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冈带了酒水去寻人, 这段时日他交友广泛,差不多要覆盖了左项明原本的交友圈子。
听闻有酒水可饮,所以这次的人来的格外齐全些。郭冈拿了碗,给他们一人满上一杯, 先是痛饮三碗, 等酒意微醺时, 这才进入正题。
“今日我去瞧了瞧左兄…”
提到这个,场上气氛略有凝滞, 郭冈只作不知, 继续道:“左兄一介文弱书生,好歹有个秀才功名在身, 竟也被那样磋磨,我实在气愤。”
这下总算是有人附和了。
“正是!那些狱卒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对秀才老爷动手,真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虽说大家都怕牵累此身, 先前就因为这事挨过一顿板子, 但这些人多少还是有点良心在的, 当初就是他们撺掇着左项明去为民请命的, 说两句公道话还是愿意的。
郭冈循循善诱。
“那牢里乌烟瘴气,竟挤满了人, 我前些时日离镇奔走,不知是镇上发生了何事,怎么到牢里人满为患这样严重了?”
这话顿时打开了一众人的话匣子。
“还不是那官商勾结, 我们竟连一口盐也吃不得了!”
亦有人抹泪:“我那大哥, 平日里再憨厚不过的人,因着没余钱打点,也被诬陷食私盐进了牢里。我大哥为什么没余钱这些差役心里没数吗?前段时间交粮税就去了小半半。我们都是写土里刨食的, 一年到头总算有些银钱不得紧着家里花用?”
“柱子哥,哎呀,这可不成这可不成,你!”
有个面黄肌瘦的汉子听到这里,急得站起来来回踱步,嘴里一直念叨着不行,却结巴半天也没能把话说清楚。
郭冈只得上前帮着递了一碗酒水,这汉子才口齿清晰了些:“我听闻那些关进牢里的,身无分文出不来的就要降等。我们本就是农户,再降等,不就成了匠户!”
大家都清楚沙湾镇是有一处专供宗室的官窑的。
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冷气。
官窑,那可是会活活累死人的地方,和服徭役也差不多了。
本就有些酒意作用,此刻情绪上来了,顿时便有人呜呜哭出声来,恨声道:“狗日的李县令,还叫不叫人活了!”
郭冈也是沉浸在这种悲凉的氛围中,故意说些丧气话,让本来好好的酒局,变成了诉苦大会。
“我这个当爹的看着孩子饿成那样,我能好受吗?一年到头吃不起两次肉。”
“大壮你家里还能奢望肉,我家能吃次新粮都够呛,狗日的,那畜生每次年景不好就哄抬粮价,同那帮子粮商、盐商勾结,就是在吃老子的命啊!”
“我真是躲过一劫,当初那些差役查食私盐的时候,万幸是家里的盐刚巧吃完,只剩下几块黑盐石。可我婆娘娘家那边就没这么好运气了……”
底层人,苦水是永远倒不完的。
郭冈没兴致多听,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只见情绪差不多了,他便是直接一摔碗,似乎是义愤填膺。
“这姓李的真是祸害,不行,我忍不了了,这些日子我打点了多少想要捞出左兄,既然软的不行,那我们就来硬的!只要闹出乱子来,知府大人总该是能看着我们的,一定会为我们做主,革了这狗官的职!”
“叫我们这些庄稼汉都成了匠户算怎么回事,他姓李的明年不收粮食税了不成?!”
郭冈不遗余力的给大家伙儿勾勒着美好的的愿景。
“说不定此番事成,咱们说不定还能得些额外的恩赏,良田几亩不肖想,几锭银子总该是有的。检举恶官,我们是对朝廷有恩的。”
人群轻微躁动起来,但多年下来的生存习惯叫他们已经本能的蜷缩起来不和当官的起冲突。
正是考虑到了这点,所以左项明和郭冈一开始宴请的人选就已经商榷过了。
喜欢诉苦的、性格憨厚的、人云亦云的、热衷挑事的、面服心不服的、胆子大不计后果的等等。
而个人一旦成为群体中的一员,他的所作所为就不会再仅仅责任于他自己。所以不需要理性,需要的是融入群体,成为人群中的一员,以获得拟态来保护自己。
郭冈言罢,大踏步走了出去。
其余人面面相觑,颇为意动。
很快,也不知道是哪个人带头率先动了腿,一个领袖、几个跟随者,很快就演变成了一群人。
狱中的左项明是不知道今日有越狱计划的,他正负手而立,抬首望着一点点天光,准备吟上一首诗词,以符合此情此景呢,就听得牢狱外头传来响动。
声音嘈杂,很快也叫醒了其他牢房里的人。
大家伙儿都隐约有些不安,左项明也立刻丢下了什么诗情画意,转身就缩去了墙角,让阴影把自己藏起来。
郭冈一行人大进了牢房,旁人不知道他们是来做什么的,都畏惧的后退,人挤着人贴在墙上。
自以为英雄的农人热血上头,便喊道:“都是同乡人,乡亲们,受苦了,我们这就救你们出来!”
左项明听着熟悉的声音,也不是个蠢的,立马反应过来自己现在这做派可要不得,连忙回到自己先前站的位置立住了,背对牢房门口。
等人簇拥到了左项明的牢房门前,他才红着眼眶转过头来,斥责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我哪里就值得你们这般大动干戈了,还不快快出去!”
昔日长衫翩翩的读书人成了如今身形消瘦的阶下囚,还是因为大家的缘故。
汉子们也是红了眼眶,都道:“秀才公既是为民请命,便是为着我们。我们虽说大字不识一个,道理却是知道的,万不能作白眼狼。秀才公,快出来,我们来救你了!”
左项明演的投入,还玩起来三辞三让那一套。
郭冈没惯着他,上去一个手刀,方才还在担心牵累大家的文弱书生就顺理成章的昏了过去:“不好再叫左秀才耽误时间,兄弟们,我们速战速决,赶紧走才好。”
大家伙儿连忙扶着肩膀的扶着肩膀,抬着双腿的抬着双腿,架着左项明就走。
“秀才公人真好,依我看,他才该当县令。”不知道是谁说了这么一句,旁人也都是深以为然。
郭冈接了人转头,见先前那些被放出来的百姓懦懦不知所措的样子,颇有些于心不忍,便道:“诸位若是不知道何去何从,不若便先跟着我们吧。我们不是什么劳子土匪,我们只是来救左秀才的!”
左秀才这个关键词,自动为这些迷茫的人注入了半根主心骨。普通老百姓大字不识几个,却知道要跟着聪明人走。
少部分人虽还有些犹疑,但这段日子待在牢里见得多了,再如何蠢笨也知道继续蹲牢子没好处,索性一咬牙,便跟着郭冈等人一道出去了。
路线是早就规划好的,郭冈装模作样的同几个汉子商量了一番,便朝着山上去了。
*
周永宁,是沙湾镇的守城将士中的一员。
最近镇子里不太平,县令大张旗鼓的在抓食私盐者和肩引贩子,闹得人心惶惶。加上前几日,也不知道是哪帮人马,闯进了牢狱,把狱里的犯人全都放跑了。
还有个秀才公不知所踪。
县令着他们这些守城的军户帮着一起找找,却是只让他们出力,他老李一分钱不花。
周永宁真是累的够呛,好不容易赶上休沐日,想去给家里添置些柴米油盐,谁知才出门呢,就被同僚找上门了。
“周永宁,你怎么在这儿?没听上官说吗?城外有贼寇,赶紧跟我去城门那边。晚了,小心上官罚你。”
同僚火急火燎地丢下这段话,然后就匆忙戴好头盔往城门方向跑。
随着同僚的话音落下,城门的方向适时传出尖锐的号角声。
周永宁还没反应过来呢,他惊的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攻城?
海寇?
他生平是最讨厌这些打家劫舍之人的,他的阿爹就是死在这种人的刀下的。
周永宁匆忙回家穿戴好甲衣,提着火铳就上了城楼。
城门处,却没有周永宁没有想象的喊杀声一片,兵戈相击。他远远一瞧,这才发现有队陌生人马列阵在外,并未有什么来犯之举,都规规矩矩地站着。
城里城外,都是严阵以待。
大家都紧张的绷成了一条弦。
上官厉声喊话:“你们是什么人?来沙湾镇何事?!”
人群没有答话,反而是有序向两边撤开,仿若是一轮耀日,炸开在人群里头。好一会儿,光晕才缓缓消散。
是一人披着金甲,骑着大马徐徐走出。
“周永宁,你看到那是什么东西了吗?”同僚觉着惊奇:“莫不是说书人口中那种天人下凡吧?这怕不是天兵天将呢!”
周永宁也是头一回见这样的阵仗,不过他比同僚要冷静一些,毕竟是读书识过些字的,子不语怪力乱神,所以他也只是动摇了片刻。
“怎么可能?天人下凡还骑马?怎么着也该骑着个龙啊,麒麟什么的。那马看着也不怎么好看。”
“再说,天兵天将,不得都披上金银甲胄?你瞧瞧,对面,不就只有一个领头的才穿?”
同僚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城下很快有人叫阵:“我们都是中夏人,中夏人不杀中夏人,开城门,我们乃是替天行道才到此处来,不杀人不抢粮不扰民!”
上官有意沟通,可叫阵那人来来回回就是那句话,完全不回答上官的问题。
周永宁和同僚在旁听着,面面相觑,搞不清楚对面是在玩什么花招。
上官那边很快传令下来:“这些都是贼寇,花言巧语,那些空口白牙的胡话来唬人而已。”
周永宁却还是觉得不大对,沙湾镇旁边大小村子数十个,若这些人是贼寇,直接去抢那些村子不就成了,在这里和他们使什么劲儿?
但硬要周永宁分析出这帮人是来做什么的,他是分析不出来的。
上官的传令兵又来传话:“不要听信,再有来犯者,杀无赦。”
可王之不来犯。
他们直接开始埋锅做饭了。
瞧着就跟只是从沙湾镇外头路过一样,没有一点威胁。
周永宁靠着城墙休息,和同僚一道从城墙的缝隙打眼往外瞧,和他们一样的人不少,大家都望着已经飘起袅袅炊烟的对面,很不争气的咽了一口口水。
毕竟经过刚刚长时间的严阵以待,他们腹中空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可眼下未到饭点,伙房估计都还没开始备菜呢。
上官连忙安抚。
“大家且先休息,我已经着人去叫伙房尽快让大家伙吃上热乎的了。”
“他们那些人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没瞧着眼珠子都是泛着点绿的吗,指定是吃过人的,说不定现在那边传来的肉香就是人肉的香气。”
“都是些海外蛮夷,茹毛饮血。”
“你们也别一个劲儿光顾着馋了,也不想想对面那么多人,要真是肉的话,要杀多少鸡、猪。一定是之前不知祸害了哪个村子。”
同僚听罢,扭过头,确认似的问周永宁:“你闻着这像是人肉的味道吗?我怎么觉得那么像我们家那只老母鸡的味道?”
“我又没吃过,我怎么知道,要不你宰了你家那只老母鸡让我尝一口?”
周永宁没好气:“上官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这话小点声,等下被听着了还要挨训。”
埋锅造饭的,正是王之等人。
他们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造谣吃上了人肉,一心干饭干的十分安逸,还有几分岁月静好那味。
“去,给我们的兄弟们也送上一点,怎么好叫他们饿着?”王之可能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一边端着碗,一边吩咐道。
“?”
黎六脑门上缓缓飘出一个问号来,见过打仗前吃顿饱饭的,这叫提振士气;也见过僵持不战的,这叫互相博弈。
可,吃饭吃着吃着,还给敌方送补给叫个什么事?
王之一拍黎六脑门:“我不是说了中夏人不打中夏人,那给兄弟们送点吃的怎么了?我们不是来打仗的,是来……”
他停了一下,想了想江逾白信中说的,但想不起来那个关键词到底是什么,只得自己囫囵补上:“我们是来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的。”
黎六讪讪,不知道王之是吃错了什么药忽然这般大义凛然,他也没敢多问,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乖乖去叫人送饭去了。
*
“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我闻到了,好像是饭菜香,还有点肉味儿呢。”
“你们看!”
周永宁眼睛尖,直接就点中了靠近那几个也没穿戴盔甲的蛮夷:“他那竹篮子里不会是饭菜吧。”
出于好奇,加上对方过来的人也实在,就那么大猫小猫三两只,周永宁等人没有动手,而是选择了静观其变。
挑着扁担的那几个人,悠哉悠哉的把东西往城门口一放,就拎着根空扁担回去了,还回头喊了一声:“城楼上的兄弟们不用紧张,咱们都是中夏人,中夏人不打中夏人,这篮子里也没什么,就是些饭食而已。份量不多,表个心意。”
“你们说他说的是真的吗?我怎么感觉怪怪的?”
“狗屁,我当兵都快五六年了,还是头一回见这样打仗的,还真是见鬼了?”
几人正百般聊赖地猜测着,终于,刚刚下去吃饭的同僚们回到了城楼上。周永宁等人也能下去饱餐一顿了。
同僚二狗捅了捅周永宁:“永宁哥,你说咱们要不要偷偷开门把那玩意儿拿了,都送到咱们面前来了,总不能白瞎放在那儿吧?”
“我看着开城门也没什么,那些个海寇,生怕我们轰他们,离了老远了。”
周永宁还没说什么,一边偷听到的另外一个同僚老赵就蠢蠢欲动起来:“我都大半年没吃肉了,咱们试试又不会死?大不了就被上官罚而已,还能扣我钱怎么的?我早就没钱可扣了。”
“你们要是怕,那就我去拿,只要不向上官通风报信把我给举告了就成。”
肉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周永宁和二狗都默契地替老赵打起了掩护,城门打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老赵试探性地飞快伸手,直接就扯了一个竹篓进去。
众人围上了来一瞧,眼睛都冒光了。
还真就跟挑扁担的那人说的一样,这又是饭又是菜的,还有点酒水,只是看着品质不太好。
这里的动静很快把其他几支小队也吸引了过来。大家都很默契的没有发出声音让上官察觉,东西一拿进来,悄无声息的就分了。
二狗一边吃一边感慨:“都是当兵,怎么咱们就跟人家差别那么大,要是能让我顿顿吃上肉,我就算是死了也行。”
“你小子小心一语成谶。”老赵嘿嘿一笑。
“这队人马…眼瞧着这阵仗都摆了大半天了,也没什么正经动静。我还挺搞不明白,他们这到底是干嘛来的。”周永宁扒拉着饭。
“他们不是说替天行道吗?”二狗回忆道。
“人家说什么你还真信?谁做坏事之前不给自己穿件花衣裳装模作样一下?”周永宁举了个非常通俗易懂的道理。
“依我看呢,这些都是为了让我们放松警惕的小伎俩罢了。”
老赵挑眉:“那可不一定,其实我还挺喜欢这些人的,要是让那个骑马的来当我上官,咱们日子不知道能过得多好呢。”
攻城方和守城方就这样不尴不尬,谁也没有轻举妄动的僵持到了黄昏时刻。
王之望着夕阳下,更加金碧辉煌的自己,甚觉满意。崔德义刚想过来汇(tan)报(tin)一(kou)下(feng),王之就打断了他的话,吩咐手底下的人再做一顿饭,这次就吃点清淡的,红烧肉什么的。
“将军,都这种时候了,还吃什么红烧肉啊?”
王之眼神都没多给一个:“那你想吃什么?”
“这大热的天喝点鸡汤吧,舒坦。”
崔德义下意识回答道,他回答完才反应过来自己什么时候是来说菜谱的事情的了?
“行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让兄弟们好好准备着,晚上可有一场恶战要打。”
崔德义点点头,对嘛,就是这样才对,都说是来吓唬朝廷的了,不拿点实际的出来怎么叫吓唬。
额……
不是,将军?
你说的有一场恶战要打和我理解的有一场恶战要打,是不是有什么偏差?
崔德义是真的在认真筹备一场恶战的,弟兄们也都是摩拳擦掌的,擦抢的擦枪、擦火炮的擦火炮。
谁知道入了夜之后,城内自己就乱了起来,依稀能听到兵戈相击声、惨叫声、怒骂声。
王之也没叫大家乘乱偷袭什么的,而是直接一挥手,就带着一队人马到了城门口前。
再然后,城门就开了……
我们什么时候攻城了吗?
不是?
攻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容易了?
一点没流血?一点没头破?
今夜无月,只有一点微弱的星光,崔德义总感觉自己是不是刚刚一个恍惚错过了什么……比如一场很重要的战役?
怎么就直接入城了?
王之面上毫无波澜,他轻描淡写地挥一挥手,在最后面的兵士立刻排成几列,纵向进入城中。
城内,郭冈已然候着了。他本不在城内,今夜在还是和左项明那群人说了下来探听消息,才暂时离山的。
“几日不见,将军风姿更甚。”
郭冈的脚边,是一颗怒目圆睁的脑袋。
第122章 杀戮 王之见过这个脑袋的主人……
王之见过这个脑袋的主人, 正是白日里城墙上的守备,沙湾镇军防的最高将领。他挑眉,不吝夸赞:“干得不错。”
江逾白入沙湾镇,王之是给批了五千两白银的。
今日王之能不流血入城, 显然这五千两白银不是白花的。
郭冈朝王之一行礼, 顺带着把自己买通的几个军中关要位置的人都给介绍了一遍, 譬如老赵、譬如二狗。
和善于把握人心造势的江逾白不同,郭冈更擅长的是他那一张嘴。放往后几百年, 高低也得是个出色的演说家。
军户制度所带来的的流弊是难以估量的, 尤其是底层兵卒,没有说到自己上官不恨的, 他们这些小兵之所以活得如此艰难,就是因为上头的人在喝兵血。
为着吃空饷,上官一年到头来磨死几个刺头兄弟但不上报死亡的事都是司空见惯了。
为了能在军营中这个庞大的群体里混下去,兵卒们很自然的就渐渐分成了许多个小团体。
干实事的、日日巡逻的是这些底层兵卒, 郭冈对症下药, 自然没有什么银子买不通的人。
有着更好的前程, 谁愿意一直当狗呢?
哪怕是流亡海外, 也比自己子子孙孙都压在军中,重复过着这样没有盼头的日子要好。
在这些兵卒们眼中逃亡军户还真就不如靠海吃海来的痛快, 就算逃亡出去了又能怎么样,手中银钱能买上几亩地?
买不着地,就只能给地主家当佃农, 做佃农和当兵有什么区别?
当然了, 这一切的前提都是,这些人还不知道王之干的是掉脑袋的活。造反这种事情,哪里有一开始就大张旗鼓的?
真怕自己死的不够快?
面对着一干兵卒瞧着自己的好奇、畏惧目光, 王之爽朗一笑:“诸位不必紧张,我王之绝不伤城内百姓一人。”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有胆子大的人忍不住问:“那,将军、”他也跟着随大流这么叫:“你来咱们沙湾镇是做什么?”
王之神情便沉痛起来:“为我贤弟讨个公道。”
兵卒们不解,王之也没有再解释,只是手按着刀:”带我去你们县令的府邸吧。”
老赵当仁不让,立刻收了手中带血的刀,走到了前头带路。
这李县令也是位人物,城外还有大批不明身份的人聚集,他还能在府衙里头睡得安稳。
李县令被拖出来架着的时候还有些慌乱,色厉内荏的呵止道:“你们是谁?你们要干什么?我可是沙湾镇的县令,朝廷命官!”只是他小鸟晃荡,这话委实没有半点威慑力。
崔德义见王之轻微皱了一下眉,顿时福至心灵,上去就是两巴掌:“吵着我们将军的耳朵,小心我给你把舌头割下来。”
李县令见此人样貌凶神恶煞,手中刀寒光闪闪,瞬间不敢吱声了。
“给他穿条裤子,然后带出去。”
王之还是那一副面无表情,轻描淡写的模样,他一摆手,手底下立刻有人压着李县令出去了。
“我就不一个个跟着去了,把人都押到县衙去,镇里百姓也都叫醒,过来瞧瞧。”
王之挥手,也没多说废话,只是最后不放心的又交代了一句崔德义:“你小子去叫百姓的时候动作给我轻柔些,别老整的凶神恶煞跟要吃人似的。”
崔德义嘿嘿摸了摸后脑勺,连声道:“成成成,我什么人将军你还不清楚?”
黎六犹豫半晌,到底还是没能说出老崔实在不适合干这事得话来。
老赵在一边看的真是心潮澎拜。
恶有恶报!恶有恶报啊!
他目露崇敬,要知道,李县令的家财、女人都是有不少的,可是这位王将军没有半分贪念,连流连都不见,办完事直接就离开了。
果真不是寻常海寇。
王之来了县衙,大马金刀的坐着,一言不发等待着观众来齐。
手底下的人很快就把平日里在镇子上坏事做尽的人都压了过来。百姓也都被崔德义温声细语的驱赶到了此处,面露惶惶,身子更是抖若筛糠,全然不知今夜城是如何破的。
众人齐聚一堂,面上都是惶恐不安的神色。
“李阳朔!”王之一声厉喝,吓得李县令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你身为县令,本该做造福一地的父母官,可你却做了何事?!”
李阳朔懦懦尚未言语,王之所带来的队列里就有一人站出,指着他鼻子怒斥道:“狗官,终日不思如何为朝廷办事、如何为百姓造福,只知道同那些乡绅地主讨巧。”
“大凡灾年,收成不好,你就联合着那些商户衙役,抬高粮价是也不是?!”
“你想着谄媚王爷、盐商,便帮着他们抓无辜之人入狱,不过是食些私盐,我们贫苦人家从来都是如此,怎么到了你这里便是错了?!”
“可怜我那大兄,因着没钱自保,被你活活磋磨死在狱中,是也不是?!”
李阳朔这下不懦弱了,他看着对面指着他鼻子骂的那人的脸,没有一点印象。
什么被磋磨死?
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没钱的人他会卖去官窑,再赚一笔银子。
他李阳朔虽说不做人的事情干的不少,但自己是有自知之明的,他是得多闲去磋磨一个泥腿子?
这人怎么信口雌黄,污人清白?
李阳朔有心想要为自己辩白,对面那人却是压制着他一点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声若洪钟,以确保每个围观之人都能听得清楚。
“你这狗官,口口声声仁义道德,肚子里装的全是些男娼女盗。朝廷信错了你,叫你害死我大兄,又对我毒打至此……”
那人说着,泣不成声:“今日,我便邀请王将军为我做主!”
王之上前安抚:“贤弟莫急,我今日来此,就是为着我们兄弟之间的大义而来。”
李阳朔只觉得天大一口黑锅架在了自己身上,他真的是对面前这个汉子没有一点印象。
虽说他素日不怎么管事,但像是这种押人下狱,动用公刑的大事,他都是得过目定夺的。这段时日流水一样下狱的人不少,里头绝对没有这个黑汉子。
科举考得官身的李阳朔对自己的记忆还是很有自信的。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来人。”王之淡漠道。
李阳朔拼命摇晃着脑袋,任由脖子上架着的刀擦破自己的皮肉:“不是我!不是我!我平日从不管庶务,都是我手底下那帮师爷吏员所为,他们在此地生活了数十载,我不过才来两年,要做什么都得依赖着他们,都是他们所为啊!”
他也顾不上什么是不是真是他干的了,这个矛盾,是一定要转移出去的。
不然今天他必死无疑。
“在其位不谋其政,难道不是你的过错吗?”王之剑指关键点,
李阳朔哑火一瞬,求生欲使得他立刻为自己找到了理由,就要开口时,围观人群中这些时日受气就没有少过的百姓终于忍不住了。
“县令大人的确是什么都不管,县衙外头那鼓怕是都烂了。”
“谁说他不管的,前段时间抓人可是亲身上阵,生怕庞师爷出力不够呢。”
也有人直接跪下来,也跟着黑汉子朝王之哭诉道:“将军大人,去岁我婆娘大病,我依着郎中的药方,去积善堂买药。他们给我开的假药,害我婆娘就那样一尸两命去了。”
“我气不过,告去县衙,却不知道积善堂掌柜早就同这狗官串通一并,一升堂,反倒是我被打了二十板子,我如何能不恨?!”
有一个人带头,旁人便意动了,也想诉说自己的冤屈。
一时间县衙里头吵吵嚷嚷,同集市也没多大差别了。
王之耐心的一个个听完,看向李阳朔的眼神也越来越冷冽。最后,高坐正堂中间,执掌生杀大权的金甲将军冷淡地丢出来两个字。
“斩了吧。”
李阳朔一惊,立马高呼:“不!你不能!我可是朝廷命——”
崔德义兴致勃勃地提刀,而后一刀两断。
围观的人群中没有人发出惊呼,都是看着那李阳朔的脑袋咕噜咕噜滚到他们的脚边,也不知道是谁咬着牙呵了一声:“杀得好!”
“当真解气,我真恨不得生啖其肉,当初若不是这条老狗,我儿何至于饿死?!”
人群竟然小小的欢呼了起来。
下一个被压上来的就是和百姓们相关的人了,正是为虎作伥的几个师爷和差役们。
庞理全已经看到了李阳朔的惨状,进来的时候还踩了一脚血,心中只觉得无望,他庞理全,今天怕是要栽在这里了。
他挣扎着想要说些什么都是听命行事,他一介师爷,还能左右县令不成之类的冠冕堂皇的话。
对他这种矛盾第一线的人,人民群众的怒火要比刚刚面对李阳朔时更为旺盛,人群中有人扑上来就要对庞理全拳打脚踢,口中还喊道:“畜生!当初若不是你,我爹怎么会活活被打死?!”
崔德义皱眉,拉开了这人。
这人还赤红着眼睛,努力想要挣扎。
崔德义大吼一声:“你干什么!”
这人才逐渐清醒过来,嘴唇有些发白,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脸上好似要哭不哭的神情。他一时情绪上脑竟忘了,如今正是贼寇在此。
崔德义从旁边的人手里接过了那把刚刚砍了脑袋的刀。
这平头百姓脸色瞬间惨败,直接就吓哭了出来,其声呜呜然,叫人都要闻之落泪了。
崔德义不解:“你哭什么?”然后把刀塞到了那人的手中:“你拿拳头打算怎么回事?拳头能把人打死?你要拿刀砍啊。”
那人都傻了。
旁边围观的百姓们也都傻了。
不是,这个贼寇,好生通情达理…
庞理全却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两腿一蹬趁着周围人都在惊讶的时候就想跑。可惜黎六在一边,又给他一脚踹了回去。
裴铁惊讶之后一抹眼泪,没有丝毫犹豫,提着刀就往庞理全身上招呼。他又不是专业的刽子手,甚至平常连杀只鸡都费劲,现在只凭着一股恨胡乱劈砍。
庞理全人倒是没立即死去,但却被折磨的死去活来。
旁边还有人跃跃欲试,想着接过裴铁手中的刀,也砍上几刀出恶气呢。
这一场处刑,一直办到了东方天际都微微泛白的时辰。
县衙里已经是杀的血流成河了。
围观的百姓,度过了一开始的大仇得报,渐渐冷静、人心惶惶起来。
王之收了刀,从腰间锦囊拿出了一枚银色令牌:“今日如此,大家不必心忧。此乃朝廷令牌,我是听命于陛下秘密行事,不会牵涉无辜之人。”
令牌制作精美,上头还有专门的官印,这是做不得假的。
终于,没有一个百姓是畏惧的了。他们都是雀跃的、欢欣鼓舞的,觉得终于青天大老爷来为他们做了,有的甚至激动到要跪下来对着王之磕头。
王之手指竖在唇间,示意大家噤声,等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他才重新高声宣告道:“这几人不过是多行不义必自毙罢了。我们这一行人,漏夜入城,搅人好梦,多有不当之处,还望各位海涵。”
刚刚在面对那些恶人之时,王之冷漠视其如猪狗。可在面对这些平头百姓的时候,面上却柔和了许多,甚至掀起了一抹笑容。
“还剩下几人的脑袋没砍,今儿杀了这几个,明儿再杀那几个,不至于太仁慈,也不至于太残忍不是?”
百姓们何曾见过这样温和的、体恤他们的青天大老爷?那都是说书人嘴里头才有的,群情激动之下,又是连连躬身谢恩,被崔德义等人好说歹说才算劝离。
王之遣散百姓后也是累了,毕竟唱了一天的戏,他不嫌县衙血腥气重,直接就在后头睡了。
*
翌日晨。
江逾白便已经在县衙门口了,里头血迹已然干涸,一片黑红间还有人头的怒目圆睁,这画面多少有点少儿不宜。
一别多日,王之已经是许久未见为自己推开新世界大门的引路人了。
所以甫一见着江逾白,他立即迎上前,拉住江逾白的手,没有一点上位者的架子,面带关切:“先生瞧着……”
长久不见,本是该说些清减了之类的场面话,可王之瞧瞧,江逾白哪里有半分清减?这场面话便打了个弯:“身子好多了,我也能放心些。”
“怎得没穿我着人送来的衣衫配饰?”
“劳主公挂怀,是江某身子不争气。”
江逾白似是感触,摇了摇头,对王之后头那个问题只当是听不见:“主公初登陆,想必是事务繁忙。诸多繁杂,我已齐备,今早来,便是邀主公同行的。”
临时居所,距离县衙也就两条街的路程。
这个日头,城里许多平头百姓都开始忙活了,路上难免有人瞧见二人同行,尤其见着王之,便要热情招呼:“将军好。”
是真把王之当成了正经将军的。
还有人支着馄饨铺子,刚开张,看着王之开了,都吆喝请他进来吃一碗。
王之笑着摆手,只道今早出来匆忙,身上没带银钱便推拒了。
“主公仁善,民心所向啊…”
江逾白适时的拍马屁。
王之挑眉看他,两人其实都清楚,不过是演出一场而已。话本都是江逾白亲自写的,到底“民心所向”是什么,江逾白是明白不过的。
“请。”
王之点点头,跟着江逾白进了内院书房。
书房的墙上已经挂了一卷沙湾镇的舆图了,这是江逾白手绘的,有山有水有边线,各方情况也标注的清楚。
而更叫王之惊奇的,莫过于书房正中央空着的位置摆放着的四方桌,桌上是类似缩小的城镇山脉水域,他本就是个出色的军事家,一看便知道了。
这东西,于作战部署而言大有裨益。
见猎心喜,王之视线一点都移不开,一面细细观察,一面询问道:“这是何物?”
“此为沙盘图。”
“我在沙湾镇所能做之事不多,郭兄和左兄助力良多,倒叫我清闲了下来。平日里无事,便寻思着多走动,丈量一下这方土地,届时何地适合驻兵、驰道如何规划等等,都能心中有数,便着人做了此物。”
“怎么,主公喜欢?”江逾白只作自己对兵事一窍不通。
王之自也不会明言。
“都说君子不夺人所爱,我非君子,实乃匪徒,今日便要夺先生所爱了。”
江逾白便笑:“不过奇技淫巧,能得主公喜爱,是我之幸事。“
两人一道站到了沙盘图前。
江逾白从指向这一方插着各色各样小旗帜的天地,开始为王之讲述这段时间除了浑水摸鱼外,实地考察的成果。
当初江逾白登陆选择沙湾镇是有着多方面考量的,人文因素如县令贪财且好大喜功,不问庶务、王府庄子落座于沙湾镇边,另有官窑分设在此处、不少来经此地的行商都和王之打过交道等等。
更重要的是地理因素,这地界沿海,有好几个待开发的深水港,正好能同南洋的澳口港最短航路对接上,出货进货都方便。
江逾白之所以能花钱花的如此大手大脚一点都不心疼,正是因为沙湾镇作为王之的首个落脚点。
这里在江逾白的规划中未来将会是具备强大自我造血能力的外贸中心——他们不可能会缺钱。
打仗打的都是雪花银。
旁人都是以战养战。
王之非也,他是以商养战得民心。
一地经济繁荣,民生势必也要繁荣起来的。
谁带来好日子?谁带来苦日子?
百姓心中难道没有一杆秤吗?
王之听得兴起,多年来,他都是做中间商赚差价的,还是第一次搞生产。比做中间商麻烦许多,却也掌握了最基础的定价权。
两人促膝长谈,说了许多,一时竟忘了时辰,再一看,天色都擦黑了。
还是王之的亲卫过来,才打断了这番夜谈。
王之对于自己欲效仿前人抵足而眠失败这一件事情,颇为在意,又拉着江逾白的手好生叮嘱一番他要注意身体云云。
也不知道是谁拖着谁一天没吃饭就光谈天说地了。
依依惜别,临走前,王之朝江逾白神秘笑了笑:“先生助我良多,我亦备了回礼的。”
他话音刚落,被王之推开的门边就探进来一个脑袋瓜子。
眼睛圆溜溜的,正是江鸣。
这下江逾白是真的有些惊讶了,江鸣本来该在南洋好好待着,作为他留在王之手中的第二个把柄的。
所以南洋一别,江逾白是没有设想过短期之内能再见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弟弟的。
江鸣没想那么多,雀跃的唤道:“兄长!”手里端着白郎中刚煎好的药。
江逾白看看那色香味弃权的玩意儿,脸上实在是很难出现那种久别重逢后的激动的,甚至连兄友弟恭的假象都有点演不出来。
王之双手环胸,笑看着站到一处的兄弟二人,总觉得这两是真不像亲兄弟,五官没一处相似。还好是江鸣在南洋那段时间养白了些,不然别说亲兄弟了,怕是连人种都不似。
这两人还真是一脉相承的含蓄,王之暗自思忖,看来先生对我时有泪下,乃是情难自已——
作者有话说:——
王之:我王之会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的,至于水火怎么来的,你先别管。[哈哈大笑]
第123章 民心 王之既已登陆,掌控了局……
王之既已登陆, 掌控了局势,那南洋那边所需的工匠,江逾白也得安排上了。
关于要送哪些人去,他实际心里早有盘算。但是在面对这一堆工匠时, 江逾白面上并未显露半分, 嘴里说的全是诱人的未来。
这些工匠却无人有意动之色。
都是头埋得低低的。
因为薛管事和陈管事几个的脑袋还在那里挂着呢, 这段时日王之军管了官窑,那些被黑牢降等的寻常百姓也都被放出, 各回各家了。
现在官窑里只有专门的匠户, 和一群膀大腰圆的兵卒。
江逾白挨个点名,被点到的一个个心如死灰的站出了队伍, 被人带到了另一侧。
最后一个名字是:“应凉。”
工匠中微微骚动起来,然后是应父出来跪着:“求大人开恩,我家小儿应凉才不过是十六的年岁,哪里知道什么制瓷手艺, 都是些皮毛功夫罢了。”
他说着顿了顿, 像是最终下定了什么决心:“不若我替了他去。”
“大人你打听打听, 我是这里的大工匠之一, 手艺远比这毛头小子好,必不会扰大人本来的安排——”
“爹, 大人选的是我,你何必横插一脚。”
少年的声音打断了应父的话语,他不如之前那般, 眉宇间多了几分对世间的戾气。
应父给了儿子一耳光, 红着眼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忤逆不孝,竟敢顶撞我了!”
应父平日里性子极好, 是窑里公认的老好人,今天能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打儿子,可见是真的气狠了。
江逾白没心思观赏父子情深的戏码,他只需要清点好人数即可,剩余的事情自然有手底下的人去做。
王之貌似是生怕累着了他,大半的人事调动权都安排到了江逾白手上。祸兮福兮,总之现在的江逾白是很适用的。
“兄长,你很看好那个叫应凉的少年人?”江鸣跟着上了马车,撩开帘子,又看到应父还想同负责人争取一二的画面。
“他有心不想做一辈子的匠户,我也有心成全而已。”
这绝对是兄长的某种恶趣味。
别人不知道,江鸣却是知道的,王之日后造反的一大依仗就是废除现行的户籍制度。
江逾白又慢悠悠的补充了一句:“年轻人,总该多走走多看看的。”方同甫那边不是天天喊着缺人手,应凉可是他精挑细选的。
江逾白转移了话题:“和你崔师父学的如何了?”
王之曾问江逾白,江鸣这小子天资不错,怎么不安排着好好进学,一天天带着瞎跑?
江逾白对此的回答也很简单,这地界哪里会有比他更好的师者?王之想想也是,文有江逾白,武也不能不就,便帮着江鸣安排了个武学师傅,现在江鸣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扎马步。
所以江逾白问道这个,江鸣就要顾左右而言他了。
每次他扎马步扎的眼冒金星的时候,只需要往书房的方向一转头,就能看见某个可恶的人正悠哉悠哉坐在摇椅上看书的画面。
这绝对是一种报复。
车厢内的暗流涌动车夫自然是不清楚的,他一架马车,哒哒的就往东边去了,东边是沙湾镇最大的几个村子之一的李家村。
此地有煤矿,虽说规模很小,但得益于这座煤矿,李家村远比一般的村落人丁兴旺,日子也比一般的村落要舒坦。
村口已经有人在候着江逾白等人的到来了。
江鸣先下的车,一见着人,便赶忙朝自己武学师傅行弟子礼:“师父。”
崔德义不是很在意的挥挥手:“我们武人不讲究这些个繁文缛节的。江大人,人手备齐了。”后半句是对着刚下车的、装备齐全的江逾白说的。
江鸣有些好奇,怎么来视察村子还要备如此之多的人手?
这里头有王之当日登陆分散到各个村内封锁消息的军士,也有跟着崔德义一块来的军士。
站在崔德义身侧的麻衣老者,约莫就是这个村子的里正了。
“什么事还劳江大人走一趟,这天气炎热,江大人、崔将军还有几位弟兄都辛苦了,有什么事不妨先去寒舍,边喝茶边谈?鄙人就是这李家村的里正。”
青年神色寡淡,隔着帷帽什么也瞧不清楚,只能听见他道:“我等奉王之将军之命,查办此地,还望里正配合。”
里正笑容一僵。
崔德义不再磨叽,一挥手,一群人便列队进入了李家村内,目标很明确,正是煤矿山的位置。
见着崔德义一行正规军直插此地,原本守在煤矿口的、看穿着打扮是打手一类的人乖巧如鹌鹑退到了一边。
崔德义等人一言不发但却训练有素的每隔一段距离,便留下两人,摆明了是并不信任这个村子里的人。
江逾白则是停在了外面,没有再前进的打算。煤矿产地大都烟尘飞扬,他的身体情况是不适宜入内的。
江鸣瞧瞧兄长,又瞧瞧师父,到底没忍住好奇跟了进去。
因为转过了身去,所以江鸣没能看到江逾白在他身后目送他们进去,眼神中带着几分隐秘的怜悯。
里正不自觉吞了口唾沫,扭头看看带着帷帽明显是拒绝沟通的江逾白,到底是没再废话,束手在一边乖乖站着。
约莫过了两炷香的时间,煤矿里头隐约传出些声响来。
杂乱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大,然后是一大群衣衫褴褛,四肢干瘦却偏偏肚腹浑圆的人一瘸一拐的在军士的夹道中走出来。
跟着他们一道飘出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很难说到底是什么腐烂的东西在发酵。再加上这群人是簇拥着的,味道重重叠叠的,就更重了。
里正脸白了。
他笑忙上前辩解道:“这些都是客民,来村子里讨生活。我们村虽说活多,但人也多也不是。只有水承行还有空缺,就让他们去了。”
“总得给他们条自力更生的路子,总不能白吃着我们村的粮食吧。”
那些人的遍体鳞伤是只字不提的。
江逾白没接话,还在看着煤矿口。
朝廷律例写明这类矿产造物就如盐铁官营一样,都是官府统一管理。
但很巧的是,这个煤矿属于私矿,是在这片封地的宗室私自开发的,因为这本身就见不得光的属性,倒是给了王之一个捡漏的机会。
这个时代信息闭塞,皇权不下乡是当前政治制度的痛点。
江逾白也正是因为切入这个痛点,只要消息封锁的好,王之至少能有好几个月的修生养息、巩固基础的时间。
驰道是第一步,煤矿、官窑等生产地点的掌控则是第二步。
江鸣是在队伍最后出来的,崔德义拖着他出来的,一张刚养白一点的脸,更加惨白了,显然是已经吐过一遭了。
江逾白一直看到这小子出来,才移开了视线。
显然没有进入煤矿口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江鸣年纪虽小,但见过的世面不少,他是从灾年逃荒中活下来的,能把他逼到这份上,可见这“水承行”内有多精彩了。
水承行,字面意思就是负责处理矿井中的积水,工人需要不断用水车或水斗将积水排出,这个“不断”的时间量词就很灵性了。
良民肯定是不能做这事的,本村人也不成,都是乡里乡亲的。
于是便有强逼客民、穷民卖身入内,专令轮班车水,稍有倦怠,就是鞭子抽背;想逃,就是脚底动刀。
身弱者往往在其中不满一月就会惨死,身材壮实些的,如被崔德义带出来的这些,也没好到哪里去,都是足烂腹肿。
江逾白转头,终于是愿意开金口了:“劳烦里正为我们备几辆牛车,这些人不请个郎中瞧瞧,怕是活不了了。”
里正瞧着这些不速之客没有追责的意思,忙不迭应了,赶忙就安排村里有牛的套上车,赶过来。
那些才从水牢里出来的人,听见郎中二字,这才回过神来,泪流满面,颤颤巍巍地朝着江逾白磕头谢恩。
“谢谢大人。”、“若不是大人,我今日怕是就要饿死在里头了。”
“你们不必谢我,是王之将军早年听过‘水承行’一说,知道沙湾镇外面有个私矿,担心这样的流弊在沙湾镇这儿也有,这才叫我同崔参将一道来瞧瞧,不想竟真有。”
江逾白语气温和:“你们快上车先。”
这些人又是一番感恩戴德,才在崔德义的安排下挨个上了车。
江逾白也回到了马车上,摘了帷帽。
“里间是什么情形?”
这话问的是跟着他后边上来的江鸣,这会儿他已经算是缓过来了些,他平复了一下心绪,这才提起风牛马不相及的事情来:“兄长小时候抓过鱼吗?”
“先编一个只能进不能出的笼子,然后沉入水里,登上一两日再来,就能瞧见里头有鱼了。”
“那里头幽暗深邃,设立木栅,出入口的地方还有一道门,带我们进去那管事还介绍说,这叫做设鼓,还真像是面鼓,鼓内昼夜不声响息。”
“小小一面鼓,密密麻麻全是人挤着人。”
比之牲畜,也多有不如……
*
马车上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中,马车外却是热闹非凡的。
因为已经快到城门口了。
这地方支了个牌子,上书驰道修建报名处,还有专门的人负责宣讲,高喊着什么:“一日两餐都包,日结工钱,修建驰道,为民造福……”等等一类的词。
城门口因此人头攒动,哪怕现在已是接近黄昏,群众热情依然丝毫不减。
这年头上哪里去找这种卖力气不仅管饭还给工钱的活计?
虽说工钱是比码头扛大包少一些吧,但是管饭啊,还不用去同人抢。
这还是城外的景象,城内人也不少,一点没受到前不久王之在县衙杀的人头滚滚的影响。
几乎是人人口耳相传间都是对王之将军的感念,都说日子好过许多。
有钱赚、有病看、不用担心哪天忽然就因为食私盐被抓进大牢里头去倾家荡产,那些为非作歹的奸恶小人,也都被王之将军绳之以法了。
这日子能不好过吗?
陛下能有王之将军这样的臣子,是陛下的福气啊,也是我们的福气。
江逾白是在细细侧耳听着的,想必王之会对此刻的现状很满意,因为这才不过七日而已。
就是……这七日里大家日子好过所花的银钱……
只是,这钱从哪里来?
方同甫对此陷入了委婉的思索之中。
江逾白已经不止一次收到南洋那边方同甫的要人兼之卖惨哭穷的信笺了。
方同甫明显是看到了这千里之堤上的小小缝隙,想着防微杜渐,把危险的苗头掐死在襁褓中呢。
可惜王之并不在乎他的死活,只道是能者多劳。
最后还是江逾白给他出了个损招,南洋华商那帮老家伙家底可不少,叫他们入股,未来能分红呢,这才免了某人两日一封信,封封千百字的搅扰。
“江大人,传令兵过来说将军邀你赴宴,积善堂这边便由我先照看着吧?”崔德义的坐骑快走两步,来到车窗边,他挑开帘子询问道。
“那就辛苦参将大人了。”
江逾白算了算时间,他今儿一整天都在外奔走,倒是忘了今日是郭冈和左项明下山的日子:“江鸣,你是同我一起去,还是如何?”
江鸣想了想那股难以忍受的气味,还是选择了跟随新的方向。
江逾白二人到县衙后堂的时候,左项明已经在愤愤不平的喝酒了。
王之素来是不拘小节的,也没有什么要等全部人都到齐再开席的规矩,所以大家都是十分随意的。
“晚些时候,主公刚好可以去积善堂消消食。”江逾白进来之后,便献策道。
江鸣跟在他后面行礼,闻言真是艰难忍笑。
王之并未察觉到这两颗不臣之心,笑着一挥手:“辛苦先生了,且坐且坐。”
江逾白的位置是在左项明正对面的,他甫一坐下,便对视上了左项明幽怨的眼神:“江郎害得我好惨,瞧瞧,我这都憔悴了多少?”
郭冈和左项明二人在山上待了足有小半个月,王之才自觉时间和人心都差不多了,上山给带回来的。
两人的确都是憔悴了。
江逾白也不扭捏,举杯笑着自罚了三杯茶。
左项明也是借着这个由头,对饮喝了三杯酒,酒杯一放下这才气愤道:“我是为何下狱?是为着他们不用再交白封。我何时求着他们来劫狱救我了?”
“至少在其他人眼里,我都是无辜的吧,都是被劫出来的,我还是被郭兄打晕的。”
郭冈心虚的抿了口酒,默默吃菜。
王之则是饶有兴致的听着。
“这些蠢物,居然背着我偷偷写了呈书,同我划清界限,预备着万一他们要下山,或者是有人要上山就拿出呈书来。”
“说得好听是同我划清界限,说的不好听,不就是让我一个人背锅吗?”
“难怪一辈子都只能人下人这么活着,终日眼中只有那么些蝇头小利,能有大出息才见鬼。”
左项明醉意微醺,说的起劲,并未注意到侍立在江逾白身后的江鸣因为他最后一句话的微微神色变动,他还在继续叨叨。
“要我为他们出头时,我便是万里无一的大英雄。一出事,我便是枪打出头鸟,还真是什么好事情都叫他们占去了。”
“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江鸣安静听着,渐渐理出了来龙去脉。
瞧着对面比他年长许多,甚至比起兄长来都年长不少的左项明,江鸣总觉得这人的年岁是虚的,怎么比自己还幼稚?
什么红封白封的?
如果没有英雄出来摇旗呐喊,大家就都继续逆来顺受当顺民。因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百姓和官府压根就不在一个水平面上。
只有一个英雄出来,让大家发现跟着英雄敲敲边鼓,想方设法挽回一些自己的利益是没有太大风险的,是法不责众的,百姓才会变成官府口中的暴民。
暴民的目的达成了,官府退让了,但需要一个脸面,双方便默契交出英雄来承担后果而已。
大字不识几个的平头百姓,本就没有培养长远目光的基础。
或许是因为自己出身的缘故,江鸣从来都以为英雄本就是该有“被牺牲”的思想准备的——这词还是同兄长学的——就像是兄长是如何“被牺牲”的一样。
等等……
江鸣忽然出了一身的白毛汗。
英雄,英雄。
左项明是这个英雄,难道王之就不是这个英雄了吗?
城里城外,人人念起来都是叫好声一片的英雄。他们都是一样的,被兄长立起来的英雄。
“当官救不了百姓。”
英雄能救得了吗?
兄长造反……不是再造一批王侯将相者出来,那么是造什么?——
作者有话说:
江鸣的思维仅代表他自己 请注意江鸣的年岁,他的所思所想是具有一定的局限性的。
实际上人类哪里就真的那么忘恩负义了?
①“伟大的民族可以不选择丘吉尔,也不至于砍下英雄的脑袋。”——吴思。
②人类不感谢罗辑。——刘慈欣
第124章 分权 晴日无风。 ……
晴日无风。
江逾白去找王之, 才一走出城,便听得破空声,继而是一声响,大家欢呼雀跃。王之打马, 志得意满的围着人群绕了一圈。
王之挺享受这种被什么都不懂的土包子们吹捧的氛围的, 这些土包子没有他手底下的人马屁拍得花, 只面上惊艳的表情半分做不得假。
江逾白静静驻足,看着王之装逼。
因为视角更高, 所以王之很轻易的便从人群中看到了人群外的江逾白兄弟二人。
一看便知道是特意来寻自己的, 不过应当也不是什么急事,王之骑着马悠悠走过去, 爽朗笑道:“听闻先生早年骑射也是不错的,要不要也来过过手瘾?”
说实话,江逾白长久是弱柳扶风的病人,王之这么一说, 他的确有点手痒。
然后江鸣就震惊的目送自己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兄长上前接过王之的大弓, 熟练地拉开弓弦——居然能够拉得开——松手。
箭飞掠出去, 但力道明显不足, 飞的不是直线,而是一条向下的弧线。
好在靶子离得不远, 箭尖给靶纸留了个皮外伤,没插入靶中,就轻飘飘的落在了地上。
场面多少有些尴尬。
当事人江逾白倒是很从容, 又试了试弓弦:“好弓!大病一场后, 大不如前,好在主公不弃江某。”说罢,江逾白手中的弓便要递回给王之。
王之没接, 把江鸣也拉到了近前:“同你崔师父也学了一段时日了,今日就场上见真章试试?”
江鸣无法,只能将求救的目光投向自家兄长,只是可惜,这人双手环胸,好像事不关己一样。
这弓,江鸣这小身板是绝对拉不开的,事实也的确如此。
江鸣绝望的想着估计自己今晚回去要加练了,连弦都没拉开,怕不仅仅是扎马步这么简单了。
王之哈哈一笑,一点没有刁难人的自觉,他把弓塞进江鸣怀里。
“这弓就赠予你了,日后好好跟着你崔师父练,何时能拉开弓弦射准了,我还有好东西送你。”说罢,看了看日头,王之大手一挥。
“时间也差不多了,咱们该发工钱了。”
人群真情实意的欢呼起来:“将军威武!”、“将军大气!”一类的词便不绝于耳。
这距离王之登陆,已有两月余。
这两个月以来,沙湾镇开设了不少工程,如修建驰道、拓宽码头、兴建厂司等等,人人都是忙得脚不沾地的。
再想想这脚不沾地是可以换作银钱的,忙点好啊都忙点好,谁人脸上不带笑?
今日就是发工钱的好日子!
南洋来的管事们早就串好了一串串铜钱,本可以用银钱的,更方便发放,但江逾白说这铜钱看着叫人印象更深刻,管事们便平白多了许多活计。
不过成果喜人,一串串铜板几乎要堆成小山。这些小山被推出来的时候,就没有人是不动容的,部分人面上甚至都隐约带了几分狂热来。
王之下了马,走到近前,高声道:”这段时日多有叨扰,父老乡亲们对我王某人的鼎力支持我都是瞧在眼中,记在心里。当日说好了是多少工钱,今日一分一毫都不会叫乡亲们少拿。”
“大家伙儿再接再厉,日后还有更多赚钱的活计等着你们。”
“那驰道修好以后,进城出城都方便不是?那码头拓宽了以后,不得多安排人手抗大包,至于厂司,就更妙了,有了厂司不得有人手?”
“谁还不知道海外夷人眼馋我们天朝的好东西,我们沙湾这番事业,就是在养下金蛋的母鸡呢。”
“以后,让大家年年都能扯布做新衣,买肉过大年。”
听到后面,人群略有骚动。
王之笑容不改:”我自然是知道朝廷海禁的,可我们就是靠着海的,人人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靠海吃海乃是天经地义不是?”
“哪怕是朝廷也不能叫我们这样一辈子穷着。”
“大家放心,就算天真的塌下来了,朝廷怪罪下来,也有我王某人这个儿高的顶着。当官不为民做事,我要这乌纱帽何用?!”
这话打消了百姓见了钱之后本就为数不多的疑虑,大家又欢呼起来。
对啊,王将军可是陛下的人,只有陛下有这样的仁义之师,为着陛下做事,谁能责怪他们?
他们沙湾挣的钱,陛下不也跟着面上有光么。
王之亲自给前十几个人发了工钱,这才退到一边让管事们继续忙活——这铜钱是真的实打实的份量。
一旁,江鸣已经不在了,但江逾白还在。
王之便直接开门见山的问:“先生等我,所为何事?”
“水承行救出来的人手,主公还需多看顾些,都是好苗子,可别叫旁人摘了桃子。”
王之哈哈一笑:“能摘我桃子的,无非是你和老崔,你们二人我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江逾白选的这批人的确不错,身强力壮兼实心眼,上哪儿去一口气找这么一大批人,还都对你感恩戴德,能为你效死的?
王之虽说麾下人马不少,可要用人的地方也不少。
单就沙湾镇以及周边数十个大小村落,就让他遣出去了大量的人手,这不得补充一批信得过的留在身边培养?
这个需求,王之是没有同江逾白提起的。但是好的谋士就是要先主公之乐而乐,后主公之忧而忧。
王之对此是很满意的。
至于那些旁的什么……
譬如江逾白先他一个月登陆,这批水承行的倒霉蛋被骗也不过是大半个月,结合书房里的沙盘图。
江逾白大概率是早就知道这批人的存在,也早就算计好了何时去“施以援手”,更为恩重。
哪怕里头一百多人,硬是在里头熬死了二十多个……之类的缘故,王之是不在意的。
他能和江逾白走在一起,人以群分,就已经知晓江逾白压根不似表面那般光风霁月。
两人闲谈着,已然渐渐走到了远离城门的地方,周围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风声虫鸣鸟叫。
阳光穿过树荫,晒得人暖意融融,不自觉就全然放松了下来。
“主公登陆已经是两月有余。一味地封锁消息终究是不长久,这么长时间了,想来朝廷那边应当知道沙湾镇这边的情况了。”
“我们还需早做打算。”
江逾白走得极慢,眉目舒展,语调温和,说起同朝廷对抗的事情来,就好似在念书一般。
王之可有可无的点头:“先生,如今不同过往了。当初你同我所说的一年之计,不知还作数否?”
青年轻轻一笑:“自然作数,可主公未必信我。”
王之被人说中了,也一点不见心虚:“你且说来我听听,我听了不就信你了么?”
的确,于天朝的幅员辽阔、国土广袤而言,一年之计,怎么看都是不切实际的。就算江逾白再怎么巧舌如簧,说天朝气数已尽。
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慢慢磨死的手段可行,快刀斩乱麻就未必了。
是的,带头都真的开始造反了,但王之是压根就不清楚江逾白所言的一年之计到底是什么的。
那日的秉烛夜谈江逾白只说了十年之计、五年之计,王之也只听了五年之计、十年之计。
江逾白谋算周全,分析的条理清晰,无论王之如何提问,他都能应对有方——是这一点触动的王之,而非那什么一年之计。
王之从来不是鲁莽行事的主儿,听旁人两句煽动就冲动行事,他是必须有切实的胡萝卜在眼前,他才会真的动起来。
“速胜的法子,无非分权二字而已。”江逾白说出了答案。
王之是个权欲重的,听得自己冒险造反,最后还要分权,心下便有几分不悦,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耐着性子继续听下去。
“分权是事实,也可以是噱头。”
“相信主公也知道给个甜枣,再来点棍棒,犬是如此收服的,人亦如是。哪怕是九五之尊,天底下顶顶尊贵的人,也是这般,除非实打实的手握军权,不然一样是无力乾纲独断的。”
“一样要权衡、一样要退让。”
“主公……”
江逾白彻底停住了脚步,面上带着笑,笑里没什么温度,只是个叫人觉着好看的笑。
“我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
“那是当今天子有眼无珠,先生不必妄自菲薄。失先生,是天朝之痛。得先生,却是我之幸。”
王之对分权是何态度避而不谈,只轻嗤了一声,的确就是江逾白所言的这般。这样好的人才,在朝堂上想做些实事,就沦落到了凌迟流放的地步。
君王不想保吗?
未必不想,只是权衡之后,不值罢了。
“分权,于旁人而言,可以是事实。于主公而言,只不过是一个噱头罢了。”
具体的王座会被推翻,可无形的王座却不会,他们能推翻你,但推翻不了你的阴影。
公天下的皇帝,也是皇帝不是?
王之没搭话,似乎出了,又或者是觉得江逾白这马屁拍得实在过分。
江逾白却知道王之已经被他说动了一分,剩下的九分,不过还是不甘心分权而已,毕竟俗话说得好,放权容易收权难。
所以他问:”主公可还记得当初登陆的初心?”
王之沉默片刻,叹了一气,认真答道:“做高官,开海禁。”
江逾白笑了笑,王之也笑了笑。
“主公可知本朝开国皇帝发迹时的策略?”
“愿闻其详。”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两人之笑,到底含义还是不一样的。
王之依旧是不悦居多。
“分权并非主公所想的分而治之,那是逆大一统而行之,江某是不愿因此被钉死在青史上的。”江逾白给不愿开窗的王之砸了墙,这就好叫其开窗了。
自汉董仲舒曰:“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始,大一统就是这一片山河所有人的政治理想。
“一统的江山”未曾实现,就被称为“创业未半”;已实现却被人为割裂,就称为“偏安”
中夏人的政治辞典就没有“分治”、“联治”一类词。【1】
江逾白也不打算去创立这个词。
这下是有些出乎王之的意料了,因为他一直都以为江逾白的一年之计是群雄割据,如东汉末年分三国一般,而后积蓄力量等待大一统。
“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
“得民心者得天下,也可以不只是字面意思的天下。权力不管怎么分,总会有执权稍重为代表的一方,譬如内阁首辅。”
“主公会是民心所向,被选出的大夫。而钱民军,主公三者皆有。大权独揽,自然当坐主位……”
“无出其右。”
王之还有几分没转过弯来,眼神清澈。
江逾白继续道:“自赵宋以来,总是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为什么一定要有那个君,士大夫没有君王也一样可以治理天下。”
“只是所有人祖祖辈辈都是活在君王的统治下,这才觉得应当有一位君王。”
“君王重要吗?”
“重要,也没有那么重要,因为我朝有三十年不视朝之君王,如今天朝可亡国了?”江逾白语带讥讽。
王之心里想的是,他大抵是记得这位君王的,因为就是这个君王说的:“海外争斗,未知祸首;又中国四民,商贾最贱,岂以贱民,兴动兵革?又商贾中弃家游海,压冬不回,父兄亲戚,共所不齿,弃之无所可惜,兵之反以劳师”。
商贾最贱,岂以贱民,兴动兵革?
商贾最贱,岂以贱民,兴动兵革?
岂以贱民,兴动兵革啊……
“他们如何选出我?又是如何选出旁人的?这些人大字都不识一个,今日收了我的银子便选我,明日收了旁人的银子,旁人又成了民心所向了。”王之继而追问。
江逾白先是困惑的歪了一下脑袋,而后才反应过来时自己犯蠢了。
王之是渔民——海盗——海盗头子,所以在王之的视角是,是还把普通百姓作为人“民”看待的。
这些人哪里能算得上人?
不过是历史的数据而已。【2】
“主公,非也。能成为选民去选大夫的,只能是具备一定财产规模的人。”【3】江逾白细致讲解了选民的身份限制、地域名额分配、整个选举制度的架构等等。
“主公的出身,天然就和海外贸易是一系的,那些行商、地主,自然会将选票给您。他们会是你忠实的拥趸,永恒的票仓。”
这套制度基本上是把治天下的大夫们划分成了不同的利益群体党代表,也基本上是杜绝了如科举那般能寒门出贵子的可能,可是却很对王之的胃口。
大抵也会对那些分权者的胃口。
正所谓“口之于味,有同嗜也;目之于色,有同美也”【4】,人的本性都是一样的。
因为这套法子深刻的剖析了利益是永恒的,而群体是流动的这一点。就算哪一日王之下来了,不再是大夫中的一员,可他的利益群体党派依然会继续争取大家共同的利益。
只要他能维持住自身,不被同党派者吞食,他就可以长长久久的享有荣华富贵与权力。
不必担心哪一日底下人忽然就造反,绝了他这一脉的根。皇权就是一个零和博弈游戏,赢家永远只能有一个,而输家的下场,通常不会好到哪里去。
作为一个极看重子嗣后代的人来说,王之是不能接受这一点的。
纵观历史,秦二世而亡,汉也不过上下四百年,那些末代皇帝哪个能讨得到好处?不提末代皇帝,那些被人篡位的皇帝,也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
所以王之听得满意,因为这般分权制,他是可以接受的。只是纸上谈兵美好,不知落到实处又是什么模样。
王之总觉得还有什么关键信息江逾白没有交代,他丢出一颗石子,见石子在水上接连骠骑六七下,这才问道:“先生好似一直没有明言过与我分一杯羹者,到底是谁吧?”
江逾白口中举例似乎一直是士大夫,这类有一定家底的人。
可王之不觉得江逾白会看上这批人。
事实也的确如此,江逾白望向城门的方向,这会儿发工钱的浩大工程仍未停歇,依稀可见人流如织,他微微抬了抬下巴。
王之半晌无言,联想到了什么,最后只叹:“先生大才。”
这句感叹是何真意就不清楚了。
“先生先前说要找的那什么红薯、土豆一类庄稼,东边传来消息,说是找到了。”王之随后转移了话题——
作者有话说:【1】“自汉董仲舒……一类”本段出自《中国官僚政治研究》,有轻微改动,本意不变。
【2】青花观点并非作者观点(作者是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接班人),这里怕有政/治争议,还是要提前说明一下,青花是在推历史进程,不是在走什么白色道路,他只是在加速社会转型。
【3】“能成为选民去选大夫的,只能是具备一定财产规模的人。”参考英国1832年以前未改革的议会制度。
【4】“口之于味,有同嗜也;目之于色,有同美也”出自《孟子·告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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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挨骂还是要解释一两句,青花本来就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主角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
第125章 活着 北京城,奉天门。 ……
北京城, 奉天门。
文官武将身着各色补服分立两侧,规矩站着。
先前讨论的朝政是什么尚未可知,只听见户部的尚书大人在哭穷,说什么“国库都能跑马了、”什么算盘都要敲烂了”之类的鬼话。
这是户部的惯用伎俩了。
不管谁来支银子, 都是先哭穷再说, 哪怕是面对皇帝也不例外。但大家大约都是清楚的, 这次户部尚书也许不是哭穷,而是真穷。
天朝已是多灾之秋。
先帝在位时, 就已经是大灾小灾频发, 虽说先帝他老人家不管事,但食君之禄的臣子们不能不管啊, 赈灾就要花钱,镇压民变也要花钱、贪污受贿不也是钱?
这流是一点没节住,还没有开源。国库多出少进,不空旷就见鬼了。
当今天子为着填补国库, 已经是掏空了心思。整顿吏治, 重定黄册, 想做但没做成的整饬军屯、招安王之等等都是有一部分开源的意图在里面的。
行动谈不上卓有成效, 效用也还是有些的。
但今年开年就算不得好,没有瑞雪兆丰年, 春耕的紧要时刻,陕西、河南、山东、山西、河北五地竟然一滴春雨都没落下来。
要知道,去岁这几地的年景就没好到哪里去, 这下就更是雪上加霜了。
还没到夏日里, 这几地就已经有百姓开始拖家带口的逃荒了。如今逃荒之势更是愈演愈烈,各地大小动乱频发。
先前朝廷已经调兵遣将去平乱了,平乱效果不错, 各地稳定不少,这便有武将想为着同僚求个赏,以作嘉奖——这就是户部老大人站出来喊穷的缘由。
朝堂正因为元丰帝迟迟没有个决断而吵吵嚷嚷呢,一人急急走入殿内来报,高呼:“陛下!广州八百里加急!”
众臣目光立刻汇聚到那人高举的急报上,然后又进而汇聚到了天子的手上。
只见上首天子看完急报,便是一声冷笑:“首辅不妨看看?”
内侍传下急报。
陈正德接过来一目十行的扫完,急报上赫然便是写王之登陆、诛杀县令与沙湾镇守备、强占煤矿、占城自用的光辉事迹。
本来先前对王之的招安失败就够让首辅被非议的了,后又有王之同朝廷水师开战,现在还有个王之“占地为王?”
怎么和王之谈过一次就成一辈子的案底了?
陈正德多少是有些悔的。
果然,等内侍一念完,就有青袍御史出列便道:“陛下,如此看来,这王之实乃狼子野心之辈也,畏威而不怀德,怕是筹谋已久。臣奏请陛下出兵将其拿下,带回朝廷明正典刑,以正视听!”
声音朗朗,怒气冲冲。
陈正德却是老神在在,他老人家都多大年纪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所以哪怕是这个青袍小官几乎是在指着他鼻子骂他眼瞎,他都是巍然不动的。
朝堂上,哪有一开始就让重量级人物出场的道理?
大家都是默认先让底下的人吵,等吵的差不多了,才会有七卿内阁之列的重臣出来讲话。
因为他们这个层级的,基本上一出来就代表着事情已经没什么回旋的余地了。
这是像是天子往往最后才开口一锤定音一般。
有倒陈的派系出来说话,自然也有挺陈的派系。
同样也是一青袍御史出列启奏:”启禀陛下,魏大人此言差矣。王之此举,是何目的尚不清楚,若真有大图谋,这两月有余,为何还仅仅只是盘踞在沙湾镇一角,对周遭县城、府城秋毫未犯?”
“他既按兵不动,朝廷也可暂缓处置先。”
“罗大人你的意思是,这王之还是什么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忠将不成?”
“非也,小小沙湾镇于整个天下而言几斤几两?如今更迫在眉睫的,难道不是中原之地上旱情严重,十室九空,百姓流离失所?”
“那难道朝廷的威严和体统就弃了吗?还是说在罗大人眼中,沙湾镇的百姓就不是我天朝子民了么?”
“凡事都有轻重缓急,赵大人,我只问你,大军开拔兵马粮草从何而来?”
兴许是听到了关键词,户部立刻有侍郎被触发,跳出来道:“如今国库艰难,若是讨伐王之贼子,倒也不是不可,只是可能要苦一苦诸位大人,要领上几个月的苏木胡椒了。”
又来了又来了,又是这一招,户部的手段就是一哭穷,二折俸,三“我就是没钱你能咋的?”
手段无赖,但百试百灵。
毕竟是牵涉到自己的俸禄,大家一时对这位侍郎有些无语凝噎。”启禀陛下,这王之乃是海寇出身,历来海寇之流都是抢了就跑,何时会在一地长久滞留了?怕是另有谋算。”
挺陈派官员和这户部侍郎打了一个好配合,立刻启奏。
“陛下,正是如此,所以臣更忧心的是,王之恶意来犯,打一炮换个地方,怕是沿海百姓要不得安宁了。不若速战速决,将他打怕,短时间不敢再犯才是。”倒陈派也不是吃素的。
你户部再大能大过天子去?
曲线救国这一手老大人们玩得还是很惯熟的。王之此人若是能拿下,天子想保他陈简斋都难。
“砰——”
吵吵嚷嚷,却无一人能够拿出良策来。
元丰帝听得烦心,他老人家一拍龙椅上的扶手,顿时让众臣都噤声,齐齐跪下道:”陛下息怒。”
“怒?朕何怒之有?满朝文武皆在为朕解忧,朕有尔等,是朕之幸事,朕笑都来不及,如何敢怒?”
这话说得众臣冷汗涔涔。
元丰帝不再讲话,底下也无人敢接话,他看着这一片朱紫,只觉心累。他虽才驭极两年有余,却已经能深刻体会到为何先帝能三十年不视朝了。
这一地的人,除开首辅,可有一人能担事,能做事?
元丰帝颇有些心灰意懒,随意摆手,竟是连朝会都不打算开完,就要起身离开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让天子厌烦的也并非只有这场朝会,而是先前的每一场,推诿责任、瞒报灾情、相互攻讦、贪污行贿、拉党结派……
都是一群尸餐素位的货色。
在元丰帝眼中,因着他的俯瞰视角,众生百态皆在他眼中,众生有百态,官员却全是同样一张面孔。
和这样一群虫豸一起搞政治,如何能治理得好国家?
一直等到上首天子人都没影了,众臣才被叫起。面面相觑,这八百里加急还有先前朝议到一半的赈灾事宜,就这样留中不发了?
好在是又有个内侍折返回来。
“首辅大人请留步,请去武英殿稍坐。”
陈正德并不惊讶,老神在在的和自己的同僚们拱手道别之后,这才跟着内侍离开。
“首辅大人还真是得陛下看重啊……”
人群中,不知是谁呢喃道。
刚收到八百里加急的时候陛下还在对首辅发火呢,然后莫名其妙的火就烧到他们身上了,再然后天子就又开始亲亲我师了。
感情他们这一群人,就是个过渡,起到一个承上启下的作用的?
*
武英殿。
“臣恭请皇上圣安。”
陈正德进来便是闷头行礼,规规矩矩的,一丝都挑不出错来。
元丰帝无奈的看着他,脸上哪里还有什么心灰意懒、怒气冲冲。
“先生请起。”
“今日朕愤而离席,先生怕是又要孩视于朕了。”
陈正德刚刚站起来,然后就十分丝滑的又跪了下去:“臣冤枉。”
元丰帝哈哈一笑:“先生还不懂朕?什么冤枉。朕只是,颇有些心灰意冷。这满朝文武,日日口口声声说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有一个做到了?”
“自己非圣人便罢了,还用圣人的标准来要求朕,可真是宽于律己,严于待人啊。”
这怨气大抵还有一部分来自于前些时日元丰帝他老人家想要新选几个妃嫔入宫但是却被一群御史上奏的事情。
有些言辞激烈的小御史,几乎就是在指着皇帝的鼻子骂了,好似当今圣上是什么贪花好色的昏君一般。
这些所谓敢言直谏的御史都不过是些邀名买直的货色而已。
首辅大人也已经是很熟练的为陛下提供情绪价值了。
只是抱怨着抱怨着,天子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忽而叹了一气:“是朕对不住江明见。”神情隐有几分愧意。
这话就不是陈正德轻易能接的了,君上是不能有错的,错的只能是旁人。
当初的科举舞弊一案,陛下是被逼得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的。
作为曾经的空头太子,元丰帝根本就没有能培养自己政治班底的机会,也从未在先帝那里学过什么帝王心术、御下之道。
仅凭一腔赤忱行事,想着中兴天朝,这才一招不慎着了道,不得不弃车保帅。
江逾白被舍出去,陈正德很清楚,这是陛下在保全于他。
他也知道,陛下是从没想过要江逾白死的,只是那道圣旨在出宫路上,被耽误了时间。这才以致于凌迟都开始了,圣旨才到。
最开始,君臣的一致意见都是,暂时打发江逾白去岭南也好,离开这个政治漩涡冷处理一段时间对谁都好。
可谁能想到才到岭南,江逾白就……
“陛下……”
陈正德提起,也是惋惜居多,如何能不惋惜,世人见美好的事物消逝都会感伤,更何况年纪大了本就多愁善感的他呢。
要知道陈正德也是算江逾白的半个师者的。
“也罢,不提这些了,都是过去的事。”
元丰帝深吸了口气,压住那些纷乱的心绪,勉力笑了笑:“先生年纪也大了,莫要为这些事再空耗心力,于养生不宜。”
“朕特意留先生下来,是想着先生能为朕举荐沿海一带的将士,谁能担起驱逐海寇的大任。”
从朝中派遣肯定是不行的,一是路程遥远,人赶过去,说不定黄花菜都凉了。
二则是,朝中目前也的确无良将可用了,大多得用的中低武将,早些时候就被派出去镇压流民了。
元丰帝年轻气盛,不打算冷处理是正常的。
陈正德早朝上老神在在可不是全在发呆,他心中早有成算,此刻纵然心绪尚不平整,依然可以对答如流:“不知陛下可留意过祁阳城的千户,卢长云?”
“此人虽说于财帛上执着了几分,但用兵稳扎稳打,对付王之此等不按常理出牌的贼子,再合适不过。”
*
河北,白石村。
李七擦了擦额头的汗,只觉得今日的日头格外大些。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回家心切的缘故。他已经出门两天了,这在基本不离乡,这辈子最远可能也就只去过县城的农人里头可是很少见的。
主要是接连两三年年景不好了,李七也是被逼的没法子,这才不得不拿出家里的存银买些粮食回来下锅。为着能寻到更便宜些的粮价,李七可是废了许多脚程的。
好在是自家村子还有几口井出水,不然怕是他们也要跟着逃荒的队伍一起走了。
这一路上他是大道不敢走,小道不敢碰,生怕这一家人未来几个月活命的粮食被人抢了。
要知道近来流民不少,有的流民胆子小不成问题,可有的流民,却已经有了土匪的气候……
李七去县城的路上就听说了有一村人被抢了粮食和水,村子里不少人家都不得不卖儿卖女才能活下去了。
同他说这事的那人说到此处,便忍不住骂了一句:“贼老天啊。”
贼老天。
倒是下雨啊,只要有了雨,大家的日子都能好过些。
李七心里也是暗骂,随即有庆幸好在自家人勉强还有活路,等他回了村,把家里物什收拾收拾就上山去避一避先,他可不想叫流民祸害了。
李七心里是如此盘算着的,他远远瞧见自家村子,脚步轻盈起来。可是他越走脚步越慢,越觉出些不对了。
村子里怎么这么安静?
往日里那些婆娘不都是在村口的大树底下一边扯些家长里短一边做些杂活吗?
怎么今天一个人都没有?
李七鼻翼翕动,闻到了一些奇怪的臭气,他不由绕开了主道,打算换一条小道进村。
在进村之前,李七停住脚步,四下看看,把自己的背篓先给藏了起来,小心行事总归是没有错的。
事实证明,李七的谨慎是正确的选择,因为村子里的确没人了,入眼全是触目惊心的干涸血迹。
李七脸顿时就白了,他快步走到一边喊一边往自己家里头跑。
村子里似乎还有人,但是没有人回应他。
“桂花!”、“大哥?”、“爹!娘!”、“三弟!”、“狗蛋!”
他是这样喊的,就像以前每一次喊家里人一样。
可是这一次,不是每一次之一。
李七的家,已经没有门了,里头什么锅碗瓢盆都乱七八糟的,看得出来是被人洗劫了好几回。
连家里的盐石、无头尸体上的衣服也被扒拉走了。
那是他的大哥、三弟、幼子。
全是赤条条的。
李七期盼着家里还能有个活人,所以他没放弃,还是在声音嘶哑的喊着:“爹!娘!桂花?嫂子?!”
直到他走进了自家的里间,也是一片乱七八糟,尤其床榻……爹在墙边,值得庆幸的是,爹至少有一具全尸。
李七的手指落在墙上干涸的血迹,仿佛能看到在他离家的这两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好,在里间呆呆站了三刻钟,李七才同手同脚地走出家门,坐在台阶上,然后就是呆坐着。
哭不出来,也喊不出来了。
直到有人,一个瘦骨嶙峋的流民从他眼前走过。
李七猛地回过神,整个人直接扑上去,把那人压在地上,举起拳头往下砸。
那人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饿的奄奄一息的,只能勉强护住自己的头。
李七气红了眼,什么都顾不上了,一拳比一拳砸的更狠,这下他倒是能说得出话来了:“狗日的!你们活不下去就去死啊,凭什么抢别人的活路。没有粮食怎么不知道去抢地主家的、县衙家的?
“我们和你们一样都是地里刨食的,你们难道不知道地里刨食的家里能有什么吗?!”
“抢粮就算了,害人性命的事也做得出来,谁老天爷怎么不收了你们这帮畜生?!”
“猪狗不如的东西,带血的粮食好吃吗?”
他语无伦次,什么脏话都往外冒,声音哑的几乎听不出来他在喊叫什么。
那人被李七打得嘴巴一张就是哇哇的吐血,挡着头的手也无力垂了下来,但他还在徒劳无功地摇着脑袋。
“不是、不是……”
每一拳李七都很痛,心痛是因为家破人亡,手痛是因为他每一拳打下去,打到的都是这人的骨头。
“不是、不是……”
那人还在说,但气息已经是越发微弱了。
李七昏昏沉沉地站起身,又给了那人狠狠一脚。
流民终于是说不出话了。
李七哈哈的笑,低头想要看流民痛苦的模样解气。他的确看到了,因为那人眼睛是睁开的,所以他甚至是看到了两个人痛苦的模样。
“不是我们……”
倒在地上的流民说不出话,但这个村子还有旁的流民在。
怯怯的声音叫回了李七的神,他红着眼睛循声望去,看到的是同样一个瘦骨嶙峋的干巴人形。
那人见他看来一时也慌了,赶忙加快了语速。
“不是我们做的,我们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不是我们,是官军,真的不是…”说着说着,他也怕了,剩余缘由也没说,转头拔腿就跑。
李七没有去追,他沉默着摸摸自己拳头上的血,又踢了一脚躺在地上的人,喊了一声:“喂?”
没有人回答他,李七迟钝地瘫坐回地上,自言自语:“是你倒霉,谁叫你在我面前晃悠的?”
“我也倒霉,出门两天,家都没了。”
“不对,你比我好些,你死了,这世道死比活好。你要谢谢我打死你才对。我也要谢谢那些官军不是?”李七在胡言乱语。
他休息够了,爬起来,又去给家里人收尸,连这具流民的尸体也拖出去安置了。
一个人挖这么多人的坑不容易,好在是大家都没有头了,平白短了一节,坑也能挖小些。
就是挖着挖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李七饿得眼冒金星。他也是一直到这个时候,才想起来自己背回来的那一筐粮食。
李七脚步虚浮的跑到自己藏筐子的地方。
筐子早就不翼而飞了。
不知道被哪个流民捡走了饱餐一顿,反正饱餐一顿的不会是他……
李七回到还没挖好的坑边上坐着,思考着自己要不要也躺进去算了,躺下之后就谢谢自己给自己寻了个解脱。
他这么想,也是这么干的。
等死的过程极为漫长,李七看到有鸟一样的东西飞下来吃他旁边躺着的流民的脸颊肉。
鸟吃的很香,李七的肚子也很合时宜的叫了起来,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动了动发酸的手指。
他和鸟一样,同样吃的很香。
凭什么老子要死?
凭什么老子的家里人也要死?
李七不想死了,他要活着,官军可以砍他兄弟、孩子的脑袋报功,流民可以抢他们一家人活命的粮食,那他也可以。
他们可以那样活着。
那他也可以。
他也可以。
第126章 砸钱 转眼就是气温渐凉的日子……
转眼就是气温渐凉的日子了, 再过上十天半个月,就要到冬至大节了。沙湾镇那股繁荣热闹的劲儿却没随着气温转凉,反而越发热闹。
到处都是一片生机勃勃,如火如荼的景象。
城里已经不需要一开始那么多军士以防民众暴动了, 军士们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操练, 和百姓们井水不犯河水。
而镇上那些本就为数不多的、一开始有异心的富商, 也被江逾白安排拉上了海外贸易的大船。
大家都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就不必担心背后有人捅刀子了。
江逾白也默许了他们明面上和王之一系泾渭分明, 明哲保身的举动, 这就更合富商地主们的意了。
有钱赚,还不用担风险。
这好事上哪里寻去?
只可惜这岁月静好是非法的, 朝廷动作再慢,派来平叛的军队也终究是要到的。
此刻,也的确是朝廷拨乱反正的最好时机。
只是朝廷不知道罢了。
江逾白也已经备好了应对之法。
*
卢长云带着五千精兵,已经从祁阳城一路行至了离沙湾镇仅有四五十里路的另一个县城, 秋水镇, 并在秋水正镇盘踞了四五日了。
因为他是个惜命的人。
用一种更好听的说法来说, 就是行事作风十分稳扎稳打的武将类型。
这也是陈正德选他的原因。
求稳至少不会出岔子。
“大人, 前方探子打听的情况,对我们似乎不太妙。那沙湾镇可半点没有朝廷说的水深火热, 那些百姓跟着王之贼子一道,都快成他王之的子民了。”
部下来报。
卢长云一面听一面细细看着信函中的内容,只觉得难怪陛下急不可待要出兵。
这王之虽无占地为王之名, 却已有占地为王之实, 这都俘获民心了,再发展下去,怕是要成大患。
信函中后几行, 还细细写了如今沙湾镇万物竞发的景象。
卢长云看的咂舌。
这些海寇,还真是有钱。
比他一个正经当官的都要有钱,还不用受上官的鸟气……
额……
卢长云打住了自己危险的思想,他拨动着纸张一角,心里盘算着等将王之赶下海去,这不还得好好清查奸民一番?
以免他一离开,王之便又能卷土重来。
再一联想到沙湾镇如今的富庶,卢长云心情都好了几分,就是可惜还有个督军在,自己不仅拿不了大头,还得分润出去不少。
“这些百姓,未必真是百姓,届时我们入城了,要交代底下人好好搜查,就怕这些人是王之留下来的暗桩知道吗?”
部下应是,又有些担心:“大人,督军那边今日出门之前又来催了一次,问我们怎么还不开拔,我暂时推拒了,可长此以往也不是个事啊……”
卢长云有些无语:“他一个阉人懂什么,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若贸然压上去,王之是吃素的吗?”
“人家可是海上一霸,那号称小白龙的水师将军不也输了。沙湾镇这儿,到时候打了败仗算谁的?”
“还不是我们这些武夫背锅?”
“不用管他,至少要在等上个几天,等前面消息更全面了再动手。”
不过,说是等消息更全面了再开拔,卢长云还是要提前部署军事计划的。
他正和部下说着呢,一披甲小兵来报:“参将,有一长衫男子说想见您,有要事相商。还说他有沙湾镇的重要情报。”
“何人?”卢长云蹙眉。
小兵道:“只说是姓郭。”
卢长云到底还是应了:“先把人带去东厢房稍坐,我等会儿就来。”
小兵退出去。
部下沉吟片刻,提出自己的猜测:“这人怕就是从沙湾镇那边来的,说不定还是王之的探子,大人怎么看?”
“我早有听闻王之此人不好走寻常路,你的猜测并非毫无道理。”
“就这几日看下来,沙湾镇并不像我们设想的那般,反而是除了守城兵卒之外,难见一个兵卒。”
“探子估计满打满算沙湾镇里王之的人手也才不过两三千。”
“且这人估摸着还是特意趁那阉人不在来的。不然怎么前几天不见来找我。罢,你先下去休息吧,我去会上一会。”
卢长云也是同意部下的想法的,不过他也不急着起身,而是慢悠悠的整理起了衣服。
这是有意将人晾上一晾。
*
东厢房里,正是郭冈同黎六两人在等着,一坐一站,一正使,一副使。其实一道来的还有崔德义,只是崔德义同他们任务不一样。
“卢参将,真是久仰大名、久仰大名。”见人进来,郭冈站起身拱手行礼。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卢长云便也是笑:“二位,什么有关沙湾镇的重要情报,不妨直言,我不喜欢那些个弯弯绕绕的。”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想必卢参将对我此行的目的已经有了几分猜测了,在下不才,的确是王之麾下幕僚之一。”郭冈坦诚道。
卢长云淡定喝茶,没有一丝惊讶。
郭冈继续:”今日前来,是有两军交好之意的暂免大动兵戈。不过主公也知道参将身受朝廷使命不得不为之,郭某前来,只是想立一君子协定。”
卢长云放下茶杯,有些好笑地看着郭冈,总感觉这位郭兄怕是走错了地方。
双方是什么关系?
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的关系,在这里谈君子协定?
郭冈还是沉着的继续:”至少等过了年不是,难得沙湾镇百姓能过个富足的年。我们冬日里打战,气候寒湿,士兵士气也不高,何必互相刁难。”
“若是死了人,大过年的,也是平添晦气不是?”
“总要为来年积些福。”
卢长云指节轻轻在桌上扣动,没有急于答复。
郭冈含笑,说了这么多话,他也渴了,慢悠悠抿了口茶,这才又不紧不慢道:“此次交涉自然空口无凭的,我们是有我们的诚意在的。”
他话音落下,黎六就很适时的把提来的匣子打开了。
这可真是……
一打开,就是被烛光和反射照映的有些过于惹眼的金色金属。
卢长云很不争气的眼睛就没移开。
他虽说是个参将,正三品武官,手底下管着的兵也不少,但武将能捞钱的机会少啊。哪里像那些读书人,随意一处地方便能贪出许多银子来。
卢长云正常情况下至多就是喝喝兵血。
他不禁再次感慨,这海寇果然有钱,这么一匣子黄金,少说有十两吧,就这么送过来了?
一点不怕自己见财起意,把这两个来使斩了,然后昧下黄金,还向上报功。
“二位。”
卢长云正色道:“我也是不愿大军冬日开拔的,但这事从来不是我说了算的,你们怕是找错了人。”天底下就没有哪个将军是对身边有个督军这事心平气和的。
但这金子带都带来了,那就不是他们二人能带走的了。
郭冈闻言,只是神秘笑笑,补充说:“大人不必担心,督军那边自然也是有人去寻了的。只要大人吩咐下去,待会儿若是有人提箱前来,不要阻拦,带进东厢房即可。”
卢长云有点没懂,他是没见过大钱的,才能被这么容易收买,可那位公公可是从皇宫那等富贵窝出来的,区区几两黄金就想收买?
心中是如此想的,卢长云身体却还是很诚实的吩咐了下去。
这下万事俱备,就只等崔德义那边的好消息了。
失手?
那是不可能的,能让王之倚为心腹之人,什么时候会是泛泛之辈了?
双方也就闲谈了一盏茶的时间,崔德义如约而至,被人引到了东厢房。他进来之后,就是一言不发,把箱子放在地上,然后层层打开,直到露出里面那颗卢长云再熟悉不过的人头为止。
卢长云终于是神色凝重起来。
“参将大人的五千精兵尽在手上,想来督军的党羽也传不出去什么消息,这事天知地知,也就我们四人知晓。”
“我们的诚意尽在此处了,大人随意。”说罢,郭冈便要带人告辞,竟也没一定要卢长云给出个口头承诺或字条什么的。
换言之,这谈判谈的,连个结果都还没有,对方就把注全都压上了,然后就走了。
还是卢长云最终面色古怪的叫住了他们三人:“你们此番行事,到底是为什么?”他是真看不太懂,海寇莫非和那些个夷人混多了,脑子也不清醒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也不是这么个法子。
至少得再加一点吧?
郭冈被叫住,转身,也是很坦诚的叹了一口气:“参将大人既问了,我也就直言不讳了,五千精兵哪里是我们一群海寇能敌的?这要是在海上还好说,陆上……”
他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出来。
“尤其现下主公并不在沙湾镇,城内守卫空虚,若大人此时来攻,我等岂不是性命堪忧。来贿赂大人,不过是万般无奈下不得不行之策而已。”
郭冈不解释还好,越解释越古怪了。
卢长云还想再问问些什么,但是这几人没有再给他机会,留下一颗人头和十两黄金,便扬长而去,背影潇洒。
说实话……
卢长云很怀疑对方其实是故意的,前脚刚给了十两黄金贿赂,后脚就拿督军的人头来给他一个下马威,临走之前还要再唱一场空城计。
生性谨慎求稳的卢长云居然一时之间被架住了。
他都开始怀疑探子给的消息到底准不准确了,沙湾镇内当真守备空虚?
还是说就是在等他?
守备空虚这姓郭的还大喇喇的说出来?
这十两黄金,卢长云觉着烫手,可他又不舍得丢。
卢长云如何纠结自不用提,和已经顺利完成任务的郭冈三人无关,他们都是按着江逾白的计划行事的,尤其是计划中特别要求的“真诚”二字,郭冈做的尤其到位。
他们就是怕死才来贿赂卢长云的,这是实话。
王之以及大部队不在沙湾镇,这也是实话。
“不是我说,咱们这反造得还真是奇葩,我本以为这下要打了呢,可是观江先生的意思,是拖着。哎……我天天在城里养鸟,人都要懒怠了。”黎六有些依依不舍。
“我也好奇江先生这玩的什么,不怕这姓卢的真的趁虚而入?”崔德义也是附和,只不过附和的是黎六的前半句。
郭冈倒是因为之前和江逾白的共事,对此信誓旦旦。
“三国里头的空城计见过没?”
“我们都过来给了他个下马威了,他估计还在琢磨我们到底是圈套还是真心呢,趁着这段时间再好好享受一下吧。怕是真打起来,你二人就没这么闲适的时候了。”
有没有命也拿不准。
三人又都默契的安静了下来。
片刻之后,郭冈转移了话题:“我瞧着来咱们这地界讨生活、赚外快的百姓越发的多了,怕是城里城外都要塞不下了。”
“这事老崔你得多把把关,别叫什么别有用心之人混进来了。”
提到这个崔德义就有话说了:“人能不多么?我今日去那酒楼茶馆,处处都有人谈富贵想富贵,茶馆里说书的也在讲平民赚大钱的故事,我听了也是要心动的。”
黎六也是跟着说:“咱们今天进秋水镇的时候不也是,好些沙湾镇附近的人买不到肉,特意到秋水镇来买,这不明晃晃的?”
他随即感叹:“还是江先生狠啊,没四处宣扬主公,可现在方圆千百里地的人,怕是都想来主公治下淘金呢。”
这到了冬日里,沙湾镇码头的货物吞吐量还在日日创新高,对外也还是供不应求。
江逾白也早就不满足于仅仅只是依靠沙湾镇的这点生产能力了,早就在朝廷还没注意到的地方同当地其他县城、府城之商打点了关系。
大家伙一起赚得盆满钵满的。
这事以及谈论富贵梦的那些人、还有茶馆里的说书人,郭冈心里都明镜儿似的,清楚得很。
但他没有说,就让这两个粗人以为是百姓自发口耳相传吧。郭冈也是不愿意江逾白的影响力在王之麾下众人之中越发过分的。
三人闲聊着,不觉时间流逝,很快便到了江逾白的居所。
黎六和崔德义各自离开忙去了。郭冈则还要进去汇报一声今日所得。
江逾白的居所是通铺了地龙,所以一进来,便是包裹周身的暖意融融。会客的书房不大,中间并无遮挡,所以郭冈可以一眼直接看到正坐在桌案前看着什么的青年。
他的头发并不想平常那般整齐冠起,只用了一条发带随意束了起来,所以显得有几分凌乱。
再衬上江逾白一脸病容,怎么看着都不好,叫人都有点心惊胆战了。
郭冈忍不住皱了眉:“你风寒还没好?怎么将养了这么久也不见好?江鸣那小子没日日敦促你喝药?”
里头坐在案前看着什么的青年人听见响动,抬起头来,轻咳了两声:“郭兄来了,且坐。药自然是喝了的,不见好兴许是命而已,无碍。”
江逾白这病是沙湾镇天气转凉时,不慎风邪入体所致——这是白郎中的原话。
郭冈却觉得这理由牵强,江逾白从来都是穿的比谁都严实,旁人穿两件的天气他要穿三件,平日里也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会有风邪入体的缘由?
可病了就是病了。
这断断续续的,一直病到如今也不见好。
“什么?我可不信你信命。”
郭冈没急着过去,而是先等自己身上寒气散尽了才近前。
江逾白似乎是听到了好笑的事情,手搭在了鼻间,偏头笑,发丝垂落几丝,挡住了他的神情。
郭冈只是听得笑声越发肆意起来,到最后他整个人都后仰到了椅背上:“郭兄这是什么偏见,不许我信命么?”
郭冈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你江逾白横看不是一个认命的主儿,竖看也不是一个信命的主儿,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对么?
“不巧,我这人是最最信命的。”
收了笑,江逾白重新端正了坐姿,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外衫问道:“不提这些了,和卢参将谈的如何?”
“你心中已有了成算,我何必多费口舌,一切按计划进行。”
“我可没有什么计划,如今主公不在,咱们能拖上一会是一会而已。”
对于江逾白这个说法,郭冈是十个字里头有八个字不信的。王之可就是某人撺掇去东瀛的,现在估计在和天皇重叙父子情分呢。
如今的东瀛是幕府时代,武士成为了实际的掌权者,所谓天皇,手无兵权,早就是一介傀儡了。
江逾白只是笑笑,王之去,不也是去学习了吗?方同甫要是知道王大将军去了东瀛,想必也会很开心。
“不过这计策,也就至多缓上十七八天,你要拖到主公回来,怕是不能。”郭冈又道。
江逾白低头继续看手上的书页,对这个简单的问题给了一个同样很直白的解决方案:“那十天之后你再去送十两黄金就是了。”
“江郎,你是很喜欢做散财童子?”
郭冈有些无语凝噎。卢长云不可能一直不打仗,朝廷势必是要问责的,所以十天之后的黄金就是个笑话。
知道郭冈在想什么,江逾白继续头也不抬的答:“作戏难道那位卢参将不会么?”
“那人头呢?”
“看在黄金的份上,郭兄,相信我,他会自己解决的。”
第127章 光杆司令 罕见的,江逾白的预……
罕见的, 江逾白的预估失误了。
十两黄金在卢长云眼中并没有朝廷的申斥重要,他仅仅只是迟滞了7日。
7日后,卢长云带兵从秋水镇出发。
好在只是几次小规模的摩擦,崔德义都轻松搞定了。
只是, 任谁都能看得出来, 一场正面大战迫在眉睫。整个沙湾镇也人心惶惶起来, 百姓们搞不明白为什么王之和卢长云同为朝廷武将,要互相攻讦。
但他们显然都是站在王之这边的。
这些日子有去过秋水镇的可都知道卢长云手底下那帮兵卒是如何在当地作威作福的。沙湾镇百姓才过上没几天好日子呢, 怎么舍得又回到从前那样。
如果一个人始终过着苦日子便也罢了, 可尝过了甜头,谁还愿意继续苦下去。
或者说, 凭什么要我苦。
不少百姓都是自发地帮着崔德义、黎六等人修筑城防工事。
郭冈拿着今日战报到了江逾白府上:“江郎,我瞧着卢长云是要准备在下次攻城时候,一举攻破我们了。”
“这段时间的摩擦,多是试探。可我们再怎么遮掩, 对方也能猜出点虚实了。”
“江郎可有良策?”
江逾白没有良策, 但是一力破万法, 所以他笑着示意郭冈过来耳语几句。
郭冈听完, 诧异地抬起头,见江逾白一脸胸有成竹的表情:“这……这可是你说的, 要是出什么岔子了…”
他的表情肉眼可见的有些…亢奋?
“郭兄放手去做就是,一切有我担着。”江逾白拿起毛笔,不紧不慢的蘸墨。
*
卢长云的确是准备着一举攻下沙湾镇, 把王之等人赶下海了。这么长时间都不曾见过王之露面, 城里的探子也始终没有见过王之的人。
卢长云都还是动摇了。
那天送黄金的那几个人说的难道是实话不成。他总觉得这破开沙湾镇之后,里头是有什么陷阱在等着他跳进去。
对此,卢长云已经打定心, 只破城,所谓穷寇莫追。反正他的职责是平定沙湾,旁的同他无关。
“告诉底下的兄弟们,今日若是能叫沙湾城破,三日不封刀,我卢某人还请他们吃红烧肉。”
如今沙湾镇的富贵,大家伙可是都看在眼里的。
说到三日不封刀,部下把消息宣扬出去之后,整个营地都有些躁动起来,望着沙湾镇的都是跃跃欲试的眼神。
天还未完全亮,卢长云麾下便有精兵出动。
听到声响,同样严阵以待的崔德义眉目冷肃,手持双刀走出营帐。他身边负责挥动令旗的旗手立刻动了起来,随即是沙湾镇外,鼓声响起。
点点鼓声振奋人心,好似一场旷日大战即将拉开序幕。
计划中的偷袭失败,卢长云的部下冲在前面随机应变,也不再压抑自己这边的响动,率先一枪发出,踩着鼓点,准备先来一个开门红。
这个时代已经有了较为成熟的热武器体系,只是在实战中并不适用于所有场景。譬如装填慢,准头不够,因为制造上的偷工减料或保存不当,有时候还会炸膛伤到自己。
谁知道崔德义等人的鼓声响起来,居然是开始后撤的。
卢长云的部下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得好多声重叠在一起的巨响,紧接着就是又有巨响在身侧、身前、身后炸开,哀嚎与惨叫不绝于耳。
卢长云在整个军阵的右后方,他眯着眼睛试图看清楚沙湾镇城墙上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应当是一种炮……
可是,什么炮能做到如此地步?
杀伤力如此之大、炮弹装填也比寻常要快?
他从未见过。
之前几次佯攻的时候,也不曾见过王之这边推出炮来啊。
眼看着城墙上的人动作,好像是又要来第三轮。
自己的五千精兵还没和敌人正面交锋就已经是损失惨重,卢长云只能是赶忙鸣金收兵再做打算…
不收兵也不成了,军阵乱了士气也崩了。
作为稳健型的将领,卢长云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
他回到军帐内就开始写请增兵疏,五千精兵并非无法把城池攻下来,只是风险太大,他不愿意承受。
若是五千精兵能一换一,卢长云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可对方拿的是威力巨大的陌生火炮,很有可能是对面一个人都还没伤到,自己这边就已经死伤惨重了。
郭冈在城楼上看着官军如潮水般退却,面上露出了个笑。
别说,这红夷大炮是真挺好用哈,这是南洋那边送来的西夷人的造物,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叫自家人也学会,简直是军阵杀器。
“等会儿我喊一句你们跟着齐声喊一句,知道么?崔参将已经立下大功了,我们也得努力才是。”
周永宁也在守城兵卒行列之中,闻言心中古怪,好似又回到了王之将军登陆那日,也是这般奇奇怪怪的。
大家齐声应好,然后就看着郭冈拿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放在嘴边,声音骤然便带上了穿透力。
“城外的弟兄们,不要来送死了,大家都是中夏人,何故互相为难?为着朝廷一纸诏令送命,家中妻儿老小怎么办?”
“大家这段时间也看着了,我们沙湾镇的富庶程度不必多说。”
“我,郭冈,今日可在此向诸位承诺,我们沙湾镇的富庶是人人都可享来的,只要你肯出力气。”
“只要你放下武器,不抵抗,我们是优待俘虏的。想要回家的,我们可以给路费,帮你伪造路引和身份凭证。”
“想留在沙湾镇发家致富的,我们也是鼓掌欢迎。”
“生死一念,全在你们的选择之间。”
“我只坦诚告诉各位,我们城内只有五百人,打,是绝对打不过的,所以只能动用火炮。”
卢长云本来还在奋笔疾书,自己的亲信便急急跑进来:“参将,不好了参将!那个叫郭冈的在对着我们的人喊话,说什么优待俘虏,放下武器给路费回家什么的。”
卢长云手一抖,险些没把自己刚写满的一页纸给毁了,他有些恼怒:“一看就是骗人的把戏,你去同底下人说清楚便是了。我们这多少人?”
“真当王之那帮子人是傻大户不成?”
说到“傻大户”三个字,卢长云忽而又有点心虚起来,因为他的确是得了十两黄金的……
“撤退。”
这下他不再犹豫。
但是,想走已经走不掉了。
军中不少被炮所伤的伤兵、残兵,大大降低了行军速度,加上士气被煽动起来,所谓五千精兵,面上锐气已经少了很多。
虽然上官不许讨论什么优待俘虏、回家路费之类的事情,但这种事情从来都是越禁越烈的。
老祝还在和同僚说着沙湾镇的富庶呢,头上忽然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他伸手去摸,从自己乱糟糟的头发里居然扒拉出来了一块银锭子,他瞬间眼睛都发直了。
这什么天上掉银子的好事?
紧接着这好事居然还成真了,越来越多的银锭子不知道从哪里被抛洒出来。
整个队伍瞬间就混乱了,所有人,包括卢长云的亲信,全都在低头捡银子。
卢长云到底是个参将,没有被一点银子糊了脑子,只觉心道不好,想要快步退回:“都别贪那些银子了,不怕死在这上面吗?!快撤!有埋伏!”
可惜,穷怕了的兵卒们,没有一个人听他的肺腑之言,甚至因为抢银子还打了起来。这可是银子!
五两银子都够一家四口省吃俭用,花用三四年了。
不少农家,一辈子也攒不到五两银子呢。
卢长云看看目前这处的地形是一个两边有山的谷地,这种地形在兵法上,可是用来设埋伏的好地方。
卢长云本来该对这种地形有警惕的,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城防空虚的沙湾镇,居然敢撤出大半的人手来设埋伏。
这种地形可不好带上火炮。
若是正面硬碰硬的话,卢长云是非常有自信的……
黎六笑嘻嘻的从草丛中探出来了个脑袋:“我们都还没好好招待呢,怎么能放客人走啊,是不是?”
“黎六,就你小子阴。”
“大家家伙什都带好了吧?冲!”
这家伙什儿可不是什么火铳刀具之类的,而是,银子。
黎六带人手持手铳,一边喊着:“缴械不杀,优待俘虏,缴械不杀,赏银十两。留得命在,回家看老爹老娘!”一边分割包围了卢长云一队人马。
这话是说在了众人心坎里的。
再加上这分割包围战术,普通兵卒根本就看不见自己的上官,没有命令,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抗。
想跑不知从何处跑,战友伤着又不能跑。
只要有一人放下了武器,旁人便会无意识跟从——这是这个时代的军队无法避免的流弊。
因为这些兵卒,并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战,只是生来就是军户,活着不过是为了拿那几钱军响。
何必一定豁出命去?
又没有督战队在后面拿着大刀砍。
再加上这些底层小兵可不知道山坡上能不能有大炮,他们只知道在刚刚的攻城的时候,不少同僚都死在了大炮之下。
山上风吹草动,只显得还有更多人在山上,预备着冲下来似的。
*
因着诸上种种,卢长云艰难逃出包围圈之后,他身边跟着的人不过两三百去了……这其中全是自己的亲信,没有一个寻常兵卒。
卢长云回首一望,莫名觉得诡异。
怎么这仗打完了,自己成光杆司令了?
哪里有人!这般行径直接砸钱的?!不讲道理!这么有钱,给我啊!这可是五千多人,砸钱是真舍得。
这会儿他倒是忘记了自己怀里揣着的那十两金子了。
“参将,我们现在怎么办?”亲信狼狈询问。
“先撤回秋水镇再说,别连我们这些人也折在这里了。”卢长云恨恨咬牙道:“你再抓个沙湾镇人来,我倒要问问那炮到底是怎么回事。”
金钱开道是无法可解的。
卢长云能做的也就只有打听清楚那不同寻常的火炮了,将这些事情在回禀朝廷才有可能让自己罪责轻些。
这十两金子估计也要全拿出去打点人情。
万幸的是,这沙湾镇的人还算好抓,敲磨去周边村落随便蒙一个汉子回来就成。
那汉子被人蒙着面带到秋水阵时,整个人都还有些懵,一扯开头套,他就非常丝滑的跪在了地上,连连求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上有老下有小,家财不多,仅能过活而已,好汉饶命啊!”
“说!那大炮是什么?”卢长云不耐烦听这些,直接打断了。
“大人我不清楚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个普通平民百姓而已,也没上城墙去参与城防。”那黑瘦汉子一愣,流畅地切换了自己的称呼。
“您二位都是朝廷武将,何故互相刁难。”
卢长云听着不对,皱了眉:“什么叫,您二位都是朝廷武将,你什么意思?”
“就是王将军手中同样也有朝廷令牌,难道您二位不都是朝廷的武将吗?”
“什么令牌,长这样的吗?”
卢长云蹙眉,从腰间解下自己的令牌,展示给这小民看。这是他自己的军令牌。
这黑瘦汉子接过来仔细瞧了瞧,而后才有些不太确定:“官印是一样的,就是王将军的更精致些——不过要我看咱们武人,就要粗犷才好看呢。”
卢长云没搭理这汉子说的乱七八糟的是什么:“你确定是一样的官印?”他本还以为是王之野心勃勃,已经开始铸造私印,有称王称霸之心云云。
若是朝廷官印……
这…莫非其中还有什么牵扯不成?
第128章 新岁 左项明回沙湾镇的时候都……
左项明回沙湾镇的时候都惊呆了。
他在内陆交游, 听闻朝廷出兵沙湾镇,心里放不下,这才急匆匆的赶回来,谁知道他还没回来, 这就全歼了?
“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咱们这银钱开道, 谁能不败下阵来?五千人又如何?一万人不还是如此,光看我们钱够不够罢了。”黎六笑嘻嘻的。
“让我瞧瞧左先生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年关将至, 你总不能空手吧。”
“算起来我年岁可要比先生你小上一辈,这不得拿个压岁钱, 意思意思?”黎六是一点儿不觉着自己当人家晚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可左项明还真是空手回来的,他出行时带的那些银粮早就花光了。
他只能是挠着头笑道下次一定,随即便道:“这五千精兵,虽说身上负伤, 曾是官军, 但只要调教好了, 未尝不可以一用。”
这就大大减免了镇里人手不足的问题, 这还哪里需要什么招兵买马呀,朝廷自会送兵马过来。
“左先生回来想必是带了重要消息, 江先生已经等候良久了,跟我来吧。”黎六在前头带路,一边走一边就把近期发生的事情都告知了左项明。
“这么多银子, 能买多少美酒啊……”
左项明不由感叹, 这但凡换个正常人过来,第一反应都该是“败家玩意儿”了。
“文博兄回来了,路上辛苦。”
今日除夕, 沙湾镇的核心高层都在江逾白的府邸聚着守岁呢,府邸照旧暖意融融,室外的寒湿气一点侵袭不进来。
左项明一进来便见着了不少熟面孔,不过他还没有来得及寒暄,手头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直接就先去了书房转交信件。
江逾白果然在这。
左项明带回来的便是有关内陆多地目前的情况了,多亏得他交友广泛,让江逾白省去了不少麻烦。
“新年好,文博兄辛苦了,外厅大家都在包饺子,你也去一道乐呵乐呵吧,等我看完这些我就来。”江逾白含笑道。
左项明见状,也没有多留,和上官汇报什么的文书工作,一向不是他喜欢干的。
江逾白分了几封信,拿给同样在书房写大字的江鸣,两人一道看了起来。
据信中描述内陆多地民情均被平定,如今天下虽有大灾小灾不断,但依然是海晏河清。
江逾白放下心来,朝廷的平乱素来是治标不治本的。就好像天下是一张平铺着的白纸,偶有动乱便是白纸上起了几道褶皱,朝廷的平乱便是将褶皱重新压平。
可就算纸张被压平了,褶皱也依然存在。
只等到物极必反,便是旧朝覆灭,新朝崛起的时候了。
江鸣虽说能看懂信纸中的内容,却不懂为什么兄长要这些信息,他们现在还不过只是在沿海一个小镇勉强落下脚跟而已。
不懂就要问。
这是江鸣良好的学习习惯。
“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兄长,这是在布局还是做什么?我瞧着不似对弈之举,想不明白。”
“要多想。”
江鸣:……“我。”
“上了棋局便要分出输赢来,可谁说下棋一定要亲自上阵了?观棋不语,真君子也。这些先收好,日后还有大用。”
江逾白合起信笺,起身也准备离开书房了,案牍劳形,也该劳逸结合一下。
免得自己英年早逝,事业未尽。
江鸣只能是暂且按下心中疑问,帮着收起了这些信笺。
郭冈恰好在这时进来,笑着喊道:“江郎,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他身侧还跟了陌生女人,身姿窈窕,五官出挑,有一种成熟的韵味美。
“奴家鸳娘见过大人。”女人见了江逾白,便袅袅婷婷的下拜。
江逾白向外走的步伐顿住,这下是轮到他有些茫然。
“郭兄,这是何意?”
“南洋那边的船队刚好到了,说是有给你的新年礼物。”郭冈忍笑:“嗯,对,还有从东瀛那里来的商船。江郎的人缘是真不错。”
江逾白:……
那他大概知道了,郭冈手中仿唐旧制的服饰,就是王之从东瀛那边千里迢迢送来的新年贺礼。
而这个女人,这位…绝对是方同甫没跑了。
江鸣也在忍笑。
“行了,东西就先放下吧,主公之恩我铭记于心,至于方兄者。”
江逾白顿了顿,回头看向江鸣,似乎在用目光测量自家幼弟年岁几何,然后才到:“鸳娘,你日后便跟着舍弟,照顾他的起居衣食。”
众人:?
就连郭冈都忍不住开口:“江郎这是不是,早了些?”这事儿早了,有点亏身子啊。
江逾白对此,笑眯眯的:“人情世故,人情世故,自然要自幼培养,不说这些了,郭兄此来倒是提醒我了,身为兄长,新的一岁,对鸣儿,也是该有些表示的。”
江鸣还想说点什么。
兄长已有先见之明的提点道:“都说三人行必有我师,想来你也能从鸳娘那儿学到些什么。”
江鸣沉默以对。
“你的压岁钱,我已准备好了。”
江逾白说着从案几下的抽屉拿出一沓红纸来:“如今镇上缺人手,我瞧着你日日赋闲,也不是个事儿,新的一岁便去多做些实事吧。”
“纸上谈兵可要不得。”
江鸣乖巧接过来,对日日赋闲一说,颇有微词。他到底哪里日日赋闲了?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不是学文就是习武。
不管是崔师父,还是兄长都没让他好过过。
崔师父严苛,兄长则是不走寻常路。他的经学从来就不是学什么圣人言语,而是兄长想到什么便教导什么,天马行空,毫无联系可言。
“好此番事了,我们也该去外厅了,再不去可赶不上包饺子。”江逾白还是笑盈盈的模样,似乎心情很好。
核心高层的小型宴会自然是要比镇子上那些大锅饭要精致的多,大锅饭都是素饺子,没那么多肉,支撑得起这么多人的嘴。
大家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不讲究那个什么君子远庖厨。
江逾白卷了袖子,便也十分接地气的跟着一起来包饺子了。
他手法很不错,比起其他,那些歪七扭八的歪瓜裂枣来,江逾白包的饺子,至少是有个饺子模样的。
最后还是在场唯一真正下过厨的人,鸳娘,看不下去了:“几位大人不若还是歇手吧,这活计还是交由我来。”
这一桌子的生饺子,怕是下了锅都要散成肉汤了。
郭冈、崔德义几人却不觉得如何,都是图一乐罢了,饺子不过就是吃个馅儿和调味罢了,要那么好看干什么,没有饺子型就没有饺子型嘛。
就是这个想法,在他们吃到热气腾腾刚出炉的水饺时,有些许的幻灭。
其他的饺子的确都散型了,可还是有那么几个是□□着的。因为这几个饺子还有着饺子的形状,所以大家伙都是先吃这几个饺子。
可咬下第一口来就觉得不对劲了。
辛辣。
“是姜?”
“呸呸呸呸呸!”
“不是,谁把生姜碎末当肉放啊?!”
江逾白挑眉,默默品着自己杯中的清茶。
第129章 观棋不语 元丰三年,北地旱情……
元丰三年, 北地旱情依然在持续,由春转冬,只勉强有点小雨飘着,难解旱情。
可南方, 尤其江南一带, 春雨却像是不要钱一样, 一点没有“贵如油”的讲究。最开始江南百姓、地主还庆幸,今年年景好, 会有个好收成。
但这庆幸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 很快就转变为了惊恐。
因为春耕后,雨依然淅淅沥沥的, 没个停歇。从三月到五月中旬,天空就好像漏了个窟窿一般。
这就是洪涝的伊始了。
最初朝廷的注意力是在北地的,对于常有洪涝灾害的南方,只按照寻常方式去处理。
可谁知大水的滔天之势难以遏制, 愈演愈烈, 终于是冲破了堤坝。章江南下小蓬瀛, 洪水频连数十城。天官莫谩谭灾异, 海若井蛙俱眼明。【1】
成千上万的百姓数十年的家财毁于一旦,就连今年才忙完的春耕也成了一场空。
不少人家求个四角俱全都难, 只能随朝廷调遣,寻高地暂时避难。
更好的安置是没有的,因为洪水灾情还在扩大、大家只能是一碗稀粥潦草吊着性命, 不至于饿死。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 却是田间地主、县里乡绅,一样是遭了灾。
寻常百姓只能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在城墙外草棚子里熬日子,这些人却可以坐着马车, 滴水不沾,摇摇晃晃进城去。
城外拥挤,马车是需要一条道才能前行的。
流民们几乎要瘦的皮包骨头,躲避不及时被踏伤撞伤者多之。
敢讨个说法的却无一人。
大家伙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扇对他们十分吝啬的城门,对坐马车者大方敞开。
民怨积压着积压着……便喷薄而出,成了民变。
陈知府其实是个好人。
朝廷发下来的赈灾银子、粮食都是缺斤少两的,他还往里贴自己的家财,这才能勉强维持着城门口一日开张一次的粥铺。
可是流民们不知道,凭着一腔怒血枭了他的首级,同那些能坐马车的人的脑袋放在一块,然后拿着从官兵那里抢来的刀剑盔甲,就开始哄抢未曾受灾的府城、村镇。
要活着!
丧良心是没法子的事情。
仓禀实而知礼节,没有仓禀实,人只能回到动物里去。
郭冈来的时机恰好,他下了船便知道了因为江南民变,先前抠搜赈灾的朝廷要花更大的力气镇压民变——有钱就是能使鬼推磨的,甚至郭冈也并非要鬼推磨,只求一个消息灵通而已——这一切和江逾白所预想的略有出入。
不过主线是不曾改变的,都是活不下去要只能叼着自己的命来搏杀出一条活路的百姓。
才从北地的干燥中抽身,转而就投到了江南这干衣服都似乎能拧出水的环境了,郭冈多少有点不适应,只觉得自己的老寒腿都要犯了。
机会稍纵即逝。
郭冈没有时间休息,下船后刚落脚,便就着人换了衣服,一番乔装打扮、投银问路,才顺利见到了此次民变的几个挑头者。
这个群体还没有出现什么体系、目标,就是个临时的父老乡亲们组织起来的抢劫团伙。
历史上这样的团伙大多昙花一现。
王之和江逾白并不希望这些抢劫团伙昙花一现,所以才有了郭冈等人千里迢迢朝江南这边的梦想支援。
嗯,不仅给予实物经济支持,还有理论指导、思想文化等等抽象的专业支持。
至于为什么又是郭冈?
实在是王之麾下多武少文,得用的武将数十个,可用的文官却只有屈指可数的三个。
其中,左项明不适合做这事;江逾白那残躯出远门,怕是半路上就埋了。
能信得过且能担此重任的,只有郭冈。
郭冈也乐得做些不会被王之太过忌惮的实事。
他进到知府大人的府邸正殿来,是面不改色的,角落里堆着的朝廷命官们的头颅,他也只当是没看到。
“铁牛叔说有人找我们,就是你?”
大山上下打量了一番,穿着长衫,莫非是来毛遂自荐的?大山也是过听说书人的话本的,有的读书人怀才不遇,便会另寻明主。
“正是在下,我来此,是为着同几位好汉结交一二。”郭冈抬脸便是笑颜,说话也是客客气气的。
这话引得好汉们高兴。
被小民认可称做英雄他们都已经习惯了,被读书人认可为好汉可是头一遭。
“我是大山,这几位是铁牛、小冬…”大山介绍了起来。
郭冈也自我介绍:“鄙人姓郭。”
“几位为着活不下去的百姓出头,实乃豪杰也。可几位想过没有,这条活路只是看着活,实际上与朝廷作对,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死路一条。”
厅内众人表情冷了下来,有人甚至要拔刀出鞘,好在是被大山拦了。
“你这朝廷的走狗自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饿死的不是你家幺儿老母,你会疼?”
“我郭某人也不过血肉之躯而已,怎么会不疼?所以我想,几位一定是想过同朝廷逆着来的下场的,正是因为如此,几位才是真豪杰也。”
郭冈顿了顿,在一起一伏的情绪调动之后又道:“诸位可听说过海外寇首王之,我实乃王将军的幕僚。”
“王之将军听闻江南水患就一直放心不下,命人筹备了许多衣食药物,只可惜将军同朝廷交恶,送不进来。”
谈到实在的东西,汉子们的身子都不由得更直了些。就连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语都听的顺耳了。”我今日前来,就是听将军令。”
“将军听闻几位好汉为父老乡亲们揭竿起义,当即拍案叫绝,更是将几位引为知己。当即便让我带上那些衣食药物,前来支援。”
“是吗?在何处?可别久等了,叫朝廷发现了就不好了。”
没有政治功底的大山等人,一贯都是直来直去。你说要给我粮食,在哪儿?我现在就去拿。
大山等人本不过是想着过一天算一天,现如今有人拿出章程来了,他们难免侧目。
郭冈笑而不语,生硬的转移了话题:“不知几位可曾听过大汉末年的黄巾军?”
这对目不识丁的汉子们来说,是一个陌生的故事,郭冈也不是来搞什么历史故事科普的。他说出来,只不过是高深莫测的装逼而已,就是要让人不明觉厉。
郭冈早在劫狱左项明那一事中,便对这些底层的农人有了一定了解。
他们其实会无意识去相信比他们更有见识的人的话的,因为他们就是这样听着家里大人的话、族中长辈的话,平安活到如今的。
不管心里承认与否,这是事实。
郭冈现在要做的,就是煽动这些起义军的首领,相信他所言,至少为之动摇。
也正是因为如此,郭冈才来的急切,没有更多的实地勘察,因为要是有其他的投机取巧者在前,他想要煽动就更为困难了。
“苍天已死,民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从前岁开始,天朝各地灾害频发,几位可能不清楚,但是朝廷卷宗里关于这些天灾人祸的记录是再清晰不过的。”
郭冈一一去说北地受灾之严重、被反复镇压的民变,每说一个地名人名数字,语气中都是带着血的。
听得人心肝胆颤,不禁惶惶天下都糟糕成这样了,朝廷居然还没垮下来。
郭冈又回到江南地界来:“诸位。”
他语气沉痛:“世人皆知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朝廷可有何措施?依将军之见,本朝气数已尽,又到了天下大势合久必分之局面了,也合该是群雄登台之时。”
众人被他说得不明觉厉,便只是安静听着。
郭冈也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读书人做派,而是同他们一样,一撩袍子坐在了地上:“朝廷视我等为牛马,百官谓之牧羊人,可他们这些牧羊人,哪一个不是趴在我们身上吸血?”
“我们终日劳作种出的良米,从不入我们自己的口,都是去了哪里?缴满一斗粮税还要被踢出一脚来,称作火耗。”
“那些个苛捐杂税为什么从来都是刁难我们而非地主乡绅?”
“他们吸血,难道不知道牛马也是会反抗的吗?就是因为知道我们会反抗,故而言‘何必赈灾?’”
“暴民皆死完了,自然就是顺民了。”
“如今江南是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朝廷自然是‘何须考虑寻常百姓’。”
这些话都是郭冈完全站在农民的立场上说的,他只是说的更深入了一点,让这些汉子不再只是恨具体的哪个地主、官员,而是更大的东西。
若朝廷真心为百姓做事,那若君王真的心怀天下,那为什么会纵容这些恶人发展壮大?
郭冈的话是去掉了一定的’政治必要性‘的,他看似说的都是事实,实际上只是从农户的视角看到的事实而已,这便就足够了。
“我们做顺民这般久了,在洪涝下艰难求活,朝廷可有正眼瞧过我等,至多不过是一碗稀粥吊着命?”
“反倒是被逼着彻底没活路了不再做顺民了,他们开始紧张起来,正视我等。”
郭冈都说笑了:“几位可知朝廷赈灾,和镇压我等所用的银两相差几何?”他说出两个数来,旁人便也跟着哄笑,从没觉得自己这条贱命这么值钱过。
只是笑的发苦。
“都说什么士农工商,可在朝廷眼中,农户不过牛马、匠户不过工具、商户不过贱民,只有士才被视作人。”
“可我们也是人,我们也要能好好活着。”
说到情至深处,郭冈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声音沙哑道:“实不相瞒,我之主公,即同主公一样在海上讨生活之人,哪个不是在陆上活不下去了不得不背井离乡?”
“人离乡贱,谁愿意这样漂泊着过一辈子?”
“去岁朝廷招安我之主公,许以高官厚禄,可实际上如何?若不是主公机敏,险些竟要被朝廷诱杀。”
我们是一样的。
我们都是逆民罪人,只是无奈之举而已。
既然朝廷要我的命,那我便革了朝廷的命。
郭冈坦言王之对朝廷是有恨的,然后又说了在海外足有两万五千余华人被屠杀,朝廷却全然不管的事。
他口才本就极好,一番促膝长谈,不少人都是情绪越来越激动的,只觉得今日遇见了知己,从没有人这么了解过自己。
“将军同我说,民天当立,我们自己要做自己的主,那便要自己去打出一片天地,哪怕是只有一处能让大家伙七亩水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地方也是值当的。”
后面这句话的确就是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中夏农民做梦也不敢想的美梦了。
“凭什么苦的只有我们农工商?”
是啊,凭什么。众人都陷入了热血和迷茫之中。做自己的主,要如何做?又怎么打出一片天地去?
郭冈卖了个关子,暂时没有继续讲下去的想法了,直接起身便要走:“今日是郭某一时情急,见城里城外百姓民生多艰,失言几句。”
“几位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这些不过是我同将军私底下的胡言乱语而已。”
大山想要喊住郭冈,可他浅薄的见识也隐约意识到了些不对头的地方,心中很乱,所以也只剩下一个沉默的起身相送。
“大山兄弟,那些衣食药物,你若紧缺,可在十日后,于水东头见。”
郭冈也不急于这一时,太急功近利反而显得目的性太强,要让人起疑心的。
*
一家搞定,这十日里,郭冈还要跑不少地方。
江南这一块地界可不小,加上一贯“富庶”人口也比之一般的地界要稠密。一旦有什么天灾人祸的,人口基数都是动辄成千上万的。
“下一家是在哪里?”郭冈问。
江鸣条理清晰的答:“桥西村,咱们从这到小壶河边,是半个时辰的脚程,再上了船之后能稍作歇息,约莫天黑前能赶到。”
“不过桥西村一片民风彪悍,怕是比第一家要难上许多。”
郭冈一笑,对于江鸣小小年纪便能周全行事很满意:“此番出行,说着简单,却是丢了命都是可能的。”
“你兄长还真是狠心,就叫我带着你来了,一点没有个爱护幼弟的样子。”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能同郭先生学人情世故,这叫朝问道,夕死可矣。再者,郭先生宏图未展,必然是惜命的,我又何须担忧自己的小命?”江鸣回答的理所当然。
郭冈腹诽,难怪这小子这么讨王之喜欢,马屁真是一套一套的:“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这话能是这么说的吗?”
江鸣却是一副认真的倔强神情。
郭冈心中难免有几分熨帖。
其实江鸣说的也有一部分实话,他见过兄长是如何煽动王之造反的,那是动之以利。
双方一拍即合,后续南洋之行中,江逾白的操作同样如此。
郭冈却是给了他一个新的视角,那就是晓之以情,语言的艺术。他始终把为民起义的高帽架在这些农村汉子们的身上,就好像他们真的是什么好人一样。
江鸣入城的时候可是看到了不少非义之举的。
郭冈能睁着眼睛说瞎话也是不易。
他还从一开始的一个高高在上的读书人的形象,而后变成“我们”中的一员,为了加强“我们”之间的共同感,郭冈拿出了一个可以同仇敌忾的敌人。
一条边界,就这样诞生了。
江鸣因为是局外人,所以看的更加清晰。
清晰的是什么,尽管厅中农民人多势众,还有武器在手,但他们压根就没有把握住这场谈话的主动权。
这些农人的喜怒全都在被郭冈轻而易举的调动着——这是一种可怕的、无形的语言武器。
说实话,哪怕江鸣是局外人,都有那么几个瞬间差点被郭冈带着一起跑了。
“你在想什么?”郭冈问。
江鸣回神,指向了路外:“我在看那些人。”
“都是女子,江南女子善女红,我们的织造司刚巧差人手,运货的船到江南来刚好空了,不如带些她们回去,想必能解兄长的燃眉之急。”
郭冈这才注意到这些麻木的女人,她们先前都是人间炼狱背景板中的一员,他自然是无暇留意的。
江鸣这么一提,此事的确有可操作的空间,想着江逾白让这小子跟着自己出来就是锻炼来的。
郭冈索性大手一挥:“你是个会怜香惜玉的,既如此,此事你就去办吧,只是别捅了娄子。”
“我可不会和你兄长有任何隐瞒。”
“谢郭先生。”江鸣扬起了个诚恳的笑容——
作者有话说:【1】“章江南下小蓬瀛,洪水频连数十城。天官莫谩谭灾异,海若井蛙俱眼明。”出自符锡《大水遣闷绝句四首·其三》
第130章 争权者 鸳娘同样随郭冈、江鸣……
鸳娘同样随郭冈、江鸣去了一道南洋, 名义上是作侍女,只不过她比二人回来的要早,还带回来三船满仓的女工。
好容易抵达了繁华的沙湾码头,鸳娘便迫不及待地跳下船, 实在是坐船这几日煎熬得很, 终日脚下摇晃就罢了, 这日头也毒辣的很。
她一下船便见着了刚好也在码头的江逾白。
暑热的天气,他还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长衫, 在一群短打汉子里格外突出。
鸳娘安排手底下的人招呼女工先去织造司的住所修整, 这才腾出空来,前去问安:“请大人安, 怎么这顶着大日头出来,可别招了暑气。”
江逾白这才回神,看见鸳娘,他刚想说话, 便以手掩唇, 偏过头去轻咳了两声。
“无碍, 白郎中也说我趁着天气好多出来走动走动是好事。这些……”
他视线放远, 看到了那些身形枯瘦、浑身上下都是脏兮兮的女子:“是江鸣要回来的吧。那我就不插手她们的去处了。”
“江南那边情况如何?”
关于这个问题,鸳娘的回答是很有限的:“水患之下, 安有完卵?我并未同郭大人同行,只见了几处而已,到处都是乱的。”
鸳娘算了算日子, 面上担忧起来:“朝廷有出兵镇压的打算, 这会儿估计是更乱了。好在小公子和郭先生有仔细乔装打扮,作顺民,想来官军、逆民都是不至于为难的。”
鸳娘说的情真意切。
江逾白低眉看了她一眼, 知她深意,莫名笑道:“你也可以。”
鸳娘同样笑声应是,又说些什么还是托江大人的福气一类的话来。
两人对此心照不宣。
鸳娘还有不少琐事要处理,同江逾白汇报完了情况,她便离开了熙熙攘攘的码头。
江逾白则还是在亭内,悠哉品茶。
从去岁登陆到今岁,江逾白已经是沙湾镇驻留了一年有余了。
如今的沙湾镇大不同从前,整个镇子接连扩大了三倍有余,好在是这个时代村镇之间相隔甚远,沙湾镇有足够的空间伸展,再大上两倍都是绰绰有余的。
朝廷的冷处理,给了沙湾镇发展的时间。
沙湾镇的人口在这一年里也是蓬勃发展着,倒不是说大量的劳动力转入手工业每天累死累活的干完活之后还能有闲心回去生孩子。
而是指的沙湾镇外对沙湾镇的人口输入曲线越来越高,现在这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沙湾镇就是个福窝窝?
外头不知道多少村子,都“十室九空”了。
这种温水煮青蛙似的杀人于无形,几乎让秋水镇等周边镇的县令成了个光杆司令。
这所谓众口一词的福窝窝……其实江逾白对于这些劳动力的压榨也就比地主乡绅的吃相稍微好看那么一点而已。
每日出工五个时辰,一月只休沐一日。包些没有油水的饭菜,给他们一两银子,便能叫大量的青壮劳动力趋之若鹜了。
一两银子,多少农家终日省吃俭用也积攒不到这么多,如今一月就能得一两,而且活计远比在地里刨食轻松。
吃惯了苦头的人,吃一点甜头也觉得十分美味了。
他们无疑是觉得自己幸福的。
他们是不知道自己一月的产出,拉出去能够在海外拉回一船一船的白银。江鸣怕是整个沙湾镇里,唯二不那么觉得这些人幸福的人了。
另一个是江逾白,他自然是清楚自己的行径有多么不做人的。
只是他不在乎而已。
镇里镇外的工人还尽皆觉得江逾白是个顶顶的活菩萨呢,因为他掌控沙湾镇之后,颁布的第一条政令便是私有财产不容侵犯。
什么是私有财产?
寻常百姓大多是头一次知道这个概念的,从前他们只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还是一回家里男丁死了,只剩下孤女寡母被人要吃绝户,那家的女儿受不了,去了县衙敲鼓。
县令大人被免职之后,县衙就成了左项明的处理公务的场所了。
那日刚巧左项明出去走访,只有一个和这家女儿年岁相仿的江鸣在。
面对着人多势众的族老,江鸣什么世面没见过,怡然不惧,条理清晰的喊出了:“私有财产不容侵犯”八个大字。
“这是沙湾镇的规矩,不是在你们乡下族里。既然是在沙湾镇管辖范围之内,就得按规矩办事。”
“不愿也可,将军是不喜杀生的,你们自请离去便是了。”
族老哪里能舍得如今的好日子,只能是让步。
这回事了,越传越开。
百姓们都信了原来真有“私有财产不容侵犯”,这对于前不久还要想法设法避免盘剥、敲诈、勒索的沙湾镇百姓来说,可不就是一件顶顶的好事?
那种对于江逾白的崇敬就越发神话了起来。
不过,江逾白还是稍次之的。
领导这一切的王大将军,才是活菩萨头名。
只可惜王大将军事忙,鲜少出现在人前。大家只能是口耳相传当日入城时,大将军一刀诛奸锄恶的故事。
他们不知道他们的活菩萨如今正在东瀛预备效仿三国曹丞相之举,挟天子以令诸侯呢。
江逾白今日到码头来,就是等着从东瀛那边寄来的信笺。
随着信笺一块儿到的——江逾白已经能够很熟练的忽略掉一箱子衣服了——他回到了书房,这才拆开信笺的封口,开始浏览。
前头几页信纸都可以草草翻去,忽略不计,因为全是王之长篇大论的关切之语,属于是固定的废话环节了。
王之在东瀛的进展不错。
毕竟是在东亚海上怪物房拼杀出来的经验,天朝水师打过、夷人船队同样不怵。这帮人才放到东瀛岛上,属实是有些屈才。
再者,和王之专门豢养的的脱产军士不同,不要指望幕府将军们能对自己手底下的兵卒多有良心。
再有良心,东瀛军队的后勤能力和财力就放在这里,兵卒至多也就是能混个肚饱。
精米油水,那是不用奢望的。
要知道这个时代的中夏人,对东瀛人本身就是存在一定的体格优势的。诸多长处对短处,王之在东瀛的势如破竹,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有着沙湾镇的成功经验,
王之入东瀛之后,帮着东瀛百姓主持公道,杀了几个大奸大恶之辈,又给大家伙儿共同瓜分了原先大人物们的家财,属于是同一个案底。
这种种下来,哪怕是语言不通,王之也在这样的情况下成为了“大人”一类的人。
江逾白一目十行地看完,又往后翻了一页。
战役后续推进,也基本上也是平推躺赢居多。
东瀛的将军们陆战战术还处在一个在王之看来很古早的阶段,凭他的指挥能力,来这里就是来降维打击的。
就是东瀛人脑子一根筋,死轴死轴的有点烦。
王之在最初的无措之后,也很快打开了局面。都说语言不通,但有一种东西是一通百通的。
沙湾镇这边江逾白可以撒钱捉兵,东瀛这边王之自也可以,还能更大方。
大小推进战役中,也就只有在对着石见银山那一块,格外艰难些,但也是顺利吃下来了。
只是可惜,东瀛天皇暂且还没寻到踪迹,不然真就能得一段父子佳话了——虽说王之不清楚为什么江逾白会调侃他与东瀛天皇为父子。
但这个调侃他喜欢,便也跟着这么勇了。
东瀛银山计划顺利进展的同时,自然也是存在诸多问题的。江逾白翻到末尾,这些问题也被王之一一写了出来。
首先最重要的就是人手不足,这里的人手不是指王之手底下人才济济的武将们,而是能治世的文官,这个江逾白也没法子凭空造人出来。
人才的吸纳培养都需要时间,更何况如今在天朝境内,读书人提到王之多是鄙夷、不齿的态度。
其次便是,王之日前所占领的一角远远不够养他那十几万大军的。
那些幕府将军们也聪明,内斗虽还有,但已经统一了对王之的政策,那就是物资封锁。
这招向来是对于孤立的狭小地界而言往无不利的。
可惜沙湾镇、南洋两地,都能给王之那边源源不断的输血。
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王之主力不可能一直耗在东瀛,只要王之一退,这些人势必要卷土重来的。
江逾白凝眉片刻,继续看了下去,他本以为后文还会有些棘手的问题。
嗯,没有了。
如果是东瀛预备向宗主国求援也算是麻烦的话。
宗主国自己现在都自顾不暇了。非王之主力的沙湾镇,他们可是平定了小半年了也未见成效的。
研墨,蘸墨,铺开信纸。
江逾白又拿出参考——王之那被他略过的前几页废话——用于一一对仗这给予合适的回复,多年科举路锻炼出来的文采,现在也就能在这事上头派上点用场了。
等君臣相得的客套话写完了,江逾白也累了,他有些无奈的暂且搁下笔揉了揉手腕、手指,然后又打量了一番,不知道为什么这疼痛感这么熟悉……
写毛笔字也会腱鞘炎么?
等手不那么难受了,他这才进入到正题里头。
抛开表象看本质,抓住主要矛盾。
信中王之所说的两个重点问题,实际上都是表象,真正的本质是在于四个字,群众基础。
无论是物资封锁还是人手不足,都是因为群众基础不到位。
本地除了那些个为非作歹的恶官之外,应当还有不少是在百姓眼中乃德高望重之辈的。
这些人便可作主公麾下的第一批东瀛官员,他们要名就给他们名,他们要权就给他们权。
以东瀛治东瀛,便不必大费周章安排我们的人手千里迢迢的跑去东瀛了。
就是这样的安排易有架空之祸,更何况还是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江逾白只作这个是权宜之计,还要打上补丁才可行。
主公。
数百年的朝贡体系,已然让普通东瀛人视天朝为上国,毕竟他们的文化开智就是从遣唐使开始。
不管那些幕府将军们对天朝上国有多少野心,普通东瀛人只知道天朝富庶强盛,所以也仅有向往。
更多时候,他们只是忙于活着。
您只需要做一件事,那就是像在沙湾镇时一样,强大、让这些百姓潜意识里就觉得你是不可战胜的,他们自然会臣服于您。
只是切记这样的强大不可被击溃。
江逾白没有细说为什么,因为同现在的人解释何为民族性太麻烦了。
东瀛民族的扭曲性格是长期形成的,幕府将军们为了统治,是长期贯彻着不让人吃饱、不让人饿死的执政理念的。
在这种矛盾的社会生活和上层人重重的非人操作中,让东瀛人养成了畏惧上层,但又喜欢搞下克上;追求忠义,却又能轻而易举的选择卖主求荣。
而贯穿这种矛盾性格的,是慕强。
已经超出了正常人理解范畴的慕强。
有着先进文化和强大的武力值打底、王之比幕府将军们要当人这几点在,再加上天朝上国的光环加持,不愁精中分子的生产流水线运转不起来。
不过王之的具体名分,还是需要东瀛天皇的首肯。
正所谓师出有名,在东亚,名分和法理都是同样重要的。只是这件事情,远在千里之外的江逾白是帮不了什么忙的。
他不喜欢搞什么远程微操。
至于东瀛幕府将军的默契……
为了避免东瀛内部在强大的外力干预下自发粘合成一片,江逾白给出的建议是团结所有可以团结的,敌人的敌人,那就是短暂的朋友嘛。
与王之对峙在第一线的将军们无法拉拢,那不是还有东瀛内陆的朋友可以发展?
现在可是东瀛内部的战国时期,各地势力林立,互相打生打死都十几年了,这仇不比刚刚上岸的异族人来的深刻?
除了这些朋友之外,东瀛同样存在着活跃的商人群体。这就到王之的老本行了,商人无国,要怎么做,自会有一套章程的。
细细将回信写完。
江逾白的这些纸张要是垒起来,怕是也有王之寄来的这么厚了。
其实关于真正解决问题的法子,江逾白只写了寥寥几句,占比更多的是关于“君臣相得”以及沙湾镇、南洋近况。
在等待墨迹晾干的时间段内,江逾白转过身,去看自己背后墙上挂着的巨型堪舆图。
如今的堪舆图早就不是当初那小小一片沙湾镇了,而是天朝境内同地缘上其他国度的巨幅堪舆。
因为是个人绘制,多有疏漏错误之处,但看个大概是绝对足够了的。
堪舆图上并未有任何的标记存在,可江逾白依然能够看见这个帝国摇摇欲坠之处。
他凝神看了一会儿,便收回了视线,到底是没那么恶趣味的非要去天底下招摇。而在堪舆图旁边,是一面清晰度颇高的镜子。
这个时代的书房里会有这种东西实属罕见。
王之、崔德义等人始终以为这是什么特殊的文人自怜,也从未问过。
郭冈、左项明等人则大概以为这又是什么来自主公的特殊偏爱——衣服配饰都赠了那么多了,赠一面好镜子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江逾白对镜偏着头,抬起下巴,将脖颈的正面展示在镜中。
一条有些模糊,颜色浅淡的线贯穿了脖颈的正面,一直后延到后颈去。
若有人能看到,大概会以为这是一道伤愈后的疤痕,但实际上,手用力摁上去并不会让脖颈的主人感到疼痛。
就好像它只是一条装饰线而已,一条没有任何伤害性的、犬牙交错的、仿佛是被人用钝器一点点割开的装饰线。
青年冷淡的瞧着命线,眉轻蹙起。
其实按江逾白的经验而言,现在这条装饰线应该是深红近乎黑的颜色才对。
但不是。
江逾白的大拇指指腹轻轻蹭过命线。
他收回了手,总觉得事情是不会这么一帆风顺的。
因为江逾白很清楚自己的行为说得好听是在求道,说的不那么委婉,那可就是在争权夺利了。
被他窃取权柄的天权至理对他能有好颜色那就见了鬼了。
天权就是依靠着无形的规则聚合起来的意识体,祂的皮肉是众所周知的明规则,祂的骨骼神经却不那么伟光正。
就像是人类社会表面上弘扬的是真诚与美好的品质。
可真正落到实地的,深切到让每一个人都参与进来的,却是心照不宣的潜规则一样。
天权真正的灵魂是利益滋生出来的。
所以江逾白作为规则破坏者,是必然要付出代价的。
天权无力毁灭一个人的灵魂,便只能一遍遍去销毁江逾白的肉身。
祂的行为,却恰恰证明江逾白是走在正确的道路之上……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江逾白始终觉得祝人不得好死是一件不错的事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