀:“这样行了吧?绝对不会吓到你的谢舟。”

    赢秀道:“……倒也不必如此。”

    他心里挂念着初见时爹爹身上的血迹,本想请医师来给爹爹检查检查,谁知爹爹只说那些不是他的血,拒绝见医师。

    赢秀和他掰扯了半天,败下阵来,只好由他去了。

    左右身在广陵,赢秀找了个时间去问自己的籍贯,本来想找长公子,却被告知他去了建康,不知归期。

    正在此时,突然有僮客唤他去琼花台。

    在琼花台,赢秀见到了琅琊王氏的主公,过了足足一刻,他终于走出琼花台。

    少年脸上残存着些许恍惚,主公告诉他,想要离开琅琊王氏,不是不行,只要他去杀一个人,无论事成与否,都还他自由。

    “那个人是谁?”少年刺客问道。

    “——当今陛下。”帷幄后传出主公的声音。

    除此之外,他没有第二条路。

    他甚至没有丝毫拒绝的余地,一旦拒绝,只有一个下场,他和他身边的人,都会死。

    赢秀慢慢往外走,脑海中闪过无数道身影,他在江州认识的好友,涧下坊的百姓,小长安母女,九尺爹爹……

    最后定格在一道雪白的身影上,门客立在静室敞开的槅门后,等他回来。

    此次刺杀危险万分,为免连累谢舟,他必须及时和谢舟撇清关系。

    所幸他还有一点时间,主公说了,在刺杀之前,他们这群刺客还需在京师接受特殊训练,等到训练结束,还要等待合适的时机。

    总之,应当没那么快。

    赢秀压下心底的不安,决定先赶回去和谢舟汇合。

    谢舟安排的船只早已等候在渡口,船上僮客见赢秀带回了一个羌人老翁,什么也没问,迅速给瘐安收拾好下榻的地方,请他登船。

    无声无息,体贴入微,谢舟身边的僮客性情与他如出一辙。

    赢秀松了一口气,如此一来,他便不必再花功夫解释爹爹的来历了。

    大舶一路南下,在运河上行了好几日,恰好与谢舟在江州相逢。

    明明只是分别了十几日,赢秀却感觉这十几日格外漫长,比好几年还要漫长,好不容易终于能够相见,他难掩雀跃,用轻功飞下舷梯。

    船上的僮客不约而同心中一紧,生怕小郎君受伤,却见小郎君带来的老翁仿佛早已习惯,视若无睹,不紧不慢地走了下去。

    渡口上人来人往,一辆低调的马车停在不远处,赢秀一眼便认出了马车上的车夫,朝他挥了挥手,快步走到马车面前。

    “谢舟!我回来啦!”

    少年兴冲冲地拉开车帷,径直钻了进去,直看得他身后的瘐安挑眉,这孩子,到底见的是友人还是情人?

    他正想跟上去瞧瞧,面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衣着低调的僮客,一脸笑容,语气客气:“您跟我来。”

    瘐安假装一个踉跄,借机握住了对方的手,气沉丹田,掌心用力,僮客面不改色,笑着将他扶起。

    小老头心中骤然一沉,这都是什么人呀?

    看来赢秀招惹了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赢秀一钻进马车,便和车内的门客对视了一眼,门客端坐在车舆里,一身白衣,正慢慢地沏茶。

    茶香氤氲,腾起袅袅雾气,朦胧了谢舟那张冰冷昳丽的面容,像玉,像瓷,偏生不似常人。

    无论看多少次,赢秀依旧紧张得像是第一次看到谢舟,心跳没来由地加快,像是有人在他胸膛里放了一把小鼓,敲得咚咚地响,无比剧烈。

    少年红着脸,挨着谢舟坐下,长睫掀动,忍不住将眼前人看了又看。

    谢舟有些好笑,将温度恰好的茶盏推到赢秀面前,低声问道:“找到爹爹了?”

    “嗯!”赢秀小心捧起茶盏,噙了一口,甜甜的,是绿阳春的味道,谢舟还记得他喜欢喝什么。

    他大口喝完了茶,手里还捧着空茶盏,眼睛被茶雾熏得黑亮湿漉,似乎有点点泪光,“好甜!”

    说着,赢秀低下头,趁谢舟不注意使劲眨了一下眼。

    啪嗒一声,空荡荡的杯子泛起一点水滴。

    赢秀盯着茶杯愣了一下,抬起眸,若无其事地放好杯子,余光中看见门客正在平静地凝视着他,仿佛什么都看见了。

    无声地洞察。

    赢秀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他只当自己多想,试图开口打破古怪的氛围:“再过几日,我要去建康了。”

    谢舟什么也没问,点了一下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赢秀还想再说些什么活跃气氛,却听见头顶骤然传来一道声音:

    “你方才哭什么?”

    平静,探究,不含情绪。

    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赢秀陡然愣住,马车内没有镜子,他看不到自己鼻子泛红,眼睑也是红的,清澈的眼眸一片湿漉,还在试图扯谎:“没有呀,什么哭什么?”

    门客有些想笑,怒极反笑那种。

    又是这样,遇到什么事从来不会主动和他提起。

    “赢秀,”谢舟低声叫他的名字,“你真的要去建康?为什么?”

    出于什么原因其实并不重要,赢秀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他最后都会去建康,去到京师,去到他身边。

    赢秀低着头,不敢让谢舟看见自己的表情,他素来不擅长做戏,此刻脸上应当满是心虚。

    他总不能说,去建康京师,是要刺杀皇帝吧?

    这话一旦说出来,依照那位暴君的性情,不光他会死,还会牵连谢舟。

    他不能说。

    一个字也不能说。

    “我……”赢秀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我从未去过京师,想看看京师究竟有多繁华。”

    谢舟静静地听着他编。

    赢秀真的不擅长撒谎,每次撒谎,他柔软的脸颊连着耳尖,都是一片通红。

    终于说完谎话,赢秀紧张不已,生怕谢舟会戳穿他,万一谢舟不让他去建康,或者怀疑他说了假话,那——

    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也许,只能提前和谢舟分开了……

    “我陪你去,”门客淡声道。

    少年陡然怔忡,愣了半天,抬起修长眼睫,朝他看去。

    确认自己没有听错,赢秀又高兴又忧心,高兴的是还可以和谢舟多一些相处的时间,又忧心会牵连谢舟。

    只要不暴露身份就好了。

    赢秀心想,如果刺杀失败,他就想法子在自戕之前毁了这张脸,到时候没有人会认出他,谢舟也不会。

    他还可以和谢舟在一起久一点,一点点就好。

    第49章 第 49 章 告别

    马车回到麓山客舍, 赢秀下车没多久,瘐安也到了。

    赢秀担忧爹爹的身子骨,松开牵着谢舟的手, 上前搀扶瘐安。

    谢舟立在原地未动, 垂眸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掌心, 就在刚才, 少年还和他十指相扣。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点点温热,慢慢冷却了。

    “爹爹, 这是谢舟, ”赢秀扶着瘐安朝他走过来,瘐安忙着低头咳嗽, 咳了好一会儿,终于腾出空看向那位白衣门客。

    门客身形颀长挺拔,白衣清冷,五官冷肃昳丽, 以一条素带束起漆发,自发间垂落的单薄纨素中和了他眉眼的锋利, 倒有几分雅正温润。

    对方恰好看了过来,准确来说,是先看向赢秀,才循着赢秀的视线看向他, 仅仅对视了一眼, 瘐安后颈无端泛起津津寒意。

    他怎么觉得,这个谢舟绝对不简单,不像是士族门客会有的气质。

    ……倒有几分帝王之相。

    谢舟平静地接受赢秀养父的审视,低下头,平视瘐安, “瘐公不妨暂住在敝人府上,若是有什么缺的,尽管和他们说。”

    他语气温煦,说的话也十分客气有礼,瘐安却没来由地警惕,这些年来东躲西藏躲避追杀,他对杀意极其敏感,尤其是手上沾过人命的,他一看便知。

    眼前这种温和端方的青年,很明显是上位者,生杀予夺,只在一念之间。

    赢秀见爹爹出神,连忙悄悄地戳了他一下,小老头用余光瞪了他一眼,对谢舟翩翩有礼道:“有劳有劳,那在下便腼着脸住下了。”

    安置好爹爹,赢秀正要离开爹爹居住的楼台,瘐安却猛的拉住了他,一脸严肃:“你仔细和我说,你到底是怎么认识那个门客的?”

    “爹,人家不叫‘那个门客’,”赢秀认真地纠正:“人家是有名字的。”

    “行,你给我说说,”瘐安知道他生性执拗,“你究竟是怎么认识谢舟的?”

    赢秀正要开口,屋外僮客骤然叩门,说是要给瘐安添置陈设。一群人抬着流水似的物件在外侯着,赢秀不好多说,只得先行离开。

    回到静室,赢秀一眼便看见谢舟正在廊外站着,低声和面生的僮客说着什么。

    府上总是有许多人来来去去,面孔陌生,行事态度却几乎如出一辙,同样的谨慎肃穆,态度恭敬,那僮客远远看见赢秀,立刻收了声,俯首朝他作揖。

    赢秀本想等他们说完再开口,既然已经被发现,也不藏着捏着,抬手一揖,向他回了礼。

    摈退僮客,谢舟看向赢秀,不经意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去建康?”

    赢秀在心里算了一下日子,老实答道:“大概就这几日左右。”

    他找琅琊王氏要了一笔银子,足够爹爹后半辈子的生活。

    他已经和爹爹说好了,等他离开江州,爹爹便会用这笔银子寻个安身之地,不会留在麓山客舍。

    来日必定要和谢舟分开一段时间,他也不好让爹爹一直住在谢舟府上,总得早做打算。

    不知是不是赢秀的错觉,他总感觉门客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看穿他在为至亲之人谋划退路,所幸谢舟什么也没说,让赢秀松了一口气。

    “我已经派人打点行箧,做好准备了,你要动身便和我说,”谢舟有条不紊道。

    有谢舟在,仿佛什么也不用操心,只要做出决定,他便会帮忙做好一切准备。

    赢秀低下头,悄悄拉住谢舟的袍裾,雪白,柔软的一片,服帖地委落在他的手心。

    也不知道,他还能这样牵着谢舟的袖子多少次……

    一想到马上就要离开江州,也许以后都没有机会回来了,赢秀挂念着自己那些友人,想要和他们再见最后一面。

    顾不上休息,撂下一句:“谢舟,我去去就回。”便兴冲冲地出了门。

    金裳少年叮呤当啷地跑远了,消失在回廊尽头,飘动的金色衣袂也跟着消失。

    徒留门客立在原地,剩下的话都没来得及说,他静静地望着赢秀的背影,一动不动。

    悬镜司的首领从角檐倒挂下来,低声道:“陛下,属下已经查清楚了,公子在琼花台见了王道傀,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公子一脸恍惚地走了出来。”

    王道傀是先帝留下的悍臣,一度带领琅琊王氏压倒皇室,如今琅琊王氏日薄西山,每况愈下,他召见刺客,说了什么并不难猜。

    所以赢秀才会说,他要去建康,要赴京师。

    世事吊诡,看中的猎物误打误撞,主动撞了上来。

    皇帝乜了一眼挂在檐下的统领,统领小心翼翼地询问道:“陛下,要不要——”

    还不等他把话说出来,皇帝骤然打断他:“不必。”

    什么也不用做,就这么等着……

    等着就好。

    此时接近日暮,余霞成绮,溪静如练,小秦淮上一如往常,飘起了软侬的南调歌声。

    赢秀雇了一叶蚱蜢舟,像从前一样半卧在舟上,河上的莲叶枯尽了,只剩伶仃的枯藤立在泛泛渌波中。

    舟首挂上渔火,淡淡辉映,灯光倒映在水面,仿佛水下也点了灯,鲫鱼在灯影中游动。

    江州地处西南,冬日算不上冷,北风从遥远的秦岭吹过来,吹得灯影在湖光中摇曳。

    金裳少年探出头,望着那片逶迤的水光湖色,伸出指尖,搅乱了一片。

    行不多时,蚱蜢舟停了,赢秀正要给艄公银子,艄公却摆了摆手,“老夫记得你,就是你帮我们要回了粮食,足足四石,够我们吃上小半年。”

    赢秀愣了一下,手心的银子还没来得及送出去,艄公东翻西找,从木桶里捞出一尾鲫鱼,“恩公,这是我早上新钓的,你拿去吧!”

    这怎么像话,坐了人家的船,还要收人家的鱼。

    赢秀连忙婉拒,把银子放在舟首,艄公连连推辞,一个要付船费,一个不仅不收还要送鲫鱼。

    两个人鸡同鸭讲,掰扯了一会儿,最终各退一步,艄公拿了船费,赢秀收了鲫鱼。

    赢秀趁着艄公不注意,偷偷多给了一些银子,赶在他发现之前,三步做两步走上青石径,登上岸。

    鲫鱼还是活的,在红绳下跳动,赢秀提着这位鱼,心里有了主意。

    夕阳西下,溪边酒肆,一个少年逆着暮光走进来。

    酒肆内的众人迎着霞光望去,一时怔忡,不知是谁当先打破了寂静:“赢秀!你终于回来了!”

    说话之人是薛镐,手里捧着一卷策论,正在埋头苦读,抬眸看见赢秀,连忙跳了起来,捧着卷牍率先跑到他前面。

    “明年三月,我们就得去官府参加乡试了!这是南朝重开科举以来的第一场乡试!”

    薛镐神色罕见地激动,身上头一回出现了青年该有的意气。

    四面沉迷案牍的儒生也认出了赢秀,放下书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问着赢秀,有人问他去不去参加科举,又有人打趣地问他,和那位眷侣怎么样了。

    赢秀被问得有些无措,抬起手中活蹦乱跳的鲫鱼,试探道:“要不……先用膳?”

    刺啦一声,鲫鱼下了锅,变成了一碗碗雪白的鲫鱼汤。

    十六个人围案而坐,几步外就是酒肆敞开的大门,殷红夕阳铺了一地,耀眼的光芒从天边流淌到脚下。

    夕阳千岭秀,绿水一江明。

    春天快要来了。

    赢秀喝着鱼汤,坐在儒生之中,听着他们意气风发地讨论着来日。

    真奇怪,刺客居然会和儒生做朋友。

    之前的他从未想过还有这么一天。

    少年放下碗,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薛镐用胳膊肘了他一下,朝他挤眉弄眼,“怎么了?有心事?”

    赢秀摇头,“没有。”

    “你呀,装都不会装,”薛镐有些无奈,“一看就知道你有心事,莫不是和你那位眷侣……”

    想想赢秀那位眷侣的模样,薛镐忍不住噤了声,他还记得之前在王氏私邸找赢秀,在门外看见一身白衣的青年遗世而立,清冷殊绝。

    当真是一个极其美丽,诡丽惊鸿的人物。

    仅仅是一面之缘,他直觉这人绝非善类,看着像是出自王候高门的掌权人。

    薛镐想了想,苦口婆心道:“有什么误会一定要及时说开,你不说我不说,就这么分了……”

    以他之见,闹掰分手还是算是好下场,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呢。

    无论他怎么说,赢秀只管点头,这哪是能说的呀。

    总不能直接对谢舟说,我是刺客,我要去刺杀当今皇帝,你好好在家等我回来吧?

    他犹豫片刻,低声问道:“我有个朋友,他想要和他的……”斟酌了一下,赢秀继续道:“和他的至交分开,该说些什么?”

    薛镐用“我什么都明白原来你是个负心汉”的眼神盯着赢秀,后者被他看得有些无所适从,垂下眼睫。

    到底是好友,薛镐还是决定用毕生所学为他出谋划策:

    “这还不容易?你们……你朋友当初因为什么结识那个至交?现在对他说不喜欢,看不惯,要他改,他改不了,自然就分开了。”

    赢秀边听边点头,深感只有这个办法才能不伤谢舟的心,他学到了。

    第50章 第 50 章 建康

    辞别薛镐他们, 赢秀转身走出酒肆,身后有人叫住了他,一转头, 原来是他的上峰。

    上峰低声对他说:“主公那边吩咐了, 某与你同往建康, 一起做那件事。”

    赢秀不露痕迹地点了点头, 示意自己知道了,手心霍然一沉, 上峰往他手里塞了几锭银子:“来日不知生死, 你……”

    他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用词:“若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不妨去做。”

    赢秀手指轻轻合拢,握住沉甸甸的银子,低声道了一句:“多谢。”

    上峰素来对他严苛,许是知道此次刺杀事关生死, 竟然也有这样柔和的一面。

    金裳少年走出酒肆,夕阳在他身后, 燎成一片斑驳的金。

    上峰立在原地,看了许久,直到再也看不见少年刺客的身影,终于折身回去。

    接下来这几日, 赢秀又去了涧下坊, 去见了那里的百姓。

    阔别数月,坊市中的百姓一见到赢秀,就连手中的活计也顾不上了,围着他嘘寒问暖。

    眼看着他们说着说着,又要给他送东西, 赢秀连忙摆手拒绝。

    听着涧下坊百姓说的翼洲话,赢秀的眼睛莫名有些湿漉。

    他不欲提起旧事,但是一想到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迟疑片刻,最终还是问道:“你们都是从中原翼洲南迁过来的?”

    百姓不约而同的一愣,这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他们也不避讳,和盘托出:

    “我们当初都是随着坞主渡江而来的,那日的风浪很大,羌人的舰船在身后追着……”

    百姓一边回忆,一边道:“有人说要丢掉一部分人,坞主说要么一块死,要么一块活,一个也不许落。他让我们先走,他留下殿后。”

    说着说着,百姓眼里泛起泪光,这些年来许多人说他们的坞主通敌造反,他们至今也不肯相信。

    他们的坞主,他们的将军,当年带着他们远赴江左,离江时立在船头,迎着江风,信誓旦旦说有朝一日,还会带他们回来,重返故土。

    弃国南渡,隔江相望。

    多少恨,在心头,只是人去后。

    赢秀默默听着,他生在江左,不能完全共情百姓对故国的神往,只是安静地倾听着。

    在朴实的话语中,中原故国的气息扑面而来,有楼台秀境,气象恢宏,更多的是田垄阡陌,大河滔滔,春来稻穗在风中招展,小虫伏在新叶上,轻轻一弹,它便会飞走。

    中原多雨露,雨滴落下来,多少楼台浸在烟雨中。

    隔雾望去,楼台水榭,草木岑蔚,渐渐隐没在滂沱云翳后。

    登上逃离故国的船,回首眺望,此生最后一眼,此后再无相见之日。

    赢秀不爱哭,对他来说眼泪是无用的东西,惟有刀剑才是有用的。

    只要剑出得够快,便可以斩断一切烦恼忧愁。

    这么多人,这么多愁,实非一人之恨,一国之恨也。

    少年刺客抬起头,将眼泪顺着眉骨往上擦。

    他告别涧下坊的百姓,坐上马车,往客舍的方向走。

    马车走后不久,一对母女出现在涧下坊中,左右张望,试图寻找什么人。

    路过的百姓告诉她:“你来迟了,恩公已经走了。”

    赢秀准备出发了,碍于琅琊王氏几番催促,他不得不尽快动身。

    沅水涛涛,浪花穿过船只两侧,脚下的大舶如同一柄剑,劈开万顷碧波,向群山去。

    赢秀立在船头,任由江风拂面,心道,当年长江的江风,和如今沅水的江风有何异同?

    少年罕见得眉眼萧肃,一派庄重,仿佛在思考什么费解之事。

    浩荡长风吹拂他的衣袂,金光逶迤,如同一匹柔软流光,又似两翼,随时会凌云远去。

    门客缓缓走到他身后,垂眸注视赢秀,思索赢秀身上的变化从何而来,并不难猜。

    “赢秀。”门客唤了他两次。

    赢秀终于回过神来,抬头看向谢舟,眼神疑惑,“谢舟?”

    “你在想什么?”谢舟眼眸里强势与温煦并存,透着隐隐的压迫感,语气依旧和缓,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在意。

    赢秀转头看向前方,他已经习惯了谢舟身上隐约透出的危险感,左右谢舟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我在想,长江那头是什么。”

    那头?

    谢舟很快明白他在说什么,他说的是中原,“你想去么?”

    赢秀想去,他会带他去的。

    赢秀摇了摇头,说这些还是太过沉重,他不想让谢舟因此伤怀,还不如什么也别说。

    有贯穿四洲的大运河在,建康很快就到了。

    南朝京师,六朝古都,巍然矗立在眼前,此地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举目望去,放眼皆是玉楼金阙,雨栋风帘。

    霜天里,重楼飞阁,无边风流。

    赢秀从马车里探出头,愣愣地望着眼前的景象,惊得张大了口。

    那些美丽的,恢宏的庞然建筑,充满威压地屹立在京畿上,与天齐平,凡人在脚下穿梭。

    憋了半天,十七岁的少年只说出一句话:“建康好大呀。”

    大到他的眼睛都装不下了。

    谢舟低低笑了一下,带他来到一处私邸,此处院苑不算大,却处处精致,恰好有一脉河水途径东面,池亭藕花,意趣无限。

    入府时已是夜幕,河上远远出现了画舫,花灯玉船,丝竹管弦,如梦如幻。

    少年已经登上长阶,即将步入府门,听到动静,循声望去,踮起脚尖远眺了一会儿,“那就是秦淮河?”

    谢舟立在他身侧,随着他一同驻足,“是。”

    江州那条小秦淮,便是仿造建康的秦淮河命名的。

    今日一见,确实不同凡响。

    赢秀又看了几眼,拉着谢舟往府里走,谢舟问他:“你想去玩吗?”

    方才看得那么入神,眼里都是新奇,应当是想的,谢舟心想。

    赢秀摇头:“我不去。”

    他快步穿过长廊,全然没有在意府中景观,也没有问起谢舟小时候走过的田垄。

    少年叮呤当啷走得很快,没有等他,门客被落在原地,愣了一刹,望着自己被松开的手,目光幽暗。

    随行的僮客不敢再看,低下头,努力地当鹌鹑。

    到了静室,门客一进门便看见少年蹲在地上收拾属于他的东西,这些衣物什物早就分门别类在屋子里摆好了,赢秀正忙着收拾出来。

    身后的僮客微微瞪大了眼,这是……

    这是要和他们陛下分居?!

    谢舟一踏进来,赢秀便察觉到了,他装作没有发现,专注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其实真正属于他的东西没有几样,大部分都是谢舟添置给他的。

    他简单收拾了几件衣物,旁的东西没有再碰,怀里抱着衣物,少年站起身,终于看向谢舟:“这里还有别的屋子吗?我想自己一个人住。”

    不等门客开口,他小声道:“如果没有,其实我自己搬出去也可以的。”

    他接下来要参加琅琊王氏准备的训练,总不好和谢舟同住一屋。

    赢秀承认自己是一个自私的人,他本可以直接和谢舟分开,不必这样拖泥带水的,但他还想多见见谢舟。

    有些人这辈子都见不到就算了,一旦见到,哪怕只有匆匆一面,分别都会成为一件万分痛苦的事。

    静默了一刹那。

    门客平静道:“有,”顿了顿,他补充道:“我让人给你准备。”

    谢舟一直这么好说话,赢秀不明白方才自己为何会这般紧张,他重重点了下头,习惯性地仰头想要亲上去,下一刻又猛的清醒过来。

    “那……多谢你了,谢舟。”少年站在原地,干巴巴地说道。

    氛围很是不对劲,就连年纪小小的童子都看出来了,在谢舟身后朝赢秀挤眉弄眼。

    童子:你们不要吵架呀!

    赢秀只当没看见,抱着衣裳,径直绕过谢舟,朝外走去。

    少年走了,耳边似乎还能听见他衣裳上环佩叮当的轻响,细听,只剩一片死寂。

    门客望了一眼空荡荡的静室,沉默着,收起地上的狼藉,这些都是他买来,估摸着赢秀会喜欢的东西。

    到头来,赢秀一个也没拿走。

    赢秀躺在另一方静室内,这座屋子的布局和方才那座差不多,一样的舒适宽敞,他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心里似乎空了一块,怎么都难受。

    少年在床上翻了个身,找出压在箱底的问心剑和覆面,他坐在铜镜前,举起剑,剑身贴在面颊,冰冷的一片,冷得他起了鸡皮疙瘩。

    刺客望着这张神秀灵气的脸,剑尖虚虚地比划着,怎么划才不疼?

    怎么划都会疼。

    他放下剑,恰好鸱鸮从窗外飞了进来,是一同刺杀的刺客在催他,这是他们第一次演练,务必要来。

    赢秀换好衣裳,戴上覆面,金裳叠好放在案几上,衣襟上的鸾铃慢慢不响了,逐渐安静下来。

    漂亮的衣裳静静地躺在幽暗之中,它的主人已然不见踪影。

    黑暗中,有人解开钥匙,推开槅门,走了进来,望着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

    静室很空,住在这里的人显然没有布置的心思。

    “逼一逼琅琊王氏。”

    满室漆黑,那人平静地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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