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三年。
这并不是一个海晏河清的年份。
从开年到年底, 就没有几件事是元丰帝顺心的。现在钦天监的官员见着元丰帝都是低着头战战兢兢走路的,为什么?
因为今岁开年之初,钦天监正监夜观天象,然后给元丰帝报喜说的是四海升平。
可是看看眼下吧……
什么四海升平, 元丰帝只觉得自己也差不多该把这些尸餐素位者升天了(物理)
今岁年初关外建奴蠢蠢欲动, 和关宁铁骑打了好几场大仗, 未能破关。
紧接着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去岁镇压的北地民变, 今岁又起, 还是同一个原因。雨水不足,春耕难以进行。
民变很快纠缠着匪患, 越闹越大,呈现卷席之势。
若只有关外和北地如此,朝廷倒也能应付,毕竟钱粮大多在南方。只要南方基本盘不动加北方政治核心稳固, 其实对朝廷而言, 就不至于元气大伤。
可偏偏今岁南方又起洪涝, 富庶的江南也遭了灾, 朝廷因为周转不过来,只能暂且把压力分摊到地方头上。
但是。
没有一个统一的决策者, 各地官员是怎么做的?
大家伙在处理江南水患这件事情上倒是意外的有默契,一言以蔽之,就是:以邻为壑, 祸水东引, 反正不能祸害到本官的政绩。
庞大的官僚体系运转和信息传递都是需要时间的,兼之欺上瞒下,以次充好。
等元丰帝知道的时候, 民怨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了。就元丰帝和首辅所知,其实本来都还能够控制——但是江南这一地出的最多的是什么?
士子、官员、大商人。
这些人还有一个统称,就是地主。地主的共性,就是土地兼并。大灾之下,固然有发善心做好事的地主,但更多的是什么?
不言自明。
要知道,遭受过洪水的田地,通常是称作淤田的,地里肥沃【1】,乃是上等良田。
那些个乡绅地主被制裁,元丰帝还隐隐有些快意呢,既然都做了不似人做的事,那不当人了不也是能够理解的事情吗?
可快意只是一时的。
这烂摊子还是得元丰帝和朝廷来解决。眼下最迫在眉睫的,就是这些此起彼伏的内乱。灾情不断,内乱难绝。
要有见地的人来看,不怕死的说,天朝已有亡国之兆,也是有人信的。因为纵观青史,强盛的大一统王朝就是由内乱起,由内乱终的。
就算本朝气数未尽都要被这些大灾小祸给拖死了。
元丰帝写罪己诏的毛笔都要秃噜皮了。
司礼监掌印太监接连念完了好几本奏章,全是灾情、疫情、民变、匪患之类,一个接着一个的坏消息,听的人脊梁骨发寒。
“都说说吧,诸位爱卿何解?”
元丰帝把玩着手上的串珠,面上没什么表情。
今日不是早朝的正日子,而是元丰帝私底下拉的小会。
参会者,文官这边是几位重臣兼内阁阁老,武将那边则是两位在京城的国公爷和一位侯爵,可谓阵容豪华。
这些人哪个放出去不是在朝廷上喊一嗓子抖三抖的人物,到了元丰帝跟前,却都是一言不发的装死。
废话,陛下明显就是心情不好,这个时候自然是宠臣去讨巧卖乖了,他们何必触这个霉头。
陈·宠臣·正德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起身站到正殿中央,把早就私底下和元丰帝串好的词念了出来:“陛下,如今之计,只有招安、人口转迁,可稍作权宜。”
齐国公蹙眉。
招安?
招安他们哪里来的军功?
又哪里来的军饷?
和文官盼着天下太平不同,武将是多少有点想着生些不大不小刚刚好的乱的。因为乱才有仗打,有仗打,才能有话语权。
文武之争早就是过去式了,武将式微。
可哪个武将不想抬头做人?
齐国公知道元丰帝是个心有大志的,文治武功两手都想要,这正是他们武将重新抬头之时,这也是武将勋贵一派的共识了。
所以齐国公出列。
可是还没等他说话,文官这边可早就根据今天这场小会的阵容做好了预防措施。
不管文官是如何内斗的,打压武将永远是政治正确。
户部尚书林大人也知道齐国公等人要脱裤子放什么屁。
所以他十分干脆的从自己袖中掏出了一把精巧的小算盘,开始给在座诸位算起了一笔账来。
打仗的话,兵马粮草所费几何。
招安和人口转迁又是所费几何。
很显然,打仗的钱都得朝廷负担;但是招安,朝廷只需那些空头官衔和一些小钱,便可化干戈为玉帛。
人口转迁更简单,要拖家带口艰难行路,等到了陌生的地界难以被容纳只能低头做人的是谁?
又不是在座这些个身娇体弱的。
苦的不是我们,那我们担心个什么劲儿?
陛下您老人家心怀天下,区区几地百姓的死活有什么所谓?
户部尚书算完了账。武将那边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这种经济命脉被人掐的死死的感觉很不好。但他们无话可说。
早前元丰帝也是主战派呢,安排了五千精兵去夺回沙湾镇,把王之赶下海,结果发生了什么?
卢长云那狗东西被打得丢盔卸甲,至今都还是同沙湾镇僵持着。因为朝廷没有增兵的余力了,只能安排着卢长云先盯梢,伺机戴罪立功。
沙湾镇一输,输去了他们这些勋贵武将的底气。
算完账还不算完,户部尚书又转过头来,笑眯眯的补了一句:“若是齐国公愿意舍些家财,为国家大义,林某自是也是愿意的。”
齐国公脸一僵,谁没事喜欢烧钱玩啊?
“林大人所言的确无半句虚言,只是国库空虚不是长久之计,等来年收税,又不知能填补多少。”
“户部的折俸,也只是解燃眉之急。陛下,依臣之见,还是请开海禁。”
文华殿内顿时落针可闻。
在前朝,海禁一词出场率其实并不高,因为先帝压根就不视朝,就算有人想提开海禁这事,也得通过内阁、司礼监、给事中的重重关卡。
还是新帝上位后,元丰帝意气风发,想要做出一番可以媲美祖宗的事业来,海禁这词才频繁出现,可那也是前岁的事情了。
自打王之“先礼后兵”之后,就没有人再敢提这事,废话,不是谁都是陈正德能得天子信重的。
老大人们在这件事情上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不可。”
出人意料的是,这会儿站反对出来的居然是兵部尚书,而非算盘还没收起来的某位尚书大人:“陛下,王之贼子如今暂且不知去向,若贸然开海禁,怕是有祸及沿海百姓之风险。”
这话说得是实情。
内阁阁臣也有持相同意见的:“我朝水师、海船皆废弛多年,内里糜烂,实在不宜冒这个风险。”
“比起同那些海外夷人打交道,不若同关外建奴互市,也能换些好马给戍边军。”
“也免得马上冬日来了,建奴又来扰我朝边境。”
总之,话题不知怎么的就歪楼了,又开始对着海禁吵吵嚷嚷。
元丰帝听得厌烦,好在是没有人再拿祖宗成法压着他了。
他给了齐国公一个赞许的眼神。
是的,齐国公喊着开海禁就是得了圣上背地里授意的,不然开不开海禁与他一个常年在京城的勋贵何干?
看文官热闹不嫌事大不好吗?
文华殿内吵吵嚷嚷。
在元丰帝看来有百利而少害的良策,在底下不同立场的人和其所代表的背后庞大的政治枝蔓看来,却怎么都算不上好。
博弈到最后的结果,便是互市开海暂行,都先只开个小口子试行,若是好,再慢慢扩大也可;若是不好,及时关闭也不会叫朝廷损失太过。
元丰帝的目的达成,这场会议便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出去一看,天色离宫门下钥都不远了。
几位老大人商量着明日早朝如何将今日文华殿的商议道出,通过整个朝议。陈正德却还留在留在殿内……
这都快成了元丰一朝首辅的惯例了。
燃眉之急可解,元丰帝却有些神伤。
江南之乱,已经不仅仅是水灾泛滥所致了,那些不愿再做顺民者才是朝廷的心头大患,都是要诛杀以绝后患的。
元丰帝是个仁君。
可惜仁慈并不是一个优秀君主所该有的品质。
“先生…朕贵为天子,受社稷之供养,可为什么朕的刀却是在一遍遍对着自己的百姓挥动?”元丰帝从御座上下来,走出了文华殿。
此时檐上正好是金鳞次第的黄昏。
这话不那么好接。
陈正德只能是道:“陛下何故这样钻牛角尖?这些暴民,早就不是天朝子民了,而是贼首流寇。若不伏诛这些人,他们才是真的会对陛下更多子民动手之人。”
元丰帝沉默了片刻,只道:”希望如此。“
陈正德便知自己的这位学生还没转过弯来,他索性不再说什么百姓,而是道:”陛下有所不知,江南之患,未必全是恶事,朝廷多少还是因祸得福了的。”
“先生何出此言?”
“本朝党争之风盛行,非整顿吏治不改。可整顿吏治谈何容易?先前的京察大批黜落引来的祸患,至今都未能完全平歇。”
“一朝江南民变,朝堂上南湖系的声量都小了不少。”
江南乃是士林的核心地带,不少人都会在江南讲学,渐渐形成了各式各样的学派。学派的意头最初是好的,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流弊早就远超了益处。
通过学派连接的各种各样的谊,让南湖学派在朝堂上逐渐势大,结党营私也就成了难以避免的祸事。
所谓党争,用一句简单的话来概括,便是:“非我族类,你的良策再好,我也反对,不仅反对你的策,我还反对你的人。”
这种不分对错,只看跟脚的行径,让前朝政局在后期越发混乱,大半个朝廷都是南湖系的。
竟不知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了,还是南湖党的天下了。
元丰帝还不曾想过这一出,毕竟他浸淫政坛才区区三年,这一年以来又一直在头疼大灾小祸的。
陈正德这么一说,先前笼罩在元丰帝心头的阴霾,总算是散去了不少。
他面上也终于轻松了两分,都能调侃自家先生呢:“谢先生教我。此番事了,朕也总算能腾出手来刮骨疗毒了。”他语气坚定,因为这是他自小便想要做的事情。
父皇不选他。
可天下会选他的,他会是一个好皇帝。
元丰帝的话锋一转:“听闻老夫人不许先生进甜食。”
刚刚还在口若悬河的陈正德默默低头:“陛下英明。”总之先拍马屁再说。
元丰帝哈哈一笑:“老夫人有言在先,朕可不做那讨嫌的主儿。不过今日先生也累了,朕总不好叫先生饿着肚子回府。舒恩。”
天子一声令下,便有小内侍端着托盘走入殿来。
陈正德不自觉抬起了视线,连“谢陛下隆恩”也忘了说,实在是没法子。他嗜甜如命,却已有近一月不曾见过任何甜味了。
所以哪怕小内侍一个大大的托盘里只装了一碟子,一碟子里只装了一块点心,陈正德也已经觉得人生圆满了。
他捻起那唯一的一块桂花糯米糖糕,便咬了一口。
元丰帝笑眯眯的望着这一幕。
正是君臣相得时,接连两封八百里加急的战报,前后脚踩着即将宫门下钥的点入了文华殿。
陈正德没有依依不舍的放下糖糕,反而加快了进食速度。
因为八百里加急的战报,大概率不会是什么好消息,他并不想因此扰了自己吃甜的兴致。
果然,先看战报的元丰帝表情又重回了阴霾天气。
战报上写的是江南、北地的近况。
不太好。
还提到了一种新式火炮,不那么笨重了,装填也快,准头很高,杀伤力极大。
这火炮……陈正德看着眼熟,着人去找了沙湾镇卢长云亲笔的战报出来,两相描述一对比。
再蠢的人也知道北地、江南、沙湾镇相距数千里,会有同一种火炮背后意味着什么。
王之那嚣张的身影在这些战报之后若隐若现。
“先生,你说他到底是要做什么?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造反吗?!”
年轻的天子已经掌握了在朝堂上喜怒不形于色的能力,可是在护着自己长大的老师面前,他从来都是一个鲜活的人。
陈正德额头有些冒汗,这并不是担心元丰帝迁怒自己,而是他处庙堂之高,终于迟钝的意识到了步步紧逼的祸事……——
作者有话说:【1】关于遭过洪水的土地更肥沃这个事情,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也有因为洪水而变得更贫瘠的,这里设定是把客观情况安排成更肥沃的。
第132章 圆桌 元丰三年,十一月。 ……
元丰三年, 十一月。
朝廷于北境边关开启小规模茶马互市,中央财政危机暂缓燃眉之急。
元丰四年,三月。
王之暂离日本,王之长子王成留驻日本, 继续对峙。
元丰四年, 四月。
王之以沙湾镇为起点, 顺利平推府城和周围,俘虏卢长云、周围县县令、知府。大军一路沿海向北, 大胜朝廷水师。
王之在江逾白的建议下一一卡住沿海村镇、优良深水港等关键节点, 朝廷试点开海之法胎死腹中。
元丰六年,九月。
王之所占图景, 尽染沿海一带。
元丰六年,十一月。
圆桌大议。
这两年的攻城掠池下来,王之和其麾下军队可谓是意气风发,只觉得原来江逾白属意的舆论攻势这般好用。
原来军队出征的前期准备工作还有这么多, 远不止什么兵马粮草。
那些舆论、暗探、交易, 只要到位, 几乎是无需多少流血牺牲, 王之便能顺利拿下一城一池。
打仗何时变得这般容易了?
所谓官军,也不过是东瀛兵卒一流的水准罢了。
在平稳过渡一地政权之后, 江逾白在沙湾镇早就培养好的吏员和当地早就打点好的关系一联手。
棍棒加触手可及的甜枣,真就是一点烦心事没给他留。
为数不多的以死抗争的,也就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罢了。连官身都没有、只凭一腔热血行事, 高喊着不与贼寇为伍, 就绝食的绝食,自刎的自刎。
可更多的还是怕死,愿意屈从的人。
而只要他们低头……见到封建君主阴影之外的光明, 就回不了头了。
王之心情颇好的骑着马,走马观花般瞧着沙湾镇的巨大变化。
是的,在打了两年多的仗之后,王之又回到了沙湾镇——这个他与江逾白所谓“民天下”的试验田。
“这一切可都由先生所愿了。”
与他同行的,自是江逾白。
“和将军的意就好。只是打多了顺风仗的军伍,于士气上难免骄纵轻狂些……”
王之摆摆手:“是先生高看了那些官军。”
江逾白不懂军事,王之也无意与他多解释,刚巧眼见着要到了码头,他索性转移了话题:“今日可谓贵宾云集,先生对我可有信心?”
江逾白也没有不识趣的继续揪着士气的问题不放,笑道:“臣无主公无以至今日。”
这马屁拍的就很专业了,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
信心与恩情,包括如今之局的功劳,全在王之一人。王之心里舒坦,不说什么,面上的笑容却是越发真切了。
今日,在沙湾镇,要召开一场别开生面的圆桌大议。
王之特意邀各路豪杰到沙湾镇来,原因也很简单,沙湾镇是一副王之给这些人许下的美好愿景。
小小一渔民村落,不过四五载就能有如此之大的变化,看着这新气象、难道诸位就不心动么?
不心动绝对是假的,谁不希望自己的日子能更好过啊?
哪怕来这里参会的人员都已经是衣食无忧了,但贪欲这个东西素来不是能轻易满足的,得了钱,就想要更多的钱财;得了权,就想要更多的权。
众人下船,好一番客套。
只是在见到随侍在王之身边的江逾白时,有那么一两个人的神色古怪了起来。
王之挑眉,也一点不避讳:“这位是我的幕僚,江蔚江先生。”
江逾白也是面容坦然,朝诸位拱手一礼。
那些古怪的神色便谨慎的又藏了回去,半句话没多说。
王将军说是江蔚,那就不是也得是。指鹿为马的典故,能认得出江逾白的人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王之带着众人,一路从港口、弛道再到沙湾镇城门口、城内,走马观花。
十一月的沙湾镇天气凉爽,这样走下来也不会叫人觉得燥热,硬要说燥热的话,怕是就只有眼见的这些新鲜事让人心生躁动了吧。
王之在沙湾镇得是一个什么地位,天王老子来形容也不为过。
但是这里的平头百姓见了他,没有一个下跪磕头的,也没有一个仓皇避让的。对王之,全都是崇敬之色,胆大些的还敢主动上前搭话呢。
王之也乐得表现自己的亲民,来者不拒。
今日参会者,有受王之资助渐渐势大的民变领头者、有和王之做生意双方利益关系早就难以割舍者、有盼着富贵险中求赌一把者、有科场失意者,甚至还有非官方的教派人员以及望风而降的朝廷命官。
圆桌上可谓琳琅满目,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就是都身家不薄了。
前者都是受过欺压与冷待的,在原先的天下格局之中难寻出路之人,这些是朋友。
后者,则是在江逾白看来,可做旗帜,争取更多中间派的人。
沙湾镇,政务厅。
这里已经安排好了一张特殊定制的大圆桌,以及在圆桌之外的旁听席。
圆桌座位是不分高低主次的。
王之没有入座,而是站在了半圆桌的正前方,那里是一个单独的演讲台。演讲台后,是一副从天花板垂下的巨幅堪舆图。
他先声夺人:“诸位今日能聚到此处,是一番缘分,也是因为我们心中共同的念想。不叫这天下是他天朝的私天下,而要让这天下,成为百姓之天下,让我等也能有一席之地,为社稷效力。”
这是冠冕堂皇的客套话,也是实话。
郭冈至今外派没有回来,就是宣扬执政理念去了。
凡起势者,多有自己的一番口号,能引动民心相随,为之摇旗呐喊。
如本朝开国皇帝为何能得道者多助?就是因为他为受压迫的汉人喊出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今王之的口号是更狂妄的:“皇天已死,民天当立。”
他是要废帝制。
而在座诸位,也尽皆是推手。
在座为数不多的三两个原朝廷命官,有稍稍的坐立不安。
王之提出剑来,背身遥遥指向江苏沿海一带,在这里,有着天朝的第二个都城——南京。
他是个军事天才,从前是在海上,如今是在陆上,兵法一道,底层逻辑多是相通的。
王之一一从军事的角度简明扼要的讲清其中关窍,周全万策,应对有度。
众人的心神也随着他的剑尖跟着在堪舆图上驰骋沙场,一路都有万全之策,来者不惧,顺利的讲到了“划江而治”,这样美好的图景,叫人人心浮动起来。
这些人之中除了降官之外,大多是没有什么偏安、分治不恰当的念头的,因为他们本来也就只想着争出一片自己的天而已。
天下之大,能有一席容身之处已是幸事了。
到此,已经是长篇累牍了。
但王之并没有暂歇,而是深吸一口气,骤然从军事中跳脱出来,讲起了前朝往事。
先帝三十年不视朝,但银子的事情却是一点眼不错的。
元丰帝未登基前,各地都是苛捐杂税的卡子,那些听命于皇帝的奸宦出了皇城便开始借着征收矿税的名头横行霸道,敲诈勒索,以至于多地民变……
太平教也是在那时越发兴盛的。
圆桌上人员出处复杂,一件事打动不了所有人的情绪。
好在先帝不当人子的事情没少做。
王之继而又讲起官道上拦腰设卡,美名其曰榷税,层层盘剥;低价压收货物,手中五十两的货物被人拿着十几两银子就给打发走了;纵有些家财,出行却是连绸缎都不许穿…
诸此种种,听得会议室内一干降臣坐立不安——因为其他人明显是情绪调动了起来,气氛都变得压抑了。
王之自然也没落下他们:“莫说我等无官身之人。你们这些朝廷命官,日子又何尝好过?”
“官场上巧立名目的孝敬多如牛毛,全是真金白银,若不点头哈腰的孝敬上官,一辈子怕是都要在芝麻小官处打转。”
“朝廷一月的俸禄,可当真能养活一家十几口人?一月才不到十石的米粮。”本朝的月俸银子的确是低的可怜,这就更难控制官员不伸手贪污了。
不贪污会饿死,贪污又不会被抓。
利害权衡,这些科举路上杀出来的没有一个是蠢人。
事实如此,但王之不会这么说。
不要说不利于团结的话不是?
“尔等都是读圣贤书明事理的,若能坚守本心,谁想背道而驰?”
众人不由视线汇集到了这几个降臣身上。
这些人也是人精,当即就开始大倒苦水,推卸罪责,洗白自己。
王之说,是在说自己的话,讲的却是所有人的心绪,他说的杀意腾腾,怒气冲冲:“自我开始,这天底下就再不能有一纸政令逼得我等不得不死中求活的道理。”
剑再次挑起,只插北地,攻破京城。
“入北京,废帝。”
五个大字铿锵有力。
尤其最后的”废帝“让会议室内略有骚动,有震惊、有恍然、有畏惧,但不可否认的是……不管是何种心思,所有人心中都隐秘的生出了几分快意来。
原来高高在上、不识民间疾苦的九五之尊,也可以被视作牲畜。
这些人本身能聚集此处,就已经是人以群分了。都敢造反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对皇帝的无端崇敬,早就被抛去了九霄云外。
更多关注的是,废帝之后,属于皇帝的权柄被下放,这些事情要如何处理?
总不会真像郭冈所说的那般吧……
王之收了剑。
在王之后头的,是从旁听席站起的方同甫。
如今已经不需要再顾忌着海禁,以南洋为中转站了,方同甫自然也是回了内陆,帮扶着身弱且精力不济的江逾白处理琐事。
两人算是经世济民上的一对好搭档了。
他上来,便是代表在主将冲锋陷阵之后的后勤支持了,讲的内容基本与当初稳健占领沙湾镇大同小异,无甚新意。
但对于这些个第一次听的参会者来说,却是新奇事。
一一听过去,有降臣终于是按耐不住:“将军,方大人,我看着兴建厂司,怕是有动摇根本之祸。”
他早已习惯了天朝重农抑商的基本国策,惯性使然,让他提出了质疑。
“人都进厂司了,谁来种地呢?粮食从何处来?”
方同甫还是笑脸迎人:“这位……议员。”
他用的称呼词新颖,自己说起来都还有些拗口:“此事有两点,其一,可不是人人都能进厂司,难道街边随便抓一人来便能烧瓷、缂丝?其二……”
方同甫隐去尾音,有侍从恰时从偏门进来,手上端着托盘,托盘上端着两样怪模怪样的灰果子。
“诸位请看,这是将军于元丰三年,海外航行时偶得的良种,亩产两三千斤也是不在话下。”方同甫拿起这其貌不扬的东西,同各位展示。
亩产两三千斤?
还说什么良种?这怕不是仙种。
没有人轻易相信,眼神中都带了质询、期冀之意。在座诸位各有身份,可是对于立本的乡土,没有一个人是轻视的。
这良种若是真的…
那王之此人,就是天命加身啊。
有些聪明人已经移开了自己胶着在良种上的视线,转而望向王之。
黄袍加身的典故,耳熟能详,可天命加身不着黄袍者……怕是纵使身上无黄袍,百姓心中也为他添上不可。
难怪他王之狂妄到肆意放权。
因为按照王之、郭冈的说法,真正的权柄,依然是他王之一人的。
方同甫坦然面朝那些质询,笑道:“如今是冬藏时节,想来诸位来沙湾镇还要歇脚几日,既然有疑,不妨自行去看看?”
“都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不是?”
*
会议开了许久,东道主要多表示,贵客们自然也有要表达的。
坐在旁听席的江逾白听了个半场就坐不住起身离场了。
腰疼、气虚,煎熬不住。
在外等候、许久不见的江鸣朝自家兄长打了个招呼。
经年不见,小萝卜头已经是翩翩少年了,只是不知道郭冈是怎么带孩子的,给人家又晒得黢黑。
江鸣身高抽条,再加上幼时清亮的声音也因为年岁的缘故变得喑哑,江逾白都好险没认出来。
“兄长,你怎么这个时候就出来了,会还没开完吧?”江鸣的视线越过江逾白,好奇的看向他的身后。
江逾白这才回头,不算太意外:“夏掌柜?”
跟着江逾白出来的,是位老熟人。
其实在码头上各位贵客刚下船的时候,就已经潦草见过一回了,只是双方连句招呼都没打,跟陌生人似的。
已经挽起发髻的夏姯点头,笑问:“打搅了,不知江先生可有空?”一如当初那样落落大方,只是人是物非,非得还有点离谱。
上一次见面还一个是天朝落魄的状元郎,一个是侍郎家里的娇小姐。这一次再见,就变成了一个是造反头子的麾下人,一个是织造行当的小龙头。
其间不过三四载而已。
江逾白也是笑,一分真情没有的满嘴胡说:“不了,我这边还有许多要事处理。若夏掌柜有什么想了解的,去同主公详谈便是。”
夏姯对此也没有强求,她只是又盯着江逾白看了片刻,心中似有踌躇,但到底是说出来了:“谢谢。”
而后又才笑道:“是我唐突了,一时错认了人,江先生莫怪。”
江逾白也和缓了神色:“无碍。”
江鸣被江逾白带着一并往外走,快走出门边了他才好奇的拆台:“兄长,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要事要处理?将军不是都让你多休息了吗?案牍劳形,你就不怕白郎中又给你开药了?”
江逾白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敲了这小子一个爆栗子:“一回来就开始不敬兄长了。”
江鸣忙抱头退开:“我哪有?我这分明是体恤兄长!”一日不给兄长端药,就犹如万蚁噬心。
更何况,兄弟两个阔别已久。
第133章 南京 新岁。 元丰……
新岁。
元丰六年, 三月。
王之大军开拔,一路继续沿海北上,攻至南京城。僵持三月,最终内外合应, 攻破南京城。
本朝是有两个都城的。
一南一北, 分别称作南京、北京。
在两个都城当中都是各有一套行政班底的, 譬如北京有六部,南京同样也有, 只是能被安排到此处的官员, 大抵是已经“被”远离了庙堂。
纵使是养老圣地,南京也绝非一座普通城池。
王之大可以避开这块难啃的骨头, 但他没有。因为攻入此处,就是要和朝廷彻底撕破脸。
从前唯唯诺诺只不过是因为势单力薄。
可如今,王之身后的政治朋友,那些因他而获利者, 同他一道结成了一个庞大的派系。
试问天底下, 从古至今, 哪个揭竿造反者像王之这样富裕的?
南京城的陷落, 让朝廷粉饰太平的无用功彻底宣告失败。
与此同时,跟着南京城陷落的消息一道被送出南京城的, 还有那些不肯臣服于王之的所谓“朝廷命官”。
王之是个好人,怎么会痛下杀手呢?
所以善于听言纳谏——把这些人和之前抓的那些不肯臣服的官员,一并礼送出境。
当然, 这些人送是送出去了, 皇帝能不能容人、敢不敢用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反正方同甫是很乐得见这些人滚蛋的。
他此刻正穿着朝廷正二品大员才能穿的官服,头戴乌纱幞头,手稳稳地把着雕花犀牛角腰带, 十分满意的打量铜镜中的自己。
“如何?”
方大人很是矜持。
管家在一旁恭维道:“这户部尚书的官服真真就像是为老爷量身定制的一般,再合适不过了。”
“什么户部尚书、”
方同甫嫌弃的轻斥了一句:“我这个叫外贸部部长,也是很高的大官儿了,比之江逾白那个什么财务部部长,也就差那么一点点儿。”
他用的词汇颇为新颖,管家却是能立刻理解的:“怎么会是差一点儿,老爷您不是还兼任着什么副部长嘛,比起江先生那虚名,老爷,咱们实权才是一等一重要的。”
方同甫摸着自己的下巴,没在意管家说什么,而是对自己的话进行反刍。
“不对,你说他财务部管的是天朝底下广袤的地界,和我打交道的却是一群不通诗书礼义的蛮夷……”
他的反刍进行到了一半,就被来人打断了。
“方叔——”江鸣远远的便喊。
真是一点不知礼数,没有先递上拜帖,也没有着人先通传一声,就这样大喇喇的进来了。
方同甫见着自己这倒霉同窗就烦,倒不是说江鸣不讨喜,而是就像他觉得他能比江逾白活得更长一样……
江鸣可比他年轻许多……
他俩还都是听过江逾白那堂堪称恐怖的启蒙课的。
方同甫是不希望自己辛苦半生,中道崩殂,结果被江鸣这小子摘了桃子的。可惜自己的儿子没有一个成器的,连算盘珠子都拨不明白,真是枉为他子。
“你怎得来了,也不先着人说一声。”
“方叔,我蛮夷也,讲那些繁文缛节作甚?你我二人之前还需这些?”江鸣说的两人十分熟络一样。
他身上穿的也是官服,四品的。
皮肤黝黑,和江逾白无半点相似之处,只五官勉强可称英气,再考虑到他不过十五,年纪轻轻就已身居高位,实在可称一句俊俏儿郎。
方同甫颇自得的又看了看镜中自己,赢了:“你这晒的,如今不用同郭冈到处瞎跑了,好好在屋里养养,不然真就像个蛮夷了。”
江鸣挠挠头,对自己的外在并不很在意,再好看能好看过兄长去?
“一定一定,方叔,我此来是有要事。”
“议会诸位大人那边定下了,说是要给战死者、伤者、有功者发抚恤银、赏钱,还要在南京寻个地界,建个碑。”
“还有咱们自己的邸报,也要发行起来了……”
江鸣一一说了议会的安排,这花销的地方可着实不少,他就是专程来方府找金主的。
方同甫默默听完,忍不住露出了户部尚书传统艺能——死了亲爹一般,然后下一秒他反应过来。
不对啊,现在占领区的富庶程度,以及海外贸易所带来的庞大收入……诸如此类。
他堂堂天朝的外贸部部长兼财政部副部长,会缺这点钱?
方同甫大手一挥:“成,这些花用都是必须的,也无需紧巴巴的,我们又不是没钱你直接去衙门审批就是了。”又问:“你身边那个鸳娘呢?平日里不是同你寸步不离吗,今日怎么不见?”
“她同夏掌柜一道去处理江南织造司的事情了。”
方同甫闻言,神情中就带了几分暴殄天物的意味:“鸳娘那样的佳人,你们兄弟是真不知道怜香惜玉,啧……”语气惋惜。
也不知道是在惋惜什么。
“方叔这是什么话?女子是人,这不是一件好事情嘛。”
方同甫思路转过弯来,对于江鸣的话,他十分认同。男人可以当牛马用,女人当然也可以,还能生产小牛马。
的确是一件好事。
天天把女人拘在家里才能得几个银子?
方同甫甚至开始考虑要不要让自己后院那些个妻妾也出去做些事儿,只是……到底抛头露面,不是什么良家女子行为。
“得了,不说这些闲话了。方叔这身官服这样气派,不去衙门瞧瞧多可惜。将军还说要您代他去巡查大营呢,我今日也是跟着方叔沾光,才能去看看。”
江鸣笑盈盈的没有再继续上一个话题。
方同甫装模作样提了提自己的雕花犀牛角腰带,又正了正自己的乌纱幞头,最后拍了拍锦鸡补服上并不存在的浮灰,这才同江鸣一道离府。
此番攻打南京,虽说里应外合,在其中助益颇多,但王之麾下的几个大营还是损失惨重。
毕竟这里是南京城,他们还是作为攻城的一方,攻城向来比守城艰难得多。
王之带队身先士卒,他的亲卫也是几个大营中损失最为惨重的,就连王之自己手臂、大腿都受了伤。
这事情被远在千里之外沙湾镇的江逾白知道了,可是昧着良心写了好长一封信唠叨
“大人!”
一进排房,便有人注意到这一行衣着华贵的大人物,赶忙挣扎着,起身要行礼。
方同甫上前虚扶了一把,面上姿态做得极足:“不必多礼不必多礼,我都是兄弟,只是职责不同罢了。将军有伤在身,不好亲前来看望诸位,便托我多来看顾一二。”
“想来将军此举意味深长啊,这不就是想从我这管钱袋子的人手中,给兄弟们多些军饷。”
他是用玩笑的语气,所以牌坊里的大家便也跟着笑了,气氛也没有一开始大人物入场时那般紧张了。
“大家都是跟着将军一路征战厮杀过来的,其中血汗,我们都是看在眼里。”
“如今总点数到了南京,咱们也不算是无根浮萍了,有归处可去,再有了饷银,大家今年一定过个好年,是不是?”
“是!”
排房里的军士们高呼,声量热烈。
方同甫拍了拍,站在他身侧的江鸣的肩膀:“我记得当初就是你同江先生、崔参将一道?不说两句?”
王之的亲卫当中,多是当初从水承行中救出来的人,江鸣是同他们有过一面之缘的。
这些人,江鸣自然记得。
这是兄长专为王之挑的人。
江鸣上前两步,跟着郭冈奔走多年,怯场是不存在的:“各位将士,我虽不曾亲上战场,只是一介毛头小子。”
“可我知道我们、你们,咱们大家所有人的牺牲是卓有成效的,瞧瞧外头的南京百姓,哪一个不感念将军与你们?”
“南京的百姓是富庶的,并不会是当初在沙湾镇那般,只要日子稍微好过些,沙湾镇的百姓便对我们感恩戴德。”
“南京城的百姓能念着我们的好,这就说明我们是正确的,是百姓心之所向的。”
“我们不是为了几个人、一点私利在打仗,而是抱着让全天下人饿了有东西吃,冷了有衣服穿的念想在打仗的。就像将军所言,皇天已死,民天当立。”
“我们是在为我们自己的一片天地而打仗。”
“战争是为了消灭战争!”【1】
“是为了天下太平,再无动乱,是为了老有所依,幼有所养!”
排房深处,率先传来鼓掌声,紧接着便是更大的鼓掌声。
山呼海啸一般,向江鸣袭来。
方同甫觉得有点不自在。怎么他刚刚讲话大家就是笑笑,这江鸣一说话,就是连绵不绝的掌声?
都有几分神似江逾白了。
他瞧着江鸣的身影,江鸣转过头来朝他一笑。
方同甫想想自己今日的外在形象。
嗯,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赢了的。
从排房深处走出来两人,这倒是方同甫和江鸣没想到的,江鸣赶忙行礼:“郭师父,崔师父。”
“这好小子,颇有你几分真传了。”崔德义豪爽笑骂:“怎么就是不见得我的真传?看来还是马步扎少了。”
江鸣举手示意自己弱小可怜又无助。
郭冈挑眉:“看来我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了?这我可得找江郎算账,下半辈子全靠他了。”
崔德义哼笑一声:“行了,咱们钱也带到了,关怀也送到了,就先出去吧。咱们几个人搁这一站,兄弟们还怎么休息?”
方同甫:他才进了个排房门吧?
崔德义不管这些,面前这几个都是文弱书生那一挂的,他大手一挥就直接把人全推了出去。
“参将大人还真是爱兵如子,视我等为无关紧要之人啊。”方同甫扶了扶雕花犀牛角腰带,哼哼道。
“哟,说的你从前不爱财如命一样,咱们这不是半斤八两?”崔德义也不客气。
两人小孩一样斗嘴。
江鸣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在座的三位大人物都不是他能开罪的,就怕加课业。
“小子,你也不知道帮你方叔说句话!”
方同甫说不过崔德义,又怕这家伙动手,余光飘到老神在在的江鸣,立刻以邻为壑,祸水东引。
崔德义蹙眉:“鸣儿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了吧,怎么还都小子小子的叫着,你们这些做师长的,怎么也不给人家取个字?”
方同甫摊手:“怕是江郎贵人多忘事。”
他顿了顿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这也不能说是江郎的缘故。”
“这小子跟着郭冈在外头跑了好些年,一直没着家,说取字,郭冈你这半个师父怎么也不上心?”
江鸣对于取字一说却是混不在意。
“我就草莽出生而已,何必讲究这些。师傅们称我做小子,这不正是对我的亲近之意吗。”
“我倒情愿能被师傅们叫一辈子小子呢,走出去别人都知道我靠山多。”——
作者有话说:【1】“战争是为了消灭战争”出自mao xuan di yi juan
第134章 罪己诏 天下大乱,朝廷近日自然也……
天下大乱, 朝廷近日自然也是不太平的。准确的来说不是近日,而是从几年前开始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了。
本朝常年的重文轻武,加上天下多年大体太平,除了边关和部分容易发生动乱的地界军备上算齐整之外, 其余地方多少都有些废弛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若是如此, 也并非说天朝就没有与王之的军队一战之力。
可问题是人家王之见势不对,就开始撒钱、喊话、搞四面楚歌、乡音催泪等等花活。
攻心为上。
天朝的武将把兵书翻烂了都没见过, 还有这种打法的。
谁能见钱不捡的?
哪怕后头有督战队在砍脑袋, 军心到底是被动摇了的。面对王之这样的无赖招数,只有军心建设做极好的军队, 才能勉强抵抗。
这样的军队,天朝里头满打满算也就屈指可数几支而已。还都不能轻易调动。
为什么?
就怕是拆了东墙补西墙,结果两边一起塌。
“陛下,您都一整日未曾进食了, 多少吃些保重龙体要紧。”
元丰帝听着熟悉的声音, 转过头来便见自己的老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后。
他立刻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眼神凌厉地扫了一眼自己的贴身内宦。
内宦也很无奈, 心虚溢于言表。
陈正德摆摆手,示意内宦下去, 自己则是同样不拘礼数陪同元丰帝坐在了台阶上:“他也是为你着想。”
“什么为我着想,怕只是念着自身吧。”
元丰帝的语气并不好。
朝堂上无人敢指着他的鼻子怒斥他是什么亡国之君,可是元丰帝自己心里没数吗?
南京, 南京, 那可是一国之都。
他不明白自他登基以来,夙兴夜寐,宵衣旰食, 梦寐以求的都是中兴天朝,为何到头来却是一个这样的结局?
天灾不断是否也意味着这是上天对他逆天而行的责罚。他登基就是个错误,父皇才是对的,是他错了。
元丰帝甚至不太敢看自己的老师。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当初他被老师一笔一画带着写出这一句话的时候从来不知……是否自己才是那个失道者?
从来不被人坚定选择是会有后遗症的。
他要当这个亡国之君吗?
陈正德看出了年轻天子的动摇,可他又能说什么呢?他老了,他还能陪伴君侧几年?
以后的路终究是需要陛下自己走下去的。
君臣二人在台阶上坐了良久。
陈正德有意沉默。
长久以来的师徒默契也让元丰帝清楚这沉默是因为什么,残阳如血,被深深宫墙吞入腹中。
他看着刺眼的美景,有些自嘲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是先生教我的道理,我明白的。””陛下英明。“陈正德喟叹。
“先生…”
元丰帝哑然失笑,主动起身去到桌案旁拿出了一沓奏折,然后递给了还坐在台阶上的陈正德:“先生不妨看看吧,这可都是朕的爱卿们提出来的良策。”
陈正德自然是知道这件事情的。
前段时日朝廷上下都很不好过,年轻的天子身上所肩负的压力也是难以想象的巨大,所以才暂行密函制度,让有识之士可以直接通过给事中向御前提送奏本。
这是为了避开那些有用的法子在提出的刚开始就被立场相左之人狙击。
但是看元丰帝这个表情想来这些所谓良策,要打上引号了。
陈正德挨个翻开看了看,表情顿时变得精彩起来。那可真是说什么的都有,生怕自己的建议,吸引不到皇帝的侧目。
有明显看着就是不知兵事的文臣,倡议清壁坚野。
这就暂且不提百姓故土难离,眼下马上就是秋收冬藏,来年又要春耕,这是要了农人的命。
更何况王之此人根本就不是关外建奴那一套打法。
关外建奴是靠着以战养战,掠夺资源才能始终保持高昂的士气。
可王之不是,他精心筹谋直接卡掉了整个南方沿海地带,就是为了让这一处为他疯狂造血。
所谓的清壁坚野,根本就伤不了王之半分毫毛,反而要弄得朝廷这边民怨沸天。
这是何苦来哉。
陈正德又翻开两本,这两本更为离谱,什么调动关宁铁骑回防,什么征召天下勤王之师。
且不说关外建奴,天朝内部有多少居心叵测之人也是无人知晓的,前朝的太子之位争夺可谓腥风血雨。
谁能保证那位分封到地方去的亲王对九五至尊的位置断了念想?
用这种驱狼吞虎之术,连胆大妄为都算是褒义了,这就是蠢才才能提出来的建议。
显然这些交到陈正德手中的奏本都是元丰帝已经精心挑选过的了。再往后翻则是稍微靠谱了一些正确的废话。
要用到实处去是压根不可能。
陈振德收起了这些奏本又整整齐齐的叠好,他也站起身,十分郑重地向元丰帝行了一礼——这是他们师徒二人私底下很少出现的情形。
“陛下你我都知,如今之计,唯有和谈。”
“哪怕是暂时能够修身养息也好,自元丰元年以来,天下万民就没有过一个风调雨顺的年纪,国库空虚也绝不是林尚书空口白牙喊出来的。”
元丰帝长久的没有说话。
陈正德自然意味着沉默是为着什么。
最终元丰帝妥协了:“至少不能是我们。”
陈正德这才抬头去看天子,元丰帝却并没有面对他,而是面朝殿门外…
黄昏早已结束,此刻也不见残阳如血了,只剩下沉甸甸的、马上就要压下来的夜色。
*
江逾白来到南京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被召见,所以也是第一次来到南京这边的大圆桌会议室
这里是重新装潢过的,同沙湾镇的那个会议室没什么分别,都是一副巨大的堪舆图,以及堪舆图前衣着普通的……
“先生来了,可让我好等。”
王之爽朗一笑。
议事厅内众人热烈讨论的声响也停了下来,他们原本正在谈和谈事宜,此刻却都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放在了进来的人身上。
说实话是看不太清楚的,因为议事厅外日光和暖,江逾白穿的又是颜色浅淡的服饰,形销骨立,整张面容苍白,神态寡淡。
他整个人都仿佛是江南常见的雨雾缭绕之中,模模糊糊才能看见的一点山际线。
风过无痕,不见真容。
直到他又进来几步,众人才又重新热闹起来。
和谈之事。
不少人士对此心动的。
因为并不是所有人天生都有那种称王称霸一统天下的野心,更多的人还是带了些乡土气息,想着日子好过了便也罢了。
更何况天天打仗,怎么能好好安下心来做生意呢?
而且真要推翻天朝,指不定自己就要背上千古骂名,毕竟得位不正,怎么说都心虚。
今朝能推翻天朝,来日会不会又有人同样这般集结起来推翻自己?
天朝也没真的到倒行逆施的地步,至少皇位上坐着的那一位,还算是位好君主——尤其是和先帝比起来。
大家的和谈意愿是一浪高过一浪。
王之显然也是动心了的,不然不可能把缠绵病榻的江逾白找过来。
“原是和谈?这可是好事一件,和气生财,有了财气,大家才能过好日子。”江逾白咳嗽两声,声音也轻微变了调。
“既是朝廷主动,想来他们也不愿意再兴兵戈之事。”
王之笑着接话:“正是如此呢,只是,如今就差一位正使,我思来想去,实在无人能担大任。”
“先生可有举荐人选?”
青年本来在咳嗽,这会儿竟硬生生停了下来,侧目望向王之,神色逐渐动容:“主公……”心绪的激动表现出来,他的苍白面容便多了几分血色。
看起来更肖似活人几分了。
“今身澄明于天下,先生所愿亦是我所愿也。”
旁人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却都觉得由江逾白去有些不妥。
毕竟江逾白在他们看来,一无能力,二无功绩,虽不知是为何被王之如此看重。
但这样走两步感觉身体都要散架的模样,实在不太可靠。
便有人说:“将军,郭冈郭大人能言善辩,对谈判一事经验老道,想来要比江大人更合适些?”
“是啊,将军。江大人多日缠绵病榻,这眼见着北地就要入了冬,路上若是再染了风寒可怎么是好?”
王之听着这些劝阻之语,面有不虞之色。
“郭先生常年奔波在外,好不容易能回南京休养一二,他毕竟也是知天命的年纪了,诸位总不能人好用就往死里用吧?”
这话就说的直白了。
可是有人去看看那身形瘦削的江逾白,也很想说了:这难道就不是人好用就往死里用了?
王之到底是这里全柄最大之人,几番拉扯,江逾白还是顺顺当当的成了正使,只待定下吉日,便可出使北京。
*
江鸣是来接兄长回府的。
却不曾想得了这样一个差遣,他犹疑再三,到底还是扯住了江逾白的衣摆,就像小时候那样。
“兄长,别去。”
江逾白却只是冷淡的抚开他的手。
他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凡革故鼎新者,皆是,若,一去不回。”江逾白的断句稀奇古怪,又意味深长,他的视线停留在了江鸣稚气尚存的眉眼上。
看了良久,才吐出剩下的字来:“便一去不回。”
*
同样觉得江逾白不该去的,还有方同甫和郭冈。
等二人接到消息,又火急火燎的来找王之时,正好是晚食时间。
“同甫,寻我何事,这么着急忙慌的,怎么说现在也是一品大员了,行事稳重些。”
王之放下筷子,端起茶杯漱了漱嘴,这才不疾不徐道。
“将军,江郎的身子不好,如何能长途跋涉,这要是没在路上岂不可惜?”
方同甫也是开门见山,他素来在王之这里立的形象就是心直口快、喜怒不形于色。
怎么说也是管着钱袋子的,要那心机特别深沉的?
王之能放心用吗?
“您瞧我连备选正使,也给您带来了。虽说年龄大是大了些吧,但也不是不顶用不是?”
方同甫指的正是站在他身边,很显然是被拖过来的郭冈。
“方同甫,我好说也虚长你几岁,你那把老骨头,如今能做着长途跋涉的事?”
“这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郭冈满口推拒之意。
“都没达成共识,就到我跟前来了。”王之心情颇好,面上还是带着笑:“我倒不知,同甫你与江先生的关系这样好。”
“你且安心,我会安排郎中跟着。虽说路途遥远了些,但也没说要在何时抵达不是?路上慢慢走,也是陶冶情操。”
“白郎中可说了,这般有益于先生养病。”
方同甫听出了言外之意,慢慢走。
哦……原来是为着拖延时间吗?果然和他猜想的差不离,王之这样的枭雄,怎么可能接受偏安一隅。
和谈不过是做个面子功夫而已。
第135章 革之时大矣哉 薄暮云低,清宵气惨……
薄暮云低, 清宵气惨凄。方听打窗急,已报与阶齐。【1】
左项明是纯正的南方人,第一次见雪时候,刚开始是新奇, 但很快这点子微不足道的新奇就被凌冽的风雪清扫的一干二净了。
毕竟他们从南京启程, 路上都走了快两个月了, 眼见着年关都过去了,一行出使者还没抵达京城呢。
要快走水路是最快的, 可惜江逾白受不得船。
他在车厢另一边斜倚着看书, 听江逾白念陆游这首诗,左项明犹还不信, 凑到了车窗前,见还真是接近一半的车轮都在雪里了,不由震惊。
“此地如此苦寒,百姓是怎么熬过冬日的?”
江逾白不语, 只是静静看着飘落到自己手上的雪花, 六角分明, 带来些微的凉意。
他很喜欢冬日, 尤其比之其余三季。
寒冬就像是宿命一样的万物落点,带着一种百花杀尽般、难以言说的残忍。
左项明是个话多热衷广泛交游的性子, 这两个月跟着江逾白可真是实打实的在受苦。
因为江先生,基本不怎么说话,不是在睡觉就是出神。
左项明作为此次出使的副使, 还是很关心和谈的具体事宜的, 那些交流话术、谈判态度,他所设想的都一一和江逾白陈述了一次。
江逾白也很是大方的放权,说是都听他的。
两人本来共同话题就没多少, 这下更是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了。
左项明回想初见江逾白时候,还不是这样的。
虽说现在的江逾白比之从前,样貌也没多大变化,但左项明如今再看江逾白,却只觉得他是即将暮年的耄耋老人。
左项明是个读书人,自然是惜才的,可沉疴已久的身弱,非人力可以扭转。
天阴雪冥冥。
“京城……”
江逾白抬手,彻底撩起了帘子,只能模糊的辨别出都城的轮廓,迎面而来的风吹散了一车厢的暖意融融。
左项明闻言,立马探头出去:“哪里哪里?”
江逾白指向了北方。
在这样能见度低的天气,能看见依稀的轮廓,就说明的确是离得不远了。车队的管事在问过江逾白之后,确认不再修整,直接继续往京城的方向赶。
左项明是有些心潮澎湃的。
这可是顶顶繁华的京城,他少时读书,多少次想着能够参加会试殿试,走出自己的青云路?
下马车的时候,他还险些腿一滑就要摔倒在地,还好后头比他高些的江逾白提溜了他一把。
左项明也没顾得上道谢和思考某人那风吹一阵就要倒的身体是怎么有力气把他一个身高八尺的男儿提溜住的。
他先就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
气度这方面不能输不是?
江逾白就没那么多讲究了,只紧了紧身上的大氅。
礼部侍郎怎么看怎么觉得面前这人好似自己哪里见过,却又说不出来,记忆实在模糊。
他不敢表露出来,这可是逆贼,沾上边了可真就要掉脑袋的。
比起礼部侍郎,太监明显是对江逾白印象更为深刻的,可……他不敢多想,强压下心中的惊疑不定,露出了惯常的招牌假笑。
“二位大人赶巧,陛下和诸位老大人们,正巧在开议事呢,请跟奴才这边请。”
左项明神色凝重了两分,怎么连修整时间都不给,一路风雪兼程的去面圣,确定不是御前失仪?
要知道在这场和谈里,他们才是掌握主动权的那一方。
就不说旁的吧,大半个北地的粮食都无法自给自足,多要靠运河转运,若不是主公宽仁,南京哪里还会有粮送到北地来?
看来这同样是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了。
*
文华殿。
今日是小朝议,和谈这种事,元丰帝并不愿意闹得人尽皆知的地步,所以殿内只有七卿重臣和内阁阁臣。
听到内侍通传,原先在议的事便被政治动物们默契的搁置了,诸位都是在等。
殿外传来响动,跟着太监进来的,是两人,穿的大抵是南京那边的官服另改的,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有人难免心中鄙夷,果真不通教化的蛮夷也。
“外臣江蔚、左项明拜见陛下,圣躬安。”
行的不是什么三叩九拜的大礼,而是官礼。后头那句请圣躬安,也是画蛇添足一样的存在,还莫名有些阴阳怪气。
元丰帝心下不悦,但听向他请安那人声音有些耳熟:“起吧。”
江逾白抬起了头。
众臣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只感觉莫名殿内的气氛紧张了起来,压的人有点透不过气,这还是陛下驭极六载以来,头一回发这么大的火……
可是,发生了什么?
众臣不解,只能看到两人的背影似乎在和陛下对峙之类。
再然后就是元丰帝的一声怒呵:“都给朕出去!”
殿内顿时彻底落针可闻,因为这一句君令里头没有明确的对象,大家都有点茫然,还是站在最前面的陈正德回首示意。
文华殿这才空下来,独留四人。
天朝皇帝元丰,首辅陈正德。
逆贼正使江蔚,副使左项明。
“江大人,朕该称呼你为江明见?还是江蔚呢?”
“不若你给朕指条明路?”
元丰帝气息不稳,面容阴鸷。
他钦点的状元郎,他一手栽培的治世之才,他托以重担视之为同道中人的人,现在以逆贼的身份站在阶下,面容平静。
“都是虚名,陛下喜欢如何称呼都可以。”
“朕待你不薄。”
江逾白对这个事实没有否定:“陛下待臣以私恩,臣报陛下以公义。”
元丰帝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
他虽被逼流放了江逾白,但是也留了起复的口子。江逾白只需要在岭南老实待上一段时日,等风波平息,便可重回中枢。
可江逾白竟然与谋逆者结党,去走不赢便是万劫不复的路。
心有怨怼,何至于此?
“为何谋逆?”
江逾白拱手行礼:“陛下明鉴,《周易》中,说天地革而四时成。革而信之。文明以说,大亨以正。”
“革而当,其悔乃亡。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
“革之时大矣哉。”
江逾白每说一句,元丰帝的脸色就越难看。
到最后,整个文华殿内几乎都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死死压着了。
那是天子的怒火。
陈正德和左项明都不自觉跪了下去,不敢抬头。
但江逾白还是站着的,姿态没有半分改变,就好像完全独立的一个个体一样。
左项明说实话很想去给江逾白的嘴堵上,江先生敢说他都不敢听。
说好的日后一起平步青云,将来做最大的官,也没说是死者为大啊。
这段话是《周易·革卦》的彖辞,其中蕴含极深刻的思想。
但在此刻,不需要那么深刻的解读,从字面意思上简单粗暴的理解成:“真正的变革需顺应天理人心,在恰当时机以正道推行,方能除旧布新,成就大业”就可以了。
以正义革新天命。
此时此刻说这样的话,不是剜心之言又是什么?
这哪里像是来和谈的了?
他还指望名垂青史呢,可不是英年早逝——可他很快也反应了过来,江逾白此行,从来就不是为了和谈,而是求死。
“你。”
元丰帝吐出一个单音节,忽而就笑了起来。
怒极反笑,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陈正德一联系前面江逾白说的什么答谢君恩,就知道今日所谓和谈之事彻底黄了。
这两个来使,能有一个走出文华殿殿门,都得称颂是陛下仁德。
“来人。”
殿外立刻进来一队禁军。
元丰帝抬手,虚虚一点:“赐车裂,即刻行刑。”
点的那个位置,自然就是江逾白了。
他本还想问江逾白是如何谋逆,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思谋逆的,可这些都不重要了。
这位他曾经的宠臣爱臣,以如今的身份站在他面前,已经足够说明一切了。
禁军们行动迅速,江逾白也意外的配合。在走之前,递给了左项明最后一个眼神。
殿内无人敢在开口。
左项明身在敌营,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江逾白被带走,殿外一阵嘈杂,锁链声,马的嘶鸣声。
红旗烈烈,风声呜咽,都像是人的凄厉哀嚎。
元丰帝已然是怒极,直接就让人在文华殿外处置了逆臣,连宫中规矩都顾不上。
左项明本想捂住耳朵的,他不过一文弱书生,生平亲身经历过的最大阵仗也不过是当日南京城破,何时见过血淋淋的车裂现场。
可他几乎没听到什么人声,便有禁军统领进来回话,带进了一股浓厚血腥气的寒意。
“启禀陛下,罪臣已死。”
“丢去化人炉吧,朕不想再看见他。”
左项明闻着那刺鼻的血腥味道,胃部翻腾,终于是控制不住,干呕起来。整个人抖若筛糠,几乎五体投地。
实在有些丢读书人的脸面。
好在来使这样的狼狈成功取悦了元丰帝,似乎是能透过左项明的丧家狗模样,看见王之一般。
他愉悦的轻笑一声:“左使身体有恙,怎么不早些同朕说。想来是水土不服,左使还是早些回去吧,若是不幸半道染病,无力传话可不好。”
左项明不敢有异议。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却不知如何回南京告知王之和谈失败,江先生身死之事。
殊不知,这样的结果正是王之和江逾白心照不宣想要的。
走出空气污浊的文华殿,外头风戚戚然,将落大雪。迎面撞入左项明鼻腔的,便是更重的血腥味道。
他一个激灵,小心翼翼的往……那处…看去。模糊的一片,万幸是模糊的一片,看不清断肢残尸。
宫人们正在有条不紊的清扫路面。
漫天雪花如天河倒泻,一点点藏住了着青石板上渐次蔓延的血泊。
“左副使,请吧。”内宦不耐烦的催促道——
作者有话说:【1】“薄暮云低,清宵气惨凄。方听打窗急,已报与阶齐”出自陆游《大雪自夜至旦欲午始晴》
第136章 番外A:春秋 寇陷金陵,遣使议和……
寇陷金陵, 遣使议和于京师。帝怒,车裂正使,磔其尸,独释副使归。
寇张“民天下当立”之旗, 不王不帝, 鼓行而北, 势若燎原。
四方黔首翕然从之。
是时,北庭南忧寇, 北虞建奴, 有臣工上疏,请开关纳虏, 驱虎吞狼,坐收渔利。
帝掷疏于地,厉色叱曰:“若开门揖盗,生灵何辜?朕不忍以一姓之安危, 易兆民之肝脑!”遂寝其议。
未几, 叛军破居庸, 京师震动。
城陷之日, 帝自刎于山。
留诏,其文曰:
“朕死, 勿伤黎庶。江山易主,善视之。”
*
大局已定。
人心浮动,王之的队伍鱼龙混杂, 谋士里头也早不是三瓜两枣了。
昔日打天下的兄弟们, 已经成为了拱卫天下的柱石。
王之并没有违背当初自己的诺言,独自称帝,享九五之尊, 而是依然保留了南京那般的朝廷制度。
一路跟着他走来的弟兄们自然是别无二议的。
可前朝旧臣贪生怕死者,自觉纳头来拜,依然是从前的天潢贵胄,喜欢在背后撺掇着人争权夺利——这是他们最擅长的。
郭冈是同江逾白一道走来的,对于对方那种举着大义的阳谋行径也是学到了几分皮相,主公烦忧,自然是要为主公出谋划策的。
“郭师此计果然妙哉。”
王之对此很是满意,立刻便着人安排了下去。
也对,大局既定,那些为此道身死者也该有个正当的名分。
其中,最主要的便是……
“惟大命既革,致祭于故军师祭酒江逾白,特进光禄大夫、少师兼太子太师、华盖殿大学士、追封‘文正公’江公之灵。”
“公之生也,以六元高第蜚声海内,而群小构谗,谓公科场之捷,得于夤夜关节。今某以三尺法清公旧案,尽削谤书,复公本籍。”
“某以雪公奇冤,册公上爵。生荣死哀,公可无憾!”
“忆昔某以布衣伏草莽,公策杖来谒,首倡‘民天下当立’之言,揭‘天下非一人一姓之天下’之义。”
“今,公舍生而取义,某偷生以成事;公以一身开万民之涂炭,某以万姓报一人之知。”
“呜呼哀哉!公之英灵,游乎八极,翼我义师;公之德音,与河岳同峻。予誓践公言,不戮一人,不负苍生。千秋万祀,公名与日月争光。”
“魂兮有知,歆此菲薄。呜呼哀哉!”
百官齐聚,共祭死难者。
礼官在前,声若洪钟的唱完了词。台下适时响起一片恸哭之声。
已经弱冠之年的江鸣垂首而立,并不参与其中。
兄长已经离世许久了,连尸身都寻不到,所谓的厚葬追封,都只是一个空口号罢了。
他至今依然是怀疑的。
怀疑这身死之计是王之与兄长心照不宣的。
江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自然是无法意识到诔文之中的所谓雪冤已经让不少前朝旧臣慌了神。
如何能不慌神?
为何听着,那位已经辞世的江祭酒…和从前某位前途不可限量的官场新贵莫名相似?
当年是勋贵们撺掇,文官们跟着煽风点火,才强行掐灭了先帝重整黄册之心。
满朝文武,无一人清白。
江祭酒和江明见是同一人???
反应过来的人已经是后颈一凉。
果然,下一刻一直被他们在心中多有鄙夷的蛮夷王之就带着兵马进来了。
王之面露悲怆:“祭酒之冤,某未尝一日敢忘,时至今日,终于能为祭酒正名。”
“来人,拿下!”
可那分明是笑容满面的。
在场众官不由胆颤,连挣扎都不敢,生怕在这殿内就血溅当场了。
前朝之人很快被压下去不少,兵戈碰撞之声,仿佛是在警告着什么。
王之是那样的气定神闲。
借着这样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成功的完成了敲山震虎。
江鸣年轻,但早就不是政治小白了。他看得清楚,适时动容垂泪。
王之拉过江鸣,用力拍了拍青年人的肩头:“好了,仪程还要继续,你兄长若是看了你哭鼻子,可不好。”
谥号文正,对于已经离世的江逾白而言没有任何好处。在王之这般近乎粗暴的澄清下,血流成河,可想而知那些笔杆子们会说什么难听话了。
反而更加坐实了人心中对于江逾白的质疑。
王之顾不上管这些,他要处理的事情还有很多。江鸣有时候觉得这对主公与谋士还挺有意思的,互相挖坑给对方跳,明晃晃的互相利用。
那些嘘寒问暖,失君如失去臂膀之类的鬼话都只是政治作秀而已。
王之大约是一直担心自己没有办法钳制住江逾白的,事实证明,他的担忧没有错。
当初说的军权在手,天下我有。有形的王座上无需坐人,背后看不见的权力才是永恒的既得利益。
王之信了这些,所以才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快速另立新朝。
但他随后很快就发现,在打天下的时候对他多还是言听计从的议员们,坐天下时纷纷露出了其豺狼本质。
放出的权力,收回的难度是成倍增加的,一不小心天下四分五裂了,还要再打一轮。
王之年纪已经不小了,他不一定能耗到。
只能是被早在许久之前就埋下的石子扰的彻夜难眠。
和这些官场老油条对比起来,王之是真的像个蛮夷。
他素来是个疑心重的。
看似对他坦诚无比,愿意为了新朝事业献出生命的江逾白都会这样把自己耍的团团转。
那那个年轻的江鸣呢?
受江逾白的言传身教,是不是也在背后谋划什么?王之的史书知识也补了不少了,曹魏和司马懿的故事他很清楚。
所以江鸣被请了进来,领了一份修史书的差事又出去了。
看似平调,实则下贬。
毕竟江鸣之前的职位可是在户部,那么个油水丰厚的衙门。
修史书能捞几个子儿?
王之还美名其曰让他自己亲自还兄长一个公道。
江鸣没有拒绝。
和他一块被发配的,还有早在谋士之中不起眼的左项明。
左项明没有什么大志在胸,对于修史书也是兴致勃勃的,还有心情保起了媒:“小子,你如今也有这么个年纪了,后院怎么还是只有鸳娘一个?”
“你兄长便也罢了,怎么你那些个文师父武师父的,也不替你操心操心婚姻大事。”
“不若就让咱来帮你瞧瞧?京城可有不少待嫁女儿家对你有意呢,可别辜负姑娘家们。”
江鸣不解于左项明一个读书人为什么会喜欢干牵红线这事,婉拒道:“都是私事,不好劳烦左先生,我有鸳娘一个足矣。”
左项明撇撇嘴,意味深长的扫了一眼江鸣的下半身。
一个正常的男人,哪有为一个女人守身如玉的道理?
再说,他江鸣和鸳娘都多少年了,平日里头聚少离多的,一年能见个四五次面都算是好的了。
鸳娘是什么出身?
说不定早连生养都不行了。
江鸣这个年纪,别人孩子都抱俩了,独他一个膝下空虚。
“我被安排来修史,倒是无妨。你大好年纪,前程似锦的,怎么?得罪了将军?”
江鸣无辜:“只是承了我兄长的情而已。”他说完,背着东西就要起身。
“你这是要去哪里?”
“兄长忌日。”
刚才还滔滔不绝的左项明立刻噤声:“代我向你兄长问个好。”没跟着一块去,他还记着他和江逾白相处的最后半天,实在可怖。
好险没能走出文华殿。
江鸣一招手,算是应了。
他提着篮子,没消多久就到了死后极尽哀荣的文正公墓前。
碑上无名,只镌刻了一行字:“万事有为应有尽,此身无我自无穷。”王之这大字不识几个的武夫选的诗,倒是格外的符合江逾白。
高大的墓碑耸立在此处。
青年放下了手中的物什,一一摆好。
“兄长,我还是不懂,你到底要做什么呢?”
“王之利用你稳坐江山,那你利用王之做了什么呢?”
江鸣不觉得江逾白是向前朝的末代皇帝复仇,也不觉得江逾白是在为民谋福祉,真正去做到什么民天下。
以一己私欲开天下战火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兄长的目的,始终让江鸣如同雾里看花,不甚明晰。
王之这样刻薄寡恩之辈,兄长还甘愿效死,一定是藏了后手。
“是我吗?”
“可是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呢?”
一阵萧瑟秋风卷起话语尾音,无人应答——
作者有话说:文言文就是随便写写,大家能看懂就成,不要细究。
第137章 番外B:鸣 江鸣是从已经不记得的……
江鸣是从已经不记得的哪一年的水灾里家破人亡的了。
只知道那会儿的天, 长久的、灰的没有一点活气。
家里唯一一袋子糙米泡了水,却是一家五口人唯一的口粮。在那样的天气里头,不赶快吃完,就不能吃了。
奶奶不想拖累家里, 便半夜里偷摸着跳了水。
江鸣那时没有睡熟, 模糊的看到了那个影子。他转过头想要喊人救救奶奶, 一扭头就看到爹也是醒着的。
爹看到他,伸手过来捂了他的嘴
身后那哗啦的水声, 很快就彻底掩埋在了滂沱大雨里头。
人死, 人之常情。
那些糙米,江鸣是生咽下去的。
还咽不下这些粗粝东西, 也喝不到奶的幼弟,就只能活活饿死,脖子细得几乎撑不住那颗硕大的头颅。
一夜之间,家里就只剩下他和爹娘了。
再然后, 娘被卖了去做菜人。爹带着他继续逃, 妄图逃出这一片泽国。
水声, 是天地间唯一的声响。
爹放弃了奶奶, 放弃了弟弟,放弃了娘。江鸣知道, 他之所以被带着,是因为还有些用处,他也会被爹放弃的。
江鸣对此并没有什么难过的, 他反而很庆幸自己能活到现在。
比起同龄的其他孩子来说, 他的运道已经是好的过分了。
*
被江泰和收养之后,江鸣着实过了一段好日子。
不用再日日提心吊胆,能穿打补丁的衣服, 能吃饱饭,不用挨饿受冻。
他多希望这样的生活能过一辈子,让他做牛做马也乐意。
一朝下狱,江鸣所珍惜的也化成了泡影。
狱中缺衣少食,可江泰和到底是族长,饿不着他,挨一挨也就过去了。
身病好医,心病却难医。
族人的咒骂和怨恨日复一日压在江泰和身上,江鸣心急如焚,眼见着爷爷的头发越发花白,也只有无能为力。
被爷爷收养的那一日,是日后每一年江鸣的生辰日。那时候他已经快饿死了,整个人只剩下一副骨架子,不少地方都被水泡烂了。
他年纪太小,根本无法抢到食物,就算好不容易能找到些果腹的东西,也很快会被其他人抢走。
*
江鸣当年是恨过江逾白的。
如果没有他,如果不是他,爷爷是不是就不会死呢?
可爷爷是如此珍视爱护着江逾白。
爷爷在临终前还牵着他的手,叮嘱着:“好孩子,我知道你有些东西不愿意说,我知道是这日子太苦了……你只是害怕…”
江鸣泣不成声。
江泰和已经意识模糊了,只是死死拉着他的手:“去明见那儿,他会照顾好你的,别怕…爷爷走了也别怕……”
怎么会不怕呢,怎么能不怕呢?
爷爷。
未来那么那么漫长,你都不愿意再陪我了吗?
*
在对未来惶惶不可终日中。
江逾白的出现,向江鸣伸出了手——准确的说,是江鸣自己主动死死抓住的。
每一个活命的机会,都需要这要紧紧抓住,才能继续活下去。
江逾白是一个并不称职的兄长。
两人的相处当中,更多的总是江鸣在照顾这个没什么人气的兄长,哪怕他们相差了十几岁之多。
因为自幼的经历,他很擅长察言观色,所以当流放之路走到终点时,江鸣是第一个意识到的。
“兄长,你是不是要走了?要去哪里吗?”
“你都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就不怕蒙眼上贼船,这辈子都下不来?”
其实早就下不来了。
江鸣很清楚,他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哪怕有江玉成的格外宽待,也终究是毫无出路。
只有逃,像他每一次选择逃离一样,逃出,生天。
在江鸣心中,逃离从来不是懦弱的,而是远比忍受需要更多的勇气,因为逃离意味着未知。
它是属于勇气的史诗。
从岭南,到南洋,再回到沿海。
江鸣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原来如此之大,他几乎眼花缭乱的在适应着,试图跟上兄长的步伐。
可是兄长,你到底要做什么呢?
你造反,你分权,你拉一派打一派,统一南洋。
你重回沿海打江山。你不惜民力物力,无视生死。你甚至带来更多的苦难,而后又痛快的一死了之。
成就王之的霸业。
*
我试图去理解你,这是一切必要要做的事情。
可我无法理解你。
为什么你这般割裂?
*
坏事总是向下流动的。
江鸣仰着头,试图看清楚兄长面上神色:“就不能不往下流动吗?没有别的办法吗?”
“自然是有的,只是很难而已,甚至你穷尽一生都做不到,这与你的努力无关,只是因为时代不允许。”
“是什么?”江鸣只是继续追问。
“你可以改变坏事流动的规则,让上面的人承担更多。也可以增加保障之策,让下面的人有一定的法子抵抗流动下来的坏事。还有更简单粗暴的,直接让下面的人掌握权力……”
“办法总是很多的。”
也许是久违的喝了酒的缘故,青年今夜情绪波动格外鲜明。冷雨铺面,也未能浇灭燥热的酒意,他伸手仿佛是要握住风刃。
杀意凛凛然。
*
你明明清楚的知道坏事是向下流动的,但你却完全不管不顾。
“办法总是很多的。”
我就是你的办法之一,是吗?
*
王之从来都不是一个多大气的人,他在兄长死后多年才意识到自己被算计了,这股无名火又不能宣之于口,加之某种忌惮。
江鸣就成了这股火气的宣泄口。
他修出的史书被来回打回,在旁的同龄人在官场上游刃有余的时候,他枯坐故纸堆几近五年。
就连左项明都离开了。
五年,足够世人遗忘备受尊崇的文正公还有个弟弟了。
江鸣被安上了莫须有的罪名,然后对着王之那张装出来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脸,被强硬摁着下跪。
“江鸣,你如何对得起你的兄长?”
他居然还能厚颜质问。
可江鸣却真的被问住了。
好在当年短暂同窗过的方同甫居然出言相助,又是晓之以情,又是动之以理,勉强保下来江鸣一条命。
“走远一点,不要再回来了。”这是方同甫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江鸣被驱逐出了南京城。
为了生计,江鸣不得不进入工厂或者任何需要人的地方,不知昼夜不知疲倦的努力工作,以换取活口的一点微末薪酬。
然后用薪酬换粮食,吃饱了继续工作换薪酬,薪酬换粮食,粮食换工作。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在这漫长的劳动中,那些曾经和兄长谈过的只言片语一遍遍在江鸣的生活中得到了验证。
名词、概念。剖开了这个看起来十分合理且平等的劳动力交换过程。它们以一种淋漓、残忍的姿态出现在了江鸣面前。
江鸣从原本高高在上怀着悲悯又无可奈何的观察者,成为了亲历者。
亲自经历每一条兄长和商户们敲定的,能够最大程度把一个活人敲骨吸髓的规则。
最窘迫的时候,江鸣甚至连个栖身之所都没有,只能和工友们一块,租一条绳子作为晚上的“床”。
这一切就像是他少时经历过的那场漫天泽国一样,继续沉沦下去,他会和其他人一样消失。
但和其他人不一样,他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消失。
他是他们之中唯一睁着眼睛的。
因为他曾经是来自于俯视群体的一员。
年过而立。
江鸣再一次选择了出逃,这次没有人再走在他前面,牵引着他,只有他自己。
*
这就是你要我做的吗?
兄长。
你万般计谋周全,却唯独对你死后我会如何不管不顾,你是在逼着我走下去。
“你很聪明,你不会轻易的相信任何人说的话,你只会相信事实。”
所以你逼着我去看见事实,成为事实的一部分。
你成功了。
第138章 番外C:历史课 “好了,上节课我……
“好了, 上节课我们讲完了天朝末期社会危机,这节课我们来讲本国Modern History的开端,East Asia的变革和全球秩序的雏形。”
历史老师王梅盯着一群因为这节课上完就可以放学放假7天的学生,语气似笑非笑:“要是有那屁股痒的, 坐不住的, 就给我站起来听课。”
“咱们这个假期的历史课作业有多少, 就看你们的发挥了哈。”
“好好听课,作业我可以不给你们布置。”
台下顿时一片寂静, 各个都精神抖擞起来。
王梅翻了个白眼, 忍不住笑了:“行了,逗你们玩的, 我知道都不用我讲,你们没上高中历史课之前,估摸着也都已经对两位江先生的历史地位和事迹了解的差不多了,今天就是个查漏补缺的闲聊。”
台下有学生举手。
王梅诧异:“宋同, 怎么了?”
宋同站起身, 善意指正道:“老师, 你说错了, 不是两个江先生,江鸣是女士。”
王梅更为诧异。
学生们立刻七嘴八舌起来。
“老师你是不是没刷手机呢?今早刚刚宣布的哦, 说是历史研究人员找到了当年江鸣英勇就义的遗址,骸骨送去检测,然后发现江鸣原来是个女的。”
“我就说呢, 小时候看电视剧就怪怪的, 咋那个时候别的高官都三妻四妾的,江鸣长那么帅,后院就一个。”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小心咱历史课代表江鸣激推揍你。”
王梅听着议论声,拿出手机来一看,还真是。
她也没有端着老师的架子,而是赞赏的道谢:“我要多谢我们的历史课代表的指正啊,今天太忙了,都没来得及看手机。”
宋同骄傲的哼哼了两声,这才满意坐下来。
“那我们先简单过一下大概内容吧,待会儿我想听听你们怎么说。”
“现在翻开课本。”
“17世纪中叶,在天朝统治下,封建制度日趋腐朽。土地兼并日益严重,朝廷党争不断,为了解决财政问题,元丰帝一登基便开始着手准备治理财政问题。”
“但是旧利益集团只管自己吃饱吃好,哪里管得了皇帝死活。这才有了著名的六元及第科举舞弊大案。”
“很遗憾,这案子也成了悬案之一,我们至今都无法确切得知真相。虽然后来President王之为江逾白澄明真相,但那更多的是政治因素。”
底下宋同的同桌好奇的问:“宋同,你不是老说这对主公谋士天作之合吗?什么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怎么王之这里洗白听着这么不真心啊?”
宋同拨弄着自己耳际的碎发,耐心给同桌科普安利:“我说他们两天作之合,是因为这两个人都鬼精到一块儿了。”
“什么为君死啊,江逾白那是要君死。”
“全是利用,没有一点真心。”
“王之但凡有一点,当初北上和谈就不该让江逾白去。你想想,那皇帝见自己亲自提拔起来的人还想着日后重用呢,结果跟着别人一块来造自己的反了,能不火大吗?”
“江逾白那会儿身体也已经很不好了,就是自愿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呗。”
“就是王之这狗东西实在是刻薄寡恩,人都死了还要借着一个死人的名头搞事情。”
同桌不解:“那这不是江逾白被单方面利用吗?你咋说互相算计?”
宋同翻了翻书,指出一页来:“喏,因为江逾白本来就只有一个目的啊,王之是他达成目的的手段。”
“王之也蠢得挂相了,全程处于上位者,还被江逾白阴了一手。他当上President之后,可没得到多少实权。”
“自己又没什么政治素养来的,当了一届就被赶下台了。”
台上的王梅还在继续:“同时,在东南沿海地区,商品经济发展,出现了Capitalism(zi ben zhu yi)生产关系的萌芽,但受限于封建专制制度的严重束缚,发展艰难。”
“直到科举舞弊案最大受害者江逾白假死脱身,前往南洋之后,他系统性的整合了南洋一盘散沙,新的生产组织方式与管理理念,极大解放了生产力,并且通过海贸迅速积累了雄厚资本。”
“南洋也就成为了后续王之集团最大的后勤基地。”
“江逾白提出的民天下口号以及纲领十分具有吸引力,王之集团迅速吸纳了各阶层的社会人士,一路北上,直接攻打下了南京城。”
“面对军事上的失利,北京朝廷试图以和谈分化瓦解抗争队伍。”
“面对和谈,阶级局限性和小富即安的思想让王之集团内部出现了动摇。”
“而江逾白的殉难,让内部妥协思潮被压制,一路势如破竹,建立新/Regime(zheng quan)。”
“标志着Bourgeoisie(zi chan jie ji)性质的政权在East Asia的确立。它废除了许多封建特权,鼓励工商业发展,推行法律改革。”
“在初期极大地推动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蛋糕做大了,但这并不代表劳动人民能吃到的蛋糕变多。”
“其Regime(zheng quan)本质是Commercial bourgeoisie(shang ye zi chan jie ji)和转化而来的地主阶级的联合专政。对The proletariat(wu chan jie ji)进行的残酷的原始积累和剥削。”
“我们必须辩证的分析,这一切的社会矛盾,其理论源头之一,正是江逾白为快速积累资本、增强国力而提出的某些忽视人文关怀的激进政策。”
同桌又忍不住开始讲话了。
“这个我知道,当时工厂和矿场大量使用童工,因为不用给童工多少钱,还可以让他们干最累的活。”
“我看到有个博主科普说,这些孩子只有不到10岁,每天都要在烟囱里爬来爬去清理煤灰,一个不小心,摔下来就是摔死或者摔残。”
“那个年代可没有什么工伤的说法。”
宋同抿唇,不太喜欢这个话题:“还好我是这个年代出生的。童工都已经是这样了,就别提成年工人了,估计无论男女都是拿来当牲口用。”
“感觉江逾白和商鞅似的,说他很厉害确实很厉害,说他不当人……那也是确实不当人。”同桌如此感叹着。
“历史教科书还是美化了,这哪里是缺了点人文关怀啊,我可是看过真实记录的。”
“宋同,你说一个人怎么能这么极端,江鸣还在日记里说过她的思想启蒙来自江逾白。”
“能想那么透彻的江逾白咋反而压榨群众越狠呢?”
宋同却是喃喃了一句:“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什么?”
宋同摇摇头:“没什么。”
王梅看了二人一眼,同桌立刻噤声,不敢再讲小话了。
可老师却没放过她。
“程潇琦,你来说说这场革命的历史地位和历史意义。”
同桌汗流浃背:“额…是第一次且成功了的Bourgeois revolution(zi chan jie ji ge ming)?”
“还有呢?”
“结束了封建帝制,是整个人类社会发展史上的里程碑。”
“还有呢?”
同桌编不出来了。
宋同无奈提醒道:“好处说完了,坏处呢?”
同桌眼前一亮,立刻补充:“封建残余依然强大,民主只是少部分人的民主,而非人民的民主。”
王梅这才满意了:“坐吧。我们今天课程的内容大约就这么多,这一节不算是重点,但考试不会落下这个知识点,大家回去还是要好好巩固一下的。”
此时距离下课还有快半小时呢,学生们不由得骚动了起来。
“接下来的时间,就是自由讨论吧,大家都知道江逾白这个人物的辩证性很强,我们来随意聊聊。”
王梅笑眯眯的。
“也不用站起来,就坐着聊聊就好了,随意一点。没有人愿意发言的话,就加作业哦。”
教室里传来几声哀嚎,然后便骚动了起来。
最后还是历史课代表宋同的同桌起到了一个带头作用:“老师,我觉得江逾白就是典型的‘必要之恶’。”
“结果主义和功利主义,是分析他必不可少的两个理论,他这种高功能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是只会觉得目的证明手段是正当的。”
王梅十分认同,在黑板上写下了必要之恶几个字,而后继续笑眯眯的看着教室里的学生。
放在她手边的那一大沓试卷,可是扎眼的很。
在这样的有效激励下,总算是有人又开了口。
“我不同意。”
“许多重大的历史变革,从焚书坑儒到圈地运动,都曾被一些人用必要之恶来辩护,认为它们是推动历史进步所不可避免的阵痛。”
“但这种牺牲的行为,谁有权力来定义那个“更大的善”?又如何保证这个“善”一定能实现?”
王梅赞许地点点头,引导道:“说得很好。这就是我们评价历史人物时最核心的辩证点:历史前进的‘必要性’,与过程中付出的‘人道代价’,我们该如何权衡?”
这时,宋同也加入了讨论:“我觉得,我们不能用简单的‘好人’或‘坏人’来框定江逾白。”
“他如果真的是个纯粹的恶人,何必去启蒙江鸣呢?江逾白那么聪明,难道看不出自己的妹妹到底是什么样的性格吗?”
“他就是故意的。”
王梅欣慰地笑了:“这正是历史最迷人的地方。”
“我们回溯过去,不仅仅是为了知道‘发生了什么’,更是为了寻找‘为何发生’以及‘还有何种可能’。”
“江逾白与江鸣,这对跨越了性别、身份与理念的复杂组合,他们的思想交锋与传承,本身就是留给我们最宝贵的精神遗产。”
“今天的讨论非常好,作业就是——请你们以此为题,写一篇小随笔,谈谈你们的看法。”
下课铃声适时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