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被高高抛起的亮黄色小羊落在了台阶上。
元宝上前叼起这个小家伙, 然后骄傲地绕着墓碑转了几圈,又重新把小羊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丢了出去。
祂一只狗玩这种捡回来又丢出去的游戏玩得乐此不疲。
*
很冷,好饿。
一直有水在打我,哗啦哗啦的、乱七八糟的。我贴在角落, 总觉得这样好像会暖和一些, 可是实际上, 角落也并不那样温暖。
我无法睁开眼睛,也不知道自己昏天黑地的躺了多久。
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在缓慢的跳动着, 不过我不知道它还能跳动多久, 我只能感受到,气味有着轻微的改变。
也许是因为太过湿润所导致的错觉。
水声越来越大, 其实我听不太清,我只是觉得越来越大。
有什么东西碰了碰我,力度很轻。
我勉强抬起眼皮,为自己的视野撑出一条细缝来, 我看到了一只人类的鞋子, 那只鞋的尖尖在我的身上轻轻踢了踢。
我想咬它以保护自己, 但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呜呜咽咽,尖尖的牙齿软弱无力。
再然后, 也许是我的动作表明我现在还活着。
鞋子把我提了起来,带我去了有着难闻味道的白色建筑里。
等我再醒来时,已经在一个温暖明亮的地方了。
笼子很宽敞, 对于我来说很宽敞。
我明明没有吃东西, 但是肚子却已经饱了,白衣服把我从笼子里提溜了出来,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
他笑着对鞋子, 说了什么。
我气得呼噜呼噜,但是无人在意。
再然后,我在笼子里,被鞋子带到了新的地方。这间房间同样很明亮,但是看起来并不温暖,到处都是灰扑扑的色彩。
鞋子把我从笼子里提出来,笑嘻嘻地把我塞进了另一个人类手中。
我没有挣扎,这不是因为我很乖巧,我只是,那个时候桌上还有着香甜气味的面包——我是直到很久之后才知道原来那是蛋糕,在人类世界的称呼中,还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做生日蛋糕——我和这个面包一起,变成了这个人类的生日礼物。
鞋子说:“哥哥,生日快乐。”
人抱着我有点手足无措。
像是从来没有见过我一样,他有点担忧的问鞋子什么话,我听不懂,只是一个劲儿努力扭动着身子想要挣扎下来。
然后人就把我放了下来。
还有两个别的人类在场,他们在面包上点火,然后莫名其妙关掉了太阳,人类们的声音怪怪的,不像是在正常讲话。
“逾白,快许愿然后吹蜡烛吧。”
人闭上了眼睛。
火光在他面上流动,其他人类也都注视着他。
我看他们居然对食物无动于衷,这是不对的,发现食物的第一时间就应该吃掉,不然就会被抢走的。
我决定给他们一个教训,于是我扑到了桌上……因为一个不小心侧滑了,摔进了面包里。
面包的触感果然和我想象的一样,柔软而且甜甜的。
人类们没见过世面一样大惊小怪起来。
最后,是人提溜起我,强行给我洗了个澡——其实我自己能吃干净的。
我也有了一个名字,叫做元宝。
据说是因为我身上金灿灿的,在阳光底下看着真的很像元宝。
我不知道元宝是什么,想来应该和我一样是一只可爱的小狗,但是我才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狗。
人像妈妈一样。
我总是能吃的很饱,也不用和其他兄弟姐妹抢。哪怕夜里醒来很多很多次,只要我饿了,人总会从床上爬起来去给我狩猎。
虽然他看起来困得两肢无力,但瓶子里的液体总会是那么好喝。
我还能迈开腿在这个家随意奔跑,让很多很多地方有我的味道。
人身上就也会有我的味道。
我总是精力旺盛的在家里窜来窜去,撕扯沙发,然后挨打;深夜汪汪乱叫,然后挨打;随地大小便,然后挨打;咬烂床单,然后挨打。
人每次收拾我的时候,都会先拎起我的后颈肉,然后凶巴巴的训斥。虽然凶巴巴的训斥,但是大逼兜子却是很轻轻的。
我是不知悔改的坏小狗?
才不是,是因为人总是在外面狩猎,却从来不带上我。
是因为他总是不在家,回家了之后他也好像一直在抱着一个可以打开的盒子,手指不间断的跳来跳去,时不时还要接起电话,总是不理我。
于是趁着某一天人去给自己泡咖啡的间隙,我果断出击,一脚把他的盒子踹下了桌子。
声音格外响亮。
——嗯,是人揍我屁股的声音格外响亮。
人闻声而来,提溜起我,一点儿没有对我的感激,我的屁股反而又挨了几巴掌。他蹲下身看着摔成花屏的盒子,长长叹了口气。
我足足有五分钟没有搭理人类,我要狠狠地惩罚他,让他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可惜鞋子来了,鞋子一见到我就把我捞了起来一通乱摸。
我不是专业的,我没忍住。
鞋子对人类很好,每次过来的时候都会提很多东西,还有我最爱吃的冻干嘿嘿,我喜欢冻干,所以我也喜欢鞋子的到来。
我舔着他的手,迫切想要吃更多小零食。
但人类们又开始了枯燥的沟通行为。
“你先坐,我去煮个面,爸妈那边最近身体怎么样?”
“都挺好的,他二老反而还担心你呢,本来工作就忙,现在还要养只这么小的狗,不知道私底下训了我多少次呢。”
鞋子有些无奈。
人进了厨房,还在说什么我没注意听。
因为我看到鞋子站了起来,我以为他要给我拿好吃的,我立刻欢饮鼓舞地跟了上去
趁着人在厨房做饭,鞋子来到了可以添水的地方。他打开了饮水机的后盖,从怀里掏出了什么东西,然后撒了进去。
我是什么?
我可是超级无敌聪明的元宝大人,我一鼻子就看出来这是药。
鞋子把饮水机的后盖盖上,又蹲下摸了摸我的头,笑着夸我:“元宝,干得不错。”
他的笑容很真诚,好像我真的帮他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一样。
但是我什么都没做啊。
我歪头表示困惑。
鞋子也没有解释更多,他站起身,便往厨房去了,说是要帮人的忙。
我从厨房探出头,看到了他们两个一起在厨房忙碌,聊着什么东西。
看来这个人,和我一样也不喜欢吃药,所以鞋子才只能偷偷的把药放在添水的地方。就像人每次喂我吃药,还要把药片夹在冻干里一样。
不得不说这是一种愚蠢的行为,真以为元宝大人看不出来吗?
元宝大人只是不说罢了!哼。
人类看起来的确是有些不太好……
他闻起来不算好闻,听起来也不算好听。
鞋子和我一样担忧,藏药也频繁了起来,鞋子爸爸和鞋子妈妈也是一样的担忧,他们来看人类的次数变得更多。
人很少再带我一起出门狩猎了。就算我叼着小羊崽送给他,他也没有多余的精力看我,还把我心爱的小羊崽给丢了出去。
男坏人,我再也不会让你碰我的小羊崽了——至少在今天之内。
我的心软并不是毫无缘由的。
我只是,因为他闻起来也从前不一样,很不一样,以前我每次舔他的手心,他都会笑然后把手抬得更高。
但是现在,我的舌头都要舔干了,木头还是无动于衷。
他只会说:“乐湛,帮我带元宝出去走走吧。”
然后就是鞋子代劳了,兴许是和我在一起比较容易让人高兴,鞋子每次牵着我走出家门之后,面上就有了笑容,手里还捏着香香的冻干。
“元宝,乖孩子,你很棒。”
“要好好看哥哥吃饭、多喝水、好好接受治疗知道吗?”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我喜欢冻干。
难闻的人并没有持续很久,也许也有很久了。
我并没有对此有一个确定的时间观念,只知道某一天,鞋子和鞋子爸爸鞋子妈妈一起来了,他们一起坐在客厅,和人类讲话。
人说了几句话,并不多,然后他垂首撑着自己的太阳穴,像是很累了一样。
他嘴巴动了动,宣告了谈话的结束。
然后他们就开始收拾东西了。
我见过这个举动,是人要出远门狩猎了。
我兴奋的叼着小羊崽跳进了行李箱,然后一气呵成的钻进了衣服堆了,就像我每一次为了练习这个动作弄乱人的衣橱一样。
人把我拎了出来,大型杂食性动物的力量我难以抗衡,只能扑棱着四肢。
鞋子蹲了下来,从人手里接过我,语气很温和:“哥,你放心治疗,元宝这里我会照看着的,不会有事的。”
人没有多说什么,他揉着太阳穴像是又有些不舒服……
于是我在鞋子的怀里,看着人被很多白衣服接走了。我很困惑,所以我叫了一声,期待能得到一个答案。
但回答我的,是钢铁巨兽越来越小的屁股。
鞋子抱着我,然后转身把我放回了屋里。他还是在说:“元宝,乖孩子,干得不错。”
他关上了门,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从那天开始,我没有再见到任何一个人类,不管是人类,还是鞋子,还是鞋子的爸爸妈妈。
我很饿,所以我扯开了狗粮包装袋。
人之前总是不准我这样做,但是这次,我的屁股不会再疼了。
我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见到人,所以我弄乱了衣橱,没有人;在家里窜来窜去,没有人;随地大小便,没有人;咬烂床单,没有人。
我想,可能我还是很喜欢屁股痛痛的感觉的。
*
我趴在了门边,食盆也被我叼到了门边,柜子里能吃的东西我全都翻出来吃掉了。
我很饿,也很冷。
其实应该不冷的,因为没有下雨,我也有了很厚的一层毛。
但是就是好冷。
像是很久很久之前,我曾经经历过的那种冷一样。
因为实在太冷了,所以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也有可能是饿昏了过去。梦中隐约听到了开门的声响,我觉得应该是人回来了。
我很开心,一开心……就乐醒了。
窗外已经是黑漆漆的了。
家里还是只有我一个。
我耳朵动了动,等等——好想不是我一个了,我站起来,尾巴忍不住地晃来晃去。
门,开了!
是熟悉的味道,是人!
但是他出门在外狩猎好像是受了伤,有一条腿还一瘸一拐的。他走了进来,顺手重新关上了门,摸了摸我的脑袋。
“元宝。”
人在我身边靠着墙坐了下来,然后整个人很快也渐渐滑了下去,躺在了地上。他身上还有新鲜的鲜血味道,我舔了舔他的脸,感觉人应该是吃起来也不错的。
人没有反抗,他慢慢又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和我解释他这么久这么久没出现是去了哪里,他也没有给我带礼物回来。
我决心要好好冷落人整整五分钟,用犬的时间流速计算的那种五分钟就好了,也不能太多。
我怕人伤心。
人胸膛的起伏变得和缓,我听到了他的心跳声,我不知道他的心脏还能跳多久。他的身体是凉凉的,所以我好心的又舔了他两口——绝对不是因为我饿了——紧挨着他趴下来,想要叫醒他。
万幸的是,有人来了。
我给他们开了门,人活了下来,身体也不再是凉凉的了。
也许是人感激我的救命之恩,我居然获得了可以上床的殊荣。
只是医院的病床并没有家里的舒服,所以我总是很快就腻了呆在床上的枯燥举动。
我在房间里没心没肺的到处闯祸,还不小心把小羊崽丢下了楼梯。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鞋子,我很委屈他为什么在那么那么长的时间里从来不来看我,可是一见到他我就全都忘了,我想人见到鞋子应该会很开心的。
他们之前在一块的时候总是会进行很多在我看来没什么意义的沟通举动。
人不开心,这是我闻到的。
他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他明明闻起来很年轻,但是却又很年迈,像是马上就要登上小狗天堂的老家伙了一样。
也许这和他不怎么说话了有关。
鞋子见到了人,人也见到了鞋子。
但是他们两个人闻起来都很假,他们没有再一直进行乏味的沟通,鞋子被送了出去,人带我上了一只大鸟。
好吧,你不喜欢鞋子了。
但是你会一直喜欢我的。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谁让人是这么脆弱又容易受伤的物种呢。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虽然可恶的人欺骗过我一次,把我一个狗丢在家里很久很久,但是他再说一遍,我还是不觉得那会是谎言。
我从来不撒谎干坏事。
但人是。
他关上了门,没有让我进去。我趴在门口睡觉,在睡梦里闻到了比难闻的主人要好闻很多的香气,就好像是梦一样。
有好多好多的肉汤的香气。
我醒了,门就会打开。
我会像上一次那样,找人来救你。
*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亮黄色小羊再度被高高抛起,像是气球一样在空气中晃晃荡荡。
元宝仰头盯准猎物,然后飞扑拿下。
祂其实并不知道这墓碑底下一无所有。
黎白易蹲下身,摸了摸大家伙的脑袋:“他不是一个好主人,但你是最好的小狗对不对?”
第92章 番外C:末日 少女在器械前检……
少女在器械前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 确认血压、心率都无异常之后,这才开始正式穿戴防辐射设备。
这一套下来总是很繁琐,就算已经重复过成千上万遍了,每次还是需要耗时整整60分钟。
穿戴好设备之后的最后一项操作是, 贴好人类文明太空军的军旗, 以及自己的名牌。
她的手指略过魔术贴的边缘, 按压平实。
少女抬起眼,看向镜子中的自己。
和母亲相似的眉眼被护目镜的反光遮挡住, 实际上也看不出来什么东西。
她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暴露在空气中的。
“幼安, 搞定了吗?”
外面有队友在催促:“我怎么感觉你今天花的时间格外的长?”
“是吗?”
幼安拉开了帘子,探出一个脑袋:“你知道的, 今天情况特殊。本来我是充满仪式感的,结果早上刚起来就失败了,吃了一顿不那么满意的早餐。”
“以后要是有机会回想起来,你会怀念的。”
队友过来帮幼安扎紧束带:“嗯, 前提是, 如果有机会的话。”
“你遗书写了什么?”幼安问。
“没舍得写, 也没有必要。如果我们出了差错, 也不会有人能看到这些遗书。”
队友用力拉了一下束带,幼安被他的力道扯得差点没喘过来气:“咳咳, 轻点。也别这么悲观,我还是写了很多的。”
“这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这代表着你还有很多羁绊。”
话题逐渐走向悲伤, 所以队友及时刹车了, 他转而道:“我打算在上面活两个小时,你呢?”
上面,指的是窗外的世界。
“那我一定要比你久才行, 我已经习惯了第一名。”
幼安转过来帮助队友拉紧束带。
队友笑着摇头,感叹一样:“你们年轻人呐……”
后面没有话语了,幼安同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轻点轻点疼疼疼疼……”
紧接着队友就发现自己身上的力道陡然一松,他困惑的回过头,但视野里已经看不到幼安了。
因为在舷窗外,与十点的阳光相对的方向,亮起了一颗蓝色的星星。
仿佛是另一颗地球。
爆裂的蓝色光束如同水波纹一般快速荡开,一时之间居然比原本的太阳还要更加明亮,几乎占据了所有人的视野。
地表上的人会是什么反应,幼安她们并不清楚,她们只知道,在天空之上,巨大的天幕朦胧了这恐怖的强光,只剩下一片蔚蓝色。
那是在地外的人看到母星会心安的颜色。
但是这颜色显然不是让人心安来的。
它正在快速坠落。
天幕被伽马射线暴冲击的时候,会有一部分能量转化为动能,继而导致天幕加速向地球撞击。
这个速度并不是光速,所以可以被肉眼观测到。
队友能够清晰地看到天正在塌下来,还有肉眼无法观测到的辐射风暴伴随着天幕一同下压。
幼安拍了一下他的肩:“别发呆,我们时间不多,走了。”
整个近地空间站都快速运转了起来,穿插期间的红色警报成为了行动的主线。
*
地下,女娲科研基地。
仪器、人员、屏幕,也同样在高强度运转。
“不,这个数值比我们一开始预估的最大值还要高。”王开宇有些焦躁,忍不住站起来来回踱步:“重新计算需要多久?”
“一个小时,至少一个小时。”
在王开宇身后,有着大量的数学家在重新针对仪器检测出的值数进行测算。
“会发生什么情况?”
同样在现场的政客们对此不是很了解,只觉得,有些大事不妙的样子。
“我们需要提前加大电能的输入,这代表着预留的量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更多的电能,甚至是整个地下城的。”
王开宇给出了解决方案:“而且,这些人。”他指得是那些现在在天幕之下驾驶飞船的人:“数量也不够,我们可能还需要几千名、更多的人。”
安理会的代表们都沉默了。
人倒是好说,但事关地下城……不好说能源抽调的事情。
这是真正的最后的退路,性命攸关的事情,就算存在Seres的核威慑,他们也不可能动地下城……
王开宇没有闲心思去观察政客们为什么沉默,他和一边的别国科学家快速的商讨着对策,然后下达了更新的指令。
天幕正面是伽马射线暴一波又一波的施加加速度,背面是太空军并不那么稳定的支撑,只要稍有不慎,受力不均匀,这把人类斥巨资打造的伞就会七零八落,从保护人类到成为摧毁人类的一员。
科研人员们为了分摊动能,在太空军的飞船阵型和连接上花了不少功夫。更准确的说,这不是在分摊动能,而是让太空军承担所有的压力。
现在承担压力的基底不够,那就只能是填人了。
“现在刹车的能量肯定是不够的,安排第二批太空军中的三分之一顶上去!让他们都带上ABS装置。”
有人还想说些什么,但看着仪器显示屏上极限飙红、反复报警的画面,还是住了嘴。
*
幼安就是第二批抽调上去的太空军之一。
很疼,比训练的时候还要疼很多很多很多倍。虽然已经穿了专用的防辐射服,但是体感上没有丝毫变化,因为防辐射,热能是防不住的。
那种五脏俱焚的烧灼感让幼安的鼻腔开始流血,也许眼睛、耳朵、嘴角也在流,特殊的防辐射药物好像并没有起到它应有的作用。
但她已经没有闲心思去注意这些了。
她现在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顶住这个模块,并且同时击毁其他失败的小型单人飞船,避免这些飞船给天幕、地表带来二次伤害。
如果她的飞船坠落,那么她同样会被队友这样对待。
幼安记得她小时候热衷于不劳而获,对着流星许愿就是那个年龄段孩子们独有的童真浪漫。
幼安许过很多次愿望,有“希望妈妈这次能陪我一起过生日”、也有“希望这次语文考试能够及格”、“我们一家人要永远在一起,我也要和李莉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现在,也许再过不久,她也会变成一颗流星了。
不知道底下人会对她许下什么样的愿望……不对,这样好像有点地狱笑话了,不对…这会儿谁敢抬头望天啊?
幼安咳嗽了两声,她想要抬起手臂,但她整个人都如同奶酪一般软趴趴的,根本就没有办法找到任何支撑点。
大脑的意识开始混乱。
但好在有重复了数千次的训练本能在,幼安还是一次又一次出色的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流程。
她的皮肤如同被高温灼烧过,血肉模糊见夹杂着淡黄色的脂肪,就像是一盘剁好的、肥瘦相间的饺子馅。
嗯,幼安闻到了一股焦糊味。
她觉得自己可能不会太好吃了。
实际上,幼安的感觉没有出错,她这一片区域的模块成为了新的动能冲击点,整个飞船舱内都在剧烈的拉力中变形、压缩。
压缩的太过紧实的肉塞牙。
她的手被动能拉断了,幼安只能是用自己的额头去进行最后的操作——关闭引擎、关闭反应炉、切断联络。
时间是,一个小时四十三分钟。
很遗憾,没能支撑到两个小时。不过她的队友也没有,因为幼安十分钟前刚刚击毁了队友的飞船,她们两个都未能得到第一名的殊荣。
太空军是两人为一个小队,这是责任对应制。
*
伽马射线暴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月,依然不见任何停歇的迹象。
太空军已经轮上去了第二百六十八轮次了。人类可以生生不息,但是电能不行,能源是有限的。本来进入前日时代之后,人类就一直处于能源紧张的状态。
地下城的能源被一次次抽调。
整个地球的能源生产体系都在高强度运转着,但这依然难以供应上头顶的天幕。
现在好了,人类真的成了待在地下见不得光的老鼠了。
整个社会的气氛都很压抑低迷,尽管抬头,天是明亮的,仿佛一切未来可期。但只要简单统计一下自杀数据,就可以知道这些全都是假象。
天幕已经很努力了,但还是会有少许辐射穿过层层防护直达大气层。
这一个月以来,各种辐射病、基因变异,医院方面算是开了眼。治疗是治疗不了的,只能煎熬着。熬不下去的,就选择自我了结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黄洲也是设身处地,现在才终于能理解为什么江逾白不喜欢阳光、晴天了。在人类文化中象征着希望与美好的太阳,在这个末日环境下,早就变味了。
“能源告竭”的字样又一次出现在了黄洲的电脑上,他很无奈,还是暂时选择了不予批复。
黄洲只能寄希望于能量就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会有的。
可惜海绵没有水。
“我们的地下城已经一再退让了,如果最后这部分能源也拿出来,那么地下城的生态运转系统也要崩溃的,到时候人类最后的退路都会被你们毁掉。你们会是历史的罪人。”
“说不定反而是因为你们不愿意给,这才导致了整个女娲补天计划的失败。我劝短期利益和长远利益,诸位还是看得更清楚一些比较好。”
“很好,你们一定要这么说是吧,你知道这场射线暴什么时候解决吗?今天?明天?还是半年以后?就算我们今天批了这笔能源,你们就能支撑到爆炸结束?承认吧,你们只是不想担天破了的责任,把矛盾转嫁到了我们身上。”
每天每天,安理会的会议上都会吵成这样,从事实出发,然后飞速上升到人身攻击、价值观攻击。
这个议题已经从末日降临的那一天一直讲到现在了,整整一个月。值得庆幸的是,前期女娲计划一直在赢,可现在,很显然,地火也不愿意再退让了。
双方各执一词,都有各自的支持理由。
在一切没有发生之前,谁也不能判断到底谁才是真正手握真理的那个人。
罗德站了起来,摔了手中的文件夹:“黄,我知道你又要说什么了,继续对我们使用核威慑吗?我们之前一直委曲求全,步步退让,你以为我们不敢说吗?”
“在现在的这个环境下,我劝你们行事还是不要那么极端,双方都各退一步的好。”
当初全球达成共识,销毁核武器的时候,是有着江逾白的精确核弹数量以及相关的生产链、生产人员等等数据在手的。
但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份数据针对他们的部分是真的,针对Seres的部分却是假的。
这件事情直到七年前,那位Seres总理主动拿出来,众人才知道自己是被耍了。
但手中已无筹码,看在Seres人的要求也仅仅只是提高女娲计划投入,要求开始修建天幕,其根本目的是在保全人类文明上,他们忍住了,一直心照不宣,默契的忍到现在。
“那么,罗德先生,要赌吗?赌一赌我们手中有几颗核弹,是你抖落消息的速度快,还是我们发射核弹的速度快?”
黄洲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很寻常,就好像再问今晚吃什么一样。
罗德气得脸色青白。
詹姆斯也很后悔,早知道当初就不对程乌动手脚了,如果现在的Seres总理还是程乌,局面至少不会像现在一样。
那会儿Seres网友还耸人听闻的骂程乌是个疯子,要把整个Seres拖进深渊。依詹姆斯看来……现在这位总理,才是真正的疯子。
会议不欢而散,进入中场休息环节。
黄洲离开了会议室,来到了总理办公室。祝主任见他来了,就向里面通传了一声。
总理头也没抬:“他们还是那个态度?”
“我看他们的态度,是等着天破了之后他们掌握了生存资源,可以轻而易举的重新掌握话语权。”
黄洲一语中的,经过了一个多月,伽马射线暴已经不像最初那么残暴了。
现在的射线强度虽然还是会对生态和人体造成破坏,但不是不能把这种破坏控制在人类文明可以承受的范围内的。
只是很痛苦罢了。
总理点头:“好,我知道了,那接下来的会你也不用开了,去提前准备一下舆论攻势吧。沉没成本和这些政客没什么关系,但是对于民众而言,牺牲的太空军里是有他们的亲人、朋友的。”
“我们不能让他们白白牺牲。”
“我们很快就要胜利了。”
共事九年,黄洲很清楚面前这位的性格,雷厉风行、大胆果决、心志坚定、剑走偏锋、野心勃勃,怎么形容都不为过。
这就是要强抢了。
倒也不是说抢走了地下城的能源,地下城就彻底废了,科学家们在设计地下城的时候,是考虑过各种情况的。
如果地下城的能源储备遭到不可抗力的破坏,居民们还可以采用人力发电+极度节能的方式,只是痛苦的生活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总理又叫来了祝主任,准备调动军队和网络技术专员,开始着手准备互联网式的“蒙着麻袋胖揍一顿抢走物资”了,这个行动逻辑很强盗,但不得不承认很有效。
到时候只要没有证据,安理会那帮人能怎么说?
总不能乱扣屎盆子吧。
唯一的风险就是,万一真的像王开宇等科学家所预估的最坏的情况,伽马射线暴会持续半年怎么办?
地下城被掏空了也造不出更多能源的——但总理是条理清晰的瞎子,自觉忽略掉了唯一的也是最大的风险。
又或者是,意识到了,但是无所谓、无所畏惧。
就像她当初力排众议,以核威慑的阴云驾临所有洲际国家政府头上一样。
黄洲没有离开,而是在一边听着,因为后续的舆论工作,他需要详细了解本次的行动内容。
“叮铃铃。”电话响起。
总理暂时中断了自己的强盗人设,拿起了电话,片刻之后她和电话那边的人又确认了一次,才挂了电话。
她看向黄洲。
黄洲有些不明所以。
总理叹了一口气,神态隐约带着几分微不可查的惋惜:“走吧,安理会那边的会还要开,我和你一起去一趟。”
第93章 番外D:历史 安理会的会议室里。……
安理会的会议室里。
各国代表还在交头接耳, 眼见着黄洲迟迟没有回来,心下多少觉得有些不安。从黄洲的态度,可以看出Seres的态度。
对方这种拒绝沟通的架势,可不是什么好苗头。
万幸……他们的担心是虚惊一场。
不幸…不幸的是, 黄洲的确回来了, 可他身后就是那张一干代表简直不能更熟悉的人脸, 这张多少人都想撕烂的、明明是平平无奇脸。
“各位。”
总理笑得格外真诚:“好久不见。”黄洲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总理却是越过黄洲, 直接登上了会议室的讲台。
查尔斯出于礼貌, 也回了一句:“好久不见。”
其他代表的礼貌就要冷淡得多了。
总理也一点没恼:“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各位。”
众代表沉默。
上一次她这么说了之后,给在座诸位展示的是Seres的核武器仓库, 里面那锃光瓦亮的弹头,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门子的好消息。
情景再现的这一刻。
包括詹姆斯在内的一干人等,都觉得自己的后背有点发凉。
这女人是疯了吗?
非得全部家当都砸进女娲补天计划里,这就又来威胁他们了?
他们也都有交流, 早就达成了一致意见, 不可能在这种地步了还屈服在所谓核威慑下。
大不了你Seres就真的发射核武器, 只要你真的发射了, 那你辛苦建立起来的威慑体系也就废了。
狗急了还会跳墙呢。
总理见众人一点没有高兴的样子,兴致依然不减:“就在刚刚, 我接到了物理研究所技术突破的好消息,与可控核聚变相关,是等离子体物理学的基础理论突破。”
这个基础理论突破对等离子体物理学来说是顶顶的好事。
基础理论的迭代可以改进航天发动机的电推进, 芯片电池也会因此而出现技术革新, 就连化学体系也会被惠及,定向注入能量,治疗辐射等等。
之所以说和可控核聚变相关, 也正是因为基础理论的突破会带来上层技术壁垒的松动。
一个全新的、变革性的、划时代的生产方式,一如当年的蒸汽机、内燃机、计算机一样。
江逾白的预言,在十年之后应验了。
众人将信将疑,却也难掩期待和畏惧。
期待的是,理论突破会带来技术的突破,这意味着人类的末日会慢慢好起来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而畏惧的则是…
物理研究所的研究成果是属于Seres的,明明研究人员来自各国,研究经费也来自各国,但是研究场地在Seres领土上。
再想想那么锃光瓦亮的噩梦。
能坐在这里的代表,多少都体会过那种技术被卡脖子的感受,要么是自己被卡,要么是卡别人。
詹姆斯只觉得这位Seres总理脸上的笑容,怎么看怎么野心勃勃、高高在上,他很不适。
代表们没有妄下定论,还是安静的在会议室里等着,更实际的证据摆在他们面前。
其实关于科技大爆炸,社会学学者、历史学学者、人类学学者们一直有在研究,并且经过这些年的发展,也逐渐总结出来了几点,譬如以下。
科技大爆炸所需要的前提是漫长的历史积累,前人无数次经验、猜想,会在在千百年后的某一个时间点启迪后人——也就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看的更远。
每一个人都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每一个人也都是巨人的一部分。
其次就是思想、文化的解放与交汇,新事物、新的认知方式的诞生。
这一点在欧洲历史上特别明显,科学革命、启蒙运动之后,新的生产力出现,新的生产方式出现,便是社会变革。
第一次工业革命,第二次工业革命,第三次科技革命。
但这些仅仅只是科技大爆炸的必要条件,而不是充分条件。
并不是说多个新的技术诞生,就是一场科技大爆炸,而是指人类文明整体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高科技研发,在宇宙时间轴上以爆炸形式迅速发展的现象。
科技大爆炸,对于现在的人类而言是一个玄之又玄的东西,祂是无法在现在和未来中抓到的,只能在过去发现——这个时候,人们才会发现,原来……导火索在这里!
如果回首这些年人类为了应对末日所开展的行动得到的成果的话,可以很轻易发现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科技突破。
只是因为都不那么显眼,也不符合大家对于科技革命的期待,所以被忽视了而已。
成果们硕果累累,漫长的铺垫,持续的经费投入,尖端人才的聚集,文明实际上面临的压力等等因素,最终造就了总理所接到的那一通电话。
物理研究所的所长很快携带研究成果和几名骨干成员来到了安理会的会议室,面带喜色的开始滔滔不绝。
虽然都是专业名词也听不太懂,但看着人们各异的面孔上如出一辙的喜色,会议气氛骤然一松。
既然如此,那么再退一步…再退一步,也不是不可以。
*
两个月后。
伽马射线暴结束后的首次安理会日常例会。
这是这十多年以来第一次,会议的氛围是和谐的、轻松的,哪怕这场会议的主题是抚恤与纪念。
人类文明的首支太空军几乎全军覆没,为数不多幸存下来的士兵也只能依靠着医疗器械勉强生存下来,无法再正常生活。
牺牲士兵的家人都需要得到妥善的安置,相关的纪念活动也需要正视起来。毕竟国之大事,在祀与戎【1】。
讨论正在稳步进行。
大家颇为默契的无人提到过江逾白,这算是不成文的规则,打从江逾白在公开宣布失去能力之后,他的概念也在安理会被对应抹除了。
只到在最后会议的尾声,詹姆斯才提了一嘴。
“各位稍等,黄先生,我有一个问题。先前因为情况特殊,所以我们暂时搁置了下来,现在有时间和精力了,我想我们也该解决一下这个问题了。”
他显然是已经和不少代表通过气了。
这一提起来,便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是说江先生么?他的能力的确是个很值得深入研究的课题。我记得Seres政府是有好好保管江先生的‘身体’的,不过,这些‘身体’材料,好像就我们目前的生物学技术而言,没有办法进行深入研究。”
“江先生的资料上好像显示,他还有血缘相连的家人,他的养父母在监狱,还有个弟弟正在你们的政府当中任职。”
黄洲对这些代表极强的目的性没什么意外的:“江先生的养父母前两年已经在监狱因为高强度的劳动工作意外猝死了。”
“不过江先生的弟弟的确还在我们的经济部门工作。”
“先前已经有生命科学研究中心提交上来的报告了,说想要转调江先生的弟弟到生命科学研究中心去,总理那边已经通过了,目前正在办理转调手续。”
“生命科学研究中心欢迎各国派遣专业人才入驻,我们对此并无藏私的想法。”
Seres的这个态度很讨喜,不少代表都和颜悦色了几分。
江乐湛,他们清楚。
年轻、身体健康,能力和智力都在能够掌控的范围内,还有着致命的性格缺陷,他会是一个不错的实验体。
安理会罕见的就某一个议题达成了全体一致。
会议结束,黄洲没急着离开,而是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自己旁边的位置。
那里曾经是江逾白偶尔会落座的地方。
可惜。
可惜什么?
黄洲在分析,他觉得可惜的是,江先生为他们付出还是很多的,不管是从Seres的角度出发,还是从其他国家,至少他给了人类能够延续下去的可能性。
不然参宿四的爆炸,怕是要降临到地球上的那一刻,人类才会知道末日将至。
但江逾白不会有属于他的历史地位,至少现阶段…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因为他并不那么真诚,不少人都知道这件事情;因为他的独裁、横加干预和不近人情,那种视弱者为燃料,视强者为棋子的态度……
他并非一个仁善的、讨喜的预言家。
从江逾白这里得到过好处的,并不会念他的好。
双方都很清楚这只是一种利益交换,并无什么情感因素掺杂,换谁能来达成这种利益交换于他而言都无所谓。
这次得到好处了,下次江逾白也未必能这样友好合作,反而可能会被捅一刀。
譬如Seres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固然因为预言家在手得到了很多政治益处,但江逾白的随心所欲、不友好也给他们带来了同量级的麻烦。
因江逾白而利益受损的,就更不会对他有什么好脸色了。
“黄先生,时间也差不多了,我还想着今天能早点下班呢。”阿尔洛奇卡见黄洲迟迟没动,忍不住出声催促。
黄洲这才从自己的世界中醒过神来:“抱歉,我刚刚在想事情,走吧走吧。”
他们两个还要去安理会的机密库封存有关江逾白的档案,这部分档案如果顺利的话,大概率永远都不会再有人打开了。
永不解密。
看着阿尔洛奇卡放好档案袋,黄洲合上盖子,然后上了锁。
也许这一连串动作让他心中这些年来关于总理、关于末日、关于江逾白的感慨再难压抑,他忍不住道:“其实我们应该好好感谢他的。”
阿尔洛奇卡没什么感情的附和:“我们当然无比的感谢他。”
也就仅此而已了。
至于以后会不会有人为江逾白正名,黄洲不得而知——
作者有话说:【1】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出自《左传》
后面就是喜闻乐见的桥段了,还会有一章论坛体。
[哈哈大笑]猜猜没有历史地位要如何给主角升华呢?
第94章 番外E:未完待续 第四次科技革命……
第四次科技革命帮助人类文明勉强度过了末日难关, 但接下来的,人类需要面对的,就是已经满目疮痍的地球了。
大量原有的可再生资源变成了不可再生,不可再生资源直接告罄。
这样资源紧缺的情况下, 区域性的冲突是难免的。
各国都有些自顾不暇, 安理会自然也就名存实亡了。想象中的可控核聚变未能彻底把人们拉出深渊。
这实在是一件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情。
射线暴几乎摧毁了地球之外的一切, 需要重新走出焦土,大约又要花上很长很长很长的时间了。
不过那些都是搞政治的新一代人需要去操心的事情, 井英已经完成了她的历史使命,
她坐在特制的人体工学摇椅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扇子, 给小孙女讲着过去的故事 惬意极了。
随着井英话音落下,传奇的神话故事也迎来了结局。
小孙女不解。
“奶奶,为什么说女娲补天是航空航天啊?”
小家伙是在浩劫之后出生的,她幸运的没有亲眼目睹那场灭世级别的灾难, 但也不幸的没有见识过未降临灾劫之前的人类世界。
井英似乎是打了瞌睡, 女孩又摇了摇椅子, 这才叫醒自家奶奶。
“嗯?我刚刚说什么了?”
井英下意识擦了擦自己的嘴角。
“奶奶, 你在给我讲女娲的神话新编呢。为什么说女娲补天是航空航天啊?那女娲造人呢?是什么?”
“基因编辑吗?”
这两个专业类名词放在一起,井英浑浊的双眼忽而动了动, 然后整个人猛地坐直,吓了女孩儿一跳。
“啊啊……”
老人家一时急切的发不出声音来,手摸索着自己的外接骨骼就想要站起来。
女孩连忙搀扶:“奶奶怎么了?您是哪里不舒服吗?”
井英摆手不语, 叫人带走了女孩, 自己火急火燎的赶去了王开宇的房间。
末日之后,他们这些老家伙也该退休的都退休了,住在国家统一分配的高精尖人才退休住房里, 不时帮着文明级项目组出谋划策。
王开宇正在给自己泡茶,就见着井英急匆匆过来,一脚踹开了他的房门。
王开宇:……
井英急切道:“老王啊老王,你怎么还坐在这里喝茶?我记得你说你们地外和太阳系…”
她噼里啪啦报出来一堆专业术语,给王开宇都有点弄懵了。
“是,怎么了?”
整个太阳系都被伽马射线暴凌虐过一遍了,如今真是想往外走也走不出去,困守千疮百孔的地球早就让老一代航天人王院士满腹怨气了。
只是文明的修复需要时间。
就算整个时间漫长的无以复加,王开宇也只能忍了。从预言出现,到现在,他基本上都仅仅只是局限在处理地外事宜。
井英自来熟的坐下,一拍大腿压低了声音:“你人还没老糊涂吧?还记不记得那位?”
“有什么快说,别卖关子了。”王开宇斥了一句。
井英声音更低了一点:“你还记不记得,就是…我们生命科学研究中心是长期负责他的身体状态的?有一回我去接他……”
王开宇实在忍不住了:“你能不能说重点?”
没办法,人老了就是喜欢絮絮叨叨、长篇大论的。井英克制着一收再收,最后问:“当年女娲计划是他定的项目名字吧。”
王开宇点头。
“为什么不直接叫补天计划呢?不是更加言简意赅吗?非要在当时那样的去民族化环境下要求使用中文的神话语境。”
王开宇不解:“这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井英一拍手:“对啊,但女娲不仅仅只是补过天而已,她还造过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女娲计划还没有结束。”
王开宇继续不解:“参宿四都炸完了,哪里还有后续?而且咱们都是深度参与的,这计划结束没结束,你老年痴呆了?”
井英气急:“怎么和你这老东西就是说不清楚了,你就不能理解成为一个象征意义吗?”
“我是说,我们人类明面上抵御末日的计划完成了,但是在他心里没有。”
“补天之外,还有造人。”
“基因编辑?还是你们搞生物的又研究出来什么智慧生物了?”
“女娲是神明啊,她来到一片陌生的荒芜地带,将智慧生物人类洒下,这是跨星际殖民!”
王开宇这下终于理解了,他严肃起来:“你是说那位还有后手,但是我们谁也不知道?”
井英点了头。
“可当初,他……的时候,所有的个人物品,接触过的东西不是都封存起来研究了吗?也没读出来什么啊。”
井英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苦思冥想。
她一合掌:“有的东西可以封存,但有的根本就不可能封存,而且还是广为传播的。”
两人对视一眼,了然。
王开宇连忙起身去拿外套:“走,我们去见总理。”
*
总理办公室的人认真接待了两位老院士,尽管二位什么都闭口不谈一力坚持要亲见总理之后才能松口。
所以等总理开完会回来,见到的便是两张如出一辙严肃的老脸。
“二位这是……有什么要紧事?”
总理语气迟疑。
井英立刻口齿清晰,有条有理的把事情说了。
说完之后便见总理果然也愣住了,她心中颇有几分“瞧瞧,我是第一个发现凶手的人”的得意感。
但实际上,总理的沉默和井英想的完全不是同一个东西。
核心机密,总理这样级别的人物是代代相传的。就比如,江逾白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先知,而是一个不知道具体从哪个时间线回来的重生者。
但井英的话,以及江逾白本身除了所谓“重生者”之外的诸多疑点,让总理无法轻易下判断。
她叫来了已经是总委员长的黎白易。
作为前总理的嫡系,黎白易并未被清算,还是总理出手保了她,算是两位领导者之间的心照不宣了。
几个人把事情一说,黎白易也是茫然的,原来……定名叫这个,还有这样一层深意吗?
她实在有点……
但对面如果是江逾白的话,好像也完全说的过去。
“可能真的留了点什么,只是我们不知道。”黎白易说着,然后又叫来了,现在的宣传口负责人。
总理办公室的人越聚越多。
终于,找到了。
《灵魂的重量》,一个简单的科幻短片小故事。
在一众由江逾白把关的作品当中显得格外不起眼,甚至因为其乏味枯燥,毫无剧情设计,连看过的人都没几个。
若不是王开宇本人在这看,说不定都发现不了端倪。
正常人都只会把这个短片里主角翻的那几页所谓的教科书当做为了故事虚构出来的理论,但王开宇专业所长,这个理论的确是有继续深入的空间的。
尤其是在第四次科技革命之后。
这个理论已经成为了切实可行的。
老人家不由得激动了起来,拿着一边办公桌上的文件夹和笔就自顾自的算了起来。
总理助理几番欲言又止那是很重要的文件,最后看看总理自己都还在神思恍惚,干脆闭了嘴。
总理的确神思恍惚。
不对啊,为什么江逾白连跨星际飞船的底层公式都这么清楚?她虽然不太懂什么航天,但简单理解概念还是可以做到的。
那么这位重生者是不是还做了什么布置是她们完全不知情的?
没有人能够回答她这个问题。
王开宇那边花了好几个小时手算,终于验证成功,几乎是喜极而泣,下意识看向总理就想要拉科研经费。
总理举起双手,示意随意:“但是,王院士,这忽然的理论突破,对外怎么解释?”
老头眨巴眨巴眼睛,完全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这很重要吗?”
黎白易无奈:“这当然重要了,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国,基础理论突然就这样突破了,总得有点什么原因吧……”
她没说完,又看向总理:“之前…江先生管的是全球的宣传。”
意思很明白了。
《灵魂的重量》所有人都有权限观看。
只要中方公布了,就势必会有人发现其中关窍的。
当然了,也可以完全不公布,但日后呢?日后真的要建造、启航跨星际飞船的时候要怎么解释?
可以不解释。
但猜疑链已经去不掉了。
毕竟,江逾白说是死亡了,但他的死亡方式太过诡异离谱,连DNA都无法验证——也就是说,换个角度想,其实江逾白根本没死,只是被中方藏了起来而已的阴谋论角度也是完全行得通的。
显然,总理也想到了这个层面。
两两相望,都不由得叹了口气,还是得想法子解决这个事情啊。
“预言家埋个伏笔很正常吧?”
井英插话,不是很能理解两位愁眉苦脸是为什么。
黎白易只好反问:“井院士,要是不止这一个呢?”
多个伏笔也能说过去,但难保不会起疑心啊。
“还是武力值不够高啊,一力破万法的话,就不用在这里担心这些了。”
总理不由得畅想了一下美好未来。
“白易,江先生的东西,要全部复查一遍。动静小些,不要让任何人注意到。”
*
说到江逾白的遗产,大约是没什么东西的。
除了他的一些日常生活用品之外,物质方面的,大约也就剩下已经被拆的七七八八的开化集团……
现在全都是国家部门了,要从头查起,不能忽略任何细节。
黎白易不得不把曾经紧急事务委员会的同僚们拉出来一起没日没夜的工作。
当然了,生物活体如元宝、以及已经成为研究人员掌中宝的江乐湛也被纳入了再次从到到尾不厌其烦的审查过程中。
所以夏邯对此是很意外的。
“您问我逾白曾经有没有和我说过什么意味深长的……特殊的话?”
他苦思冥想起来,试图一一回忆。
黎白易眼神一错不错的盯着江逾白的副手先生,他们可是在纪念碑那一块地界相处了不短的时日,说不定就藏了些什么。
对于精神上的大记忆恢复术,黎白易已经安排好了专业人士。
在一天一夜的折磨之后,一份完整的报告提交到了黎白易桌案前。她一眼便看到了被高亮标红的对话,立刻带着东西去了总理办公室。
王开宇同样也被通知叫了过来。
“推进器?!”
老头挠了挠自己几乎要光门的脑袋,一脸惊喜,忍不住就开始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
总理关注点和科研呆子完全不同。
她一页页翻完了才皱眉询问:“为什么这种项目研究,我们不知情?”
前日时代和后日时代的政治经济体制是没有大变动的,一脉相承的几乎以全国有化为标准。
那么夏邯搞什么推进器开发,就应该早早通报上来才对。
黎白易也对此事很纳闷,她只能说,实在是一个巧合:“您忘了,后日第一年,为了刺激经济复苏,我们拨了不少款出去给个人,协作国家重整经济。”
“夏邯那边就是,因为这笔款项有着极高的自由度,加上夏邯的特殊性,以及这个项目早在后日前就已经开始持续投入了。”
“我们内部是没有过多关注和干预的……”
“早先了解是肯定了解过的,但是您也知道,在当时那样一个情况下,夏邯跑去弄什么推进器,实在是烧钱的无底洞。”
“若非井院士发现了端倪,谁来看都会觉得这项目是无稽之谈。”
总理认同的点了点头。
这样看来,好像夏邯也没研究出个什么成功产品出来,不然也不会一直默默无闻到现在了。
两个搞政治正在头脑风暴呢,王开宇一合掌:“之前的推进器实验的确是不成功的,但这不代表这些实验放在现在的地外环境来说也不成功。”
说着,王开宇走到了窗户前,轻轻拉开了一角,向她们展示外面的天空。
明明是白昼,窗外却是阴沉的一片,呈现出红褐色的一大片,仿佛干涸的血。
第95章 番外F:国家意志(含论坛体) ……
公元纪年□□年□□月□□日
【#女娲计划十周年纪念日#理性讨论一下可以吗?难道就我一个人觉得Seres跟开了历史透视挂一样吗?还是说这是宏大叙事, 天命加身的必然?我国也不是走这个思想路线的吧?】
1L
有这种感觉的不止你一个。
女娲老师补了我的星期天真是太好了[开朗]
2L
拼命背梗也赢不过你们这些天赋型选手[开朗][开朗][开朗]
3L
您好[玫瑰],文明Online系统运行期间,接受用户公开或非公开反馈。原则上核心运行机制始终以保障稳定运营游戏为有限。
您的举报经过审查,玩家Seres未有违规行为, 感谢您的反馈。
4L
众所周知, [嘻嘻]中文阅读理解从来不能只读一层。
5L
老实说, 我和lz同感。
到底是怎么提前观测到并且那么确信的,并且根据这个倾尽全国之力去做一套这么长的二十年计划, 我末日后出生的, 我也依然觉得蛮离奇的。
毕竟当时没有任何手段可以确定这个爆炸一定会波及我们。
6L
补充楼上没说的。
还每一次选择都做对了哦[win]我们简中又赢一次,赢麻了已经。
7L
说不定Seres就是一切的幕后真凶呢。
Seres会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 至于水深火热怎么来的你先别管。
8L
为什么说长达20多年的计划啊?
不就十年吗?
9L
八楼你是不是忘了女娲后面除了补天之外还有造人(跨星际殖民)呢。
要不看看我的IP地址?
10L
wok!我还以为是假的,结果真的啊,你们真到太阳系外了?
这科技大爆炸炸成这样了?朝廷下发邸报了?我也没收到啊。
11L
[嘻嘻]是的,我们环境工程专业终于站起来了, 就业率一片蓝海, 推荐入学。
只要专业选得好, 年年期末像高考。
12L【匿名】
终于有人怀疑了吗?
说实话我也很怀疑啊, 可控核聚变忽然点亮了也就算了,为什么太空科技也直接平铺了过去?
感觉就和有人拿着本小学教科书一样手把手教你。
12L【匿名】
你们前日时代看电影不?[开朗]
原来我比你们多一段记忆, 有个电影被下架了,没有人记得吗?
我不记得叫什么名字了,是科幻太空题材, 里面提到了蛮多科幻概念的, 什么反物质引擎、什么戴森云、什么人造重力。
科幻嘛,幻的多,
但是那个小短片不一样, 还有科技理论支撑呢,因为太硬核了,加上剧情挺无聊的,就鲜有人看。
那套理论好像是编剧专门搞出来的。
我当时是个科幻爱好者,就专门和几个同好聊过这个事情
13L
楼上人呢,说一半怎么走了?
14L
是不是被请去喝茶了哦?
时间管理局出手了[滑稽][滑稽]
15L
12楼这么一说,我好像也想起来了,我看过那个短篇,叫什么重量来着。[烧烤]
对理工一窍不通,啥也不记得了,但是当时里面有个单位我很喜欢,叫做回响。指信息在银河系内两个最远点之间往返一次所需的时间。
好像现在就在用吧?
我前两天还在新闻上看到了。
16L
别瞎猜,唯物主义一点。
可能只是名字好听而已。
17L
我很关注12楼老师到底去哪里了,不会真涉及机密了吧?
18L
我也要去喝茶[墨镜]
所以我特意去全网搜了一下你们说的那个短片,我记得全名是叫《□□□□□□》
19L?
事情越来越诡异了哈,为什么18楼也被吞了?
那个电影的名字怎么也打码了?
20L
天奶啊,我按着18L说的去搜了一下,真没搜到。其他同期电影虽然也不能在正规渠道看到,但多少都还有点资料留存了下来。
21L
[盯]官方你这样很欲盖弥彰啊。
22L
为什么全都在说电影的事情啊?不是在说我们怎么提前搞到末日消息的吗?
看我IP地址,不知道有没有同省同城的姐妹们?
你们还记不记得当时官宣末日消息之前,咱们城内乱过,就很多外国电话打进来,然后全城和周边城市都军管戒严的事情?
23L
楼上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
我当时还以为是全国大小城市都军管了,结果原来就我们那里有?
因为后来很快就官宣了,所以这个事几乎都没搞起什么水花来。
24L
当时官宣说的什么监测到参宿四星等降低也很无稽之谈,一般来说区区一颗星星变暗,怎么就搞得全球戒严,备战末日了呢?
我当时就觉得不对,网上那会儿不是还有很多专家唱反调吗?然后也被迅速控制了起来。
25L
看我IP,朋友们你们还记不记得官宣前我这里发生过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地震的?
结果0人伤亡,当时不都说天佑中华,国运时刻嘛。感觉那个时候咱妈就已经是挂逼了。
26L
这么一算,我开始好奇了。
好像奇怪的事情都是从官宣前一个月开始的?
官宣后,虽然一直有各种矛盾冲突和摩擦,但各国还是尽量保持一个大面上的共识的。
让我一个学国际关系的都看懵逼了,说实话第一次见某国那么听话的。
27L
这些事情什么时候能解密啊,你们讲的我好好奇。
……
136L
我说一个,当时哥们儿也算是人类大团结的一份子,受邀去□□□那边工作。
恐怖袭击不是直接炸塌了一座楼吗?
当时刚好那些代表在开会讲核武威慑的事情,开了好几天会议也没有个结果,然后就很巧合的发生了恶性大规模恐怖袭击。
给那帮子政客吓得,原谅我,这很地狱笑话。
再然后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拖拖拉拉总算当着全人类的面直播销毁核武器了。
137L
咋感觉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在踢全人类的屁股?
138L
某鹰合众国:这老天爷收钱了,绝对收钱了,可问题是我也没少给啊。
139L
销毁核武这个阳谋真的玩的可以的。
那些带动民众恐惧的舆论风向,还有著名的安理会第一次世界大战,背后都有一只恐怖的大手在推动。
140L
猜你想搜:Seres。
141L
什么大手?黄洲的尖头皮鞋吗哈哈哈哈。
……
546L
意外点了进来,一发不可收拾了。
不是,我以为能看到小说呢,怎么全是在说各种乱七八糟猜测的?
这种国运buff不是网络爽文金手指吗?
求同类文解馋,书荒好久了。
末日这么好的题材,居然没出过任何一本神作的。
547L
楼上可以看《国家意志:解密》啊,虽然有点历史虚无主义,但是真的爽。
作者完全严丝合缝的扣上了这个帖子里所有的猜测闭环,感觉都可以当历史看了。严重怀疑作者是不是知道什么内幕。
548L
可别来了,当初我抱着一个单纯善良的心,点进来了这条帖子,万万没想到群众当中有坏人,直接就被拉入了《解密》的坑。
结果给那个死作者圈到钱了,更新就敷衍了,一天6000字打发叫花子呢?
……
1080L
为什么后面全都在讨论小说了?
所以那部电影短片到底是啥,有解码出来吗?
1081L
楼上,你怎么还在纠结这个啊。如果短片里那玩意儿是真的,国家怎么可能大喇喇的把这东西拍给全球的人看?
如果是假的那就没有纠结的必要了啊。
1082L
话不能这么说,还有第三种可能呢。
说不定是国家不知情的情况下拍给全球看的[嘻嘻]
不然解释不通嘛。
1083L
又来了又来了,你们这帮解密史学派能不能滚出正统历史讨论组啊?
到哪儿都有你们,搞什么个人英雄主义,学校教的人民史观,唯物史观你们全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1084L
楼上压根就没看过《解密》吧,解密什么时候是搞个人英雄主义了?
那个主角压根都没啥存在感,说的他好像牛逼轰轰的一样,其实就是一直在幕后狗狗碎碎,连点高光都没有,你知道作者因为这个被读者骂成什么样了吗?
还说什么爽的是国家,主角线压根一点都不爽,还很憋屈。
……
2075L
《解密》已经三天没有更新了,成绩这么好,狗作者不会是想不开要太监了吧?
2076L
不会吧?可能是跑出去玩了没放请假条什么的?
马上就到末日剧情了,估计是想钓一下我们的胃口。
2077L
吊胃口不是应该继续放剧情线吗?直接整个人消失了是什么鬼?
2078L
别说了,感觉真有太监的苗头。
都好几天没见作者出来水群了,大问题啊。你们谁知道作者住哪里?我很担心,准备带点土特产去看望一下。
……
作者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
她就是一个破写文的,魏莱还依稀记得前两天她还在理所当然的玩期待了很久终于上线的新游戏,想着吊读者两天胃口也没什么。
这不人之常情嘛对吧。
然后就被特警破门而入,直接带走了。
魏莱手里还拿着自己刚买的游戏手柄。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魏莱发誓,她一定好好更新,重新做人。
实在是之前也没有前辈和她说过不好好更新真的会进局子啊,难道是……莫非是…她魏莱的读者群体里还有国家级别的大人物??
和她一起被关进来的,还有个带着厚厚眼镜的长发死宅,只是很可惜,两人也就碰过一面,连话都来不及说。
“叩叩。”传来了敲门声。
魏莱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推门进来,笑容和蔼:“魏小姐,很高兴见到你,我姓黎,你叫我黎组长就好了。”
“我们请你过来呢,是想了解一些事情,关于你的网络文艺作品《国家意志:解密》。”
“能和我说说你写这部作品的契机是什么吗?”
魏莱有些莫不着头脑,但还是老实回答:“不是网上讨论度蛮高的嘛,我看到了,然后觉得有点意思,就想到了个给国家开挂的脑洞而已,这个东西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专利,开挂已经是爽文标配了。”
“那你是如何想出让主角在一场意外之后获得金手指然后联系国家的?”
“白头鹰那边以前不是都很喜欢搞什么超级英雄吗?我和他们学的,至于为什么非要出一场意外,是我的编辑和我说,前三章一定要有激烈冲突,能够留住读者的心才行。”
黎组长的表情变得古怪了几分,但很快恢复正常:“这就是你写主角开头出了车祸然后双腿残疾双眼失明,国家立刻介入周密保护的原因?”
“甚至这车祸还是主角一直信任的家人所设计的?”
魏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鬓发,偏过了头去:“黎组长,你知道我们搞创作的,都是需要一点源动力的,有的人是为了以文载道,有的人是为了圈钱。”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为了XP。”
已经老眼昏花的黎组长并不能理解这个XP是什么意思。
魏莱解释道:“就是一种创作偏好,不信你看后面嘛,恐怖袭击那里我又搞了一次,后头也有断断续续的各种受伤。”
“我连结局都想好了,虽然还没有写到。你看啊,主角受了这么多伤,心理压力和精神状态都这样了,肯定是没有好结局的。”
她如此斩钉截铁。
“到时候就是主角一意孤行的想要自戕,人类精英们想尽一切办法的挽留。主角那个时候应该已经因为开挂带来的痛苦彻底脱离了人类的身份了,他一次次被拉住,意识渐渐懵懂。”
魏莱越说越亢奋。
“那些精英会自我怀疑的,开始思考是不是真的不该拉住主角,不该阻拦主角自由的选择。”
“主角在这样的长期角力下一定会采取极端行为的!”
黎组长追问:“什么极端行为?”
魏莱激动的情绪一收,无奈耸肩:“我还没想好,可能是把眼睛剜出来留给人类当遗产?不过感觉……那样对主角来说还不够自由,要毁就干脆毁个彻底好了。”
黎组长沉默了三秒钟,给出了一个方案:“煮了自己?”
魏莱眼前一亮,拉过黎组长的手连连致谢:“简直是天才般的创想,就按您说的办了!这也太美味了吧~”
到时候要是读者骂主角死的太惨,魏莱还有后台可以依靠,桀桀桀桀桀。
黎组长抽回自己的手,面无表情的否决了这个自己提出来的方案:“不,还是让精英们尊重主角的选择吧,他的生命理应由他自己负责。”
魏莱一时讪讪。
“我们继续话题吧,这个…实时监控主角心理状态的剧情设定你是从哪里来的灵感。”
魏莱默默移开视线:“我抄的。”
“什么?”
“也能不能说是抄吧,我这是借鉴和致敬。因为当初看到某太监作者的《绑架全人类》的时候分外喜欢,但是没下文了,为了解馋特意写的。”
“我就喜欢主角被捧在最高意志手心里,这是一个很经典的爽点。”
黎组长:……
她到底是没有问出来为什么你一边喜欢把主角捧的高高的一边又让人家头破血流。
总之,在经过好几轮审讯之后,带魏莱到这里来的人似乎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不知道是失望更多,还是松了一口气更多。
魏莱甚至还被安排了一场全身心的检查。
出来的时候,她见到了那个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长发宅。
宅也看到她了。
两人相望,没什么相见恨晚的既视感,只有一片沉默,身心俱疲的沉默。
“你是因为什么到这儿来的?”
“写小说没更新被抓进来的。”
“?”
“你呢?”
“看电影被抓进来的……”
“颜色…小电影?”
“不是!”
又是一片沉默。
“你说咱们什么时候能出去?”
持续沉默。
只有餐盘和筷子勺子碰撞的声响。
直到有第三个人坐到了这里。
魏莱抬头去看,是一颗光洁饱满的脑袋…看着像是四五十岁的模样,穿着非常奇怪的服饰。
长的倒是不错,可惜穿搭和发型毁了。
那颗光头看了她们一眼,然后就继续埋头吃饭了,眼神里没有一点神彩——也对,他餐盘里可以称得上是清汤寡水,吃这种东西能开心起来就见鬼了。
说憔悴也算不上,就是感觉挺行尸走肉的。
魏莱和长发宅面面相觑。
也没吃多久,便有两个工作人员过来,柔声细语的给这颗光头,戴上了,手,铐?
光头被亦步亦趋的带走离开,他们一行人走的时候,魏莱才看到原来光头脚上还有脚铐。
“那个看着不像是普通的脚铐,是生命检测仪吧?”
长发宅对此不感兴趣,顶多是觉得那颗光头有点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咱俩日后不会也是这么个待遇吧?”
魏莱这下也吃不下饭了,早知道她就好好更新了,打什么游戏啊,不务正业。
“二位用完餐了吗?差不多我们也该送二位回去了。”黎组长就是这样如同神明一般出现在魏莱灰暗的人生中的。
“孙先生,那部影片,还是不要再提起了。希望您能够配合国家的工作,这是您未来将要入职的部门,大约过两天就会有人联系您了。”?
魏莱一脸诧异,怎么还给发了个编制?她不由得也期待了起来,谁不想端上国家铁饭碗啊,旱涝保收啊。
写小说只有死路一条。
黎组长果然如魏莱期待的那样转过头来,微笑:“魏女士的作品可以继续照常更新,不必担心。”
魏莱:?!
她不仅没捞到个编制,听黎组长这意思还是…自己以后连太监都不能了?还要照常更新?
那就是日更6000字?
魏莱不由苦着一张脸:“黎组长,不是我不想好好更新啊实在是笔力有限,加上生活多琐事,实在是有些左支右绌。”
黎组长认真思考了几分钟:“好的魏女士,我明白您的诉求了。”
*
你到底清楚了什么啊你!!!
魏莱看着自己面前的超清屏幕,环绕声沉浸音响,全贴合人体工学椅,陷入了沉思。
是的,这么好的设备。
是的,这么舒服的环境。
是的,不能打游戏,电脑桌面只有两个功能,一个是码字小黑屋,另一个是搜索功能。
搜索功能只支持在政府内网查询。
是的,没有任何一点儿的娱乐活动。
她当初就不应该得寸进尺,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同样姓黎但要年轻上许多的小黎组长微笑介绍道:“魏女士您放心,在这里您绝对能够全身心的投入创作,不会有任何干扰因素的。”
“如果您需要查什么内网之外的资料,我们这边也随时有人可以替您查询之后直接提取最关键信息给到您。”
“我们是严格遵守八小时工作制度的,朝九晚五,中间休息两个小时,周末休息。”
“您放心,我们是不设定任何字数目标的,没有任何KPI,所以您不必有心理压力。”
魏莱听得面如死灰。
“好好更新吧魏女士,我们都很期待您的《国家意志:解密》进入新的篇章。”
魏莱颤抖着伸出手,抓住了小黎组长的衣角:“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我就一个破写小说的,我何德何能啊……让国家为了浪费这么多资源??”
小黎组长一把抓住魏莱的手,认真且诚恳道:“魏女士,不要妄自菲薄。您的作品对全人类来说很重要,哪怕它仅仅只是一部作品。”
它不仅仅是一部作品。
尽管小黎组长也不清楚上面为什么会这样重视一本……从官方角度出发一个存在历史虚无主义嫌疑的网络流行文学作品。
她问过自己的母亲。
母亲只说是为了纪念一个人和很多事。
但到底是纪念什么,母亲却不愿意再说了。
是什么人和事?人类历史不是全都已经记载了吗?还特意需要写个这样的虚构小说?
可能……
这位平平无奇的魏女士就是存在在某种小黎组长自己也看不懂的玄妙之处?
魏莱成功被小黎组长的郑重其事给感动了,顿时觉得自己肩挑日月,责任重大。
“小黎组长,你放心!我一定不辜负党和人民对我的期望!”
小黎组长十分满意的拍了拍魏莱的肩膀,转身要走时才又想起来了什么:“对了,这本书后面解密那两个字删了吧,就叫《国家意志》。”——
作者有话说:哎其实我很想写青花的煲汤退场的[可怜],就像副本一的那个车祸+活埋一样,我连资料都查好了(关于被煮是什么体验)
但是担心实在是有点太猎奇了,[化了][化了]最后放弃了。
照例简要讲一下这个副本的灵感来源……
《绑架全人类》好看真的好看,但不要去看。因为作者太监了,刚写了个精彩的开头就太监了。
我会对此怨念一辈子的,真的。
然后就是《流浪地球2》Moss的核威慑。
还有别的什么正儿八经的书目我也给忘了。
这个副本不是我擅长的领域说实话,写的一直很磕磕绊绊,加上全文存稿嘛,我后面实在是不知道怎么收尾了,直接跳到副本三去写副本三了。
快结局了才回来想方设法填窟窿
(是的,我们没有大纲的作者就是这么随心所欲)[化了][化了][化了]
我也不知道这么个收尾大家喜不喜欢能不能接受,会不会觉得憋屈。
反正我已经被说过好多次写文写的主角太憋屈了,泪目。
青花是不可能广为人知的,所以想了半天安排了这么一个别出心裁的“历史不能记住你,但是会有人一直看见你”的结局。
看文这么多年,我是没见过像我这样收尾的,所以大概是不咋爽的,而且也不能算是完全的正剧风。
你们骂吧[鸽子]
应该也不会有太多人骂,因为追更已经个位数了哈哈哈哈,反正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装死了,骂我的我都不回,我是选择性失明。
最后——提前预警。
副本三的节奏和剧情结构大约和副本二是相似的,并且依然不是直线救国,而是曲线救国。
如果副本二这样的剧情不能接受的话,最好不要再买副本三了。
第96章 凌迟 上午巳时,太阳已然高悬。 ……
上午巳时, 太阳已然高悬。
牌楼下用竹竿和草席搭建的监斩棚已经有了一大群人围在四周。
监斩棚前还有一根一米八左右的柱子,上端带有横木,毫无疑问,这是行刑柱。
小童被周围的人群挤得险些喘息不过来, 好在娘一把拎起了他, 这才松快了一点。
周围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什么, 小童听不太懂,只知道很热闹, 扭头懵懂地问:“娘, 我们到这来做什么?”
娘没有回答,因为百姓们在等的人已经来了。
监斩官携罪犯费了好大劲儿才从人群中挤出, 到了监斩棚。
小童便也不问了,好奇的盯着穿着官服的监斩官瞧,然后又看看被押送来的狼狈犯人。
呀?他识得这人。
记忆中的这人太鲜明,小童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好似昨日的昨日的、很久之前的昨日, 他还同娘看穿着特别华丽的高官们骑马游街呢。
为首有三人, 衣着各有不同, 有人簪花, 有人帽子还垂下两条长长的丝带一样的东西。
这个人就是最前面的,大红的衣服, 白色的骏马。
长得也是最最好看的。
小童看着说不出来别的什么,但就是觉得极威风的。娘那时还训他,教他多读书, 来日定也能这样风光。
怎么大官老爷现在却是这样?
没有人搭理小童的困惑, 因为宣旨官开始神态郑重地宣读圣旨了,这官样文章,都是平头百姓听不明白的锦绣文采。
小童听了半天, 也只听明白最后一句。
“依律应剐三千六百刀!”而后是一干衙役威呵一声,三声炮响。
犯人被剥去上衣牢牢捆到了柱子上。
人群开始骚动,好几个人都想往前挤,看的更仔细些。监斩官不得不高喊一声:“肃静!”来压制人群。
人群终于安静下来。
刽子手拿起刀,站到了行刑柱前。
凌迟可不是一个轻松的活计,对刽子手的要求是极高的,能真的剐出三千六百刀的,那都可以青史留名了。
刽子手心情有些激荡,他上前看了看神态平静的犯官。对方一点没有麻木神态,就是那样看着他,刽子手不禁心中有些发麻。
这位状元郎……
民间一直有人猜测这位是文曲星下凡呢。
只是,这文曲星也不过是作假得来的。
寒光闪动,刽子手一面想着,锋利的刀尖挑开了犯人右胸膛上的皮肉,一片薄薄的、指甲大小的肉就翻了出来,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刀口处让人惊奇,居然只流出了很细的一丝血。
刽子手的技术可见一斑,要凌迟三千多刀,犯人是不能过早流血过多的。
人群只是看着,没有人再说话,都倒吸着冷气呢,好似行刑柱前的刽子手是自己一般。
凌迟这样的刑罚是不多见的,物以稀为贵,谁都不愿意少看了那么一两眼。
小童也是一样的,他害怕的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又耐不住好奇心,悄悄在指缝里看刽子手片下来的肉堆放的容器。
他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上一次吃肉还是过年节的时候……爹娘都没吃,留给他吃了。
那肉真的很香,小童陷入了遐想之中。
只是可惜,好景不长。
刽子手才剐了五十多刀,眼见着犯人左胸才一个小碗大的血窟窿呢,外围人群忽而喧闹起来。
一队人马从中间穿过,为首的穿着华丽的御赐蟒袍,面白无须,声若女子:“陛下有旨。”
皇帝老爷!人群哗啦啦跪下来一片。
监斩官等人上前跪地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小童又一次听得稀里糊涂的,不知所云,只见蟒袍公公卷起圣旨之后,监斩官恭敬接过,高声唱诵:“陛下圣德!”
平头百姓见状,也连忙和稀泥一样跟着山呼海啸:“陛下仁德。”
刽子手的表演因为一句“陛下仁德”被迫宣告提前结束了。
犯人被从行刑柱上解了下来,衙役们押送着他赤着上身淌着血,又往牢狱的方向回去了。
人群没有热闹可看,也都四散各自讨自己的生计去了。
三两凑在一起的人,还在低声议论着刚刚那刽子手的刀法如何如何。
小童被娘牵着,稚声问出自己最好奇的问题:“娘,那个犯人不是状元郎官吗?我还记得他很神气呢。”
“呸呸呸,”
娘颇觉晦气,连忙道:“你可别和这种科场舞弊之人学,我儿要做就做清正之人,你忘了夫子如何教你的了?”
走在最后的监斩官听到了此言,脚步微顿。
他是刑部侍郎余克,母子交谈间的科场舞弊,就是发生在新天子登基之后的首次科举。
本朝立国百年,科场上还是头一回曝出这样大的丑闻——舞弊。
这不仅丢的是新天子的脸面,也是丢了朝廷的体统,不管是为了挽尊,还是平息天下士子之怒,这案子都要从重从严调查审讯。
最后的结果就是科举史上第一位六元及第的状元郎江逾白就这样锒铛入狱了。
同时,这一批的进士也都没好到哪里去,到现在都还人人自危。
官场太复杂,才调任回京中的余克也不知道这背后到底是谁出此狠手,这科场舞弊害得可不止是举子们,还牵涉到了朝廷名声、文官百僚。
这样的大事没有压下来,反而愈演愈烈,幕后没人推波助澜,余克是一个字也不信的。
至于,江逾白。
毕竟六元及第,风光无限,挡了多少人的路也未可知。
亦或者,有着更高层次的朝堂斗争也未可知。
余克也看过这位江郎的文章,文采斐然,虽说远没到“光昌流丽,一文千古”的地步,但他的策论弥补了这一点不足。
若不是纸上谈兵之辈,那就必然是实事求是之人了。
当时不知道多少人羡慕身为当场科举读卷官的翰林院掌院学士呢。
得此大才入门下,于士林中声名都要水涨船高一节,这可以载入史册的政绩,就这么白拿到手了。
可惜,可惜。
余克叹气,其实他和江逾白在刑部牢狱之外,也曾见过一面的。
实在是印象深刻,抛开六元及第的光环不谈,江郎美姿仪,有古君子之风。处众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间,如此形容也是不为过的——嗯,余老大人是有点颜控的。
不止是余老大人,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包括御座上的天子,都是看脸的。
在这个时代,若是样貌不好,就算考得官身,仕途上也是要艰难几分的,状元因貌丑降为榜眼的事情都发生过。
很难说陛下是不是因为想到了江逾白的样貌才稍加宽宥得……
不过在余克看来,也没宽宥多少,举族流放岭南,三代不得入仕…莫说圣旨来时,江逾白已经被用了刑。
岭南与京城,相距数千里之远,又是烟瘴之地。纵然是比唐宋时期好上许多,也依然不是什么好去处。
哪怕江逾白撑到了岭南,也不过死路一条而已。
余老大人还是有些可惜的,不过也仅止于此了,他不会去接触江逾白做什么有损自己士林名声的蠢事。
不仅如此,他还要刻意恶待,以彰显自己对此事的深恶痛绝。
芝兰挡路,不得不锄而已。
即将被恶待的江逾白并不知情。
他正魂归位的时候,恰好是行刑开始的前一刻,第一次被凌迟的50刀体验感不是很好。
嗯,下次不来了。
江逾白本以为这又是一世已经失败的求道,就像上一世那样,来自天权至理的恶趣味。
他只是求道者,不是神明。
来早点兴许还能自救,但这都上刑场了,末路难转。
江逾白还有些感慨呢,上一世自己好歹还有个全尸,这回全是分解成英雄碎片,三千多片的那种人脍了。
却不曾想峰回路转,被改判了流放。
哪怕流放依然是九死一生,但到底是有了些喘息空间。
江逾白被衙役丢进了满是人的牢房之中。人群顿时散开,仿佛避他如蛇蝎。
这些都是与他同姓的族人。
只是突遭此难,状元郎的恩惠没享受到多少就被拉入泥潭了,对江逾白可谓爱恨交织。
无人言明,但行动上已经是类割袍断义了。
江逾白也没有想着修复关系,这是修复不了的矛盾。他现在更重要的是,避免自己死在失血过多、伤口感染这两件事上。
毕竟好不容易活下来了,就说明还有那么些转圜的余地。
左胸连肺,也不知是不是伤到了——这话实在是没必要,他浑身上下,哪里还有一块好的皮肉?
“咳咳……”
江逾白呼吸都是带着生疼的,一疼就想吸气,一吸气就咳嗽,一咳嗽,右胸的伤处就更疼。
叫人无奈的恶性循环。
他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一步两晃地往牢房里唯一的光源走去。
那是一方小桌。
桌上是一盏破烂油灯,火光摇曳,这是暗无天日里唯一的寄托。、
嗯,江逾白的想法很简单,死中求生。
用火烧,止血先。
不止血就是今天死,烧焦止血就是明天死。仅有的益处,就是能拖延一点时间。
火烧止血是无法解决后续伤口感染的问题,这点江逾白很清楚。但他的头脑,已经因为持续失血有点发晕了。
江逾白抓住油灯的举动无人阻拦。
牢狱中人并不清楚为什么早上被带出去凌迟的江逾白又好端端的回来了,所以也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冷眼旁观。
灯火明明灭灭。
江逾白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动手。
“江逾白,出来!”牢房外有人喊道——
作者有话说:世界三是架空世界观,设定参考明朝中后期,有二创和私设(反正一切与正史有出入的就都是我编的)
另,首辅人设以及行事参考张居正。
第97章 谋策 江逾白被单独带了出去,……
江逾白被单独带了出去, 还没到前,他便已经大致猜到了会在这个时候找他的人是谁。
在锒铛入狱之前,江逾白曾是从五品的户部员外郎,这于他一个才踏入仕途两载不到的新人来说, 已经极快的晋升速度了
更何况还是在户部这样一个绝对谈不上清水清闲的衙门。
而行高于人, 众必非之。【1】
江逾白被超擢拔升到这个位置上来, 不是白得这样的荣耀的。
新帝与首辅有意整顿吏治以图中兴天朝,罢免升迁调动了大量官员, 京官中便有了缺。
作为新帝绍统后的第一次科举, 江逾白不仅是六元及第的天之骄子,同时还是身家清白之人, 没有旁的根脚,作孤臣纯臣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在旁人眼中,江逾白就是全须全尾的天子党。
牢房里已经有人在等着他了。
这人藏头遮尾,但身形是再熟悉不过的。江逾白没有行礼, 动作牵动伤口会疼, 反正他早已是戴罪之身, 所以便只是问:“大人本不该来。”
“你才本不该在这里。”
那人转过脸来, 面容清癯,正是首辅大人。
他叹了口气, 把江逾白摁着坐下。他来自然不是空手前来的,上好的金疮药、烈酒、纱布之类他都带了个齐全。
不为良相,则为良医。
陈正德也是有些医术在身上的。
江逾白身上血肉层叠绽开, 外衫敞着, 血也还在淌着,让见过不少大风大浪的陈正德看着也觉出疼来。
他能看到江逾白身上除了凌迟所受的刑,似乎还有点旁的伤, 鞭痕寡淡,可首辅一眼便能瞧出这里头怕不是肉都打烂了。
他分明是交代过锦衣卫诸人好生照看着江逾白,就算用刑也只能有些面上看着可怖的。如今,怕是锦衣卫这等天子亲军里头也有有二心之人。
“明见,你受苦了……”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哪有不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江逾白说的简单,可裸露出来的上半身,哪里还有一寸好皮肉?
“人多眼杂,我只能一人前来,还得藏头遮尾。原以为你身上只是些皮肉伤,却不想……如今也没有个郎中。好在我对岐黄之术倒也有几分了解……”
陈正德紧了紧手中的纱布,拿过江逾白的手来把脉。
脉象浮而无力,气血受损,肺气虚弱。内里因为受了重刑,脉络不畅,瘀血内阻,怕是将来……有碍寿数。
且不止是有碍寿数,往后骑射、舞刀弄枪的,也全然不能做了。
江逾白不是什么文弱书生,君子六艺中旁人都薄待“射”、“御”,他却是精通骑射,实打实的文武双全。
那样一副康健的身子,就这样败了。
陈正德收回了手,没说实话:“好在无碍,都是些皮外伤,你一路上仔细着些,等伤好全了就无事了。人体欲得劳动,但不当使极耳,动摇则俗气得消,血脉流通,病不得生,户枢不朽也。”【2】
“我记下了,定会多加小心。”
江逾白也只作不知,撤走了自己的手,重新披上了外衫。
衣服一遮挡,他就还如同从前那样身姿挺拔,仿佛是什么事都没有一般。
“明见,此番不要怨陛下。朝中无臣可用,陛下于此也是无力转圜……他们就是选中了你,一个根基不深,却又风头正盛,只能仰赖圣眷之人祭旗。”
谁能想到这些人宁愿伪造一场牵涉甚广的科场舞弊,来与天子叫板?
中兴天朝,不是一蹴而就之事。
从整顿吏治到重定黄册,而后还有整饬军屯、开放海禁诸此种种。陈正德自认自己手段已经足够小心温和,不该叫旁人起疑心才对。
谁知如今才是一个开始,就生出了这许多事端来。
他对上江逾白,是有愧的。
因为是他向陛下举荐的江逾白。
从陈正德第一眼在会试中看见江逾白起,他就觉得江逾白这个人不像是表面上那样温润无锋芒,后来实际相处,也的确如陈正德所设想。
这样一柄青锋剑,斩黄册,丈田亩是个极佳的人选。
“他们胆敢这样步步紧逼陛下,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你且安心,陛下口含天宪,这科场舞弊,不出三年必然翻案。”
江逾白听着陈正德这些为君父开脱之辞,面上没什么变化。
本朝开国二百余年,早已到了摇摇欲坠之际。先帝的三十年不视朝,更是让整个政治中枢近乎停摆。
陈正德是那个意图力挽天倾之人,新君也是,他也是。
只是改革从来都难,仅仅是一个丈量田亩的起势,便足矣开罪文官集团的士绅、武将集团的勋贵,叫朝中人人自危。
这就和东家查账一样,查完了发现假冒错漏之处,是不是要找出罪魁祸首?
这满朝可都是祸首。
就算为官清廉些的,就能保证自己宗族当中之人也都如自己一般吗?
陈正德口中的“他们”便指的是这些人。
对于陈正德所言“翻案”,江逾白面上露出几分动容神色来。
“明见,此去岭南,我皆以打点过,路上解差也会宽容一二。你不必挂心族人。”陈正德也没忘记江逾白的族人们,可以说是从上到下,从己身到他身,都考虑到了。
江逾白面上的动容之色更甚,拱手行礼:“江某在此谢过大人。”
“何须言谢,你我虽年岁相去甚远,可却是同道中人。我哪里能舍得明见你这样的明珠蒙尘三年之久?”
“时不我待,分秒都是金贵的。只你全须全尾到了岭南,便可执此令牌,明察暗访,探探海禁之泽。”陈正德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放入了青年手中。
江逾白垂首看去,上头刻着官印,样式精美。
泽,古义有水之意,也有恩德利惠之意。
海禁之泽,就是在意指那些因着海禁受益,所以无论如何也不愿开海之人了。
江逾白没有推拒,却不是因为当初接下出京丈田那般的理由了。而是单纯的,这枚令牌于他而言有大用处。
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
自然便到了升华的环节。
“虽鹏翅之偶垂,岂鸿肩之就息?”【3】
君子之交间,诗词勉励常常传为佳话,载入史册。
陈正德拍了拍青年人的肩,说出这一句,同样也是想成全一段佳话。可他说完之后,却又觉得这句说与不说好似没什么必要,因为江逾白没有意志消沉,没有悲愤难当,更没有满心愤慨。
甚至刚刚从鬼门关边被拉回来,都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静。
陈正德平心而论,要换作是自己,寒窗苦读数十载,一朝入仕途不过两载,便遭逢大难牵累族人,再怎么想着长风破浪会有时,也还是心气难平的。
这才是君子该有之风骨。
处变不惊,宠辱偕忘。
殊不知首辅心里这样想江逾白,江逾白也是这样想他的。
青年收起了那枚令牌,陈正德对他说了这样多,他同样也有一句:“大人,汝非相,实乃摄也。”【4】
宰相之制早已被废止,国有大小事皆由天子定夺,所谓内阁首辅,手中也不过只有建议的权柄。
陈正德为着中兴天朝,手中权柄已然是越抓越多,越抓越紧。
陈正德微怔,仿佛堪破了什么,却只道:“愿得此身长报国。”【5】
江逾白得到了一个自己意料之中且满意的答案,面上露出来了一点笑:“与君同愿。如今朝中少有可用之人,若那海寇归顺,陛下同大人也能多几分助力。”
“正是这个理,只望交涉顺利才好……”
陈正德笑笑,此次招安乃是天子允准的,他心中成算是足量的。
他不再说这事,转而叮嘱道:“沿海一带多有流寇,陛下交代的事情固然重要,可人才难得,你也同样重要,保重自己,万事小心。”
一老一少还在里间对谈,有人已经渐渐靠近了这边的牢房。
“江郎。”
声音很熟悉,江逾白扭过了头,看见牢房外一个面容秀丽,温婉端庄的少女步步近前,和这阴森森的周遭环境判若两个世界。
江逾白识得这女子。
这是他的未婚妻,户部侍郎的嫡女,夏姯。【6】——
作者有话说:——
【1】“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出自李康《运命论》)
【2】“人体欲得劳动,但不当使极耳,动摇则俗气得消,血脉流通,病不得生,户枢不朽也。”出自华佗。
【3】“虽鹏翅之偶垂,岂鸿肩之就息?”出自刘禹锡《问大钧赋》
【4】“吾非相,实乃摄也。”出自张居正。
【5】“愿得此身长报国。”出自戴叔伦《塞上曲二首·其二》
【6】夏姯,音同“光”,意美丽。
第98章 旧识 江逾白是浙江绍兴府人,……
江逾白是浙江绍兴府人, 夏姯也是,不过她自幼长在京城,不曾回过故土。
所以二人虽是同地生人,却并非青梅竹马。
两人有婚约, 还是江逾白会试前。
他是白身士子, 门第连个寒门都算不上。
那时因为已然连中四元, 颇受士林看重。刚巧夏姯的父亲回乡巡查,江氏族长一合计, 便帮还没得官身的江逾白先筹谋了一二。
夏姯就是这部分政治资源的代表。
文官官场上的联姻是很讲究的, 通常分为两种,年轻官员同即将致仕的官员之间的联姻, 以及未入官场的士子同官员之间的联姻。
除此之外,其余类型的文官官场联姻多少都有遭受非议。最常见的就是:你二人官职相差无几,年岁也相仿,联姻莫不是有结党营私之嫌疑?
江逾白和夏姯虽有定亲, 但见面并不多, 寥寥无几, 今日才是第三次。
此前偶有尺素寄情, 但字里行间也无非是客套而已。
他们并没有什么感情基础,至少在江逾白的视角是这样的。他对夏姯只是当做寻常人看待, 更亲近一些的都没有。
毕竟两人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而江逾白的性子,说好听了, 是处事周到, 说不好听就是排外。
道不同不相为谋在他这里体现的很明显。
至于爱?
江逾白是没有的,他生性寡淡,鲜少有“爱”这样激烈的感受。
陈正德见两个年轻人, 一时也是有几分尴尬。
对着夏姯,陈正德也是有几分愧疚的,如今世道,对女子多有苛责,夏姯这遭怕是……
老家伙干咳两声:“年纪大了,废话也多,絮絮叨叨讲了这些也就差不多了。”显然不打算横亘在二人中间,首辅放下药瓶,起身告辞。
“大人慢走。”
两人默契的沉默到首辅离开。
“你看到我好像并不惊讶?”夏姯语调带着几分忧郁。
科场舞弊曝出之后,夏老大人就当机立断让夏姯和江逾白解除了婚约,依此划清界限,明哲保身。可饶是如此,夏老大人也难逃被士林中人非议。
夏姯这一次来,手里还提了个精巧的藤编小篮子。
“生死间都走了一遭,没什么好惊讶的。”江逾白拿起那药瓶,给自己的手指上药。他身上不止是凌迟的伤势,还有许多暗伤。
关押诏狱的这段时间里,那种看不见伤口的刑江逾白是一点没少挨。头顶上那位哪里会只有凌迟,止于凌迟?
夏姯便不再问。
她不见自己的人生被毁的怨恨,也没有天真的去问江逾白当真科场舞弊?只将小篮子从牢房缝隙中递进去给江逾白。
两人相顾无言。
本也就不太熟络,两人性子还都是话不多的类型。
不过夏姯最终还是生硬地找了个话题:“冬去春来,家中青松依旧,亭亭如盖。本来去岁大雪纷扬,天寒地冻,我还心忧过青松积雪太过易折。”
“现在想来,是我小瞧了这株青松。”
也不算太生硬,青松在二人书信中也提到过。
不过彼时相谈的,是“盖松柏影也”的闲适乐观。如今再提,已经是全然不同的境遇。
江逾白听明白了这话题中的深意,只是笑笑:“我知你何意。”
待到雪化时,便知松高洁。【1】
可这冬日漫漫,雪一落就是一生了。
夏姯盯他良久,一点没有少女的羞怯,忽而压低了声音:“爹让我带一句话。”
“是他对不住你。”
“夏大人只是明哲保身而已,何尝有错?反而是我对不住你。”
江逾白已经见过灵台流转的记忆,此案说白了就是政治倾轧、权力争斗,输了也没什么可耻的。他再聪明,也没有实践过朝堂诸事。
青年神色平静,一如初见波澜不惊。
夏姯有时会觉得这人甚至不太像是活人,罕见他有旁的什么喜怒形于色,她轻声,似是赞似是叹:“君去来如一,真性湛然。”
这是出自朱真敬的《临终偈》,其实放在此处并不巧妙…
但夏姯觉得恰如其分。
江逾白不期听到这样一句话,愣了半晌仿佛才找出了自己的声音只道:“无甚真性,不过执念耳。”
夏姯勉强牵起一分笑,也没有追问什么执念,她行了一礼:“时候不早了,此去一别,愿君珍重。”便同身边婢女一道离开了。
婢女落后半步,有些犹疑。
“小姐……”老爷交代的事情您没办完呢。
夏姯回首,神色冷厉不复温婉:“听荷,你是谁的婢女?”
听荷顿时就住了声。
夏姯脚步不停。
从始至终,她也不曾劝过江逾白以死明志,好符合士林中的政治正确,她爹哪里会说什么:“是我对不住你”?
若是凌迟照旧,夏姯是不必来一趟的。
可既然十死有一生,夏姯既然来了——她其实是感谢江逾白的,以及这一次爹爹的失利。
她有了不用出嫁的狭小空间可供转圜,不用一身荣辱系于夫婿。
同时,也因为这失之我幸,夏姯对江逾白、自己的未婚夫,是有愧疚在的,所以她不愿劝死。
今日一见,她更清楚江逾白不会自绝于此,心气未绝,怎么能说一个人死了呢?
绝境?
步伐匆匆间,她裙踞翩迁。
岭南当真是绝境?
夏姯走出了昏暗的牢狱,外间是正午时分,阳光分外耀眼。四四方方的京城,京城顶上广阔无垠的天空。
处江湖之远,亦可忧天下之忧。
*
此番事了,罪大恶极的江逾白显然是没有享受单间牢房的资格的,他很快就被带回了原来的牢房中。
牢房中人还是那一副避如蛇蝎的模样。
人突逢大难,总是该责怪些别的什么东西来减轻自己的痛苦的。不能恨天子、不能恨高官,那就只能恨近在咫尺的江逾白了。
长路漫漫,想必是不太好过了。
不过有首辅打点,这些族人再不怎么好过,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能留一条命在。
少时江逾白是怀抱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入仕的,他出身白丁,自幼见惯吏治腐败吸食民脂,也见过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他想要改变这一切。
那就只能位极人臣。
这是一个伟大的志向,但依然有其局限性。士绅本也就是这腐朽帝国的根源之一,位极人臣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江逾白的正魂是生而知之者,但不代表他的分魂也是。这些分魂生于时代,长于这个时代,时代与自身的局限性是少有人能超脱的。
超前意味着自取灭亡。
这并不是意味着分魂们就必须被局限,毕竟这是江逾白。
但时代的局限性不是一个弱冠之年的青年人就能轻易迈过的,他同样需要历练、碰壁、失败,在打磨中生长出自己不同于这个时代的新的血肉。
与不同的人同行,然后分道扬镳,遇见新的同行者,再次分道扬镳。
最后,是独身前行。
江逾白的分魂崇敬首辅,江逾白也同样。难怪过去的自己会愿意追随这样的人。
有些人的人格魅力,是无可阻挡的,所以哪怕你知道对方要走的路是何等的艰难险阻,也不会轻易想要和他背道而驰。
因为你们是几乎一致的、薪火相传的、生生不息的。
但改革是不容易的。
不过现在,江逾白不用想着这千头万绪了。比起自我改革,暴力才是一切权力的根本。
只是可惜。
江逾白忍不住蹙眉,不知道天上那位对他到底是什么诡异的恶意。
这都第几世了,就没有一具身体是开局就好好的,最好的一回还是在制作动画电影时,仅仅只是被毁容,脸上一点小伤,也没有太影响他的行动。
他是没有暴力的资本的。
天权从一开始就剥夺了这一项。
思虑众多,江逾白渐渐感到大脑晕沉,迷迷糊糊间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再朦胧睁开双眼时,牢房里已是夜色浓重。
他呼出来的气带着体温,热的。
是低烧。
牢房外恍惚的一点月光照映进牢内,江逾白目之所及处,人影僮僮。
他有些慌,心慌意乱,视线无处安放,干脆强逼着自己闭了双眼,硬是支着身体坐了起来,不再躺下才觉得安稳。
这样的睡觉姿势,让江逾白翌日再醒过来时,四肢酸痛,感受腰、腿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还在发烫。
狱卒们并没有给这一族将要流放的人太多好脸色,一大早就闯进了牢房开始点人。
江逾白也被带上了沉重的镣铐。
金属的冰凉倒是帮他降温了,江逾白苦中作乐。
但牢房里的其他人却都是如丧考妣,被狱卒们推搡着出了牢房,在出发之前,族内十岁以上的男丁都要受三十鞭鞭笞刑罚。
天子仁德,不罪三族,只流放了江氏一族的嫡枝。
江逾白本也顺从地跟在其他族人后面一步三晃地走。
谁知没走两步却被为首的狱卒高声叫住了:“江逾白,你不用受刑,在此等候即可。”
态度都是格外和善的。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不少的江姓男丁都转过头来看着江逾白,目光都是复杂至极的。
狱卒对江逾白是好脾气,对这些人那就未必了,直接上去就是一棍子:“看什么看!还不快走!”说完,还回头又朝晕乎乎的江逾白讨好一样笑了一下。
少三十鞭,乍一看是好事。
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但凡有点知些人情世故的人都知晓。
江逾白没有搭理狱卒,只垂眸不语,现在身体状况太差,他无法凝神直接知晓是谁让狱卒对他刻意好言以待的,只能默默思索。
江逾白的冷淡态度,狱卒也不恼,只是又看了看他,而后才舔舔嘴唇:“江郎,好好休息。”说完,慢吞吞的跟上了其他狱卒。
这狱卒闹了这么一出。
江逾白可以看到自己接下来一路上被排挤、孤立的未来了。
三十鞭笞后。
全族近百号人口,就被一队解差牵着出了京城。
晨间熹微,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这支庞大的队伍却在低沉的呜咽中走向未知的灭亡。
江逾白步履艰难。
快走出京城上百步远的时候,他忽而回过了头。此刻这个距离,正好能叫他看清京城的全貌。
这座屹立在此的都城风姿依旧。
江逾白很清楚,如果幸运的话,他还会回来这里的。只是,也许是残躯、也许是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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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待到雪化时,便知松高洁:出自陈毅
第99章 族长 走出了京城官道,人烟寥……
走出了京城官道, 人烟寥寥,周围草木渐渐旺盛起来,一眼望去,不知深深深几许。
一队人马被解差驱赶着往前走, 谁要是掉队了, 都是毫不留情的一棍子过去。
队伍里气氛沉闷, 不时有忍痛的闷哼声和啜泣声。
江逾白是在队伍的最后面吊着,他还在低烧着, 走路一步三晃的, 加上他又是贴着草丛边走,时不时还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每次都勉强卡在解差耐心的极限处反复横跳。
也就是他能这样干, 换其他任何一个人,解差都不会有多余的耐心。张百户坠在队伍后面,手里头连棍子都没拿。
江而逾白也不是没事找事。
而是队伍中的男丁身上都有鞭伤,如今深春转夏, 万一有破皮的伤口感染, 那就真的是鬼门关前遛弯了。
没了男人, 队伍中的老弱妇孺就算走到了岭南也活不下去。
因为到了岭南, 他们这些戴罪之身还需要开荒。
虽说首辅有打点,但江逾白没有把全族的身家性命都甩开不管的打算。
路上肯定是没有合适的药材的, 那江逾白就只能沿途找些勉强能用的草药以备不时之需。
只是,草药能直接入药的不多,现在先找到有用的, 等休息的时候才能进行简单的炮制。
队伍里和他一样在薅草的也不少, 不过都是为了编草鞋、草帽。一日要走六七十里路,只穿一双鞋鞋底都会被磨烂的。
日头渐渐升高。
众人在压抑中距离京畿地区越来越远。
白昼里炎热,入了夜却又春寒料峭起来。
江逾白可能是发了汗的缘故, 白日里低烧的不适感也渐渐消失了,这陡然一降温,他有种自己今晚又要起烧的错觉。
这个温度,晚间甚至要点火靠在火边,才能不被冻醒。
旁的族人都是一家或者几家组合在一块,相互帮助,编草鞋的编草鞋、编篮子的编篮子、打柴火的打柴火,倒也不算太艰难。
江逾白就不一样了。
他一个人做不来那么多事儿,所以只能把事情按轻重缓急分开。先捡柴火生了火,至于已经被他走破了底的鞋以及满兜子的草药……就先放着吧。
“你。”
江逾白抱着几根干柴,正要往回走,却忽然被人叫住了。
他扭过头,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两个人都有些尴尬,最后还是刚刚开口的那人继续说了下去:“我爷爷让你今晚和我们一起。”
口气生硬,冷邦邦的。
江玉成,是江氏一族族长的孙子,他们二人之间的年岁相差仅有三岁,曾经关系不错,可现在……
只能说是已经时过境迁。
江逾白没有拒绝:“好。”便跟在了江玉成后面。
虽然一族蒙难,但已经有六十高龄的江泰和,依然被一众族人认定是一族之长,大家捡柴火回来的时候都会顺带送一两根柴火过来。
所以江泰和面前篝火正旺。
他老人家正端着粥碗,看着看着碗里的东西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江泰和见江逾白过来了,也没有招呼他,只沉默的喝着稀粥。江玉成把人带到了,也就算是完成了老爷子的任务,他不想看见江逾白,索性直接跑回自家媳妇身边去了。
族长一家在整个队伍的中心。
江逾白也算是被动的万众瞩目了,周围人异样的视线并没有让他感到不适,他都已经习惯了。江逾白一如既往向族长问好,而后施施然地坐下,就准备吃饭了。
流放途中是一日两顿,都是稀粥和梆硬的的菜团子。
菜团子里还有糠皮,委实不是什么好下咽的东西。很难叫人相信,这已经是首辅打点过的情况了,没打点的话,原本的流放犯人伙食到底是差到什么程度?
就这样水准的饭食,分量还是严重不足的,就勉强不至于让人饿死。
毕竟只有一队解差,这却是有近百号犯人要押送。
解差的一切措施都是奔着让这些凡人更好管理去的,譬如出发之前先给有反抗能力的男丁来上三十鞭子、十多斤重的镣铐压制。
江逾白领了自己的饭,看着黑白两色浑然天成的太极图,还能安慰自己,至少不是洋葱,这……食物本味嘛。
的确是食物本味,盐都没放多少。
有了气力,弄简单的草药炮制就轻松许多了。他一个人默默忙活,和周围的人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江泰和也就默默看着江逾白忙活,眼神复杂。
他许久不见这个孙子了,从科场舞弊案起,江逾白就被关进了诏狱,一直到凌迟中止,江逾白被带回牢房,江泰和和江逾白不在一个牢房。
这是半年来,他第一次见江逾白。
同从前没什么分别,只是曾经身姿如松,如今唯有孱弱。
青年很快就弄好了药草糊糊,拿破陶碗装着,挑了个看着好下手的人送过去。
江·看着好下手·玉成皱眉,并不接江逾白递过来的糊糊一样的东西:“我不用这些,你拿走吧。”声音还是硬邦邦的。
“眼下天热,伤口若不好好处理,是要害人性命的。伤好的快些,也好过一直放着。”江逾白没有退却。
“不要你的假好心,我们变成现在这样,都是拜谁所赐?!”江玉成彻底冷下了脸。
他如何不恨呢,江玉成自己是没什么读书天赋的,可他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孩子未必不能读书当官。
现在,读书当官就是个笑话。
江逾白只是平静道:“岭南路远,这一路还长着,你能撑得住现在,却不能一直撑着。成弟,你也已经有了家室了,如果没有你,她们孤儿寡母到了岭南又要怎么活下去?”
这是事实。
江玉成脸色更加难看。
双方气氛剑拔弩张之时,江泰和终于开口轻斥,骂的却是江玉成:“成哥儿,收了,死犟什么?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果然是最好下手的,江逾白把手中东西又往前递了递。
“就是读了圣贤书,才知道不与小人为伍。”江玉成恨声,但到底是碍着族长爷爷的面子,接过江逾白手里的糊糊碗。
江逾白转而对江玉成的妻子嘱咐道:“厚敷一层即可,敷药之前要记得用烧开的水清洗一下伤口。”
江玉成的妻子避开了江逾白的视线,只是点点头就迅速躲到了自己丈夫的身后去。
江逾白转过头,看着老爷子,展示了一下自己一整个白天来的收获。江泰和果然就明白了江逾白的意思,开口喊道:“成哥儿,把…”
他顿了顿,叫出了江逾白的全名:“江逾白弄得这些药都分下去。”
“是,爷爷。”
面对长辈的吩咐,江玉成没有不从的,心里再不情愿,也只能是委曲求全了。
江泰和说完,又高声对周围的江氏族人道:“大家都好好把药用了,别叫伤拖着更严重了。”
只是,也许是因为江逾白的缘故,周围人应和的声音只有三三两两。
但江泰和也没有再管,看着江逾白,拍了拍自己旁边的空地:“站那么久了,过来坐会儿。”
江逾白自无不可。
他和江玉成同岁,江泰和看他也是当做亲孙子来看待的,不然老爷子年纪都这么大了,还操心一个孙辈的婚事,去寻了夏大人得来一桩良缘干什么?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知道你不会做那样的事。”
江泰和一语定调,他的声音并没有刻意压低,就是正常音量,也不怕旁人听了去,又或者,他就是想要其他人都知道。
江逾白也没流露出什么感动神色来,他低着头扒拉了一下篝火堆,让火烧的更旺一些。
“爷爷是懂我的。”
“我是懂你,我只恨你不知道明哲保身。”江泰和咬了咬牙,声音压低了,这一句说完,忽而用力打了青年人一下,这一下极重。
老人家早年干过农活,也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大家族族长,力气不小。
后背这一重击,江逾白好险没喉头一甜。不必看也知道估计是要青上一片了。
“原是我的过失。”
看着青年的狼狈模样,江泰和手收了回来,面色上带上了几分悲怆。
“错的是我,我错在只教你要读书明理,却没有教会你圆滑变通,你这根骨头,合该做天煞孤星才不会牵累旁人。”
一边的小童赶忙上前扶住老人。
天煞孤星这话在这个时代就是极重的了,古人多少有信几分那些玄之又玄的东西。
江逾白对江泰和这番话深以为然,所以顺从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错何尝在您?”
是啊,错的不是我。
错的是朝堂上的衮衮诸公。
江泰和看着这个算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他还那样年轻,却注定要是困在岭南那等烟瘴之地不得善终。
明见是自己教养的,江泰和是农家出身,最知道对于他们这样的平头老百姓来说,一个好官意味着什么。
江泰和就是这样教江逾白的,他是一个朴素的农民,对江逾白的要求也是朴素的。
要做个好官。
为民请命,为民请命啊——这四个字从来都不容易,何为民?君为民请命,维护了百姓的利,就是要得罪缙绅的利啊。
明见会是个好官。
明见本来该是个好官。
自科场舞弊案出,江泰和已经很久没有休息好了,他整夜整夜的睡不着,他怀着愧疚,总觉得这一切都是缘由他。
是他没有教好江逾白的缘故。
情到至深处,江泰和忍不住咳嗽起来:“是啊,错的是他们……事已至此,这些孩子难免对你有怨气。”
后面的话,又重新音量大了起来。
“但这是你活该,不管怎么说,你到底是牵累了他们。”
江逾白低眉顺眼。
“好好看看他们吧,他们都是与你血脉相连的族人,你们有着同一个姓氏。你读书多,习圣人言语,总是能找到出路的。”
江泰和这话就像是在交代后事。
本来还在偷偷旁听的人群登时就顾不上掩饰了,直接就看了过来。
江泰和这个族长做的是很成功的,从都流放了,这一族人,依然没有乱成一盘散沙就能看得出来。
一个家族的枝繁叶茂,除了家族子弟争气之外,有德高望重、明理知事的长辈也是至关重要的。
江泰和就是江氏一族当中的定海神针。
现在流放路上,本就人心惶惶,老族长还这样说话。
江泰和没有管旁人的想法,他盯着江逾白:“明见。”科场舞弊案以后,首次,他重新唤了江逾白的字:“你答应我,要好好护着族里人。”
江逾白没有拒绝,这本也是他该做的。
科举所费,都是族中亲人出资,他本来就欠着他们的因果。
江泰和转而又对周围的族人高声道:“我知你们对明见都有怨言,可错的是明见吗?明见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不知道吗?”
“六元及第,明见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这点如何能作假?”
“明见是个好官,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是朝堂上,有宵小之辈排除异己,不让好官有立足之地。”
“你们不信也罢,我只问一句,若天下承平,朝堂清明,为何赋税徭役年年上调?灾年不见官府救济,丰年不见家中余粮。”
赋税徭役的泥潭,江氏一族在江逾白考取功名之后就挣脱了出来,但此前种种苦楚,哪里是那么轻易能忘记的。
苛捐杂税,是足矣家破人亡的。
江泰和说这些,却没有提到更深层次譬如江逾白先前与黄册无关时那般风光,一沾手黄册怎么就落得如此下场的话,也没有提现在就摆在明面上的待人还算规矩,一路上都不曾动过手中棍子也没有欺辱女眷的解差、碗中比之贫农还要好上许多的饭食。
他未必是看不见,只是不能说罢了。就连现在这些话,说出来都是很犯忌讳的。
“我不管你们是怎么想明见的,但却要记住,不要让亲者痛仇者快。对明见再不满,明见所学的学识却不是作假的。”
“我江氏一族,三代不得入仕,可读书却是不能丢的。”
“哪怕是多学几个字也好,读书识字,出路总比光在土里刨食要多些,哪怕做个账房先生呢?子孙们总是能有希望的。”
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只有科举入仕才是唯一的出路。
江逾白看着江泰和。
岭南,他是要去的,路是人走出来的,走的人多了,就有了新的路。
江泰和坐在他边上喘气。
在这个时代,知天命的年纪,老人的身躯已然是半只脚踏进棺材里了,往日里精神头不错,看不出太多老态来。
现在江逾白再看,已然迟暮。
但江泰和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锐利。
他扳过江逾白的脸,岁月的纹理之间眸光深邃,仿佛透过这张年轻的面庞都能看到过去的自己。
江逾白也同样在老人的瞳孔倒映中,看到了过去的自己,是模糊的,看不清楚神色的,可痛苦却是能够传递的。
断劫哪里有不痛的呢?
他已经习惯了,所以没什么反应。
“明见,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此行未必是坏事。”江泰和突然低声道。你是我最喜欢的孩子,我如何能看着你就这样磋磨一生碌碌无为?
江逾白愣了一下。
“南海诸番国,地方远近不等,每年多有番船往来进贡及行商。”江泰和只说了一句,却不止这一句。如今海禁甚严,这些南海船商能得到天朝的正式接待的,也不过寥寥几人。
“爷爷高见。”
江逾白意外于江泰和一个仅仅只是略识得几个字的农田老把式有这样的远见,这种忽而的默契,叫他愉悦了几分。
“要记得回来。”
聪明人之间,很多话不需要点那么透,走私违反大律,江泰和很快也就翻过了这一篇,只是叮嘱道:“要记得回来,这里再怎么说,也是故土。”
也回来看看爷爷。
江逾白没说什么“吾心安处即是吾乡”之类的煞风景的话,他郑重的应了下来。
“我是不愿离开了。”
江泰和笑了,这很好。他一如从前那样拍了拍青年人的肩膀,又望向周围族人:“别怨他们恨你。”
第100章 秦师 江逾白并不知道,那天晚……
江逾白并不知道, 那天晚上就是他和江泰和相处的最后一个晚上。
人的死亡,总是被忽略在生命之外的。
只有当它真正到来时,人们才会偶尔想起来,生命中本就孕育着死亡。
翌日清晨, 江逾白醒来要叫起江泰和起床继续赶路的时候, 手触碰到老爷子的身体才觉得不对。
然后他整个人就僵在那里, 也不动了。
不是不能接受亲人的离世,只是回忆起过往不免有些感慨。如果没有江泰和, 就不会有现在的江逾白,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因果关系。
江玉成刚为妻子孩子打点好,转过头来要照顾老爷子, 见江逾白还傻愣在那里不知道喊爷爷起床,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正要上前斥责江逾白不干活就被占道,结果近前之后,他也像被传染一样, 站在那里不动了。
江玉成不动, 但眼泪是一点没压抑的。
小童也在一边眼泪不止。
整个队伍中心的异样很快招致了其他族人的注意力。
这才是流放第一天啊。
大家自发聚拢, 看到了江泰和青灰没有一点血色的面容……男人们大多脸色难看一言不发, 妇人们的情绪则表露的稍明显一些,神情哀戚眼眶泛红。
都是族里中人, 谁还没受过老爷子的恩惠?
昨儿个人还好好的,今早就…
整个队伍都压抑起来,哭声以点带线, 以线带面, 很快就全队上下哀声一片。
既是为老族长骤然辞世而伤心,也是为自己前路漫漫不止何处归而落泪。本就因为这段时间动荡而产生的惶恐不安,彻底从这个闸口倾泻而出了。
江逾白没有落泪, 他是忽然想到了从前。
江泰和从前抚养他,也是同江玉成放在一块养,两个人境遇都挺相似的,无父无母。只是江玉成比他要幸运一些,还有个亲爷爷。
但江逾白就不幸运吗?
他也是幸运的,因为他有个把他当亲孙子看的族长爷爷。
昨夜江泰和说:“我是不愿离开了”原是这个意思。
流放队伍的异常举动很快也让解差们警惕起来,其中一个本就早起心情不佳,见状拿着棍子就要上前驱赶。
脸上带着一道伤疤的解差却拦住了他:“大黑,干什么?他们的族长没了,总要处理处理后事的,总不能让人曝尸荒野吧?”
“可是,百户,这要耽误了行程,我们都是要吃挂落的。”大黑还是不愿放下手中的棍子,他们这种押送流放犯人的,都是有期限在身的。
“今日落下的,明后两日补上就是了。再说,要是吃挂落,也有我担着,你担心什么。”
张百户无所谓道,同时就拿住了大黑手里的棍子。
大黑不明所以,但见上官如此纵容,也只能悻悻到一边洗漱去了。
张百户则是目光深远,望向那些犯人之中的某一个。看看日头,他要等的人也快来了,哎,他押解流放这么多回,银子还是第一次这么好拿。
有了这钱,他再疏通疏通关系,以后就可以彻底留在京城里了,不必累死累活干这些没有什么油水又朝不保夕的活计了。
张百户仁慈地给予了犯人们些许自由支配的时间。
这里再往前走不远,就彻底出了京师的地界了。
所以江泰和说:“我是不愿离开了。”
他要留在故土,和族里其他人不一样,江泰和少时是在京城郊外的地界生活的,后来才跟着爹娘回了浙江绍兴府。
于江泰和而言,他的故土就是这里。
江逾白并没有被低沉的情绪困扰太久,他很快就组织人手,为江泰和整理遗容、刨坑、下葬、立碑。
也许是因为老族长的骤然离世带来的悲伤,也许是因为没了主心骨,这些族人在恍惚间,竟也忘记了要远离害他们沦落至此的江逾白。
众人跪在坟堆前一言不发。
张百户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过来的,他毫不客气的打断了默哀,对着江逾白招呼道:“小江大人,有人想见见您。”
众人本对张百户敢怒不敢言,听到“小江大人”的称呼时,又清醒了过来,多少都觉得刚刚江逾白那伤感是装模作样的。
江逾白没有搭理张百户,只是继续安静地跪着。
张百户被落了面子,脸上有点不太好看了,又喊了一遍。
江逾白依然是安静跪着。
张百户颠了颠自己手中的棍子,很想直接揍上去,可是想想,那位点名要见江逾白,万一待会儿带过去的是个鼻青脸肿的……这明面上还是有点过不去的。
那位毕竟是江逾白的师长。
张百户只能忍了下来,耐心等。等等你又何妨,送你走的人也是我,就当是给将死之人的一点宽容罢了。
只是这一等就是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江逾白又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站起来,温文尔雅对着张百户那张死人脸道:“劳百户久等。”
“不久不久。”
张百户横眉冷对,转身带路。
江逾白跟了上去。
身后的族人们面面相觑,依然是对江逾白感触复杂的,此刻却又忍不住生出几分希冀来。有人来见江逾白,能在这个时候来见江逾白的,身份一定不简单,那他们的日子是不是能好过上那么一些?
说不定有什么转机呢?
转机确实有,只是不会是族人们幻想的那样美好而单纯罢了。
世上没有救世主。
“秦师,师兄。”
江逾白被张百户带至近前,在远离流放队伍的地界,站着一老一少,都是他的熟人。江逾白行了一个弟子礼,恭敬唤道。
他现在的形象委实谈不上太好,额头上还有一大块污迹。可依然是仪态端方,一如从前,不见半点落魄。
看着面前这个自己曾经的得意门生,秦执中横眉冷对,斥责道:“愚不可及,简直愚不可及!老夫哪里有你这样的门生?”他情绪太过激动,几乎都要站不稳。
师兄赶忙扶住,也是哀其不幸的看着江逾白。
科场舞弊案会查期间,三人是见过一次面的,只是那一次也还是因为政见不同,闹得不欢而散。
再见面,也还是要不欢而散的。
“你和陈简斋那厮有何分别?!要老夫说多少遍你才能知道,这天下从来都是陛下与士大夫共治,他陈简斋要走的就是一条死路!”
“前番整顿吏治,什么考成法,得罪朝堂多少人?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的道理你不会不懂。”
江逾白开蒙的早,三岁开蒙五岁入学。
拜入秦执中门下时,还是个幼童,是那时一干师兄弟当中年纪最小的,加上长得好人又懂事听话,天赋才情一等一的好。
可以说是秦执中的“掌珠”也不为过了。
秦执中对江逾白的确是倾囊相授,不然也不会有江逾白的六元及第。
没有正魂的江逾白,不是什么生而知之者,如果他想要什么、想知道什么,这都是自己去学习、实践的。他生而有之的,只是比寻常人要聪明一些,仅此而已。
那时师徒也是关系极好的。
只是师徒二人,终究是志不同道不合。
这个苗头早有端倪,在江逾白考完府试之后,开始被秦师带着看朝堂政治时,两人就有分歧。
兴许是因为彼时江逾白尚未进入朝堂,想事情总是想的那样理想,眼珠子都不带瞧一下底下污浊的。
秦执中不一样,他离开了官场,但惯性思维依然在。
秦执中是个好人,民间广有其乐善好施的名声。
但在他的认知视角里,为了维持朝堂和天下的稳定,百姓是可以牺牲的,只是牺牲的代价大小与否。
苦一苦百姓,日子总能过去的。
所以在秦执中看来,像首辅那样试图变革,之前是整顿吏治,如今是丈量田亩,再后还不知要闹出多大的乱子,这就是在动荡天下。
江逾白就是走偏了路,不然凭他的履历,从翰林院出来,就可以进入六部熬资历。
等到时间一到,入内阁成为内阁辅臣,如果政治手腕过硬的话坐上次辅、首辅、太子帝师的位置都是指日可待的。
原因无他,科举史以来第一个六元及第就是最好的光环。
“你听信陈简斋的鬼话就是取死有道,你看他志大,却不知他才疏。如今朝中君臣相得,恰如彼时赵宋神宗与王安石。”
“可天子会永远相信他吗?”
“只要陈简斋一朝势弱,会有多少人迫不及待地上去咬他一口,直至叫他不能翻身。”秦执中这一番话也已经是第二遍说了,可江逾白依然顽固不化。
“你折服于他?他却是牺牲了你。”秦执中最终点出了这一句关键。
师兄听这一句话听的心肝有些发颤,连忙叫住:“秦师……”
江逾白眼帘低垂,还是那副对待师长恭敬有加的态度,可说出的话却更叫秦执中恼火:“士为知己者死。”
秦执中冷笑一声:“可是你不是孤家寡人,你的愚不可及牵累了你的族人,你看看他们,此一去岭南不知多少人,要死在途中。我只问你良心可安?”
“世上安有两全其美之法?”
“可你本来前景光明,明见你告诉为师,你难道心中真的没有悔过?”
江逾白答:“是我一个人的光明好还是天下人的光明好?秦师,首辅当真错了吗?我当真错了吗?”
秦执中冷笑:“这天下说是天下人的天下,不过是他朱家的私天下。陈简斋大公似奸,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私心私情?”
江逾白莫名道:“不会一直如此的。”
秦执中看着面前这个风姿有损,但气度不改的年轻人,这曾经是他掌中美玉,惹旁人无数艳羡,而现在:“才人见忌,自古已然。吴干越钩,轻用必折;匣而藏之,其精乃全。”【1】
这一段话仿佛忠告,又仿佛是讥讽。
师兄在一边看着干着急,想插话但又不好插话,只能干巴巴的看着,两个人之间争执越发激烈……
准确的来说,是秦执中单方面的激烈,而小师弟…说句不好听的话来形容,那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这一次的会面依然不欢而散。
可秦执中还是想要让江逾白知道是他错了。
“明见,你可还记得我们在路过应天府时,看到的那一副百万纤夫拉漕运的场景?你当时同我说你为官就是想为他们求存。”
“可现在你又拿什么来改变这一切呢?他陈简斋急着赴死,可你?你要做的事现在还能做吗?”
江逾白沉默不语,像是无法对这句话给出答案,又或者是自己心中已经有了确切的答案。
秦执中摆了摆手,让师兄扶着他,转身要离开。
青年出乎意料的开口:“不在庙堂从政,却未必不能为政。”
在《论语》一书中,当官叫做“从政”,实行自己的政治主张叫“为政”。他讲着词语之间的细微分别,却在事实上没什么分别。
秦执中意兴阑珊:“罢,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你自行且去吧,此后便莫要再以师徒相称。”
这便是再无关系的明示了。
江逾白躬身应是。
师徒二人最终背道而驰。
然而在走出去十几步远之后,师兄搀扶着秦执中的动作停滞了一瞬,他偏过头,用余光看到了那道身影,意有所指道:“秦师,江明见终非池中之物矣。”
雪压竹枝低,虽低不着泥。【2】
这岭南路上,首辅一定会照应着江逾白,只要江逾白还活着,有朝一日,未必不能起复。
秦执中叹了口气:“也罢也罢,我门下岂能有无信义之辈,他既不愿以死明志,好歹师徒一场,为师便帮上他一把又何妨?”
仿佛刚刚几乎要对着江逾白老泪纵横那人不是他一样的冷漠。
“安排下去…处理干净点。”
*
杀了他。
*
他会杀了我。
*
江逾白清楚这一点,但他佯装不知,平静地走回到了大队伍中,他回来之后,张百户就没有再仁慈的给这些戴罪之人继续休息的余地了。
队伍重新慢腾腾的向着南方行进。
马蹄声碎,风声呜咽。【3】
不知多少枯骨埋路。
看来要尽早弄出些能够防身的武器了,解差腰间的佩刀就是个极好的选择,江逾白心里是畅想着解差的佩刀的,手上却是只能在磨木棍,以求磨出一个锐角来。
不管多少枯骨埋路。
走下去——
作者有话说:——
【1】“才人见忌,自古已然。吴干越钩,轻用必折;匣而藏之,其精乃全。”出自张居正,大意是虽然有才华,但不应轻易使用,而应珍藏其才华,以保全其精华。
【2】“雪压竹枝低,虽低不着泥。”出自朱元璋《咏竹》
【3】“马蹄声碎,风声呜咽。”出自毛《忆秦娥·娄山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