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瘐明将战事舆图画成了画, 舆图地域辽阔,寿春的地势仅仅在千里江山图上占据了一角。
在画上找到寿春对应的位置,以此为参照, 便可一窥舆图的全貌。
赢秀盯着千里江山图看了又看, 辨认了半响, 总算看出端倪。
这图记载的是越过山河湖海之险的奇径小道, 通过小道,绕开淮河和群山, 便可达到淮南地带, 直取三洲。
换言之,这是行军的捷径。
赢秀有些激动, 小心收起千里江山图,面不改色,命人传召瘐家军。
“当年打下扬州徐州衮州,你们走的哪条道?”赢秀问道。
建元十一年, 寿春早就有了山川之固,湖海之险, 若非有要道奇径,根本不可能在羌人的眼皮子底下穿过山河湖海。
瘐家军相视一眼,早在十四年前,寿春坞主案之时, 坞主的亲信心腹皆遭毒手, 留下他们这些不甚亲近的人贬为奴籍。
至于究竟走的是那条路,他们也不甚清楚。
“我只记得,坞主领着我们绕过了淮河,在八公山中穿梭,走了好久好久, 至于走的是哪条道……”
一个四五十岁的将士摇了摇头,他记不得了。
察觉到赢秀想要重走当年的路,一个将士连忙提醒道:“山上猛兽毒虫,数不胜数,再加上山径崎岖诡谲,进去容易出去难。”
八公山奇山峻岭,藏着无数危险,若非从小到大都在山中生活,熟悉山川,只怕寻常人进去了,只会有死无生。
赢秀眸光微闪,恰好,他从小到大都在山中生活,从三岁到十三岁,十年之久。
“启禀靖侯,有人来投奔,说是您的……”
前来通传的官兵顿了顿,回想那人中气十足说的原话——“我是他爹!”,斟酌了一下,大声道:“令尊。”
瘐家军闻言看向赢秀,目光中带着好奇——赢秀的爹来了?
一炷香后。
瘐安坐在了赢秀对面。
九尺爹爹一看就是风尘仆仆而来,一身劲装,腰上绑着羊皮水囊,肩上披着狼皮祆,狼头恰好趴在左肩上,两个空洞洞的眼孔直勾勾地盯人,看起来像个茹毛饮血的野人。
“我来帮你打仗!”
这是见到赢秀后,瘐安说的第一句话。
赢秀问起爹爹来此花费了多少时间,瘐安只说,两日。
从京师到寿春,上千里路,不到两个日夜。
“这段时间,南朝上下都在议论,说你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了南阳郡……”
赢秀笑了笑,“哪里是我拿下的,南阳的百姓本就神往故国,我只是顺应民意罢了。”
与此同时的荆州,汉江北面的南阳郡。
几户百姓正在江畔垂钓,不远处数十个穿着南朝士兵服饰的官兵朝他们走来,百姓笑着招手,正要开口问他们吃不吃鱼。
寒光一闪,那群官兵骤然抽出长刀,提着刀,满脸戾气,一步步朝他们走来。
百姓手中的吊竿骤然一抖,扑通落进水中,转身便要跑:
“……杀人了!”
官兵笑着,正要横刀,洞穿这些南朝贱民的身体——
“噗嗤。”
官兵高高举起的长刀轰然落地,骤然低头,盯着穿透胸膛的利箭。
箭镞破风而来,宛如下了一场箭雨,密密麻麻地将“官兵”网在其中。
等到箭雨停歇,楼台上的荆州将士走了下来,查看完尸首,随口道:
“把这些羌人派来的细作全部挂在城墙上。传令下去,日后谁敢伤害百姓,无论士庶,哪怕是我们军中将士,一律悬尸示众。”
说着,荆州将士低头,对吓得躲在礁石后的百姓露出了一个友好的笑容。
荆州将士:“(^_^)”
“……”
南阳百姓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试探着露出了一个笑容。
南阳百姓:“ (^▽^)|||”
随着细作的尸首被悬挂在南阳郡的城墙上,南朝部曲律法严明的消息也随之传开。
北朝闾里,随处可见有汉人百姓低声议论:“你可曾听说,南朝……据说还给了南阳的汉人田地屋舍,而且现在去官府办符信、迁居还不用花银子。”
“……究竟是真是假?不如我们举家迁去南朝。”
北朝民间风向的转变,很快便传到羌王耳中,他脸色微微一变,深邃锐利的鹰目一片冰冷肃杀。
人心是战场上看不见的杀器,如今这件杀器正逐渐落入南朝手中。
南朝人承诺田地屋舍束脩,整肃军纪,只为招揽民心。北朝即使想要效仿,不仅这些汉人百姓也不会相信,羌人权贵只怕会人人自危,生怕会危及他们的利益……
“来人!”羌王怒喝一声,指着舆图,“告诉蛰伏在两地的部曲,可以开始攻城了。”
明面上,羌兵只是沿着西汉水南下,攻占巴郡,实际上,他们早就兵分三路,另外两路部曲,正埋伏在荆州襄阳和寿春邑外。
“大王,寿春外有淮水,内有群山,山河险要,我们过不去啊!”将领道。
“过不去?”羌王冷笑,“那就守着,别让他们有机会过来!”
他压下怒气,回到军帐,屏退守帐的将士,大步走了进来,冷眼盯着宛如泥俑般跪坐在帐内的明昔鸾。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告诉本王,你究竟是如何绕过淮水,到达扬州下邳的。”
羌王抽出刀柄,轻柔地拍了拍她的面颊,“人都是会死的,真到了那一天,本王不会让你死得太轻松。”
明昔鸾始终一动不动,眉眼低低垂着,让人看不清神色。
羌王颇感无趣,冷笑道:“你的孩子,现在在寿春,据说还被封了侯,”他语气轻蔑:“叫什么来着,哦,靖侯。”
明昔鸾眼睫轻轻一颤。
寿春,她和瘐明的孩子,竟然回到了寿春。
……
是夜,寿春邑。
“靖侯!靖侯大人!”
瞭望台上的烽子脚步匆匆地揭开军帐,“不好了!羌兵冲着这边来了!现在就驻守在八公山和淮水畔!”
坐在首位的赢秀抬起头,从沙盘上移开目光,看向他,帐内的将领出声提醒:“稍安勿躁。”
“羌兵来犯,这是迟早的事,有八公山和淮水在,他们过不来,我们出不去,最多就是拖着,牵制我们这边的兵力。”
其余将领分析道。
八公山是中州咽喉,江南屏障,山势奇峻险要,凡人不能越也。
“哗啦——”
军帐被撞响,似乎是一道黑影正在试图往里飞。
将士起身揭开军帐,下一刻,一团圆滚滚的黑影便飞了进来,是从荆州飞来的鸱鸮。
打开信条,看清是荆州的印记,赢秀眉心一跳,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所幸上面只写了八个字,羌人攻城,荆州宁州无虞。
言下之意,便是两州暂时平安无事。
赢秀收起信条,骤然想起一件要事,连忙问报讯的烽子:“你可曾看清,守在寿春外的羌兵究竟有多少?”
毕竟相距数里,自然不可能真的看清究竟有多少人,只能凭借目之所及的黑影粗略判断人数。
“看起来有上万之众,人影从淮水连绵至八公山外。”烽子谨慎道。
若不是看见了如此广阔的黑影,他也不至于这般惊慌。
此话一出,军帐内众将皆是倒吸一口凉气,上万羌兵,羌王竟然派了上万羌兵来围歼寿春!
赢秀没说话,静静坐了片刻,忽而朝外走去,瘐安起身跟上他。
两人一前一后登上瞭望台,赢秀眺望北方,山连着山,水萦着水,山环水绕外,隐约可见一片黑压压的阴影。
难不成,北朝当真派了这么多羌兵守在寿春邑外?
“那不是人,”瘐安骤然道,他在山中生活数年,时常与草木虫蛇为伴,眼力过人。
赢秀侧眸看向他,瘐安继续道:“那是灌木。”
灌木捆成人形,树立在数里之外,以此震慑南朝。
这个消息反倒让赢秀越发不安,既然羌人用灌木掩饰,足以说明羌兵的主力不在寿春邑。
那么,又在何处?
方才见过的地名骤然浮现在他心中。
荆州,宁州。
“爹,我要去攻打扬州。”赢秀陡然道。
攻打扬州,以牵制北朝的兵力。
瘐明当年,便是从寿春启程,接连攻下扬州,徐州,衮州。
眼下的情势比瘐明当年还要严峻,即使有幸越过危险的八公山,还得设法避开羌人在城外的驻防。
……
永宁阴历五月初一。
一转眼已是羌兵结营驻守寿春邑的第三日,背井离乡,来到这个鬼地方,终日面对群山湖海,他们也有些厌倦。
“你说,大王好好的,何必叫我们来驻守这个鬼地方?抬头是山,低头是湖,还能怕南朝士兵跑出来不成?”
一个羌兵打着哈欠,趁着换值,和前来当差的同伴闲聊。
“哎呀,你年纪轻,不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当年,有个姓瘐的中原人领着几千士兵,不知从寿春邑哪里窜出来。”
老兵啃着糗粮,神神秘秘道:“接连打下了我们北朝三座城池,扬州,徐州,衮州,一步步往关内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尖利,带着十足的危险,听得年轻的羌兵一个哆嗦。
北方真冷啊,不知道何时能去南方看一看。
羌兵拢了拢盔甲,搓了搓手,目光朝下方梭巡,动作一顿,神色变得严肃了不少:
“你看!”羌兵连忙高声叫道:“那里是不是有人?!”
被惊动的将领连忙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狠狠皱眉,一拍小兵的肩膀,怒骂道:“大惊小怪什么?”
“明明是我们放在外面迷惑南朝的灌木!”将领无比笃定。
营地上值守的羌兵都围拢过来看,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就是,灌木而已——”
话说到一半,羌人骤然意识到什么——之前他们摆放的灌木,是在东南方向吗?
而且,似乎离他们越来越近了,本应距离十里,现在目测就在五里之外,裹挟着一道道风沙,滚滚而来。
“整肃白毦兵,随我去看看!”
将领抽出箭,带上白毦,带着营地将近一半的人离开。
他带着白毦兵步行了两三里路,绕了一个大圈,总算走到八公山东南面,眼见着迎面风沙滚滚,枝叶飘飞,连忙放箭。
可笑的是,那些南人前来夜袭,竟然也不知闪避,依旧维持原样,不断朝他们冲来。
只怕已经被射成筛子了吧?!
风停了。
隔着雾气,朦胧间,看见那群黑影停在原地一动不动,将领笑着命令手下停箭,让小兵上前查看。
“那群南朝人死了没?可还有活口?若有活口,带回营地!”
良久,黑暗中,终于传来小兵哆嗦的声音:“将军……它们,它们……”
将领不耐烦地走了下去,推开挡路的士兵,有心要欣赏一下自己的战绩,刚低下头,脸上的表情瞬间扭曲。
地上哪是什么南朝人,分明是他们特意扎成人形的灌木,不知被谁搬到了八公山上,被大风一吹,顺着山势滚滚而下。
带起的枝叶黄土,形成了雾气风沙,阻隔视线。
“不好!”将领如梦初醒:“快些回去!”
等到终于回到营地,面对一片狼藉的场面,将领仰天怒吼:
“中原人果然诡诈!!!”
这厢,赢秀一行人,三千之众,已经越过羌人的防线,径直往扬州下邳而去。
他们人数不多,只能靠着奇兵取胜,打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
扬州,下邳郡。
城门下,官兵正在例行巡防,南北两朝交战,战事暂时波及不到这边。是以,此地还是一片平静。
一如往常,检查过护城河和周围布防,领头的巡城官正打算折返回城,身后的官兵却不知何时没了声响——
他以手按剑,警惕又狐疑地转过头,月光下,眼前赫然立在一位面带银白覆面,是一位金绦束发的黑衣少年。
“劳驾,帮忙开一下城门。”
少年语气客气礼貌,如果忽略他横在自己颈项上的长剑,说是在请求也不为过。
巡城官刚要喊人,却看见少年身后黑压压的都是士兵,看上去,足有上千之众。
扬州的城墙上。
栏骑正在等着外出巡城的官兵归来,等着等着,不由有些疑惑:今个儿怎么去了那么久?
他正要派人去找,城墙下骤然出现了一行人,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数量与去时对得上,身量打扮也相差无几。
总归放心不下,栏骑用羌语高声问道:“阿姜,是不是你?”
巡城官正要用羌语求救,耳边却传来少年清澈轻缓的声音,他在用羌语提醒他,让他不要妄动。
巡城官骤然僵住,这个少年竟然也会说羌语!
城楼上的栏骑等了片刻,下方终于传来巡城官的声音:“……我没事,快开门!”
得到确切的答复,栏骑放下心,对手下道:“人回来了,开城门吧!”
“咣当——”
扬州城的镇淮门缓缓敞开。
赢秀和众人相视一眼,缓缓走入镇淮门。
后汉帝传记载,永宁阴历五月初十,靖侯举兵三千,再度克复扬州。
次日,等到扬州的羌人睡眼惺忪地从梦中醒来,整座扬州已经天翻地覆。
昨夜,南朝的靖侯带领上千士兵,夜袭扬州,打得守城官兵措不及防,短短一日,扬州易主,再度回到南朝手中。
赢秀登上扬州的大观楼,这些日子以来,他每到一座城池,都会登上城中最高的楼台,登高临顶,俯瞰下方。
扬州有驻兵上万,而他手里只有三千个士兵,打下来容易,想要守住,只怕没那么容易。
唯一的办法,便是把扬州的百姓,都变成他这方的人。
“事情已经办好了。”瘐安走上前,对赢秀道。
赢秀点了点头,如他所料,这件事交给瘐安来办是最合适的。
扬州不同于南阳郡,此地汉羌杂居,说不清是汉人更多,还是羌人更多。
赢秀有意要免徭役免赋税,分田地,筑水碓,让此地的百姓过得比之前更好的日子。
此事交给旁人,只怕会遭到羌人的非议怀疑,瘐安流着汉羌血脉,最适合不过。
当地羌人原本对此半信半疑,发现南朝的士兵没杀百姓一人,军纪严明,又看自己的生活似乎也没什么变化,甚至还过得更好了。
扬州城内的官兵还想要扑腾几下,不等赢秀出手阻止,百姓便已经将其按住,对其大骂一顿:
“你们想要打仗,想要死人,我们可不想!”
数日后。
扬州并入南朝版图的军报雪花一样飞向各地,羌王暴跳如雷,却没有调兵回防,而是选择调度更多兵力,举国之力攻打荆州。
早在前段时间,攻打宁州之时。
羌王便渐渐明白自己被戏弄了,什么王道傀死前为了保住家族门楣,不惜告诉世子南朝的驻防薄弱点,分明是有意哄骗他们分散兵力。
他横了心,决意要打下荆州。
甚至不惜抛下刚刚纳入北朝版图的巴郡,也不管后方失落的扬州,亲自率兵,一意孤行地攻打荆州。
永宁阴历六月,荆州。
沔水上,黑云攒攒,一团团蠕动着,朝南而来。
远看是黑云,细看全是高耸入云的楼船,船上满是羌兵,密密麻麻,数量可怖。
城内的东南城台,帝王立在仲宣楼上,举目眺望,将沔水的情景收之眼底。
片刻后,帝王终于开口:“沔水两岸的百姓都已经疏散了吗?”
声音平静,却令人不寒而栗。
提前疏散百姓,会引起羌兵的疑心,纵使如此,帝王还是下令疏散。
荆州刺史语气恭敬:“微臣已经连夜疏散了两岸百姓。”
他又道:“只怕羌兵有所疑心,不肯追击到下游。”
帝王没有回应,解下身上的金色斗篷,撂下一句:“好好收着。”随后抬脚朝城楼下走去。
预感到帝王要做什么,刺史倒吸了一口气,想要劝说,却又不敢,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暴君,以自己为诱饵,去吸引敌将?!
沔水北面。
楼船源源不断地从北朝的魏兴郡启程,羌王立在楼台上,望着一艘艘楼船出江。
一个斥候疾步走来,低声道:“大王,南朝的皇帝乘着楼船出海了。”
都说擒贼先擒王,这可是南朝的昭肃帝。
昭肃帝后宫虚置,膝下没有子嗣,旁的兄弟姐妹难当大任,谁也没有他的手腕和魄力。
一旦昭肃帝身死……
南朝群龙无首,于他们而言,便是探囊取物,瓮中捉鳖。
一旁,中原幕僚担忧道:“中原人诡诈,史书上樊城之役,水淹七军,难保昭肃帝不会效仿。”
永宁三年,羌王与领军北伐的昭肃帝交过手,深知此人的狠辣无情,不仅对敌狠辣,对自己更是狠辣,理智清醒到了疯魔的程度。
那年,昭肃帝才践祚三年,年仅十五岁。
如今,冷静疯魔的少帝已经长成青年,依旧不改当年。
昭肃帝命人疏散百姓之事,羌王早已知晓,他知道昭肃帝接下来要做什么,开闸放水,水淹三军——
“为本王备船!”
羌王厉声道。
“顺便,把她也带上。”
羌王回首,望向军帐,那里,关着明昔鸾。
正值汛期,沔水上风潇雨晦,雨点不分彼此地打在两军楼船上。
四面昏天黑地,漆黑一片,仿佛天地降下浓墨,要活生生地淹没大地生灵。
南朝朱红的旌旗在疾风骤雨中作响,一艘艘楼船在前开道,卷起千丈浪花,氤氲叆叇的雾气中,逐渐露出后方庞大的黑影,显露出巨大的楼船一角。
飞檐斗拱,鳞角崎岖,轮廓一横一竖,深深浅浅地隐在雾后,每一道都刚肃冰冷,仿佛要刺破昏暗的天穹。
北朝楼船上的羌兵仰头俯视这座镔铁铸造的怪物,眸瞳溃散,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是何等怪物!
就连坐镇后方的羌王,也忍不住猛然起身,死死地盯着那艘巨大的楼船,庞大,可怖,阴森诡谲。
“谁能取南帝首级!赏黄金万两,封侯拜相!”
羌王几乎使出全部的气力,怒喝道。
然而,楼船上的羌人只是眼睁睁看着那座巨大的楼船,宛若一柄修长冰冷的寒刀,径直割开沔水,直抵眼前。
两个时辰后。
沔水被染红了,深红,黑红,一片片,一块块斑驳地沉浮。
楼船的碎片顺流而下,起起落落,沉沉浮浮,石屑和血肉碰撞,慢慢沉入赤水中,消失不见了。
云开雨霁时,只见南朝的旌旗横插在天地间。
镔铁楼船上,帝王身上也染透了鲜血,雨水,混成血水,顺着他黑冷的鬓发往下淌,滴滴答答。
那张令赢秀神魂颠倒的眉眼,透着冷浸浸的白,面颊上溅上了斑斑血迹,眸瞳也泛着红,微垂的长睫上盈着赤色。
红与白相撞,极致的危险,恐怖。
帝王提着剑,在插着北朝王旗的楼船上寻找。
脚下,羌王大气不敢出,缩在船舱底下,听着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从头顶传来。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能活下来,他还能像父王那般,自草原而来,征服中原,打得这群中原人抛下长安,南渡江左。
迟早有一日,他们羌族再也不会在冬日挨饿受冻,再也不会被中原人看轻,再也不会在草原部曲中被其他族群挤兑……
只要能活下去——
“噗嗤。”
羌王浑身僵硬,骤然睁大了通红的眼眸,僵直的颈项一寸寸朝后转去,身后,年过四旬的柔弱女子朝他露出一个微笑。
十四年来,他终于看见明昔鸾对他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轻柔,平和,像是一阵风,转瞬即逝。
明昔鸾全然不顾残忍的暴君还提着剑,一步步在头顶搜寻,无比平静地复述羌王之前说过的话:
“人都是会死的,真到了那一天,我不会让你死得太轻松。”
羌王死死地盯着她,试图拔出胸膛上的镜片,然而,不管他怎么用力,直到明昔鸾握着碎片的手也溢出了鲜血,也不见她的力道有所松懈。
“你……”羌王凝视着她,被刺的暴怒和恨意骤然平息,“十四年夫妻,你当真要杀了我吗?”
“夫妻?”明昔鸾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谁和你是夫妻?”
她不顾手心被镜片扎得鲜血淋漓,深深地用力,刺入血肉。
“十四年前,我的箭偏了。”
明昔鸾语气平淡,迎着羌王沉痛的目光,毫不躲闪,“现在,我已经没有箭了,但是,我依旧可以杀你。”
羌王眼中的光芒渐渐暗淡,他颤抖着,忍着痛,从贴身的狼皮袋中取出一物,伸手递给明昔鸾。
“……我走以后,羌族就交给你了,让,让他们,回草原去。”
从始至终,明昔鸾只是冷眼看着,羌族阿依的身份,是羌王逼着她做的,她根本不在乎羌族未来究竟会如何。
“砰……”
那东西掉在船舱底下,发生重重一声响,羌王的手软软地垂了下来。
明昔鸾松开破碎的镜片,缓缓移开目光,抬头向大开的甲板看去,没什么情绪,问道:“陛下,看够了?”
帝王立在甲板上,垂眸俯视船舱,漆黑眸底一片淡漠,就连杀意也显得寡淡轻慢,冰冷剑锋上的鲜血滴落下来,落入昏暗的船舱。
他猩红昳丽的眉眼平静淡然,笑着,唤了她一声:
“岳母。”
第82章 第 82 章 譬如朝露
……岳母?
明昔鸾古井无波的神色泛起波澜, 声音也有些不稳:“……你说什么?”
帝王依旧立在甲板,提剑随手杀了一个从楼船角落冲回来的羌兵,漫不经心地擦了擦剑上鲜血。
他甚至没有和明昔鸾解释一句, 仅仅是侧眸看了一眼身后的五校尉。
五校尉上前一步, 恭恭敬敬地对船舱底下的明昔鸾道:“赦夫人, 还请您同我们一起登上御船。”
虽说态度恭敬, 用的还是“请”字,却全然没有给明昔鸾选择的余地, 保持着客气疏淡的笑容, 一直躬身守在甲板上。
明昔鸾看了他们一眼,抬脚跨过羌王的尸首, 沿着舷梯登上甲板,跟着他们登上天子御船。
“……我儿在何处?” 明昔鸾问道。
校尉用余光小心翼翼觑向陛下,发现后者并没有阻拦的意思,这才道:“靖侯大人正在扬州。”
然而, 此刻的赢秀,早已离开了扬州, 率领五千兵马,正在前往徐州的路上。
他本想借着攻下扬州,以此牵制羌王的兵力,谁知左等右等, 也没等到羌王调兵回防, 也不闻荆州传来的军报。
赢秀担忧殷奂,一度想要前往荆州,临行前却收到了徐州百姓的传书,要他快些来徐州。
看清信上内容,赢秀只得先行前往徐州。
徐州城内, 羌人官兵正骑着高头大马,高声呼斥,一户一户地搜寻壮丁,就连不到的十岁孩童也不放过。
“你们都听着!羌王有令,前方战事吃紧,正是要用人的时候,胆敢躲避徭役,就是死罪!”
“这孩子还小,过了年才八岁,求求您了!您就放过他吧!”老媪死死地抱住哭闹的孩童,不让官兵靠近。
烽火连烧三月,北朝百姓家中的青壮都已经被派上沙场,只剩下苍髯老人和半大孩子。
官兵不耐烦地一脚踹开老媪,扯过她怀里的孩童便走,那孩子嚎啕大哭,踉踉跄跄地被拖拽着离开。
一开始官府抓的都是汉人,羌人百姓在一旁看热闹,都有些唏嘘。
后来,战情越来越严峻,也不分汉羌,抓了便走,闹得城内人心惶惶,许多人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如今眼看着这孩子被抓走,一双双躲在门户后的眼睛不忍地闭上,用力地捂住家中孩童的嘴,生怕发出半点动静。
往长江运兵的官道上,孩童们穿着比自己还要高大的铁甲,在官兵催促下,努力地向前,向前。
“你们别怪我,实在是上面逼得紧,羌王下了死命令,必须要凑够人数,不然我们的脑袋都保不住。”
面对一双双懵懂的眼睛,官兵叹了一口气,掰开糖碎,挨个递给他们。
羌王正在沔水上,与南朝皇帝交战,虽然军报还未传来,通过这些日子源源不断地征兵,甚至连孩童都不放过,便可窥一斑。
北朝,大概要败了。
官兵发完糖碎,正要继续启程,忽然停下脚步,与前方凭空出现的少年对上了视线。
须臾后,徐州城。
守城官兵警觉地看向城下,不远处,似乎有不少人正在往这边来,他定睛一看,连忙惊叫示警:“敌军来了!南朝士兵打到这里了!”
“快!快放——”
守城官正要下令放箭,看清那群人后,声音骤然消失,来的不止是南人,还有一群瘦小的身影,这是刚刚送去前方的孩童。
……放,还是不放?
若是放箭,定然会伤了那群北朝的平民孩童,若是不放,难不成眼睁睁看着南朝人过来不成?
守城官陷入了两难。
眼看那群人即将到达城楼下,却毫无攻城之意,反而高声道:“靖侯送孩子们回来了!”
北朝的孩子们也跟着哇哇大哭,他们方才遇见这群中原士兵,听上官命令上前与其厮杀,拳打脚踢,牙咬头撞,却被拎起来狠狠教育了一通。
那个漂亮的少年给了他们粮食,还说送他们回家,他们想了想,还是回家要紧,于是跟着这些中原人折返。
听着孩子的哭声,守城官一个头两个大,他并非草木,也有兄弟姐妹和儿女。
但是,一旦开城门,焉知这群南朝人会作出何等行径?
“……放箭。”守城官的声音在颤抖。
“不许你们放箭!”一道厉喝骤然响起,并非出自城楼下的南朝人,而是徐州城内的百姓。
一群老弱病残朝城楼上走来,颤巍巍地拉住士兵,不让他们有机会放箭。
这些人中不乏守城士兵的亲人,士兵不能动手,不能反击,只能任由他们撒泼打滚,场面一时混乱。
混乱中,守城官终于正眼看了为首的金裳少年一眼,“你就是靖侯?”
南朝的靖侯,听说是个极好的人,不取一分一厘,不伤一草一木,所到之处,百姓安居乐业,日子过得蒸蒸日上。
“是我。”赢秀道。
沉默片刻,守城官盯着他看了许久,南朝的靖侯,若是杀了他,只怕能封侯拜相……
就在他犹豫间,护城河的匝道不知何时被缓缓放了下来,城门轰然被推开,是徐州城中的百姓!
……一群吃里扒外的东西!
守城刺史又惊又怒,抢过士兵手中的弓箭,正要拉弓,射箭,却骤然被人扑倒,转头一看,竟然是他的亲信。
“大人使不得!那都是我们北朝的孩子啊!”
徐州城的城门在赢秀眼前缓缓敞开,身侧的孩子们仰头问他:“我们真的可以回家了吗?”
“回去吧,”赢秀想了想,又道:“好好读书去。”
孩子们一听要读书,脑袋顿时耷拉下来。
忙活了一个下午,把孩子们挨个送回家。
入夜后,赢秀坐在徐州城的州牧府上,没理会州牧死人似的脸色,查看着刚刚从荆州送来的军报,上面写着——
羌王已死,大败羌兵。
不仅如此,上面还写着,已经找到了明昔鸾,让赢秀速来洛州汇合。
看样子,殷奂已经打下了洛州,即将前往长安。
飘忽烛火下,赢秀悬笔未落,最终,他在信条上写下四个字——
长安相见。
他已经做好决定,从徐州沿着永水一路北上,前往长安。
这意味着,接下来要收复雍州,豫州,才能到达长安。
信条送到殷奂面前时,殷奂神色微变,指尖微微用力,攥紧了那张信条。
虽说羌王已死,北朝群龙无首,形如一盘散沙,但是那个暴躁蠢笨的世子还活着,一旦继位,再度兴起风浪,狗急跳墙,只怕会危及赢秀。
帝王久久凝视着信条上面的字迹,想起赢秀去时说的话:
“等我查明白那张千里江山图上的秘密,我就回来。若是查不明白,我最多待两个月也就回来了。”
……两个月,现在何止两个月?
帝王垂下眼睫,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温声道:“去把岳母请来。”
明昔鸾在宫人的带领下,踏进昭明台,她已然梳洗打扮,换上了一身南朝的服饰,温婉,凌厉,眉眼间与赢秀极为相似。
看到那句信条上的“长安相见”,明昔鸾轻轻笑了:“这孩子,倒是有我们当年的风范。”
察觉到帝王心情不虞,明昔鸾收敛笑意,顶着恐怖的天威开口:“陛下既然担忧,何不为他扫清危险,反而要他收束己身?”
这句话,放在天子面前,称得上挑衅。
帝王眼眸微动,正眼看了她一眼,眸光有些新奇,语气也放缓不少,倒是有了几分身为后辈的温和:“子婿明白。”
又是岳母,又是子婿,便宜都让他占尽了。
明昔鸾看着眼前这位昳丽危险的“子婿”,指尖生出了一点薄汗,淡淡的幽冷。
那孩子,怎么会惹上这样的人物?
……
几日后,羌王身死沔水的消息渐渐传了出去,激起两朝议论纷纷,南朝一片欢欣,忙着庆祝,至于北朝,则是愁云惨淡。
世子坐在军帐首位上,大半个身子隐在暗处,脸色阴沉。
忽然,他开口问道:“再有几日是长江汛期?”
眼下,南朝人已经越过长江,往中原腹地而来。
而他们损失惨重,狼狈不堪,再这么打下去,很快,他们羌族就会被逼回草原。甚至,很可能连回草原的机会也没有。
汉人的兵书有云,破釜沉舟,方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臣僚沉默片刻,报出一个时间,世子缓缓点了点头,“前阵子,瞿塘关的堰口不是被我们毁了一半吗。”
他声音很轻,带着一股狠绝,仿佛高高在上给人宣判了死刑:“……就从这里开始吧。”
季夏已至,汛期一如既往地来了,长江各处峡口都提前做好了排汛的准备,沙袋提前堆放在堤坝上,靠近城池的闸门也依次关上,只留了引汛的河道。
瞿塘关,雨丝溟濛,雨势慢慢由小转大,化作一场磅礴的阑风伏雨。
两岸的堤坝上,有人披雨提灯,正在巡视河道。
为首之人正是王守真,原本两朝开战,他本想借此机会博得军功,但是上峰安排他留在南朝驻守峡口。
他看得出,上峰对他存了几分保护之心,不想让他死在沙场上。
人生短短,譬如朝露,何妨一死?
只是南朝军纪严明,容不得他抗命,他只得留在南朝,守着长江,等待时机。
粼粼灯影照进湍急的河流中,一切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忽然,王守真停下脚步,不动了。
不远处,是排山倒海而来的千重浪。
呼啸着,撞开闸门,从峡口奔了过来,朝着城池的方向,奔腾不息。
人影幢幢,脚步匆匆,沙袋不断地投向河道,企图筑起高墙,挡住泼天洪水。
然而,沙袋落入水中,顷刻便被卷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守真停下动作,地上已经没有沙袋了,已经没有任何能够扔进江中,抵挡洪水的东西了。
身后,是一座座连岸的城池,城中的百姓还在无知无觉地酣睡。
王守真侧眸,和身旁的同伴对视一眼——
人生短短,何妨一死?
第83章 第 83 章 山河之异
永宁阴历七月初一, 风光月霁。
瞿塘关的洪水终于退了,四周泛着土腥的枝叶草木凌乱不堪,湿漉漉一片, 一只被撞碎的提灯浮了上来。
烛火熄了, 蜷成一团灰烬。
天明时分, 劫后余生的百姓从梦中醒来, 望着满地狼藉,久久出神。
彼时, 赢秀正在徐州城内。
楼台上风雨如晦, 他似有所感,看向南面, 透过朦胧雨雾,江左的风物都远了。
静静望了片刻,赢秀走下楼台,不远处的渡口上, 沿着渭水南下长安的楼船都已经准备好了。
越过豫州,雍州, 便是中原长安,南朝曾经的京师。
登上船,飏风卷着清寒水雾扑面而来,赢秀立在雀室内, 透过四面镂空的窗牖, 眺望着周遭景色。
放眼望去,只见渭水涛涛,川流不绝,濛濛细雨下个不停,天地烟雨湿浥。
渭水是黄水最大的支流, 当年瘐明率众南渡,便是由此过。
瘐安站在赢秀身侧,远远地望着船下的渭水,一言不发。
甲板上,瘐家军沉默着,看着脚下故乡的河流,风景不殊,山河之异。
如今南北即将一统,山河归一,当年承诺他们,有朝一日要带他们回到故土的将军却已经死了。
豫州,又名中州,地处中原九州垓心,相传千年前,炎黄两帝便是在此与蚩尤展开逐鹿之战。
“羌王已死,羌人狗急跳墙,必然会绝地反扑,只怕他们会豁出去不要命地打。”将士分析道。
越往北走,羌人便越多,他们之前用的怀柔政策很大概率行不通。
赢秀刚要开口,瞳孔骤然一缩,迅速扑倒身旁的瘐安,“快趴下!”
话音甫落,箭矢如雨,铺天盖地而下。
赢秀一个翻滚,闪身避开箭矢,一手拉着瘐安,一手拉着一个亲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在雀室墙下。
楼船上众人也各自寻找了掩体,缩在角落里,避开箭矢,总算博得片刻的宁静。
“他们一看便是有备而来,说不定在此守株待兔就等着我们,要不要现在就启用桔槔?”亲信快速道。
桔槔,楼船上的投石器,只是有一点不好,需要有人冒着箭雨前去启用,在这种过程中,随时都有可能被敌人命中。
赢秀打开雀室底下的风口,朝下面张望,高声道:“箭矢从西北方向来的,他们在岍山上!”
说着,他从风口一跃而下,两次翻滚,轻盈落在甲板上,快速朝桔槔跑去。
船上的瘐家军也跟着调动起来,有人手持弓弩,朝岍山西北方向射箭,有人靠近其余的桔槔,踩动榫卯……
一颗颗巨石朝岍山投了上去,宛如流星。
然而距离太远,石头还未砸到岍山山峰,便落在半山腰。
隔得极远,隐约能听见半空中传来的羌人的笑声,得意而张狂。
楼船眼下即将经过一处极窄的峡口上,两侧河道狭窄,进退两难,为免翻船,船只行得不快。
“砰——”
一声巨响,楼船周围炸开水花滔天,是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
羌人也准备了桔槔,正在往楼船上投石!
距离虽远,楼船体积大,难以闪避,再这样下去,船身迟早会被砸破。
渭水湍急,一旦落水,生死难料。
赢秀当机立断:“加快速度,让楼船冲出峡口!”
此处峡口的河道窄小,水流湍急,想要穿行而过,本就危险,何况还有羌人在头顶投石,更是危险中的危险。
只是,倘若想要折返,后面还有船只,难以转圜,只怕会被困死在峡口上。
事到如今,只能拼一把了!
明知危险,听到靖侯号令,楼船上的士兵谁也没有质疑,点了点头,冒着楼船被巨石砸穿的风险,加快速度往前冲刺!
岍山上,北朝世子的亲信大将立在峡口上,戏谑地看着楼船上的南朝人冒着雨丝,在四面滚落的巨石中,驾船往前冲。
他啧了一声,不由皱眉,那南朝靖侯真是个疯子,竟然在这种情况下,还要穿过峡口……
等他们真到了最狭窄的峡口处,没了水流遮挡,他们便可以集中攻击楼船。
想到这里,将领忍不住长笑出声。
他笑着,拉开弓弩,目光越过楼船,在一处处角落搜寻,只为找到那抹金色的影子,然后将其一箭毙命——
眼前似乎掠过了一道金影,发带飘逸,淡光逶迤,极近,仿佛就在面前。
渭水上的清寒水汽扑面而来,裹挟着无尽的杀意。
羌人将领瞪大了瞳孔,僵硬的眼黑不可置信地转了转,缓缓往下,视线落在颈项上的血痕上,一道血线。
由于速度太快,上面的血珠还未溢出来,看上去就像是一道平平无奇的红线,绽开在皮肉上。
——传闻,南朝的靖侯是刺客出身,轻功绝顶,刺杀一流。
有一句谚语叫做,三尺剑锋,一寸明光,南朝靖侯也。
羌人将领艰难地转动眼眸,看见周围将士惊恐万分的神色,他伸手捂住血线,死死地睁着眼,轰然倒地。
渭水上。
第一艘楼船正好过峡口,船上的所有人捏了一把汗,都怕羌人趁此时机集中投石。
谁知,岍山上的羌人却毫无动静,别说投石了,就连箭也不放了。
他们顾不得探究,连忙加速,驾驶楼船挨个出了峡口,一出峡口,江面顿时辽阔,群山渐远。
没过多久,最后一驾楼船也驶出峡口,却未加速朝外,而是缓缓行驶,仿佛在等什么人。
赢秀提剑归来,脚步轻盈地下了岍山,看准最近的楼船,飞身落下。
甫一上船,瘐家军立刻围拢过来,心疼地望着赢秀身上的血迹,“靖侯大人,您可是受伤了?”
“无事,”赢秀随意摆了摆手,“不是我的血。”
对于铁甲上溅到的鲜血,他有些嫌弃,“我去换身衣裳。你们好好守着,检查船上有没有缺口,好好修补。”
好歹是有惊无险地出了渭水,豫州就在眼前,赢秀正要寻一处偏僻的角落驻扎,以免打草惊蛇,过阵子再徐徐图之,设法攻城。
暮色四合,一片苍茫。
却见豫州城的城门开着,城下灯火通明,华炬明灯,火把幢幢,那些人却不是整装待发的部曲,而是身形各异的百姓。
“这是……?”亲信有些怀疑,派人上前打探,没过多久,前去打探的斥候气喘吁吁地回来了,面带欣喜。
“靖侯!”斥候低声道:“豫州城的刺史主动归降。”
听到这句话,营地上所有人都朝赢秀看来,心中不安,豫州究竟是请君入瓮,还是真的有意归降?
他们此行也不过七八千人,倘若真的进入豫州城,对方诈降,他们岂不是会被瓮中捉鳖?
赢秀沉思片刻,问道“可曾知道他为何主动归降?”
斥候犹豫道:“听说,听说是陛下有令,主动归降的城池不伤一兵一卒,若是拒降,陛下就会,就会……”
他迟疑不决,不知该不该把未竟之言说出口。
赢秀看着他,目光平静温和,斥候大着胆子继续道:“倘若拒降,陛下就会屠城。”
屠城……
众将面面相觑,说起这个,他们倒是不奇怪,还记得永宁三年,陛下登基不过两年多,便举兵北伐,手段狠戾,势如破竹,一度屠城,杀死上千羌人。
那时,陛下才十五岁。
南北两朝,都毫不怀疑昭肃帝真的能做出这种行径来,他想做,并且有能力做到。
在这种恐怖的威慑下,豫州刺史着实难以入眠,睁眼闭眼,都是豫州九个郡上万百姓的性命。
他一连几日,打着灯笼大开城门,只为等着南朝人的到来。
远处,赢秀一行人还在迟疑,究竟是进,还是不进,着实两难。
“我亲自去看看。”赢秀道。
他说的“看看”,自然不同于方才斥候躲在远处偷听,而是要亲自和刺史对峙,一辩真假。
亲信连忙劝阻:“不行,太危险了,让手底下的人去就行了。”
说罢,亲信看向瘐安,企图让赢秀的爹好好劝劝赢秀,后者沉默刹那,终于开口,却不是他想象中的劝阻,“我同你一起去。”
赢秀点了点头,和瘐安一起朝豫州城走去。
赢秀没有身先士卒的爱好,他仅仅是觉得自己跑得快,若是遇见什么危险,转身就跑,敌军也逮不住他。
豫州城,城楼下。
刺史提着大灯笼,左右踱步,“你说,靖侯怎么还不打过来?要不我派人送一封降书过去?”
参谋附和道:“大人甚是聪慧。只不过,若是被世子知道……”
他们所说的世子,自然是北朝那位年纪最大的世子。
羌王死了,世子本该继位,只是羌王膝下还有不少儿女,这些宗亲都争着皇位,带着部曲互相内讧。
刺史随口道:“你也不想想,是他可怕,还是南朝那位皇帝可怕?”
一提起那位皇帝,参谋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屠城二字,猛的在夜风中打了个寒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说话了。
远远的,似乎有两道身影正在朝这边走来,是南朝将领的服饰。在他们身后,似乎隐隐可见人头攒动。
刺史和参谋对视一眼,心中大喜。
靖侯终于打过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