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清气朗, 阅武台上一片寂阒,惟有旌旗猎猎晃动。
帝王笑了一下,所有人都低眉垂首, 不敢直视天颜, 那笑容只有赢秀一人看见了, 他骤然怔住, 下意识捂住心口,不让胸膛内的心脏跳出来。
“寡人要他的眼睛。”
帝王语气轻飘飘的, 却如惊雷在羌人使团耳边炸响。
眼睛, 他竟然要使者的眼睛。
使者率众出使南朝,代表的是北朝皇室的颜面。
此举这是在明晃晃地打北朝的脸!
羌人使团只能寄希望于那位少年男宠, 瞧着不过绮纨之岁,总不至于如此残忍……
不止是他们,南朝的王公大臣也是这般作想,那少年应当会拒绝, 劝陛下改要别的东西,亦或者, 为了保住盛宠,会战战兢兢地答应。
两朝臣子心思千回百转,赢秀转身面朝那位羌人使者,笑道:“既然如此, 还请使者大人愿赌服输, 遵守诺言。”
既然殷奂想要,他会给他讨来。
少年眉眼略弯,髯发微湿,细细的几缕,凌乱搭在耳后, 眼眸乌黑湿润,水洗般的明亮,带着认真,全然不觉自己说了一句怎样的话。
南朝权贵彼此递了个眼色,这少年,说他残忍,倒也不像,甚至气质里浑无一丝戾气,有的只是一片清澈。
说他天真良善,竟然当真附和了陛下的话,讨要使者的眼睛。
面对种种暗含审视的复杂视线,赢秀倒是没什么反应,愿赌服输,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
更何况,使者说了,只要是他身上有的,都可以给他。
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
羌人使团面色涨红,此等奇耻大辱,南朝欺人太甚!
南朝大臣在暴君底下讨生活,早就看惯了这种事,即便对赢秀的反应有些诧异,却不妨碍他们出言揶揄:“信,国之宝也,民之所凭也。北朝这是要言而无信?”
羌人使者自然不肯答应,没了眼睛,与要他性命何异,甚至还比要他性命更加残忍。
“叽里呱啦……”
使者急声道,他来时没有用心学习南语,说得磕磕绊绊,如今一着急,说话更加颠三倒四,让人摸不着头脑。
译令史沉默片刻,急得髯须都要冒汗了,艰难地把话翻译了过来:“启禀陛下,使者说,您方才拉弓射箭,帮了赢秀,违反了两人力搏,不许他人相助的规矩。”
他紧张地说出最后一句话:“所以,此局不算南朝赢。”
赢秀再度举起手中的虎爪,据理力争:“前两局他们耍诈,这又怎么算?”
使者耍无赖道:“这是我们北朝的东西么?说不定是你自己带来的,用这个伤了我们北朝的勇士。”
赢秀气得面颊微红,细细密密的薄汗洇湿了鬓发,他还想说些什么,头顶骤然一凉,似乎是什么冰凉柔软的东西贴了上来。
一直安静不动的帝王用软帕轻轻擦净少年的湿发,轻声夸奖他:“赢秀,你真厉害。”
一句话瞬间浇灭了赢秀熊熊燃烧的怒火,他高兴得眼眸亮晶晶的,习惯性地蹭蹭谢舟,又怕身上的血迹弄脏了谢舟的衣裳。
只能虚虚靠近,维持着约摸一指的距离。
帝王俯身,毫不在意衮服上沾染血迹,一壁给少年擦汗,一壁轻声道:“把他拖下去,剜了他的眼睛。”
声音很轻,却无人胆敢不从。
使者的叫嚷被堵在口中,北朝的使团眼睁睁看着披甲的禁军带走了他们的主心骨,想要开口阻拦,却被南朝宿卫的煞气所震慑。
他们奉旨来到南朝帝王乡,本以为等待他们的是无道的昏君,软绵的兵力,怯懦的的朝臣。
预想中,再过几月,北朝的铁蹄会来到这座六朝古都,烟雨中的亭台楼阁会向他们敞开,金帛珠玉,水乡佳丽,任他们随意攫取。
谁能想到……
使团脸色苍白,望着玄武湖上森罗密布的舰船,磅礴的野心忽然变成了不安。
雪白的软帕细细擦过赢秀的发梢,赢秀仰起头,莫名有些难捱,他总觉得,谢舟的触碰让他……
赢秀踮起脚尖,伸手去拿谢舟手里的帕子,顺势抬眸看了谢舟一眼,慌乱解释道:“……我自己来。”
帝王没有反抗,任由赢秀从他指尖取下软帕,少年用帕子胡乱地擦了擦自己的鬓发,小心地叠好帕子,悄悄揣进袍裾里。
动作勉强称得上行云流水,仿佛早已在心中预演了一遍。
……看上去很忙,却不知在忙什么。
看出赢秀在心虚,帝王伸出手,骤然攥住他缩进袍裾中的左手,果不其然,左手指尖上有些细小的伤口。
方才检查的时候,赢秀便一直刻意避着不让他看这里。
手被攥住,细细查看那一刻,赢秀说不出的慌乱,说来说去,都怪那位羌兵暗藏虎爪,虎爪锋利,上面覆盖密密麻麻的尖锐寒刃,实在防不胜防。
不过,这点小小的伤口,谢舟应当不会在意。
“来人,传御医。”
帝王捉住赢秀的十指,翻来覆去地看了个遍,最终道。
赢秀:“……”
真的没必要麻烦御医……
他刚想开口,一抬头,却被谢舟冰凉的视线惊住,心虚得垂下眼,不敢吭声。
太医院的御医早就侯在一旁,他们方才协助仵作检查过两位长水的尸首,得知陛下的男宠参与了第三局搏斗,本以为他必定重伤,兴许已经死了。
一群白发老翁健步如飞,急匆匆地带着仵作冲了上来。
看清少年身上的伤势后。
仵作:“……”
太医:“……”
外界传闻这位郎君是出身士族的刺客,如今看来,传闻不假。
果真能打,你别说,倒是与陛下挺般配的。
赢秀坐在阅兵台最高处的黼座之上,谢舟立在黼扆前,俯身看他,太医战战兢兢地给赢秀诊脉。
众人看似平静,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那可是陛下专属的黼座,普天之下,也只有帝王能坐,陛下竟然让给了那位男宠……
这是……这是……
他们惊骇不已,就连对南朝习俗一窍不通的北朝人也察觉了些许端倪,在北朝,无论羌王如何宠爱阿依,都不可能把龙椅让给阿依坐。
这是权柄的象征,不能让任何人沾染,哪怕是注定践祚的太子,没到继位那一日,胆敢多看龙椅一眼,都是天大的罪过。
帝主位居尊极,无人能与共登临。
这是横贯千秋的无言铁律。
两朝臣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的敌意被震惊取代。
赢秀只觉身下的椅子还挺大,足够他和谢舟一起坐,他热情地招呼谢舟:“这是你的椅子,你和我一起坐吧。”
谢舟似乎笑了一下,摈退太医,亲自接过膏药,立在赢秀面前,不露痕迹地挡住了身后那些人望向赢秀的视线。
帝王没有回应少年的话,缓缓晕开在掌心膏药,攥住少年肿胀的指尖,不轻不重地揉捏,不答反问:“赢秀,还记得寡人说过什么吗?”
该来的还是来了。
赢秀视死如归,小声回答:“记得。你让我不要来玄武湖,这几日也不要离开太极殿。”
话音甫落,少年忍不住嘶了一声,就在方才,帝王揉捏的力度骤然加重,神色却没什么变化,仿佛只是不小心。
赢秀犯了错,也不敢说谢舟,低着头,默默受着。
良久。
帝王终于开口,声线冰冷如玉:“既然记得,”他居高临下问道:“为什么不听话?”
说起这个,赢秀可就有话说了,小声辩解道:“我本来想听你的话,好好待在太极殿,可是那个讨厌的人捡到了我的鸟,说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
赢秀极力胡扯,以规避重点,在谢舟洞若观火的目光下,还是说到了关键:“我偶然听见宫人说,羌人有意让我出面比试,我想着给你出口气,狠狠打他们一顿……”
说到最后,赢秀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消失。
他不是傻子,两个时辰前在太极殿撞见面生的宫人议论,便察觉出了些许不妥。
但是他想要替谢舟出气,这才急匆匆赶来。
赢秀自知犯错,眼巴巴地看着帝王,没等到帝王的反应,心一横,小声道:“那你罚我吧……”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这次可不能再蒙住我的眼睛了。”看不出谢舟此刻的喜怒,少年委屈巴巴地退了一步,道:“……得给我一盏琉璃灯。”
这次他不会再摔坏了。
谢舟半响无言,伸出手,轻轻抚摸少年凌乱的漆发,低眉,附在他耳边,道:“你帮我出了气,我很高兴。”
那道声音温凉平静,磁性清润,戛玉敲冰般,轻轻穿过耳膜。
赢秀险些昏了头,眼眸睁得圆圆的,星子似的亮光在眸底乱撞。
谢舟说他高兴,因为他帮他出了气,所以高兴……
少年在心底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他呆了一会儿,仰起头,颈项绷紧,弯得像一截曲线灵秀的玉,轻轻碰了一下谢舟的下颌。
谢舟身后,是两朝的权要。
他们正在仰视着他们。
赢秀不敢多亲,只是浅浅地亲了一下,低头,又搓了搓自己的指尖,揉开早已融化的药膏,很忙的样子。
谢舟伸手,指尖轻触下颌,那里,似乎还残存着一点短暂的温热。
他低垂眉眼,眸光晦暗。
第72章 第 72 章 金链子
高台下, 两朝臣子屏声敛息,不敢言语,有人大胆抬眸, 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看向黼座。
却只看见帝王高挺颀长的背影, 看不见坐在黼座上的少年。
——陛下刻意把那位男宠挡了个严严实实。
臣子一惊, 迅速低下头, 生怕被陛下察觉。
气氛沉凝,无人胆敢开口, 忽闻两声咕咕声, 仿佛是谁的肚子在叫。
赢秀捂住肚子,眨巴眨巴眼睛, 对谢舟道:“我饿了。”
他来时太过匆忙,连午膳也没吃几口。
谢舟:“……”
他轻轻笑了一下,冷艳眉眼间掠过淡淡的无奈,轻声道:“我们现在回去用膳。”
当着百官的面, 帝王俯下身,拉起赢秀的手, 与他一同走下层层丹犀。
朝臣躬身下跪,高声山呼万岁,声音排山倒海,几欲震耳欲聋。
垂眸望去, 两侧皆是弯如拱桥的脊梁, 紫朱朝衣,高冠长笄,赢秀没有在意,挂心着御膳房的膳食,径直从中央走过。
直到陛下和那位刺客男宠离开后, 朝臣们才敢抬起头,敲着酸软发麻的膝盖,颤颤巍巍地起身,视线在半空中碰撞,眼底皆是如出一辙的震惊。
陛下竟然……
他们今日被震惊了许多次,甚至有些麻木。
还有人在心底思量着,回去得写一本登临之幸,皇帝把龙椅让给受伤的男宠,这一听就会风靡京畿。
心思活络的,想到陛下多年来不近孑然一身,不近女色也不好男风,突然栽在一个刺客身上。
难不成……陛下就好这口?
更有聪慧者,想起前不久禁军统领称呼男宠为皇后,因此得了赏赐之事,顿时开始思索究竟要如何才能讨好赢秀。
太极殿。
内监总管急得团团转,郎君要出去,他不敢违背,生怕会得罪未来皇后,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朝玄武湖而去。
他遣了人去禀报陛下,眼下,陛下那边还没有消息,也不知到底如何了。
依陛下对赢秀的宠爱,只怕也不会如何。
待在笼子里吃饱喝足的鸱鸮歪头打量他,忽而振翅飞出笼子,准确无误地落在他脑袋上。
鸱鸮:“咕,咕咕!呜呜呜!”
内监总管欲哭无泪,哎呦小祖宗,这个时候您可别添乱了。
他还没来得及把脑袋上的鸟揪下来,便听到殿外传来宫人的通传声,陛下回来了!
赢秀一踏进殿门,一眼便看见了头顶鸱鸮,急匆匆上前相迎的内监总管。
内监总管瞧了瞧赢秀袍裾上的血迹,险些昏过去,心想莫不是陛下折腾出来,他刚要开口,措不及防看见陛下从赢秀身后走出。
高峻巍然,宛如玉山,漆黑秀丽的冠帻,黼衣方领的衮服,下摆缁韨绣着一圈黢色,逶迤曳地。
黑,极具压迫感的黑红色衮服,服帖地擐在帝王身上,浑然天成,就连袍裾上流溢的金色鹤纹也显得冰凉危险。
之所以没有第一眼看见昭肃帝,全因赢秀走在前头,金裳鹤衣,灵秀粲然,少年朝气扑面而来,鲜活动人。
内监总管一脸惶恐,连忙低头,以他对陛下的了解,陛下此刻心情应当还不错。
不过,作为一个合格的下属,该惶恐的时候还是得惶恐。
御膳房时刻都备着膳食,宫人无声地鱼贯而入,呈上佳肴。
赢秀一面埋头用膳,一面心想,谢舟还是太好哄了。
亲他一下,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一旁,帝王静静地望着少年,目光幽深莫测,轻声道:“寡人给你换一条金链,你看看可有喜欢的?”
正在嚼嚼嚼的赢秀骤然抬头,湿漉漉的鬓发下,一双眼眸圆溜溜的,明亮懵懂,手里的玉箸砰地一声,轻轻坠落在地衣上。
不等少年开口,数位宫人已经端上了玉案,每一方玉案上都摆着一条金光闪闪的链子,粗细不一,雕工精致,卯榫复杂,看得出并非一日之功。
赢秀:“……”
金裳少年艰难地咽下梗在喉间的食物,脸上有些呆滞,眸底倒映着一道道亮光,仿佛被吓到了。
内监总管不忍地闭上眼睛,唉,好好的少年,迟早要被陛下磋磨得变成笼子里的鸟雀。
此时此刻,端坐在他脑袋上的鸟歪了歪头:“咕咕?”
内监总管一把摁住了鸱鸮,继续在心内长吁短叹,唉。
宫人亦有些不忍,从前在太极殿当差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祸事,自从赢秀来了,这太极殿甚少死人,就连待遇也提高了不少。
他们心里都盼着赢秀好,盼着他在宫里自由自在的,一直和陛下好好的。
没想到……
唉,暴君还是那个暴君,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倘若有人会读心,便会在太极殿内听取一片唉声。
赢秀无知无觉,继续嚼嚼嚼,直到吃得肚子浑圆,这才站起身,走到金链子面前,挨个挑拣。
他要挑一个最大最好看的,还得够沉够结实。
少年挑挑拣拣,一时犯了难,这些新的链子都很好看,华丽精致,配以璎珞珷琨,还有小铃铛,叮当响动。
哪个才是最好看的呢?
帝王耐心地等待着,倘若赢秀不挑,他会亲自替赢秀挑。
华灯高列,烛光相映。
少年转过身,怀里已经搭了两三条链子,从臂弯垂到地衣上,金灿灿,像银河披落。
“谢舟,”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可以都要吗?”
这三条是最好看的,他挑花了眼,实在难以取舍。
只怕谢舟不肯给他那么多。
赢秀很苦恼。
谢舟:“……”
宫人:“……”
内监总管:“……”
不是,你一个人,两条腿两条胳膊,带得了那么多吗。
帝王站起身,走到赢秀身前,极浅地笑了一下,凝眸望着他明亮的眸瞳,声线和缓温柔:
“这些都是你的。”
赢秀有一瞬间的怔愣,好耶!这么多金链子,全都是他的!
少年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转身一股脑地抱起剩下的金链子,试图装点起自己。
一条套在脖子上,两条戴在肩膀上,还有手腕上也左右各缠两圈……
赢秀兴高采烈地缠到一半,陡然想起衣裳还没换,湿答答地黏在手臂上,已然有些干了。
湿衣裳和金链子,这样搭配一点也不漂亮。
少年哗啦一声解下所有链子,链子堆叠而落,层叠地缠在脚踝上,他抬起足尖,左脚踩右脚,努力地挣脱了金链。
还不等殿内众人反应过来,赢秀豪气地大喝一声:“我要换一件漂亮衣裳配这些链子!”
总管闻言,顿时放下心来,他还以为郎君是个傻子,没想到是以退为进,先顺着陛下的控制欲,再徐徐图之。
郎君威武!
自始至终,帝王的目光都不曾离开赢秀,笑意平静温和。
“换。”
内殿,赢秀在一排排玉桁里走来走去,左看右看,觉得这件好看,那件也好看,他犹豫不决,问谢舟:“哪件最好看?”
谢舟随意地扫了一眼琳琅满目的玉桁,都是清一色的金色,华丽艶美。
他沉思片刻,答:“穿在你身上的最好看。”
赢秀全然没有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傻乎乎地转了个圈,低头看自己飘扬的袖袂和衣摆,苦恼道:“现在这件吗?可是已经有点脏了。”
谢舟长睫低覆,漆黑鸦睫掩住眸底涌动的暗流,轻声道:“既然脏了,那就脱下来。”
“哦!”
赢秀听话地解下绣金腰带,这条腰带并非寻常的长条款式,而是逶迤的鹤形,鹤喙和淡金翎羽错落衔接,咬住纤细的薄腰。
尾部垂下两三道翎羽,薄如翅。
少年弯下腰,专心致志地对付腰带,指尖往后,摩挲着衔接处的扣襻,轻轻解开,扣襻往下垂落,连着腰带一齐曳地。
鹤形落在地上,薄薄的一片,对襟长衫立即散开,柔软地蜷在两侧。
赢秀解到一半,终于想起正经事,忙不迭地转过身,背对着谢舟,不让他瞧见。
身后,帝王早已闭目,不去看他,眼帘低垂,眼形宛如两道月弧,清冷慈悲。
闭上眼睛,殿内另一道呼吸变得格外明显,以及那时不时响起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是第二次了。
下次,不能再让赢秀当着他的面换衣裳了。
赢秀哼哧哼哧地褪下旧衣裳,赤着脚走到玉珩旁边,抱起一件漂亮的衣裳,叮叮当当地往身上套。
迅速套上新衣裳,赢秀噔噔噔地跑出去,从宫人手里取过金链子,一股脑地戴在身上,蹦蹦跳跳地跑回内殿。
帝王还闭着眼睛,长身玉立,宛如一尊亘古不变的玉像。
“谢舟!”赢秀高兴到似乎忘记了什么,叮呤当啷地绕着帝王转了一圈,“你快看!这样好不好看?”
帝王缓慢掀起眼帘,光照进来,是金色的。
少年颈项上带着一挑细细的金链,双臂披着,手腕钏着,腰上也缠着,一圈一圈,高低错落。
两只赤裸的脚踝上也套着,明晃晃的金色映照着冷浸浸的白。
耳边,赢秀还在催促:“你快说呀,这样好不好看?”
帝王垂着眼,纤细黑睫维持着往下倾斜的弧度,一动不动,一眨不眨,惟有暗光流转。
幽深,漆黑,仿佛要择人而噬。
第73章 第 73 章 一曲广陵散
“……好看。”
帝王声音暗哑, 低沉温凉,仿佛正在压抑着什么。
赢秀忙着显摆,绕着他转了又转, 缠在身上的金链没有戴稳, 啪嗒散下几道。
少年急了, 手忙脚乱地捞在怀里, 连忙使唤帝王,“你快帮我带上。”
……带?
这链子本不是用来带的。
帝王抬脚, 不疾不徐地靠近, 每一步都无声。
他弯下腰,屈身, 拾起落在赢秀脚边的金链,金玉环环相扣,宛如一道锁链,落在掌心。
帝王垂眸凝视了片刻, 还不等他有所动作,赢秀已经迫不及待伸出双手, 金色袍裾下,是两截如玉的皓腕。
赢秀兴高采烈地指挥他:“戴在这儿!”
帝王一手攥住金链,一手环住赢秀两只手腕,伸出指尖, 细细地将金链绕了上去, 一圈两圈……
缠到最后,他甚至细心地锁紧了卯榫,确保金链牢牢地锁在赢秀手上。
赢秀晃了晃双手,叮呤当啷地响,他一脸惊喜:“这样就不会掉了, ”说着,仰起头望向谢舟,眼眸中满是崇拜,“谢舟,你好聪明!”
帝王不咸不淡地受了这句夸奖,漆黑的眸光还锁在赢秀身上。
“对了,”赢秀张开双臂,肩膀上的金链应声滑落,“你把剩下的也给我带上吧。”
少年眨了眨眼,满怀期待,他还从未带过这么多漂亮的金子呢!
目睹了一切的内监总管:“……”
那可是陛下,残暴无道,嗜杀恣睢,郎君怎么能使唤陛下给他带链子?!
残暴无道,嗜杀恣睢的暴君俯下身,捡起滑落到少年衣摆的链子,绕过颈项,戴在他的肩膀两侧,还不忘把其余的链子也带好,一一锁上。
将链子首尾衔接时,稍微有一点费劲,因为,按照原先的设想,首端锁在赢秀的手脚上,尾部应当箍在龙床上。
如今首尾相连,倒真像腕饰脚镯,成了赢秀身上的点缀。
数道链子带在身上有些沉,赢秀正在兴头上,倒也不觉得笨重,他左看右看,满意得不得了。
抬头再看看一身缁色衮服,身上除了冠帻冕旒以外,并无其余点饰的帝王,赢秀瞬间有些不好意思。
他一个人把金子全都戴完了,谢舟都没有东西戴了。
从头到脚缠满了金链的少年踮起脚尖,示意谢舟低头,不知在想什么的帝王垂眉,安静地低下头。
下一刻——
一道金链绕在帝王颈后,少年的指尖带着一点温热,擦过硬挺领襟,仰着头,双手握着两侧垂下的链子,竟是将肩膀上的金链匀了一半给他。
一道金链,锁住了两个人。
“这条给你戴,”
赢秀松开手,链子首尾虽然锁在一块,他绕了两下,又给挣开了,没好意思告诉谢舟,之所以把这条给他,因为这是最丑的一条。
温热的,金链上仿佛还残存着少年的体温,沉甸甸地绕在颈后,垂在胸膛前,随着心跳悄无声息地起伏。
帝王下意识伸手触碰链子,又看向赢秀,良久,语气低沉:“……你想把寡人锁起来么?”
赢秀奇怪地看他,“你不要么?”他再度踮起脚,伸手去够帝王颈上的链子,“那还给我吧。”
少年的指尖刚刚碰到帝王颈上的金链,骤然被按住,骨节分明的大掌扣住他的手腕,牢牢地扣在胸膛上。
帝王缓缓松开力道,低声道:“……寡人要。”
——这是赢秀亲手给他带上的。
不管是桎梏,是锁链,还是别的什么,都好。
“哦,那你戴着吧。”赢秀最后看了一眼那道丑丑的金链,虽然不够好看,但是金光闪闪的,细看还是挺好看的,他都有些后悔了。
早知道就不应该给谢舟。
与此同时,赢秀的刺客身份已经传遍南朝。
南朝士族起先震惊陛下爱上男宠,又震惊陛下有意立男宠为后,再到如今,得知男宠竟是刺客出身,他们已然有些麻木。
这么刺激的吗?
不愧是暴君,看上的人果然大有来头。
再联想前阵子的寿春坞主案,不少人已经推出了部分真相,甚至有人编了话本戏曲,廛里阁衙,不时有人传唱。
本是将军之子,家族蒙冤沦为刺客,偶得帝王之幸,登天子殿,坐天子位。
唱得那叫一个缠绵悱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甚至已经有史官准备把赢秀列入南朝佞幸传。
这一切,随着北上归朝的羌人商贾,传到了北朝。
三月春风吹呀吹,吹不去笼罩在故国上的沆砀雾气。
鸾台上,明昔鸾在唱广陵散,歌声柔美婉转,南国的水乡雾气扑面而来,唱得人心都醉了。
羌王登上高楼,立在悬梯上,呆呆地望着她。
这么多年过去,寒刀也炼作了绕指柔。
他心底的怒意消散了不少,变为平静,等明昔鸾唱毕,才道:“玄武湖比试,南朝赢了。”
明昔鸾一动不动,就连眸光也未曾变化,仿佛并不在意
“你猜,使者在南朝发现了谁?”羌王不紧不慢,语调微微上扬,带着冰冷的笑意,仿佛有意要看明昔鸾的笑话。
红衣女子不曾看他,低眉垂首,安静地像一只无声无息的柔弱鸟雀,被折了翼,只能静静地蛰伏在猎人手中。
得不到明昔鸾半点反应,羌王也不恼,继续道:“扶危,你和瘐明的孩子,是不是这个名字?”
此话一出,明昔鸾骤然抬眸,定定地望着他,似乎在分辨他话中真假。
羌王陡然沉默,有意要看明昔鸾求他的模样,等了片刻,始终不见眼前的女子有何反应,他只好自说自话:“士族的刺客,南朝帝王的男宠,你的孩子,果然厉害。”
说到最后一句话,羌王尾音拉长,意味深长,从刺客到男宠,谁人不说一句好手段。
良久,明昔鸾动了,缓缓直起身,直视着羌王,“……你说什么?”
羌王笑了,平生头一次如愿,看见自己视作宿敌的女子因他的话露出一点波澜。
他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本王说,你与瘐明的孽种,如今是昭肃帝豢养的男宠。”
所谓男宠,能是什么好东西,以色侍人,承欢人下。
至于昭肃帝如何宠爱赢秀,甚至为他设凤椅,有意立他为男后,诸如此类的种种传闻,羌王一个也不信。
昭肃帝为何不直接立他为后,总不可能是赢秀自己不愿意吧?
明昔鸾单薄杂裾下的身躯正在轻轻颤栗,眸光颤动。
“你说谎。”
羌王无所谓地笑了笑,听闻使者在南朝被轻辱的不快骤然一扫而空。
“本王有没有说谎,等到白毦兵南下,踏平江东,你自然知道真假。”
白毦兵,是羌王手下最精锐的一支部曲,头戴白毦,面刺图腾。
明昔鸾年纪尚轻时,与其交过手,最清楚其中险恶。
她的长睫颤了颤,再次望向南朝的方向,缓缓攥紧了袍裾。
羌王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语气散漫,命令道:“再给我唱一遍广陵散吧。”
此曲唱的是聂政刺韩傀,曲中纷披灿烂,戈矛纵横的杀伐之气,放眼北朝,整座明光宫内,惟有明昔鸾才能唱出来。
明昔鸾低下头,纵声吟唱,再度恢复了那副温驯麻木的模样。
歌声被长风吹向南朝,越过汤汤江水,逐渐散在雾中。
太极殿。
廊外站着一队金裳少年,队伍从廊前,一直蔓延到抱厦下。
个个皆是十七八岁,金衣鹤纹,金带束发,身量也如出一辙,不到八尺,将近七尺七寸。
远远望去,与赢秀身影相差无几。
内监总管走出殿门,瞧见廊下一堆“赢秀”,忍不住微微瞪大了眼,这是……
头顶上的鸱鸮跟着一起瞪大眼,“咕咕咕咕?”
东堂内,朝臣苦口婆心,劝说陛下广开后宫,多纳几位幸臣,万不可偏宠一人。
当年元熙帝偏宠元后,元后死后,先帝一蹶不振,疯魔得不成样子,不像人皇,也不肖君父。
当年之事,还有不少人心有余悸。
帝王轻叩案几,龙案前盛着黄土的琉璃灯兀自散发着盈盈光辉。
这东西摆在森严辉煌的太极殿内着实格格不入,朝臣不由多看了几眼,心想,难不成陛下喜欢黄土?
陛下如今的嗜好,倒是愈发难以捉摸了。
大殿内一片寂静,众人惶恐不安,生怕陛下不允,更怕陛下动怒。
漆黑垂帷后,终于传出帝王温凉的声音:“带去给赢秀。”
众人愕然抬眸,带去给谁?!
他们想要分宠,陛下怎么直接把人带到了赢秀面前?
西堂。
赢秀正在研究中原的舆图,前几日和北朝羌兵打了一架,他对北朝的地势兵力越发感兴趣。
只有去到中原,才能见到母亲。
少年研究得入神,眉头苦皱,全然没注意到内监总管小步小步地挪了进来,一脸心虚,揣着手,小心翼翼道:“过来给郎君问安吧。”
天知道陛下为何会收下这些人,又为何把他们带到赢秀面前,这不是成心找事么?
倘若郎君吃醋闹起来,只怕太极殿要鸡飞狗跳。
内监总管接连暗示了两声,赢秀终于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站着一群少年。
少年们或是神情拘束,或是大胆打量,无论是谁,心底都有些紧张,生怕赢秀出言刁难。
赢秀看了他们几眼,招手:“你们过来。”
第74章 第 74 章 坐而论道
少年们面面相觑, 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低眉顺眼,生怕惹恼了赢秀。
就连一旁的内监总管也有些紧张, 唯恐太极殿下一刻就要鸡飞狗跳。
赢秀问道:“谁会堪舆?”
……堪舆?
仰观天象, 俯察地理。
这位受宠的少年幸臣问这个做什么?
数位少年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终于有人主动上前,直直地望着赢秀, 似乎要看他耍什么把戏, “我会!”
赢秀眉眼弯弯,朗声命人上茶, 语气礼貌,眼眸亮晶晶,轻声细语地问道:“你可以帮我看看两朝的地势么?”
那少年一愣,手中捧着热乎乎的绿阳春, 噙了一口,甜滋滋的, 他声音放轻了不少:“……可以。”
至于其余人,赢秀想了想,命人搬来一座沙盘,将少年们各自分成两队, 一队北朝, 一队南朝,互相排兵演阵。
少年们进宫时,早已将可能发生的事在心中演练了千百回,然而眼前这一切却大大的出乎意料,他们起先还有些局促, 怀疑赢秀在戏弄他们。
斗到半酣,谁也顾不上警惕怀疑,用襻膊撸起袖子,脚踩杌子,手执旌旗,眼睛紧紧盯着沙盘。
一尊沙盘上,有色映戈矛,光摇剑戟,杀气横戎幕。①
……
帝王回到太极殿时,远远便听见了少年吵作一团,口中喊着杀杀杀。
他轻轻蹙眉,抬手制止正欲通传的内监,抬脚走入殿内。
未时云敛天末,日光正好,透明疏朗的天光透过内檐槅扇,洒在一群围案而坐的少年人身上。
相似的金裳鹤纹,漆发金带,赢秀身处其中,却显得尤为鲜明。
他坐在锦杌上,一脚踩着踏牀,一脚放在地上,用一挑金链掬起袍裾,露出白皙的手腕,身子前倾,盯着沙盘。
金链松松散散地垂着,从袍裾上垂落到他纤细的脚踝,微光逶迤。
“此战我赢了!”
赢秀高声道,一把将旌旗插在起伏的沙土上,倾身,抬手,动作行云流水,往那位输了的少年脸上贴了一道白条。
“……再来!”
“这道关津是天险,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越过去。”
“我手底下还有三千五校尉,下一战必定是我胜!”
少年们兴致昂扬,声音起次彼伏。
帝王静静地立在殿门前,将一切收之眼底,顷刻,他终于动了,无声地走向赢秀。
赢秀还沉浸在打了胜仗的喜悦中,目光盯着沙盘,筹划着接下来该如何排兵布阵。
谁知坐在对面的少年们骤然安静下来,一动不动,仿佛看见了什么极为可怕之物。
赢秀不满地催促:“你们怎么不动了?不是说下一战必定要胜我么?”
一个少年替他着急,顶着满脸的白条,朝他挤眉弄眼,示意他看身后,赢秀满怀疑问,缓缓转头——
帝王宛如玉山,立在身后,平静地注视着他们,不知何时来的,也不知看了多久。
赢秀忙不迭站起身,站得身板笔直,贴在额头上的白条还在迎风晃动,“殷奂你下朝啦!”
少年们也连忙起身,俯身下跪,齐声道:“下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帝王没看他们一眼,望着赢秀,“你很喜欢他们?”
赢秀不假思索道:“他们个个都生得漂亮,人也聪慧,我——”话说到一半,赢秀想起什么,连忙改口:“我还是最喜欢你。”
话罢,他趁着谢舟不注意,悄悄地活动了一下脚踝,方才一直搭在踏牀上,时间久了,难免有些发麻。
帝王沉默片刻,终于垂眸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少年们,对内监总管道:“送他们出宫。”
言下之意,便是从哪来的送回哪去。
赢秀有些急了,他好不容易才遇见这么多同龄的友人,才见了一面他们就要走了。
他刚想说些什么,却恰好撞上帝王漆黑的眸光,昳丽冷眼的眉眼一片幽冷,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
但直觉告诉赢秀,殷奂此刻并不高兴。
赢秀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少年们一个一个走了,走至廊庑转角,几个少年转过身,回首朝他招了招手。
赢秀抬眸,快速地看了一眼帝王,发现殷奂正在凝眸注视一片狼藉的沙盘,趁机踮起脚尖,用力朝他们挥手。
帝王收回视线,垂眸,一眼便看见了正在努力挥手的赢秀。
他循着赢秀的视线望去,看见殿外廊庑尽头,几个少年磨磨蹭蹭,几步的路走了半天,甚至每走一步都要回首招手。
帝王:“……”
——觊觎赢秀的人太多了。
只不过是半日而已,甚至招惹了这么多人。
赢秀收回手,眸光还落在廊庑深处,依依不舍。
他回过头,措不及防地撞入一双幽深冰凉的眼眸,距离极近,甚至能看见对方稠艳秀丽的眼形,微微上挑的眼尾。
帝王低垂眉眼,一直在平静地俯视他。
赢秀没来由地有些心慌,斟酌着,还没开口,却看见帝王伸出指尖,缓缓靠近,冰凉的指腹落在他的额头上,攥住白条,轻轻一揭。
帝王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赢秀看着那几道蜷缩在帝王掌心的白条,以为他真的不知道,认真解释道:“这是白条,谁输了,就得贴一张在头上。”
说着,少年骄傲地挺起胸膛,他输得不多,只输了两三局,其他人可就不同了,走的时候贴得满脸都是。
“那沙盘呢?”
帝王继续问道。
“这个呀,”赢秀走到沙盘面前,拿起上面的旌旗,指了指中间那条蓝线,道:“这是长江,以此为界,南北两分。各据一方,互相对敌。”
再看案几铺着的卷宗和案牍,皆是和北朝有关的,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批注,有些是赢秀的字迹,有些则全然陌生。
赢秀和这些人相处得很好。
帝王:“……”
内监总管亦是不解,那些少年穿着金裳金带,言行举止,一看便是十足十的模仿,偏偏正主毫不在意,甚至还能和他们打成一片。
赢秀认真地解释了规则,再看沙盘上颜色各异的旌旗,以及一旁画得乱七八糟的行军图,想起这一日发生的事,发自内心地感激谢舟。
“多亏你把他们带来,感觉和他们相处可有意思啦。”
少年声音清朗,轻盈灵动,带着实打实的感激。
刺客年纪轻,甚少与同龄人来往,今日还是他生平头一次和年纪相仿的少年相处。
不仅年纪相仿,甚至连衣着打扮也差不多的,可见他们喜好相近,也是难为谢舟费尽心思给他找了一堆小伙伴。
赢秀:“(=^▽^=)”
帝王望着他脸上的笑意,忽觉心底一阵柔软,他压下那股罕见又陌生的情绪,声线平静无波:“你既然喜欢,我时常让他们进宫陪你 ”
“只是,”帝王话锋一转,“切不可掉以轻心。”
这个世上任何人都有可能抢走赢秀,觊觎他,企图侵占他。
赢秀应当学会有所防备。
赢秀使劲点点头,笑眼弯弯,语气坚定:“我明白了!”
看他如此信誓旦旦,谢舟问道:“你明白什么了?”
方才还在点头如捣蒜的赢秀陡然沉默,思索片刻,试着把谢舟的话重复了一遍:“……切不可掉以轻心?”
谢舟:“……”
看来还是没明白。
赢秀为了早点岔开话题,牵上谢舟的袍裾,指着沙盘,分析道:“从南朝到北朝,一共有四条水路,从东到西分别接壤扬州下邳,荆州襄阳,宁洲巴郡和江阳。”
少年眼眸认真,眸光专注地望着这方三尺宽的沙盘,抬手用朱笔在上面画出了四条线。
既然此战非打不可,那便要尽力争取速战速决,减少伤亡。
帝王望向沙盘,方才他已经将少年们留下的战局看了一遍,再看赢秀手中捏着的旌旗,是南朝的。
“赢秀,”帝王道,赢秀甚少听见谢舟连名带姓地唤他,下意识抬起头,手里还捏着那只象征着南朝的小巧旌旗。
“我来与你对弈。”
帝王眉眼淡淡,如玉如瓷,声音也轻,湛如冰玉。
赢秀扬起笑容,一壁收拾战局,一壁将手中的旗子递给谢舟,“你当南朝,我当北朝。”
“不,”帝王将旌旗放回他手中,“寡人当北朝。”
少年虽然有些不解,还是乖乖地收起旌旗,转而掏出象征着北朝的旗子递给谢舟。
沙盘不大,涵盖了中原关内,九州大地,四大水系,青碧交织,山河湖海,泱漭无疆。
与其相对的是江东六郡八十一州,横峰侧岭,山水纵横。
方才,赢秀和那群少年对敌时,已然是绞尽脑汁,一步三思,轮到和谢舟对敌,他不免更加紧张,盯着沙盘,苦苦思索。
帝王坐镇北朝,手中掌握着数万羌兵和九千白毦兵,西北毗邻雁门关,与柔然接壤。
柔然人与羌人同样出身鲜卑拓跋部,在草原上互相竞争,亦敌亦友。
赢秀有刚刚从地方收归中枢的州郡兵,以及卫戍京师的中军,还有作为皇室心腹的五校尉,数量不相上下。
帝王没有迟疑,仿佛对北朝的羌兵熟悉至极,抬手落下一步,先发制人。
第75章 第 75 章 喜欢
赢秀盯着沙盘看了又看, 犹豫着,落下一子,坚壁清野, 以守代攻。
北朝一旦越过长江, 水路颠簸, 路途遥远, 辎重难以运送,此举称得上稳中求进。
帝王却毫不在意, 兀自征伐, 单刀直入,一路势如破竹, 不过半刻钟,赢秀已然输了三次。
帝王拾起放在一旁的白条,示意赢秀靠过来。赢秀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乖乖地仰起头。
冰凉粗粝的指腹由上至下, 擦过他的面颊,将白条贴在他的脸腮上, 左右各一,正好对称。
还剩下一条,帝王思索片刻,贴在少年发上, 鬒黑如墨, 浑无雕饰,纤细单薄的白条贴在上面,时不时随风蜷起,像一只白蝶擎在鬓边。
赢秀瞧不见,只能依稀感觉到脸上和脑袋上都被贴了白条。三条, 一条也不少,他瘪了瘪嘴,心想谢舟也忒较真了些。
好不容易赢秀胜了一次,他迫不及待地抓起玉案上的白条,拎在手里,耀武扬威地晃了晃,朝帝王勾手,要他低头。
帝王安静地垂首,冠帻低覆,琉玉随之轻晃。
赢秀手里捏着白条,恨不得贴得谢舟满脸都是,碍于只有一条,不得不慎重些。
他左思右想,仰头,抬手,一把贴在了谢舟的下颌上,为了防止它掉下来,还用力按了按。
帝王威仪清淡,仙姿佚貌,一身缁色绛纱袍,皂缘中衣,袖口绣鹤纹,极其庄重威严。
贴在他下颌的白条显得格格不入,却不减威仪。
赢秀努力地压住嘴角,还是忍不住扬起一道小小的弧度,白条在下颌上,就像一道雪白的髯须。
看起来,就像是谢舟长胡子了。
窗光疏淡,少年顶着三张白条,笑得乐不可支,弯弯眉眼间皆是得逞的笑意。
帝王:“……”
春风吹过,几欲掀起帝王下颌的白条,他伸出指尖,轻轻按住,将白条牢牢按住原地,轻声道:“继续。”
输赢还未见分晓。
赢秀端正神色,谨慎地盯着沙盘,每一步都思索良久。
赢秀:“(?ì _ í?)”
等了两息,还不见他动,帝王率先落子,赢秀瞪大眼睛,提醒道:“我还没出呢!”
帝王轻笑,言简意赅:“兵贵神速。”
疆场上,刀光剑影,不会留给你思索的余地。
望着被划入北朝的城池,赢秀咬牙,发誓一定要赢下谢舟。
一炷香功夫后,赢秀脸上贴满了白条,只露出一双明亮眸瞳,圆圆的,盛满了星星怒火。
他第一次发现,谢舟竟然是一个如此诡诈的人!
心眼子比太极殿筛窗上的格子还要多。
赢秀恶狠狠地磨了磨牙,周旋良久,眼睁睁看着沙盘上插遍了北朝的旌旗,两眼一黑,端起绿杨春大喝一口,仿佛喝的不是茶水,而是某位可恶的君王。
帝王笑了,笑容清浅平和,眼见时辰不早,正欲命人收起沙盘。
赢秀连忙阻止:“再来!”他抢过帝王手中的旌旗,“这回我要当北朝!”
北朝多平原,地势平坦,便于骑兵机动,南朝多丘陵湖泊,不便行动。
总之,一定是地势问题。
赢秀总结完原因,取过案上的帛书,用狼毫对照着沙盘画起来。
本以为他马上就要新开一局的帝王:“……”
他默了一默,垂眉去看少年在画什么。
随着赢秀挥毫落墨,帛书上面逐渐出现一团鬼画符,他蘸了三种墨,一色为黑,一色为青,黑为北朝,青为南朝。
至于剩下的朱色,看起来像是沙盘上的行军路线。
赢秀画得尽兴,不时用朱笔在空白处画上一行歪歪斜斜的字,笔锋潇洒,走势灵动。
对着铺在帛书上面,横竖曲直一团鬼画符,帝王辨别了半天,勉强看出那是赢秀在记录感悟。
虽然画得飘逸了些,但是上面写的内容倒是很有意思。
“好了!”
赢秀豪气万丈地落下最后一笔,抬手掷笔,一声细响,狼毫准确无误地落入笔山上,连一滴墨也没有溅出来。
少年低头吹干帛书上的字迹,得意洋洋地递给谢舟,“你瞧瞧,还有什么可以添改之处?”
帝王没有接过,就着赢秀的手,俯视着那张帛书,眸光一一掠过,用紫毫添改了几处,一一为赢秀讲解。
赢秀似懂非懂,边听边点头,见他一知半解,帝王示意他看向悬在中堂的剑。
长剑倒悬在穹顶上,剑鞘朝上,剑尖朝下,如月光清湛,敛在鞘中,寒光不减。
——那是赢秀的问心剑。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帝王轻声道。
身为君王,他习惯了用计谋杀人,引导士族权要互相攻讦,自相残杀。
至于攻城略池,手段要狠,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赢秀点了点头,自信道:“我记住了!”
收好帛书,拔掉旌旗,取走象征部曲的棋子,清理好战局。
赢秀忽而朝谢舟趋身,轻轻触碰他的掌心,又迅速收回。
少年指尖的温度仿佛还留在手心,帝王低头,发现掌心静静躺着一枚小巧的南朝王旗。
他慢慢攥紧那枚王旗,力道很轻,不至于折损。
第二局,赢秀望着插遍了沙盘的南朝旌旗陷入沉默,似乎不是地势的问题……
他沉默片刻,抽出一张新的帛书,埋头对着沙盘写写画画。
日晷上的光影已经指向酉时,正是用晚膳的时间,内监总管早已命御膳房备好了晚膳,却迟迟不见陛下传膳,不由有些疑惑,悄悄走进殿门,立在门前,往内张望。
余霞成绮,春光淡沲,照得大殿一片淡淡金辉,金裳少年正在埋头挥笔,帝王坐在他身侧,安静地注视他。
两人脸上都贴着白条,赢秀只露出眼睛,帝王下颌一道白,说不出谁更滑稽。
内监总管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回神。
鸱鸮冷不丁从金笼中飞来,稳稳当当地落在他头上,在它发出咕咕叫之前,内监总管手疾眼快,一把捂住它的嘴。
鸟只来得及发出:“呜呜呜……”随后便被手动噤了声。
一人一鸟安静地立在黄昏中,望着殿内的帝王和刺客。
……
赢秀近来沉迷于沙盘,时常让谢舟叫少年们进宫陪他,一群人窝在太极殿,对着沙盘抓耳挠腮。
殿内时常能听见他们鬼哭狼嚎的声音,内监总管深感无奈,这回是真的鸡飞狗跳了。
那日主动站出来帮赢秀堪舆的少年唤作封胥,年纪轻,性子活泼,喜好和性情与赢秀几乎一模一样。
就像是,和赢秀是一对天作之合的狐朋狗友。
“这三洲是我的了!”
封胥插上旌旗,笑得有些欠扁,其余少年支肘撞了他一下,调侃道:“就你和赢秀两个最厉害。”
闻言,赢秀和封胥相视一笑。
一直斗到日落时分,宫漏遥遥响起,几位少年该出宫了。
赢秀立在殿门前相送,本该跟着宫侍们离开的封胥站在门前,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我有一只白狼,你想不想看?”
白狼,属猛禽,在京畿内极为罕见。
赢秀犹豫了一下,同样低声问道:“要怎么才能看见?你带进宫里吗?”
“你出去不就能看见了?”
封胥扬起剑眉,朝赢秀眨了眨眼,绘声绘色地描述:“那只白狼可大了,很漂亮,白得像一团雪。你跟我出去,悄悄的,不要惊动他们,咱们看完就回来。”
赢秀小弧度地点头,封胥笑了,正要转身离去,身后少年叫住他,轻声问了一句:“封胥,你为什么对北朝的地势如此了解?”
封胥一愣,摆了摆手,没有回头,语气大大咧咧:“纸上谈兵罢了。”
赢秀望着封胥,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宫墙下,这才回过身,一转头就看见了身后立在暗处的帝王。
“殷奂?”赢秀走入殿内,伸手在帝王面前挥了挥,帝王漆黑冷凝的眸光微微转动,最终停在他脸上。
“你怎么了?”赢秀直觉对方现在有些不对劲,想起如今正是倒春寒的时候,生怕他又犯了病,连忙拉过帝王的手,捧在手心里搓了搓。
帝王的手有点冷,冰凉如玉,骨节强硬得凸起,根根分明,透着上位者专属的强势。
赢秀双手捧着,试图捂热他的手。
帝王没有动,任由他捂着,不经意问道:“方才那个人是谁?”
赢秀不假思索:“封胥,他说他养了一只漂亮的白狼,问我想不想看。”
“你想去么。”
帝王用的是陈述句,平静澹然。
赢秀点点头,满眼期待,一双星星眼望着帝王。
“那你去吧,”出乎意料,殷奂很痛快地答应,“带上你的剑。”他意味深长地提醒。
赢秀毫不怀疑,松开帝王的手,噔噔噔地跑到那面宫墙边,取下悬在穹顶的问心剑。
摩挲着剑鞘,少年后知后觉:“咦?为什么要带上剑?”
帝王伸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温声细语地解释:“他是北朝的人,想绑架你交换世子。”
声音平静,听不出起伏。
赢秀:“(⊙o⊙)”
他愣了愣,问道:“那他真的有一头漂亮的白狼吗?”
帝王沉默,“你想看白狼?”
赢秀纠正道:“不是白狼,是漂亮的白狼。”他平等地喜爱一切漂亮的生灵。
帝王道:“……你想看漂亮的白狼?”
赢秀点点头,其实也不是很想,只是有一点点好奇,他从小到大在山峦中见到的猛禽多了去了,但是没有白狼。
不再想关于白狼的事,赢秀神神秘秘地扯了扯帝王的袍裾,低声对他说了些什么。
帝王眉头微蹙,有些不赞同,刚要拒绝,赢秀很不高兴:“不是你说的,上者伐谋,其次伐交么?”
看着一脸兴致勃勃要学以致用的赢秀,帝王:“……”
赢秀做好决定,不再和他争论,一转念,想起对方冰凉的手,放好问心剑,连忙问道:“你冷吗?不会是又犯病了?要不要请御医来?”
少年喋喋不休地追问,生怕他出事。
帝王轻声解释道:“……不冷,寡人向来体寒。”
其实是冷的,每逢寒日,疼痛寒凉便会深入骨髓,宛如针刺,昼夜不歇。
去年冬日,他安置好京师事宜,前往气候相对温暖的江州,一方面是为了避寒,一方面是亲自督工运河,从地方收归洲郡兵,削弱士族豪强,集中皇权。
“你骗人,”赢秀直接戳穿了他,“你的手都是冰的。”少年眉眼间写满了“你又不珍惜自己”,拉着帝王径直往殿内走去。
一口气叫来太医院所有的太医,赢秀神色严肃,命令帝王在矮塌上坐好,把烧好的汤婆子往他怀里一塞。
尤嫌不够,又挑了两个小的暖炉,确保里面的碳火不会掉出来,放在帝王的袍裾里,左右各一个。
还有地龙,斗篷,被衾……
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属于帝王的斗篷,赢秀索性把自己的给他披上。
由于身高差距,帝王坐在胡床上,金色斗篷刚好直到他小腿,下面还差一大截,看上去有点可怜巴巴的。
他缁色的袍裾里冒着袅袅雾气,手中的汤婆子也冒着气,衬着那张如冰如玉的眉眼,宛如神仙腾云驾雾。
太医满头大汗赶来,下意识在殿内寻找那位金裳少年,却发现对方正好好地站着,反倒是陛下,居然裹着金色小斗篷,安安静静地坐在胡床上。
袖里还冒着烟雾,映得威严可怖的脸都显得有些温润。
太医不约而同地抿嘴,强压笑意,哎呦,真的……
一点也不好笑。
他们脸色严肃,不停回想着毕生最难过的事,严肃地诊脉,严肃地沉思,严肃地严肃。
看着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赢秀忍不住了,紧张兮兮地问道:“各位大人,殷奂不会有事吧?”
“不会,陛下身子……”太医话说到一半,骤然看见裹着金色小斗篷里的帝王垂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太医瞬间改口,换上了一副沉痛的表情,“唉,郎君珍重……陛下身子骨本就不好,又逢三月春寒,只怕……”
赢秀瞪大眼,靠近太医,“什么?!”
意识到自己编过头了,太医额头汗津津的,抬头抹汗,硬着头皮道:“总之,为免病情加重,不宜痴嗔,避免心绪不宁……”
他一面说,赢秀一面在帛书上记下来,皱眉,凝重不已,仿佛在对待什么至关重要的大事。
太医走后,帝王刚要起身,赢秀连忙制止,“不行,你先好好坐着休息一会儿。”
无奈,谢舟只能裹着斗篷里,安静地坐在矮塌上,赢秀也坐了下来,挨着他,主动牵起他的手,絮絮叨叨地和他说自己的计划。
帝王侧耳倾听,神色微微变化,赢秀生性聪慧,只是有一点不好,以身入局,从来不顾自身安危。
“赢秀,”谢舟语气低沉冰凉,平静的表象下压抑着薄怒,“上次你和羌兵在玄武湖比试,可曾想过寡人?”
赢秀被突如其来的质问问得发愣,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想给你出口气。”
“你就没想过,倘若你出了事,寡人怎么办?”谢舟步步紧逼,丝毫不给赢秀思索的机会。
金裳少年认真道:“不会的,我的剑很快。”
他亲身试过了,除了天子杀不了,其他人都能杀一杀。
这就是顶级刺客的自信。
险些被他气笑,谢舟捞起少年一绺发丝,慢慢地编着辫子,越加平静,“倘若折断你的剑——”他低眉,注视着赢秀,“你还会这般不听话么?”
赢秀侧眸看向静静躺在角落的问心剑,连忙摇头,尝试劝阻:“不行,这是铁的,折的话会弄伤你的手。”
说着,他把谢舟正在编辫子的手抽出来,牢牢地抱着他的双臂,不让他有机会折剑。
赢秀一面抱着帝王的手,一面道:“我向你保证,我不会有事的,你相信我好不好?”
见帝王不理会他,少年一叠声地唤他:“殷奂,殷奂……谢舟,谢舟?”他两个名字交错着叫,一声接着一声。
帝王忍无可忍,身躯前倾,将赢秀压倒在矮塌里侧,金色斗篷随着落下,罩住了两个人。
眼前一阵发黑,毛茸茸的斗篷遮蔽了视线,连带着烛火也忽明忽暗
斗篷上的绒毛擦过睫毛,就连睁眼也费劲,赢秀下意识深呼吸。
黑暗,他听见一道冰冷温凉的声音在质问他:
“——你到底是要殷奂,还是谢舟?”
肌肤被炙得滚烫,逼仄狭小的空间内,温度不断攀升,对方袍裾里还藏着两个冒烟的手炉。
想起太医的叮嘱,赢秀用双手使劲推他,“太医说了,你现在不可以动怒,要心平气和。”
推了半天没推动,赢秀选择躺平,大声道:“我喜欢殷奂,殷奂!”
他自认为自己说了正确答案,正想让殷奂起身,朦胧漆黑中,一只被暖炉煨得发烫的大掌攥住他的手腕,突出的骨节硌着他的皮肉。
阴沉沉的声音再度在耳畔响起,几欲刺穿耳膜:“你喜欢寡人,还是寡人的脸?”
总算明白对方一直以来的心结,赢秀迫不及待地爬起身,想要和他面对面谈一谈,他双手撑着床面,试图往后挪动。
“我有话和你说,你让我起来。”赢秀声音都有些不稳,试图和殷奂商量。
对方似乎听进去了,松开手,并未阻止他往前爬,赢秀刚刚钻出斗篷,碰到矮塌尽头,险些磕到脑袋,下一刻——
脚踝传来一阵烫意,一只大掌攥住他的足,生生将他拖了回来。
赢秀大喊一声:“你!我最喜欢你了!”
眼见对方不听他说话,赢秀也来了气,在黑暗中摸索,顺着对方的下颌摸到颈项,最后摸到凸起的喉结。
他张口,恶狠狠地咬了下去,却在触碰到肌肤那一刻放轻了力度,害怕以自己的力气,一口下去,会把殷奂给咬死。
下口的瞬间,对方骤然僵住了。
帝王安静得像一尊外表滚烫,内里冰凉的石像,一动不动,维持着原来的的姿势,自上而下,箍住赢秀的手脚。
僵持了片刻,赢秀松口,试着推了推殷奂,推不动,他放软声音,选择老实交代:“一开始,我确实是喜欢你的脸,那么漂亮,清冷,不像是人间该有的人物。”
赢秀的声音轻缓,向他描述着自己当时的感受。
初见第一眼,误闯上船的少年刺客被世无其二的美貌剧烈冲击,此后,魂牵梦萦,难以相忘。
“后来,我发现,你不仅长得漂亮,心底也很好,”纵使到了现在,赢秀依旧没有太大改观,“就算别人都说你是暴君,生逢乱世,惟有刚硬手段才能守住国土。”
“……无论你是谢舟还是殷奂,我都喜欢。”
无论是谢舟还是殷奂,门客还是暴君,本就是同一个人,何来二选一?
赢秀不明白,但是既然殷奂这么在意,那他会注意改口。
头顶罩着的斗篷骤然消失,烛光明晃晃地照进来,有些刺目。
赢秀眨了眨眼,终于看清帝王已经起身,隔着一小段距离,戴着短短的金色小斗篷,坐在不远处。
方才动作过于激烈,手炉掉了,帝王屈身拾起来,默默塞进了袍裾里,左右各一个。
他逆着光,昳丽眉眼笼在一片淡沲昏暗中,五官上阴影分明,惊人的锋利美貌。
“——你不是要去看白狼么?”帝王终于开口,声线低哑:“半个月之后,寡人会准备好。”
赢秀见不得他逃避,直起身,挪了过去,双手环住对方的劲腰,脑袋也跟着靠了过去,“我刚才说的,你听见没有?”少年命令道:“你给我复述一遍。”
帝王沉默,头顶迟迟没有传来声音,赢秀有些怀疑自己把他的喉结咬坏了,伸手想要检查一下,指尖骤然被按住。
那只大掌攥住他的指尖,不让他碰。
帝王平静地复述:“赢秀喜欢殷奂,喜欢谢舟,只要是我,赢秀都喜欢。”
不对,这才不是他说的话。
赢秀恼了,想要纠正,抬头,对上了帝王温柔清冷的眼眸,湿润,平和,令人想到了某种受伤的小动物终于得到安抚的眼神。
少年的心一下软了。
第76章 第 76 章 “你要如何处置他?” ……
赢秀望着帝王的颈项, 冷浸浸的肌理里青筋虬结,凸起的喉结泛着一片淡淡的红,依稀可见两枚齿印。
他顿感心虚, 想碰又不敢, “疼吗?”
帝王敛下眼眸, 长睫低低垂着, 淡色阴影落在眼睑上,轻声道:“不疼……”
赢秀更加心疼他, 翻看记录太医叮嘱的小本本, 紧锁眉头,念叨:“你快躺下, 不要乱动。”
说着,他站起身,轻轻将帝王推倒,小心给他盖好被衾, 还不忘往上扯了扯被角,遮住喉结。
一面给他盖被子, 少年一面念念有词:“你现在不能受寒,出门必须披斗篷,带上暖炉,知道吗?”
穿着斗篷躺在被衾下, 揣着三只手炉的帝王:“……”倒也不必如此。
他刚想开口, 却被赢秀严肃制止:“太医说了,言多伤气,久视伤血,你不许说话,好好闭着眼睛休息。”
少年难得如此严肃, 一脸凶巴巴,帝王无奈,只能由他去。
赢秀恶狠狠地念了一遍小本本,提醒殷奂应当学会照顾自己,好好养生。
他刚要再念一遍,捧着帛书的手骤然被攥住,一股强硬的力道挟着他往内,距离骤然拉近。
被他三申五令不准说话的帝王低声道:“躺下。”
赢秀手忙脚乱地捧着帛书,正要好好说一说对方,却听见塌上人轻声道:“寡人冷……”
帝王漆发披落,被衾下是白色亵衣,半靠在牀頭上,仿佛一块温润冷玉,如月高悬,却又近在咫尺。
听到他说冷,赢秀蹭蹭蹭地转身,跑到外罩房,再出现时,怀里已经多了几个热气腾腾的暖炉。
少年浑身冒着热气,爬上矮塌,一股脑地钻进被衾里,黏黏糊糊地挨着帝王。
暖炉堆放在两人身侧,赢秀腾出双手,抱住殷奂,不放心地问道:“现在还冷吗?”
殷奂道:“……尚可。”
其实,不仅不冷,还热得出奇。
赢秀还是不放心,钻进他怀里,隔着薄薄的亵衣,感受到对方往日冰冷坚硬的胸膛,终于有了些许温度。
他总算有些安心,连忙探出头,伸手替殷奂再次捻了捻被角,温声哄他:“你好好睡吧,我给你唱歌。”
殷奂很不习惯这种被人呵护的感觉,他忍住异样,轻轻颔首,闭上眼帘。
刺客不会唱歌,笨拙地模仿着从前在小秦淮听到的水乡小调,轻声呢喃。
……走调了。
赢秀毫无察觉,自顾自地哼歌,直听得守在殿外的内监总管一阵沉默。
其实唱得不难听的话,还挺好听的。
殷奂安静地听着,良久,少年轻轻的呢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平缓的呼吸声。
——赢秀已经睡着了。
殷奂伸手,将少年严丝合缝地嵌入怀里,环住他的身躯,姿态强势,动作轻柔,宛如猛兽小心翼翼地圈住心仪的猎物。
……
时间一晃而过,半月后,封胥再次进宫,赢秀拉住他,随口问道:“你前阵子不是说你有一只白狼么?”
封胥犹豫不决,仿佛不是很想让赢秀去看。
赢秀随手一拍他的肩膀,封胥略有些僵硬,肌肉本能地紧绷,很快,他便收敛好警惕,漫不尽心地应下:“等我下次进宫,我带你去看。”
封胥没有食言,下次进宫时给赢秀准备好了方士的衣裳,说是寒山观方士近来入宫给太皇太后祈福,叫他混进祈福队伍里,悄悄出宫。
“我们去去就回,最多也就半个时辰,不会有人发现的。”封胥低声对赢秀道。
彼时,赢秀已经换上一身方士的布袍草屐,头戴宽松飘逸的逍遥巾,遮住眉眼,脸上涂了粉,看上去脸色惨白。
一路上还算顺利,队伍出了九天阊阖,在宣阳门依次上了马车,到了铜驼大街,载着赢秀和封胥的马车调转方向,渐渐驰离寒山观的队伍。
马车内,封胥还在喋喋不休地向赢秀描绘白狼的模样,四肢皆白,矫健如雪,赢秀满眼期待,不时发出惊叹声。
说着说着,封胥有些口干,举起茶杯饮了一口,还不忘往空杯里倒茶,递给赢秀,赢秀接过来,毫不犹豫地饮下。
“封胥,你这茶好甜!”赢秀夸赞道。
封胥笑了一下,继续给赢秀倒茶,“那你多喝点。”
“嗯!”赢秀咕噜噜喝下两杯,脑袋开始晃悠,“封胥,你怎么有两个脑袋……”少年话还没说完,骤然晕倒。
封胥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了,他本是北朝白毦兵的首领,跟随使团来到南朝,作为底牌一直潜伏,筹谋多日,只为救出世子。
如今,南朝皇帝最宠爱之人就在面前,他们总算有了筹码。
什么刺客,什么打败了他们北朝的羌兵,任他武功再厉害,也不过如此,对人半点提防也没有。
马车停在一处偏僻的小院前,封胥抱着赢秀,下了马车,走进小院。
潜伏在暗处的悬镜司暗卫:“……”
那可是我朝未来的皇后,谁允许你碰他了?
封胥把人放在小院最深处的卧房中,锁上房门,对同伴交代了几句,乔装改扮,急匆匆走出了院门,赶着和使团汇合。
听到脚步声渐行渐远,躺在塌上的金裳少年骤然睁开眼睛,他没有动弹,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左右张望。
此处很是偏僻,门户都锁得密不透风,看不到外头的环境。
他百无聊赖,继续躺着发呆,那茶水倒是真的挺好喝的,只是迷药的滋味不好喝。
幸好他提前服下了解毒丹。
在小院里待了两日,第三日夜里,赢秀睡得迷迷糊糊,忽闻门外兵戈铿锵声,惊天动地,他眯着眼朝外看去,只看见一排排漆黑的槅窗上透着猩红的火光,铺天盖地,烧红了窗子。
赢秀一下就不困了,连忙翻身下床,他没有鞋履,也没有外裳,只能赤着脚,一身亵衣,疾步走到门边。
门外声响越来越大,仿佛有什么人正在朝这里奔来,随着一声铁锁落地声,槅门骤然被打开。
封胥满身是血,快步拉过赢秀的手,脸色紧张:“跟我走!”
赢秀没有动,而是轻声问他:“你真的有一头白狼吗?”
封胥怔在原地,似乎没想到这个时候赢秀还在纠结这个问题,他不再犹豫,横刀抵在赢秀的颈项上,低声威胁:“你不和我走,我便杀了你。”
“哦,你骗了我。”
赢秀笑了一下,笑容在满室明灭的火光中显得尤其清浅,令封胥有一瞬间的恍惚,还不等他抵刀更进一寸,手腕骤然一阵剧痛。
——少年折了他持刀的手。
到底是白毦兵的首领,封胥很快反应过来,曲肘横击赢秀的腹部,顺带用另一只手去抢刀。
肘尖用力撞出,却诡异地落了个空,眼前人不知何时消失了。
连带着那柄短刀。
封胥浑身僵硬,腰间冰凉尖锐,赢秀漫不经心地攥着刀,抵着他的后腰。
他做惯了刺客,从不留情。
与此同时,门外骤然大亮,仿佛有千万重火把在熊熊燃烧,要焚净漆黑天地。
赢秀回首,望向院外,这座他从未见过的小院已经毁得不成样子,陈设破败,樯倾楫摧。
平地黑压压地站着许多人,执锐披甲,阴森可怖,帝王立在最前面,急步走来,身后是漫天火光。
赢秀反手给封胥点了穴,随手把人推开,三步作两步朝帝王走去,全然不顾自己还未穿鞋。
不过一转眼功夫,殷奂已经走到他面前,众目睽睽之下,解下身上的金色斗篷披在他身上,随后伸臂将他打横抱起,朝院外走去,声音冷淡地吩咐:“格杀勿论。”
这个角度,赢秀只能看见院外的火光,全然看不见身后的景象,身后无声无息,听不到半点动静。
他莫名有点不安,没有说话,安静地躺在帝王的臂弯里,托住他腰身的手臂修长有力,肌肉块垒分明,五指几乎要嵌入他的肌肤。
“……你抱得太紧了,”赢秀试图挣扎,努力了半天,也没有撼动对方分毫。
似乎是他挣扎得太厉害了,帝王终于垂眸,施舍似地看了他一眼,语气清寒。
“他抱过你了?”
赢秀思索了片刻,总算想起似乎有这么一回事,据理力争:“我当时‘昏迷’了,他不抱着我,难道扛着我吗?”
帝王没有与他争执,抱着他走到马车前,赢秀正要自己下来,以便上马车,对方却不让。
帝王捧着他,像是捧着一件珍宝般,登上马车。
……这感觉怪怪的,显得他四肢不勤五谷不分。
马车内,赢秀挣扎着从他怀里跳下来,这一回帝王倒是没有阻拦,静静地看着他挣脱自己的怀抱。
斗篷险些掉在车厢地上,赢秀正要伸手去捡,殷奂已经赶在他前面,俯身拾起了斗篷,递给赢秀。
赢秀接过来披上,他倒是没想到,殷奂竟然这么听他的话,出行都披着斗篷。
他正想说两句话夸夸殷奂,对方却骤然开口。
“封胥,”帝王口齿间碾着这个陌生的名字,神色莫测,随口道:“你要如何处置他?”
第77章 第 77 章 危险
“我点了他的穴, 能让他三个时辰内动弹不得。至于如何处置,你决定就好了。”
夜里寒凉,赢秀搂紧了身上的金色斗篷。
这斗篷穿在殷奂身上合适, 穿在他身上便显得格外大, 层层叠叠地簇着他, 下摆一直堆叠到脚边, 笼住脚踝,曳在地上。
软光笼细脉, 妖色暖鲜肤。①
殷奂没有再问下去, 替他细细地扣好斗篷,俯下身, 握着他的脚踝,熟练地取了织锦履给他穿上。
“世子送回去了么?”赢秀骤然问道。
“送回四夷馆了。”殷奂漫不经心道。
四夷馆是外朝来使所居的驿站,估计此刻北朝世子已经和使团汇合,准备连夜北上, 离开南朝。
至于留在这座小院的人,估计早已被他们弃车保帅。
不出所料, 北朝世子回到四夷馆后,带上人,马不停蹄地换乘马车,按照原定计划, 挑拣着无人的水路, 一路朝北方而去。
夜色掩映,北上的艨艟上,几个北朝的使者面面相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仿佛事情太过顺利了些。
从绑架幸臣, 再到用幸臣的下落交换世子,一切就如他们规划好那般进行。
只是,此行也折损了不少人手,算得上损失惨重。
被他们费尽心机救回来的世子正在对着舆图圈圈画画,状若疯魔,似乎在记着什么至关重要的消息。
使者忍不住开口提醒:“世子殿下,南朝人行事诡诈,您小心为上,千万不要被诓骗了。”
说来也是可笑,他们本来打算假借世子失踪之名,发兵征伐南朝,谁知世子刚过淮水,还未来得及归国,便真的失了踪,音讯全无。
不得已之下,他们只能再次出使南朝,设法救回世子。
赶在那位暴君发怒之前,他们必须快些护送世子离开,剩下一些使者留在南朝,应付南朝人。
等到世子归国,使团剩下的人也会告辞离开,届时……
副使思索良久,想起那日阅武台上,被剜了眼睛的上峰,来时还是风风光光的正四品正使,一朝触怒昭肃帝,没了眼睛,被北朝视若弃子,生死难料。
他不由浑身发凉,连声催促道:“把船再开快些!”
三月末,北朝使团向帝王请辞,帝王颔首准奏。
当日,建康城最高的楼橹上,赢秀和殷奂并肩而立,望着城楼下,使团的车队渐渐驰向远方,消失在平原之上。
只剩下天边云卷云舒,长风浩荡,天下风云变色。
似乎想起什么,赢秀陡然问起:“鉴心找到了吗?”
两朝兵燹将起,须得快快找到鉴心,免得他流离失所。
琅琊王氏的长公子有家臣,有幕僚,有数不尽的奴仆,可是他的鉴心有什么?
殷奂沉默片刻,人是找到了,在边关从戎,“他在长江瞿塘关。”
赢秀愣住,追问道:“那你可曾告诉他,我还活着?”
“说了。”帝王言简意赅。
这是赢秀再三嘱咐的事,他派人告诉了王守真,至于他信不信,如何反应,与他无关。
前不久,长江瞿塘关。
王守真刚刚下船,连日风吹日晒,肤色晒黑了不少,变成了小麦色,温润的气质中,夹杂了一丝刚硬的杀伐之气。
同伴下船后都赶着回家见亲人,唯有他一人在人群中慢慢地走着,不经意间看见作为上峰的百夫长正在躬身与人交谈。
百夫长看见他,伸手指了指他,口中还说着什么,那人看了他一眼,上前朝他走来。
“请问您可是王氏公子,王守真?”
王守真脸色平静,摆了摆手,忽略百夫长震惊的目光,“您兴许是认错人了,我不是王氏公子。”
那人笑了一下,搁下一句:“有人让我转告你,赢秀还活着。”
……赢秀?!
王守真连忙追问,那人却命人搬来一车箱笼,交给他后便转身离去,在众人簇拥下消失在码头上。
徒留王守真愣住原地。
片刻后,他打开箱笼,看见里面满满当当的金银,不由更加怔忡。
如果赢秀还活着,岂会不来见他?如果他已经死了,怎么会有人平白无故地冒出来,向他转告赢秀在世的消息,又赠他金银?
百夫长走过来,看了一眼犊车上的箱笼,意味深长地望着他:“那位可是从京师来的大人物,听说他们一直在找人,没想到是你。”
这段时间下来,他已经对这个清隽端方的青年没了偏见,能吃苦,能干活,样样都做得好,最让人省心。
只是不知,好好一位士族公子,为何隐姓埋名到边关当一位小小的水兵?
百夫长没有打听王守真的来历,举目眺望,压低声音:“好好干,这些赤龙驰马很快就要派上用场了。”
顺着他的视线,王守真望向一座座停在岸边的巨大楼船,巍峨如山,连绵起伏,远远望去,连天光都遮住了。
——战事将起,这些楼船要出关了。
……
“南朝的部曲水师精悍强大,丝毫不逊色于我朝。”
赶在四月前,北朝使团回到长安城,在明光宫内,绘声绘色地向羌王描述在南朝的所见所闻。
使者战战兢兢,用毫不逊色来形容还是过于委婉了,实际上,南朝的部曲比北朝的厉害多了。
倘若真的兴起兵戈,还不知谁输谁赢。
他们本想劝大王推迟出兵征伐的时机,什么时候都好,反正不该是现在。
“……是吗?”羌王语气轻慢,“还未出兵,便自挫锐气,损害军心,”他随口道:“拖下去,斩了。”
使者惊愕地抬头,连连求饶:“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微臣方才都是胡说八道的……”
他惊恐地挣扎着,被拖了下去,惨叫声传遍了整座大殿。
“为了南征,本王整整筹划了三十年!就盼着有朝一日一统南北,天下归一。”羌王厉声道,充满杀气的目光在殿内梭巡,“尔等谁还有异议?”
整座明光宫噤若寒蝉,无人胆敢开口,陡然响起一道声音:“父王应天授命,理当承眷命,牧苍生,统一南北轻而易举。儿臣愿为父王效犬马之劳。”
说话之人正是刚刚归朝不久的世子。
羌王低头乜了他一眼,朗声大笑,“真不愧是阿耶的好儿郎!你说说看,本王该如何做?”
世子回首,望了一圈殿内跪着的朝臣,道:“儿臣想单独向您禀报。”
羌王意识到他要说的话极为重要,神色稍稍严肃,屏退众臣,只留下世子。
“现在可以说了吧?”
世子压低声音,低声讲述在诏狱的经历——被关在诏狱的日子里,他隔墙听见身旁的窄狱有人,是琅琊王氏的家主,即将被问斩。
想到琅琊王氏私底下与北朝有来往,王氏家主一度身居南朝的尚书令,位极人臣,定然知道不少有关南朝的秘辛。
他试着旁敲侧击,承诺以后会设法照顾琅琊王氏。王氏家主思虑再三,在问斩的前一夜告诉了他一些至关重要的秘密。
听完世子的话,羌王沉思片刻,他记得王道傀,正是他当年暗中运作,把明昔鸾偷偷送到北方,献给他。
此人贪图功名利禄,一心光耀士族门楣,死前为了保住累世门第,维持琅琊王氏百年地位,向世子吐露南朝秘辛,倒也不出意料。
“只是事关重大,不能轻信,还需验证一番。”羌王抚须,面色峻肃。
看不出羌王准备何时出兵,世子也有些着急。
世子犹豫道:“眼下已经开了春,北方依旧凛如寒冬,牛羊都冻死不少,若是还不能南下避寒,只怕……”
他北方归来时,一路上看见南朝百姓穿着单衣,打着赤膊在田垄间锄禾,闲聊谈笑,过得悠然自得。等到过了淮水后,北朝百姓全部都裹着厚厚的皮裘毪衣,面颊清瘦,手脚冻得通红。
对比鲜明,触目惊心。
他堂堂北朝的子民,岂能败给南朝这堆软骨头?
羌王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帘,眸光肃杀冰冷。
“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吩咐道:“传出去,你出使南朝时被南人扣留,九死一生才逃回来,再加这次南朝皇帝轻辱我朝使者,新账旧账,一并算!”
“砰——”
宫漏敲响,钟声迢递。
报时的钟声一如既往地响彻明光宫,独坐鸾台的明昔鸾仿佛意识到什么,站起身,眺望万里山河。
风卷起她红色的发带,千里同风,两地殊异。
永宁阴历四月初,北朝以讨伐暴君之名,派遣水师进犯长江关隘,连越瞿塘关、横江、南津关等三道关口,其中两道关口被南朝水师及时拦下。
至于瞿塘关,堰口被凿,江水漫上堤坝,一重重浪打来,彻底打翻了江左一直以来的平静。
天下百姓,人人自危。
瞿塘关军报八百里加急送到太极殿时,正值子时,黑天墨地,漏尽更阑。
赢秀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见宫人低语,随后察觉到枕边人起身离开,他裹在被衾里躺了一会儿,缓缓睁开眼睛,脸上还有些刚睡醒的懵懂,
赢秀坐起身,拨开垂帷,殿内还是黑漆漆的一片,没有点灯。
他想了想,下了床,趿着木屐朝外走了几步,许是听到动静,察觉到殿内的人醒了,宫人连忙入内掌灯。
琉璃灯点明,烛火簇簇,殿外的灯火次第亮起。
“郎君,陛下说了,让您再睡一会儿。”
赢秀摇了摇头,接过宫人手里的提灯,径直朝外走去:“我去东堂等他。”
他直觉向来敏锐,隐隐猜测到许是北朝有所动作,南北两朝隔江对立的平衡被打破。
赢秀提灯,一路越过漆黑廊庑,走到议政的东堂。
黑暗中,东堂烛火通明,立在殿外,依稀能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
“陛下,万万不可!”一道苍老的声音道:“您要御驾出征,但是边关距离京师山长水远,更何况那里杀机四伏,万一……万一……”
朝臣满腹忧心,听得殿外的赢秀都有些不安,夜里蚊虫多,几只趋火之萤朝他手中的琉璃灯飞来。
少年轻轻拂了拂琉璃灯,萤火随之散开又聚拢。
“郎君,陛下让您进去。”殿门骤然打开,内侍对赢秀道。
赢秀连忙走了进去,彼时殿内正吵得不可开交,朝臣苦口婆心地上谏。
赢秀一踏进殿门,所有人的视线都朝他看来,眼神中明晃晃地写着:“你快劝劝陛下。”
帷幕后,传出帝王清寒的声音:“过来。”
赢秀走上高台,坐在帝王身边,低声问道:“你要亲自出征?”
这件事殷奂从没和他说过,但他凭着和殷奂相处多日,对他的了解,隐隐约约有所预感。
“是,”帝王略微颔首,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届时你留在京师,驻防建康的中军以及宿卫军会保护你。”
——殷奂要把他一个人留在建康?!
赢秀顿时来了气,气得牙痒痒,却不好当着众臣的面高声骂他,只得继续低声道:“我要和你一起去。”
他不是殷奂的拖累,他很有用。
少年试图让殷奂明白自己有多厉害,“我会杀人,除了皇帝杀不了,别的都能杀。”
某位皇帝:“……”
殷奂轻轻扶额,赢秀掰过他的手,让他直视自己,语气认真:“你有没有替我想过?”
他把之前殷奂对他说的话拿来用,就连语气也模仿得十成十,想要冰冷地质问他。
……很努力,但是听起来并不冰冷。
赢秀故作严肃:“你要是在边关死掉了,我也会死,还不如和你死在一起。”他随手指了指底下的朝臣,“他们会把我杀掉的。”
刺客对杀意很敏锐,他知道,要不是有殷奂在,只怕这群大臣恨不得当场把他解决。
底下的朝臣:“……”
怎么突然感觉凉嗖嗖的?难道是夜里太冷了?
“不会,”帝王垂睫,轻轻睨了满朝文武一眼,目光寒凉,“会有人护你平安离开京师。”
等到赢秀百年之后,他们会把赢秀迁入帝陵,到那个时候,再来陪他。
赢秀才不管他说什么,语气异常坚定:“我要陪着你,无论去哪里。”
难得见他如此执拗,帝王有些无奈,动作轻柔地抚平他翘起来的碎发,少年醒得太早,来时还不甚清醒,黑发随意用金绫扎起,松散地垂在肩膀一侧。
帝王尝试劝说:“听话,寡人很快就回来。”
赢秀对此报以冷笑,恶狠狠道:“该轮到你听我的话了,战场上刀剑不长眼,万一……”
想到殷奂可能被袭击被埋伏被刺杀,赢秀恨不得把殷奂揣进袖子里,不让他出来。
赢秀:“<(。ì _ í 。)>”
少年绷着脸,一脸严肃深沉,袍裾下的手却悄悄地摸上帝王的箭袖,往下摸到他的手腕,试图圈住。
——万般努力之下,终于圈住了一半。
赢秀再次尝试,双手并用,终于圈住了帝王一只手。
可算是成功了!
实在拿他没办法,殷奂只能应允:“那你同我一起去。”
不让赢秀跟在他身边,还有一个原因,他怕自己临死前,会拉上赢秀,生死相随,正好应了灯笼祈福纸上那句——永远和谢舟在一起。
倘若真有那么一日,他会尽力克制。
赢秀还那么年轻,还是个尚未及冠的孩子。
总算得到承诺,赢秀高兴得亲了帝王一口,柔软的唇瓣擦过对方的面颊,迅速分开。
他不贪多,只亲一下下。
殷奂眸光微动,清冷幽寂的神色罕见得出现了一丝变化,哑声道:“真到了寡人将死的时候,你千万不能做这种事。”
不要主动亲他,这是很危险的。
第78章 第 78 章 幄帐悬灯
在赢秀的软磨硬泡之下, 殷奂不得不答应他一同出征,花了几日打理好朝政,收拾好箱笼物什。
永宁四月初八, 帝王的卤簿浩浩荡荡地驶出了建康城的大司马门。
官道穿山而过, 四面皆青, 天地一新, 一路还算坦途。
往日赢秀坐马车,最爱拨开纱幰, 趴在窗牖上看外边的景色, 如今他却坐得好好的,手执狼毫, 凝神查看手中的卷轴。
这上面记录的都是历年来,南北两朝之间大大小小的战事,包括几十年前羌人乱华,北方兵乱频频, 中原衣冠为了避祸不得不南迁。
少年盯着卷轴看了好几日还不肯放下,坐在他一旁的帝王收起手中的军报, 侧眸看向他。
赢秀对他的注视毫无察觉,还是认真地研究两朝军情。
见此,殷奂不得不开口:“等到了江北,你好好待在竟陵郡, 寡人要去襄阳。”
竟陵郡毗邻襄阳, 同样位于永水上,前者偏南,靠近江州,后者位于边关,隔着长江北直接与北朝对峙, 称得上是南朝的门户之地。
如果说竟陵郡还算安全,那么襄阳便是绝对的危险。
赢秀“哗”地一声卷起卷轴,抬眸直视帝王,少年似乎在这方面异常得固执:“我要陪着你。”
车厢内,帝王低覆长睫,眼帘帷垂,居高临下,静静地凝视他,语气冷静得可怕:“寡人不需要。”
战场上,他不需要赢秀。
答应带赢秀一同出征,于他而言,已是出格。
不再刻意收敛,帝王的气势强硬而淡漠,湛若冰玉,森冷可怖,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几乎能叫人窒息。
赢秀也有些紧张,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握住手里的卷轴,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些力量。
“你不需要我,那你把马车停下,我现在就走。”
少年语气认真,不像是赌气,反倒是真的要离开他。
帝王凝望着他,深沉漆黑的眸光几乎要让人溺毙其中,眸底黑得透不进一丝光,“你要走?”
帝王语调平静得没有任何起伏,清凌凌,如寒泉响石,却让赢秀绷紧了脸,心脏跳得厉害。
“你都不需要我了,那我不走,还留着做什么?”说到最后一句话,赢秀的嗓音都有些湿润,像是喉咙里堵了一团湿棉花,不上不下,难受至极。
帝王伸手,拂去赢秀眼角的泪,那张昳丽殊绝的脸上难得出现了无奈,再三提醒他:“你跟着寡人,可能会死。”
死在沙场乱兵之中,或者……
死在他手上。
赢秀不理他了,转过头,弯腰从一旁的箱笼里寻找着什么,片刻后,他恶声恶气地叫殷奂把手伸出来。
帝王依言伸出手腕,下一刻,少年“咔嚓”一声把一个东西扣在他手上。
金光闪闪的,是一道金链。
赢秀把这东西从太极殿带了出来。
赢秀才不管殷奂如何作想,他掏出另一头,又是“咔嚓”一声,锁在了自己手上。
“这下你别想再丢下我了!”少年恶狠狠地说。
张牙舞爪的,不像是金鹤,倒像一只炸毛的虎崽子。
殷奂几乎凝固在赢秀身上的视线终于动了,缓缓移开眸光,一寸寸向下,俯视着手腕的金链,如果他没猜错,这是赢秀最喜欢那一条。
……他该拿赢秀怎么办。
——毫无办法。
帝王卤簿从京师出发,前往荆州襄阳,途径江州,赢秀卧在马车里小憇,却听见前方传来动静,声音不大,像是有人拦路。
他睁开眼,坐起身,揭开面前的车帷,往外看去,街道两侧围着身着布衣的百姓,里面不乏熟悉的面孔——是涧下坊的百姓。
还不等赢秀发问,随行的官兵低声对赢秀解释:“他们说要见瘐坞主的遗孤。”
赢秀眸光微动,探出身子,示意官兵退开,“你们在找我么?”
前方正熙熙攘攘,少年清朗的声音打断了喧闹,百姓们的目光越过重重玄光明甲的官兵以及舆从羽葆,落在赢秀身上。
视线碰撞,赢秀看见了他们眸底闪动的泪光,他转过身,对车厢里的殷奂道:“我想和他们说说话。”
正在批阅军报的殷奂停下动作,悬笔未落,神色淡淡,不置可否。
赢秀见状,仰头快速地亲了亲他,“就一下,半刻钟,我去去就回。”
殷奂搁下尤在滴墨的朱笔,目光幽暗。
……
一炷香后,江州最高的阙楼上。
楼内冷冷清清,寂静无声,满楼皆是环卫的官兵,还有十几位涧下坊百姓,赢秀与他们围案而坐,一如从前。
其中小长安的娘亲也在,她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目光看向赢秀,眼眶红红的,像是随时都会哭出来。
“当年,坞主从乱军中救了我,一路带着我南迁,那时有人说我是累赘,坞主狠狠骂了他,还主动让我先登船,给我粮食吃。那年我才十岁,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十岁那年瘐坞主从羌兵手下救了她,这么多年过去,坞主的遗孤又救了她一次。
妇人眼中含泪,从袖中取出一物,是一件长条包裹。
“这是坞主死前交给我的东西,叫我好好保管,似乎是一副画,至于究竟是什么,连我也不知道。”
赢秀接过那副画,久久没有回神。
一旁,涧下坊的百姓望着他,态度坚定:“我们要和您一同从军。”
当了这么多年的佃奴,他们差点忘了,十四年前,他们还是威风凛凛的瘐家军。
能叫羌人闻风丧胆,打得这帮狄戎屁滚尿流!
赢秀捧着画册的手顿住,抬头,环视他们,扫过一张张黢黑朴实的面孔。
短裾粗袴,布衣陈旧。
对于赢秀要收这群百姓一并从军的决定,帝王是不同意的,这些人在后方当伙夫还行,上战场杀敌,岂不是送死?
更何况,此行皆是水师精锐,无论将这些人安排在哪一处方阵,只怕都不足以服众。
赢秀只道:“你交给我安排,我会保护好他们,”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话,“也会保护好自己的。”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说。
——赢秀会保护殷奂。
面对赢秀,帝王一向毫无办法,他只能点头颔首,随赢秀去了。
左右也是小打小闹,在战场上掀不起风波。
赢秀打开那副画册,细细端详,这似乎是一副寻常的千里江山图,画着绿水逶迤,青山连绵,尘封的颜色几乎褪尽了,斑驳一片,看不出有何异样。
瘐安留下此图,必定藏有秘辛。
只是不知,究竟要如何才能解开真意……
卤簿还未到荆州,又传来新的军报,宁州巴郡失陷,为北朝所据。
巴郡与瞿塘关相隔千里,前阵子瞿塘关被凿,南朝百姓还以为北人盯上了瞿塘关,谁承想,一转头就攻下了宁州的巴郡。
巴郡地处平原,地势宛如一个倒扣的盆,易攻南守。
赢秀和殷奂相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见了相同的情绪。
与此同时,宁州巴郡,世子立在城楼上,高声命令副官,“你快给父王传信,就说,王道傀说的都是真的。”
——宁州巴郡,远离京师,边防薄弱,易攻难守。
只是,这城中的百姓跑得也忒快了些,就跟兔子似的,等他们攻进来时,此处已经成了一座空城。
要不是粮食和金银都没有带走,他甚至怀疑这些人早有预备,提前得知了他们要攻城的消息。
“要不要现在把城中粮食分一分,分给底下的手足?”副官问道。
“可——”世子刚要随口应允,想了想,“这些南人狡猾奸诈,先不用他们留下的粮食,到时候抓几个南人,用他们试毒。”
短短几日,北朝攻克宁州巴郡的消息已经彻底传开了,坊市长巷内,人人自危,惶恐不安。
紧张焦灼的氛围并没有传到赢秀身边,他正在学着排兵布阵,殷奂给他派了一位龙骧将军帮忙筹划安排。
赢秀不懂行军,但是他知道,该放权让懂的人去做。
这位龙骧将军也不出他所望,短短数日,把数百位涧下坊百姓编排得整整齐齐,形成了一队方阵的雏形。
临时驻扎的营地上,天光下,帝王走出马车,一眼便看见不远处赢秀正在认真地倾听龙骧将军的话,不时点点头,大声夸赞那位将军。
夸得那位年过半百的将军挠着头嘿嘿直笑,青涩得像个少年。
帝王不露痕迹地皱了皱眉头,近来国务繁忙,他又要调配边关传来的军情,又有处置京师送来的要务,着实腾不出空。
若是他自己有空,又岂会让别人接触赢秀。
赢秀一转头,看到立在马车旁的殷奂,一身缁色袨服劲装,披着明甲,绣着金鹤的箭袖笔挺,膝上垂着蔽膝,更显腰窄腿长,高峻巍然。
——高悬明月,化作一柄修长寒刃立足世间。
在自我管理之下,赢秀已经很少脸红了,但这一回,他再一次感受到面颊微微发烫,心脏剧烈跳动。
同样穿着铁甲的少年刺客慢慢朝帝王挪了过来,仰起头,眼眸闪闪发亮,望着对方。
第79章 第 79 章 荆州之战
帝王伸出指尖, 轻轻地碰了碰赢秀的长睫,少年的乌睫细软纤长,一绺绺, 蜷在他掌下。
指缝间, 少年的眼眸亮晶晶, 明亮粲然, 清晰地倒映着他的影子。
“……好了,”殷奂仿佛被什么烫到一般, 骤然收回手, 低声道:“过了这个关口便是荆州了。”
荆州,位于长江上游, 乃是江左腹地,古来兵家必争之地,一旦失陷,北朝便可顺流而下, 直取南朝京师。
赢秀站在山道上,俯瞰底下的荆州, 城楼上连绵的瞭望台几乎与天齐平,红色的旌旗宛如一个个小点,在风中招展。
他收回视线,跟着卤簿一路往下, 荆州治所位于襄阳, 州牧早早得到消息,大开襄阳城的阳春门,官兵黑压压地列队在两侧,恭候天子圣驾。
卤簿浩荡而来,宛如一条被甲的长龙, 齐整有序地进了城,停在城中央的昭明台。
昭明台足有三层,巍峨雄伟,赢秀被引到最高层下榻,与天子同塌。
他新奇地走到凭栏外,望着这座被誉为江左军事要地的城池,远远眺望,还能看见南面的天色鳞鳞,泛着点点星光。
那不是天色,是长江。
由于长江辽阔无垠,一眼望不到边际,看上去就如同和天穹融为一色,澄澈清白。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①
赢秀还是第一次见到长江,他忍不住看了又看,原来,这就是南北两朝相隔对峙的天堑。
不似分割两地的利刃,反倒像柔软绸缎,平铺在天地间。
“郎君,陛下有命,让您去中军帐。”宫人低声对赢秀道。
中军帐,是主将讨论战略方策之地,朝廷机要,不容外人窥探。
赢秀一无官衔,二无履历,本不该进这样的地方。
他对这些不成文的规矩一窍不通,听闻殷奂叫他去,便跟着宫人来到中军帐,帐内众臣眼睁睁看着他走进来,沉默片刻,什么也没说。
这位可是陛下放在心尖上的人,谁敢多说他一句。
坐在首位的帝王朝赢秀招了招手,金裳少年乖乖走过去,坐在他身侧的空位上。
武将们说的暗语和行军策略,赢秀没怎么听懂,只是盯着沙盘发呆,等到他们讲完了,也不曾回神。
武将也不指望他能说什么,毕竟,像这种以色侍人的幸臣,没闹出什么幺蛾子就算是谢天谢地了。
“赢秀?”等到人走后,帝王轻声唤他,连唤了两声,赢秀才如梦初醒,抬头左右张望,“他们怎么都走了?”
“散朝了,”帝王解释道,“你可是看出了什么端倪?”
赢秀站起身,拿起乩笔,虚虚在沙盘上比划,分别点了点三条河流,西汉水,永水,钶水,与之对应的是三座要地,宁州巴郡,荆州襄阳,京师寿春。
“眼下北朝世子沿着西汉水攻克巴郡,其余两条河流还未有动静,但是,他们下一个目标应当是寿春。”
擒贼先擒王者的道理也适用于兵家谋略,寿春北近北朝的扬州下邳,南临南朝的建康京师,对北朝而言,可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一旦攻下寿春,南朝京师便是探囊取物。
“你不必担心,寡人已经安排了五校尉和中军镇守京师。”帝王道。
政客,自该深谋远虑,赢秀考虑到的,他早有准备。
“我想去寿春一趟。”赢秀陡然道。
瘐家军皆是出身寿春,寿春如今的坞堡壁垒还是他们当年修建出来的,对那里再熟悉不过。
帝王没有立即反驳他,凝视他许久,轻声问道:“你想要用什么身份去?”
随侍的男宠,将军的遗孤……
亦或者,南朝的皇后?
这个问题把赢秀问住了,少年愣了好半天,道:“我听说,先登之功可以封为万户侯,我不要万户侯,我要你封我为千夫长。”
先登之功,第一个登上敌城云梯叫做先登。
云梯上,随时面临着热油,长枪,矛戈箭镞……
带赢秀到边关,已经是再□□步,怎么可能让他上沙场杀敌?
帝王冷声道:“寡人现在就可以封你当千夫长,你想上沙场——”他一字一句道:“不可能。”
刺客与将军不同,刺杀本就极度危险,上阵杀敌,攻城略地,那更是危险中的危险。
“你相信我,”赢秀道:“我可以的。”
少年的神色从所未有的坚定,眼眸中的微光如星如月,明亮,耀眼。
直觉告诉赢秀,只有去到寿春,他才能解开那副千里江山图的秘密。
“倘若,”帝王盯着他,平静温和的目光像是剑锋上的寒光,锋利冰凉,“寡人就是不同意呢?”
没有他的允许,别说去寿春,赢秀就是想踏出昭明台一步,只怕也不能够。
“难道你希望,南朝的皇后是一个懦弱无能,只知道躲在天子荫蔽下的笨蛋吗?”
赢秀大声道,他压根不管帐外会不会有人听见,恨不得和帝王吵起来。
没想到他会拿这个说事,帝王眼睫轻颤,冰凉眸光泛起波澜,沉默片刻,终于退让:“东豫州南阳,倘若你能攻下,那便去吧。”
北朝水师兵分三路,一路沿沔水南下,东豫州位于淮水,恰好不在北师行军的路线上,比起荆州要安全得多。
南阳隔江与南朝接壤,百姓多为汉人,是当年没能跟着华北衣冠南迁到江左的中原人,比起羌人,又少了一重危险。
更何况,南阳与寿春同在淮水上,攻下南阳,一路沿着淮水再可到达寿春。
短短一瞬间,胜与不胜,帝王早已替赢秀筹谋好进退。
“寡人拨三千水师给你,一月之内,若是攻不下——”帝王略微停顿,语气放缓了些,“好好回来。”
回到他身边,从此,这些危险的事情不必再提。
赢秀听懂了他言外之意,他也知道,殷奂已经是屡屡退步,字字句句,都是在替他考虑。
“殷奂……你最好了,”
金裳少年踮起脚尖,靠近帝王冰凉森寒的铁甲,贴了上去,摸索着他的唇,青涩而张皇,带着某种献祭般的虔诚。
抬手,轻轻制止他的吻,帝王神色深沉幽暗,平静而克制,“等你回来。”
其实,方才赢秀问出那一句话时——
他很想点头,告诉赢秀,他希望赢秀是他掌中的鸟雀,柔弱无依,只能依附他而生。
与他同生,与他共死。
……除此之外,别无他选。
赢秀取出南阳的舆图,盯着上面的地势布局看了又看,隔着一道长江天堑,水师必须乘坐楼船渡江。
然而楼船显眼,只怕还未靠岸,便被南阳楼橹上的射手箭士射成了筛子,用石块砸破了船身。
还未靠岸,便会船破人亡。
思索片刻,赢秀走出中军帐,对外面的官兵道:“谁会唱歌?”
能够驻守天子中军帐的无一不是万里挑一的将帅之才,武功谋略皆是人中龙凤,可是唱歌吟曲这一项——
他们面面相觑,心想,这位幸臣怕不是要找人唱歌给他听?
看在天子的份上,还是有人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手,“我会!”
出人意料的是,赢秀要他们唱的不是什么淫词艳曲,而是昔年魏帝流传的《燕歌行》。
这首七言歌谣,几乎所有汉人都听过,从小听到大,无比熟络。
“……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②
这几日,这首歌谣传遍了昭明台。
是一些低阶伙头兵唱的,不算好听,甚至有些走调,数道声音重叠在一起,却格外低沉悠远,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怀。
几位将领走出中军帐,侧眸看向声音来处,走远几步,走到无人处,低声道:“也不知这人究竟要做什么,难不成想效仿项王军壁垓下时,四面楚歌的情景?”
“也不想想,如果当真有用,何至于东豫州南阳还沦落在羌人十几年。”
他们互相对望,皆从对方眼中看见了“少年轻狂,还是过于无知了。”的叹息。
这边伙头兵在唱燕歌行,赢秀正在舆图上比划,南阳的补给大多来自江上渔业,以及后方的漕运。
如今两朝交兵,水师横行,民间捕鱼为业的船只不敢再出海,如此一来,便断了水上补给。
只剩下后方漕运,然而南阳四面环山,向南开口,从这条关口经过官道输送粮食。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方觉四面楚歌之悲。
赢秀用指尖点了点那条官道,眼眸锐利而平静。
一月之内,攻下南阳。
昭明台上,少数得知赢秀要带兵攻城的将领对此忧心忡忡,前阵子两朝演兵,赢秀在玄武湖打败羌兵,他们都有目共睹。
不得不承认,赢秀的武功和轻功确实已臻至境,但是,行军打仗拼的是谋略城府,可不是蛮力武功。
他们只盼着这位南朝未来的皇后,不不要拖累了行军才是,倘若胡作非为,自作主张,酿成更大的祸端,那就麻烦了。
日子一日日过去,转瞬已是来到荆州的第五日,伙头兵还在帐外唱着燕歌行,声音低沉悠远。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第80章 第 80 章 千里江山图
翌日, 北朝有消息传来,运粮的漕辇即将经过官道。
赢秀整顿好人手,来到中军帐, 想要和帝王告别, 这是他头一次领兵上阵, 未免有些紧张。
“殷奂, 我要走了,”
少年伸手揭开军帐, 探进一个脑袋, 天光随之倾泻,像是披了一层淡色的纱幰。
金色发带垂在发间, 柔软,张扬。
坐在昏暗处中的帝王眼眸微抬,漆黑瞳孔微微一缩,迎着刺目天光, 没有眨眼,任凭光落进他的眼中。
“赢秀, ”帝王平静隐忍的声音仿佛在压抑着什么,尾音低哑,似乎有许多想说的。
最终,他只是道:“平安回来。”
他锁不住赢秀, 只能祈求他平安回来。
赢秀随意朝他摆了摆手, 笑容灿烂,没心没肺,“我今晚就回来!记得给我留饭!”
说着,他收回手,放下军帐, 厚重的帛毡随之合拢,只剩下少年高挑峻拔的影子还投在军帐上,发带轻轻晃动。
渐渐地,走远了,看不见了
帝王缓缓垂下长睫,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徒留中军帐内的朝臣坐立不安,小心翼翼地窥着陛下的脸色。
……唉,这都是什么事!
酉时,日落长江,天地一昏。
荆州渡口外的莽莽蓬蒿中,卧着两叶艨艟。
赢秀带着覆面,腰后悬剑,静坐在船舱内,身旁围坐着十来个涧下坊的百姓,皆是青壮,面带覆面,身被软甲。
等到霞光落尽,暮色四合,夜色溟濛笼罩江面,赢秀轻轻做了个手势,两叶艨艟,不到三十个人,趁着夜色在江上疾行。
起雾了。
幸好撑船的艄公渡河数十年,经验丰富,很快便带着他们横渡长江,达到南阳郡的边际。
昏天黑地里。
守堤巡江的北朝士兵在船上点起灯,忍不住用羌语低骂了一声:“见鬼了这天气,什么也看不见!”
“慌什么,那群南人总不可能在这个天气进犯我朝,只怕船还没靠岸,便迷路淹死在汉江上了。”同僚笑他一惊一乍。
就在距离他们不远之处,赢秀一行人悄悄靠了岸,艨艟藏在一片草木葳蕤下。
赢秀只知道今夜运送粮食的漕辇会经过官道,却不知道究竟到了何处,所幸,鸱鸮是一只贪吃的鸟,能嗅到粮食的气味。
一路跟着鸱鸮,在榛莽山道上疾行,总算看见了底下平坦的官道。
官道上有灯影晃动,漕辇正在朝这边驶来。
粗略估计,对面至少有上百个护送漕辇的押粮兵。
赢秀伏低身子,缓缓抽剑,对一个擅长刺杀的刺客而已,抢劫应当更容易一些。
半刻钟后。
押粮官面色苍白,举着双手,颤颤巍巍地质问:“你们想要干什么?!这不是部曲的辎重,这是百姓的粮食啊!”
抵在他颈边的剑锋一顿,赢秀侧眸看向漕辇,足足一座城池的糒米,不是两叶艨艟能带走的。
随行的士兵看向赢秀,那意思不言自明,带不走,只能毁掉,不然,他们此行将毫无意义。
赢秀在书上读过,彼时运送粮食,水路不通,才会转漕陆路,改用漕辇。
赢秀没有理会士兵的暗示,冷静问道:“你们的漕船呢?”
押粮官脸色苍白如纸。
替敌国运粮,这是夷九族的大罪啊!
他刚想说,你杀了我吧,那位面带银白覆面的少年却偏开剑锋,惋惜道:“南阳所居大多都是汉人,我也是汉人,天下同胞,何分南北。本想借用一下粮食,过几日便还。”
他停顿片刻,叹息,“既然带不走,全烧了吧。”
“好嘞!”士兵取出火折子。
赢秀随意转回剑锋,横剑在押粮官颈侧,缓慢深入。
“这些人,一并烧了。”
“……等等!”
押粮官大喊一声,只要不死,尚有转圜之地,倘若被活活烧死,那就什么都没了。
何况……他也是汉人。
天下同胞,何分南北。
……
亥时。
距离酉时已经过去了五个时辰,昭明台的烛火彻夜亮着,膳食置于铜炉上,用小火慢慢煨着。
炉底明灭的火光映在楼台内,磷火飘忽,光影落在帝王的衣摆下,缁色敝膝上的九爪金龙也随之变幻光泽。
一旁的将领小心翼翼道:“陛下,夜色已深,还是早些歇息,保重龙体为好。”
帝王没有回应,对此,只是轻轻掀眸,淡淡乜了他一眼。
将领瞬间噤声,悄无声息地退下。
那位幸臣说今晚回来,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时候,怕不是陷落在北人的地盘上,还要他们去救……
长夜中,一片寂阒。
木质悬梯上骤然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少年脚下踩着风归来,“殷奂,我回来啦!”
哗啦一声,槅门骤然敞开。
月光下,赢秀还穿着去时的黑衣,银白覆面斜斜别在鬓边,露出神秀眉眼。
几位跽坐在殿内等候的将领刚要发问,却被赢秀先发制人:“我让龙骧将军帮忙看船,你们派个人帮帮他。”
……看船?
那两叶艨艟也需要看吗?
诸位将领面面相觑,再看陛下神色,连忙起身离殿。
“好饿!”这是赢秀归来说的第三句话,临行前他带了一些糗饼,但是数量不多,也只够填个半饱。
在漕船上忙活了一通,制服了想要临时反水的押粮官,把刚吃下去的两块糗饼都消化完了。
帝王起身,安静地看着赢秀用膳,什么话也没问。
赢秀一面嚼嚼嚼,一面想向殷奂解释,却被对方制止,“你好好用膳。”
帝王眉眼透着冷峻,分明神色平静,语气也温和,却让赢秀有些害怕,像是被扼住颈子的鹤,“哦”了一声,乖乖低下头,认真用膳。
赢秀努力地用完膳,这才开口解释:“我把南阳漕运的船劫来了,就停在江面上。”
打劫漕运,在少年口中显得轻描淡写。
“对了,还得准备一些空白的符信,越多越好。”赢秀道。
符信,南朝人的身份证明,每个南朝人在出生后,父母亲长都会替其在官府上办好符信。
没问赢秀要空白符信做什么,帝王吩咐下去,一句话,便将赢秀要的东西全部准备妥当。
更漏点滴声响起,子时已过。
“如今是第七日了。”帝王平静地提醒。
距离他们约定的时间,还剩下二十三日。
赢秀笑了一下,笑容里带着狡黠,清澈明亮的眼眸弯如月牙。
盯着他的笑容看了片刻,帝王拉过他的手,眸光冷肃,自上而下,一寸寸舔舐,“有没有受伤?”
“我这么厉害,当然没有了,”赢秀语气轻快,满不在乎,他甚至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白皙的肌肤,在殷奂面前晃了晃。
没有新伤,只有淡得几乎看不见颜色的旧伤。
有几道伤得深,痊愈后疤痕微微隆起,一点细小的起伏。
赢秀忽觉身上一凉,仿佛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轻轻点在肌肤,像玉,又像是冰,一瞬间,浑身酥麻。
他低下头,发现帝王伸手轻点他的伤疤,目光中没有好奇,平静得像是深谭,看不清眸底的情绪。
“这个不好看,”赢秀连忙拉上了袖子,不让殷奂看。
帝王没说话,当着他的面,在烛光下解下铁甲,腰间的钩带,敝膝,露出腿上的伤疤。
狰狞,恐怖,扭曲地卧在膝上。
如同美玉有瑕,白瓷生裂,突兀怪异。
赢秀一下愣住了,他伸出手,悄悄地摸了摸那道伤疤,眼里满是心疼,这伤疤像是劈的,又像是砍的,究竟是谁伤了他的殷奂?
少年低着头,帝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从鬓发到马尾,力道不轻不重。
这道伤疤是多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先帝服散过多,神智疯魔,记忆里只剩下他毕生最爱和最恨的两个人。
他最爱的是发妻谢嫱,最恨的是率兵南下,霸占长安,让他不得不离开故土,流离江左的老羌王。
先帝一身道袍,身形似鹤,时常拿起剑,乱劈乱砍,眼睛发红,口中喊着滚出长安,滚出中原。
上一刻还在唤梓童,下一刻便举剑劈砍。
……所幸,他已经死了。
帝王眸色幽冷,从回忆中清醒。
赢秀还在低头摸索着他的伤疤,动作小心轻柔,嘴里恶狠狠地骂着:“是谁伤了你?我去把他打一顿打得他哭爹喊娘看他还敢不敢!”
少年大约是气急了,语气又快又急,没有半点停顿,面颊也泛着红,从腮边红到耳垂,眼睛里都是熊熊燃烧的怒火。
“……人已经死了,”帝王轻声安慰他,语调平静得诡谲,令人不寒而栗,轻描淡写:“药石无医,溃烂而死。”
……听起来死得很惨。
赢秀的怒火骤然平息,继续摸了摸那块狰狞的伤疤,突然想起一处细节,小心问道:“我之前坐在你腿上,你这里会疼吗?”
他喜欢跪坐在对方腿上,仰头亲吻,这样就不必垫脚,省力许多。
本以为殷奂要么说疼,要么说不疼,谁知他却轻轻道:“……想不起来了,”
停顿一刹,帝王又道:“试试就知道了。”
烛火明灭。
少年挪动身子,屈膝,跪坐在男人腿上,恰好压住了那道伤疤,仰起修长的颈项,努力地贴近……
亲到最后,不必殷奂开口,赢秀便知道了答案——对方根本就不疼了。
现在,疼的是他。
捂住被咬得发红的唇,赢秀舌头肿痛,恨恨地瞪了殷奂一眼,下次再卖可怜,他可就不吃这套了!
第二日清晨,天蒙蒙亮。
停泊在江面上的漕船吸引了无数人的注意力,这所船是北朝的行制,又恰好停在江心上,背靠荆州,距离豫州不远。
尤其是悬挂在船身外的粮袋,鼓鼓囊囊,几乎都能想象到里头满满当当,宛如脂膏的白米。
不少荆州将领都不能理解此举,收缴了敌国的粮食,这是好事,不得快快收进仓禀,免得被北朝抢回去。
如今放在船上,置于江心,这不是明晃晃地对北朝人说:“你们快来抢啊!”
赢秀立在襄阳城最高的楼橹上,此处可以清晰地看见汉江,以及江面上的漕船。
涧下坊的百姓,不,应当称作瘐家军的将士,他们低声问赢秀:“他们真的会来吗?”
南阳的百姓,真的会来吗?
漕船上空无一人,无人值守,只有挂在船外的粮袋,一看就是诱饵,当真会有人上当吗?
赢秀没有解释,只是道:“等着吧。”
他算过了时间,此刻的南阳郡应当只剩下不到半月的粮食,北朝即使重新拨粮,或者从临近的郡县送来,山长路远,只怕也没有那么快能送到。
时间一晃半月,转瞬来到了第二十四日,距离赢秀和殷奂约定的时间还剩六日。
算算日子,南阳城应当断粮了,伙头兵也已经在营地里练了二十几日的燕歌行。
赢秀低声对他们吩咐了些什么,伙头兵点点头,乘着轻舟短棹,到江心唱歌。
“……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看着江上士兵穿着布衣,一面唱歌,一面生火炊饭,炊烟随着烟波升起的场面,南朝的将领摇了摇头,着实不明白赢秀到底在做什么。
如此故弄玄虚,也不知究竟意欲何为。
不光是他们,就连汉江对面的南阳城上,羌人将士也是不解:“这些人在唱什么呢?”
他们听不懂燕歌行,却看得见袅袅炊烟,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近来城中断粮,仅剩的粮食全部都供给城中权贵了,就连他们这些小兵都过得紧巴巴的。
羌人都是如此,更别提底下的汉人百姓了。
饿着肚子又捱了两日,终于有人受不住,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坐船靠近漕船。
彼时天色已晚,划着轻舟短棹出来唱歌炊饭的南朝人都已经归去,岸边还剩下他们炊好的饭菜。
……香气扑鼻,就像一个陷阱,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北朝百姓腹中饥饿到极点,谁也顾不得陷阱不陷阱,几人登上漕船卸米,几人上岸拾起饭菜,转身便要离开——
“诸位,”金裳少年神秀眉眼弯弯,笑意盈盈,“来都来了,不如坐下详谈?”
——果然是陷阱!
百姓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一模一样的想法。
留在船上看守的汉人见势不妙,思及岸上只有金裳少年一个人,连忙划船上前相助。
片刻后。
百姓们灰头土脸,全部老老实实地坐在炊烟旁,眼巴巴地望着伙头兵们炊饭,冷却的膳食经过热气一炙,冒出比方才还要诱人百倍的香气,勾得人直流口水。
“你们是汉人吗?”赢秀问他们。
百姓不吭声,只是点头,继续眼巴巴地望着粮食。
“你们是南朝人,还是北朝人?”赢秀问到了关键之处,百姓们明显紧张了不少。
他们从前都是南朝汉人,当年羌人犯禁,攻入长安京师,宗室和华北衣冠一同南迁之际,他们由于种种原因,或是有所羁绊,或是无力迁徙,留在了北方,成为了被羌人统治的北朝百姓。
“我们是汉人,也是南朝人,可是我们已经回不去了。”终于有人大着胆子说出了这句话。
他们家中但凡有老人,无一不是日盼夜盼,只盼着汉室光复,举兵归来,南北归一,天下一统。
他们这些小辈耳濡目染,也受了些影响,可是生活在羌人统治下十几年了,哪有那么容易回归南朝?
“我准备了符信,有了符信,从此以后你们便是南朝的子民,受南朝庇护,免于战火。”赢秀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空白符信,递给他们。
百姓迟疑着,谁也没有主动接过。
赢秀屈身将符信放在干净的地上,对百姓道:“这船粮食是民粮,我还给你们,你们大可自行取走。还有这些饭菜,你们也带走吧。”
百姓们愣愣地看着他,道了一声谢,迅速拾起饭菜,转身离开。
看着他们登上漕船,取走米袋,赢秀一动不动,一张一张,慢慢地拾起地上的符信。
回到襄阳郡后,营地中有人低声议论:“辛辛苦苦收缴了粮食,又还给北朝,真想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
“谁知道呢,没惹出什么麻烦就不错了。”
是几个碎嘴的小兵,一位将领见此连忙走过来,高声训斥了他们一顿,“他也是你们能议论的?滚下去受罚!”
纵使如此,将领心中也有些犯嘀咕,他也想不明白赢秀大费周章,又是命人唱燕歌行,又是劫粮还粮,究竟是要做什么。
距离约定好的一个月,只剩最后三日。
这几日以来,赢秀都守在楼橹上,从这个角度望去,能看见汉江。
江面上,伙头兵照旧唱着燕歌行,轻舟短棹,一切如常。
——忽然。
对面江上出现了两只艨艟,不像是前来刺探或者进攻的,一旁的将领忧心忡忡,“要不要放箭?”
守城将侧眸看了赢秀一眼,很显然,这位并没有要放箭阻拦的意思,思及对方的身份,他只能沉默不语,任由那两只艨艟渐渐靠岸。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旦因此出了什么差错,他必定要在陛下面前告上一状。
那两只艨艟越靠越近,远远传来歌声: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这么晚了,派出去唱歌的伙头兵已经回来了。
——那么,是谁在唱歌?
将士们对视一眼,眼中一闪而过惊愕,是北朝的百姓在唱歌。
眼见艨艟已经靠岸,守城士兵连忙前去查看,片刻后,折返归来,高声道:
“南阳归降!”
时间退回至赢秀让北朝百姓取走粮食那日,百姓们兴高采烈地驮着米袋,驾驶着漕船靠岸。
刚回到南阳城下,迎接他们是羌人的严刑拷问。
城中权贵反反复复地拷打,逼问:
“你们是不是和汉人里应外合,偷窃漕辇?
羌人本就瞧不起汉人,权要本就瞧不起庶民,一旦有了怀疑,罪名便已经扣在他们头上。
南阳城中的汉人被严密管控,汉江上传来的燕歌行令羌人越加不安,一步步紧逼,收束,仇视。
百姓待在天牢里,再次想起了金裳少年朝他们递来的符信——
回来吧,回到南朝。
将近二十年的隐忍,新仇旧怨,两朝裂隙,化作一股冲动,让百姓主动打开了南阳的城门,驾着艨艟朝长江对岸驶来。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长江长江,何时归来。
赢秀立在楼橹,隔着夜色眺望南阳城,城门已经开了,在羌人熟睡之际,汉人打开了城门。
楼橹上,有人披衣提灯,登楼而来,帝王屏退将士,径直走到赢秀身侧,手中琉璃灯粼粼光转。
赢秀做得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不战而屈人之兵,伐谋取胜。
盯着城楼下的百姓看了半响,赢秀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殷奂的存在,刚想说夜里寒凉你怎么出来了,看清对方身上披着金色斗篷,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转念想起另一件事,不由又有些忐忑,神色都变得紧张起来,仰起头,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
帝王有些诧异,摸了摸他的脑袋,等着赢秀道出来由。
赢秀用商量的语气小心翼翼道:“不是先登之功,还能封我做千夫长么?”
当了千夫长,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统领一千个人了!
帝王哑然,淡声:“寡人,封你为侯。”
至于封号,他已经想好了,就叫做靖,靖共尔位的靖。
“侯?”赢秀愣了一下,掰手指算了算,“是侯大还是千夫长大?侯可以管几个人?我是万户侯,千户侯,还是百户侯,十户侯?”
帝王想了想,言简意赅:“寡人能管多少户,你便有多少户。”
……那得有多少户?
赢秀又开始认真地掰手指了。
考虑到南阳郡人数众多,荆州士兵关押了几位还未来得及逃跑的羌人权贵,派人调防,在各处要道进驻了水师。
除此之外,并未大动干戈,依旧让原来的百姓待在郡中,未取一厘,并且给他们分配了粮食和土地。
短短几日,南阳郡的百姓都已经安置好了,郡中多是汉人,对于同为汉人的南朝人并无抵触,反倒夹道相迎,欢呼雀跃。
南阳郡不战而降的消息传遍了两朝,南朝人自是喜不胜收,更有故籍南阳的百姓连夜收拾家财,准备回一趟故乡。
至于北朝人,宁州巴郡的王帐内,世子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对座上的羌王道:
“这些汉人全都是养不熟的东西!南阳郡的汉人降了,不知道其他郡会不会降,不如先下手为强,肃清这些汉人!有一个除一个,有两个除一双!杀到他们不敢妄动为止!”
座下有几位羌人臣子跃跃欲试,显然迫不及待想要贯彻世子所言,恨不得毛遂自荐。
“砰——”
玉樽掷在氍毹上,酒液尽数撒了出来。
“胡闹!”
羌王冷冷环视四周,“以后谁再敢说这种话,杀!”
眼下不少汉人归国心切,要是他们主动杀害汉人,岂不是相当于彻底将汉人推向南朝?
中原关内,九州大地,不知有多少个汉人!岂是他们能杀得完的!
“可是他们主动归降,若是没有惩罚,以儆效尤,只怕这些汉人都会纷纷效仿,风气一起,难以遏制。”朝臣忧心忡忡。
羌王冷笑了一下,声音冰冷,“那就让他们看到,待在南人手下,未必就比我朝治下更好。”
一语惊醒梦中人,世子骤然明白了父王的意思,深邃的眉骨下,眸中寒芒一闪而过。
……
千里之外,南阳郡。
铺着碎石的廛里端直,乌黑甍宇错落低矮,草庐环列拱屹,枯藤上悬挂着风干的草鱼。
赢秀漫步在其间,一路上,不时撞见百姓牵着孩童,赶着去领官府发放的粮食,有人认出赢秀,唤他一声靖侯。
就在前几日,帝王在昭明台举行官箴,为他授爵,封他为靖侯。
这不是南朝最年轻的侯爵,毕竟,南朝多的是年纪轻轻,靠着祖上荫蔽袭爵的少年士族。
——赢秀是最年轻的,凭着自己,以军功赢得爵位的少年侯爵。
当时,得知这一消息的将领们都有些沉默,靖侯,好一个十七岁的靖侯。
不战而胜,不费一兵一卒,攻下一座郡城。
此人确实让他们稍稍改观,但是,此次只不过是南阳百姓归国心切,故而主动归降,赢秀只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真要说什么城府智谋,只怕还不够格。
比起他们的腹诽,官箴那晚,赢秀高高兴兴地挨个给他们敬了酒。
他打心底里觉得这些将领很厉害,驻守边关,历经沙场,以血肉之躯守护南朝。
看他如此高兴,将领们都有些尴尬,隔空和他碰了杯,心里不约而同地觉得这孩子似乎有点傻。
他们心底觉得赢秀傻,却对他改观不少,不必帝王吩咐,他们便会主动请缨给赢秀办事。
南阳郡三十六县,便是他们帮忙安排得井井有条。
想起那夜官箴的事,赢秀不由捂脸,那夜他喝了太多酒,整个人都晕乎乎的,恍惚记得,看见身侧有个清清冷冷的大美人,一下呆住了。
大美人上前扶他,他习惯性地靠了过去,坐在对方怀里,仰头盯着美人看,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赢秀迷迷糊糊地思考,总算想出了一个名字,“谢舟,你是谢舟对不对?”
他伸手摸索着大美人锋利昳艳的五官,从下颌到面颊,再到薄薄的唇,发自内心地夸赞:“谢舟,你好漂亮。”
谢舟盯着他,目光幽冷得有几分渗人,赢秀头晕眼花,完全看不清对方的神色,甚至还攀坐在他腿上,大胆地摸索他的衣襟。
身后似乎有许多人在低声咳嗽,也不知是得病了还是怎样,赢秀毫不在意,借着酒劲,继续扒拉谢舟的衣裳。
铁甲冰冷硌人,硌得他的手不舒服,底下似乎也有什么东西……
赢秀皱眉,手刚要往下摸索,却骤然被人攥住,铁掌似的,牢牢地攥住他的双臂,不让他动弹。
谢舟似乎生气了,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听不清楚,反正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赢秀还要接着胡作非为,手动不了,他还有腿,盘着大美人,紧紧地缠着他。
不远处似乎响起了重重叠叠的脚步声,刻意放得很轻,仿佛要悄悄溜走,也不知是谁溜走了,赢秀懒得去看。
“谢舟谢舟,让我亲亲……”
赢秀高兴地捧着谢舟的脸,重重地啵了一下,心底幸福地冒出泡泡,咕噜噜的。
他今天高兴,看见谢舟就更高兴了,理智被酒意付之一炬,只剩下少年情窦初开的欢喜。
……
一想到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个登徒子一样抱着帝王亲个不停,赢秀捂脸的手一直不肯放下。
他知道殷奂不喜欢他叫谢舟,许久不曾叫过了,也不怎的,一喝醉酒,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所幸殷奂没有计较,仿佛无事发生,待他如初。
再过几日,他便要出发前去寿春。
赢秀也顾不得回想自己的糗事,巡视完南阳郡后,便回到昭明台,开始打点行装。
有人从旁协助打理,赢秀需要做的也不过是看一看名册,确认一下。
等到他做完一切准备,仅仅过去了一两个时辰,赢秀心中挂念着一件大事——那便是与殷奂道别。
荆州襄阳与寿春同在边境上,却相隔三千里路,饶是乘船沿着淮水顺流而下,来回都要半个月之久。
此去寿春,只怕至少要一两个月都不能见到殷奂了。
赢秀悄悄在心里叹息,坐在昭明台上等着殷奂从中军帐归来,没等太久,远远看见披甲的帝王登上楼台,修长挺拔的阴影一直蔓延到他脚下,将他团团簇住。
“殷奂,”赢秀开口前,先顿了顿,确认自己唤的是殷奂,“我准备出发去寿春了。”
“嗯,”帝王声音很轻,似乎在克制什么,赢秀全然没有察觉,踮起脚,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少年将脑袋贴着对方的胸膛,隔着森寒铁甲倾听他的心跳声,沉稳有力,平静和缓,好想一辈子听下去……
赢秀压下心中没来由冒出来的念头,退回一步,低声道:“我真的要走了,等我查明白那张千里江山图上的秘密,我就回来。”
他不忘补充道:“若是查不明白,我最多待两个月也就回来了。”
他舍不得离开殷奂太久。
“嗯,”
帝王轻轻颔首,示意赢秀靠近,轻柔地替他梳理好发带,即将收回手时,动作忽而一顿,俯下身——
赢秀只觉额头一凉,似乎有什么冰冷柔软的东西轻轻贴了上来,克制而隐忍,转瞬而逝。
轻轻在少年额头上落下一个吻,帝王转头,淡淡地睨了上前提醒赢秀启程的官兵一眼,低声对赢秀道:“去吧。”
下一次,他绝不会放任赢秀离开他身边。
赢秀点了点头,想要跟着官兵下楼,刚走出两步,脚步一滞,转过身,噔噔噔地跑了回来,抬起头,环住帝王的颈项,用力地亲了他一口。
随后,转身跑了。
徒留帝王立在原地,望着他的身影转过悬梯拐角,发间的金色发带轻轻摇曳,像一只金蝶,消失在视野中。
赢秀走了。
昭明台上的官兵鸦雀无声,屏息敛声,无人胆敢在这种关头发出一点声息。
帝王愣在原地一刹,伸手,指腹轻轻触碰自己的唇。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少年的温度,莽撞的,青涩的,无形地烙在他身上,久久不散。
他转身,面向昭明台的阑干,凭栏往下望去,金裳少年已经走出昭明台,正在官兵簇拥下往外走。
很快便要走到更远的地方,走到他目不能及的地方。
立在原地,望着一个人离去,原来是这种滋味。
帝王望着那道金色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头,久久没有回神,片刻后,低垂的眼眸微抬,漆眸中已然没了面对赢秀时的温情。
只剩一片令人胆寒的冰冷,肃杀。
“北朝人会来南阳郡,好好守着,一旦发现异动,格杀勿论。”帝王对身后之人道。
那人悚然一惊,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认识到帝王的凉薄和残暴,还是不免被他语气中的杀意惊住。
“——属下明白。”
……
靖侯的卤簿沿着淮水一路往东,一路平安无虞地来到了寿春。
曾经,寿春邑一度有建康之肩髀,淮西之本源的美称,良田千亩,屯田积粮。
建元初年,宗室和士族为了阻止羌人南下,开堰淮水、淝水灌寿春,导致淮河沿岸成为泽国,一片水泊。
寿春邑虽然多了江湖之阻,借地利避免羌人南下,也因此大伤元气,远不如前。
赢秀来到寿春邑时,城门已然大开,远远便看见黑压压地人头攒动,不止是前来迎接的邑守太丞,还有不少百姓。
这些百姓探头探脑,止不住地朝车队内张望,神色既好奇,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随行的官兵低声问赢秀:“靖侯大人,要不要先行驱散这些百姓?”
“不必,”赢秀抬手制止,他虽然不知道为何这些百姓都出城围观,但是应当没有坏心。
果然,就如赢秀所想,卤簿所到之处,不必官兵发话,寿春邑的百姓便自觉退开,隔着一段距离,不远不近地望着他。
那姿态,不像是在围观,反倒是像是在守护。
赢秀没有察觉,进去城中后,第一件事便是登上寿春邑最高的楼台,摊开千里江山图,朝北方望去。
远远眺望,只能看见远处淮水逶迤,蜿蜒如练,山色交映,更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脉。
湖海群山,共同铸造了天堑,北人难以进犯,南人不得从此出。
赢秀盯着这幅画看了许久,怎么也看不出端倪,别说地势了,就连颜色也对不上……
等等——
电光火石间,赢秀骤然注意到一处极为关键的细节,如今是四月末,小满刚过,时值夏日。
故而草木青葱,水色明澈,比千里江山图上的色泽鲜亮浓郁几分。
……那么,瘐明当年作画时,又是什么时节?
赢秀匆匆走下城楼,随行的官员一愣,连忙跟着他一同下楼,想要问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不当之处,又不敢开口。
毕竟,这位可是天子亲封的靖侯。
与天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生怕得罪了赢秀,连带着触怒了天子。
那位天子的手段……可不是他们能够想象的。
赢秀回到住所,连忙找出记录着寿春坞主案的案牍,仔细地盯着瘐明的生平看了又看。
——建元十一年冬,瘐坞主连克三洲,收到天子急诏,班师回朝。
是冬日。
瘐明当年作画时,南朝正值冬日。
应当是初冬,草木萧条,水位低下,又不至于天地一白。
有了线索,一切都好办了。
被靖侯叫进来时,寿春邑的官兵早已做好了要被刁难的准备,这些京师来的达官贵人看起来温温和和,实际上最爱刁难人。
得知赢秀只是要他帮忙买寿春邑冬日的画像,官兵一愣,这算什么要求?难不成这位靖侯是位好画之人?
好奇归好奇,他暗暗松了一口气,连忙派人出去搜寻,说来也奇怪,那群百姓听说是靖侯要买画,一个个配合得很。
不过一个时辰,便把全城的画像都买了。
将所有画卷悬于中堂,赢秀手中拿着千里江山图,一步步走过,一张张对照。
立冬,小雪,大雪,冬至……都不是,与千里江山图上的色泽对应不上。
少年仰头,目光不停地梭巡,最终停在一副画上,草木葳蕤,水天一色,下面题着字——霜降。
他低下头,这幅画的山河走势隐隐和千里江山图上一处角落对应上。
霜降图画的是寿春邑的全观,千里江山图画的却是千里江山。
赢秀停下脚步,凝望着两幅画卷,已然明白了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