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江泰和临终前的遗言, 江逾白在族中的地位没那么尴尬了。
他得到了族人些许的谅解,但也仅限于晚上能坐在一个篝火堆烤火——当然,这也不排除江逾白是他们之中唯一识得一些草药能以备不时需的能力让族人们稍加宽宥。
但,更多的时候, 江逾白还是一个透明人一样的存在。
江逾白并没有任何多余的行动, 去缓和他和族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就他以后要做的事情来说, 这些人是离他越远越好,最好是当他死了都成。
所以现阶段, 保持着这样的距离就足够了。
要是自己哪天体力不支昏倒了, 有着族长的托付,族里也不会完全不管他。
面对不可计量的危险未来, 团结是人们能做的最有用的事情。一整个族的人,抗风险能力要远高于他一个人。
江逾白自己是个弱柳扶风的,这点他还是有那么一点自知之明的。
另外……
江逾白的视线移到了队伍左侧,坐在马车上负责督促犯人行进的张百户身上。
他一心二用, 一面余光留意着张百户, 江逾白的手也没有停下时不时翻翻路边的丛林, 找出些可用的植物作草药。
他身侧跟了三两个族人, 都是卯足了劲儿装作浑不在意,实则一点没掩饰的死盯着江逾白的动作, 以及被江逾白选择摘下来的这些草的特征。
江逾白有些无奈。
这和在他耳边大声密谋有什么区别?
江氏一族算是积累良久,从他这一代才开始正式想着科举入仕。
其他大多数族人,也就识得几个字, 平日里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地里刨食, 很多时候都显得很……嗯,淳朴。
农人有农人的狡黠,农人也有农人的淳朴。
只是江逾白这个人太特殊, 大家对他的观感都很矛盾。
曾经的一族骄傲,现在却是全族的罪人,尽管这罪名老族长说与江逾白无关,都是那些贪官、恶官害得,可大家真不是那么容易能放下的。
江逾白把手伸过去,摊开来给这些个围在他身边大声密谋的族人们展示了一下他择的药草。
“这个是黄花地丁,现下天气炎热,晚上喝稀粥时,加在粥碗里一起闷熟,清热解毒是再好不过的了。”
大声密谋的几人等江逾白真把他们想看的东西送到眼前时,反而又不敢看了,默默转移视线,假装自己不存在。
还有个大兄弟动作上更加直接,拖着镣铐刷刷两步,扯开了好一段距离。
嗯,这一切都是面朝着江逾白完成的,眼睛还装作不经意在看前面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媳妇。
江逾白忍笑。
没办法,他没接受过专业训练,在这样的事情上很难忍得住……是真的忍不住。
这样的安宁时光并没有持续太久。
队伍中部的位置,忽而有人抱着孩子逆行,一路来到了队伍的最末端,慌张地左右四顾,最后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正在择草的江逾白。
“白哥儿,白哥儿!”
妇人慌里慌张的,险些要摔倒,好在旁边有人扶了她一把:“我儿,我儿不知为何,忽然就开始上吐下泻了。”
妇人眼眸通红,把孩子递到了江逾白眼前。
江逾白恍惚了一下,这才定睛去看那不过四岁有余的小童,只见这孩子面如金纸,浑身都在不受控制的打抖。
他忍不住皱眉,上手把住孩子的脉搏,一面追问:“不是忽然的吧?上吐下泻之前,应该还有些别的症状。”
妇人支吾起来,但一看孩子的模样,一咬牙才道:“是昨晚就发了热,今日好不容易退下热没多久,就这样了。”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拖到这个时候才来找江逾白。
江逾白看出了这位母亲、妻子的难言之隐。
他记得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不是个好相与的,只有占别人便宜的份儿,一点好心都不会给旁人。
庸碌半生,被自己牵累流放岭南,厌恨是不会少的。
又怎么会叫孩子来受江逾白的恩情。
只是,这孩子的症状拖的有点久了,现在又是流放路上,药材、环境、休息时间都是没有的。
江逾白虽然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月婶,你别急,我记得这一带刚好就有对症的草药,春儿一定会没事的。”
队伍末端的动静闹得这么大,走在中间的江玉成自然也听到了,他看着平日里活蹦乱跳的春儿,心下隐忧,悄然间脚步便放慢了
自然而然地落到了队伍末端去。
看到江逾白把完脉在和月婶交代什么,江玉成没有第一时间上去,而是多等了一会儿。
等月婶慌忙听从江逾白的离开去找能入口的水之后,江玉成上前眉头紧锁,问江逾白:“春儿还能活吗?”
“我尽力而为吧,有些药材不好弄,估计要进林子里。”江逾白也没有隐瞒,直接坦白道。
“剩下的,就只能看那个孩子自己了。”
现在的问题就是,怎么进林子。休息时间进林子都是不让的,倒不是解差怕犯人偷跑,就是单纯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已。
江逾白很明显只是以个人行动的角度在考虑这件事。
见对方半天没再说话,还在等待下文的江玉成莫名有些不爽,他也不知道自己这股不爽是从哪里来的,没好气道:“什么事都得是自己做是不是?那药草要些什么样的,你倒是说啊。你小时候占着茅坑,不还是我给你送的树叶子?”
江逾白不是打小就在书香门第里光风霁月的翩翩公子,他幼时就是在乡野间长大的寻常孩子。
和江玉成之间互相攥了不少对方的黑历史。
江玉成说的这话是确有其事的,但是这种亲昵的开玩笑一样的话语,放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难免尴尬。
江玉成反应过来,一时无言以对。
他也是看得开……马上就撒丫子准备撤离尴尬现场了。
江逾白却用一句话叫住了他:“你偷偷往爷爷茶碗里放□□最后被爷爷揍的时候,我也替你求情过,至少少打了一板子不是?”剩下九板子一顿也没少。
从这点上能看出来,某人并不擅长砍价。
“不说这些了,有事要请你帮忙。”
江玉成努力忘却刚刚的不愉,强自镇定:“什么事?”
“这孩子的症状有些像时疫,”
时疫?
江玉成脸白了,这是天要亡我?他还没有留下后人传宗接代呢!
江成业那个傻小子是不成的,虽然身体倍棒但不够聪明,他还打算和芸娘再生一崽子呢。
“但不是,这点你放心。”
青年说话恶趣味的大喘气了一下,收获了江玉成的想打他但到底没打下去的巴掌:“但解差们是不会管这些的,所以在我弄到药草之前,别让解差注意到那个孩子的症状。”
“你多看顾一些。”
两人达成了共识。
*
响午日头正盛,族人们一停下来就各自找树荫边喘气歇息。
江逾白去找了解差,表达了自己希望能进林子里采些药草的请求——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解差老爷没给你一棒子都是好的。
但是,张百户在。
虽说这位张百户不怀好意,同时拿着两份钱,但他的确就是目前江逾白的后台。
江逾白顺利进入了林子,身边还没有解差跟着。
这样的自由,让不少族人都目露复杂的情绪。
张百户也在其中,他看着江逾白的身影,刚要打瞌睡就有人递来了枕头,他意味深长,琢磨着等会儿用什么理由脱身,去悄悄处理了这位小江大人。
之前他就一直想动手了。
忍了半个月,总算找到了机会——自然,这里也有张百户的其他考量在,哪有出京就让圣上亲自恩宽之人暴毙的道理。
这不是在打圣上的脸吗?
谁知道张百户还没离开解差的队伍呢,江逾白就从林子里又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看上去惊慌失措的,一点没有平常的淡然模样。
镣铐限制了他的行动速度,凌迟的后遗症则让他喘息都艰难。等江逾白来到解差们面前的时候,已经是十分狼狈了。
张百户收获了一个自己的意料之外的好消息。
“你说林子里有麻匪?”大黑低声惊呼。
他们都是走过这条路的,路上哪里不安全、哪里安全心中都有数,这个路段,哪里来的麻匪?
且不说是不是真的有,就算真的有,这里的麻匪难道靠抢这路段的破村子过活?
可笑。
张百户却是郑重其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在前头带路,我去看看,说不定是真有麻匪的探子也不一定。”
听到百户要出马,大黑几个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安心地坐回去继续吃饭。
张百户是军中夜不收出身,军里能进夜不收的,哪个不是个中翘楚?
一两个麻匪探子,还真不在话下,再来两个都能打穿。
再者,张百户自己也是不信江逾白这胡说八道的什么麻匪探子。他们就是押送流放犯人而已,都是一穷二白叮当响的,麻匪能看上有鬼了。
再怎么聪明的读书人,也不过是从小读圣贤书读到大而已,不通庶务的货色。
张百户和大部分武人一样,对只会满嘴“之乎者也”的文弱书生的态度都是很轻蔑的。尤其是他看到林子里江逾白所说的有人的行迹,都是些野兽的兽迹时就更加轻蔑了。
张百户跟在江逾白的身后,手已经在摩挲着腰间的刀了。
再走深一点,再走深一点……
猎人并不言语,而是缓缓将猎物驱赶进包围圈。
江逾白估算着距离也差不多了,直接停了下来,手指向林子的某一处,毕恭毕敬一样:“百户大人,他们就在那里了。”
张百户轻嗤一声,跟着江逾白指的方向看过去,然后懵逼了:?不是,还真有?
本来在密林里狗狗祟祟藏得好好的结果忽然被指出来的麻匪也懵逼了:?
不喜欢说谎都是以诚待人的江逾白:微笑。
这鬼地方还真有麻匪,这麻匪是穷疯了吗?
张百户首先就是感到离谱,因为他真的看到了两个脑袋瓜子,不过这两位一看就是不是什么手染鲜血的大恶人,身上一点杀气都没有。
麻匪则是很无语。
他们两个本来就是新人,新人不就是干最苦最累的活计的?
顶头大哥叫他们来看看这支流放队伍有没有什么油水可捞,不拘是钱财还是女人。
结果……现在……还被解差给撞上了。
解差啊……
两个麻匪腿肚子都在打战,都是平头老百姓而已,平日里最多也就杀只鸡,哪个不怕当兵的?不然也不会有那一句“兵过如蓖”了。
两个麻匪恨恨的,早知道刚刚就不放走江逾白了。
江逾白在林子里的确是注意到了这两个麻匪的,他很确信这两个人也看到了自己,不过他没有打草惊蛇,而是装作不经意的又转了出去,一路上顺手做了些小布置。
麻匪们本来也就没胆子杀人,见他走了,便继续看流放队伍里哪家小媳妇可人儿了。
麻匪与解差对峙。
张百户眼睛亮了,他手从腰间佩刀上挪开。
这不是瞌睡来枕头是什么,他上前两步,和麻匪们面对着面,实际上则是已经在默数,准备反手给站在他后面的江逾白一刀毙命了。
谁知道江逾白干脆没等,他直接就是一石头对着张百户的后脑砸了过去。人体的后脑是最脆弱的,脑干和延髓是人体的生命中枢,但却没有骨骼的保护。
哪怕是以江逾白现在这样身体素质,也是轻松破开了张百户的防御。
这一下,直接就给张百户开了瓢。
血花没怎么飞溅出来,全染在石头和头发上了。张百户的后脑很明显凹陷下去了一块,随后没有半点挣扎,身体直接就软软倒了下去。
在两个麻匪面前,露出了他身后侧方站着的,还举着石头,面上古井无波的江逾白:“别怕。”
麻匪:……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他们几个,到底谁才是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麻匪?
这位是敌我识别系统出错了,打错了人是吗?
两位麻匪相视,都是困惑:“这是咋了?”、“我也不知道啊,他上来就给自己人咔咔一顿锤,还叫我们别怕他。”
江逾白笑了。
这颗钉在流放队伍里的钉子,终于被他拔了出去,心里自然是愉悦的。他想要笑,便就笑了,哪怕弧度非常小。
这两个麻匪对张百户来说是好枕头,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好枕头呢?
麻匪们本来就精神高度紧张,现在看到江逾白那个残忍的笑,腿肚子打战的比刚刚的对峙张百户的时候还要狠。
至少刚刚还没咋见血呢。
这人看着文弱,下手却忒狠。
江逾白丢开了石头,压住想要喘息的病理本能,尽可能稳住声息道:“这位大人身上还带着些银两,二位如若不弃的话,尽可以拿去花用。”
“今日在此,便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个倒霉解差摔了,后脑着地没了声息。”
麻匪们被杀气慑得有些战战兢兢。
“是是,我们刚好路过,这才捡了漏。”
江逾白蹲下身,抽出张百户腰间的佩刀,在麻匪们的积极配合下达成了一致意见,相互交换了武器。
麻匪们得到精铁锻造的军式佩刀,江逾白则得到了一把小巧的易于隐藏的武器。他达成了所有目的,面朝两位麻匪,后退了几步。
双方谁也没有轻举妄动。
“麻匪这活不好做,过得都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二位若是能回头,还是尽早抽身吧。”
留下一句忠告,江逾白拎着肉,转身离开,看他的身影,一点都不像是被镣铐束缚的行动笨拙。
嗯,刚刚动手的时候也不像。
唰得一下就开瓢了。
“…他人还怪好的嘞。”
望着青年离去的方向,其中一个面相更加憨厚的麻匪,忍不住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目露向往,长得好看又不显得凶恶,娶媳妇都不用彩礼钱了吧?
同行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那石头是没拍在你身上,还他人好。”
“他给这当兵的开膛破肚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依我看,至少手上人命两位数起步,这带着肉回去,说不定就是拿来吃的。快点搜身,赶紧走了!”
“走?走去哪?”
憨厚汉子有些不理解,顶头老大交给他们的任务都还没完成呢。
“等会儿你不想看到其他解差也进林子里来要我们小命,就动作快点赶紧走!”
事实也正如这个麻匪所猜想的那样。
江逾白在走之前,是特意拿走了点特产的,借用了一点对方的血肉摁进怀里,让自己看起来也受了刀伤的一样。
所以当他半身是血,又一次踉踉跄跄地跑出林子的时候,包括大黑在内的一干解差都惊呆了。
夜不收出身的张百户居然栽了?
江逾白演的入骨三分,畏惧和后怕交杂,腿肚子都在打颤,手还在死命捂着自己的伤处。
大黑等人甚至没有细问,瞧着好像事态超出预期,管你什么百户千户,保住小命最重要,哪里还能管的了别的?
就他们这大猫小猫三两只,真遇上麻匪大部队,那是给人送菜呢。
要知道,这可是张百户都没了啊。
张百户的死就是极大的威慑了。
要知道流放犯人兴许还能活,但他们这些官府出身的,那一定是十死无生的。解差们慌忙行动起来,拿着棍子就开始催促流放队伍中人赶紧起身赶路。
还休息?!再休息就别想醒着了!
“身负刀伤”的江逾白无人搭理,也只能是默默一边流血一边跟在队伍后面挂着。
他回头看了一眼林子,风吹动林中树叶哗啦哗啦作响,仿佛有几十人的队伍正在密林中穿行一样。
这一番动静,把本来就是不是什么特别精于武艺的混子解差们吓得够呛,直接带着队伍跑了起来。
江逾白:…坏了,玩脱了,这下要追不上了……
还好是江玉成和春儿她爹知道江逾白还有点用处在身,回过来架着江逾白就跟着队伍一路狂奔。
“你无碍吧?”江玉成气喘吁吁,还不忘追问。
江逾白被架着跑,也依然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回答起来断断续续的,像是下一秒一口气喘不过来人就要直接走了。
“没…没咳咳咳没事……”
这双人挂件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第102章 夫子 晨光渐起,昨夜起了薄雾……
晨光渐起, 昨夜起了薄雾,不过破晓时分就自然消散了。
江逾白醒得很早,在周边林子边缘里逛了一圈,再出来的时候顺带观摩了一下今日的日出。
也是少有这样的闲时。
等能见度更高了, 他才找了个地方开始给自己的伤口换药。白日里要各种装病痛缠身, 也就只有这会儿能好好上药。
换药的地方自然还是右胸的那一处伤, 环境恶劣,饭食也没好到哪里去, 江逾白恢复的不算好, 但好在没感染。
江逾白低头看去,那个碗大的坑被刽子手的高超技艺片成了向内绽开的莲花状, 在他胸膛上,颇有一种重峦叠嶂之感。
他抹上药,琢磨着怎么装自己命不久矣更加可行。当过演员,这些只是信手拈来而已, 更多的琢磨的是合理的缘由。
张千死了, 江逾白没有。
如果他一点事没有的话, 指不定幕后之人, 他的师长还要二次买凶杀人。江逾白装得半死不活吊着一口气,能极大避免这种可能性的再次发生。
毕竟他这负面buff都叠满了, 砍了个刀口,身上还有镣铐,一日要行近二十几里路, 吃不好睡不好, 就算勉强苟到了岭南,也难逃一死——就免了师长的麻烦。
其次,等到了岭南, 死遁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一举两得。
江逾白拢好衣服,从树后出来,就看见江鸣拿着今日的饭食过来。
朝气蓬勃的孩子们,是在这气氛压抑的流放队伍中,是少见的明媚。
“兄长——”
如今他们的流放之路已经走过了大半程了,有江逾白半吊子的医术在,以及背地里其实有部分解差暗中照料,这一路上也算是风平浪静。
江氏族人并没有出现减员的情况,就连妇孺都没有被欺辱的,这是实属不易的。
可族人们心里都还在畏惧着据说是瘴气之地的岭南,也不知落脚该在何处。到时候又要开荒养田,现在不死,到时候也是要饿死的。
甚至有人都在想,这一路干脆不要结束好了,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好歹还能有碗稀粥和菜团子呢,不至于活活饿死。
孩子们是没有那样遥远的忧虑的。
比起种田浇水,他们更喜欢跟着族里的新夫子读书识字。
这个新夫子,自然也就是江逾白了。
江鸣拜师之后,顺理成章的,江逾白就有了一圈的小徒弟。家里大人有看不惯江逾白的,也一样是厚着脸皮让孩子一同进学来。
反正也不用交束脩,不听白不听,识得几个字,只有好处没坏处。
孩子们最开始都是心不甘情不愿,但跟了几节课很快就自觉了起来——原因无他,夫子讲故事太好听了!这是一路上为数不多的快乐。
江逾白来者不拒,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权当是打发时间。
“兄长,今天要讲些什么?”江鸣兴冲冲的。
江逾白端起粥碗,喝了一口,慢条斯理道:“温习一下前几日学的字,然后学一个新的字,最后就讲讲生水生食的故事。”
在讲学时,江逾白时常会插入一些现代医疗卫生的相关知识,虽说现如今的岭南已经和百年前那必死的流放地已经是相去甚远,但该注意的地方还是要注意。
上次孩子们就听到了原来河水底下的河床会抬高,所以河水才会跑出河道去祸害庄稼,大禹原来是靠土来治水的。
这些神神鬼鬼的故事,最讨孩子们的欢心。
“夫子夫子,今天学什么字呢?”
有个小萝卜头吃完饭也欢快地跑了过来,迫不及待的问。完全忽略了他爹在他后边乌黑的脸色。
其他小萝卜头也陆续围了过来。
他们能学认字的时间并不多,也就吃饭这点时间,所以大家都很珍惜那些小人画一样的字。
有个年轻解差也熟稔地坐了过来,孩子们也是见怪不怪的,只是和这个解差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今天学我们的姓氏。”
江逾白盘腿坐在地上,手里拿着江鸣早就准备好的石块在地上写出一个“江”字来:“什么是江呢?”
春儿积极回答:“是水,很多很多的水。”
“不对,哪里都有很多很多的水,江是比河要大的东西,有长江!”少年人反驳。
“奔流不止、生生不息的,就是江。什么是奔流不止?是永远不会停下来的。什么又是生生不息?是不会消亡的。”
江逾白细细和这些孩子们解释,在他画的象形字里,一个正在行走的人站在水边。
他在讲的是这个“江”字,但又不只这个“江”字。
“那我们的姓好厉害啊……”
有孩童雀跃起来,因为是很厉害的东西,所以听起来自己也很厉害。
江逾白摸摸这孩子的脑袋。
几个小萝卜头拿着或是树枝,或是石块的东西,在地面上七歪八扭的写“江”字。
年轻的解差没有动,只是多看了两眼江逾白写的那个字,他也是旁听的学生,但碍于身份,也就只是旁听而已。
休息的时间很短暂。
解差们很快就过来开始赶人了,慢一步就是一棍子。
他们今天似乎是格外的急切,孩子们这边有这个年轻解差,他喊了一声,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孩子们便作鸟兽散,各自回到了爹娘身边去了。
年轻解差又朝江逾白点了点头,然后才回到解差队列当中去。
江鸣在青年身边站着,鬼精鬼精的:“兄长,他还没有付束脩呢,白听的。”
他当初跟着兄长开蒙,可没好意思厚着脸皮白听,就算是在流放路上,没什么趁手的东西,江鸣也还是自己编了两双草鞋作束脩礼。
拜江鸣所赐,这几个小萝卜头给江逾白带来了估计这条流放路上都穿不完的草鞋。
江逾白只是笑笑,也没说话,愿意学习的都是好学生。
一队人马继续出发。
习惯了沉重的镣铐、脚上也磨出了厚厚一层茧子之后,江逾白已经很习惯带着镣铐走路了,只要不跑起来……
“兄长,你看着心情不好,是不是有谁不好好读书惹你生气了?”
江鸣年纪不大,但很自然的就混成了几个小家伙的头头了,尤其是江成业,家里的独苗,更是格外黏江鸣哥哥。
江逾白摇摇头:“就是有点累了而已,昨夜没睡好。”
江鸣这孩子总是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敏锐和机灵,江逾白自身情绪变化本来就极小放在一边不说。当初在密林中自己手刃张千的事情、自己分明不曾受伤,但那事之后一直在装伤重难愈的事情……
如此种种,天性好奇的孩童却从来不问。
江鸣体贴懂事的让人感到怪异。
今天之所以解差催得急,背后是有缘由的。
解差们早早就选好了人手,准备进城采购补给。也是终于能见着人气儿了。
一路紧赶慢赶,在解差的棍子威逼利诱下,一队人马总算是赶在黄昏时刻,抵达了目的村镇。
犯人们是不能进城的,那是少数被选出去能干力气活的、或者私底下又和解差们通融一二的幸运儿才能进去。
江逾白两袖清风又手无缚鸡之力,自然是没有他的份的。
不过江玉成在进去之前还来找过一次江逾白,问他有没有什么药材是要带的。
和一般认知中流放犯人应该是手无寸银不同,这队伍里除了江逾白两袖清风外,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在头发里、衣服夹层、鞋底、腰带等地方藏了些东西。
狱卒们搜身的时候也不会刻意去拿走这些东西,因为这一部分银钱是押送流放队伍的解差的。
利益分赃是不成文的规矩。
江逾白也细细说了几样药材,江鸣在一边听着,偶尔跟着补充:“兄长说的是类似长这样的……”云云。
江玉成听着生气,终于忍不住打断:“江鸣,你管江明见喊兄长,怎么管我喊玉成叔?你兄长比我还年长三岁,老爷子怎么教你的。”
江鸣笑得灿烂,还是喊:“玉成叔。”咱们辈分是各论各的。
江成业也被带偏了,小小一只跟在江鸣身边,也朝自己爹喊:“玉成叔~”
这不成器的儿子,江玉成黑着脸,撇了一眼老神在在的江逾白。没好气道:“你看你教的都是什么学生,一点礼数都不懂。”
江逾白眨巴眨巴眼睛,一副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的样子。
江玉成一个人打不过三个人,果断转身就走,跟上了解差们进城的队伍。
江鸣盯着一小队人入城的身影依依不舍的看了好一会儿,这才重新低头开始用树枝在地上练字。旁的小萝卜头都还在吃饭呢,他的饭碗却已经干净的像水洗过一遍了一样。
一粒米都没浪费。
和江成业那下巴上有洞的吃饭场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娘还得给个空碗给他兜着。吃完了手里的,再拿吃空碗接住的漏出来的稀粥。
江逾白看看自己才喝了两口的粥,又看看那个干净见底的碗,然后又看看自己的粥。在有了对比之后,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进食速度有多慢了。
树枝在地面上划拉,发出悦耳的摩挲声。
“这一笔错了。”
江逾白指正,同时用手指在空气里滑动了一下,以表示笔画走向。
江鸣便跟着一块写。
饭后其他的小家伙也都围了过来,叽叽喳喳的开始默写这些天来学过的字。夫子可说了呢,要是他们今晚默的都好,就讲上回没讲完的孙猴子的故事。
兴许是看孩子们练字,勾起了江逾白一些对于过往的感慨。他的诗才不行,只能算是中流水准,但书法却正好和诗才成反比。
只是也许久没有写过字了。
江逾白也跟着一块在地上写写画画,一气呵成书写了九行诗。
落下最后一笔的时候,力道没控制好,树枝拦腰咔嚓就断了,平添给这诗几分戛然而止的苍凉感。
小家伙们围观,每个人也都就认识那么几个字,零零碎碎的拼在一块也不成句子:“同、人、市、三、一……”
夫妇年饥同饿死,不如妾向菜人市。
得钱三千资夫归,一脔可以行一里。
芙蓉肌理烹生香,乳作馄饨人争尝。
两肱先断挂屠店,徐割股腴持作汤。
不令命绝要鲜肉,片片看人饥人腹。
男肉腥臊不可餐,女肤脂凝少汗粟。
三日肉尽馀一魂,求夫何处斜阳昏。
天生妇作菜人好,能使夫妇得终老。
生葬肠中饱几人,却幸乌鸢啄不早。
他们并不能读懂这首诗,便七嘴八舌的问道:“夫子,你写的是什么啊?”、“夫子,为什么你写的字那么好看?我的怎么不好看?”、“你笨蛋吗?夫子的手比你的大啊。”
“这是屈先生的《菜人哀》。”
江逾白换了根新的树枝,把最后“不早”二字给补上了,他只说了这诗词的出处,转而就开始检查大家的课业完成情况去了,并没有继续解释诗词内容。
“你们须勤加练习,才能得一手好字。你们看我写的尚可,也只是手熟而已。”
不过,单就这个诗名,也足够了。
兄长注意力在其他同窗身上,江鸣就悄悄跟在后面,默默的擦去了这首《菜人哀》的痕迹。
今夜月色明媚,放眼望去都是不见云彩的,圆润的玉蟾近乎把一整片大地都拖进了寒月笼罩下。解差们没有回流放队伍这边,只留了两个人看着。
倒是难得能松快一点。
大家都是满心期许的等待着族里男人从镇里带回来的好东西。
第103章 坍塌1 “爹爹——” ……
“爹爹——”
小萝卜头远远的, 一看到江玉成,就迫不及待的冲了过去,眼睛里都能放出光来。
在其他族人面前,江玉成顿觉倍有面子, 也忘了前不久逆子气他的事情了, 扛着货的胸膛都忍不住挺了挺。
一边的族人亲戚倒也配合, 乐呵呵的夸:“成业这孩子,看着就皮实, 这么黏你爹呢?”
江成业跑到了近前, 刚巧就听见了一旁的大人调侃他的话,不过他眨巴眨巴眼睛也没怎么听懂, 甚至不太确定对方是不是在和他说话。
所以小家伙一转头揽住江玉成的腿,开口就是。
“爹爹,你去城里给我买夫子说的东西了吗?爹爹,夫子今天又说了别的好多有趣的事情, 爹爹, 夫子说……”
他是个小话唠, 声音稚嫩, 听着倒也不觉得反感——嗯,这是对别人而言。
江玉成可就不这么觉得了。
怎么一天到晚就知道夫子夫子?
亏他刚刚还浪费那么多情绪…这儿子还没长大, 怎么就不中留了???
好你个江明见,自己不想成家立业,就来抢他的孩子。
于是放下货之后, 江玉成气势汹汹地牵着江成业就去找江逾白。自然他也不是那么幼稚的人, 主要还是去送东西给江逾白。
拿些药材。
毕竟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交情…江玉成,还是不想看着江明见就这么死在半路上的。
芸娘也在后面跟着提了些东西。
只不过在走到江逾白附近之后,她就不再动了, 甚至还往回退了两步。
江成业则是和自己拘谨的爹娘都不一样,他立刻就扑过去喊夫子,一口一个比喊爹爹还亲热。
江玉成这个当爹的,立马又把孩子给捞了回来,色厉内荏道:“多大的人了,还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
“江明见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礼数呢?”
江成业委屈巴巴,就去看江鸣。
江鸣?
江鸣才不看这个笨蛋。
江玉成赶开几个孩子,面上也严肃了起来。
“江明见,我有事同你说。”
“请说。”
“我进镇里打听了一下我们现在是走到哪儿了,前头有人逃荒,怕是要同我们撞上。”
这一路上虽然都是平静的,但这平静只是偶然而已,但偶然终究会结束。
江玉成怕就怕这些人饿急眼了,这批逃荒之人,规模可不小。听说是旱了好大一片地方没下过雨了。
解差要是没镇压住,他们这一族大半人交代在这里都是有可能的。真正饿到了一个境界之后,什么人性兽性都抛开了,脑子里只剩下食物。
江逾白也是正襟危坐的。
“你同族里人说说,一定叫他们别滥发好心,小心招来祸事。也不要乱看胡说,这些天我们脚程都快些。”
“这是有没有同解差他们通过气?”
两个男人言语间,全然不曾把逃荒者视为是人一样。
一边的江鸣,并未走远,所以还是听到了些,却只觉得说不出来的恶心。可是他很聪明,并没有把这种想法上的转变表露出来。
江逾白二人商量完之后,江玉成一家三口就回去吃饭了。
江鸣也要去给江逾白拿饭,不过却被叫住了。
小童脚步一顿,转身的动作都有些迟滞。
他虽然是背对着江逾白的,但莫名能感受到对方的视线仿佛要在自己的身上扎出洞来一般。
江鸣回过头来甜甜一笑:“兄长,你叫我有什么事吗?”
“不用急着去拿饭了,饿一顿清醒一点也好。”
“什么?”江鸣不解。
“你刚刚也听到了我和玉成在说什么,心里一定会有些什么想法。人长嘴就是要把话说出来的,你既然对我不满,又为何要隐瞒着?”江逾白讲到这里,似乎是自嘲一笑。
“兴许我不是好人。”
江鸣本不想说的,但是他到底年纪还小,就像本来想要隐瞒情绪,却被江逾白完全看穿了一样。
总角小童憋着嘴,这才终于是低声问道:“为什么不救呢?他们都是没有办法才沦落至此的。为什么还要见死不救?明明救一个就能活一个,活着才有希望。”
“哪怕只救一个,也是一个。”
“他们有了一口吃的,就有气力了,说不定就能走到有水的地方了,说不定就能活下去了。”
“真的能活下去吗?今天活了明天能活吗?这一顿饱了,那下一顿呢?出路在哪里?”
江逾白只是平静反问。
他的眉眼在素色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冷冽。分明只是很随意的坐着,神态和寻常也别无二致,看着还有几分肖似佛堂里的佛像呢。
江鸣却觉得是不一样的,是很残忍的。
江鸣回答不出来兄长的问题,他只能说:“饿死会很痛的。”
他低声喃喃着这句话。
“没有出路。”
江逾白自问自答,不管江鸣口中的痛苦与否。
江鸣咬着牙。
“农人一年到头都在地里忙活自己勉强果腹的口粮,但是他们一年种出来的粮食,真的只能够自己勉强果腹吗?”
“是种出来的粮食,只能留下自己勉强果腹的部分。”
“从前朝廷赋税明明不重,可为什么每次一到灾年,还是有很多人被逼的不得不卖妻鬻子?”
“朝廷每年从各地能缴上来的粮食会有一部分进入预备仓,就是拿来专门赈灾用的,各地都有预备仓,为什么少见派上用场?你吃过这些赈灾粮吗?”
江鸣点点头又摇摇头。
“大旱从来旱的都只是农人。”江逾白做了总结。
在这个金字塔一般的社会结构下,苦难从来都是来自于上面。不管是上天还是天子,这些苦难都会如同流水一般,流过上层阶级,沉淀在最底下。
水越来越多就会变成洪水。
洪水会推翻这个金字塔一般的社会结构,然后再重新建造。
在中夏的历史上,这是一个有关轮回的故事。
江鸣听着前面一连串的质问,无话可说,但听到江逾白的最后一句,他不解问道:“兄长,为什么?你为什么说大旱旱的只有农民?”
分明朝廷也会因为大旱收不到粮食,地主自家里的收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缙绅家有余粮,农民家没有,那么为了现在能够活下去,农民就必须出售自己仅有的生产资料、”
江逾白意识到自己用词错误,他很快换了一个更易于理解的词语:“自己仅有的生存之本,他要卖田才能买粮活下去。”
“镇里乡里,能有钱在这样的世道里买田的,就那么几个。大家商量好,都用最低的价买走农人的田地,再随便用些陈粮打发了。”
“一场大旱下来,农民们家破人亡,缙绅们确实可以赚得盆满钵满,他们卖了陈年旧粮,又低价扩大了自家的田地,所以大旱对他们来说,是好事才对。”
江鸣听愣了。
他这个年纪想要理解这些,还是有一定的难度的。
但是,又不是那么困难。因为每一件事情,江鸣都见过,他见过,只是他那时还不知道而已。
“那朝廷呢?朝廷怎么能得好?”
江逾白用一种看无知稚童的目光看着江鸣,他笑了笑,那笑里却还是只有残忍的意味。
“傻孩子,朝廷百官,说白了不也是地主吗?”
江鸣听懂了这些话,他想从千头万绪的杂乱思绪当中抽离出能解决这个问题的答案,可是这个解答过程注定很困难。
他足足想了两天一夜。
到最后流放队伍和逃难队伍都遇上了,江鸣也依然没想出来。
“大兄,你在想什么呀?我看你挎着个脸都好几天了?”
江成业很是不解,爹爹说,他们马上就要到岭南吃荔枝了,这不应该是一件很让人开心的事情吗?
江鸣不理这个笨蛋。
他跟着流放队伍,从逃难队伍中间的大路穿过去,这些人不知道走了多久,已经走得没有一点力气了,软趴趴地倒在路边,嘴唇干涩,看着流放的队伍,目露希冀。
族里有不少人都被缠上了。
有人磕头,有人哭喊。
“行行好吧,行行好,就给一口粮食,我儿真的要饿死了…”
江玉成已经提前和大家打了招呼,没有人发善心。他们就那样冷漠的从中穿插了过去,还有实在无法只能死命一搏的逃难者干脆上手来抢解差的马车。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他们也得了几棍子。
大黑畏惧嗜杀成性手段残忍的麻匪,可是对这些一脚就能踹翻好几个的灾民是没什么畏惧的。
为了避免这些灾民继续闹事,他拿起佩刀,直接给离他最近的男人爆了头,血花迸溅。
江鸣目睹了这一幕。
他认得这个男人,刚刚跪在月婶脚边求能得一口粮食的父亲,男人有一双饿的一张脸上只剩下一对眼珠子的儿女,妻子已然不知去向。
他大抵能猜到不会是什么好去向。
大黑在被开了瓢的男人衣服上擦了擦带血的棍子,他的举动惊退了其他还想得寸进尺的灾民。
那皮包骨脸上剩下只有一对眼珠子的兄妹,年纪小的妹妹哭了起来,年纪大点的哥哥一言不发,面上是麻木不仁的神情。
解差们没有停下,所以江鸣也不能停下。
他只能扭过头,有些自虐一样要将自己的视线在这群人身上多留几分。
他们离开之后,很快就有几个人上前拖走了男人的尸体,拖去了隐蔽处,是用来做什么呢?
江鸣不愿意深想,他的视线自然地从死掉的父亲身上移开。
他看到了母亲父亲女儿儿子姐妹兄弟,而现在他们全都从身份当中解脱了出来,只是人。
他看着他们面黄肌瘦,看着他们瘦骨嶙峋。
他们的肚皮是隆起来的,里面大概率只是些树皮和观音土。
观音土其实并不好吃,吃了之后还是饿,一点力气都没有。树皮也不好吃,但是如果用火烤一下或者磨成粉的话,总还是能入口的。
“江鸣哥哥,他们那是在干嘛?”
江成业一路上就没停下过自己各种问问题的嘴,什么问题他都想要得到解答。
江鸣从自己的思绪中回神,正好看见江成业手指的方向。
那是……
“他们是在易子而食。”江鸣这样回答。
“什么是易子而食?”江成业不解,这个词他是第一次听。
“就是你爹你娘还有我兄长,还有我们两个都很多天很多天没有吃饭了,马上就要饿死了。”
“为了能有东西吃,你爹你娘就把你送给了我兄长,我兄长就把我送给了你爹你娘。”
江成业似懂非懂地梳理着这复杂的人际关系,然后恍然大悟一般长“哦”了一声。
江鸣快速补完自己要讲的话:“这样子他们既能吃饱又不用为自己吃了自己的孩子而难受。”
江成业反应了过来,小脸顿时煞白。
这个故事对他来说实在是太恐怖了。看了看自己最喜欢的爹娘,又看了看自己最爱的夫子,最后看了看自己亲爱的大兄。
感觉内心在做什么很复杂的挣扎。
“大兄,能不能让我爹娘吃我就行了?我感觉夫子一个人吃不完我。”
夫子瘦巴巴的,真不像多能吃的样子,浪费粮食是不可以的。
江鸣笑不出来这笨蛋,索性没有再管他,他回忆起了自己之前和族长爷爷相处的某一件事,那是出门去茶馆喝茶,听说书人讲故事。
在说书人的世界里,世界总是刀光剑影,波云诡谲,神鬼志怪的。江鸣很喜欢听这些奇奇怪怪的故事,那一天说书人讲的是包青天断案。
旁边有个老爷子听的兴起,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喊了一声:“包大人是个好官啊!要是咱们这也能有这么好的官就好了。”
族长爷爷那时是非常得意的摸着自己的胡子的。他悄悄偏过头来和自己说:“他们没有,咱们有。”
“你明见哥哥一定是个好官。”
爷爷总是最骄傲那个和他的血缘关系都能山路十八弯不知到哪里去的养孙。
现在江鸣想来,其实,兄长和那些当官的也没什么两样,没有爱民如子,也不像是包大人一样。
兄长也是冷漠的,残忍的。
可他会写《菜人哀》。
好像又和其他所有官员都不一样。
江鸣并没有能读懂那一首诗的能力,他也的确不认识几个字,可他恰好就认识这三个字,又那么恰好的知道了菜人是什么东西。
因为他、阿姊、阿兄、爹娘曾经就是菜人。
年幼的江鸣只知道自己所见所闻。
而中夏幅员辽阔,一直是个多灾的国家。
《资治通鉴》记载了1300多年的历史,其中“大饥”这个词出现了41次,每隔三十年出现一次,“人相食”这个词出现33次,大概每隔四十年出现一次。
百姓只有在类似这样的时候,才会作为一串数字,出现在史书的注脚中。
这些江鸣是不知道的,但也许他以后会知道。
也许是因为白日里的所见所闻,解差们今日大发慈悲,让犯人们提前结束了今日的路程。
大家伙儿都身体虚软地四处瘫着,竟然是没有一个人主动去拿吃的,解差们没有像平常那样催着人捡柴烧火煮粥。
江逾白是其中为数不多还有点精力做别的事情的人,他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图,时不时抬头看看天空。
今夜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满空繁星让黑夜都不那么模糊了。青年看着星辰转动算了半年,总算是确定了自己的地理位置。
这也马上就到岭南了啊。
他掐指一算,自己也差不多该死了。
这最后一格电的续航时间未免太长,想着,江逾白看了看某个解差的位置,人家估计也要等不及了。
江鸣沉默着端着碗过来了。一边本来还想逗逗他的江玉成都只能被动跟着沉默,两人一前一后到了江逾白身侧。
江玉成是想来聊聊。
白日里百姓逃荒的那副场景实在恐怖,让不少族人都心下难安——是不是到了岭南,他们也会如此。
传说之中的瘴气之地,如何种粮也没人知晓,打渔他们江氏一族更是一窍不通。
今日饿死的他人,明日说不定就是他们。
江逾白安静地听着江玉成絮叨着焦虑,小口喝着粥。
“你倒是说两句啊!”
江玉成静气不足,见青年好似没在听这么严重的事情一样,一时有些气急,他就催了一句。
然后江逾白猛烈咳嗽起来,拿着稀粥的碗都在剧烈摇晃。
这下给江玉成给吓着了,他平常就是个五大三粗、神经大条的人,这会儿都手足无措了起来,想帮江逾白拍拍背吧,又担心等下自己用力过猛给江逾白越搞越严重了可怎么是好?
青年勉强放稳粥碗,偏头就是一口暗红色的液体咳了出来。
江玉成一看,心都半凉了。
咳血,这对现在的医疗条件而言,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这意味着病情已经很严重了,是要死啊。
江逾白这边的动静,自然也吸引了几个解差过来。
不过看到是个病秧子马上就要见阎王了,大家也没什么兴致,继续回去喝酒吃肉去了——解差的待遇和流放犯人自然是不会相提并论的。
江玉成看着过来又离开的解差,心更凉了。
“你且在这里等着,我去找点…”
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该找点什么,至少手里有活不那么心慌意乱一点而已:“对,我去给你找你之前说那什么玩意儿清热解毒的。”
他想起来兴许有什么东西能用得上,说完就火急火燎的跑了。
这不稳重一如既往,一点没有当爹的样子。
旁的族人看起来就要靠得住得多,月婶忙打水过来给江逾白擦拭。
江鸣冷眼旁观,带着江成业这个小笨蛋,让这蠢蠢的小家伙别在这个时候胡闹打扰大人们。
江鸣心想,都是一群笨蛋。
兄长那堆浆果就藏在不远的地方呢,还是那种很常见的、不能吃,但是会被孩童们拿来做玩具的,有着红艳艳汁水的味涩浆果。
第104章 抵达 江逾白自那天吐过一次血……
江逾白自那天吐过一次血之后, 就仿佛是再回不到过去,时不时就能咳出点血来……一开始江玉成还惊慌失措,看多了之后,他诡异的就看习惯了。
好像明见也没有真因为吐血死了。
所以完全不通医理的江玉成得出了一个终极结论: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比起江逾白的半死不活但至少还活着, 更让江玉成这个代理族长心焦的还有别的乱七八糟的事情呢。
江氏一族都是北方人, 流放路上行进缓慢, 所以身体都在缓慢适应越来越往南这个方向的气候和水土,一路上都没出什么事儿。
但等真到了岭南地界, 因为水土不服病倒、腹泻的就有好几个, 一个个拉的都小脸通黄了。
偏偏江逾白自顾不暇,也没有余力医治, 只能这样边拉边走。
马上就能休沐的解差可不会管你这些个犯人是什么情况,越近岭南,他们催的越急。
这就导致本来流放一路上精神面貌都还算不错的江氏族人,在短短的四五日之内就看着都是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了。
愁的江玉成头发都不知道掉了多少了, 比起他家那个没心没肺的傻儿子江成业, 日子要难过得多。
江玉成每日不是去那家帮忙了, 就是去这家搭把手了。也没顾得上管自己家里的事情, 万幸是江成业身体康健,一路上过来一点毛病没有。
旁的孩子没有夫子管教着, 继续温习功课、写字的也很少。他们也多少有点不适应湿热的新环境,这溽暑蒸人的,跟着父母身边显得蔫蔫的。
江鸣是少数还在自己拿树枝习字的。
江逾白没再教, 他却是记得《菜人哀》的一些内容的,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意思,但总归是还记得几个字,就自己囫囵去写。
至于……明明他知道兄长一点事没有, 却不干脆去请教的缘故,也很简单。
尽管江逾白不是真的命不久矣,但他也确实是一副残躯,平日里走路都是两个男丁轮换着架拖着走的,已经是一个完全体挂件了。
不然以现在解差们赶路的急切,他早就不知道挨了多少棍子了。
万幸是,这苦日子眼看着就要熬出头来了。
*
“哎,黑哥?怎么是你?不是说这次带队的是张哥吗?”
负责在玉水一带交接的管事早早就在流放地等着了,好不容易见着流放队伍,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大黑提起这事,也是一脸伤感:“张哥……唉…”他欲言又止,总之是丝毫不提拿着张千遗财去花天酒地,找小娘子的事情的。
其他解差也都跟着扼腕叹息,实在是不能更真诚。
“我们路上遇到了麻匪…”
只一句,后面的就不用多说了。
这年头因为大灾小灾、徭役赋税都越来越重,匪患也是跟着水涨船高,朝廷年年剿匪,愣是一点匪患没打下来。
“你们这批犯人还挺不错的,我数数……”
管事也就不再废话,他本也就那么随口一问,结果数完之后,自己惊呆了:“呀,居然全都活下来了……”
嗯,这个估计是活不成了,没全活。
管事话还没说完呢…
就看到了一个靠在别人身上,眼睛紧闭着的青年人——江玉成有些麻了,不对呀,明鉴前几天不还好好的吗?虽然看着一副弱柳扶风的样子,这怎么一到地方,就昏过去了?
管事上前,皱眉问:“这是怎么了?”
“大人,就是有点水土不服而已…您放心,人没事儿。”江玉成连忙解释。
水土不服能给人造成这个样子?
这都半只脚踏进鬼门关了吧?
管事是不信的,他抬手查看了一下江逾白的脸色:“你这不会是疫病吧?疫病无小事,我劝你最好交代清楚。”
江玉成不是一个多么有城府的人,他并没有意识到管事这是在刻意刁难,还将人家的问话信以为真,连忙解释道。
“不是疫病不是疫病,流放之前受了刑,这一路上也没个郎中什么的,拖着拖着能活到现在已是大幸。”
“哦?受了刑罚,什么刑罚?你们不都是要受鞭刑的吗?”管事挑眉:“怎么就他到岭南了还不见好?怕不是想要躲懒不服徭役。”
他的同僚在旁边就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赵兄不知道?”
“这一批犯人不就是那科场舞弊案罪魁祸首的亲族吗?圣上仁德,留了他们一条性命,就连已经在凌迟处死的始作俑者,都被叫住了。”
“哦,原来如此…”
那个管事意味深长的,拉长了尾音,笑容中带着隐约几分轻蔑。
江玉后知后觉的感到不爽,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只能连声应道;“是是是,正是如此。”
要是江逾白现在还醒着的话,估计就能把江玉成的心理剖析的格外明白。
虽说流放路上艰难险阻,但到底是没遇见什么人,这批解差也不是那种多嘴多舌的,比起言语攻击,他们更喜欢直接物理动手。
就算物理动手,顶了天也就是一棍子。
这一路上不必心忧,可现在,已经是换了地方了。
就比如现在。
两位管事未必是真的收了钱要苛待江氏一族,兴许只是单纯的恶意罢了。
他俩自顾自唱戏也说够了,见江玉成和身后的一干族人都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也没什么兴致继续在这大热天里刁难旁人。
“行了,看在你们还算乖顺的份上,跟我过来吧。”
他们在前头带路。
后面的族人跟上,越往里走,未来几十年要生活的地方就这样缓慢地步入了眼帘之中。
数村木落芦花碎,山骨细,坟寒屋破人憔悴。【1】
只一眼。
也不知是因为空气湿热污浊还是怎么的,大家都觉得此刻胸中一片乌云,难以呼吸。
“孩子他爹…这我们可怎么办啊……”
“这农具都烂了吧,怎么拿来开荒?”
“这得是有多少人死在了这里?那坟也太多了吧?”
族人当中隐约传来这么几句。
“谁是主事儿的?”
两个管事把人带到了地方,这才再次高高在上的吩咐道:“找几个壮年劳力来,上头的吕大人心善,给你们提供了未来半年的口粮还有种粮,农具也都齐备,改明儿就能送过来。”
听到这句话,大家心头的阴霾才散去几分。
至少不用担心,在这待上几天就活活饿死。大家贴身倒是都还余着些钱财,可没有入账的话,终究还是坐吃山空。
江玉成把蔫了吧唧的江逾白交给江鸣和江成业两个小家伙看着,就匆忙点了几个男丁去和管事一道走了。
剩下的族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代理族长走之前也没给安排,大家都是服从惯了的,加上这又是新环境,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做什么。
各做各的都清楚,这一族的人员调动,就有点千头万绪了。
什么事情看着都紧急且重要。
最后还是位大娘,调理清晰的开始分配人干活。
收拾院子的收拾院子,去后山上拉黏土回来修缮屋墙的修缮屋墙,这些破烂农具也要处理一下。
就算是孩童,也都被分配到了各种力所能及的小任务。
嗯,没人扶着的江逾白在地上躺了半天。
他倒不是有意躲懒,不去干活……
江逾白是没想到的,他本来想装病,结果没成想真病了。他的水土不服,比族里其他人的都要严重的多。
人家只是上吐下泻,他却是冷热失温、头晕目眩、全身乏力。
等江逾白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这片破棚屋区也总算是收拾出来了点儿人可以住的模样,他也已经不知道被哪位好心人给拖到了木板床上躺尸。
而拿完粮食回来的江玉成,正端着个破了一个大豁口的陶碗,长吁短叹地喝稀粥。
“咳咳。”
江逾白咳嗽了两声,在这样的湿热环境下呼吸就感觉没有呼吸一样,因为你呼出去的是热气,吸进去的也是热气。
“你总算醒了!”
专注于愁眉苦脸喝粥的江玉成瞬间反应过来,眼眸都是锃光瓦亮的:“我有事和你说!你先吃完饭,等会儿凉了,你吃完我再和你说。”
江逾白的午饭是一碗苦菜粥,他的粥粘稠程度看上去就要比旁人的厚上好几分,回味发苦,但也勉强能果腹。
因为环境和身体的缘故,江逾白有些食不知味。可他很清楚,这碗稠粥估计是从旁人口中节省出来的。
大家不曾明言过,可这一路上态度的转变,从最开始到现在已经有了很明显的变化。
这些不懂医理的寻常百姓最朴素的观念就是病人多吃点好的才能养好身体,所以他们每个人都分出了一些米粒出来,这样自己吃的也不会很稀,同时又能确保留出来一碗稠粥。
江玉成等得很心急,但他到底还是按耐住,心中的焦躁没有在江逾白艰难进食的时候打断他。
苦夏里吃饭是真的很痛苦的一件事情。
尤其是天气还潮湿闷热的时候。
江逾白喝完了粥,擦了擦嘴,蹲下身,就这泥地写写画画起来,一面画一面说了几种江玉成听不懂的药草名字和特征。
“你们收拾院子的时候,若是看到这样的草木,便把他们移栽过来,可以驱赶蚊虫。”
“这地方瘴气浓重,容易被山野蚊虫叮咬,轻则痛痒难耐,重则呼吸困难、冷热失调、神志不清,我们这地方缺衣少食的,还是尽量不要受伤生病。”
江玉成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好端端的说起蚊虫的事情来了?他还有满腹疑惑要问呢,随口就直接应了下来。
——江逾白首先提出解决蚊虫问题的方案是有原因的……
嗯,他现在裸露在外的皮肤几乎没一块好皮了,以现在他身上被叮咬的红点密布程度,如果让那个一开始怀疑他得了疫病的管事来瞧,指定是要把他拉出去直接烧了的。
“蚊虫这个事儿先放一放,我有更加要紧的事要和你说。”
说着,江玉成打开了今天去拿的粮食袋子,都是陈粮,也不知放了多久,一打开就有股奇怪的味道,直冲鼻腔。
这也是江玉成愁眉苦脸的最大原因。
“瞧瞧,这就是他们给我们的粮食。那些农机都烂成那样了,也没管。还说什么那位吕大人心善,无非是另一种程度的羞辱罢了。”
江玉成只是反应有些慢,不是蠢。
他只要有时间坐下来好好回想一下,就能分析的明白。
“这些粮食这些农具,还有那荒了不知多久的农地,也不知道何年才能把地给养出来?我们可还要服徭役。”
流放犯人的徭役远比普通百姓的更重,也许用一句话可以更直观的概述:只要人不死,就往死里用。
这么一大串事压下来,也难怪江玉成愁眉不展了。
其实,江玉成并不是一个好的领导者。
老族长走了之后,在实际上,江玉成是担不起一族之长的重任的。
本来也不该是他一个年轻人来担此大任,可族里长辈哪个不是被这路上苦楚要去了半条命,谁也不肯接下这吃力不讨好的事,这才让江玉成成了族长。
江氏一族一路上没闹得分崩离析,还是因为这一路上也没出什么太大的岔子。
加之江玉成背后有江逾白这么个谋士在,以及江玉成本人善于听言纳谏,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无碍,一步一步来便是了,一口可吃不成一个胖子。”
首辅说过替他打点,看来是中间出了些岔子了。
毕竟这天高皇帝远的。
好在从一开始,江逾白就没想着只靠首辅这一条退路。
江逾白索性坐在了地上,把刚刚写的内容抹掉,又开始讲了起来,细细说自己这一路以来关于如何在岭南落脚的规划。
说到田地要如何合理分配给族里的每一个人?没有男丁的家庭又应该怎么熬过最艰难的一段时期?采用村民互助小组、自评公议等法子进行合理的精耕细作?公用农具要怎么维护和管理?
……
如此种种,两人足足聊了一下午,总算是制定出来了一个粗略的章程。
但很多时候制度是好制度,没有好好落实,或者没有因地制宜因时而变就变成坏制度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
这样的预案也是要提前做好的。
一直聊到最后,江逾白顺口还提到了一件事情。
“亩产八百斤?”
江玉成惊的直接站了起来。
“明见我读书少,你可别唬我。这天底下真有这样的仙粮?”
江鸣这小家伙本一直在一边安静听着,听到什么亩产八百斤,整个人都雀跃了起来,不禁幻想。
“要真有这样的粮食,哪怕年节不好,也不会再有人饿死了。”
其实饿死的人不会少多少。
但江逾白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笑:“我有什么必要骗你们?”
现阶段那些传说中的高产作物,如红薯、土豆等等已然流入沿海地区,只是还尚未被人发觉和普及开来——这一点,江逾白不是在书上看到的,而是他“看见”的。
“易成活,高产量且耐旱,这样的良种你们也可以多寻一寻,说不定真能找到。”
江玉成和江鸣闻言,两人眼中都充满了向往。
他们是田地里摸爬滚打长大的,对于粮食有一种特殊的执念,这和士子们想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执念也是一样的。
江逾白没有必要在这样的事情上欺骗他们,那就一定是真的了。
不知不觉间,夜色已深。
江玉成也是累了一整天了,看江逾白那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便主动提出了告辞。
江逾白也没有留他,只是有些不放心,老爷子一样教育道:“遇到事情不要急,慢慢解决就好了。老爷子交代你多少次每逢大事要有静气。”
江玉成捂着耳朵就跑了出去,和年少时别无二致。
江逾白偏过头问江鸣:“眼不眼熟?”
江鸣不解。
青年哈哈一笑,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这就是在说江成业了——
作者有话说:【1】“数村木落芦花碎,山骨细,坟寒屋破人憔悴”出自《西游记》,有删减重组二创。
第105章 跑路 江氏一族刚来,此处时屋……
江氏一族刚来, 此处时屋舍众多,可惜能直接住人的太少。
大半个白日里的忙活,也只是修缮了其中少部分房屋,所以第一个晚上大家都是挤一挤一起睡。
江逾白和江鸣就是里外各自休息的。
不过江逾白躺在床上并未睡着。
倒不是身下硬木板只垫一些茅草硌的难受, 也不是天气湿热、蚊虫叮咬的缘故。
青年抚摸着怀中利刃, 这是和麻匪交换的小刀, 那冰凉粗糙的触感让他有些出神。
他是在等人。
总归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不过看起来也许不是今天,月上中天之时, 江逾白要等的人依然没有来, 他也还是没有睡意,索性披上衣服, 轻手轻脚地起身出门去了。
江逾白所在的这个小屋是整个聚落的角落,从他这个角度向外看去,已经是屋舍宁静,一片祥和之景了。
庭下如积水空明, 水中藻、荇交横, 盖草木影也。【1】
江逾白越过庭中清泉, 继续向外走。
他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
此处在山边, 却并不时常有风,空气流动缓慢, 呼吸都是畅快不起来的。只有快走或奔跑时,才能在肺部填充入新鲜些的气。
江逾白咳嗽了两声,敏锐地听到了些许脚步声。
这声音并不像是江鸣能踩出来的。
还是多亏了上一世失明之后习惯性听声辨位留下来的本能一般的能力。
江逾白继续咳嗽, 腰都直不起来了。
在无声与有声之中, 一明一暗,两个人越靠越近。
双方都是胸有成竹的,一个面对着, 一个被朝着。江逾白看着地上渐近的模糊影子,那匕首也被他抓在了手中,捏的指节泛白。
无需回头。
他全情投入咳嗽的演绎中,给了暗中的不速之客足以出手的机会。
江逾白反手,便直接精准无误地扎入了并没有任何防备的不速之客的右胸。他甚至能通过刀尖的触感感受到穿过肋骨时的振动,是生命的振动。
青年这样想着,刀尖轻巧地下挑,劈开了这人的心脏,血液无声地从豁口处淌出。
现在,静默了。
刀尖穿心而过。
不速之客的面部遮挡被撤了下来,是一张熟悉的面庞,那个跟着孩子们一块儿听自己讲课的年轻解差。
他与江逾白年岁相仿,甚至还要更年轻一些。
年轻解差被推力冲击的后退两步,嘴角流出鲜血来,意识迷离前,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在他印象里一直是病怏怏的走两步甚至要被风吹散的人,居然轻松把自己一个身强力壮的兵士给反杀了。
在这一瞬间,他的大脑忽然回忆起最开始张百户的死亡。
说是麻匪?
可是真的是麻匪吗?
已经没有时间再给他思考了,年轻解差的身体软软地倒在地上,他双目还是圆睁着,不敢置信的模样。
其实年轻解差并不知道,这不是一个武力值的问题,而是一个决心的问题。
他本就没有抱着必杀江逾白的决心,只是想把对方弄晕,让其受凉病得更重,早点见阎王而已。
江逾白却是抱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
两相比较,一个没用全力,一个拼尽全力,解差的落败自然是可想而知的。
尸体要怎么处理呢?
江逾白左右看了看,撑着膝盖喘息,一时有些苦恼。
拖去山里喂狼不是不可以,只是人死之后会比活着更沉重,这种重体力劳动对于江逾白而言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他本来出来溜达就是想走到山林边给人家机会的。
奈何,这天时地利人不和。
“出来吧,都看完了还躲着做什么?”
江逾白很果断地找帮手。
江鸣有些不好意思的,从树后探出来一个头。他不知道兄长是怎么发现自己的,他觉得自己躲得还是挺好的,连那个解差都没发现自己呢。
一点没有担心自己同样也会在这月黑风高夜因为知道的太多而被杀人灭口。
这算起来江鸣已经是第二次看兄长杀人了。
上一次也是快准狠直接开瓢了张百户,这一回比上一次还要利索,一点多余的声音都没发出了,兄长手法有所精益。
“过来帮忙。”
江逾白吩咐了一句,就蹲下身握着刀,开始在明星解差的尸体上摸索什么。他很快就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一些随身带的碎银。
看看分量,也足够离家出走了。
“兄长,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个?”江鸣也靠了过来,看着自己这个曾经的同窗,现在已经杳无声息地倒在地上。
看吧,这就是蹭课不交束脩的惨痛后果。
兄长的刀扎的很准,血都没流出来多少。江鸣为这个手法而感叹,尽管江逾白单纯是因为只有这一件衣服不能弄脏了。
“弄到山里去吧。”
那边有野兽,可以清理掉剩余的痕迹。
江逾白说着便蹲下了身用刀开始切割分块。这是无奈之举,他一个一步三晃的、江鸣又还只是个孩子,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不过小刀分块显然还是有些困难的。
哪怕是找准了人体位置,像庖丁解牛那样的手法,也还是会因为工具不趁手难以下手。
场面有些血腥,江鸣默默地转过了眼。他虽不怕这些,但不代表喜欢这些。他还是没问什么兄长为何要杀人,杀都杀了,又没牵连族里人。
江鸣还有更重要的问题想问。
“兄长,你是不是要走了?要去哪里吗?”
江逾白正专心致志地断骨呢,闻言是头也没抬,只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2】而已。”
江鸣没正式蒙学过,自然是没太听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听到了南飞两字,于是他转头往南边看。
这里已经是岭南了,再往南,是海。
江鸣眸中忽而有光:“兄长,能带上我吗?”
“你都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就不怕蒙眼上贼船,这辈子都下不来?”
江逾白只是笑了一声,手头上的工作已经处理完成,他抱着两根手臂,抬头看了看月头,已经有点儿晚了。
江鸣也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利落的捡起一块腿道:“不怕。”
浑是一身牛劲儿,可谓初生牛犊不怕虎。
江逾白知道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甚至是聪明得有些过了头,显得聪明有余而智慧不足,但这并不是江鸣的天性。没有人教他,他只是自己在尘土间摸爬滚打,摸索出来了一些处世之道。
譬如最开始,在族长爷爷离开之后,就迅速和江逾白拉近关系,不该问的不问,不该懂的不懂。
替他做些琐事,管束族中孩童,以展现自身的价值。
目的性很强,也很坚定。
作为一个同姓但和本族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外人来讲,江鸣的选择并不多,他本可以选择更稳妥的方法。
江玉成会是一个比江逾白要稳定的多的选择。
但他没有选更稳妥的方式。
“你既不怕,便帮我做一件事,这件事情成了,我便带上你。”
夜渐渐深了,月色笼如云纱间,两人后来私底下又聊了什么,这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大抵不是什么好事。
*
江玉成第一晚是没怎么睡好的,岭南这地方,晚上蚊虫叮咬能痒的你睡不着。最后是又困又累又痒,直接昏迷了过去,这才是勉强入睡了。
梦里,江玉成还梦到了在北方故土的老族长。
爷爷正在煮面。
那是江逾白的十岁生辰,那时的他已经入了秦执中门下学习圣人经义。小小年纪,就是一身书卷气,再也不是在泥地里朝他扔泥巴的大哥了。
江玉成记得这个时候的自己,刚刚蒙学,每天能给老爷子气的吹胡子瞪眼,正是招猫逗狗被人嫌的年纪。
生辰日,不论是江玉成还是江逾白,都能得一份老爷子亲自做的长寿面。
这是一年到头,为数不多能吃上的好东西,高汤吊着,味极鲜美,很讨两个孩子的欢心。
不过今天,江玉成是没得吃的,他只能坐在一边吃着普通的面,看江逾白吸溜吸溜。
江逾白抱着面碗就开始吃,老爷子坐在对面吃,也是一碗面,只是普通的一碗面。
爷孙三个正在谈族里的家长里短呢,江玉成梦中已经记不清到底聊了什么了,但江逾白一筷子挑起的面,忽然就断了。
整根面条从中间断开,掉回了碗中,溅起好几点汤汁。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江逾白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因为他手上压根就没有用力。
也是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老爷子就眼疾手快直接抢过了江逾白的碗,两人的面碗对调。
长寿面是个好意头,但是中间断了……这就不是什么好征兆了。
现在的江玉成已经不是梦中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了。
“爷爷……”
江逾白还想开口说什么。
老爷子就吹胡子瞪眼:“吃你的,我今天想尝尝高汤面甚么味道,不成吗?”
小江玉成傻不愣登的在旁边欢欣鼓舞:“爷爷爷爷我也要吃,我也要吃!”然后就被老爷子猛敲了一个爆栗子。
好久没被人敲爆栗子,这一下子给江玉成吓醒了。
醒了之后天还没完全亮,江玉成便躺在床上发呆出神,听着自己旁边这同样也在招猫逗狗,最讨人嫌的年纪的亲儿子,梦里还在喊夫子。
忍不住上手就给自己儿子来了一个爆栗子。
可惜江成业睡得太死,咂巴咂巴嘴,翻了个身,睡得更舒坦了。江玉成看得无语,都不想这承认这傻小子是自己的血脉。
他本来应该讨厌跟他抢夺爷爷的爱的江明见的,可惜这家伙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长得那好看,人也好的没话说,想狗眼看人低都不成。
呸呸呸,什么狗眼。
江成业还在那里喊夫子,也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傻呵呵的笑,嘴角口水都流出来了。
江玉成:我收回我刚刚讲的话,对江明见的态度只需要一瞬就可以转变。他正打算起身去洗漱,门外忽然进来了人。
是个小孩。
是江鸣。
小脸惨白,身上还有半干不干的血迹。
“玉成叔!”
“别叫我叔,你也叫我兄长才是。”江玉成顺口纠正道,然后才有些诧异的注意到了江鸣的全貌:“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江玉成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而后他看着江鸣嘴巴开开合合,也不记得自己听到了什么,三步并两步就跟着江鸣一块跑。
不对啊,这一路上江逾白,都是最后一口气吊着的样子,那不也没出人命?怎么才到岭南就出这样的事情?
不是说好了祸害遗千年吗?
江逾白可是祸害了全族上下的人,这能轻易放他死了?
是的,就是轻易放他死了。
江玉成看到了被血糊啦了一身,看起来很像是半夜起来吐血吐死的青年的……身体。
江玉成的手有些颤抖,他试探着去摸了一下江逾白的鼻息,而后又去探对方的脉搏。鼻息没有,脉搏也没有……
江玉成这下整个人大脑都空白成一片了。
江鸣在一边站着,表情也是哀凄的,可是看了半天也不见江玉成有其他动作,他只好继续开口推进剧情。
“玉成叔,我一早醒来进来叫兄长,就发现兄长已经晕了过去了。”
江玉成没说话。
“这是什么?”
江鸣只能是继续推进剧情,他像是才发现一样,指着床边一张布帛一样的东西,上面有血迹。
江玉成这才回过神,慌忙拿过。这是血书,没有笔墨纸砚,所以是用血占着食指写就的,也没有什么内容,就两三句话。
“初到岭南事忙,不必收吾骨,任尔风雨中。”【3】
字迹颤抖,一点不见江逾白平日的书写风骨,可想当时动笔之艰难。
江玉成这下没绷住,直接当着晚辈的面哭了起来。他哭得很不讲形象,整个人也已经不修边幅,潦草到了极点,鼻涕眼泪泡一块儿齐出。
江鸣已经是第二次见江玉成这么个哭法了。
上一次是哭族长爷爷。
因为对方哭得太过真切,江鸣还有些心虚…算了,至少这样看起来是真相信了。
天才知道刚刚江玉成去探兄长脉搏的时候他有多担心,还好江玉成医术不精,切脉切错了地方。
族里人很快也有陆续过来的。
这些过来的人大多是已经对江逾白转变了态度的,他们还没进屋就闻到了一股浓到快要发酵的血腥味,心情难免复杂。
要说流放之初,对江逾白那肯定是恨的。
可又是因为他的存在,族里上下除了心死的老族长之外再无减员。这个时候矛盾就来了,没有江逾白,他们也不至于落得如此田地。
可江逾白其实是个好人。
他做的可是皇帝老爷交代的事情,当初族里任谁出去显摆,都是说江逾白是修书的,修的什么书?
黄册啊,这可是老重要的东西了,和我们这些泥地里刨食息息相关呢。
谁知道会闹成这样?
众人都心情复杂,屋里的气氛很压抑,也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声:“都是那些贪官害的,明见多好的孩子啊。”
是啊,多好的孩子,谦逊之礼、乐善好施、才学出众……他们江氏一族是祖坟冒青烟了,才出这么一个麒麟儿。
江玉成算是其中最直白表露自己感情的了。
既是在哭没有安享晚年的老族长,也是在哭英年早逝的江逾白,更是在哭自己要在这里蹉跎一生的未来,还有自己将来也不知道能不能吃得来田地里的苦的傻儿子。
他哭了半响,也算是哭够了。
江玉成哭完不死心的又去探江逾白的鼻息和脉搏。
嗯,万幸,这一次还是切错了地方。
这下是真的死了心,江逾白的手都凉了,江玉成也哭不出来了,组织着愿意帮忙的人手,操办江逾白的下葬事宜。
血书上虽写就“任尔风雨中”,可如何能叫他真的任尔风雨中?
埋葬的地点选在了后山,也就是那个大小坟堆的林立之地。也没什么好棺材,一卷临时编织出来的烂草席就裹了江逾白抬去了后山。
期间管事还刚好过来,结果就碰上了晦气的丧事,有些无语。管事没给好脸色,毕竟谁出门遇上丧事能给好脸色?
“赶紧收拾收拾,死一个人而已,这年头谁家不死几个,你们这还不开荒种粮,秋日里没有收成,冬日里是要等着饿死不成?”
这话说的大家脸色都更难看了一些。
但又无可奈何。
穷人是连伤心的时间都没有的,因为只要停下奔跑就会饿死。江玉成要拉着江鸣走,江鸣不肯,说是想多陪陪兄长。
虽说不懂才在路上相处两个月的“兄长”能有什么身后感情吧……
江玉成没再坚持,左右江鸣一个小孩子也没法子干什么农活,少耗点精力还能少吃点饭,索性留他在这里陪陪江逾白也好。
后山上总算只剩下了江鸣一个。
他等人都走了,慌忙去扒拉小土堆,可别真给兄长活埋了。土堆里也传来动静,是江逾白在往外挣扎,这时间已经是卡的很极限了。
还得亏是江逾白颇有些被活埋的经验在手。
两人忙活了好一会儿,江逾白的头才总算是重见天日,能呼吸顺畅一些了。整个人都更狼狈了,活像是这么从泥堆里滚出来的乞儿。
瞧着那木板子上江玉成凿出来的“吾兄江逾白之墓”几个大字,他倒是笑得挺开心的。
江鸣慌得连忙就想上手捂嘴:“兄长别笑了,等下把山下的人吸引上来了。”
江逾白这才停了下来,他躺在土堆上躺了好一会儿,这才意气风发的招呼着江鸣把坑填回去:“走吧,从这边下山去,我们去镇子一趟。”——
作者有话说:——
【1】“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草木影也。”出自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其中“草木”原文为竹柏。
【2】“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出自曹操的《短歌行》
【3】“不必收吾骨,任尔风雨中”改编自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原句为:“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第106章 清官 流放足足走了两个多月,……
流放足足走了两个多月, 一路上都是人烟稀少之地,就算偶尔遇到乡镇,也是解差们去享受。
所以,不管是江逾白还是江鸣, 都是许久不见人流如织的景象。
江鸣好奇瞧着这岭南的风土人情, 并不在意周围人看他和兄长的奇怪眼神, 只觉得这里的人比北方那边的都要黑上一些,也更干瘦一点。
“兄长, 这里的人比我想象中的要多欸。”
“我看, 其实这还是少的,这里估计前不久还被海寇抢过一次。”江逾白却给出了截然相反的回答:“这里出来的小商贩很少, 各路官兵的巡逻却频繁。”
刚提到官兵呢,就看见街道那一头有一队官兵走过。
江鸣强装镇定,偏过脸去都不敢看官兵的方向。
他们这算是逃出来的,一旦被解差发现, 肯定要被收拾的。
江逾白却是早就看好了藏身地点, 直接捞起江鸣就往一边的夹道藏去, 夹道的尽头走过去就是一间小客栈。
两人避开了官兵巡逻的路线, 径直就来到了客栈,开了一间房洗漱。路上不曾认真洗漱过, 时间紧张都是草草了事,好在这会儿有年轻解差的银钱资助。
就他俩这卖相,寻常人会兴许觉得是行乞之人, 但要是被官兵看见了, 怎么着都要怀疑一下是不是倭寇派来的探子。
钱不多,加上天气热,所以江逾白也没叫热水。
两个人合计起来换了五桶水才算是整个人都爽利一些了。不过岭南这个天气, 估计很快又会回到那种黏糊糊的状态。
“公子,您要我买的东西。”店小二来敲门。
这是江逾白在洗漱之前便叫人去买的衣服,他们现在身上穿的都已经破破烂烂,好些地方还破大洞了,拿补丁都不一定能补得上。
也是买衣服花光了最后一点银钱。
江逾白出来拿衣服,让江鸣继续在内间安心梳洗。
江鸣是不知道最后这一点钱拿来买衣服了,不然他应该是宁愿继续穿破烂衣服的。穿什么哪有肚子吃饱了来得重要。
等江鸣洗完换好衣服,从内间出来,江逾白同样也已经换了一身皮囊,只是,他看着江逾白身上穿的总感觉哪里有点奇怪,却又说不出来。
青年并不在意江鸣的古怪视线,现在有了开诚布公的时间,他也愿意和这个孩子好好聊聊。
“今日到此处来,我们是要见一个人,海盗王之,在海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朝廷要招安他,所以他会途径此处。”
“咱们的贼船到底能不能建得起来,还得看这位王将军。”
“招安是假的吧,对吗?”江鸣并不觉得朝廷会对一个海盗有多好的脸色。
海盗不就是海上的土匪,和山匪、麻匪一样的。
“是啊,在士大夫眼中商人卑贱,何况是他这样头顶着朝廷律例还屡屡触犯之人?朝堂中有人提议招安,就必然有人提议枭贼首以震慑海外。”
有的时候不是对错或者哪个策略更有利的问题,而是屁股决定脑袋的问题。
同是文臣,党争的手段都是信手拈来的。
不管你是对的还是错的,你是不属于我们这一派系的,那么我就反对所有和你有关的事情。
“哼,商人本来就是四民之末,这个海盗头子怎么这么笨,居然相信了大官给他许的诺言。”
江鸣轻哼了一声,有些嫌弃这个还没见上面的王将军。
他同样是对商人没有什么好脸色,在他看来商人所赚取的那些银钱都是沾着血的。
“什么四民之末,都是人,有什么区别呢?”
江逾白轻轻一挑眉,神态冷峭。没有解释自己话里的什么深意,那只是他自己的感慨而已。
“我会说服这位王将军回到海上继续同外商贸易,而后从海上重新回到这里。”
江逾白开诚布公的同一个年仅十岁的小童讲述自己的计划,一点没有轻视对方的意思。
江鸣本还在想刚刚兄长所言,听到此处却是惊的直接站了起来:“兄长,你这是要造反?”
江逾白摸摸小家伙的脑袋:“当官救不了百姓。”他也没说什么你愿意什么都不知道就跟着我到处瞎跑,难道不愿跟着一起做乱臣贼子?
更没说什么:“兴,百姓苦;亡,百姓苦。”【1】
正魂归位之后,江逾白的追求就不再是什么传统士大夫所向往的海晏河清、天下大同。
中夏是一个很典型的大陆海洋型但是陆权的国家,其核心就是人口、资源的集中化与高压高度内卷化。
陆权国家是靠着掌控地理上欧亚大陆这座世界岛屿的核心交通地带制霸世界岛【2】的,但这个世界不止欧亚大陆的,还有很多离岛。
但是因为制度的发达,这个国家很早就在农业社会的规则里玩到了顶级,在没有外力干扰的情况下,王朝更迭只能是重复一个历史循环游戏而已。
这很乏味。
江逾白对引入一个新的游戏规则,彻底打翻旧朝棋盘是兴致勃勃的。
江鸣没有像江逾白那样的发散性思维,他联想到了江逾白的遭遇,这造反的想法太激进,总有个由头才是。
所以他问:“是因为朝廷里都是坏官贪官吗?皇帝也不是好皇帝吗?”
缘着自身的局限性,江鸣自己还是怀着那种世界上总有青天大老爷、圣明天子存在的想法,这是无可厚非的。
因为期待强者来拯救自己是人类的天性。
“不是。”江逾白吐出两个字来。
江鸣不解。
青年给自己斟了一杯粗茶,他有心要教江鸣,却不是打算从自己那些放在现在来说惊世骇俗的言论出发,而是换了个更本质的角度。
“不过,都说升官发财,你想一想,想想当官之后要如何升官,要怎么发财,这发财又是发谁的财,升官之后能得到什么?”
“要发财,可以拿朝廷的俸禄,还不用缴税。”
“心再坏一些,还能盘剥百姓。升官的话…封妻荫子…光宗耀祖……俸禄能拿的更多?”江鸣粗浅的用自己的言语勾勒了一个粗糙的框架来。
“是了,这就是当官的好处。”
江逾白对江鸣的答复给予肯定,他随后补充道:“其实不止这些的,还有下面的官员会自发的向上级官员送礼,商人要做生意想请官员高抬贵手也会送礼。”
“你方才问我,朝廷里都是坏官吗?我要问你,天底下都是坏人吗?”
江鸣摇头,若真都是坏人,他如何能被爷爷收养?
“那为什么朝廷上看起来所有的当官的,都是坏官贪官呢?”
江鸣摇头。
“你不必把这些当官的作什么圣人看待,只把他当你平常见过的所有人一样去看。”
茶不好喝。
江逾白面无表情地含了一口,硬是给自己咽了下去,而后他放下茶杯,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不要问为什么坏官那么多,你只是要想想,为什么清官和好官那么少?”
江鸣低着头皱眉思索,脸都憋得有些红了。
就如兄长所言,他正在努力把这些官员看成是卖粮食的商贩、种地的农家人、卑躬屈膝的奴仆、走街串巷的游人、面慈心歹的富人。
江逾白也不说话,完全是把时间留给了江鸣自己思考。
“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好人本来就少吗?”
江鸣最后用他仅有的见识,得出了一个非常朴素的结论。
江逾白摇了摇头:“不是,好人和坏人本身就是两个非常宽泛的词语,今天你饿的时候会想要抢别人的粮食来吃,这是好是坏?如果你不抢,你就会饿死,可是你抢了别人的粮食,别人就会饿死。”
“明天你不饿,还有余粮的时候,看到饿死的人会想要救济。你救济了他们,你会饿死,你不救济他们,你自己能活。这又怎么区分好坏?”
“所以好和坏是不能放在一起的,他们并不对立,而是相互依存而存在着的。”
“在朝廷,好官和清官少,也是一样的道理。只是因为朝廷不允许好官和清官存在而已。”
江鸣困惑,这怎么可能?
江逾白讲到这里,忽而有了谈性,他看着还是无法想象是具体什么样子的江鸣:“你想象不出来,是因为你把当官想的很困难。”
“你大可不必把当官想的太困难,困难的只有科举而已。”
“当官其实很简单,它对个人品格的要求就是太监般的贱皮骨,缙绅老财般搜刮百姓的狠心肠,媒婆般的巧言色,处理文牍的好耐性。”【备注】
江鸣只知道贪官,却不知道这些内情又是什么样的。在他为数不多和官员的接触中,官员都是一样的嘴脸——对待百姓的模样。
的确都像是兄长所言。
江鸣也是跟着老爷子学过一些圣人道理的,尽管讲的十分粗浅,可他一贯以来的认知,让他总还觉得不是这样的,总有一个青天大老爷在的。
读书人不是都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吗?
有好好学习圣人经义的大官,不是应该是个好人吗?怎么在兄长口中,这好好一个读书人,一当官就是丑态百出?
江逾白看出了江鸣的困惑难解,他站起了身:“你觉得是这些士子考上进士之后,当上官之后就堕落了吗?”
江鸣想点头,但是看看江逾白的样子,又迟疑了。
“哪里就堕落了呢?”
江逾白反问:“只是分成了两个学习过程而已,第一次学习圣人经义,第二次学习的是胥吏衙役士绅同僚。第一次能学到满口道德仁义,第二次能学到满腹男娼女盗。”【备注】
“因为朝廷体制就是如此,大部分官员注定都是会慢慢变成这副模样的,不管他们想与不想。”
江鸣似懂非懂。
“哪怕是有一个青天大老爷一般的好皇帝存在,他能杀掉一个贪官,他能杀掉所有的官吗?”
“他真的全杀了,那么谁能来帮他治理天下呢?”
“这些官员之间还有着数不清的相互联系,早在出生、科举之时就已经存在了。出生于一省一县,是为‘乡谊’。同一年考中举人或进士,是为‘年谊’。婚姻相连,就是‘婚谊’。主持考试的考官便是终生的恩师,叫做‘师谊’……”【备注】
“这与你在乡里生活,你的父母亲朋,你的族人师长是一样的,若你的朋友做错了什么事。譬如家里交代他去割稻,他因为种种缘由,没有去做,为了避免惩罚,他苦苦哀求你,甚至许诺如果下一次家里做白面馒头就给你一个,你会不会帮着隐瞒?”
江鸣点头,很诚实。
江逾白继而道:“你会帮着隐瞒,但有的人也许天性坦率,便拒绝了朋友,甚至是主动告发了朋友。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江鸣表情僵硬起来,因为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会被排挤和孤立。
“在官场也是如此,为了你好我好大家好,这些关系、这些‘谊’的存在原则上就有着大家互相帮助的必要,个人的困难,可以大家互相私底下解决了;犯的错误也可以众口一词去掩盖。”【备注】
“这是天底下哪里都有的人情往来,无可厚非。”
“毕竟送礼的礼,才是真正的礼。”
江逾白说着话,面上还是带着笑的:“只不过其流弊至于今日,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而已。士大夫言必称阴阳调和,方为正道。”【备注】
江鸣只觉得有些什么根植在自己内心深处的希冀忽然破碎了。
他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整个人都犹如被什么东西猛敲了一闷棍子。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音问:“那皇帝真的就一点都不管吗?”
江逾白打了个易于理解的比方:“我们先不谈皇帝的确能砍掉坏官的脑袋。但皇帝是什么样子的都有,有的皇帝只能庸庸碌碌一生,有的皇帝只知道贪花好色,痴迷享受。还有的皇帝很厉害,对整个朝堂上发生的风吹草动都心中有数。”
“厉害的人是少数的。”
“不是所有皇帝都这么聪明,皇帝的权力固然是至高无上的,但是皇帝一个人要如何对抗庞大数量的官员们呢?”
“他只是坐在宫殿里,听着手底下的宫人、大臣从外面跑进来告诉他外面发生了什么,又从他这里领到诏旨跑去外面告诉旁人里面发生了什么。”
“如果你要说这样也无妨的话,那么皇帝所在的京城也许会好一点,毕竟皇帝坐在那里都看着呢。”
“那本朝幅员辽阔,在京城之外的地方,不还是天高皇帝远吗?”
江鸣冷汗涔涔:“那…兄长你是骗我的吧?这样的话,根本不会有好官和清官的存在,只会有很多不同的关系联系起来的不同的团体。”
“我说了,好和坏是一个模糊的界限。清官和好官是少,但不是没有,人的良心不是一成不变的。”
江逾白没有说死,他自己当官时,也不是多清廉。
他因为官职的缘故,不曾真正盘剥百姓。
可打秋风、请客吃饭、表礼水礼、程仪、炭敬冰敬别敬、三节两寿等等,不会因为江逾白不想就不存在。
江逾白在说清官,也可能是在说自己。
“在这样的朝廷里,是很难做到独善其身的。大多数当官的,都不过是一面盘剥一面爱民如子,取中庸之道而已。”
“若人人皆盘剥压榨,至百姓民不聊生,那今日造反的,就不止我一人身了。”
“话既然到了此处,那不妨再说说我的一位同僚。”【备注】
这是故事的开头,江鸣抿紧了唇细细听着。
“他是外放到了阳春做县主簿。此地地方偏僻,土匪盘踞。他有心想要解决匪患,多次拒绝了土匪头子礼赠的金瓜玉果,将其下狱。”
“未曾想府中官员被买通,这土匪头子便被放回来家。”
“我的同僚大怒,这次直接就要带上刑具去把人捉拿归案,只是可惜此事还没开始,府里便下了调函,将同僚调离到了阳江去。”
“他是个清官好官,但他做成了什么事吗?”
“清官本身就是大道理,但在世上行不通。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时而动’,又有:‘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不能保全自身,如何报效朝廷呢?”【备注】
这一番话,江逾白说的都很温和,面上还是有笑,语气却隐约透出一股冷峭之意来。
江鸣哑口无言。
他想不明白到底是谁错了,但他想到了一些更为遥远的东西。皇帝知道这样的朝廷不好,为什么不改变呢?
江鸣成功摸到了一个江逾白为他准备的门槛,但尚没能越过。
江逾白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今日已经讲得太多了,知识的吸收和消化以及转变成智慧是需要时间的。
他走到门边,戴上了幕离。
长发并未束起,而是自然的披散下来在青年腰后晃荡。
“下去吧,我们等的人来了。”
江鸣亦步亦趋在后面,面上神情还是一片空白。
一下楼都无需在厅内用目光搜寻哪一个才是江逾白要等的那个人,直接就能瞧着厅堂中央的一桌,正坐着两个人,一个皮肤黝黑、膀大腰圆;另一个身着官府服饰,却一副谄媚模样。
皮肤黝黑的那个正是海盗王之,而坐在他对面的就是负责在这个村镇迎他的小官。
两人此时正相谈甚欢。
江逾白就仿佛社交恐怖分子一样,径直走了过去,而后硬是插入了两人之间的谈话:“不知二位大人可否拼桌?”
江鸣在后面,本来还在想刚刚在屋里头聊得那些东西,结果江逾白这一下弄得他整个人都听傻了…
这声若黄鹂般清婉的、正在讲话的人是他的兄长???
以前只听闻京中有善口技者,不知口技者竟在我身边?
王之被吸引了注意力,眨巴眨巴眼看着面前这个头戴幕离,面容模糊不清的女子。因为声音太过动人,他甚至下意识忽略了对方那有点儿超出寻常女子的身高。
“且坐且坐,不必客气。”
小官也是震惊了片刻,但他很快回过神来环视了周围一遭,神情很快暧昧起来,他索性起身:“二位随意,王大人,下官突然想起府中还有些琐事没有处理,晚些时候再来叨扰大人,下官就先告辞了。”
虽然厅堂人颇多,但也不是没有空桌的。
既如此,这女子带着仆童主动过来就是一种暗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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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出自张养浩《山坡羊·潼关怀古》。
【2】“世界岛”,该理论出自英国地理学家和地缘政治学家哈尔福德·麦金德。欧亚大陆和非洲大陆合起来视为一个整体,称之为“世界岛”。他认为,控制了这个“世界岛”的国家将能够控制全世界。麦金德特别强调了欧亚大陆中部地区,即所谓的“心脏地带”,认为这是世界的核心区域,控制了“心脏地带”就能控制“世界岛”,进而控制全世界。
【备注】部分:本章关于清官堕落定律和官场腐败因为篇幅原因,以及江鸣本身还年幼,讲太高深的他也听不懂的原因,其实是比较片面的。
其他缘由还有(A:合法伤害权所进行的腐败行为天然具有隐蔽性)这个后面会有章节提到——(B:监察制度本身就是为了皇权而服务的,身在局中是不可能完全超脱秉公执法的)诸如此类种种。
包括后面的“皇帝一个人要如何对抗文官集团”的问题,其实解法青花是没说的,讲太多不利于江鸣理解。
以明朝为例子,为了打压文官集团,有废宰相设立内阁之举。为了监察文官集团,有锦衣卫和东厂。但是这些方法都是治标不治本的。
明后期,虽然废了宰相,但依然有权倾朝野的首辅。为了制衡和监察东厂,又设立了西厂种种。
对这方面感兴趣的读者,书籍可以去看看吴思先生的《潜规则》,影视剧则可以去看看《大明王朝1566》想必会有很大收获的。
标了【备注】的片段多是取自《潜规则》原文,略有改动以符合场景。
第107章 明谋 江鸣也没坐下,只跟在自……
江鸣也没坐下, 只跟在自家兄长身后,思考要不要把自己的耳朵戳聋。
因为他好像知道的有点太多了……总感觉自己有说书的嘴里所说的那种被灭口的风险。
王之没有在意后面那个小童,他和那个离开的官员想法是一致的,所以面对江逾白时很是热情。
虽这女子面容影影倬倬看不清楚, 但周身的气度骗不了人, 这样的气度, 容貌也决计不会差到哪里去。
王之不好女色,但常年海上漂泊着, 哪里见过这样类型的美人?
“谢过官人。”
江逾白坐下, 初步目的达成,他却并未直接和王之沟通。
反倒是一边的江鸣挠了挠头, 装出一副好奇神情来率先开口:“主子,你先前同我说的梁山好汉,宋江他们就要被朝廷招安了,后面的故事呢?”
王之本来在给江逾白斟茶的手顿了一下, 很快又继续动作, 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江逾白叹了一气, 很为这个故事的结局感伤一般:“宋江接受了朝廷的招安, 也的确是当上了官。不过他很快就被奸臣高俅、童贯等人视为眼中钉,最终惨遭毒杀。到死也没能实现自己‘封妻荫子, 光宗耀祖’的愿景。”
江鸣困惑道:“宋江不是可厉害了吗,他可是及时雨,怎么就直接叫朝廷压了下去?朝廷要是一开始就这么厉害的话, 那又为什么要招安宋江呢?”
这是一个很淳朴的问题。
“立身之本都叫人夺了去, 再有及时雨之名有什么用?”
江逾白一面说,一面朝刚刚给他斟茶的王之轻轻点头致谢。
王之在一边,本以为是小姑娘瞧上了自己, 结果姑娘真坐下之后却是无视了他。他只当是女儿家羞赧,谁知听了这么一段再联系到自己身上,难免不会越听越古怪。
谁家羞赧的女儿家会大庭广众之下跑来同他一个大老爷们儿拼桌?
他本面上还带着点笑,这下已经笑容全无了。到这个时候,若还听不出来对方是在影射暗示,那他王之不就是傻子了?
“姑娘到底何意?不妨直说?”
王之本也不是个喜欢弯弯绕绕的人,甚至因为对方的这弯弯绕绕,他莫名有些不悦,他也说不清楚这个不悦到底是从哪来的,索性直言不讳,开门见山。
江逾白垂眸,只道:“君听曲中意,自也是曲中人。”
王之大脑短路了片刻,忽而莫名道:“姑娘会弹曲?”
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此话颇有深意,而是直接当字面意思理解了。
江逾白对王之的评估本是一介枭雄,毕竟是能在海上混成大头目的人。闻言也是难免困惑,有点没懂对方的意思。
怎么阅读理解都不会做?
我是在和你谈曲吗?我是吗?
桌上陷入了短暂的尴尬沉默中,但怎么着也不能一直尴尬着。
“大人说笑了。”江逾白只能是干巴巴接话道。
王之这才大脑重新接上电,对自己刚刚的下意识行为不忍直视,他勉强道:“能博美人一笑是我的荣幸。”
江鸣表情更加古怪。
不过后面这一句博美人一笑显然就只是王之的一句玩笑话罢了,他已然正视了面前的一对主仆。
那是谁派她们来的,还挺懂怎么拿捏自己的喜好的。想必这就是三十六计中的美人计,真真是杀人诛心啊。
王之的手按上了自己腰间长刀,神情渐渐冷硬起来,杀气腾腾,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刀了。
“姑娘这曲,祸乱人心啊。”
“官员自古清高,四民之首,何以卑躬屈膝对大人一介白身?无非所图,甚大而已。古之谓妖言惑众,多少人说的其实才是真相,只是有人不愿旁人知道那么多罢了。”
王之按刀的动作并没有避着江逾白,所以江逾白看得清楚,并没有给出王之想要看到的反应,只是平静的讲完了自己要说的话。
王之有些惊讶。
因为江逾白头戴幕离,模糊了自己的面容。
王之并不能看清对方的神色变化,可是在江逾白身后,面无任何遮挡的江鸣,王之确实能看得清楚的。
这孩童年岁不大,却异常冷静。
面对他这么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盗徒,这都快动上刀子了,也没什么表情变化。
这对主仆,绝对不简单。
嗯,这就纯粹是王之在自己脑补了。
江鸣实际上怕死的很,他之所以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因为他没怎么听懂,还在琢磨兄长这话的深意呢。
加之身量不够,哪里能看见桌对面的王之的动作?
“茶不错,多谢官人款待,告辞。”
江逾白起身准备离去。
王之最终还是收回了自己按刀的那只手,叫住了江逾白:“我若还有好茶,不知何处能找到姑娘?”
“人字二号房。”
江逾白垂首,婷婷嫋嫋地行了一礼,便带着江鸣回到了楼上。
王之目送。
一边路过的店小二听得莫名其妙。
什么若还有好茶,哪里能找着姑娘?他们这店里能有什么好茶?就王之桌上那一壶茶,都是冲了两次送上桌的第三道了。
这粗狂汉子待心上人还真是抠抠搜搜的。
这几人也是,怕是没喝过什么好茶,就硬装。
店小二搞不懂,继续擦桌子去了。
店小二是搞不懂,可是没走远的小官却是能搞懂的。
小官并没走远,只是在门外远远瞧着,看着两人似乎相谈甚欢,聊的还不错的样子。
“王大人,南方女子多含蓄柔婉,少见有这样直白之人,看来是彻底为大人折服了。”小官回到王之桌前,笑容暧昧不已。
“王大人若有心,想知道哪家的姑娘不妨我去打探一二?”
王之还在看楼上,半晌才回过神,听见小官喊他大人,又想起了那女子所言一介白身,摇了摇头:“缘分的事儿,人力还是莫要干扰了。”
小官挑眉,你们这些人是会玩的。他也识趣,没有再多说,转过头便招来店小二,上了客栈里最上等的酒菜。
王之虽然心神依然在楼上,却也能听得清周围发生了什么,听见小官大气的点菜方式,他心中不由警铃大作,透过《水浒传》的结局,他仿佛看到了自身。
这些天以来,在陆地上一直被官员们好声招待的飘飘然荡然无存。
圣旨言辞之恳切,从前看是觉得自己终于怀才遇明主,现在看却怎么看怎么叫他坐立难安。
圣上明面上暗示他说是要开海禁,可是……
据王之所知,朝堂上可有大半的老大人都不是和圣上一条裤子的。就算圣上口含天宪,那些老大人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圣上动摇祖宗成法吗?
他势必是要被顶在最前面的。
“无非所图甚大。”
王之觉得自己身上最大的就是自己的命了,这是要谋财害命啊。
他不飘了也就更能看清楚现实了,自己虽然带了几个人跟着一起上岸,可是顶什么用?
再者。
先前朝廷时说封他做个大将军。
可如今天下承平,他要是海盗出身,必然是做水军将军,你这将军无战士也没有功劳可得,长年累月下来,不就是个光杆司令?
难不成他还能去草原开船驱除鞑虏?人家鞑子愿意他也不愿意啊。
王之不是个傻子,之所以一叶障目,是因为不止他,他帐下的谋士、麾下的兵将大部分人都是期盼着招安之后的生活的,不用再过刀尖上舔血,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
兴许有个小官做做,又兴许不当官。
总之,拿着这些年的积蓄,购置些田产做个富家翁,含饴弄孙也不错。
如今?
一旦交出自己的拳头,岂不是任人宰割?
*
的确就是任人宰割。
但招安同时所带来的益处,也是不容小觑的,不然以王之这样的人,哪里会轻易折腰。在中夏社会长大的人,身上的乡土情结是很重的。
尤其是摆脱了生活温饱线已经走向吃喝不愁的情况下,人自然就会追求更高的精神满足。
更何况还有一个中夏人无法拒绝的光明前途。
这可是当官,当官是什么?
当官就是光宗耀祖啊!
可这一切的前提都得是有命去享受。首辅自然是真心的要留王之一命,但江逾白对看朝堂上新的君臣相得没什么兴致。
江鸣跟在江逾白身后关上了门:“兄长,他会来找我们吗?”
在江鸣看来,他们就仅仅是云里雾里的聊了几句而已,压根就没有说到重点上。
“会的。”江逾白给予了一个肯定的答复。
“那……什么时候来。”
江鸣坐在凳子上摸着自己的肚子。
两人相视,江逾白这才……有些迟钝的反应过来,刚刚为了摆架子装神秘,走得太急,压根就没有吃上任何东西。
他好歹还喝了两口客栈的好茶,江鸣全程站在他身后,那是什么都没碰上。
要知道他们打从昨天逃出来一直到现在,是什么东西都没吃的。
年轻解差并没有把自己全部家当都带在身上的习惯,所留下的来的钱也仅仅够江逾白计划中的客栈相遇,重整衣冠。
对,直白点说就是他们现在手上一分钱都没有,如果王之没有愿者上钩的话,他们俩就要饿死了。
江逾白与江鸣面面相觑。
有些心虚的是江逾白,有些无奈的是江鸣。
虽然和自己这位兄长相处,时间并不长,但对方那种不食人间烟火气——是真的不食人间烟火气,对很多正常人该有的生理欲望,江逾白总是会格外迟钝,仿佛这些事情在他的心里优先级并不高——已经是深入江鸣心了的。
“是我之过。”
青年最终低下了头。
第108章 幕僚 只是有些出乎江逾白意料……
只是有些出乎江逾白意料的是, 两人等到夜深也没有见到王之。为了逃避饥饿的感受,江鸣早早的就简单洗漱之后躺在床上装尸体了.
想吃饭、想吃肉,梦里什么都有。
江逾白耐心倒是不错,依然坐在桌前, 开窗赏月, 帘外素娥清艳, 教人目光难移。
与谁同坐?
明月清风我。【1】
江逾白清楚,王之在这个小镇是不会停留太久的, 他能做出选择的时间也就这么一点, 所以王之今晚是一定会来的。
江逾白的猜测并没有出错,夜过三更, 便有人敲开了人字二号房的门。
江逾白起身去开门。
房内点着烛火,但也只有小小一盏。烛光摇曳,江逾白是背光站着的,所以王之和江逾白都无法看清对方的神情, 江逾白自然也就忽略了对方面色微红的奇怪神态。
青年只是微微垂首看着王之。
王之抬了抬下巴, 表情忽的有些僵硬——他终于意识到了, 好似自己要稍微抬头, 才能和这姑娘对视上。
江逾白侧开身,让对方进门。
王之缓过来, 方才的小插曲直接被他抛之脑后了,十分自然地信步走进房内。分明他才是客人,此刻却是主场气势全开:“姑娘受何人指使, 不妨明言?”
“今日贸然搅扰, 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江逾白坦言自己的身份:“我非女子,也是不得已为之。不知王大人可听闻朝廷去岁恩科,科举舞弊一案?”
江逾白说了三句话, 王之一句没听到,只是呆愣愣的,一时之间竟有些傻眼,他难以想象一个……
这是一个男人,一个男人是怎么发出那么…悦耳的女子声音的?
这是同一个人吧?
王之觉得这会儿江逾白的面目都可憎起来了。
他深感自己上当受骗,颇有一些恼怒,可又不愿露了自己的怯,只冷硬道:“听过……”
说着王之就似乎想起来什么:“前岁恩科,流放岭南,科场舞弊。身高八尺有余,形貌昳丽,你是江逾白,江明见?!”
江逾白点头承认。
“那个六元及第的状元郎江明见?”
江逾白点头承认。
聪明的女人,王之继续憋着一口气:“你不该在这里,出现在这里,难道就不怕我向官府举告你?”
“这对大人你来说又没什么好处,何必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反而给自己招来一身骚。”江逾白对自己的身份暴露是有恃无恐的。
他清楚,王之不可能真的去举告他。
江逾白知道王之是个聪明人,如果把他们俩私底下会面的事情说出去了,就算王之依然接受了朝廷的招安,乖乖当狗。
朝廷难道就没有人会多想,当初二人会面究竟说了什么?
是不是王之不怀好意?
已经被革除功名官职的人和一个即将接受招安的海盗头子两人之间是不是早就有什么牵扯,不然为什么江逾白会莫名其妙特意跑去找王之等等。
人心是最难把握的。
而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很难再根除了。
更何况,相对于整个朝廷而言,王之和他麾下的人都是外来者,是异类。
“况且我已破釜沉舟,除了为大人效力,别无选择。既然选择已经做出,那么结果如何,我也只能是尽人事。”听不听天命,那就另说了。
王之并不言语,默默喝茶。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当中。
王之其实是想装个逼,摆一下架子,不然显得自己太上赶着。但他也没打算晾江逾白太久,可这一间房里的茶一入口,他是真的…
哎,江先生不易啊。
“我还要多谢先生提醒。”王之也礼尚往来,坦言道谢:“白日里先生所言未尝没有道理,只是……”
“先生自幼在内陆长大,想来是不知道外海诸多事宜,境遇如何。”
王之叹了口气:“若不是活不下去,谁愿意背井离乡呢?我到底也只是求个安稳度日而已。”就像他当初那样。
王之是闽南人,因为自幼长大的地方,田地根本无法耕种,只能勉强种些粮食果腹,活下去很艰难的。
所以他父祖那一辈都是从事渔民,向大海讨饭吃的是。
渔民这个行当是不好做的。
农民向天向土讨饭吃,好歹还能捞着那么一点稳定的日头过。
大海却是不跟你讲道理的,运到不好的时候,连续两三个月在近海一条鱼都捕捞不到也是正常。
王支小时候跟过远海船,也不算太远,只是半个月才能上一次岸罢了。那时是冬日里,他在船上呆了半个月,手上的冻疮就没好过,半个月十指都是烂的。
食物在船上也是不够的,只能吃些咸菜和就地捕捞到的鱼。还不能吃太好的鱼,因为太好的鱼是要拿去卖的。
海面波涛汹涌时,一不小心就会葬身鱼腹。
他家里人都是这么死的,饿死、溺死、害了海滨病死等等。
王之好不容易从船上下来,拖着自己捞上来的渔获上市集去买,辛苦半个月的成果,就只卖了几钱。
彼时王之心头火起,他也不知道这股无名火到底是对着谁。
但日子还是要那样过下去。
他一无所长,家里没有多少田土,只能继续当渔民。在船上混着混着也就习惯了,直到有一天遇着了海盗们。
王之记得那股海盗是刚从陆地上回来海上,自己的船上因为始终渔获不多一片凄凉,别人的船上却是欢声笑语,一片纸醉金迷。
他咬咬牙,干脆就放弃了陆地上的一无所有,彻底奔入大海之中。
其中摸爬滚打的艰辛自是无需多言的。
能从底层干到现在闻名一方,让朝廷都动了招安的手段,王之说不自得是假的。
在遇见江逾白之前,他本幻想的是他马上就要功成名就、衣锦还乡了,可以让族里那些从来都看不起他的人,为五斗米折腰,拜倒在他身前,好好的重新在族谱上写他的名字。
要另开一页,另起一行的那一种。
“只略知一二……也是不易。”
江逾白似乎是共情到了,垂眉望向烛火摇曳,念白道:“遣使传谕尔等酋长部落,令咸改悔,畏天守善,其海外戮杀,姑不究治。【2】”
王之一愣。
他对这道诏旨是再熟悉不过的,那么这道诏旨是何时颁布的?
夷人屠杀两万五千余海外华人,仅仅因为他们觉得这个地方华人太多,有可能是天朝安插,想要大动兵戈。那些大多都是他的同乡,都是沿海地区活不下去,逃出来做生意的渔民。
屠杀是常事,王之自己手上也沾了不少人的鲜血,在这个地方不狠,是很难生存下去的。
他当时知晓死了人,也不过心境略有波动而已,虽然说是想过向这些夷人开战,可他还要做生意,他手底下还有一大帮的兄弟等他养活。
那时王之还不是称霸一方的大海盗,时不时还要担心吃了今天没了明天呢。
也罢,反正自有朝廷在。
想到这儿,王之忍不住冷笑。
可朝廷是如何做的?
朝廷所发的诏旨就是刚刚江逾白念的这些,除此之外还有更伤民心的:“海外商民,四民中最贱,又弃家出海,乃是众所不耻,岂以贱民兴动兵革?【2】”
西夷人和吕宋人一合计,对天朝态度良好的认罪。天朝在口上训斥一番,两万五千余人的血就藏进了青史中。
江逾白只是留几分颜面,并未说出罢了。
王之当初知晓这消息之后,真是好险没气笑,他那时还接收了几个屠杀之中幸存下来的华人,那些人死里逃生,听到这消息,只觉悲凉。
不止他们,王之手底下的其他海盗也是悲凉的,真想借着这次机会直接和朝廷翻脸,可能翻吗?
日子还是要过,生意还是要做。
就像现在时过境迁之后,他还接受朝廷的招安重回陆地了,不是吗?
江逾白不听王之卖惨,只问道:“那么,大人还要接受招安?”
王之张张嘴:“不接受朝廷招安,那就是重新回到海上去,难不成江先生还能有第三条路走不成?莫不是海外立国?”
他说着,还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对这个忽然冒出来的想法颇有兴趣。
就算不立国,也得给自己和自己那一帮子兄弟,能找个安全的歇脚点,总比一年半载的在海上飘着要好。
日后老了也有个归处。
“大人不选,怎么知道有第三条路呢?”
王之神色微变。
“大人有大船千艘,兵员数万,驾巨舶,运轻帆,行于无涯之浸,飞枪机铳以为利,掌控海上大势。【2】大人本就姓王,今日我便再赠大人一顶白帽子【3】,以谢白日斟茶。”
王之放下杯子的手一顿,人有点傻。他本来以为江逾白主动过来投靠,是没有出路想混个谋士当当,他帐下就有两个读书人,是这么来的。
结果……不是?
你们读书人一黑化都黑化的这么彻底吗?
他虽然读书少,但也知道一个王字加一个白字到底是个什么字。如此大逆不道之言,都可以轻描淡写的说出。你江明见是破釜沉舟了,他王之还惜命着呢。
你这是答谢我白日赠茶之恩呐,还是报仇呐?
可王之没有走。
江逾白泰然自若的继续开口:“天子宁有种乎?兵强马壮者为之。史书上记载九五之尊者,无论胡汉,不都是以劫掠始以收税终?【4】”
“本朝立国二百余年,已是垂垂老矣,开海禁本来大势所趋,朝廷却有所谓忠直之臣:‘臣惟春秋之义,每严于华夏之限,而祖宗之制,尤重于倭寇之防。’他们不喜顺势而为,大人不若顺势而起。”
王之挑眉,问:“天朝拥兵百万,天下归心,哪里是我千船万人可动?”
可真的是反驳还是引诱江逾白说出更多可行的策略,这就无人知晓了。
江逾白低眉给王之斟茶,不急不缓的徐徐道:“再多的问题分而治之即可,畏难不前不是大人你的作风。”
“天朝虽说拥兵百万,可兵员分散在各处,哪怕要召集勤王之师,也是十分不易的。就算真的召集成功,难保不会有人路上生异心,挟天子自重。”
生不生异心,也不是勤王之师能说了算的。
“只要这世道彻底乱了,大人不愁没有崛起的机会,朝廷自己尚且自顾不暇。”解决了所谓拥兵百万的恐怖现实,江逾白继而进入到天下归心副本当中。
“而天下归心,大人且看到底是谁在顺从天子。无非官吏士绅,可天底下更多的是佃农百姓、落魄士子、末流商人、无名工匠。”
“要想笼络百姓之心,给他们分田地就行。分谁的田地?自然是那些不顺从大人的官吏士绅,借花献佛而已,反而还能让大人美誉加身,何乐而不为呢?”
“想拉拢落魄士子,大人只需做出礼贤下士,再开恩科,以千金买马骨,自然会有人站在大人这边。哪怕依然还会有腐儒口诛笔伐,但不过一介白身耳。”
“至于商人,他们天然就是同您一系的,开海近于他们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本朝立国以来,海禁愈严,渔民为求存不得不远渡海外,去寻一条生路。可若是大人开放海禁,不肖想沿海州、县定然是夹道欢迎。”
“而后再以废除匠户、军户之制。”所谓匠户军户,实际其本质就是通过彻底锁死不同阶层不同职业的个体,以达到统治稳固的目的。
二百年来,多少人在这小小的“户”字之中痛苦挣扎?
说起来拉拢天下民心,在本朝开国定下的为了稳固当时政局的制度到现在已然腐朽的情况下,对于江逾白而言,简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江逾白说的条理清晰,举重若轻。
王之也确实是没觉得这些法子哪里有错漏之处,都是正确的,可法子是好法子,谁还不会纸上谈兵呢?
看看吧,他面前坐着的这位就是纸上谈兵第一人。
要不是理论知识扎实,能弄出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代的六元及第?
要不是政治功底太差劲,能刚入朝就被流放?
还是完全没有起复可能的那种流放?
王之还是不动声色,现在主动权掌握在他手中,江逾白想要为他效力,这些东西是不够的,江逾白必须表现的更加有用。
毕竟这是造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一不小心就要遗臭万年的事情。
江逾白也不觉王之咄咄逼人,他笑着给王之又斟茶一杯:“大人,我有十年之计、五年之计、一年之计,良宵苦短,不知大人想要的是哪个呢?”
王之看着那茶,很想说你自己都不喝能不能别给我倒了。他轻轻咳嗽一声,这才收回了自己跳脱的思绪,打量着看起来真的很像是大言不惭的江逾白。
“江先生觉得哪个更有把握,我洗耳恭听。”——
作者有话说:——
【1】“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苏轼《点绛唇·闲倚胡床》
【2】“驾巨舶,运轻帆,行于无涯之浸,飞枪机铳以为利,掌控海上大势”等其他海上情势,均为架空改编自《朝贡、战争与贸易:大航海时代的明朝》
【3】“大人本就姓王,今日我便再赠大人一顶白帽子”该典故出自道衍撺掇朱棣造反。
【4】“史书上记载九五之尊者,无论胡汉,不都是以劫掠始以收税终?”改编自费孝通《乡土重建》,原句为:“中国历史上贵为天子的,无论胡汉,还不都是以劫掠始而以收税终吗?”
第109章 入帐 江逾白也全然没有藏私,……
江逾白也全然没有藏私, 和盘托出,一点也不担心王之用完他就踹人。
因为这一切能实施的前提,就是江逾白的存在。
王之并不傻,这一切听起来可行, 可是江逾白是出于什么目的这样不遗余力地帮助自己呢?他可没有一个比他还年轻的活爹。
“我不好奇什么王上加白, 却好奇你到底想要什么。你们这些书生是最重名声的, 怎么不怕遗臭万年吗?”
书生不都是满脑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
“历史是由成功者书写的,若大人荣登大位, 我便是从龙功臣, 大人乃是天命所归,有什么可怕的?若输了那便输了, 不过一条命而已,我活到现在也不过苟延残喘。”
说着,江逾白还轻咳了几声:“身前生后名,从来不由己身。”
“难道大人还能去一个个缝上他们的嘴不成?”他又咳嗽起来, 所以后面“大人你本来名声也就没多好”的话也没说出来了。
烛火是暖色调的, 照的江逾白整个人都比白日里有气色的多, 可这咳嗽声暴露了其完好外表之下布满裂痕的内核。
江逾白解开自己的衣带。
王之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一个什么展开, 慌忙从凳子上站起,他可是正人君子。
青年袒露出自己当时被凌迟留下来的伤口, 伤口已经彻底结痂,但伤痕还是那样光是看着就觉得恐怖。
碗莲一般书就于此。
王之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位是当时凌迟途中被圣上的一纸诏书放下来的。
“我为大人也是为我自己, 我是为了自己。”江逾白的第二次坦白:“有人践踏我入泥地, 我是不愿如他们之意的。”
“这么说你科场舞弊一案是假的?”王之状似好奇般道。
“假作真时真亦假。”
见江逾白不愿意说其中内情,王之也只能是暂时打消了自己的好奇心,他抛出了自己的最后一个问题。
“你一路上都在解差看守之下到的岭南, 如何知道我会途经此处?还会留下暂歇,还刚好是这家客栈?”
这就太巧了,背后没有人帮助,王之都不信。
可谁会帮江逾白这么个弃子呢?
“上京路上必经此镇补给,诸官有意交好大人,自然是要寻最好的客栈。唯一把握不住的,只有时间,关于这点,我运气不错。”
江逾白顿了顿,又抿了口茶,强行把咳嗽的冲动咽了下去。
“至于大人被招安,归安之策虽是户部侍郎赵陉提出,但实际主力推动者乃是首辅。我本也是首辅麾下之人,自然对此事略知一二。”
王之玩笑道:“这么说你本也是要加害与我之人?”
“大人,我从未明言过首辅有加害于你的意图。”
王之挑眉,又仔细瞧了瞧江逾白,这人前面连造反都能轻易出口,怎么这会儿又畏缩起来了?
“多谢先生教我,您便在此暂住吧,明夜,兴许也是此时,我会派人再来找您的。”说罢,还从怀中掏了些金子留给江逾白。
王之起身准备离开,可转过身又有点儿…犹豫,最后还是回过头来开口道:“先生,这茶真不好喝,你也别喝了,我看着都难受。”
江逾白手僵了片刻。
不管怎么说,总而言之,江逾白和江鸣兄弟俩的日子有了钱可算是好过了一些,至少能吃上饭了。
江鸣狼吞虎咽。
出来跟着兄长混,三天就要饿九顿。
饭后两人也没有出门,因为今晚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须得好生养精蓄锐。
江鸣支着下巴看江逾白数钱。
他有些好奇作业兄长和那个海盗到底是怎么沟通的,怎么还能拿这么多金子。江鸣是从没见过这么多金子的,哪怕是当时他在江家本家,看着家里被一群官兵抄家,也是不曾见过这么多的。
门在这个时候被悄悄敲响了。
江鸣连忙去开门。
进来的是一个和王之皮肤一样黝黑的男人,样貌普通。
“先生。”
应该是王之提前交代过,所以男人一进来就先行了个辑礼:“请跟我来,车马都已经准备好了。”
江逾白并不急着走,他朝男人颔首,把在自己面前的三份金子推出去了一份:“不必多礼,我还有事想请你帮忙。”
男人一愣,本来以为这是趟跑腿的苦差事,不曾想还能得这些好处,当即脸上也多了几分柔和之色:“先生与我何需客气,我是王哥手下小兵而已,您喊我黎六就好。”
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下连自我介绍都做上了。
“我的族人就在离这镇子不远的熊牙山脚,麻烦你把这些钱送到一个叫江玉成的人手里。”
“若他问起,这钱从何处来,你便直说是老爷子早年结下的善缘,见江氏落难心有不忍,这才出手帮忙落稳脚跟。”
江逾白面前的银子是分了三份,其中最多的一份已经给了黎六,第二多的就是留给江玉成等人的,江泰和临终前的交代江逾白是不曾忘记的。
“这个…”
黎六有些迟疑,坦言相告:“此事我还要问过大人才行。”
“好,劳烦了。”江逾白也没有强求。
此番事了,便是舟车劳顿,等到去到海船上,已经是第二日的黄昏时刻了。
日落金海,此景实在美不胜收。
江鸣本还很有些新鲜劲,可很快他就被骨感的现实来了一个暴击——因为他的晕船很严重,上船没多久就直接找不着东南西北了。
黎六有些好笑,拖着江鸣走:“没事儿没事儿,晕是正常的,多吐几遭就好了。”
江鸣无力反抗,只觉得天旋地转,晕乎乎不知今夕是何年。
江逾白则是被其他人请到了船舱里最大的那个房间中。
王之已经在这里等他了。
“先生可是让我好等。分明才一日不见,怎么就有如隔三秋之感。”王之这人也是态度转变的极快,昨夜还是咄咄逼人,再见面就已经是咱们哥俩好了。
显然他的野心已经被彻底点着了。
昨日回去,王之纵观历史,再回首天朝,只觉也不过一匹迟暮的老马。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也合该轮着他姓王的也上着皇位坐个几百载。
江逾白羞赧地抿嘴笑笑,也不接王之的话。
王之自讨了个没趣,也没在说什么情深深雨蒙蒙之类的话来和江逾白联络感情,他直截了当道:“招安失败,朝廷还有何后策,先生如何看。”
“暂避锋芒,培植羽翼,必要时刻可以来一场大胜仗。”
对比起军备废驰的天朝水军,对比起常年在海上兴风作浪的王之,输赢的主动权其实是在王之手中拿捏着的。
打不过就跑,跑也是能跑掉的,毕竟海洋辽阔。
君不见招安之前的几次海战都是有输有胜,可但凡是王之输的,损失都不大。王之善于及时止损,这对江逾白一个谋士来说难度就要大得多了,因为他不想让王之及时止损。
他要的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只要王之上了船,不管王之想不想继续开下去,江逾白都不会轻易再放他下去。
王之对江逾白的计划颇为认同,虽说他现在的确对天下心动,但却并不打算现在就为自己荣登大宝的目标卖力气。
至少,得让这个上赶着来的谋士先做些事情,让他看见成效。
江逾白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直接道:“我这残躯恐怕在船上难熬,就不陪主公一道了,若是军中现在有闲置船只可将我和江鸣送往南洋。”
在他向王之娓娓道来的一年计划中,南洋会是未来王之陆战前的后勤大助力。
天朝海禁政策严苛,但管辖范围却是有度的。南洋就是天朝能力范围之外的法外之地,这里就是走私贸易的天然港口。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此地虽鱼龙混杂,还发生过许多腌臜事,但大家到底都是奔着做生意赚大钱的心思来的。
需要有一个中间人可以充作仲裁者来解决买卖双方的纠纷。
王之就是这个中间人。
以武力为后盾的仲裁者逐渐就被认为是海上贸易的权威了。
不过,还是那句话,南洋鱼龙混杂,并不是所有势力都服气王之的,大家也不可能永远都和和气气的。
盘子里的馒头就这么多,你多吃一口,我就少吃了一口。
王之闻言颇为感动:“善,先生果然是做实事的人,不像那些空谈误国之辈,有先生,实乃我之幸事。”
甜言蜜语不要钱的往江逾白耳朵里撒。
“现在就不谈国事了,我特意着人招待先生,准备了一场晚宴,就在前面,一同去吧,也顺道给先生介绍一下我的弟兄们。”
这艘海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甚至王之口中简陋的会客船舱,在江逾白和江鸣看来都数得上是华丽的那一挂了,他们二人落座之时,船舱内人数已经尽齐。
“大哥,你拒绝朝廷的招安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们大家伙还等着你带领咱们继续赚大钱呢。”崔德义举杯,大笑道。
“是啊,我感觉那个来招安的糟老头子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众人议论纷纷,其中有支持王支拒绝朝廷招安的,自然也有不支持的:“要我说,大哥还是疑虑过甚了,这些官员品阶肯定是比不上大哥的,恭敬一些很正常。”
海上日子并不好过。
他们之中本还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期望着在老家小富即安的生活的。
所以虽然不清楚招安路上到底发生什么,但本能的对王之带回来的这个病秧子没什么好感。
瞧着就活不长久,像是会拖累他们的模样。
“屁,朝廷哪有那么好心?老子平日里叫你们多读书多读书,不识字多听评书啊,不知道《水浒传》啊?招安后,那梁山好汉,有几个能有好下场的?”
王之直接爆了一句粗口。
“大哥你竟然知道朝廷没安好心,那你怎么还跟着上岸了?”众人之中有个耿直的,不解的问道。
王之被噎了一下,很快给自己找台阶下:“你蠢呢,我下去是探探口风,咱是为了赚钱,又不是为了送命,要是海禁真能松一点,对咱们不都好?”
“大哥说的是,大哥说的是。”众人连连附和道。
“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王之转移话题,不再说这个明显有漏洞的理由,他对着江逾白的方向,抬了抬酒樽。
“这位就是我在路上结识的江先生,实为大才,日后就是我门下谋士,你们这一些大字不识一个的,若是开罪了先生,小心我收拾你们。”
大家伙儿也没什么惊讶的,王之先前门下就有两个读书人过来投靠,也就是俩吃白饭的,船舵都抡不动。
这个看样子估计也是,唯一的优点可能就是长得好看些。
崔德义还寻思呢,是不是老大这见着美人就走不动道的好色本性又发挥作用了,这还是头一回对貌美男子如此。
那他以后可得小心些,想他老崔,当年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俏后生。
“我姓江,名蔚,在座各位都比我年长,我便厚颜称弟,今日一杯酒,以表情义,还望日后共谋大事。”
江逾白站起身举杯微笑,气度泰然自若,话里话外都带着那么点说书人讲武侠故事时候的江湖气。
这对于这帮粗人来说是再亲切不过的了。
大家对他也都是表现的十分友好,至于私底下有什么想法,那就不清楚了。没有人愚蠢到现在就下王之的脸子,面子功夫还是要装模作样一下的。
会客船舱内,觥筹交错,举杯庆贺。
一片其乐融融之景。
江逾白作为新人,自然是被多加劝酒的一方。
他不是那种一杯就倒的类型,但也没天赋异禀到千杯不醉,在众人的轮番攻势下,很快就“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1】”
晚宴至后半段时,不少人都已经酒醉上脸了,面部通红,说话含糊。
有的拽着兄弟还在劝酒。有的则是拉过了船舱中央正在跳舞的舞女,一把拽进怀中,上下其手。
江鸣从头到尾都在埋头吃饭,他已经许久没有吃到过这样可口的饭菜了,哪怕因为是在海上,还有些晕船,也是狼吞虎咽的往嘴里塞。
和他看着都没有食欲的兄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江鸣,你慢些。”
江逾白到后面都有些看不过眼了,提醒了一句。
然后江鸣就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场面有片刻的尴尬。
王之打趣道:“我还以为你这小童天不怕地不怕呢,没想到不怕我提刀,却怕这海上船舶,哈哈哈。”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完全忘记了自己最开始适应海上生活的时候,也是足足吐了半个多月。
江鸣吐的头都抬不起来。
江逾白无奈,只能暂离宴会:“主公,我先带江鸣下去洗漱一下。”
甲板上要比会客船舱里的污浊空气清透得多,夜风涌动,能在月光下看见粼粼泛着光的海面。
上弦月的倒影就在海面上破碎重组。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莫过于此。只是很快就刮起来了风,像是要下雨,海上的天气就是这样,说变就变。
不过江逾白并没有急着回到船舱,他遥遥回望着大陆的方向,还依稀能看见山的轮廓,不过也就一两条模糊的线条。
乌云就是从陆地的那一面过来的。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2】
江鸣洗漱完出来看到的就是一副月下雨落美人图,好在面色因为醉酒有几分红润,消去了病骨。
只是兄长过于消瘦了,整个画面看着都更加萧索。
“怎么吐了?”江逾白良久才回神问道。
要知道,江鸣平日里是极爱惜食物的,哪怕是流放途中所吃的那些稀粥、菜团子的碎渣掉到地上,他也会郑重地从地上捡起来,吹吹灰继续吃。
他要是想吐,都能给自己咽回去。
“兄长,我们要一直和他们待在一起吗?”江鸣十分抗拒,哪怕吐得面若金纸,脸上的厌恶神情还是活灵活现的。
“怎么?”
江逾白不接话茬,只是一个劲儿的反问。
话语权在两人之间争夺,江鸣最终还是低下了头:“我只是看到那两个舞女的…嗯……我想起了我阿娘。”
曾经的家人,是江鸣从来不曾提及过的。为数不多展露在外人面前的信息就是他是在灾年的时候被江泰和看中收养的,仅此而已。
不过想想也知道,在灾年,平头百姓要如何求存。
江逾白也没有深究对方伤疤的喜好,他侧开脸,只是深深叹了口气,莫名道:“坏事总是向下流动的。”
这句话,大道至简。
多余修饰的词语都没有,就是很简洁明了的说出了一个人间残忍之最。
江鸣张了张口,很快就理解了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因为他是亲眼见过坏事是如何向下流动的,就像兄长所言的那样……
灾年受灾的只有百姓。
而在更多的时候,寻常的时候,总是弱的那一方承受更多。就像他阿娘与他阿爹,为什么不是阿爹把自己卖了去做奴隶?为什么是阿娘被阿爹卖了?
按照一般的路数,这个时候,年幼的江鸣就该觉醒一些特殊的执念了,比方说力争上游的权力欲望。
很可惜,他没有。
但很万幸,也是他没有。
江鸣仰着头,试图看清楚兄长面上神色:“就不能不往下流动吗?没有别的办法吗?”
“自然是有的,只是很难而已,甚至你穷尽一生都做不到,这与你的努力无关,只是因为时代不允许。”
“是什么?”江鸣只是继续追问。
“你可以改变坏事流动的规则,让上面的人承担更多。也可以增加保障之策,让下面的人有一定的法子抵抗流动下来的坏事。还有更简单粗暴的,直接让下面的人掌握权力……”
“办法总是很多的。”
也许是久违的喝了酒的缘故,青年今夜情绪波动格外鲜明。冷雨铺面,也未能浇灭燥热的酒意,他伸手仿佛是要握住风刃。
杀意凛凛然。
不知是对着什么。
江鸣眨了一下眼睛,海上忽起风浪,鎏银月色被揉碎,水面反射出来的弱光在他的瞳孔中回映了过去。
江逾白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仿佛已经看到了很遥远的注定的分歧,他抬手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转而道:“有个好消息,我们很快就会下船了。”
“要去哪?”
举目无陆,总不能是跳海吧?
“南洋。”青年朗声笑道,真如醉了一般——
作者有话说:——————————————
【1】“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出自《世说新语》
【2】“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出自苏轼《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
第110章 接待 王之很快就准备了船只送……
王之很快就准备了船只送他们去南洋——也是不快不行, 因为江逾白到底也是陆地上生活惯了的,多少是不适应的。
他本就有点弱柳扶风。
上船第三天,整个人的气色看上去都跟死过一回了似的。
这给王之吓了一跳,愣是催着人在两天之内调来了船只。生怕自己刚从路上捞来的谋士就续费失败, 宣告注销了。
在江逾白走之前, 黎六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说是王之已经让人把钱送去了,不只是钱, 还有足够族里人吃上半年的大批粮食。
江逾白闻言, 眼眸中微光闪动,说话的声音都低哑了几分:“现在主公在忙, 我不便打扰,还请你一定替我好好答谢主公。”
黎六寻思,这小年轻怎么说哭就哭,他也不会安慰人, 忙就有些尴尬的应了下来。
江逾白半掩着脸, 肩膀轻微颤抖, 也许是不想叫人看见他的脆弱, 转身便上了船。
江鸣本还以为是兄长真情流露,跟在后面快走了两步, 刚想宽慰,话还没出口呢,江逾白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感动之色?
江鸣眨巴眨巴眼睛, 低声问:“兄长, 你以前唱过戏?”
江逾白认真回忆:“官场如戏台嘛。能做官的,都能唱戏,这叫一行行行行行。”
*
好风凭借力, 一路顺风顺水流,加上开船的是个老舵手,江逾白二人在船上煎熬了不到五天,就成功下船了。
江逾白脚踩在坚硬的石地上,总还觉得自己在海上飘忽,走路都有些虚浮。
不过入目是一片生机勃勃之景。
这里本来是贫瘠之地,人烟稀少,加上气候酷热难耐,一年四季都是太阳暴晒。
可随着时代的变迁,这里也因为其独特的交通位置和天朝海禁政策,渐渐演变成了海商们的交易地点。
大量的商人为此地带来了无与伦比的繁华。
这里的寻常人也和江鸣印象中的汉人、近汉之人不一样,他们衣着清凉,四肢枯瘦有力,皮肤不是泛红就是黝黑,这都是晒的。
码头上来来往往的货船很多,络绎不绝。不停的有力工,把船上的货物卸下来,又有力工装上新的货物。
这和内陆完全不一样的风土人情,让江鸣有些目不暇接。
“是江先生吧,久仰大名,可算得了一见。我姓方,方同甫,年长你些,便唤我方兄就是了。”
前来迎接江逾白二人的,是王之在这里的总管事,也是王之的同乡,方同甫。两个人私交关系不错,所以这位也是知道江逾白的真实身份和过去的。
方同甫表现的很热情,不过看向江逾白的视线中多少还带了点审视的意味。
江逾白只装作不知道,他也同样在打量自己的未来同僚。
对方的养气功夫不成,所以江逾白感觉这人的五官表情几乎就是在……当面蛐蛐自己。
怎么说呢,要装作看不见还挺困难的。
要知道,江逾白先前可是在朝堂上混的,见惯了老大人们的喜怒不形于色,表面笑嘻嘻背后猛捅刀行为。
方同甫是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彻底看穿了的。
“方兄不必客气,还是我贸然前来,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还要叨扰您了。”
双方好一番客套,进行了友好的商业互吹。
而后便是先离开码头,休息去。
舟车劳顿实在辛苦。
方同甫在前头带路,他在这里有一处大宅院,因为长期久居,所以修建的很用心,雕梁画栋,亭台楼阁,一步一景都是不夸张的。
一行几人,一面走一面聊。
“我说大人这样看重贤弟呢,不知你来南洋,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你尽管开口,只要是我能帮得上的忙,我绝不会推辞。”
方同甫在江逾白讲清他与王之的结缘之后,朗声笑道。
“是主公见我在船上辛苦煎熬,这才索性着人开船把我送到南洋了,先把身体养好。”江逾白的本意是表达自己不是来争权夺利的。
但看听到这句话的表情,江逾白就知道方同甫成功的又曲解了自己的意思。
原来所谓蛐蛐是这个曲…
方同甫收敛了笑容,也不再继续和江逾白客套了:“二位先坐,方才管家寻我说有要客到来,我还得去招待一二,实在突然。此番招待不周,还请见谅。你们也不必把自己当外人,自便自便。”
江逾白端起茶,闻言只是笑着点点头:“方兄自去忙就是,不必操心我们。”
方同甫便起身出去了,在背对一大一小时,他脸上的笑容就彻底没挂住了。
呵,说什么见你船上辛苦煎熬,王之这才着人送来南洋养身体,这不是在骑脸输出是什么?
他当年也晕船,晕得死去活来,那不也是熬了三个月,硬是给自己熬明白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虽然这位江先生嘴上一直退让求全,可实际上不就是在侧面表达领导的格外看重吗?
方同甫在知道江蔚要来南洋之后,他就特意着人去内陆打听了一番。也不怪他这么重视江蔚,王之麾下就三个谋士,只有这个特意送到了南洋来。
这不由得他不多想。
只是可惜,这江蔚似乎也就是个无名小卒,完全打听不到虚实。
大人交代了好好招待,方同甫这是没话说的,好好招待归好好招待。
可放权,要知道方同甫当初为了在南洋扎下脚跟,用呕心沥血来形容都不为过,怎么可能轻易愿意放权。
“老爷,客人已经在书房等您了。”管家前来轻声催促。
“好。”
方同甫终止了思绪,拍了拍自己的脸,调整了一下状态。
他虽是故意给江逾白一个软钉子,但也确实是有重要的客人要招待。这位客人就是当年扶持王之起来的南洋华商的最老资格,没有之一。
要不是这位年纪见长,力不从心,方同甫在南洋这块地界,哪里能发展这么快。
“邓老大驾光临,我实在有失远迎。来来来,云南贡茶,这可是专门为您老留着的呐。”
一推开书房的门,方同甫就笑容洋溢的行了一个拱手礼,热情的要给邓垣斟茶。
“哪里有什么有失远迎,是我临时起意,多有打扰才是。”邓垣老神在在地抿了口茶,眉目被茶香袅袅一描摹,都柔和了不少。
“如今距离朝廷招安,也有了快一个月了,我听闻王大人有意,不知现下进展几何?”
方同甫垂着头,专心致志的泡第三道茶,脸上的神色却是完完全全把心里心思写在了上面。
进展?
能有什么进展?
他听到的小道消息可不好,王之虽上岸了,但没走出几里路呢,又回来了。方同甫机灵,早已偷偷叫人囤积货品,以备高价时出手了。
至于其他同行?
俗话说得好,死道友不死贫道嘛。
“老爷子这就问错人了,咱们南洋本就消息滞后些,这事情我也不清楚。不过,大人能上岸,想来此次朝廷招安的诚意还是给的很足的。”
“老爷子,咱们这些行商这么多年以来心心念念的,怕是离实现也不远了。”方同甫语气感慨,眼中隐隐闪动着泪光。
可不闪动着?
他这是要赚大钱的喜悦。
邓垣似乎也被这样的美好愿景所打动,年纪大了,多愁善感,也不如早年那样心肠冷硬。
他也同样是闽人,如今离家也不过半个多月的海上日程而已,却始终不得寸进。
可邓老爷子对外一直展现的是冷硬的形象,硬是把眼泪水给憋了回去:“小方,不是我说你,你这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还是要练一练的。”
方同甫深以为然:“多谢邓老指点。”
两人一番周旋太极,邓垣继续试图探查到更实际点的消息。
这于他而言很重要。
王之如果真的被招安了,那他麾下的海盗集团,估摸着也要归于朝廷。届时,邓垣就需要更换新的扶助对象,给自己的商队撑腰了。
他可不会觉得王之那家伙会顾念旧情,大家不过是同一条利益链上的蚂蚱而已,而且很快利益链都不是同一条了。
王之说不定还会逮着自己这老东家,拿去朝廷换功劳。
邓垣状似有些忧心:“如今王之不在海上,不知航路会不会受此影响。”
方同甫笑了一下:“怎么会,天大地大,银子最大,谁会和银子过不去呢。何况您老的地位,谁敢轻易动您的货?”
“我也不瞒你,我和蓟勤等人,最近想走个大单子,要得紧。财帛动人心,谁能说得准呢。这航路上的事情,我只相信你同王之,毕竟咱们也是这么多年的交情了。”
邓垣此话,是再三表示自己相信王之的为人,其次又许以了利润分成在其上。
如果方同甫的消息没骗自己,那这次的大订单,只要时间抓紧些,邓垣能趁着海上无主重新陷入混乱之前再捞一笔。
若方同甫的消息是骗自己的,这也不过是一场正常的商业投入。
邓垣是不担心方同甫昧下他们这一大帮华商的银钱的,方同甫归根到底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还是要在南洋混迹的。
就算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南洋没法子正常行商,这天朝的好东西,也是从来不怕买来没市场出售的。
只有供不应求的。
“您老大可放心。”
两个人都是七窍玲珑心,一番洽谈,一老一少,就如忘年交一般,底下暗流涌动是全然不见的。
方同甫这边谈得尽兴,好似完全忘记了在花厅中还有一大一小两位客人在等着他。
等送走了邓垣,方同甫回到了自己的书房,抿了口茶,虽然已是冷茶,入口苦涩,但他面上表情还是十分自得的。
接下来就是他操盘的时候了。
老狐狸。
方同甫可还记得自己刚在此处落脚时,在邓垣手底下受的那些气,这些年来一直在装孙子,人家吃7分,他只能得3分。
现在就不一样了。
邓垣的家底可不薄。
一直到这时,兴许是需要有一个对象来满足自己的情绪,方同甫招来管家询问道:“花厅里那两位客人怎么样了?”
管家连忙道:“老爷,之前您吩咐的好好招待,我们自然是不敢怠慢的,不过在您离开花厅的一盏茶时间之后,那位就告辞从角门出去了。”
“说是等您什么时候有空了再畅谈不迟。”
方同甫一挑眉,看来对面这位还是很会察言观色的。
对方初来乍到,他好好杀了一番威风,往后才能更好地掌控这位王之天降过来的所谓给他的“帮手”。
哎呀哎呀,最近真是鸿运当头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