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姮脸上早就铺满了泪水, 却弯起唇角,含笑看着燕回。
万幸,万幸, 他没有像顾峪说的那般, 瞎了一只眼睛,他好端端的,如她在佛前祈愿地那般,康健,安和,站在她面前。
“阿兄”,姜姮没有忍住,伸出手想去摸一摸他,她好怕这是一场幻梦。
燕回向前迈了一步, 好让她抓住他。
“阿久,我来迟了。”他抓住女郎的手, 深深望着她道。
姜姮泪水汹涌。
他就是来迟了。
他明明可以早些娶她,却非要等着拖着, 等着考取功名,安身立命, 等着她父亲母亲心甘情愿将她许配……
“阿兄,来生, 早点娶我,好么, 别再让我,嫁错了郎君。”
黑暗中,顾峪眼眸猩红,望着他的妻子, 抓着另一个男人的手,泪流满面,说着嫁与他,有多后悔。
“来人!”男人低吼,声如惊雷划破深沉的夜色,“镇南王使,意图劫狱,就地,格杀!”
姜姮和燕回俱转目来望,就见他一声令下,便有两队士卒持刀蜂拥而至。
“你胡说,他没有!”
姜姮没想到,这取人性命的污蔑,顾峪张口就来。燕回因为她死过一回了,她决不能看着他再死第二回!
“把刀收回去!”姜姮握住燕回想要拔刀的手,央求地看着他。
他不能拔刀,果真打起来,他寡不敌众,一定会被顾峪绞杀。只要他不拔刀,顾峪就不能空口白牙污蔑他劫狱。
燕回握紧刀柄,沉沉看着顾峪,“卫国公,要杀我,也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卫国公,你说他劫狱,可有证据?”姜姮和燕回站在一处,看着顾峪,朗声质问。
顾峪目中若有淬冰寒刃,直直望着女郎。
她敢这样对他说话,敢这样,为了护下一个男人,冷冰冰地,理直气壮地,质问他。
她当真以为,她是什么归义夫人么?
她当真忘了,她到底,是谁的妻子么?
他早就告诉她,镇南王使会来狱中见她,还教了她应对的法子,她温温静静地,什么反应都没有,却原来,她认识镇南王使,不止认识,还曾……想要嫁他!
她竟瞒着他,甚至借他的手,光明正大,私会她的旧情郎!
他怎么早没有看出,她有这等巧思,这等大胆!
“愣着做什么,杀了镇南王使!”顾峪沉目,声如闷雷,低低的在云层中滚动,随时都可能落下一道惊雷。
他身后,严阵以待的士卒再次持刀而动,燕回也欲拔刀。
“放肆!”姜姮颦眉,抓紧牢房格栅,勉力克制着因恐惧而生的颤抖,直直看着顾峪眼睛,迎着他破空而来的威压、愤怒,与他对峙:“我是圣上册封的归义夫人,我说他没有劫狱,就是没有劫狱!”
她咬咬唇,纤细的手指愈发用力抓紧格栅,微薄而决绝地说道:“今日谁敢动镇南王使,就连我的命,一道拿去!”
这话一出,持刀士卒俱有了顾虑,停在原地不敢妄动,犹犹豫豫看着顾峪。
顾峪按着短刀,手背早已青筋暴起。
他抬步,朝姜姮走去,倒要看看,她是否真的敢,和这个镇南王使,同生共死。
“你,站那儿。”姜姮拔下发簪,抵在自己脖颈,看着顾峪。
“不可!”燕回想要阻止,姜姮后退几步,避开了他。
她清楚顾峪为人,他铁了心要杀燕回,她没有别的法子,只有归义夫人这个身份,只有这条命。
归义夫人到底还有些分量,顾峪总归还是要顾忌些的。
顾峪看见,那簪子在她脖颈上划出了血,鲜红耀眼,像那夜她穿的石榴裙。
她果真,生了必死之心。
他望着她脖颈淌下来的血,定下脚步,没有再往前一寸。
“我说,镇南王使没有劫狱,没有任何失礼过错,你不得污蔑、为难他。”姜姮看着顾峪,要他的承诺,要他放燕回安然离开。
顾峪胸中如有烈火炙灼。
那个男人没有失礼,没有过错?
姜姮自是看出了他的不甘,漠然提醒:“我是归义夫人,他是我旧臣。”
她在告诉他,她此刻是归义夫人,这牢里的是归义夫人,不是他的妻子,所以镇南王使抓她的手,不算失礼,不算过错。
对峙良久,她始终没有放下簪子,脖颈上的血还在流。
顾峪抬手,欲对诸士卒命句“退下”,方启唇,忽觉一腔气血上涌,一时按不住,竟咳吐了一口血。
“卫国公!”
“大将军!”
“退下!”
顾峪很快站直了身子,抿去唇角残血,像方才一样挺拔威严。
牢房内的女郎却只是眼睫闪烁了下,仿似被血迷了下眼,很快就又镇定下来,冷漠地看着他,继续给他提要求:“放镇南王使走。”
顾峪不说话,只是侧身而立,放开一条出去的路。
女郎看向燕回,声音立刻就柔软下来,“走啊。”
顾峪拳头攥紧,差点又翻上一口血。
“走啊。”她急切地央求,知道燕回在担忧什么,说道:“我是归义夫人,他不能把我怎样。”
“走啊。”女郎眼中不觉噙了眼泪,催促。
燕回抬步,看向顾峪:“归义夫人若有差池,我纵万死,也必,为她讨个公道。”
亲眼看着燕回离去,姜姮才神思一松,长长舒了口气,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此刻才觉腿是软的,手心一层层冷汗。
“咣当!”深深沉沉的夜色里,顾峪用他的短刀砸开了锁,开门进来。
姜姮无力地看看他,收回目光,无所谓地闭上眼睛。
随他处置吧,反正,她本来就想,等出狱与他和离。大不了,他气不过,予她一封休书,让她颜面尽失,做京城笑柄。
“他到底是谁?”顾峪看着她,目光里仍有血腥味。
姜姮不答,靠在墙上闭着眼睛,懒懒道:“与他无关。”
“怎么与他无关?”顾峪眼眸猩红,似要溢出血来,重重掐着女郎下巴抵在墙上,“他到底是谁?”
“他是镇南王使。”姜姮抬起眼,淡淡地看着他说。
“他是镇南王使,你是归义夫人么?”顾峪冷道,掐着她下巴逼近她唇,“你果真忘了,你是什么人?”
“你做什么,你放手!”姜姮胡乱打着男人掐在她腰上的手,被他扯出一物缚住双手,掐着腰托抵在墙上。
“可记起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又蛮横地闯进去,方才的怒火都化成了当下的力道,重重按她在墙,看见她脖颈上,因为另一个男人留下的残血,手下不觉用力,掐着那本就纤弱的腰肢重重抬起,又落在他身。
“还没记起么,你是什么人?”
他冷峻的面庞压在她面前,刑讯一般逼问着她。
姜姮仰头,始终闭着眼睛,不去想自己有多难堪。
这里是牢房,纵使外面所有狱吏士卒早已退下,可终究是没有门的,只有根本遮挡不了视线的格栅,他们甚至没有在屏风后面。
她不说话,他却固执地要一个答案,不肯放她,不肯退去。
他掐着她的下巴,面庞压下来,眼眸里尽是血色,对她说:“你是我的夫人,不是归义夫人,明白么?”
他晃了晃她被绑缚着的双手,绳上系着的荷包里是那块平安石,问她:“这是为我求的,是么?”
生辰,平安石,鸳鸯坠,重塑金身,三丈石佛,一树的“君子安和”……
种种种种似千斤重石在他心口堵着,但,只要她说一句,是为他求的,都是为他求的,只要她说,他就信。
可是姜姮一个字都没有,一个眼神都不给他。
她就那样闭着眼睛,偏过头,悄无声息地反抗着他。
从前床榻之间,她也多有这般情状,只有被他掐着下巴,逼迫着,她才会看他,只要他一松手,她就闭上眼睛偏过头。
原来不是害羞,是反抗么?是心里想着一人,求而不得的反抗么?
“是为我求的,是不是?”
他重重的,深深的,几乎要把她揉进身体里,逼着她答复,逼着她,骗他。
“说啊。”
姜姮只觉,后背上上下下,擦磨的发烫,浑身的力气似都被男人抽走了,哪里都是酥的脆的,一碰就要碎掉一般。
“你该知道,不是。”
她有气无力,声音疲软,说出的话却像锋利的刀子,字字剜心。
男人眉宇拧得更深,目光更冷。
为何不肯骗他,说句谎话,一个简简单单的“是”字,很难么?
顾峪不再说话,只是惩罚似的加重加快贯在她身的动作,掐着她下巴,不许她偏头,不许她不看他。
他不管她心里记挂着谁,他要她看个清楚明白,现在,是谁在和她夫妻·敦·伦。
“五月十九,还记得那日么?”他在她耳边冷冷低语。
他终于明白,那夜她为何穿了石榴裙,为何观音寺的老沙弥会对他说生辰欢畅……
原来是另一个男人的生辰,她为那个男人求了平安石,穿了石榴裙。
她打扮得那样好看,那样明亮,居然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那夜,第一回,她是拒了他的,原来是不想叫他碰。
还有在观音寺的厢房,她也不叫他碰。
就是那日,她见到了镇南王使。也是那日,她的眼泪尤其多,初见镇南王使就哭了一回,夜中怕他强来又哭一回。
原来她那日的眼泪,是为镇南王使流的,身子,是替镇南王使守的。
她不叫他碰,他偏要碰。
“五月十九,还记得那日么?”他故意在她耳边,冷冷地,低低地重复。
“在你的闺房,记得么?”他一字一句,也作刀子,提醒着她。
她是为另一个男人穿了石榴裙,但那裙带,是他解的,裙裳是他搓磨皱的,是他让她的汗把裙子浸湿的。
“别说了……”
她的眼泪又来了,咬着唇,不肯迎合他的动作发出声音。
方才那么久,她都没有哭,一提起那个人的生辰,她的眼泪就忍不住了……
他却故意要提醒她,“五月十九,是那人的生辰,对么,他的生辰,你在做什么?”
“不要说了……”姜姮一个字都不想听了。
“灵鹿”,他伏在她耳畔,默了良久,终是有些气馁地说:“忘了他,我不追究。”
姜姮摇头,疲软却清楚地说:“卫国公,我从来不是什么灵鹿。”
她抬眼,双目如含秋水,安静而坚定地望着顾峪,说:“他之于我,如同灵鹿之于你,你对阿姊有多遗憾,我对他,便有多遗憾。”
顾峪眉头深蹙,额上青筋暴跳。
她竟敢,明目张胆地跟他说,她对另一个男人,有多遗憾?
他唇角勾起丝冷笑,腰板挺直,却按着她重重向下,低语:“那只能,让你抱憾终生了。”
···
顾峪已在书房坐了两个时辰。
书案上铺着舆图,打开着书卷,角落里,放着一个小小的银丝项坠。
成平说,那个坠子是求来夫妻和美、白头偕老的。
他离开大理寺狱时,已是晨光熹微,姜姮再也受不起任何磋磨了,却自始至终没有如他的愿,不肯说一句,那些东西是为他求的。
他从来不知道,那样温温静静、柔柔软软的一个女郎,会守着一句轻飘飘的话,倔强地就是不肯如他的意。
他要的很多么?一个肯定的答复而已,不在乎真假的、一个肯定的答复。
她与旧情郎私会,被他撞破,她赌上自己的性命护着那人也就罢了,事后,她竟然没有一句解释,没有一句遮掩,就这么大大方方、明目张胆地告诉他,那人是她从不曾忘却的遗憾。
她想做什么?她忘了她到底是谁的妻子么?
顾峪的目光始终落在项坠上,冷冰冰瞧着上面的水波状纹样。
原不是“洲”,是“渊”。
那个男人和燕荣有六分相像,当也姓燕吧?
姜姮的小字,竟然随了他的姓!
他到底叫何名字?何时与姜姮纠缠不清?这次隐姓埋名来京,又是何目的?
“去姜家,把春锦叫来,还有,姜姮闺房那个上锁的箱子,就说放着我的东西,一并搬来。”
家奴领命,很快就依他吩咐办妥,将春锦和箱子一并带进了他书房。
“家主,这把钥匙是姑娘放的,我不知……”
春锦只当箱子里果真有顾峪的东西,正欲告诉他自己没有钥匙开不了锁,见男人已解下短刀,砰一下,雷霆一般砸开了锁,径直去翻里面的东西。
果真有一块“生辰欢畅”的牌子,和一个装着平安石的荷包。
下面便是衣裳,约是经年不曾穿过,压在箱底太久,生了淡淡的霉味,颜色却是红红绿绿,鲜亮的很。大概是女郎闺中旧衣。
旧衣上放着一个细长的朱红匣子,不甚精致,匣子上用金线绣着两个小字“燕久”,旁边还绣着几只飞舞的燕子,匣子里只有一张发黄的纸条,是幅小画,画着一个满头簪着石榴花的小姑娘,右下角的落款是姜姮笄年生辰日,还有一个名字——
燕回。
原来那个男人是叫燕回?
燕回,萧渊,渊,回水也。
顾峪目光暗了暗,抓起手边灯盏扔进箱内,又丢了一个火折子进去。
“那里边还有姑娘的东西!”
春锦惊声呼着,想抢下箱子,但箱中都是易燃物品,又泼了灯油,火苗方起便呈熊熊之势,几乎一瞬间就将箱子吞没了,噼噼啪啪的很是热闹。
顾峪屏退其他家奴,只留春锦一人。
“你跟着姜氏多久了?”
虽向知顾峪是个不近人情的冷性子,春锦还是觉察出,他今日情绪尤为异常,遂愈加小心回道:“好多年了。”
“自幼?”顾峪声音很沉。
他平素说话也是这般声音,但往常只是冷漠了些,今日却很是吓人。
吓得春锦身子颤了颤,头埋得更低,“是。”
“你可认识燕回?”
春锦浑身一震,下意识抬头看顾峪,怔了怔,慌忙低下头去,连连摇头:“不认识!”
“说实话。”他声音更低了,阴恻恻的像深沉暗夜里的鬼魅,莫名透着一股凶戾。
春锦依然摇头,“婢子不认识!”
顾峪的目光却更暗了。
能叫丫鬟如此惧怕逃避不敢谈论,想来当初,姜姮和那个男人的牵扯,叫人刻骨铭心,又讳莫如深。
“想你家姑娘安然无恙,就跟我说实话,若是叫我亲自查出来,你觉得,姜家敢保你家姑娘么?”
春锦已吓得满眼是泪,想到顾峪平常待自家姑娘也是冷情冷性,知他这话不是唬人,想了想,大着胆子哭道:“家主,姑娘是您的夫人呀,姑娘自从嫁给你,一心一意待您,没有什么过错呀,您不能这么对她……”
顾峪没耐心听这些,扯了银丝项坠扔在春锦面前,冷道:“一心一意?”
和他成亲三年,带着的项坠上还刻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这叫一心一意?
她的丫鬟倒是比她识时务,比她会骗人。
“你说实话,我不伤她性命。”顾峪食指微屈,沉沉叩着腰间短刀。
春锦这才松口,“我说。”
“燕郎君和我家姑娘自幼相识,经常一处玩耍,原来,姑娘是想嫁燕郎君,老夫人他们不同意,后来……”
春锦犹豫,忖度着怎么说能叫男人少些怒气。
“实话。”顾峪自然看出丫鬟的小心思,威慑道。
春锦只得继续道:“后来,您去提亲,老夫人和老将军都中意您,姑娘不愿意……就和燕郎君逃了……再后面的事,婢子也不清楚,只知道姑娘被抓回来大病了一场,听说燕郎君被大郎君砍了两刀,掉进河里冲走了,大约是活不成……”
顾峪定定坐着,良久说:“今日事,若泄与旁人……”
“婢子明白,婢子一定不会乱说,求家主不要为难我家姑娘!”春锦伏地跪求。
顾峪没有说话,挥手屏退春锦。
问出来的这些,他不是没有猜到。
姜姮如此大兴佛事,祈愿诵祷,所求只有一个“君子安和”,他就猜到他们之间曾发生过什么事。
所以这回,观音寺一见,她的眼泪就没忍下,甚至当着他的面,就落泪了。
久别重逢,失而复得,她原是欣喜,他却还以为,是梁国公夫妇欺负她,她受了委屈才哭的。
所以昨夜牢房内,她以性命相护,也要保燕回安然出狱,就是怕再次失去燕回。
三年了,她嫁给他三年了,她的眼里,还是只有燕回!
他给过她机会了,给过她机会骗他,继续做他的夫人,是她弃如敝履。
顾峪攥着短刀,手背上又暴起青筋。
对他没有真心的人,他也不稀罕。
顾峪起身,去了大理寺狱,还特意叫上姜行一起。
···
“承洲,可是阿姮在狱中出了差错?”姜行不由担心地问。
顾峪道是没有,便不再多言。
姜行虽心中惴惴,隐约觉得有事发生,但顾峪不说,他也不好缠着相问,遂也只能默然。
才至大理寺衙署门外,便撞见了秦王,身旁还跟着燕回。
他今日没有戴那张面具,姜行一眼就认出人来,愕然之色挂了一脸,差点在秦王面前失态。
“你们认识?”秦王还是看出了姜行的异样。
姜行尴尬笑了两声,正欲说“不认识”,燕回已道:“算是认识,多年前京城求学,曾去拜访过姜大人。”
秦王“唔”了一声,寒暄着问起燕回旧时经历,一道往衙署去,至门口,狱吏放行秦王,却拦下燕回。
“怎么回事?”秦王问道。
“卫国公昨夜刚下的命令,不允这位萧使者见归义夫人。”
秦王看向顾峪,“有这回事?”
顾峪颔首,面不改色道:“萧使昨夜险些唐突归义夫人。”
秦王诧异地挑了挑眉,终于明白为何燕回今日一早亲自去了他府上,跟他商量如何安顿归义夫人,难道,这位萧使和归义夫人……
姜行听闻这话,眼皮却是突突一跳,也明白了顾峪叫他同行的用意,怕是……撞破了燕回与他八妹的旧事。
燕回没有分辩,撇开顾峪不理,与秦王说道:“我昨夜已询问过归义夫人,也看过之前卷宗证据,先主之死确不能归罪于她,这个结果,我会传信镇南王。”
秦王并不在乎真相如何,也不在乎如何处置归义夫人,他只是要借此安抚萧氏族人,尤其是那位尚握着些兵力、远据岭南的镇南王,此刻听镇南王使有意替归义夫人脱罪,也不细问,反是佯作亏欠道:“既如此,那便即刻放归义夫人出狱,好生安顿。”
他看看姜行,“正好你来了,便将妹妹接回去吧。”
姜行满口应下,燕回阻道:“孀妇归家本也无可厚非,但归义夫人一案,尚需等镇南王回信,没有异议了,才可做最终安排,是以现下,归义夫人还不适合归家,不如,先安顿在官驿。”
燕回昨日也已从观音寺搬至官驿,秦王自是一下就听出了他的意思,看顾峪一眼,见他神色无波,想是不反对,遂道:“也可,说到底,这是萧氏家事,便由萧使自行安排吧。”
姜行虽一万个不愿意,在秦王面前也不敢多说,只能暗暗盘算顾峪和燕回到底动的什么心思。
燕回既已去过牢中,必然已经知道牢里那个是姜姮,他如此急于救人出狱,倒是情理之中。
就是不知,顾峪到底是何心思?
他若没有撞破燕回和姜姮旧事,今日特意叫他来,是何意思?
若撞破了,怎能由着燕回把姜姮带去官驿?
莫非,他是想……借此机会李代桃僵,让七妹做他夫人阿姮,阿姮继续冒名归义夫人?
姜行正默然思量,一抬头,姜姮已被狱吏带出了衙署,见到人,他不由一惊:“你这是怎么了?”
姜姮神色恹恹,脖颈上还有一处刚刚结痂的新伤,看上去颓靡得很,倒真像病了许多日一般。
燕回怒目看向顾峪,顾峪也望着他,唇角轻勾起一丝挑衅的笑,故意道:“想是,昨夜太过乏累了。”
说罢,又看向秦王:“前些日子归义夫人还说,五年未见双亲,很是想念,今日正好姜家长兄来了,不如,让他先把人接回去,见见父母,然后再随萧使去官驿。”
姜行自是一下就明白了顾峪目的,想他是要借此机会把人换回,正要开口答应,听姜姮说道:“还是先去官驿吧,等我好些了再去见爹爹阿娘,免得这副病容,叫他们瞧了伤心。”
顾峪目色一重,负在背后的手又已握紧了拳头,凸起的骨节巍峻如山。
姜行也生了一层冷汗。
燕回借机对秦王道谢,唤来早就备好的马车,安顿姜姮上车,便辞别几人,骑马傍车走了。
···
“跟燕回走了!”
姜之望听到姜行带回的消息,自座上暴跳而起,“祸水!祸水!她真是一日不闯祸就不是她!”
“父亲,你小声些!”姜行压着声音劝,下意识朝外面看了眼,说道:“咱们且先探探卫国公的心思,若他有意将错就错,让小七从此冒名阿姮做了他夫人,阿姮那厢,都好说,便是她想再嫁燕回,也就随她。”
“那若卫国公不同意呢?”姜之望问。
“若不同意,自然还需找个机会把阿姮接回来。”姜行捏捏额头,头疼道。
姜之望道:“现下卫国公在何处?我去探探他的口风。”
“在后院的凉亭里,我让小七招待着。”
姜之望“嗯”了声,拔腿去了,一到后院,远远便看见凉亭里坐着两个人,俱是端端正正,一个喝茶,一个正炙茶。
“顾郎君,这是江左常用的饮茶方法,不知你可喝得惯?”
概是在家养病心情舒畅,虽才过了没几日,姜妧气色已经大好,稍稍妆扮了下,便如当初温雅清丽,说起话来语声含笑,十分悦耳。
顾峪望了望她,手中捻着茶盏,虽只饮了一口之后再未饮,还是淡声说道:“尚可。”
“顾郎君若喜欢,我改日教给阿姮这个法子,你们夫妻得空了,听雨煮茶,也是一桩美事。”姜妧笑说。
顾峪眼眸深了深,手下不觉用力,竟“啪”的一声将一个茶盏捏碎了。
姜妧根本不知顾峪夫妻之间生了变故,也未察觉他的情绪,只当是喝茶的盏子不结实,见顾峪手上已见血,忙唤婢子拿金创药来。
不一会儿,一个婢子端着温水,一个拿着金创药和干净的细布前来伺候,为男人擦洗罢伤口,正要包扎时,他忽地把手挪开。
两个侍婢诧异望他,其中一个低声说道:“国公爷,让婢子为您包扎吧?”
顾峪依旧抬着手,凤目低垂,幽幽茫茫地看着空无一物的地板,默然良久,抬眼看向站在一旁的姜妧,伤了的手向她递过去,“你来。”
姜妧不觉眨了眨眼,唇瓣微张,“我?”
“是,你来。”男人坚毅的凤目复低垂下去,沉沉说着。
姜妧默然片刻,微微点头,拿着金创药和细布走近他去,方要为他上药,男人又把手移开了。
没一会儿,又重新递过来,让她上药。
姜妧并不碰他,小心撒上药粉,又用细布轻轻包扎。
顾峪垂着的眼眸这才抬起,定定看着眼前女郎。
姜姮说得不错,她从来不是什么灵鹿,眼前这个才是。
他要娶的夫人,从来都是眼前这个灵鹿,从不是什么阿姮、燕久乱七八糟的人。
她不过就是灵鹿的影子,而今,灵鹿回来了,他才不需要那个虚妄的影子。
包扎好伤口,姜妧正要坐回自己的位置,顾峪却看看身旁位置,依旧低垂眼眸,命道:“坐这儿。”
姜妧微微颦眉,想到姜姮尚在牢中,自己与顾峪这般亲近未免太过无情,想了想,温声劝道:“顾郎君,你现在还是阿姮的夫君……”
顾峪抬眸看她,目色忽地愈深愈暗,声音也冷了,“坐这儿。”
念及顾峪到底待她恩重,姜妧还是依言在他身旁坐下。
不想,下一刻,顾峪竟将她托抱起来揽入怀中。
“顾郎君!”
姜妧挣扎想要起身,被男人按着,冷目看着她眉眼。
“灵鹿,”他声音总算有了些温度,只那双盯着她的凤目还是冷的,似唤她又不似唤她。
两人姿势太过亲密,姜妧不敢抬眸与他相对,微微低着头,双手撑着男人肩膀推据,怕他做出更过分的动作,心下却有些诧异。
明明同乘那日,他坐的那样远,是有意避嫌的,怎么今日,突然就……
所幸,男人没有再强迫她,盯着她眉眼看了许久,竟然……一把推开了她。
姜妧实在摸不透男人的心思,站了片刻,寻个借口想要离开:“煮茶的水快没了,我去添些来。”
“不许走。”
男人又是那般低垂着凤目,望着空荡荡的地板,像只受了伤被撇下的大雁,孤零零的,瞧来竟还有些可怜。
姜妧终于察觉了不对劲,想了想,柔声问:“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阿姮和你闹别扭了?”
顾峪抬眼,看看她,复又垂目,默然不语。
他倒希望,姜姮是因为这个在气他,而不是想不顾一切地抓住那个男人。
不对,他何必对她抱着希望?
他已经决定,不要她了。
一个影子罢了,有什么好稀罕的?
眼前才是真正的灵鹿,他只是还不习惯而已。
他会习惯的,会彻底抛开那个影子!
他才无所谓她心里到底记挂着谁,反正他的心上人,也从来都不是她!
他的心上人,一直都是灵鹿,不是姜姮!
“你我在一起,不要提她。”顾峪冷道。
姜妧不明因由,一时也不知如何劝慰男人,尴尬地向外望去,恰瞧见自家父亲在不远处,忙道:“父亲,你可有事寻顾郎君?”
姜之望这才唤着“贤婿”,笑呵呵走近。
方才凉亭里一切,姜父都看在眼里,已然确定顾峪对姜妧旧情难忘,想他这才没有怪罪迁怒姜姮忤逆一事。
“父亲,你们谈事,我去添些水来。”姜妧借机离开。
姜之望轻轻点头,含笑捋了捋胡须,越觉这个女儿懂事体贴,进退有度,温雅和静,怎么看都满意。
也难怪卫国公对她情根深种。
“贤婿,有一事,我想问问你的意思。”姜之望也不再遮遮掩掩,直截了当地说:“你打算以后,如何安置小七?”
顾峪沉眸不语,坐在那里像尊玉雕,没有一丝活人气。
姜之望见人不答,讪讪一笑,念及两个都是他的女儿,顾峪若做了选择难免显得厚此薄彼,遂主动说道:“我们都明白,你最中意的是小七,若非当年萧氏花言巧语,捷足先登,你和小七早就结为连理,说不定现在,已经儿女绕膝,美美满满。”
姜之望说着,又去看顾峪神色,见他还是一副冷面,什么反应都没有。
没有反应,就是默许,姜之望遂继续说:“千金难买有情郎,卫国公能如此待我七女,不嫌弃她南朝孀妇之身,实在难能可贵,你若有心重娶她为妻,我们都没有异议。”
凭他说什么,顾峪始终沉眸望着空荡荡的地板,连根头发丝都不动。
姜之望想了想,觉得定是姜姮的缘故。
不管当初顾峪求娶姜姮的原因是何,他们终究正正经经做了三年夫妻,而今他真正心仪之人归来,他就算动念再娶,也要顾及姜姮的意愿。
“你是不是,怕阿姮不依,和你哭闹?”
这话终于惹得顾峪抬目看过来。
姜之望越发确定就是这个缘故,开解道:“这个你放心,只要你愿意娶小七,我让阿姮与你和离。”
约是怕顾峪还有顾忌,补充说:“其实之前,阿姮与我说过这事了,她也知道你一直想娶的都是小七,所以,她说,等小七摆脱了戴罪之身,她愿意和你和离。”
顾峪凤目微动,深沉似水底漩涡,“她说,愿意与我和离?”
姜之望颔首:“千真万确。”
顾峪眉目俱冷,哼笑了一声,“她何时说的?”
姜之望只当他不信,据实相告:“就是那日从观音寺接回她,她说愿意替小七去坐牢,愿意成全你和小七。”
又是那日,又是那日,五月十九!
她为另一个男人打扮得那么好看,却转头,就来和姜父说,要与他和离!
难怪,难怪她不遮不掩,不解释不欺瞒,就那么明目张胆地告诉她,她三年虔诚佛前供养,都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原来,她是要和离了。
她撕破脸皮,就是早已动念,不再做他的妻子了。
顾峪低垂凤目,攥紧的拳头撑开了方才的伤口,白净的细布上霎时渗染了一层血色。
“这……手上怎么又流血了,是不是方才没包扎好?我叫小七再来给你包扎一下。”
姜之望说着,命婢子去传姜妧,再次问顾峪:“贤婿意下如何?”
顾峪眼眸似寒渊,深邃不可见底,沉沉叩着腰间金灿灿的刀柄,“我觉得,眼下这般,就挺好。”
姜之望神色一顿,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眼下这般,就是他不用和离,不用再娶,阿姮做灵鹿,灵鹿做阿姮,李代桃僵。
姜之望捋了捋胡须,忖度片刻,点头道:“这样也好,左右你和阿姮没有孩子,倒也不必顾及太多。”
顾峪的眼眸又动了动,孩子?
姜姮是因为,和他没有孩子,才如此果决地生了和离之心么?
她这会儿,应该已经到官驿了吧?
她在做什么?是不是在和燕回,执手相对,互诉衷肠?
顾峪眼眸一暗,腾身而起,大步离了姜家——
第23章
姜姮在官驿安置下, 睡了几乎整整一日,将晚时才被叩门声叫醒。
叩门的声音极轻极缓,显是怕惊扰了她。
“阿兄, 等我一下。”
姜姮知道一定是燕回, 轻声说罢,立即起身梳洗,很快收拾妥当去开门。
“阿兄。”她站在门内,面若桃花,眼眸似两弯月亮,看着他,笑意像月光一样倾泻过来。
燕回望她气色神采比之今晨刚刚出狱时好了许多,亦生出笑容,温声说:“该用晚饭了。”
“好。”姜姮莞尔, 便要抬步随他一起到大堂里,燕回却道:“你, 还是在房里吃吧。”
姜姮微愣,很快明白他是何意, 想来自己终究是冒替的,不宜去人前招摇。但男女有别, 她也不能邀燕回来房内一起用饭。
“我也在房内用饭,天气闷, 你可打开窗子透透气。”燕回看出女郎低眸时的失望,想了想, 这样说道。
姜姮并未听出燕回说这话的意图,只是乖巧照做,甫一关上房门便去开北向的窗子,就见狸花猫探出一个头来。
“你怎么在这里?”姜姮惊奇地抱过狸花猫, 朝窗外探身去瞧,见另一个窗子里,燕回也已站在窗子旁,此刻正望着她,唇角含笑。
两人所居厢房毗邻,若都打开北向的窗子,虽尚有一墙之隔,要看对方需得探身窗外,但总是能说说话。
“阿兄。”姜姮笑意灿然,这才明白了燕回的意思。
从大理寺回官驿的一路,燕回虽傍车而行,到底还有车夫在,两人一句话都没有说成。回到官驿,燕回又非要她先去休息,哪怕在大堂里坐上一会儿都不肯,姜姮又只得把一肚子的话都忍下。
她以为,他并不想跟她说话,会像在观音寺的那两日一样,始终对她见而不识。
却原来不是,是她想错了,他会深夜去狱中见她,以燕回的身份唤她“阿久”,更在翌日一早就想方设法将她接出大狱,显然是没有在怪她了。
“阿兄。”这已是姜姮打开窗子站在这儿,不知道第几回这样唤他了。
别的话都没有,只有这两个字。
“我在。”燕回也不问她到底作何,只是每次都认真地回应,不厌其烦。
“阿兄,”这次,姜姮的语气微微变了变,犹豫着要不要问后面的话。
“你说。”燕回这般回应,显是听出了她这次是有话要问。
姜姮却还在犹豫,她而今的身份虽是归义夫人,可他们都明白,她是顾峪的妻子,他们还没有和离,而她要问的话,作为一个有夫之妇,其实不太恰当。
姜姮从没有像现在一样,期望自己真的是阿姊,是一个孀妇。
“我没有娶妻,也未生子,也不曾,有别的心上人。”
她没有问,燕回却一个一个都说中了。
姜姮低眸,眼角浮满了笑意,作为回报,她也想告诉他一件事,虽然还没有做成,但父亲已经答应她了,只是早晚而已。她原本想等事情落定再告诉他,可是又等不及。
“我父亲答应我和离了。”
提及姜父,燕回没有说话。
姜姮察觉了他的情绪,知道他必定心有怨气。当初父兄心狠手辣,就没打算留他的命,他恨他们,无可厚非。
姜姮也默然,良久,听燕回道:“你和卫国公,可有孩子?”
姜姮摇头,“我从未想过要给他生孩子。”
话音才落,听得咯吱一声,似是木头裂开的声响,姜姮以为是狸花猫调皮,抓裂了窗扉,并没细究,心绪却也突然低落下来。
三年前,她和燕回一道落水,彼时她正来着月事,回去之后生了一场大病,从此,再没有来过月事。因着不痛不痒,她对生子之事也没甚执念,遂也不曾与人说过,更不曾瞧过大夫。拖了三年,怕是已成顽疾,再也治不好了。
从前她不在乎,可以后……
“阿兄……”姜姮想问,他是否介意她这副身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知道,只要她问,阿兄一定会说“不介意”,甚至还会安抚她,疼惜她,可是她怎么能心安理得要他接受自己这副病体?
“阿兄,我有些累了,想睡会儿。”
另一个窗子里默然片刻,在姜姮要关窗离开时,忽而唤了声“阿久”。
“从前是我错了。”他声音突然沉下来,没了之前与她说话时的温度。
姜姮驻足,没听明白他是何意思。
“你说的对,那些不要你的家人,你也不该要他们。”
姜姮幼时恨过自己的爹爹阿娘,恨他们因为一个术士的话狠心将她扔在老宅抚养,所以每逢有人问起她双亲是谁,她都会仰着头,倔强地说:“我没有爹爹,没有阿娘。”
是燕回每次都开导她,血浓于水,她爹爹阿娘一定还爱她,一定会接她回去。就连她七岁那年生辰,也是燕回教她给阿娘写信,说想见他们,想回来过生辰。为了能让阿娘满意,大发慈悲接她归京,那封信燕回帮她啄琢磨磨、推推敲敲、删删改改了许久,她也前前后后抄写了许多遍,直至没有一个错字,没有一处涂改,每一个字都秀丽悦目,才寄往京城。
那回因为与公主打架再次被送回沧河老宅,姜姮哭着对燕回说,她再也不要什么爹爹阿娘了,她只要阿兄。燕回当时没有驳斥她,但后来,仍是少不了开导,不让她心里积攒下太多对至亲的怨恨。
但而今,他突然对她说,从前,他都做错了。
姜姮便知,虽然燕回没有与她明说,但他对姜家的怨恨,必已极重难返。
“阿兄,早些休息。”
姜姮还没有想清楚要怎么答他,她不可能如他从前那般开导他不要去恨她的至亲,她甚至觉得他应该恨,但之后怎么打算,她还没有想过那么多。
姜姮关上窗户,刚刚转过身来,就见顾峪在她的食案前站着,仍像往常那般负手而立,眉目冷峻,微微低垂着眼帘看着她。
他何时进来的?又都听到了些什么?
她怎么丝毫没有察觉?
姜姮下意识想去开窗,想去告诉燕回,朝着窗边后退了两步,忽而定下心神。
这里是神都,大齐的帝京,而顾峪是大齐的卫国公,他想杀一个人,可以像昨夜在狱中一样,随随便便捏造一个借口,轻而易举就能要燕回的命。
她停步,没有再向窗边去。
“卫国公,这里是官驿,不是你的府上,烦你进来还是先敲门。”姜姮肃色望着男人说道。
顾峪垂着的眼帘微微抬了下,望向女郎的目光愈添几分威压。
她竟敢这样对他说话,看来她不止把自己当归义夫人了,还乐在其中。
“我现在就敲?”
他冷眉冷眼,目中的戾气不比昨夜少,口中说着去敲门,却抬步朝女郎走来,几步便逼在她身前,连俯身都未曾,只用一臂托抱起她抵在墙上,粗砺的大掌重重压着她腰,目色愈染了寒气:“夫人觉得,什么样的力道合适?”
一墙之隔就是燕回,别说男人往常惯来的凶猛激进,就是小小的动静都可能会被燕回听见。
姜姮抿唇,用微不足道的螳臂当车之力抓着他手腕,压低了声音说:“我现在是归义夫人,你在这里做这种事,是要毁了归义夫人的名声么?”
顾峪皱眉,压在女郎腰间的手向上划去,重重按了按左侧下的软肉,“归义夫人这里有片胎记么?”
姜姮抓着他的手腕,却丝毫不能阻止他的动作。
“卫国公,你到底要怎么样?”姜姮不想惊动燕回,说话的声音愈发小了。
顾峪虽没有收回手,好在也未有其他更过分的动作,定定看着她,冷声问:“你到底是谁?”
姜姮不语,良久,才无奈地闭了闭眼睛,敷衍地唤了声“夫君”,低声央求:“便是为了阿姊的名声,也不可在这里……”
“果真是为了你阿姊的名声?”顾峪咬了咬牙,她这会儿倒是会骗人了,为了另一个男人,不惜搬出她阿姊的名声来。
姜姮默然,低垂着眼眸不看他。
这般情状更激起了男人怒火,掐着她下巴抬高了她面庞,一定要她看着他。
“你是不是……”
顾峪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似咬碎了牙,之后却又没了声息,只是拧眉冷目望着女郎。
他们成婚三年有余,至今无有子嗣,原来不是聚少离多的缘故,是她心中挂着一人,从未想过给他生儿育女。
她是不是早就盼着,有朝一日,能和燕回再续前缘,所以不肯为他生个孩子,免得将来有所羁绊?
他若这样问,她一定会说是,左右她已经打定主意与他和离,还有什么必要骗他?
他又何须多此一举,非要再问一句?
而他,也已决定要与她和离,这些问与不问,没甚相干。
“姜氏,我一日不休妻,你便一日是我顾家妇,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望你清楚明白。”他冷肃的近乎警告地看着她。
姜姮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微微点头,算是应承。
男人却不满意这般答复,说道:“方才那般景象,我不想看到第二回。”
姜姮随意点头,“嗯”了声。
顾峪仍是不满意,定定看着她。
姜姮便软声道:“是我错了,我以后会记得自己身份。”
“是么?”顾峪眼中并没因女郎的委屈求全泛起一丝怜悯,抬手去解她的衣带。
姜姮死死握住他手,倔强地望着他,眼睫在微微颤抖着。
“卫国公,你答应了我的。”
“答应你什么?”顾峪眉眼之间没有一丝温度,按下她手,继续解了衣带,粗砺的拇指搓磨着软肉上生的那片红色胎记,“你方才不是说,会记得自己身份,这么快,就又忘了?”
“你的身份,是该称我卫国公么?”
他用手掌搓磨着的地方,提醒着她的身份。
姜姮咬唇不语,克制着自己颤抖的身子,不肯发出一丝丝动静。
他撩起袍角掖进蹀躞带里,挺身逼她更近,在她耳边道:“你若说,叫我轻些力道,别惊扰了旁人,或许,我会答应。”
他知道她在怕什么,从他进门她不曾喊人,到与他说话轻声细语,仿似做贼一般,都是怕燕回知道他来寻她。
他们是夫妻,她很清楚燕回拿他没有办法,所以她要做的,就是不让燕回知道他来过这里,不让燕回因为他来过,而多想,而生气,而夜不能寐……
明明他和姜姮才是正经夫妻,他现在所做,不过也是正经夫妻该做的事,她却像做贼一样,恨不得把他的痕迹藏的神不知鬼不觉……
到底谁才是她的夫君?谁才是,名不正言不顺毁人姻缘的卑鄙小人?
顾峪目光倏地一沉,提腰貫力。
姜姮深深咬唇,低首埋进男人怀里,将压在喉咙里的声音闷在他胸膛,双手抓着他肩膀,指甲已深深叩进他紧实的肉里。
“轻些,求你,轻些。”
她声音本就极轻,埋在他胸膛里,几乎淹没在夜色里,什么都听不见。
男人的怒火却并没因这声妥协的央求消散,反而更浓重了些,力道遂也未减。
“夫君,你果真要我阿姊,背上与人官驿苟且的骂名么?”女郎的声音依旧很低,生怕被人听去分毫。
顾峪顿了顿,冷道:“你不是归义夫人,你不是她。”
她是他的妻子,明媒正娶,名正言顺的妻子。
不过,他也没再故意加重力道,而是微微俯身,贴在女郎耳边,一字一定地说:“我本来要娶的,就不是你,你只不过,长得像她罢了,我日后,依旧会娶她。”
“好。”女郎只有这寡淡的、没有任何情绪的一个字。
男人的眼眸又深了深,她竟然说“好”?
她凭什么说“好”?
她是不是,早就巴不得他这么说?
“姜氏,你到底有没有……”
顾峪没再问下去。
他知道她的答复是什么,没有,从没有,她从不曾想过和他生个孩子,又怎会真心将他当作夫君过?
不必问了,他本来也打定主意和离的,何必问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他会与她和离,他一定要和离——
第24章
姜姮不知男人何时尽了兴放开她的, 也不知自己何时睡去、睡了多久,总之醒来时,夜色已深, 房内漆黑一片。
被男人抽干的气力稍稍恢复了些, 肚子咕咕叫个不停。
姜姮朝食案望过去,才发现,顾峪竟还未离开,他就那样端端正正坐在桌案旁,整个人陷于茫茫晦暗中,看不清面庞,也几乎听不到呼吸,像一头潜伏在暗处等待猎物的野兽。
姜姮收回目光,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只做自己从未醒来。
可惜这般安静的夜色里,她的饥肠辘辘便格外响亮, 无所遁形。
“过来吃饭。”
男人的声音递过来,一贯冷冽的没有什么温度。
姜姮也不再装睡, 整理妥当身上寝衣,坐去食案旁吃饭。
好在正值仲夏, 饭菜虽然凉了,倒也能吃, 且这晚饭应是燕回亲自为她备的,除了寻常的汤菜, 竟还有一沓薄如纸的煎饼。
这煎饼是青州特产,也是姜姮最喜欢的饼食,平素不饿时还能吃上好几张,这会儿饿得肚子打鼓, 自然吃得更多。
她与男人相对而坐,窗外洒进的月光恰好打在她身上,纤薄安静,皎白似玉。
她吃得不慌不忙,但顾峪还是看出,那沓纸一样的东西最合她的胃口,没多大会儿,两指厚的那么一沓竟叫她吃完了,且瞧着人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
饭毕,女郎小声地漱口,净手,而后又安安静静去了榻上歇下,没有与他说一句话,好似房内没有他这个人。
顾峪微微皱眉,也不欲再留,刚刚起身走到门口,听到北向的窗户兹啦啦响了几声,是狸花猫挠着窗户想要进来。
顾峪目光一沉,抬步朝窗子走去,未及近前,被姜姮拦下了去路。
“我不会放它进来,你也不要伤它。”她轻声说。
顾峪攥了攥拳头,沉沉望着女郎。
他终于知道她为何如此袒护这只狸花猫,也终于明白为何燕回能很快驯服那只狸花猫。
燕回,燕久,燕小十。
听来真似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再让我瞧见你抱这只猫,它别想活。”顾峪撂下话,大步走了。
姜姮闩好门,确定男人不会再折返,才到窗子旁跟狸花猫轻语几句,让它回去睡觉,不要乱跑,直到听见那厢关窗的声音,知是燕回将猫捉了回去,她才定下心,折回榻上躺下。
却翻来覆去没有睡意。
她以为顶着归义夫人的身份来了官驿,就可以暂时摆脱顾峪,却不成想,他竟会肆无忌惮地追到官驿来。
她知道他是在报复她,惩戒她,恐怕不止今日会来,明日,后日,往后诸日……随时都可能闯来。这样下去,又怎能次次都不叫燕回知道?
不能继续如此了,要么尽快和离,要么,得搬到一个顾峪不能随便闯的地方。
···
“阿兄,我阿姊的事,真的要等镇南王的回信么?”
姜姮想了一夜,终于想到一个避开顾峪的去处。
慈云庵,庵中都是姑子,禁绝一切男香客,她以归义夫人的身份前去持斋礼佛名正言顺,顾峪没有理由阻拦。可如此一来,也不能和燕回一处了。
她还是想,有没有能避开顾峪,又和燕回在一处的,更好的办法?
燕回却没有立即答复她的话。
等回信自然只是借口,他此次北来,目的有二,一为拖延时间让镇南王重新部署南土兵力,伺机而动,能北伐最好,若不能,至少得保证守得住目下疆土。二则是,探一探齐朝武备虚实,知己知彼,也好因敌制宜及早谋定战术。
但这些,不能说与女郎。
“阿兄,我想去慈云庵住上一阵子,那里凉快,也安静。”
燕回的沉默,姜姮怎会看不懂,不欲他为难,便作什么都未察觉,状似闲聊地这样说了句。
“阿久,与他和离。”燕回却也明白女郎这般做的缘故。
躲是没有用的,唯有和离才得自由。
姜姮微微叹了口气,她自然也想尽快和离,可眼下境况……
胞姊已在家中,顾峪若有意现在和离,不消他来,父兄必然早就写好和离书来做说客了。但是没有,父兄那边没有消息,想是顾峪尚未透露和离打算。
他必定恼得很,怕是要报复她、搓磨她一阵子,待泄了心中怨恨才会放她离开。她此时若步步紧逼,逼急了男人,恐会弄巧成拙越发纠缠不清了。
“阿兄,我还是先去慈云庵住上一阵子吧,烦你备车……”
话未说完,姜姮就瞧见顾峪来了。
他站在燕回的房门口,不敲门也不发出任何动静,就那样阴沉沉地望着她,若非她恰巧与燕回相对而立,面朝门的方向,根本难以发现他站在那里,光明正大地窥伺着二人。
明明昨日深夜才走,今晨又来得这般早,他回自己府上都没见如此勤快,起早贪黑。
姜姮抿唇,歇了方才的话,微顿片刻,有意遮掩他昨晚来过的事,故意说道:“卫国公今日来,有事么?”
燕回亦转身看向顾峪,皱眉道:“卫国公在监视我?”
燕回虽是书生出身,到底也做了三年参军,纵不如顾峪机敏,也不可能完全察觉不到一个男人的近前,除非,顾峪用上了行军才会用的侦察追踪之术,刻意掩藏自己动静。
顾峪没有回答燕回的问题,抬脚踏进房门,沉沉看了女郎一眼,最终目光落在燕回身上,冷冽的声音满是告诫意味:“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萧使就如此罔顾归义夫人的名声?”
名声?姜姮听得颦眉,顾峪有资格说这话么?
“卫国公,是我寻萧使,有话说。”
顾峪晦暗的目光更深沉了几分。
他不过与燕回说了句话,不疼不痒,又伤不着人,她就这般急于替燕回辩解?
“姜夫人,别忘了你的身份。”顾峪按着腰间蹀躞带,攥紧了刀柄,望着女郎提醒。
姜姮不接他的目光,淡漠道:“我自然记得自己身份,这才请萧使备车,送我至慈云庵持斋礼佛,超度亡夫。”
顾峪深蹙眉,听那“亡夫”二字,格外刺耳。
“你哪儿都不准去。”顾峪就这般无所顾忌,直截了当地命令道。
“卫国公,你有何资格限制归义夫人的去处?”燕回虽也不想女郎撇开自己去慈云庵,但更看不惯顾峪居高临下、说一不二的样子。
姜姮也义正词严道:“卫国公,我是归义夫人,不是你的囚徒。”
她和燕回并肩站在一处,又像那夜在狱中一般,同气连枝,一致对外。
而顾峪就是那个外人。
她这是第几次,和燕回沆瀣一气,反抗他、敌对他了?
谁给她的胆子?她这个笨女人,果真以为燕回能当她的靠山么?一个亡了国的使者,最终只有两条路,要么降,要么死,哪一条能风光?她还真动了心思跟着燕回踏上一个生死未卜的前程么?
既如此,他成全她,就让她看看,跟着燕回做这个归义夫人,是什么下场。
“姜夫人刚刚出狱,身子虚弱,慈云庵修道之所,粗茶淡饭,不养人,还是在此好吃好喝养着吧,莫叫人说我朝苛待一个孀妇。”
顾峪冷声说罢,没有给女郎反驳的机会,直接看向燕回,拿出一副说正事的肃色,“秦王命我来请萧使府中一叙。”
他搬出这个借口,燕回自不能再辞,只能随他一起出了房门,正好碰见店家来给姜姮送早食。
饭食配置与他昨夜为姜姮准备的晚食一模一样,只那薄如纸的青州煎饼比昨夜多出一倍。
燕回今日尚未吩咐早食之事,那这早食自然就是旁人安排的。
其他的倒不罕见,唯有这青州煎饼,官驿原是没有的,需差人另买,谁还会知道姜姮喜欢吃这个?
难道是顾峪?他怎么会安排了和他昨夜一模一样的饭食?
是巧合?还是……
燕回转目去看顾峪,隐约觉得他唇角勾了丝挑衅的冷笑。
在燕回咬牙切齿的目光里,顾峪施施然掏出一锭碎银放在店家托着的食案上,就是要燕回知道,早食就是他安排的。
“谢贵主赏赐。”店家眉开眼笑,放下早食,揣着银子笑呵呵走了。
燕回没有说破,温声嘱咐女郎好生用饭,和顾峪一道离了官驿。
“卫国公,一道饭食,也要抄别人的心思么?”燕回猜想他昨夜必然来过,故意试探地说。
顾峪巴不得燕回识破自己昨夜在哪里,自然不会隐瞒,反而添油加醋:“她昨夜太过疲累,与我说,那些煎饼不够吃。”
燕回不语,翻身上马,手中的马缰不知不觉勒紧了,痛得马儿仰头嘶鸣了一声。
顾峪听这声音却是悦耳得很,看着燕回生闷气,只觉神清气爽。
“她的喜好,我还知道很多,卫国公有兴趣细听么?”燕回拨马,温温淡淡地说。
顾峪疏朗的眉头骤然蹙紧。
“她吃煎饼挑剔得很,不知卫国公买的哪家的,是否合她的胃口?”
“她六岁时,我们就认识了,她的每一个生辰,都是我陪她过的,我的生辰,也是她和我一起。”
“那只狸花猫,我们一起养了五年,你该是听过那猫的名字,燕小十,是她起的,她说,八九不离十,我们要一起看着它生,看着它死。”
“我在京城读书时,也常去观音寺,我们在那里一起种过几棵石榴树,就在,她而今住的厢房后面。”
燕回缓辔拨马,自顾自说着。
顾峪始终不发一言,握着缰绳的手攥得很紧,青筋暴起。
有什么了不起呢?谁稀罕听他们的过去?
不过就是一起过个生辰,养只猫,种棵树,求个鸳鸯坠……而已!
有什么好显摆的?好拿出来说道的?
说一千道一万,她的洞房夜,不还是和他过的么?那夜的血,不还是为他流的么?
谁没有个青梅竹马儿时玩耍的伙伴?就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也值当拿出来在他面前说道?
他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顾峪阴狠很地瞪了燕回一眼,扬鞭打马,撇开他兀自走了。
···
官驿。
姜姮只当这些早食还是燕回为她安排的,吃得一丝不剩,饭毕,正在净手,听门外有人噔噔噔步履急促地走近了,还有驿吏劝阻的声音。
“郡主,归义夫人也是圣上亲封,您千万不可乱来。”
“本郡主不在乎,之前在牢里,有卫国公护着,我拿她没办法,今日我就杀了她给我哥抵命,大不了,叫圣上把我也斩了!”
说着话,姜姮的房门便被一脚踹开,一个戴孝女郎手持长刀闯进来,直指姜姮。
“你这个杀人凶手,我今日就送你去陪我哥!”
萧蕣华也不分辨眼前到底是何人,挥着长刀就朝姜姮劈来,几个驿吏一面夺刀阻拦,一面也不敢强来,怕失手伤了萧蕣华。
姜姮不知眼前人具体身份,只听她自称郡主,遂道:“萧郡主,我说过了,你兄长是自戕,那杯毒酒是他要我备的。”
萧蕣华听她言之凿凿,没有一点悲痛之色,越发气急,双手握紧刀柄,一刀劈在桌子上,吓退了阻拦她的驿吏,刀锋直指姜姮:“你这个毒妇,竟说出这种话来!我哥让你备毒酒,你就备毒酒,我哥让你陪他一起死,你怎么不陪他一起死啊!”
说着就又朝姜姮劈来。
驿吏制不住萧蕣华,只能来护着姜姮闪躲,奈何萧蕣华死守门口,根本不放人出去。
忽而“喵呜”一声,狸花猫从北向的窗子里跳了进来,没等众人反应,便借着桌几墙壁,几下弹跳就扑到了萧蕣华脸上。
猫儿来得快,萧蕣华根本未及挥刀,就觉脸上一阵刺疼,眼睛都睁不开了。
“哎呦!快救郡主!”驿吏惊呼着去赶猫。
“小十,快跑!”姜姮低声说道。
“毒妇,你等着,我绝不会放过你!”萧蕣华被抓的满脸是血,被驿吏拖架着离去,仍是不断回头对姜姮嘶喊。
···
秦王府。
自燕回进京至今,和谈并没什么实际进展,主理此事的秦王很是沉得住气,燕回不主动提及正事,他也从来不问,邀人叙话也都是吃喝玩乐,寒暄家常。
“萧使给镇南王的信,递出去了么?”三人打罢马球,坐中茶歇时,秦王这般问了句。
燕回道:“交与驿吏了,其他的我便不知了。”
燕回身份特殊,这种明面的上信须层层查核,以确保他没在信中传递国朝机要,因此到底何时能寄出,他也不甚清楚。
秦王“哦”了声,说道:“那应当快了。”
转而又问:“我记得萧使是青州人,家中可还有其他人?”
“没有了,唯我一个。”燕回说道。
顾峪闻言,抬眸望了燕回一眼,想了想,没有提及燕荣,依旧默不作声的喝茶。
“王爷,官驿那里出事了。”王府家令来禀,说了萧蕣华持刀大闹官驿一事。
燕回和顾峪几乎是同时站起身来,却都没有说话。
“归义夫人可有受伤?”秦王问。
家令回说:“没有,但和义郡主被猫抓伤了。”
顾峪听罢,云淡风轻地坐了回去。
燕回却辞别秦王,回了官驿。
顾峪本来没想走,但看燕回去了,复站起身,也打算往官驿去。
“承洲,你留下。”秦王叫住了他,说起正事:“你认为,当战,当和?”
顾峪只好再度坐下,想了想,说:“当战。”
秦王微微一怔,不觉挑了挑眉梢,“怎么,改主意了?”
他们之前不止一次谈论过此事,顾峪从未有个明确的表态,甚至还以前朝末帝好大喜功,罔顾百姓民生而三征扶余,最终招致亡国之祸劝谏于他,瞧着当是更倾向于和,怎么今日,竟直言当战?
“看镇南王使的意思,应是没打算好好和谈,他来此,不过是以身入局,缓兵之计。”顾峪说道。
秦王自也有所察觉,又问:“那你觉得,比之前朝末帝远征扶余,胜算有多大?”
前朝也曾国库充盈,且说实话,末帝绝非昏聩无能之辈,在他出师百万,亲征扶余那个偏僻小国之前,谁都没想到,他会就此踏上国亡身死之途。
那教训太过惨痛,且近在眼前,皇朝深以为鉴,也正因此,朝中虽有许多将士士气高昂,嚷着要一鼓作气远征岭南,平了镇南王,圣上却始终没有妄言开战。
“若果然远征,我方悬军千里,粮草物资耗费甚重且不谈,只怕到了前线,我方兵士疲敝,而镇南王军以逸待劳,又更熟悉岭南山川气候,两军相遇,我疲敌盛,于我军殊为不利。”
“再者,岭南多丘山,少平原,我军向以骑兵为精锐,克敌制胜速战速决,但骑兵在岭南,几乎毫无用武之地。”
秦王听他说这么多都是我军劣势,挑眉道:“那你怎么认为,当战呢?”
顾峪沉目:“只有一方的妥协,和不了,是镇南王要战。”
秦王道:“你此前已经多番部署,想必,已经有了对策?”
顾峪微颔,与秦王说了自己谋算。
秦王思虑良久,定定说道:“就按你说的,立即布置,父皇那里我会去说通。”
“还有一事——”顾峪顿了片刻,才接着说:“萧氏一族对归义夫人颇多敌意,今日是和义郡主去报仇,明日说不定又跳出来一个郡王,臣想,还是请贵妃娘娘出面,解这矛盾。”
秦王素知他对归义夫人很是关照,大方应承:“我明日就禀与母妃,让她出面立一立规矩。”
···
“宫中设宴,要阿姮去?”姜行忧虑道。
顾峪纠正他:“是归义夫人。”
“这次设宴请了许多人,不止有萧氏族人,还有许多南朝旧臣及其家眷。”
顾峪只说了这么多。
“那……那得……让小七和阿姮换回来吧?”
姜行是没那个胆子让两个妹妹在大庭广众之下互换身份的,却又怕顾峪不想换回,遂犹犹豫豫试探地看着他。
顾峪不说话,一副换不换都无所谓的样子。
姜行看来,这便是能换回的意思,若不然,他会直接说不换。
“卫国公,还是换回来吧,等过了这段风口浪尖,没人盯着小七了,咱们再做打算。”姜行好声商量道。
顾峪这才作勉为其难地“嗯”了声,站起身来,“你同我一起去,把她接回来。”
姜行有刹那意外。
接人这件事,顾峪一个人去行,姜行一个人去也可,两个男人一同去,就……实在没有太大必要,姜行也不明白顾峪为何会这般提了句?
“哪还劳你去,我和小七去就行,我们是亲兄弟姊妹,互相走动再正常不过……”
姜行决定自己去。
顾峪道:“我恰好,有事找萧使。”不是特意去接姜姮的,只是顺便。
···
姜姮这里自然也收到了赴宴的帖子。
“如果不想去,我可替你告假。”
这种场合终究太冒险,燕回不想姜姮去,却也不想把她送回顾峪身边。
“我想去。”姜姮看着燕回,“你不是也要去么,我和你一起去。”
她不知道还能有多少时间和燕回这般待在一起,也不会过问燕回要做什么事,将来什么打算,只想把握好当下的时时刻刻,只要能和他一起,就一定和他一起。
“好,那就一起。”燕回不舍得再拒绝她。
二人不知道的是,官驿大堂里,顾峪三人已经到了。
“你们先去和她说,事毕,我再寻萧使。”
顾峪停住脚步,一本正经地说,好像来此完全就是为了公干,没有一丁点私心。
姜行只当顾峪还未识破燕回身份,也不想他二人同时出现在姜姮面前,自是忙不迭一口应下,只带了姜妧上楼。
顾峪虽是坐在大堂,目光却始终望着姜姮厢房的方向。
这次赴宴有太多人了,她应当知道继续冒认下去有多危险,且她向来听父兄的话,有姜行出面,她应当……会跟他回去的。
顾峪坐的那处位子靠着窗子,日光自雕花的棂格打进来,落在男人面庞,似日光下的白玉,熠熠生辉。他来时日头初起,这会子,早已越攀越高,打进来的日光也愈加毒辣。
顾峪额间起了一层薄汗,面上却并无焦躁之色。
他知道,那个看似温温静静好说话的女郎,其实有股子执拗劲儿,便是姜行出面,大约也需一些时间才能将人说服。
终于,他听到,姜姮的房门开了。
他站起身,却见步下楼梯的,依旧是和他一起来的姜妧。
而姜姮就站在楼上,凭栏而立,与她并肩站在一起的,是燕回。
姜行解释了几句话的,但顾峪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举目望着站在燕回身旁的女郎,只沉沉问了一句话:“她不回么?”
“是,不过你放心,我们已经……”
顾峪只听到一个“是”字,只看到,便是姜家长兄出面,也没能把女郎从燕回身边带走。
她竟还是不回!
“好”,他猛地伸臂抓着姜妧手腕,将人重重一扯按在自己身旁,目光却定定地落在姜姮身上,“明日,我也会带我的夫人,赴宴。”——
第25章
顾峪当着姜姮的面, 攥着她胞姊的手腕,转身出了官驿大堂。
至马车前,定下脚步, 呆呆站着, 却并未松手。
“卫国公?”姜妧柔声唤了一句,轻轻晃了晃被他抓着的手,提醒他。
顾峪的目光并没望来,只是松开了她。
姜妧腕上已生了一道显亮亮的红色淤痕,他方才抓着她,根本没把她当成一个肉体凡胎的女郎,而是一把反击敌人的刀,他握着她的力量,倾注了许多怒气。
他此前孤冷落寞, 今日负气而走的缘故,姜妧在此刻都明白了。
“卫国公, 你不是寻萧使有正事么?”姜行到底不如他妹妹敏锐,没有嗅到顾峪身上骤然而生的火药味儿, 巴巴凑到跟前来提醒着。
“寻过了。”顾峪冷淡淡地答了一句,翻身上马, 便要打马离开。
姜行虽疑惑他何时寻的,但见七妹给自己递眼色示意别再追问, 遂也不再提这话,转而又说:“卫国公, 你看,是不是得叫小七随你去府上?”
姜妧冒名卫国公夫人已在姜家住了几日,放在平常也就罢了,明日他们还要以夫妻之名入宫赴宴, 总不能还让顾峪折来姜家接上姜妧,宴后再送回来,这叫旁人看在眼里,少不得要犯嘀咕。
左右顾峪是默许她们姊妹二人就这般换了身份的,那姜妧早晚得住去他府上。
顾峪听闻这话,转目看了看姜妧,沉默片刻,仍是说道:“明日一早,我去接她。”
说罢,一夹马肚,兀自离去。
“卫国公……”姜行还想再劝几句,被自家七妹拦下。
“大哥,我还是住在家中更妥当,对外就说,是母亲病了,我想多陪陪她,也都名正言顺说得过去。”姜妧说道。
“大哥,我有话问你。”
回到姜家,姜妧特意寻到姜行住的院子,屏退所有人,只留兄妹二人。
“那位萧使,到底是何人?”姜妧肃色问道。
“你看出来了?”姜行意外地看着妹妹。
“何止我看出来了,卫国公也看出来了。”姜妧严肃地说。
方才在官驿,顾峪看那位萧使的眼神,可谓杀气腾腾,必是早就勘破了那位萧使的身份。
“我也猜到卫国公看出来了,不过,他不是没说破么,想来并不在意。”姜行说。
“大哥,你怎么如此糊涂?谁说他不在意的?”姜妧素来温和,少见地有些气急。
姜行只当她是害怕顾峪因为此事迁怒姜家,好言劝道:“你别担心,你想想,卫国公本来就是想娶你的,娶阿姮只是因为你们姊妹生得像,如今,你回来了,他自然是动意娶你的,恰好此时有人帮他安抚下阿姮,他为何要深究呢?他睁只眼闭只眼,只当什么都不知道,咱们为何非要说破?”
“大哥,你如何知道,他睁只眼闭只眼,只作什么都不知道,是因为要李代桃僵?还是因为——”
姜妧顿了顿,愈发正色提醒长兄,“他不想和阿姮撕破脸皮,走到覆水难收的地步?”
这种事一旦说破,根本不消他亲自休妻,父兄这边恐怕早就羞愧难当,出面替阿姮请休书了,到时,他和阿姮,就真的覆水难收了。
顾峪勘破却不说破,哪里是真的要李代桃僵,明明就是,要维持他与阿姮夫妻和谐的假象,让姜家,顾家,不会因此来劝他休妻。
姜行从没有想过这层缘故,愣了大半晌,连连摆手,“不可能,不可能,他一定就是要你们姊妹维持现状,李代桃僵,不然,他肯定早砍了那燕回。”
依姜行对顾峪的了解,他若果真想和阿姮继续做夫妻,怕是一勘破燕回的真实身份,就会提刀砍了他,不可能如此平静,甚至还由着阿姮与燕回单独待在一处。
他一定就是想借此机会李代桃僵。
“或许……”姜行到底也不能罔顾姜妧所言,细想下,凭哪个男人撞破自己的妻子还心心念念着旧情郎,约都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哪怕顾峪对姜姮没有那么多的情分,多多少少也要生些怒气。
“或许,他真的是有些生气,所以小七,你才更要费些心思安抚他,明日去赴宴,阿姮那里咱们都交待过了,你这里,也要当心。”
姜妧与那位南陈旧主少年夫妻,郎有情妾有意,如今生死永隔,她心里自是有些哀戚的,这几日在姜家都是素衣淡食,显然有为人治丧守孝之意,就怕她明日宫宴上,瞧见南朝宗室旧臣,思及亡国丧夫之痛,当着顾峪的面就露出哀色。
姜妧自然清楚长兄的意思,“我知道,会注意的。”
“明日打扮得艳丽些,别总穿这些素衣,别叫卫国公看得厌烦。”
姜妧不语,姜行瞧着妹妹有些生气了,忙态度温和地劝道:“小七,你向来懂事,这些东西不消我说,你也会注意的,但我还是怕露了马脚,你知道,咱们姜家经不起什么风浪了。”
姜妧微微颔首,“大哥,那个燕回和阿姮,到底怎么回事?”
她得问清楚,才好决定将来如何做,如何安抚顾峪。
姜行遂把燕回与姜姮的旧事悉数说了,末尾道:“阿姮既执迷不悟,那就成全她吧,将来想个法子,让她和燕回走得远远的,省的在京城再生什么是非。”
姜妧微微颦眉,想了想,没有与长兄言语相抗,回了自己厢房。
眼下,不管顾峪是真的有意李代桃僵,还是在与姜姮置气,她都只能依长兄之言,先行安抚下顾峪,之后的打算,她得问过阿姮,确定了她的心意之后再做决定。
···
宫宴设在一处敞阔的凉殿内。
归义夫人作为南朝旧主遗孀,位居萧氏宗亲和诸南朝旧臣之首,下首第一位便是燕回。
今日赴宴的除了萧陈旧人,还有国朝三品以上王公贵族,与萧氏宗亲旧臣分列大殿左右,相对而坐。
好巧不巧,姜姮就坐在顾峪的正对面。
她本该坐在他身旁,但她却选择,坐在燕回的旁边。
自落座,顾峪的目光就没有从对面移开过,但姜姮始终低着眼眸,看上去清寂安静,不似国朝诸女眷带着胜利者趾高气扬的笑容,也不似萧氏宗亲难掩悲戚颓丧之色。
不得不承认,今日场合,她对归义夫人应该有的情绪,把握得十分恰当。
显然,她该是做了一些功课,为着能做好这次的归义夫人,能继续做归义夫人。
顾峪收回目光,自斟了一樽酒,一饮而尽,抬眼时,目光又不遮不掩,几乎是下意识地,望向对面的女郎。
梁国公夫妇就坐在顾峪下首,李道柔自是早就瞧见了顾峪模样,幸灾乐祸地对顾峪身旁的姜妧道:“姜夫人,可别叫你夫君喝醉了,当众做出什么不雅的事来。”
姜妧到底不是真的姜姮,心虚不敢与李道柔对视,只为顾峪斟了盏茶,悄声提醒他:“那是归义夫人。”
虽然朝中早就盛传顾峪对归义夫人旧情难忘,但他今日这般情状,怕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坐实了这个传言。
顾峪并不与妇人对峙,转头去看梁国公,“我喝不喝得醉,与你夫人有关系么,她为何如此长舌?”
“你骂谁长舌妇?”李道柔挺直脊梁,侧身坐起来与顾峪争执,又想抬手指人的鼻子。
梁国公忙按下她,口中说道:“好了好了,圣上和贵妃娘娘快来了,别叫人看笑话。”
李道柔迄今为止已被顾峪直言不讳地骂了两次,心中恼极了,打开梁国公来劝她的手,哼声饮了口茶,一抬眼,见对面座上萧氏宗亲都在看她,虽不敢露出太明显的看笑话的意思,却也是看好戏的神色。
旁人倒罢了,那位“归义夫人”也朝她看了眼,好像还笑话她了。
李道柔心里更气,但见圣上和韦贵妃携手入殿,只好按下恼恨,与众人一道行礼。
这场宫宴的名目,便是为无罪开释的归义夫人接风洗尘,韦贵妃落座后自免不了对姜姮一番嘘寒问暖的关心,见她始终不曾动过面前茗饮和鲫鱼羹,笑问:“你嫁去江左也有多年了,还是吃不惯这些么?”
时下南人与北人,在饮食上有很大差异。
齐朝先祖起自代北,原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之族,逢中原丧乱而与北族群雄逐鹿南下,终得光宅天邑,一统南北,而今朝中勋贵也多是北族旧人。他们虽在中原定居日久,饮食却仍有塞下之风,喜食羊肉和酪浆。
南人则不然,江左水美鱼肥,是以南人更喜鲫鱼羹、茗汁。今日宴上多江左遗民,他们面前的便也都是鲫鱼羹、茗汁等物。
鲫鱼多刺,茗汁苦涩,姜姮着实吃不惯。
“倒也不是吃不惯,只是近来没什么胃口。”姜姮不卑不亢,这般说了句。
归义夫人终究新寡,亡国丧夫,没有胃口也在情理之中,韦贵妃遂也没再多言,反是和声劝她节哀。
“我倒不知,她哀从何来。”萧蕣华对兄长之死耿耿于怀,只觉得这个嫂嫂说什么都是假惺惺,虽是宴上,却也毫不遮掩对她的恶意。
姜姮默然不语,低下头去,一副任人数落泄怨的样子。
韦贵妃今日本就是立规矩来的,听了萧蕣华这话,先是关心了她的伤势,嘱咐医官好生照应,才又说道:“你兄长新丧,你心中哀戚,一时冲动做错了事,说错了话,都情有可原,但来日方长,还望你朝前看,你放心,只要你守国法,知进退,你的日子,不会比你做公主时差。”
一番话恩威并施,萧氏宗亲连忙表态谢恩,按着萧蕣华服了软。
燕回瞧见萧氏一族的态度,微微冷了脸,饮下一口茗汁。
顾峪看了眼燕回,转而望向对面坐中南朝旧臣吴钧,“吴大人,你觉得这宴席之上,羊肉与鲫鱼羹,酪浆与茗汁,哪个更好?”
吴钧怎会不明白顾峪问这话的真正意思,状作认真地吃了口羊肉,喝了口酪浆,满意地点点头,笑说道:“我久居江左,竟不知天下还有这等美味,鲫鱼刺儿多,茗汁苦涩,这两样与羊肉为奴,与酪浆为仆,怕都不配。”
“你们说是不是?”吴钧说着又转向几个南朝旧臣,坐中多有附和,惹得齐朝君臣皆是哈哈一笑。
顾峪不屑,心下冷嗤一声“软骨头”,再次看向燕回,“萧使者,你觉得呢?”
燕回气定神闲地饮了口茗汁,看向顾峪道:“我更喜欢鲫鱼羹,和茗汁。”
坐中齐朝勋贵闻言,都觉他这是故意挑衅,纷纷说道:“你这人还真是不识好歹,王侯八珍你不爱,专好那等腥臭鱼鳖,苍头水厄。”
燕回并不与人做言语之争,只又吃了口鲫鱼羹。
姜姮不乐意了,微微颦眉朝对坐群臣望了眼,垂下眼睫,也随着燕回吃了口鲫鱼羹。
李道柔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幕,自不能放过机会,立刻朗声对姜姮道:“怎么,归义夫人也觉得,鲫鱼羹更美味么?”
坐中又向姜姮望来,她却并未抬眼,仍是微微低着眼眸,徐徐说道:“羊是陆产之最,鱼为水族之长,皆物华天宝,各称珍馐,以味言之,孰优孰劣,不过因人而异罢了。今日宴上,水陆毕陈,兼采南北,足见国朝之兼容并蓄,有海纳百川之宏盛,却不曾想,会有这等,将人口味分个高下优劣的,狭隘之言。”
话音落下,坐中安静了许久,几乎所有目光都在姜姮身上停留了好一阵子。
最后还是圣上一声笑语,打破了坐中沉默。
“不愧是姜家出来的女郎,风采不减当年。”
坐中很快恢复了一团和气。只有顾峪仍旧盯着姜姮,好一会儿才垂下眼眸,闷闷地喝酒。
她又在替燕回说话。
她总是那么义无反顾地和燕回站在一处,见不得他受哪怕一丁点儿的委屈。
他从来不知道,她有如此伶牙俐齿,有这般敢与群臣庭前抗礼的胆量。
是为了燕回,都是为了燕回。
她就这样当着他的面,如此关心维护另一个男人。
有什么了不起呢,他才不稀罕。
顾峪执壶倒酒,连饮几樽,一抬头,目光又仿似磁铁一般无法控制地落在对坐女郎的身上。
她低着眼眸,小心翼翼,略显笨拙地吃着鲫鱼羹。
她哪里吃得惯那种东西?
可是因为燕回说更喜鲫鱼羹,她就陪他一起吃。
她对燕回,就那般小意乖巧,百依百顺?
顾峪又连饮几樽,望着对坐女郎,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五年前冬日的一个下午。
那时姜行还是前朝的大将军,因为决策失误打了败仗,却不肯承认过错,非说是他自作主张误传军令,命人绑了他在校场,面缚肉袒,要当众杖责于他。
这时营所来了一个女郎,穿着一件红色斗篷,围着毛绒绒的白色风领,头上还带了一顶绣着粉色樱花的高角浑脱帽,远远对姜行唤了一句“大哥”。
“灵鹿!”姜行眉开眼笑地朝她走去,后来更在她劝说下没再杖责于他。
他就是那时才知,原来姜妧小字灵鹿。
对他礼待有加的,一直都是灵鹿,不是对面那个满心满眼都装着另一个男人的女郎。
他也从来都不稀罕她的小意温柔!
顾峪收回落在对坐的目光,放下酒樽,当着姜姮的面,亲自夹了一块肥美鲜嫩的羊肉放在姜妧碗中,有意压下声线中的冷淡,带着些温度说:“多吃些。”
说罢,又抬头望向对坐女郎,却见她低着眼眸品茗,根本没有留意他做了什么。
“多吃些。”他又夹一块,说话时故意提高了音量,连坐在上首的秦王都听见了,稀奇地看过来。
梁国公也瞧过来,欠欠地打趣他:“我瞧卫国公待妻子,也很骄纵啊。”
坐中又起了一片笑声,姜姮终于在这样的动静里朝他们望过来。
顾峪早已收回目光,沉眸盯着眼前食案,默不作声,又给姜妧夹了一块羊肉。
再抬眸,见姜姮云淡风轻地看着她阿秭,唇角竟挂了丝喜闻乐见的欣慰笑意?
她笑什么?她就一点都不生气么?
一点,都不在乎他做了什么?
顾峪忽然泄了气,索然放下筷子,连饮几樽酒,面上鲜见地生出恹恹败馁之色。
凭他做什么,都是徒劳无功,她一点都不在乎,一丝一毫的反应都不给他。
她的眼里,根本看不见他。
···
宫宴结束后,顾峪被秦王叫去面见圣上,商讨南下征伐事。
“你便自己回姜家吧。”顾峪对姜妧说道。
姜妧微微颔首,柔声说:“你且忙,不必思虑我,我想找……阿姊……说说话。”
宫城人来人往,姜妧这般说道。
顾峪没有表态,抬眸去望,一眼就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看到了姜姮。
她正款步离开,独身一个,没有与人成群结队。她身后三步远的距离,跟着燕回,也是独身一个。
他们一前一后,俱是孑然独行,相距的并不算很近,甚至中间还时有人穿插而行。
可不知为何,顾峪看来,就觉亲密异常。
无端端而来,浓郁郁的败馁感又在心底升腾。
顾峪收回目光,负在身后的双臂攥紧了拳头,仍是没有答复姜妧的话,转身朝机要阁去了。
···
“阿姊,跟我回家去看看吧,父亲母亲都很想你。”
皇城门外,姜姮正要登上马车,听身后姜妧这般说。
姜姮与这位孪生阿姊虽不甚亲近,但也从未因为双亲的厚此薄彼迁怒讨厌她,知她应是有话与自己说,想了想,道:“你随我去官驿吧?”
她怕万一回到家,就不能再继续冒认归义夫人这个身份了。
“好。”姜妧心知她的忧虑,和善地答应了。
至官驿,两姊妹关上门说话,为防人偷听去,燕回亲自守在门口。
“阿姮,我想问问,你对卫国公,到底是什么打算?”姜妧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姜姮愣了愣,道:“卫国公说,他会与我和离,然后再娶阿姊你。”
姜妧怔住,怎会呢?顾峪在他面前,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从不曾透露出这个意思。
“阿姮,我不是问卫国公的打算,我是问你的打算。”
姜妧很清楚,顾峪而今在置气,他说的话,做的事,都是一时意气,并非真心。
姜姮默然低下眼眸,她知道接下来的话,阿姊一定会和父兄一般斥她胡作非为,顽劣自私。
她定定神,缓缓说道:“我也想和离,我想和阿兄一起,他去哪里,我去哪里。”
姜妧并不意外这个回答,默了会儿,还是说道:“跟着他亡命天涯,也愿意么?”
姜姮点头。
“阿姮,没那么容易的。”姜妧做过阶下囚,亡国,丧夫,阶下囚,厄运接踵而来,几乎是一夕之间将她的体面打的破碎不堪。
若非自始至终有顾峪关照,她不敢想自己会有多狼狈。
她了解镇南王,那是宗室王爷里头最有抱负之人,萧陈还未亡国时,他就一直主张北伐,受人排挤才被远远遣去岭南。听闻他镇守岭南这些年,军备不曾有丝毫废弛,北伐之心未有一日动摇。
所以,她很清楚,这场和谈不会有结果,国朝与镇南王之间必有一战。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燕回的结局又能好到哪里去?
作为亲姊妹,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姜姮踏上那条晦暗的不归路。
“可是,就这样在神都,浑浑噩噩,也不容易啊。”姜姮已经浑浑噩噩,眼瞎耳聋地过了三年。
“阿姊,你知道吗,卫国公唤我,从来都是‘灵鹿’,我不知道该不该答应,答应了,怕他生气,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你,我比你差远了,不答应,也怕他生气,说我无礼冷漠。”
“我们夫妻三年,他一直当我作你,只有惹他不快时,他才会意识到,我不是你,我没你那么优秀,我胸无点墨,出言庸俗。”
姜妧皱眉,“他这样说过你?”
“嗯。”姜姮可是记得很清楚。
姜妧抿抿唇,无话可说。
“而且,他从来没有信过我,他的表妹假传我的话给他的姬妾灌避子药,他认定是我做的,由着那位何姬欺负春锦,还罚我到观音寺为那姬妾做法事。”
姜妧眉心颦得更紧,“还有这等事?”
“嗯。”姜姮也是看在亲姊妹的份儿上才与姜妧说这些,“阿姊,他那个表妹有心嫁给卫国公,笑里藏刀,难缠的很,你将来果真动意进顾家的门,要小心。”
姜妧面色一滞,她今日寻她,哪里是要说这些?怎么好像是她已经要踏进顾家的门了,在这里同她取经一般?
“不过,也许换了你,会好很多,至少卫国公会信你,会好好待你。”姜姮偏过头去,这般说了句。
姜妧听出好多委屈。
难怪她走得这般决绝,原是这三年,她感受到的,积攒下的,只有委屈。
“那位燕郎君,同意带你走么?”姜妧想,就算妹妹义无反顾,燕回该知道前路有多艰辛,该知道怎样安置妹妹才最妥当。
“他会同意的。”
提及燕回,姜姮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阿姊,你大约不知道,我幼时总与人打架,因为别人说我,是爹娘都不要的灾星、祸水,我的教养妈妈也总觉得,她陪我来老宅,形同受罚,总是写信对母亲说我有多顽劣难以管教,母亲的回信,总是让教养妈妈,对我严厉一些,再严厉一些。”
“后来我打了架,都不敢回家,是燕家阿兄收留我,护着我,还告诉教养妈妈,要么写信原原本本告诉母亲,说明我为何与人打架,要么,就别写信告我的状,否则,他也会写信递到姜家,告发教养妈妈的失职。”
“我七岁那年和公主打架,母亲只道是我胆大包天抓烂了公主的脸,扯了她的头花,却不问,明明是她故意先踩了我的布娃娃。”
那个布娃娃,是母亲亲手给她缝的生辰礼物,她收到的,来自母亲的第一个礼物。
姜姮低眸沉默许久。
姜妧也静静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她记得她回京时,是一个冬日,是大哥把她带回来的,家人见到她,还意外了许久,疑惑她怎会和大哥在一起。
后来才知,是她听闻双亲有意将她接回,等不及,先行来了京城,途经长兄营所,遂找上了长兄。
她那天穿着一身鲜艳的红色斗篷,围着毛茸茸的白色风领,头戴一顶绣樱浑脱帽,笑起来很是可爱,有股子山野之间的烂漫俏皮。
还笑着与双亲告状,说大哥都没认出她来,将她认成了阿姊。
那时她以为,她在沧河老宅过得并不差,至少,比她们养在深闺有趣的多。
却不想,她受了那么多委屈。
那些年,若是没有燕回相伴,她或许不会是初见时那个明媚烂漫的样子。
“阿姮,我知燕郎君待你情重,可是,你果真这样决定了么?”
姜姮点头,“阿姊,卫国公知道我和阿兄的事了,他至多看在你的面子上,不去深究,不迁怒姜家,但,他决计不可能再与我做夫妻了,我们已经覆水难收。”
话至此处,姜妧心知再劝无用,转而道:“那你,可需我帮你什么?”
姜姮抿唇,看着姜妧的眼睛亮了下。
她自然是有的。
“我们虽不曾一个被窝里说过悄悄话,但今日这些话,也是闺中密语吧?”姜妧看出她的欲言又止,轻笑道。
姜姮这才道:“那你,能否劝卫国公,早些与我和离?”
这般交换身份终究只是权益之计,她顶着归义夫人的身份,哪里都去不了,想要脱身谈何容易?而姜妧顶着她的身份,在顾家怕也没好日子,婆母长嫂怕都会把对她的怨气撒在阿姊身上。
最妥当的办法,自然还是各归各位,她和离,而阿姊,也能重新选择是否嫁入顾家。
“卫国公应当会听你的话的。”姜姮说道。
姜妧笑了下,没有与她说破顾峪的真正心思。
“我且试试,但是,大约也需一些时日。”姜妧并没有多少信心。
“谢谢阿姊。”听得出,姜姮很是高兴。
···
机要阁议事毕,顾峪和秦王一道离宫,皇城门口将分别,秦王忽想起一事,“今日萧使者说,想调几个护卫到官驿,免得再出现和义郡主伤人事件,你看,是你去安排,还是我叫其他人去?”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秦王完全可以让王府家令去安排,但因为归义夫人之事顾峪一向都是亲力亲为,所以他这回自然而然还是先问了他的意思。
顾峪思量片刻,清楚燕回这般做的目的。
防止再出现伤人事件自是一端,另一端,该当是防着他无所忌惮地去找姜姮。
有了眼睛盯着,他总归要顾忌收敛些。
“叫其他人去吧。”顾峪淡淡地说道。
“嗯?”秦王难掩意外之色,“你不管了?”
顾峪垂眸,“嗯。”
他不会再去官驿寻姜姮,她愿意和燕回一处,就随她吧。
他会写封放妻书,给她自由。
反正,她眼里始终不曾有他,他堂堂一朝柱国,何须勉强一个女子?
“怎么突然……”不管了?
秦王是很想问问清楚的,但看顾峪垂眸不欲多言的样子,再问怕是会招人嫌,问了一半,也止了话,一抬眸,见自家妹妹和顾家小妹在不远处的柳树下说着什么,顾家小妹扁着嘴,似乎受了委屈。
“承洲,等这次镇南王的事平了,我也该上门提亲,求娶阿月了。”
秦王自然早就知晓顾家小妹想要嫁他的心思,他也有意与顾家联姻,如果顾峪这次能平镇南王,那他在朝中的勋功地位,便无人可撼,也会是他将来登位最强势的助力。
“阿月心思单纯,望殿下以后,多加照护。”顾峪很清楚自家小妹想嫁秦王,只是因为仰慕他已久,没有如秦王那般的权衡谋算。
“自然。”
“告辞。”
顾峪刚刚跃身跨上马,见顾家小妹朝他走来。
“三哥,你要去哪里?”
“回家。”
顾青月脸色有些不好,委屈巴巴看着顾峪,“你不去接嫂嫂回家么,嫂嫂和归义夫人去官驿说话了。”
顾峪不答,反问道:“是不是湖阳公主欺负你了?”
顾青月扁嘴道:“没有,但是你真的不去接嫂嫂回家么?”
“你嫂嫂还要回姜家侍疾。”顾峪勒马,没打算往官驿去。
顾青月却张开双臂拦在他的马前,“我不管,你去官驿把嫂嫂接回来!”
顾峪拧眉,“你到底要做什么?”
顾青月见他生气,有些害怕,越害怕越委屈,也不管那么多了,仰头质问他:“你是不是想娶归义夫人?”
“他们都说你想娶归义夫人,我知道,嫂嫂是不如归义夫人,可是你有想过么,三年前,是你看上嫂嫂,亲自登门求娶的,如今你的旧情人回来了,你就对嫂嫂不管不顾,那让别人怎么议论我们顾家?”
“你难道不为我想想,我也是要嫁人的,你不怕秦王有朝一日,像你对嫂嫂那样对我么?”
“你去把嫂嫂接回来,你不准不要她!”顾青月拦在马前,连哭带说。
顾峪知她定是又听湖阳公主说闲话了,道:“我与你嫂嫂的事,不是你想的那般,你别听人瞎说,回家去吧。”
“我不回,你去把嫂嫂接回来。”
顾青月始终拦在马前不肯放行,顾峪无奈,只好去了官驿。
就见燕回守在姜姮门外。
他抬步近前,燕回竟没阻止,由着他走近了,将里头两个女郎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姜姮和离的决心,在顾家积攒的委屈,甚至最后,请姜妧帮忙劝他早些和离的话,他都听得一字不漏。
燕回放他近前来,自然就是要他听这些的。
原来她不是一个少言寡语,对什么事都无所谓的人。
她对燕回不就话很多么,对姜妧,不是也什么都说么?
她只是,不喜欢和他说这些而已。
他当初为什么那般笃定,是她要害三个姬妾?
是他高估了她对他的情分。
他原以为,她只有他,这辈子都会守在他身边。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要写放妻书,与她和离。
明明当初,他娶她,只是因为她和灵鹿长得像……
明明现在,真正的灵鹿已经回来了,他大可以和离再娶,管旁人怎么说……
写封放妻书而已,有多难呢?
他不是早就决定,不止一次决定,要与她和离了么?
顾峪负手站了片刻,在女郎开门出来,发现他之前,转身离开了。
“卫国公,你怎么来了?”
走到官驿大堂,将要出门,身后有人这样唤他。
顾峪停步,回身望向楼上,看着姜姮道:“我来接你回家。”
片刻后,意识到看错了人,复转目看向姜妧,“走吧。”——
第26章
“卫国公, 你也来了?”
刚刚踏出官驿的门,就碰上了姜行。
顾峪淡淡“嗯”了声,翻身上马, 对姜妧直言:“你不能跟我回去。”
他来这里, 从来都不是要带她回去。
姜妧面色一讪,尴尬地笑了笑,她自然也没打算随他回顾家,可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截了当。
“我一会儿和大哥一起回去。”
姜行正好有事要说,这回便没劝顾峪带姜妧走,附和道:“对,一会儿我带他们回去。”
顾峪敏锐的转过头来,她们?他也要带姜姮回去么?
“啊,家母实在想念小七, 想要她回去住几日,我已请了秦王允准。”姜行解释道。
顾峪“嗯”了声, 没再多问,打马走了。
姜姮并不想回去。
“你放心, 只是住几日,会把你送回来的。”姜行自也清楚她是想和燕回一处, 继续说道:“卫国公那里,也是默认你们就这么互换着身份, 此前让你换回,是怕你在宫宴上被人识破, 如今事情已经过去,没有人再劝你换回去了。”
虽然这么说,姜姮还是不想回去:“要我回去做什么?”
“让你回个家还需要理由么?”姜行不悦。
寻常来说自是不需要的,但父兄每次要她回家, 都是有所求。
“你难道就想披着这层身份跟燕回在一起?你想和燕回走,不得父亲母亲同意么?”
“那这次回去,是说阿兄的事么?”姜姮的态度不那么强硬了。
姜行点头,“自然。”
姜姮这才不再抗拒,随长兄上了马车。
“让我劝阿兄,留在国朝效力?”
这就是姜行要说的事。
今日宴罢,秦王特意寻了姜行说话,言是听说他们早年与燕回有些来往,要他去做这个说客,并且承诺一旦事成,加官进爵。
“不管战还是和,燕回跟着镇南王,能有多少前程?”姜行说道:“只要他现在表态,愿意效力,国朝正值用人之际,圣上一定会厚待他,荣华富贵绝不会比他在镇南王身边差,如此,你跟着他,我们也才放心,不必担心你劳累受苦。”
姜姮向知长兄的话不能尽信,想了想,说道:“如今不是还在和谈么,说不定和谈能成,到时候,阿兄自然也是要为国朝效力的。”
“你是真不懂朝堂事,现在效力,能与和谈之后的效力一样么?他现在表态,是一个有用之人,对国朝制约镇南王有莫大益处,是大功一件,所得官爵封赏,自然也更丰厚。”
“若待和谈之后,他作为镇南王属臣入京,虽然名声比那些被迫北上的江左降臣好听些,但在圣上和一众国朝旧臣眼里,没什么差别,顶多授个低等小官,庸庸碌碌。总之,天差地别。”
姜姮沉默不语。
长兄说的这些,她自然也清楚,但是燕回不可能在此时背弃镇南王,镇南王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一向最重信义。
“阿姮,我们终究是你的至亲,难道我们会害你么?我们这样做,也是希望你能和燕回有一个好结果,那燕回若真心为你着想,真心想和你好好过日子,就该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我知道了,我想想。”姜姮敷衍地说。
姜行接着道:“而且现在燕荣也在京城读书,日后有了功名,自然是要在国朝效力,燕家小门小户,要想在这京城立足,谈何容易,难道燕回不想身居高位,光耀门楣,也在官场给他弟弟助力一二么?”
这些姜姮都明白,也正因如此,她更明白燕回的难处。
他不是卖主求荣的人,他而今的身份,必定要舍弃一些他曾经无比珍视的东西。所以他这次回京,没有去看过燕荣,没打算叫他知道,他还活着。
姜行说了这么多,见妹妹始终没有表现出多浓厚的兴趣,不满道:“总之,我已跟秦王立了军令状,七日之内,一定能说服燕回。”
姜姮颦眉,“谁叫你自作主张?”
恼道:“那你自己去说!”
姜行也气,“去就去!你这两天不准回官驿,给我在家好好待着!”
姜行说罢就要拂袖而去。
“你又要去要挟阿兄么?”姜姮拽着长兄袖子将人扯回,“你不准要挟他!”
姜行不耐烦道:“我哪里是要挟他,我在给他指一条平步青云的路,还是那句话,他果真心里有你,想和你好好过日子,就该把握当下机会。”
见小妹还是不赞同的意思,又说:“你年纪轻,还不懂什么是真正的长相厮守,你见过哪对夫妻是真正的有情饮水饱?你难道没听说过贫贱夫妻百事哀?那燕回果真是个有担当的,就该想着如何能建功立业,封妻荫子,而不是守着一个死理儿,让你跟他庸庸碌碌,吃苦劳累。”
姜姮皱眉,愈发恼了:“阿兄有才学,就算当个小官,也能凭自己的本事步步高升。”
姜行呵呵一笑,只觉小妹太过天真,“这京城人才济济,最不缺的,就是才学,你为何要帮那燕家小子入国子监读书,不就是因为,朝廷虽开科举入仕一途,但历年及第者,哪个不是家世殷厚、早冠才名者?你自是清楚,燕荣想要谋功名,得先入国子监,拜名师,在这京城谋得个才名,才有机会进士及第,入朝为官。”
“当年,你不是也这般相助燕回,想要他也走这条路么?”
姜姮嗔目看着长兄,“你们早就知道?”
姜行微微颔首,“一下资助八个士子,那不是一笔小钱,当时那个香行,到底是在我的名下。”
“我没有阻止你,一是看在燕回到底出自沧河,与姜家同郡同望,你在老宅,大概也多得他关照,这钱就当是偿还他这些年待你的恩义了。”
“另一端,自然也想过,他若真能考取功名,入朝为官,你嫁他,两全其美。但是,他慢了一步……”
姜姮不说话,忆起旧事,目光欲生愤怒。
“阿姮,真正想娶一个人,应该是像卫国公这样。当初,他想娶你阿姊,我给他一个百人小队让他去攻城,你知道,那是去干什么?那是让他去送死,他不是不知道我的目的,但他还是去了,只是跟我说,要亲自挑选跟随者,后来他果真赢了,只可惜你阿姊也嫁了,若不然,我会选择他,而不是萧则。”
“阿姮,真正想跟你白头偕老,长相厮守的人,必定会想着,要让你荣华富贵。我想燕回,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我不希望他被卫国公比下去。”
姜姮沉默着回了自己闺房。
···
姜行这厢的任务却还没有完成,又找姜妧说事。
“卫国公极可能会是这次征南军的统帅,副将也会由他挑选,你知道,国朝尚武,立一个军功,比在府曹当牛做马十年都有用。”
姜妧道:“你想做卫国公的副将?”
姜行微点头,笑说:“和小七说话,就是不费力气。”
“你不怕卫国公记仇,昧你的军功,为难你么?”姜妧温声说着话,言辞确是犀利。
姜行面色一讪,顿了顿,说道:“他倒不是昧军功的人,至于为难,我到底是他的大舅兄,难不成他让我去送死?”
“那你怎么就确定,一定能立功而回?大哥,你已经多年不领兵了。”姜妧说。
姜行只觉七妹是在推脱,不愿帮他去同顾峪说,有些生气道:“我虽多年不领兵,但一个小小的军功还是不在话下。”
姜妧想了想,问:“已经决定要战了么?”
姜行闻言,下意识四下看看,警惕道:“什么都没定,我只是隐约觉得可能要战,你虽曾是南陈皇后,可别犯糊涂,做出什么通敌的事来!”
“那等事情定了再说吧,不然我现在去和卫国公说,他怕要以为,你窥伺军机。”姜妧不慌不忙道。
姜行不依:“等我们都知道的时候,他不止副将挑好了,说不定仗都打完了,你做了几年皇后,这些都不懂么?凡事要早些筹谋,晚了,黄花菜都凉了。”
“你接阿姮,也是为这事么?”姜妧自然也猜到长兄无事不登三宝殿。
“不是,她在卫国公跟前说不上话,我没指望她,她只关心燕回的事,旁的一概不管。”
“你想让她策反燕回?”姜妧一语道破。
姜行素知七妹聪敏,也懂得顾全大局,倒不怕她密信镇南王,遂也没有否认。
“阿姮同意了么?”
姜行叹了口气,“她就是没你聪敏。”
“这事,她去做,也确实不妥,不如,我和她换换,让她劝卫国公,我劝燕回。”姜妧这样提议。
姜行自然不能同意,“她在燕回心里还有些分量,在卫国公那里,一点话都说不上,灵鹿,你不想帮大哥,也不必如此拐弯抹角。”
“何不试试,若不成了,我再去说。”姜妧道。
姜行知道七妹是个有主意的,只能暂且同意。
第二日,姜行约来顾峪在凉亭品茗,让妻子去请姜姮。
“阿姮,你大哥需要这个机会,你就帮帮他吧?”
姜姮听罢长嫂所言,思忖片刻,问:“不是在和谈么?不谈了,要战?”
郜如澜讪然一笑,“这些咱们也不懂,想来总要做两手打算,阿姮,你去燕回面前,可别乱说啊。”
姜姮不答,又道:“让大哥自己去说吧,不然叫人觉得,这等机要事,大哥随随便便对谁都说。”
“阿姮,这事你大哥去说,若卫国公直接拒绝,就没有余地了,你去,尚能磨一磨。”
“那怎么不叫……”阿姊去说。
姜姮终究是咽下了话,没有把这桩事推给姜妧,想了想,说:“嫂嫂,你先去吧,我收拾一下就去。”
凉亭这厢,等了大半日,姜姮始终没有出现。
姜行讪笑,“这女郎见夫君,就是要用好长时间梳妆打扮,我叫人再去催催。”
顾峪道:“不必了,你有话直说。”
姜行托辞姜姮有话与他说,但他很清楚,姜姮怎会有话与他说?
大半日不来,不是什么梳妆迟,就是不想见他罢了。
“不是我,真是阿姮,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姜行寻过去,却听闻姜姮在沐浴,门户紧闭,谁也不得进。
“怎么大白日沐浴上了?”
姜行气恼,自然也知女郎有心推脱,立即叫人去请姜妧救场。
“你看到了,你妹妹不愿去说,卫国公我都请来了,总不能让他在那里晾着?”
姜妧被长兄连拖带拽往凉亭去,而顾峪已经起身,有离开的意思。
“卫国公。”姜妧已到人前,只能对他见礼。
“我尚有事。”
顾峪并无留下的意思。
姜行给自家妹妹递眼色,让她留人。
“卫国公,阿姮确有事耽搁了……”
姜行听她又搬出姜姮,正欲对人皱眉,却见顾峪竟然停住了脚步。
“卫国公,凉亭里等吧。”姜妧趁机说道。
顾峪原地站了片刻,竟果真折回凉亭去了。
姜行讶异地眨了眨眼,不动声色的走远,才又叫人去侯着姜姮。
凉亭里坐定,姜妧亲自为顾峪斟了一战茶,说道:“这茶是鸭脚香,虽也有些涩味,但香气浓郁清新,不知卫国公可喝得惯?”
顾峪不辨情绪地“嗯”了声,饮了一口,再无其他话。
姜妧心知,他留在这里,不是为了与她叙话,是真的在等人。
因为她说阿姮的确有事耽搁了,他便信了,以为姜姮不是故意不来见他。
阿姮说,他总是唤她“灵鹿”,但是,姜妧从没有听顾峪,对着她,唤过她的字。
唯一的一次,看着她的眉眼,却不像是在唤她。
他第一句“灵鹿”,唤的就是姜姮,娶到的“灵鹿”,也是姜姮。
他心中“灵鹿”的样子,早就是阿姮了。
或许当初他求娶阿姮,确有她的缘故,约是她曾经与顾峪的寥寥数面,让他对那副容貌心生喜欢。但而今,那份喜欢早就斗转星移。
他的灵鹿,就是阿姮。
所以这些天,不管是与她同车,与她独处,他都没有怎么正眼看过她,他总是沉着眼眸,目光晦淡,没什么光彩。
顾峪并不喜饮茶,偶尔饮一口,也只是打发等待的无聊。
但他从不开口问一句“姜姮何时能来”,又好像,他在这里就是喝茶,不是等人。
“卫国公,我再叫人去催一下?”
茶过三盏,姜妧又不能真的提副将的事,只能这般说。
“不必。”顾峪淡声说,又喝了一口茶。
五盏茶毕,日头快要落山了,姜姮依旧没来。
“我尚有事。”
顾峪起身,这回是真的大步走了。
···
顾峪又在书房坐了很久,面前铺开的纸上,写下了三个苍劲有力的字。
放妻书。
余下还是空白一片。
“三哥,你怎么还没有接回嫂嫂?”
顾青月突然闯了进来,顾峪抬手拿了本书压在铺开的纸上,冷目对小妹道:“谁准你不敲门?”
“我敲了门的!是你一直不说话!”顾青月自觉冤枉地很,低眸一瞥,就看见了那张被顾峪刻意遮掩起来的纸。
大部分被遮住了,只露出一个字的角。
顾青月还是一眼看出,那是“放”字。
她猛地抽出那张纸,果然是放妻书,一气之下胡乱揉了,哭道:“你果然就是要和嫂嫂和离!你果然就是要娶归义夫人!”
“出去!”顾峪少见地对小妹发了火。
顾青月抹着眼泪跑走了,回到自己闺房又哭了好一阵子。
“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骆辞与顾青月闺房相邻,听着哭声寻了过来。
“我三哥要和嫂嫂和离,他真的,要娶那个归义夫人。”顾青月哭着道。
骆辞也如蒙雷击,怔怔道:“你听谁说的?”
“我亲眼看见的,三哥都在写放妻书了!”
骆辞深深皱眉,不曾想变故来得这样快。
她不怕姜姮占着这个位子,因为她根本无法给顾峪诞下子嗣,可是那位归义夫人,是顾峪心尖上的人,一旦娶了进来,怕就是这个家真正的主母了。
到时候,哪还有她的位子?
骆辞转身去寻顾家四郎。
“让我去劝三哥别和离?”顾岑摆手,为难道:“不妥,这毕竟是三哥自己的事,我哪能去说三道四。”
“你想想,你都十八了,已经在议亲了,表哥这个时候真做出这种朝秦暮楚、过河拆桥的事来,这名声传出去,好人家的姑娘总要有几分顾虑的,岂不是影响你的婚事?”
“再者,那归义夫人毕竟是南朝孀妇啊,南朝先主尸骨未寒,他的孀妇这厢就被表哥娶来了,叫人怎么说表哥?表哥是儿郎,无所谓笑话,可阿月也是要嫁秦王的,难道让她跟着表哥受这些笑话?”
顾岑道:“可是三哥那性子,我也劝不住呀。”
“你且先去劝一劝,拖一拖,别让那放妻书递到姜家去了,我去找姑母和大嫂二嫂,让他们明日都劝劝去。”
顾岑只能硬着头皮答应,左思右想,最后提了两坛酒去寻顾峪。
“三哥,忙着呢?”
顾岑想做出一副轻松闲聊的样子,但见顾峪面冷目沉,心下又实在忐忑,挤出来的假笑只能僵僵地挂在脸上。
“有事?”顾峪显然无意和他闲聊。
“没……有……”顾岑是不敢说实话的,想了想,往坐榻上一摊,重重叹了口气,总算收了假笑,做出愁眉苦脸来。
“三哥,我不想去国子监读书了,我跟你从军吧,读书太难了!”
顾峪皱眉,果决道:“不行。”
顾家四郎不止一次透露出弃文从武的想法,有意和顾峪一样走军功入仕的道路,但顾峪不允,强制他入国子监读书。
顾家四子,三子从军,两子已亡,兵祸无常,总要留着一个为寡母养老送终。
“那你陪我喝点。”顾岑朝顾峪递上一坛酒,觉着理由有些牵强,又哀叹道:“我就不是读书的料,总是被人笑话。”
顾岑说着就灌了一口酒,见顾峪干干坐着望他,想是自己的借酒浇愁演的不够逼真,又咕吨咕吨灌了几口,缓了片刻,遥遥朝顾峪举坛,“三哥,你倒是喝呀……”
而后便扔了酒坛,倒头大睡。
顾峪没有理会弟弟,复提笔,写放妻书。
小妹那么一闹,全家人都知道他要和离了。
箭在弦上,正好,他早该下决心了。
“放妻书”三字写好,顾峪的笔又停了。
他和姜姮,果真是要和离了么?果真,只有和离这条路了么?
她看到这封放妻书,会不会像每次看燕回一样,眼睛是温和明亮的,而不是像看他,冷淡漠然。
和离之后,她会去哪里?会立即跟燕回成亲么?会跟他南下,双宿双飞?
他们从此,是不是,就再不也会相见了?
顾峪握着笔杆的拳头又攥紧了。
会的,一旦和离,她一定会马不停蹄,立即和燕回成亲,然后和他双宿双飞。
他们从此,再也不会相见了。
顾峪很清楚,写下这封放妻书,他和姜姮,这辈子就再也不会相见了。
顾峪忽地扔了笔,拿起案上铺开的纸,写字的没写字的,统统就在灯上烧了。
他看着自己写下的“放妻书”三字在铜盆里熊熊燃烧,最后化为灰烬,提坛灌了一口酒,离了书房。
···
夜色已深,姜姮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没有睡意。
长兄既有向顾峪求副将的想法,必定是和谈无果,要战了,只在早晚而已。
她自也希望燕回留下,兄长的话不假,燕回留在这里,更有前程。
可是……燕回不可能的,她开口劝他,只会让他更加两难。
当,当,当,忽而传来轻缓的叩门声。
“姑娘,开门。”是婢子的声音。
姜姮起身,口中问着“怎么了”,下意识先打开了门,就见婢子身后站着一个挺拔的男人。
姜姮愣怔,下意识就要关门。
顾峪长臂一探,抓住门扉,不消怎么用力地往内一推,将女郎都逼退进房内,而后转身闩上门。
“你来做什么?”姜姮又颦眉,警惕地望着他。
男人不语。
房内只漏进来一层薄薄的月光,不甚明亮,看不清男人到底是何神色,但姜姮能察觉,他在看着她,像窥伺猎物的野兽一样,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下一刻,他就大步踱来,长臂箍着她腰肢把人提抱起来,低首埋在她脖颈。
姜姮这才闻出,他喝酒了。
他清醒时都那般混账,喝了酒怕是更过分。
“卫国公,你放手,我阿姊的闺房离我不远,我喊一声她就能听见。”
她倔强地掰着他的手臂,要挣开。
自从有了燕回,她对他从来只有抗拒。
哪怕像从前一样,敷衍他呢?
“别动。”他埋在她颈侧,鼻息里都是她的味道。
如果此生再不相见,他就再也闻不到这味道了。
“你不动,我也不会动你。”
他就想她在他面前,有那么一刻乖巧,像对燕回那样,温暖明亮乖巧,有多难?——
第27章
顾峪就这样提腰抱着她, 只紧紧攥着她抗拒地想要挣脱的手,倒果真没有再进一步过分的动作。
姜姮的抗拒渐渐消停,男人控制她的力道便也随之放轻, 只是依旧低首埋在她颈侧, 灼热的呼吸打在她脖颈。
姜姮皱眉,偏过头去,“卫国公,你到底要做什么?”
男人没有说话,提着她朝床榻走去,不待人抗拒,已然俯身压下。
姜姮察觉他起了反应,方才就起了,这会儿更凶猛。
“卫国公, 我阿姊的厢房……”
“睡觉。”
男人打断她的话,竟有些不耐烦, 自她身上翻下去,仰身而卧, 竟真的闭上了眼睛,唯有一臂尚枕在她颈下, 搂着她肩膀往他身旁拖拽了下。
“卫国公……”姜姮是要把人撵出去。
“你想我做些什么吗?”他又翻身压过来,手下用力捏了捏她的腰。
“你我现在还没有和离, 你明白?”他们还是夫妻,他要做什么, 都是正当。
姜姮颦眉,却是无言以对,望他道:“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放过我?”
放过?
跟他在一起就这么痛苦,这么难捱?
顾峪眉心紧了紧, 拳头攥着她的衣带也紧了紧,扯松了,但望女郎眉目倔强冷漠,没有半点温情,复翻身平卧,放开了她。
“你若再惹我,我不保证还能忍住。”
顾峪闭上眼睛,瞧着是要睡觉的意思。
赶不走男人,姜姮只能自己起身离开,方抬了抬脖子,顾峪转身侧卧,一臂搭在她身上,把人往怀里拖了拖,鼻息又几乎凑在了她颈侧。
“你若是精力旺盛,睡不着,我可帮你。”他冷冷淡淡地说。
姜姮知道他此时有多危险,依言安静下来。
好在男人真的就这样搂着她睡过去了,没有别的动作。
翌日晨起,姜姮醒来时,顾峪早已齐齐整整坐在外厢的桌几旁了。
姜家有专门的饭堂,无论郎君女郎,都要到饭堂里去用饭,偶有病痛不便才允许在房中自用,今日概因顾峪在,早食才送到了房里。
姜姮梳洗罢,入座,才发现桌上的早食和官驿的几乎一模一样。
官驿的早食一向是燕回安排,都是她最爱吃的,怎么会……
难道是燕回差人送过来的?
“有人来送东西么?”姜姮问婢子。
“没有,是姑爷差人去买的。”
姜姮一怔,低眸不再说话。
顾峪对她在官驿吃什么饭都如此清楚,想来,他还是叫人监视着她和燕回。
“我有事同你说。”顾峪还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冷样子。
“嗯。”姜姮淡淡地应声,低眸吃饭。
“我暂时不能与你和离。”
姜姮抬眸,眉心蹙紧了,“为何?”
“四郎在议亲,阿月也快要嫁秦王,都是喜事,我不想这个时候给顾家添堵。”
他望女郎眉目皆是不甘,又说:“此时和离,于你阿姊名声也无好处,她终究新寡,我再和离,旁人怕都会以为,我与她有苟且之事。”
姜姮眉心紧蹙,他何时看重这些名声了?
“和离是你亲口说的,娶我阿姊也是你说的,你要反悔么?”
顾峪眉目皆淡,并不与女郎争执。
“我说了,是暂时不离。”
姜姮却不想与他纠缠了,“与我和离,不也是喜事么,于四郎、阿月的婚事有何妨碍?”
“他二人说有妨碍,你觉无碍,自己去和他们说。”顾峪不再说话,专心吃饭。
姜姮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什么叫暂时不离?暂时是多久?
顾家四郎虽在议亲,但并没定下哪家姑娘,就算定下了,听之前骆氏的意思,也是让他弱冠再娶,难道这两年的时间,他们就一直不离?
顾家小妹的婚事也是如此,她有心嫁秦王,但至今也没见秦王有去提亲的意思,谁知道会拖到什么时候?
姜姮默然忖了片刻,说道:“只是四郎和阿月那厢有点妨碍么?没有别的缘故?”
“嗯。”男人沉眸看了她一眼,淡淡应声。
“若是,四郎和阿月那里能说通,你还有其他顾忌么?”
顾峪不动声色皱了皱眉,她就如此想方设法要和离?
“没有。”顾峪压着情绪,冷淡地说。
姜姮这才不再说话,兀自吃饭。
饭毕,顾峪进宫,姜行相送,还未出府门,便有家奴来禀,说是镇南王使来了,要见归义夫人,有事相商。
姜行正要吩咐去把姜姮请出来。
顾峪道:“我今晚,须得带,阿姮,回家。”
他着意提了姜姮的名字,就是交换到此为止的意思。
姜行愣怔一刻,不好多问,只能叫人请姜妧来,心下却怕燕回不依,又暗暗对另一个家奴指示,把姜姮一道请来。
最终的结果是,只有姜姮出来了,辞别长兄,便朝燕回走去。
顾峪探出一臂将人拦下,冷道:“你是归义夫人么?”
“卫国公,你怕不是又认错了人?”燕回也肃然望着他:“我自牢里见到的归义夫人,一直都是她,莫非,你想当着我的面,偷天换日?”
顾峪沉默,拦着姜姮的手臂并未放下,另一只手按着腰间短刀,攥紧了。
燕回也按刀。
二人剑拔弩张,火药味连姜行都闻出来了。
“怎会怎会,卫国公随口一问罢了。”姜行忙笑着说,小声对顾峪耳语:“万一闹到秦王那里,终究不好看,若阿姮再坚称自己就是归义夫人,以后都别想换回来了。”
这厢劝罢顾峪,姜行又说:“小七还想在家中住上几日呢,不知萧使寻她何事?”
燕回道:“先主七七将至,圣上在永宁寺设法,超度先主亡魂。”
“那应当去,应当去。”姜行说着,微微按下顾峪手臂,示意姜姮快走,又对人提醒:“别忘了我交代你的话。”
···
是日,燕回亲自驾车载着姜姮离了官驿,一路向东,朝春明门去。
“阿兄,我们不是去永宁寺么?”
永宁寺是皇家佛寺,在皇城南一里,御道东,而官驿在罗城南,他们本该往北走。
“你不是归义夫人,不该去那种场合。”燕回道。
“可是……”姜姮心有顾虑。
“我和秦王说过了,萧陈宗室对归义夫人多有怨恨,怕到时再起是非,你就不必去永宁寺了,去观音寺。”
姜姮闻言,自是欢欣。
做法事要七日,他们可以在一起待上整整七日!
这次又是阿兄亲自驾车,一处说话,可以不必有那么多顾忌。
观音寺不在城内,要行一段路程。
时值六月,暑气犹盛,好在道旁绿柳成行,荫蔽丛丛,伴着伊水中带起的风,姜姮坐在马车里,倒也不觉得闷。
“阿兄,你喝点水吧?”
姜姮自车内探出半个身子,递给燕回一个皮囊壶。
“阿兄,车里有点闷,我也想坐外面。”姜姮故意这样说。
“好。”燕回总是对她百依百顺,自车内拿了一个垫子放在自己身旁给她坐。
燕回驾车更稳更慢了,姜姮就这样坐在他旁边,安静地看着他。
自黄河别后,时隔三年有余,她终于又有了机会这般近距离地看他。
“阿兄,留下来陪我吧。”姜姮没有忍住,终是说出了这句话。
燕回猛一勒马。
马车停下,燕回也沉默,不能答应,又不舍拒绝。
“阿兄,”姜姮不欲看到燕回两难,可又实在贪恋现下这般与心上人在一处的感觉。
“真的不能和谈么?”如果能和谈,就算做个无名小官,至少燕回能够堂堂正正留在这里,不必有背信弃义的负罪感。
“你知道了?”
姜姮点头,“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总之,我知道了。”她本来不该对燕回透露出这个意思的。
“阿久,我这次请命北来,原本只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没有想过带她走,或者留下做她的夫君。
如果她过得很好,他永远都不会摘下面具,不会与她相认,可是她一眼就认出他来了,一看见他就满眼是泪。
那一刻,他就知道,她从不曾忘记过他,甚至那份思念,因为时间和生死,更浓更重。
他怎么能忍住不认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牢里替人受过?
他是决计要让她与卫国公和离的,那个男人配不上她。
可是,他也深知,他自己也不会是她的良人。
他的命是镇南王给的,他会誓死追随效忠。一旦开战,兵事凶险,他能否安然潜回岭南都不好说,如何能叫她跟着受苦?
“阿久……”
“阿兄,我不会拖累你的,你记得么,我小时候偷偷往京城跑过好几次呢,我不是娇滴滴的大小姐,我能跑能跳,也懂得辨方向,我们分开走也行的。”
姜姮不企望他能留下了,带她一起走总可以吧?再不然,给她一个地址,她自己也能去呢。
“阿久,别说了。”
燕回抓着女郎手腕,往自己怀里扯了扯,望她片刻,不管不顾地把人抱住了。
姜姮没有挣扎,乖巧地贴在他怀里,甚至想这一刻能久一点。
倏忽之间,寒光一闪,一柄长刀袭来砍断了套马的缰绳,马儿受惊出逃,马车向前倾倒,燕回抱着女郎纵身一跃,不及拔刀便又见长刀来袭。
刀刀狠毒,要取姜姮的命。
谁也没想到,才出神都没多远,竟会有人光天化日行凶。那刺客一身便衣,蒙着脸,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没有什么显眼的特征。
燕回望他片刻,牢牢抱紧姜姮以身相护,拔刀与那刺客搏击。
刺客身法敏捷,刀法精湛,但燕回似乎很清楚对手的招式门路,并不进攻,只严守死防,与人缠斗了好一阵子。
“何人斗殴!”
一队数十个官兵高声喊着,持旗纵马而来。
那刺客见势不妙,拔腿就跑,燕回却也不追,只是守在姜姮身旁。
“萧使,怎么回事?”来人是神都街使。
原是顾峪近随依例监察燕回行踪,瞧见一个便衣刺客突然从树林里杀出来,两个近随不便露面,遂点烟传信,引了神都街使过来。
“有人劫我。”燕回说道。
出了这档子事,两人自不能再往观音寺去,打道回城。
燕回配合街使做了问讯笔录,但那刺客蒙着脸,无论身形相貌都没甚明显特征,不易辨出,街使只能沿路排查,可惜一无所获。
···
入夜,一个寻常百姓装扮的男子,托着一身新衣裳潜进了燕回厢房。
“子渊,衣裳破了也不换么?”那男子兀自在桌案旁坐下。
“为何要杀她?”
这次来的镇南王使不止燕回一个,燕回是明,眼前这个相貌平平,扔在人堆里认不出来的男子,是暗中的那一个。
“自然是王爷的命令,要归义夫人死。”张黔说道。
“为何不与我说?”燕回冷道。
“与你说,你会杀她么?”张黔道:“萧子渊,你不会这么快就被美色所误,陷在她的温柔乡里出不来了吧?”
“若不是这个妇人,生活侈靡,为后三年,两游岭南,还造船出海,说什么宣威海国,又让咱们王爷进贡荔枝,劳民伤财,我们至于那么快亡国么?至于王爷都来不及北上勤王么?”
“她不过一介女子,而今杀了有何用?”燕回说道。
“当然有用,齐朝不是自诩仁义,厚待萧陈宗室么,那就用归义夫人的命撕开他们的伪善,她也算死得其所,不枉先主待她情重。”
燕回很清楚,这是要师出有名。
看来镇南王已经做好北伐的准备了。
“我来。”
不就是要让齐朝失了道义么?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他在齐都遇刺,照样可以是镇南王出师的借口。
白日里已有过一次了,这次再来,让他见点血。
燕回拔刀,再次对张黔道:“你敢动归义夫人,我就杀了你。”
房内很快传来刀剑相碰的打斗声。
姜姮和驿吏赶到时,刺客早已破窗而去,不见影踪,唯见黑暗中,燕回倚墙而坐,地上黑乎乎的一片。
血腥味很重。
“快叫医家!”
姜姮跑过去扶人,驿吏掌灯,屋内亮起,几人才看清燕回伤势。
背上一刀,腰上一刀,伤口很深。
驿吏一面传医家,一面叫人报信卫国公。
“你回去。”燕回对姜姮道。
姜姮摇头。
燕回好声解释:“终究男女有别,你在这里,他们不方便给我处理伤口,你放心,死不了,快回去。”
姜姮听了,这才忍着眼泪走了,嘱咐驿吏先备下温水细布等物,方便医家快速处理伤口。
顾峪这厢早已从近随口中知晓了事情,来得很快,踏进门,医家正在给燕回处理伤口。
“怎么回事?”顾峪问。
燕回淡然道:“白日有人劫我,晚上又来杀我。”
顾峪亦是行军之人,瞧那伤口毫不留情,就是冲着要害去的,想来果真是有人要杀他。
方才近随报信,只言一人已经去追踪刺客,并未说太多细节,他须得仔细问过才行。
“你好好休息。”顾峪并未多留,转步去了姜姮房中。
见女郎呆呆坐在灯下,目光滞顿,若有所思。
“这里不安全,跟我回去。”顾峪打算今夜就带走女郎。
“是谁要杀他?”姜姮转目过来,目光像钉子一样,看着顾峪,少有的尖锐刻薄。
“在追查。”顾峪说。
“什么时候能有结果?”她始终盯着他的眼睛,步步紧逼。
顾峪不想和她说太多,只道:“收拾东西,随我回去。”
“什么时候能有结果?”姜姮坐在那里不动。
女郎的执拗,顾峪不是没有见识过,她此前无所求才那般温温静静没什么脾气,而今,她若不能如愿,也是不会听他话的。
顾峪盘算片刻,认真答她:“顺利的话,明天,不顺利,无期。”
若他的近随能成功追踪到刺客,把人揪出来,明天就可问出真相。但若叫那刺客逃了,偌大一个神都,再想把人找出来,比登天还难,这件事就只能做无头悬案,不了了之。
“我在这里等你的结果。”
顾峪皱眉,不再与女郎多话,抓住她手腕把人提起,要强行带走。
女郎并未挣脱,只是迅疾抬手拔下发簪,又做那日狱中抵在脖颈,冷目看着顾峪道:“我说了,在这里等你的结果。”
她若走了,他是不是就更方便对燕回下死手了?
顾峪拧眉,“你到底要做什么?”
“等你的结果。”姜姮看着他,目寒似水。
顾峪终于看出女郎眼中尖锐的审视。
她在怀疑他,怀疑是他自导自演要杀燕回。
顾峪气急反笑,冷哼了一声,“好,你且等着。”
便大步离了厢房。
顾峪又调集了许多护卫,把女郎厢房围堵地水泄不通,固若金汤,这才转步进了另一间厢房,就地问起近随白日刺杀一事的细节。
“属下瞧着,白日刺客和晚上逃走的刺客应是同一个人。”
白日那刺客虽然身形普通,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没有什么特别显眼的特征,但顾峪派来监察的近随原在军中做勘察兵,最擅长地就是隐秘追踪和识人辨人,自然能看得出来。
“那刺客如何进来的?”顾峪问。
那近随有些汗颜,“官驿人来人往,属下没有察觉他何时进来的。”
“细说一下白日情形。”顾峪道。
“白日里,那刺客突然窜出来,好像知道萧使者会走那条路,提前埋伏好的,但是,白日那刺客,明明是要杀归义夫人,与萧使者缠斗了好几个回合,划破了萧使者的衣裳,并未伤到人。”
顾峪微微皱眉:“你们没有出手?”
近随摇头:“没有,属下记着您的吩咐,不敢贸然出手,点烟招了神都街使。”
顾峪眉宇皱得更紧,抿直了唇,终是压下带着情绪的话,重又吩咐道:“日后遇其危难,只管出手。”
“是。”那近随应道。
顾峪听罢这些,心中已有判断。
白日刺杀,那刺客能与燕回缠斗数个回合而只划破了人的衣裳,晚上刺杀,想来时间要更紧些,怎么就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人重伤?
要么,白日和晚上的刺客并非同一个人,白日为试探燕回虚实,晚上来人才是要取燕回性命。
但近随的眼力不差,若没把握,他不会说是同一个人。
若是同一个人,不会在短时间里功夫差别如此之大。且白日刺客是在针对姜姮,确切说应当是归义夫人,晚上刺客就针对燕回了?
那刺客果真要杀燕回,白日的第一次刺杀才是绝佳机会,夜中这一次,冒险的多。
还有一个可能,燕回与那刺客相识,白日刺杀目的为何尚不清楚,夜中这场,怕是苦肉计。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使者遇刺重伤,传出去是最令人不齿的。
顾峪推演了如此之多,以多年行军的敏锐度,他更倾向于认为,燕回和那刺客在用苦肉计。
但空口无凭,他这般告诉姜姮,她定然不信,怕还会以为是他故意捏造证据,诬陷燕回。
一切等另一个近随的结果回来再说。
第二日,近随带回了消息。
“大将军,那刺客死了。”
他们确实追踪到了刺客居处,但在抓捕时,那刺客眼看逃脱无望,吞毒自杀了。
“那人训练有素,警觉性很高,属下差点跟丢,绝非寻常刺客,恐怕也是行伍精锐出身。”
这般看来,刺客与燕回相识的猜测,更说得通了。
“大将军,可要审讯那萧使?”
顾峪忖度片刻,说:“不必了。”
看来镇南王派来的是两个忠心耿耿的死士,那刺客能吞毒自杀,燕回也审不出什么来。
“我去趟官驿。”顾峪起身。
···
刺客一案的始末,顾峪都告诉了姜姮,只没有说起那刺客的真正身份。
“如今,你能回去了么?”顾峪肃然看着女郎。
姜姮凝神思索,并不答他的话,半晌,又抬目审视着顾峪。
他说那刺客死了,岂不就是死无对证?
她说要结果,他就拿一个死人来应付她。
“幕后之人呢,是谁指使他杀人?”姜姮定定看着顾峪,又像之前那般尖锐冷漠。
显然,她还是疑心,觉得他就是幕后真凶。
顾峪负手而立,拳头攥紧了,眉目冷厉:“你怎么不去问问你的好阿兄?”
姜姮颦眉,“你什么意思?”
“卫国公,没能杀掉阿兄,你一直耿耿于怀是不是?”
“你一直在监视阿兄,我们的行踪,除了你,还有谁会更清楚?还有谁有能耐在我们必经之路上提前埋伏好刺客?”
“官驿不都是你的人么?谁能来无影去无踪,在那么短的时间把阿兄伤成那样?”
女郎望来的目光尖锐愤怒,俨然视他做仇敌。
顾峪心口窝了一团火,目光阴沉似遮天蔽日的压顶黑云,望着女郎道:“我确实会杀他,日后在战场上,我一定亲自杀了他,提他的脑袋,煮酒。”
说罢,也不再多留,转身离开。
“站住。”姜姮的声音又淡漠下来。
顾峪下意识停了脚步,仍旧背身而立,不看女郎那双仇视他的眼睛。
“你果真,暂时不能和离?”
顾峪猜到女郎要说什么了。
她要和他谈条件,她认定是他买凶杀害燕回,她此时提这桩事,就是要保燕回的命。
“和离之事,纵你不允,我也可写状子打官司,闹得满城皆知,总之,我若坚持和离,到底是有办法的……”只是顾念两家头脸颜面,不想走这两败俱伤的一步而已。
她说这些,是为了告诉他,她果真和离,他是拦不住的。若想暂时不和离,就要答应她的条件。
她坚持和离,是为了燕回,如今答应暂不和离,也是为了燕回。
顾峪沉眸,攥着的拳头能把自己手指捏碎。
她如此心心念念另一个男人,这桩婚姻,还有什么必要?
他不稀罕……
他不会答应她,不会帮她保另一个男人,她要和离,那就和离罢了。
“你我可以暂不和离,但是,阿兄在国朝这段日子,你要保他平安。”
她果真就是要说这个。
顾峪沉默。
女郎也不催他,安静地站着。左右她心中已经打定主意,顾峪若不同意,那他们现在就和离,她与阿兄同生共死,不稀罕他的庇护。若同意,至少当下能护阿兄平安。
“好。”
良久,顾峪咬牙切齿地吐出一个字。
第28章
“阿兄, 我要回家住上一阵子,你在这里好好养伤。”
临离官驿,姜姮来和燕回道别, 只言回家住几日, 并不说其他。
燕回这两日在官驿养伤,尚不知张黔已死,怕他再次潜进来对阿姮不利,本也打算让她回姜家暂避,遂未阻拦,但仍有一事要嘱托于她。
“阿久……”
他想说,让她和离,再寻良人。
其实他有个人选,当年与他一同师从唐岳的杜仲, 品貌端正,而今已是齐朝都官司郎中, 听闻尚未娶妻。可是,真要他开口说这事, 竟如此艰难。
“阿兄,别想那么多, 好好养伤。”姜姮柔声安慰他,想到他将来终究是要回去岭南, 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你是使者,他们会放你平安回去的吧?”姜姮还是有些担心。
虽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但真到了开战的那一步,谁还会守这个君子之约?斩使祭旗以振奋军心者并不鲜见。
不过,燕回还是微微颔首,温声道:“会的, 你别担心。”
姜姮眼睛一弯,总算露出些明亮的笑意,“那你一定要好好保重,不管怎样,要活着呀。”
只要活着,一切就还有可能。
燕回含笑,轻轻“嗯”了声。
当日,自姜家拐了一趟,姜姮便被接回了顾家。
刚进凝和院,一口茶水都没喝,顾青月就兴高采烈地跑来了,抱着她“嫂嫂”“嫂嫂”叫个不停。
“嫂嫂,我可想你了,你不会再回娘家去住了吧?”
姜姮与胞姊互换之事,顾家这厢自是一无所知,顾青月只当姜姮回娘家这么久,是在和自家哥哥置气。
“嫂嫂,你晚上想吃什么,我叫厨房给你做?”顾青月讨好地说。
姜姮这回没有说“都行”,想了想,道:“听闻,洛水的鲤鱼,伊水的鲂鱼,很好吃,我还没有尝过。”
北人极少吃鱼,姜姮也不会吃鱼,上回吃鲫鱼羹,还被一根小刺卡伤了喉咙,在官驿,虽然燕回教过她几次吃鱼,但她还是生疏得很,总剔不出一些小鱼刺。
“好,我现在就叫他们去买!”顾青月开开心心地跑走了。
姜姮望着房内熟悉的陈设,心下莫名一阵空荡荡的。
在官驿,虽然碍于身份,不能与阿兄常常待在一处,说话也要顾忌些,可她知道阿兄就在一墙之隔,心里便是安定的。
但在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咦,姑娘,你看看这个项坠,是不是您之前找的那个?”
蕊珠收拾妆台,发现一个银丝项坠,拿过来与姜姮细看。
春锦闻言,也诧异地凑过来,她清楚记得那项坠落在了顾峪手里,还被他怒气冲冲砸了一回,坠子都缺了一个角的,难道还能修好?
这个项坠完完整整,几乎和姜姮原来的一模一样,应当也是在观音寺求的,连上面镌刻的“久”字,不论字迹还是位置,都不差分毫。
唯一不同的,是另一面镌刻的图案,不是回状水波,是巍巍山谷。
这不是她的那个项坠。
“不是。”姜姮还递给蕊珠。
“那是……家主给您买了个新的?”
这里是凝和院主房,除了顾峪和姜姮,没人能随意出入,蕊珠自然就想到了这层。
姜姮无所谓地道句“不知”,坐去窗前,望着外面发呆。
···
顾家小妹这厢,找上了骆辞,与她说了姜姮想吃鱼,叫她差人去买。
骆辞又把话递到了小骆氏面前。
“洛水的鲤鱼,伊水的魴鱼?她吃得可真刁钻!”
北人虽不喜吃鱼,但南北对峙数百年,期间不少远来归降的江左之民,他们本就喜食鱼鳖之属,所居吴人坊又临近伊洛二水,伊洛之鱼自然就进了他们的食盘。南人善烹鱼,尤以洛水鲤鱼伊水鲂鱼味道鲜美,久而久之,便闻名神都。京城士庶有食鱼者,也都是来此处购买。
京城语云:洛鲤伊鲂,贵于牛羊。
“你可知那一尾鲂鱼就抵得上一头羊?她倒好,一吃一双,洛鲤伊鲂都得有!”小骆氏不满地嚷道,“三叔回来了没?我得去给他说说,吃得如此刁钻,咱可养不起!”
骆辞自也因为洛鲤伊鲂价格高昂才不敢擅自做决定,特来报与小骆氏,也猜到她会不满。
“姐姐,咱不能因小失大。”骆辞好声劝道:“那东西再贵,堂堂国公府,还能吃不起么?”
“你想想,表哥本来就要与表嫂和离的,您再去表哥面前数落她的不是,不是更遂了表哥的愿,给他和离的说辞了么?”
“我管他离不离,离了正好,咱小门小户可养不起人家世族大小姐。”小骆氏阴阳怪气地哼了声。
骆辞暗骂小骆氏目光短浅,前两天都白劝了,面上仍旧耐着性子好声劝说:“姐姐,您忘了我跟您说的话,您是更希望表嫂来做这个弟妹,还是那位七姑娘?”
“您是顾家长媳不假,可是这国公府终究是表哥的呀,表哥能做主,让你总掌家务,自然是最好,可有朝一日,表哥想让他自己的夫人来掌家,咱们谁能说什么?”
“现在表嫂在表哥面前不得宠,表哥不提这事,可若换成那位七姑娘……”
“姐姐,那是做过皇后的人,听闻南朝先主后宫干净,唯她一个皇后,哪怕她嫁过去五年无所出,也没有纳其他妃嫔,你想想,这位七姑娘若没点手段,能降住男人?她在南朝把一个皇帝降得服服帖帖,这边还能叫表哥牵肠挂肚,这样的人进了顾家的门,同表哥要一个掌家权,那还不是顺手拈来?”
小骆氏光是想想,已经恨得牙痒痒。
“再有,表嫂在咱们家三年,还能没受过一点委屈么,她若回去给那位七姑娘一说,他们到底是亲姊妹,等那七姑娘如愿嫁了表哥,掌了家,要为她妹妹出气,故意刁难你……她手段那么高明,怕到时候杀人不见血,你受了委屈,还得打碎牙齿和血吞,奈何她不得……”
小骆氏快速摇着一把团扇,也不知热的还是恨的,直喘粗气。
“照你这么说,我以后就得一直供着那个姜姮,随她怎么编排我?她的猫抓伤阿端这事,我还没跟她算呢,现在倒好,我还得供着她,这不欺负人吗!”
骆辞劝人小声些,“姐姐,只是忍一阵子,说不定很快就不用忍了呢?”
有了这回的教训,骆辞觉得不能再拖了,不能守株待兔,等着姑母亲自提子嗣的事了。她得做些什么,免得夜长梦多,自己守候多年的兔子被人抢了先。
···
洛鲤伊鲂还是被端上了顾家的食桌。
因为之前闹开的和离一事,今晚的家宴意外和睦,虽然是一种尴尬的、妥协的和睦。
“三叔,你不知道,这洛水的鲤鱼,伊水的鲂鱼可贵了呢,就这两条鱼的钱,够咱们往常吃上四五日呢。”
小骆氏虽然妥协地同意买鱼,终究有些不甘心,忍不住要和顾峪说道说道。
“嗯。”顾峪就这样淡淡地哼了一声,再没有别的话。
骆氏瞧着儿子不语,以为他还是没有和离成心绪不佳,朝长媳递个眼色,示意她别再火上浇油,看看姜姮,破天荒地道:“贵不贵的,既买了,就敞开了吃,三郎媳妇,你不是喜欢这个,吃吧。”
“嗯。”姜姮温温地应了声,伸臂去夹鱼。
骆氏为家中最长最尊,两尾鱼都放在她的面前,顾峪坐在骆氏身旁,而姜姮坐在顾峪身旁,如此一来,鱼隔得有些远,姜姮又不能站起来,夹着很是费劲,一筷子只夹了星点。
顾峪端起两盘鱼,径直放到姜姮面前。
复又垂眸,继续吃饭,好似什么都没有做。
左右骆氏也没打算吃鱼,只当自己儿子是嫌姜姮在他面前伸臂夹鱼影响吃饭,遂也没有说话。
“以后,鱼都放在她面前。”顾峪这般说了句。
侍立在旁的婢仆都喏喏应是。
小骆氏气得默默嗤了一声,以后?莫非她还想天天吃这东西?
“弟妹,你这般喜欢吃鱼呀?那这两尾鱼可得都吃完,不能浪费呀。”小骆氏面堆假笑。
一尾鱼足有男人手两拃长,肥得很,两尾鱼不少斤两呢。
顾家人从没吃鱼的习惯,因此这两条鱼都是姜姮的。
姜姮就是什么都不吃,只吃鱼,也吃不完。
她却没有说话,低眸细嚼慢咽,滤着口中鱼刺。
顾峪看看鱼,也来夹了一筷子,想了想,看向顾岑,“你吃点?”
似是询问,更像是分配来的任务。
顾岑并不排斥吃鱼,“好啊。”
顾峪遂叫婢子拿来一个新盘子,把鱼头、鱼尾、少部头尾粘连的肉,都夹给顾岑。
只留了中间最肥美鲜嫩的部分。
他又吃了几筷子,便不再动鱼。
他知道女郎肚子深浅,能吃多少。
···
饭毕,去到书房,顾峪给了成平一沓纸。
没有编缀成册,就是一沓散纸。
每页纸上都写着时间,具体内容好像是食方。
早食:……
中食:……
晚食:……
注:……
注脚写的是具体食物应当去哪家买,是否容易买到,是否需要早些去侯着。
每一页都是如此。
且看字迹,是顾峪亲笔。
“去交待厨房,以后这些食物,都要轮番安排上。”顾峪吩咐道。
这些就是燕回数日以来在官驿为女郎安排的饭食,顾峪看了,差不多八日轮一回,没有十分复杂。
一顿饭食罢了,燕回有什么好骄傲的?又不是他亲自做的,很难学么?
“那,鲤鱼和鲂鱼,还安排么?”成平问道。
这些食方里没有鲤鱼和鲂鱼。
顾峪思量片刻,说道:“问她,她若吃,就安排。”
姜姮从前是不吃鱼的,那日在宫宴上是第一回吃,且吃得很勉强,他看来,她并没有多喜欢吃鱼,只是因为燕回说了爱吃鲫鱼羹,她才吃的。
今日,她说要吃鱼,仍旧是燕回的缘故?还是,食髓知味,对鱼渐渐有了兴趣?
顾峪想,兴许……是后者呢。
成平应是,就要退下。
顾峪又问:“你此前查夏苏三姬生病之事,可有查到,夫人那厢吃着……”
他想问是否曾见姜姮吃避子药,但这话不能问出来。
“吃着什么药?”他含糊其辞。
成平细细回想片刻,摇头道:“不曾,夫人只在生病那几日吃了些风寒药,之前和之后,几乎没有喝过药。”
没有喝过药?
顾峪莫名心情好了很多。
兴许,她不是故意不给他生孩子,不是因为想着燕回,盼着有朝一日和燕回再续前缘,才不给他生孩子。
她只是,和他聚少离多,没有怀上而已。
“你去吧。”
顾峪屏退成平,去翻自己成婚前夕母亲差人送来的图册。
他自认是懂得那事的,无须照着册子学什么,是以从未看过,今日翻出来,是想看看,如何行房最易受孕。
···
顾峪去到凝和院时,姜姮正坐在北向的窗前,望着窗外疏影横斜,静静地发呆。
她手里拿着一卷书,是《岭南牡丹记》。
岭南……她看那书做什么?
难道她还想着,追随燕回去岭南?
顾峪皱眉,近前去夺她的书。
“阿兄。”
他的脚步声惊动了女郎,她下意识转过头来,脱口就唤出了这句。
顾峪脚步一顿,她方才,果然就是在想着燕回么?
姜姮的目光在看清楚来人时,就淡淡地冷漠下来,复拿起书卷就在灯下,认真翻看起来。
顾峪夺下她的书,随手一抛,扔在了桌几上。
又像从前一言不发直接了当地把人提抱起来,这回没有径直放去榻上,而是就这样站着,深深望着她面庞。
他眉宇紧皱,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愤怒冷厉的望着她。
“你叫我什么?”
姜姮漠然偏过头去,“不是叫你。”
那句“阿兄”自然不是叫他,她很清楚,他永远也不会是她的阿兄。
顾峪眉心皱得更紧。
为什么她还想着那个燕回?她这是在顾家,在他们成婚三年的房里,难道就不能让她想到别的什么人么?
顾峪望着女郎,她却偏头不看他。
这般对峙良久,男人忽而皱了皱眉,低头伏在她肩上,恨恨咬了一口。
姜姮没忍住,痛哼出声,“你!”
从前他也混账,至多是花样多了些,力气猛了些,折腾地久了些,但从没有像现在,疯狗一样的咬人。
顾峪看着她颦眉望来的眼睛,心中的怒火,不知为何,反倒消散了些。
他就是想,她像现在这样,生动鲜活地看看他而已,哪怕是恼怒的样子,也好过淡漠地,根本看不见他。
他伏首,换了另一个肩膀,再次去咬。
姜姮抬手搭在肩上,不给他咬,她肩上没肉,咬着比其他地方疼多了。
顾峪也不坚持,换了其他地方,改到脖颈。
像狼叼崽一样,力道不重,却也不轻地咬着。
起初还是有些痛感、明显的咬,后来,力道越来越轻,停留在她脖颈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耳鬓厮磨。
从来没有过的。
姜姮觉得浑身有些热,脸颊耳尖尤其发烫。
男人托在她腰上的大掌,也不似从前只会用力禁锢着她,而是轻缓地摩挲着,一步一步,循序渐进向下移……
耳鬓厮磨并未因此停顿……
姜姮只觉此刻的身子不是自己的,摆脱了她的控制,在贪婪地享受着,沦陷着。
“你到底要做什么?”
连她的声音都带着享受的轻颤。
顾峪始终不说话,掌心染了层露水般的东西。
书上果然没有骗他,竟然真的不那样做也能叫她……
现在,应当到火候了。
顾峪这才抱起人往榻上去。
果然,这回她没有像从前紧绷着身子抗拒他,软软地伏在他肩头,倒显得格外乖巧。
···
次日晨,姜姮未起,顾峪又到书房吩咐成平做事。
“去抓些补养身子,能助人受孕的药。”
想了想,着重强调:“你亲自去,不要与任何人说,厨房问起来,就说是避子药。”
成平诧异,想不通家主为何要这般阴阳两面的做派,非要把助孕说成避子。
不过,她还是说道:“各人体质不同,补益身子的药也不同,贸然去抓恐怕不止无用,说不定还有害处,还是应当看过大夫,依着方子抓药。”
顾峪自然也想让姜姮看看大夫,补养身子,可是,她不会配合的。
说不定她今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抓避子药。
她答应的是暂时不和离,她还在妄想着追随燕回去岭南,怎么会愿意为他生个孩子?
想了想,顾峪道:“去找韩大夫来。”
···
姜姮起得晚,韩大夫来时,她刚刚吃过早饭,正要吩咐春锦去抓副避子药。
“让韩大夫给你号号脉,开避子药。”顾峪沉目说道,一副真怕她怀上自己孩子的冷样子。
姜姮疑惑,开避子药还须诊脉?
韩大夫适时说道:“避子药易伤身,弄不好还会伤及性命,夫人还是要为自己身体考虑,容老夫诊脉,给您开一个药性温和的方子。”
姜姮这才没再推脱,乖乖把手伸过去。
一番望闻问切,韩大夫写好方子,嘱咐道:“这方子极为温和,不似寻常避子药药性猛烈,是以须得日日都用,若不想避子了,则可停药,一月之后应当能正常受孕,无有伤害。”
姜姮颔首接过方子,道过恩谢,交给春锦去抓药。
韩大夫离开,顾峪起身相送。
两人转而来了书房。
“她身子如何?”顾峪问。
韩大夫摇头,“不好,不好治。寒入骨髓,伤了根本,阴阳失调太久,已成了顽疾,恐怕,再难有孕。”
顾峪沉默。
寒入骨髓,伤了根本?就是那次她跌进黄河的缘故么?
那之后不久,她就嫁到顾家来了,她从没提过什么病痛,难道早就生了隐疾,一直拖着没有诊治?
“尽你的力,给她治。”
顾峪闭闭眼,压下心口滚腾的怒气。
韩大夫惋惜地点点头,重新写下一个方子才离开。
顾峪把方子交给成平,吩咐道:“以后她的药放在凝和院的小厨房煎,记住,别和春锦抓的药混了,也别叫人察觉。”
韩大夫给姜姮的那个方子确有避子的药材,她就是拿到药铺给人看,也是避子的药方。给顾峪的这份,才是真正的治病方子。
成平应是,心有疑惑却不敢多问。
“去吧。”
顾峪平静地有些可怕。
他和她在一起没有多少时间了,他很快要南下镇边。
这次的战略不似以往兵贵神速,而是要以防守为主,首先确保镇南王不能北上,再伺机而动。
他不知道要去多久,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但姜姮不会像从前一样,乖乖在家中等着他。
本以为,能在这段日子和她有个孩子……
···
“让她喝避子药?”
这事传到了骆氏耳中。
骆氏虽不喜欢姜姮这个儿媳,到底盼着顾峪能有个子嗣,对他这般做派十分不满,气道:“三郎真是鬼迷了心窍,为了一个归义夫人,自己的子嗣都不要了!”
骆氏曾经再满意姜家七姑娘,到底介意她而今的身份,以前顾峪只是关照于她,没露出把人娶进门的意思,她为着信义自然不会说什么,可儿子真要娶人进门,她是万万不能答应。
“姑母,我也没想到,表哥对那位七姐姐如此执着……”
骆辞毫不遮掩自己的情绪,伤心,无助,爱而不得……
骆氏早就知道骆辞对儿子的心思,只是她从前很有分寸,从未露出今日这般的伤心落寞。
骆氏并不反对骆辞做儿子的房里人。
骆辞的婚事很尴尬,她这些年养在卫国公府,心气儿早就养高了,但骆家一介布衣,京中与卫国公府门第相当者,不会登门求娶,不及卫国公府者,骆辞又看不上,高不成低不就。
所以顾峪一直是她最好的选择。
“姑母,表哥如此执着,我们怕是劝不住了,不如……”
骆辞吞吞吐吐。
“不如什么?”骆氏问。
“不如,生米煮成熟饭……我愿意为表哥生孩子……”
骆氏眼睛瞪得浑圆,要斥责侄女无耻,见她垂首恭顺,似是没有办法了才想出这个法子。
“姑母,表哥一心与嫂嫂和离,如今避子药都安排上了,那和离也只是早晚之事,不如,让我给表哥怀个孩子,等到事成,表哥顾忌这层亲戚关系,总不能不要我,到时我坚持不让归义夫人进门,想来表哥看在孩子的份上,也不会一意孤行。”骆辞跪下,泣涕涟涟,恳切地说道。
“姑母,我真的好喜欢表哥,我只想留在他身边,我知道,表哥现在是卫国公,他本可以娶到更好的女子,以后,以后如果表哥有更好的,与他门当户对的姻缘,我甘愿自贬为妾,毫无怨言……”
骆辞哭得一往情深。
骆氏到底心软,没有斥责于她,扶人起来说道:“姑母知道你心里苦,可是,你表哥就是头犟驴,他那身力气,你怎么跟他生米煮成熟饭?”
骆氏哪里清楚那些媚人的手段,只觉得男人要和女人生米煮成熟饭很容易,女人想和男人生米煮成熟饭,却难得很。
都到这个地步了,骆辞也不管什么羞耻脸面,拿出一包药来。
“听说,这个药,让男人喝了,男人就会听话,会……愿意行房事……”
骆氏又瞪大了眼,张嘴要说话,骆辞已跪下请罪,“姑母,我没有办法了,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啊,我不是不要脸的人,可是我……我没有办法啊,我规规矩矩做一个好人,没有办法和表哥在一起啊……”
骆氏叹口气,“好了,这药吃了不会有其他害处吧?”
骆辞摇头,“就是普通助兴的药。”
···
颐方堂,骆氏借口身子不适,叫人请了顾峪来。
“我这两日总是梦到你两个兄长,还有你爹,唉,大约人老了,就是会胡思乱想。”
骆氏状似闲聊地说着话,示意女婢给顾峪上茶。
那药的剂量很大,怕融在茶水里有味道,骆辞特意准备了香气浓郁的花饮子茶,以掩盖药味。
顾峪喝了一口,有些甜,还有些怪,不喜,遂没再喝。
“怎么,不好喝?我觉着香得很啊,你再尝尝。”骆氏说着,品了口自己的茶。
顾峪只得又喝了一口。
聊着聊着,顾峪那盏茶终于喝完了。
脑子有些犯迷糊,只看见母亲和婢仆都退了出去,骆辞来扶着他往榻上去歇。
他猛地抓住骆辞手腕,用残存的理智,一掌把人打晕了,大步朝凝和院去。
直到看见姜姮,看见女郎脖子上他留下的痕迹,确定眼前人就是姜姮,才泄了绷着的神经。
他紧紧抱着人,脑子越来越浑浊,将要完全被药性驱使。
“阿……”
“阿久,别把我丢给其他人。”
不要再像上回一样,把他丢给别的女人。他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了。
“哪怕……当我……是你的阿兄……”
他脑子里在打架,残存的理智和骨气不准他这样说,可是……
“总之,别把我丢给别人……”
“阿久,你好香,让我闻闻……”
顾峪低首伏在女郎颈侧,又亲又闻,一丝理智都没有了。
第29章
那个药能让人丧失理智, 沉湎于房中之乐,却不会夺走人的记忆。
顾峪就清楚地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
也记得女郎在面色潮红, 意乱神迷之时, 唤他什么。
她竟真的,有那么几次,把他当作另一个男人。
她的指甲深深叩进他的手臂、肩膀、背和腰,闭着眼睛,哑着声音,软软地唤他“阿兄”。
浓情蜜意,言犹在耳。
她竟敢,真的当他做另一个男人!
竟敢,真的在和他行夫妻之事时, 想着另一个男人!
谁给她的胆子?
可是……她也只有昨夜,把他当成另一个男人的时候, 才会乖巧地配合他,回应他, 甚至……粘着他。
那种感觉,着实叫人喜欢。
不能, 他不可能为了那么一丝的快感,纵容她把他当作另一个男人, 他才不稀罕做什么燕回,他要她清楚知道, 他不是燕回。
顾峪望着筋疲力尽,在榻上熟睡的女郎,愤怒又在心口翻腾。
“起来。”
顾峪揪了揪人的耳朵,沉声说道。
姜姮困意正浓, 不高兴地哼唧了一声,喃喃嘟囔了句:“阿兄,让我睡会儿嘛。”
顾峪深蹙眉,拳头握紧,唇线抿得笔直,耳朵却动了动。
不可否认,女郎这话温柔悦耳,令人,还想再听一回。
她从来没有这样和他说过话。
他又轻轻提了提她的耳朵,听她不高兴地哼哼唧唧,就是不睁眼。
顾峪终是没有叫醒她,让她睡了一个饱觉。
等她醒来,他才十分严肃地冷着脸告诫她:“以后,不许再唤我阿兄。”
姜姮淡淡“嗯”了声,瞧了眼日头,竟已西斜了。
自己一觉睡到了下半晌?
细想也不稀奇,昨夜真的……太放肆了……连她都……
“以后,不许把我当成他。”男人神色更严肃了,沉沉盯着女郎的眼睛。
姜姮颦眉,昨夜明明是他耳鬓厮磨地缠着她,磨着她,极尽缠绵温柔,还非要她回应,说什么,当他做阿兄好了,他不比她的阿兄差。
今日就翻脸不认人,揪着这桩事教训起她来。
真是个喜怒无常的混账。
姜姮不语,起身梳洗。
颐方堂来了人,请顾峪过去。
“不去。”
顾峪就这么冷冰冰地回绝。
连姜姮都愕然望了过来。
顾峪虽是行三,但因两位兄长早亡,他在家中几乎一直是长子的角色,也因兄长未能尽孝,他对母亲格外孝顺,几乎有求必应,从不曾像今日这样,竟对颐方堂的人甩脸子。
不过,纳罕归纳罕,姜姮终究是要和顾峪和离的,这些事,还是不问的好。
姜姮梳洗罢,吃了些小食填肚子,坐去桌案旁看书。
“昨夜,母亲叫我去喝茶。”顾峪坐来她身旁,竟主动与她说起话来。
脸色仍旧阴沉沉的,显是还在生气。
“茶里有药。”
听得出,他很失望。
姜姮自然察觉了他昨夜不对劲,完全不像他平素行事的风格,但是,他们是母子,母亲给儿子下药……
她能说什么?
“哦。”姜姮看着书,敷衍地应了一声。
顾峪眉目更沉了,看女郎片刻,见她没有半点开导宽慰他之意,皱皱眉,起身离了厢房。
···
顾峪在书房坐了许久,想着昨夜被下药的事。
母亲是个极老实本分的妇人,虽偶尔会护短,但没有什么算计人的心思。更何况他是她的亲生儿子,她算计谁也不会算计他。
也正因如此,他何曾对母亲有过什么戒心?何曾想过,母亲叫他喝的茶水里竟然有药?
骆辞可真是聪明,竟然能说动母亲帮她。如此,事成之后,他便是要责怪她,她也有母亲撑腰,谁都奈何不得她。
若不能成事,她更能全身而退,母亲顾念她未嫁之身,不想毁她的名声,必会一力揽下所有过错,言骆辞毫不知情,将她摘得干干净净。
骆辞果然觊觎着国公夫人的位子,所以之前夏苏三姬被强灌避子药,果真是她冒借姜姮之名所为?后来何姬殒命,也是她从中作梗?
姜姮再难有孕之事,与她可有关系?她有没有暗中对付过姜姮?
看来需要好好彻查一番,不能再姑息纵容她了。
“家主,老夫人请您去一趟。”颐方堂再次来人请顾峪。
这回,他没有拒绝。
“三郎,是为娘一时糊涂……”骆氏一见到顾峪,就哀叹着认错,“娘也是担心你的子嗣,你常年行军在外,万一有个好歹,你连个儿子都没有……总之,千错万错,都是为娘的错,你表妹什么都不知道,是我叫她来的,是我想叫她给你生个孩子……”
骆氏所言,字字句句都在顾峪意料之中。
“母亲,不怪你,是儿子任性。”顾峪平静淡然,没有追究的意思。
骆氏一怔。
她本以为顾峪会大发雷霆,追究到底,已经打算把所有过错揽下来,保住骆辞,却没想到,顾峪轻飘飘地,就不追究了?
“你果真不怪为娘?”
顾峪颔首,却是一口茶都不再喝母亲房内的,又说了几句让母亲宽心的话,离了颐方堂。
既然母亲一口咬定是她自作主张,将骆辞摘得干干净净,那他现在追究,能查出什么?
什么都查不出来,只会打草惊蛇而已,倒不如放虎归山,且看她下次还有什么动作。
···
夜色深,西序的一间小厢房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羞人动静。
“美人,这药你还有么,再给我一包,我好好疼疼你?”一个小厮模样的男人将苏兰薰压在身下,上下其手。
苏兰薰想反抗,又怕惹怒男人,只能半推半就地说:“没有了,妙姬姐姐只给过我两包,都叫你索去了。”
夏、苏二姬到底是南朝女子,谋定姜妧出狱事后,顾峪觉着她们所居到底离书房太近,防不胜防,遂将两人遣出凝和院,与府中其他婢仆一般,安排在西序的排房。
两人美貌,自然就被小厮盯上了,之前还顾虑家主对她们余情未了,不敢太放肆,但见顾峪许久不曾召过二姬,两人吃穿用度也都降为与婢仆同等,不似之前是主子一等,愈发确定二人果真失了宠,遂也敢放肆肖想了。
夏妙姬手段多,小厮们只敢调笑几句,不敢真的下手,苏兰薰性子软,就没那么幸运了。
这小厮很得骆辞看重,母亲也是骆氏身边的老人,有恃无恐,已经不止一次对苏兰薰动手动脚了。
“你去找你妙姬姐姐再要两包,以后,你只伺候我一个,我让其他人不敢再来惹你。”
苏兰薰只能答应。
那小厮就要解人的衣裳。
“我……我来了月事……”
陈富一听,嫌弃道:“你又不会生孩子,来那东西做什么,败兴!”
他看看那张美人脸,却也不舍得走,站起身,按着苏兰薰跪下,“听说你们这里也会伺候人,叫我也试试……”
陈富得趣,按着苏姬脑袋揉了又揉,说:“快点拿到药,不然,天天叫你这么伺候我。”
第二日,陈富就拿到了药,悄悄去给骆辞。
“只这两包?”骆辞自然不信。
陈富说就两包。
“陈富,你知不知道苏兰薰长得像谁,你敢碰她,叫我表哥知道了,剥了你的皮!”
陈富当初敢对苏兰薰动手动脚也是骆辞给的定心丸,说什么家主早就腻了,哪里会在乎一个舞姬,不成想她竟又搬出家主吓唬他。
陈富觉得,自己似乎着了骆辞的套。
“姑娘,别,您要几包,我再去要。”胳膊拗不过大腿,陈富不敢得罪骆辞。
“都拿来,我要没收,省的你们搞得府里乌烟瘴气!”骆辞义正言辞地说。
···
骆辞拿到了药,却不知该怎么给顾峪下药。
姑母已经不会帮她了,且就算愿意帮她,也很难成事了。顾峪不可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幸而,他没有深究,没有查到她身上。
她只能自己想办法。
他上次明明已经中了药,却强忍着跑回凝和院,难道他真的,只认那张脸?差一分一毫都不行?
骆辞攥着药,生了恼恨,难道表哥就只认他们姜家姊妹?
骆辞不信这个邪,这回用了两包。一包放在鲜花饼里,一包放在冰粉里,左右那药融进去之后什么都看不出来,虽有些味道,也不甚明显。
就算事泄,只要她咬死不认,也奈何不了她。
“阿月。”骆辞端着做好的两样东西寻去顾青月房里,“我做了牡丹饼和冰粉,你给表哥送去,就说是你做的,他肯定就明白你的意思了。”
顾青月在家中年纪最小,一向是最受宠的那个,不曾受过什么冷言训诫,是以那日顾峪所为真是把人得罪了,她这几日虽然会去凝和院讨好姜姮,但见到顾峪就跑,一句话也不和他说,显然还在记恨着他。
“我不去!”顾青月扁着嘴哼道。
“阿月,难道你打算一辈子不和表哥说话了?你出嫁,还得表哥背你出门呢,以后,你也得仗着表哥这个娘家人给你撑腰呢,快去吧,亲兄弟姊妹,哪有隔夜仇。”
骆辞央哄了好半日,顾青月才不情不愿地端着东西去了顾峪书房。
“给你的,吃吧。”顾青月放下东西,哼声站在书案前,背身对着顾峪,还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她已经给他送东西吃了,软话总不能还让她来说?
良久,她听顾峪没有动静,又说:“吃了好来教训我!”
顾峪笑了声,望一眼点心和冰粉,温声问:“你做的?”
“不然呢?”顾青月仍旧不给他好脸。
“好了,你回去吧。”顾峪道。
顾青月扭过头来,以一副“你就这么打发我”的目光看着顾峪,气得抿抿唇:“我就不该给你送东西吃!”
说罢就要离开。
“阿月”,顾峪唤得人回身来看,当着小妹的面,端起冰粉,作出要吃的样子,温声对她道:“那日是三哥脾气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顾青月得意地扬了扬眉,哼声说:“这还差不多。”然后哼着小曲儿离开了。
骆辞早就侯着顾青月,见她心情愉悦地出了凝和院,凑上去状作闲话问:“表哥吃了你做的东西了?”
“吃了呀,我说我做的,他能不吃么?”顾青月笑道。
骆辞又等了片刻,约摸着顾峪该吃完东西了,才寻个借口去顾峪书房找他。
顾峪正捏着额头,似乎有些不适。书案上冰粉已经见底,牡丹饼也只剩了些碎渣渣,顾峪手臂下的案上也散落着牡丹饼的碎渣,约是吃得时候掉落的。
“表哥,你哪里不舒服么?”骆辞走近去扶顾峪。
顾峪看看她,没有推开人,也未说什么。
“表哥,去榻上歇一会儿吧。”骆辞往顾峪怀里偎去。
便在这时,他猛地推开她,“哇”地吐出一口血。
“主君!”
书房门外,成平得顾峪吩咐,恰好领着姜姮来了,将这一幕都收在眼里。
“阿久,过来。”顾峪扶着书案一角,作虚弱状,眼巴巴看着姜姮。
他唇角还有残血,衣上、地上都有喷溅而出的血点子,真似重病一般,便是个陌生人,也不能视而不见。
姜姮走过去扶他,将将近前,他俯身靠了过来,紧紧抱着她,又像那夜中药一般,在她耳边嘱咐:“不要把我丢给别人。”
“请大夫。”姜姮一面扶着顾峪回房,一面吩咐道。
骆辞眼见顾峪吐血,也生了惧怕,以为是自己药下猛了,伤了顾峪,慌慌张张地走了。
顾峪回到房内,立即喝了一口茶漱口。
将方才含的一口鸡血都漱了干净,望见女郎诧异的样子,本打算告诉她自己无碍,想到方才她的小意关心,又生了犹豫。
他若生病了,她对他,会比以往好一些的吧?
顾峪又做出神思混乱的样子,去抱她,像那夜耳鬓厮磨。
“大夫很快就来了,你别这样!”
顾峪愣了愣,确实正事要紧。
他多希望,骆辞是在晚上给他下的药,而不是现在,那样他和姜姮,就会有第二个那样的夜晚了……
···
顾峪吐血的事很快传开了,顾家人都涌去凝和院探看,却都被挡在了门外。
韩大夫在房内待了将近两个时辰,天色将晚时才出来,言顾峪似是中毒,但尚不知是何毒药。
“他发病前,吃了什么东西?”
“冰粉和牡丹饼。”成平说道。
“那是我送给三哥的,但是,怎么可能会下毒呢?”顾青月看向骆辞:“表姐,那不是你亲手做的么?”
骆辞也慌忙点头,“是我做的,但我怎会下毒害表哥呀,表哥他有没有吃别的东西?”
她说着,转目看向姜姮:“嫂嫂,表哥有没有吃别的东西?”
“够了。”顾峪自房内出来,平了门前的纷扰,示意成平送走韩大夫,这才道:“去议事厅。”
这是顾峪第一次到议事厅来说事,这回,他没有把家主当坐的正位让给母亲或长嫂。
“冰粉和牡丹饼,是你亲手做的?”顾峪看向骆辞问。
骆辞点头承认,却依旧辨道:“但是我什么都没有放,是不是您吃了别的东西呀?”
“就是那两样,里面有药。”顾峪懒得听她狡辩,望向骆氏道:“母亲,和那日的花茶,一样味道。”
顾峪虽然没有吃下,却是亲自尝过闻过的,他对味道异常敏感,不会认错。他确信,冰粉和牡丹饼都被骆辞下了药。
“我以为,是小妹做的,没想那么多,都吃了。”
结果,就中毒呕血了。
骆氏一惊,又急又怒,指着骆辞嚷道:“你竟敢瞒着我去算计你表哥!你给他用了多少,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
“姑母,我没有,我真的没有!”骆辞指天发誓,伏地大哭,冤枉的不行。
“既不是你,那便是厨房的人?”顾峪随她狡辩,故意将事态闹得更大,又传一众厨房婢仆前来问话。
婢仆都道冤枉,坚称那牡丹饼和冰粉是骆辞一个人做的,不曾过他们的手。
“我没有下药!我没有下药!”骆辞咬死不认。
顾峪道:“既如此,你觉得是阿月要害我?”
她利用的都是他的至亲,他的母亲,他的妹妹,真到出了事,就这般号天哭地,抵死不认?
顾青月后知后觉,恍然大悟,气愤道:“我说你怎么让我给三哥送吃的,还让我告诉他是我做的,原来你给我三哥下药了!你怎么这么卑鄙!”
骆辞连连哭着摇头:“我没有,为什么你们都不信我……”
她泣涕涟涟看向骆氏:“姑母,我明知表哥不喜欢我了,怎么会还去给他下药啊,你想想,表哥真中了药,不是第一个要怀疑我么?我怎么会做这种蠢事?”
她哭得可怜,又说得似乎在理,骆氏竟然有些信她了,问:“果真不是你?”
“不是我,不是我,姑母,你想想,表哥那日是何反应,今日是何反应,我喜欢表哥,为何要害他的性命?会不会……会不会是嫂嫂,她不想与表哥和离,所以起了歹心……”
姜姮正坐在一旁,悠闲地打着扇子观战,不成想突然被泼了一盆脏水。
整个顾家的人,都朝她望过来,除了顾峪。
“你……你不会真是对我儿因爱生恨,起了杀心!”骆氏怒声质问。
姜姮微微抿唇,徐徐说道:“你忘了么,国公爷说,牡丹饼和冰粉里有药,大夫也说,可能是某种药物剂量太大才致中毒,你们上回给他用多少?这回,又用多少?”
骆氏愣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又被骆辞牵着鼻子走了。
“骆辞,你还要攀咬什么人?”顾峪今日一见,才知这个骆家表妹脸皮到底有多厚,不止手段恶劣,还谎话连篇。
骆辞眼见辨无可辨,仍旧不肯认罪,做出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哭说道:“既然你们都不信我,既然你们都觉得是我要毒害表哥,那就随你们处置吧,总之,我没有做过。”
照她的话,事情若到此为止,就这般处置了她,在旁人眼里,这依旧是一桩疑案,她反成了含冤不白、代人受屈的那个。
顾峪没想到她的说辞这般多,“既如此,那便送你见官吧,你若真是冤枉的,官府会还你清白。”
说罢,便命家奴绑人。
“表哥!”骆辞哭喊,见人不应,又喊“姑母”“姐姐”“阿月”……
一旦见了官,她的名声就彻底毁了……
“姑母,救我!姐姐,救我!”骆辞哭着去抱骆氏的腿。
骆氏到底心软,又顾念家丑不可外扬,劝道:“三郎,不要报官,惩罚她就罢了,送她去官府,丢的也是顾家的人。”
顾峪不表态,只是问道:“药从哪里来的?”
骆辞依旧摇头,坚称:“我没有下药,哪里来的药!”
顾峪眉头一皱,不耐烦地对家奴摆手,示意绑人去见官。
“你就别嘴硬了,到底哪儿买的?”骆氏恨道。
骆辞见瞒不下药的事,便又生出一个瞎话,说道:“我想起来了,我前几天刚从苏姬那里没收了几包药,说不定,说不定是他们失了宠对表哥怀恨在心,有意报复!”
夏苏二姬遂也被召来问话。苏兰薰怯懦,很快就供出了陈富。
陈富又道药都给了骆辞。
骆辞心知陈富肯定会自己留几包,故意问苏兰薰道:“你给他几包?”
“九包。”苏兰薰如实说道。
骆辞嚷道:“好啊,你个狗奴!我从你那就没收了七包,剩下的,谁知你给谁了!”
陈富确实私藏了药,又不知前情,只当家主是在追查药的数量,磕头认错道:“小的知错!求家主开恩!”
顾峪顺势问道:“你留的药呢?”
陈富心虚,却不敢作假:“小的,用了。”
说罢,下意识看了看苏兰薰。
小骆氏趁机道:“你个狗奴,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做这等腌臜事,你信不信……”
“嫂嫂”,顾峪打断了她的话,“婢仆的事,一会儿再论,先把表妹的事情说清楚。”
“表哥,你怎么就不信我……”骆辞还想狡辩,但看顾峪冷眉冷眼,看她的目光嫌恶非常,一时也不敢再言。
“事到如今,你若还觉冤枉,那便见官,让官府去还你清白。”顾峪冷道。
骆辞这才噤声,却也不认罪,就是低头跪着,一言不发。
“骆辞品行不端,行事肮脏,母亲觉得,如何处置?”顾峪说罢,看向骆氏。
骆氏道:“不如,让她去跪几日家庙?”
顾峪不允,直接道:“禁足三月,今后,家中一应大小事务,不得再交她掌理。”
他转目看向掌家的小骆氏:“嫂嫂,你可有异议?”
明知顾峪正在气头上,小骆氏自不会在此时违逆他,顺从地说道:“全凭三叔处置。”
顾峪又道:“她禁足这段日子,劳烦嫂嫂对她的婚事上点心,她已到适婚之年,不宜再拖。”
小骆氏仍是喏喏应好。
“嫂嫂,婢仆的事,你处置吧。”顾峪说道。
小骆氏方才训斥陈富妄为只是为了转移大家视线,如今骆辞已经被处置了,她也不必在此事上大动干戈,毕竟陈富的母亲与她关系不错,她总要留些情面。
“陈富夺了苏婢清白,那就,让他娶了她吧。”
小骆氏说着去看顾峪神色,见他没有反应,想来是没甚意见,遂转头对陈富道:“胡作非为的狗奴,你可愿意娶苏婢?”
陈富介意苏姬舞姬身份,又觉得她不能生孩子,从没想过娶人做妻子,眼下却也不敢拒绝,磕头说好。
“好了,那就……”这样。
“苏姬”,姜姮忽然开口,打断了小骆氏的话,望着苏兰薰道:“你愿意嫁给陈富么?”
苏兰薰别无他选,只能轻轻点头。
“苏姬,”姜姮语声温和,娓娓与她说道:“你知道,寻常人家最重子嗣。”
显贵之家结亲,或还有利益权衡,不止传宗接代一务,但如陈富这等奴仆之家,可以说,娶妻就是为了传宗接代。
苏兰薰无法有孕,便是嫁给了陈富,也不会有好日子,她虽有美貌,但如陈富这等人家,是没有闲情雅致去欣赏呵护她的美貌的。
苏兰薰纵是不愿,却也不敢言语。
姜姮柔声说道:“你别怕,告诉我,愿不愿意?”
许是这话鼓舞了苏姬,她闭着眼睛把泪水憋回去,摇头道:“我不愿意,是他逼我……”
“你这个婊子,你以为我稀罕你吗……”
陈富恼羞成怒,骂骂咧咧了一句,瞧见顾峪垂目望过来,才惧怕地闭了嘴,磕头求饶。
“杖五十,送去庄子做苦役,日后再有犯者,同罪。”顾峪说道。
···
事情处理罢,夜色也深了。
顾峪回到凝和院后,呆呆地在桌案旁坐了许久,连姜姮在灯下看《岭南牡丹记》也没有管。
今日的事,真是让他开了眼界,原来他的卫国公府比那些藏污纳垢的显贵世家并没有好多少。
铁证如山摆在眼前,骆辞还要百般抵赖。
今日事是他查出来的,他没有查出来的,还有多少?
顾峪转目去看坐在窗前的妻子,她温温静静地坐在灯下,摇曳的烛光打在她脸上,柔和明亮。
当初的避子药,不是她做的。
可是,事情过去太久,早就死无对证,他再也没有办法给她一个清白了。
“阿久”,顾峪走近,夺了她的书,这回没有提腰把人抱起,只是握着她手腕,微微低首望着她,“曾经,是我不好。”
他身量高,姜姮要被提抱起来才能与他比肩,现下,只能仰着脖子看他,那垂下来的眼眸里,是有些愧疚的。
姜姮沉默片刻,淡漠道:“都过去了,左右,我们终究是要和离的。”
话音方落,就觉手腕一痛,快要被男人捏碎了。
“你就如此盼着和离?”男人方才的温和一扫而空,眉眼雷霆一般沉了下来。
姜姮早已习惯了他翻脸比翻书还快,抬目与他对峙:“难道,你又要反悔?”
顾峪抿直了唇,定定道:“我反悔,你能怎样?”
和离,她这辈子都别想了。
第30章
“我反悔, 你能怎样?”
姜姮望着男人的眼睛,分辨这句话的真假,分辨他是真的想反悔, 还是, 随口一说。
她能怎样,她不是说过了么?
写状子打官司,闹得满城皆知,不欢而散。
男人望着她,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丢开她手,转身冷道:“我何曾说过反悔。”
姜姮复又低眸看书。
“你去过岭南么?”顾峪坐去桌案旁,也拿了一卷书来翻,状似闲聊。
“没有。”所以她才要多看看书中所记, 说不定将来会有用处。
“那里没有四季,夏日尤其闷湿, 毒虫也多,而且, ”他忽地加重了声音:“那里不种粟麦,没有粟米面食, 更没有煎饼。”
她那么喜欢吃的、薄如纸的青州煎饼,就再也吃不到了。
“哦。”姜姮的回应平淡无波, 不知是完全不在意,还是根本没听他说的话。
顾峪皱皱眉, 她是铁了心要与燕回一处了?
这里就没有半点让她留恋的地方么?
“你答应的,等四郎娶亲,阿月出嫁,我们再和离。”顾峪提醒道。
燕回大概快要离京了, 快不需要他的庇护了,但是,不代表他们就可以和离了。
姜姮尚不知燕回即将离京的消息,以为顾峪就是寻常一说,随意地“嗯”了声。
女郎如此敷衍,顾峪也不再说话,目光全都落在书卷上,状作认真看书,余光却偶尔还会落在女郎身上。
她读得很认真,时不时还会停下来思索许久,手指作笔在桌案上写写画画,似在勾勒什么。
顾峪唇瓣几乎抿成一条直线,却什么都不能说。
···
翌日晨起,顾峪一早就入宫谋事了,直到晌午都未回。
因着昨天的事,顾家整个都死气沉沉的,骆氏和小骆氏都言没有胃口,不必聚在一处吃饭,姜姮的饭遂也送来了房内。
姜姮自也乐得清净,饭毕,在院中花架下纳凉,听到西序院子里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
“姑娘,大夫人要把夏姬和苏姬发卖了呢。”春锦小声说。
姜姮愣了愣,淡淡“哦”了声。
“夫人,夫人,救我们!”
夏妙姬挣脱开来,一路哭喊着求到了姜姮这里。
其后,小骆氏带着几个壮硕的家奴赶了过来。
“给我绑了她!”小骆氏并不惧怕姜姮,怒喝道。
夏妙姬躲到了姜姮身后,对她哭求:“夫人,求您救救我们吧,从前是我们不懂事,您要打要骂都随您,别叫人把我们卖出去,她要把我们卖去南昆仑,那不是人住的地方啊!”
夏妙姬看得出姜姮性子温良,昨夜既然肯出言帮苏兰薰,必是有些可怜她的。她们在这府里,也只能求她了。
“弟妹,这两个婢子窝藏媚药,□□家宅,我处置她们,你有意见?”小骆氏见姜姮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没有让出来叫家奴们去抓人的意思,想是有意干涉,故意这样问。
姜姮沉默了会儿,想到昨日苏兰薰被人逼迫的无助样子,若她果真袖手旁观,只怕两人很快就被磋磨死了。这个夏姬手段多,或许还好些,那个苏姬,软弱本分,根本没有自保的手段。
“嫂嫂,她们原来都是凝和院里的人,夫君虽然把人挪出去了,却没说过可以发卖,一切等夫君回来再说吧。”
小骆氏昨夜没能保下自家妹妹,心里恨极了夏苏二姬,总觉得是他们把人带坏了,昨夜就想发配人,怕顾峪护着才没有动作,今日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哪里还会等着顾峪回来再说?
“弟妹,你管家还是我管家,你是主母还是我是主母?你要处处与我作对,那你就去告诉三叔,让你来做这个主母,他只要答应了,我二话不说,什么都不管了,全听你的!”
小骆氏自认有婆母撑腰,一时半会儿丢不了这个位子,也敢撂话。
姜姮不语,似乎真的在想她的话,最后竟然微微点头:“也行,那劳烦嫂嫂回去稍候,等我问过夫君了,他若不同意,您再继续处置二人。”
说罢,就差人去给顾峪报信。
“你敢!”小骆氏没想到姜姮还当真了。
“嫂嫂,话是你说的,我也确有此意,还是请您回去稍等,一切等我问过夫君再说吧。”
小骆氏气得冷笑了一声,“你还真是不自量力,竟想做这个主母?一个要和离的人,你凭什么觉得三叔会叫你做主母?”
“会不会的,总得问过了再说。”姜姮本来就是要与她争执拖延时间,遂迎着她的话,平静地说道。
“那等你做了主母,再来管我吧,现在我要处置这两个婢子,你若一味阻拦,别怪我连你一块处置!”小骆氏气急了,也不管什么体面,指着姜姮鼻子怒声威胁。
“嫂嫂打算,如何处置她?”
踏着低沉如云中暗雷的声音,顾峪进了凝和院,阔步而来,在姜姮身旁站定。
几个抓人的家奴自觉地弓着身子退去院门外。
小骆氏的气场一下子就怯了,眼睛一红,哽咽道:“我敢怎么处置?我又不像别人,有夫君护着,怪只怪我没有福气,夫君死的早,被这样欺负……”
顾峪对长兄之死有愧疚,觉得是自己贪功冒进害了兄长性命,听小骆氏这般说,脸色变了变,压下些冷厉,说:“到底何事让嫂嫂如此动怒?”
小骆氏遂把姜姮阻拦她行事、扬言要做主母的话说了,末了道:“那两个婢子窝藏媚药,□□后宅,居心不良,我处置她们有错么?”
“你夫人百般阻拦,她是不是早就不服我这个主母?”
顾峪默然片刻,沉沉开口:“骆辞品行不端,以后再不能帮嫂嫂分担了,想来嫂嫂近几个月还要操持她的婚事,确实分身乏术,那就,让我夫人暂时掌管诸务。”
小骆氏气急败坏,哑口无言。
姜姮也愕然失色,怎么,还真让她管家啊?
“成平,你随大夫人一起去,这两日办一下交接之务。”顾峪直接吩咐道。
小骆氏失魂落魄,哪里还有空管夏苏二姬,呆呆怔怔地走了。
明明是白日朗朗,院内却是一片寂寂。
“那……你看看,到底如何安置夏苏二人?”姜姮想,先处理罢这事,再说主母之事。
“你处置吧。”顾峪无意多管的意思。
姜姮抿唇,让她处置是什么意思?这二人到底伺候过他,一日夫妻百日恩,轻了重了的,她怎么把握?
想了想,姜姮命人也召来苏姬,对她二人问:“你们还愿意留下伺候国公爷么?”
不等二姬回答,顾峪已经皱眉望来,她动得什么心思?
“不留。”顾峪沉声说道。
夏妙姬轻轻抬眼,看了下顾峪,想了想,对姜姮说道:“妾和苏姬都是伶人出身,知道很多恩宠其实都是逢场作戏,国公爷从未在我们那里留宿过,想来从没有叫我们二人留下伺候的意思。”
话虽隐晦,其实就是对姜姮表忠诚,她们从不曾承恩,也不会留下。
姜姮微微愣了下,瞧了顾峪一眼,却也不做深究,只问夏苏二人道:“那你们的意思呢?”
夏姬说:“我出自吴府,不知吴大人还会不会再叫我回去……”
姜姮看向顾峪,让他去周旋的意思。
“好。”顾峪答应。
“你呢。”姜姮问苏兰薰。
“我……我不知道……”
便是在吴府,苏兰薰也不如其他人得宠,这次回去,境况不会好多少,不过换一个地方被欺负而已。
“于你二百贯钱,你回家去吧。”顾峪也看出姜姮更偏向袒护苏姬,怕她又说留人的话,这样说道。
苏兰薰摇头:“我不回去……”
顾峪不耐烦:“那你想作何?”
苏姬本就胆小,听着人有些生气了,头埋得更低,啪啪掉泪。
“你……”凶什么!
姜姮很明白苏兰薰惊弓之鸟的处境,嗔目望了顾峪一眼,终是没有当着两个姬妾的面与他顶撞。
转而温声对苏姬道:“我的香行里需要人手调香,月钱不多,但是有吃有住,也算个容身之处,你愿意去么?”
苏姬自也有些诧异姜姮为何待她这般好,抬眸看看她,轻轻点头。
“那就这般定了,你收拾一下,一会儿让春锦带你去。”
“多谢夫人。”苏兰薰深深叩拜下去,以额触地。
安置罢夏苏二姬,回到房内,姜姮才对顾峪解释:“我没有想过管家,那不过是话赶话说了一嘴,你别当真。”
顾峪淡淡垂着眼睛,“话是你自己说的,我管不了。”
“你是一家之主,如何管不了?谁来管家,不就你一句话的事么?”
姜姮觉得顾峪在刁难她,她从前没想过管家,现在更不可能,牡丹园她都懒得管了呢。
“你既知我是一家之主,那怎么还让我朝令夕改,出尔反尔?”顾峪平静地望着她,反问。
姜姮颦眉,抿唇不语,想了想,好声与他解释:“一来,我没有管过,没什么经验,怕管的一塌糊涂,二来,你该知道,我们迟早要和离的,到时还得交接,麻烦得很……”
听到“和离”二字,顾峪又皱了眉,她就不能不把这两个字挂在嘴边么?一日一提,是生怕他反悔么?
“果真和离,到时再说,现在就这么定。”顾峪强硬道。
···
小骆氏哪里甘心就这么被收了管家权,先去找骆氏哭了一场,又去寻骆辞,怪她胡作非为连累了她。
“姐姐,你别怕,我能帮你,你放我出去见表哥,我有话跟他说。”骆辞说道。
小骆氏骂道:“你还想诓我,你跟你娘一样不安分,勾勾搭搭,拿根鸡毛也能叫你当令箭!”
两人同父异母,风平浪静时还能和睦相处,出了事,少不得要生些埋怨。
骆辞现下有求于人,只能由着她骂了一顿,再三说自己有办法。
“什么办法?”小骆氏问。
骆辞却不肯告诉她,“你放我去见表哥,他听了我的话,一定不会再让姜氏管家。”
小骆氏耗了好一阵子,随后破罐子破摔地又信了她,将人放了出去。
···
骆辞被挡在了书房外,顾峪不见她,她便高声嚷道:“表哥,你真的要我在这里说么?你不怕毁嫂嫂的名声么?”
“让她进来。”顾峪冷道。
“表哥,你知不知道,嫂嫂根本生不出孩子。”
骆辞自知已经招了顾峪嫌恶,也不再管什么女儿家的脸面,只想把姜姮一起毁了。
“而且,她还与人私通,悄悄养男人!”
说罢,见顾峪一言不发看着她,不信的模样,便说了姜姮身患隐疾和悄悄去看燕荣的事。
“表哥,你可以去查!”骆辞斩钉截铁。
顾峪冷目盯她许久,“她有隐疾,你怎会知道?”
骆辞不说话。
“是你害她的?”顾峪的眼睛里仿似能飞出刀子。
“没有,是她自己本来就有病!”
“那你为何早不说?”顾峪逼问。
骆辞又不说话。
顾峪望她半晌,缓缓道:“你记好了,她身子好得很,否则,何须我一日一副避子药灌着,至于那个小郎君,是我旧识,当初,是我让她去周旋。”
骆辞诧异片刻,陡然明白了顾峪的真正心思,他这样子,哪里是像要和离?
“你胡说……”
骆辞忽地抬高音量,再要叫喊别的话,顾峪一挥手,叫周武打晕了人。
“直接绑了送往代郡,给表哥捎句话,他妹妹犯了死罪,若想苟活,就一辈子别出那个地方,否则,牵连了他们,别怪我没有提醒。”
周武领命退下。
顾峪疲惫地捏了捏额头。
骆家舅舅舅母皆已亡故,表哥表嫂都不喜骆辞这个异母妹妹,不想收养她,所以她很早就跟在母亲身边了。顾家荣贵之后,待她不薄,阿月所有,不曾少她的,母亲对外亦称顾家有两个姑娘,且怕她有寄人篱下之感,顾家上下一直都给足了她体面。阿月尚有犯错受罚的时候,对她却从不曾。
纵使她利用他的母亲,他的妹妹,两次给他下药,纵使她曾经恃强凌弱,对付夏苏三姬,甚至纵容小厮欺凌奴婢,他还是想给她留一条后路。
她若痛改前非,好好禁足,他会让长嫂给她置办丰厚的嫁妆,让她从国公府,体体面面的嫁出去。
可是她竟变本加厉,想毁了姜姮!
真正的恶人,永远不会觉得自己在作恶。骆辞已经没救了。
骆氏和小骆氏是第二日才知道的消息,小骆氏自顾不暇,不敢来找顾峪的不是,只有骆氏把人叫去颐方堂数落了一顿。
“你把她送回代郡,她能好过么?你不知道你表哥多嫌弃她?你就这么容不得她了?”
顾峪一言不发,任凭母亲撒了气,才说道:“母亲可知她去与我说什么?”
“说什么?”骆氏气道。
“她说,我夫人与人私通,生不出孩子。”顾峪就这般道。
骆氏张开的嘴巴忘了收回去,她也是妇人,知道这话对妇人来说有多恶毒。
顾峪又道:“她只顾着泄自己的怨恨,什么脏水都能泼给别人,何曾顾念我的面子,顾家的面子?”
骆氏无话可说,就算顾峪和姜姮走到了和离一步,这话传出去,不止有损姜家颜面,顾家的面子也没了。
“四郎在议亲,阿月也在适婚之龄,她说这些话时,可曾有半点顾及他们?”
“母亲,我已递信表哥,让他管好妹妹,永世不得踏入京城,否则,哑了残了,怪不得人。”
骆氏瘫坐在榻上。
顾峪这般说,也是告诉母亲,不要再想着偷偷把人接过来,这里绝不再容她。
骆氏呆呆滞滞地坐了好一会儿,缓缓点头算是认了顾峪的做法,又道:“那你长嫂呢,你为何不叫她掌家了?”
“话已放出去了,母亲希望儿子言而无信,朝令夕改?”顾峪先说了结果,让母亲不要试图说服他改变主意。
骆氏气得牙齿打架。
“骆辞的事,嫂嫂必定乱了心神,且阿瑶阿姿也都快及笄了,嫂嫂平素忙于家务,怕是忽视了对他们的教导,让嫂嫂好好陪陪他们吧。”
顾峪没有明说,但骆氏听得出,他终究是觉得小骆氏管家不力,才出了骆辞这么一档子事,她想争辩,却又无话可说。
···
管家的事终是落到了姜姮头上,三日后,成平带来了一些账目。
“夫人,您且先看着,其他的,有些乱,还在整理查核。”
姜姮对掌家之事并非一窍不通。世族家的女儿,这些都是必修课业。她归京之后被禁在家中的三年,就是在苦学诗书、女红、棋画,还有记账理账。
三年速成,虽一样都不精通,胜在哪个都略懂。
成平交过来的账目,已是整理查核过的,大眼一瞧,竟有很多涂改之处。记账的大忌。
姜姮不打算揽这个烂摊子,“我完全不懂这些,你且先放着吧。”
恰在此时,有婢子来禀:“夫人,刚刚来人递消息,让您回姜家一趟。”
姜姮便立即起身,干干脆脆地走了。
···
姜姮归家才知,原是长兄受了杖责,已经卧病在床数日,不仅如此,还被降了官职。
“因为什么呀?”姜姮并没听顾峪说起兄长犯了什么过错。
郜如澜轻轻叹了口气,温声说道:“你兄长当是跟你说过的,你大约,没当回事。”
她语声并无责怪的意思,解释道:“就是,让你劝燕郎君留下,为国朝效力一事。你兄长在秦王面前立了军令状的,成则加官进爵,不成,当然也要受罚。”
姜姮记起了,她以为兄长是为了逼她行事才那般说的,不成想竟然是真的?
这件几乎没有成算的事,兄长竟然立了军令状?
“大哥如今做事,怎么如此冒险?”
郜如澜又长长叹了一息,“你兄长确实立功心切,他见识过姜家的辉煌,又怎能忍受,让姜家在他手里没落下去?阿姮,一旦没落下去,再想起来,很难的。”
姜姮不语。
“阿姮,你就再帮帮他吧,给他求一个机会,哪怕他不能立功,死在战场上,也虽死犹荣。”郜如澜要说的,还是让姜姮为兄长求一个副将之位。
“自从接你回去,卫国公再没来过姜家,你阿姊有心帮忙,也说不上话,更何况,你阿姊也觉得,到底你们现在还是夫妻,这事,还是你去说合适。卫国公若真不答允,也叫你兄长死了这条心。”
···
姜姮答应了长嫂,却不知要怎么跟顾峪开口。
她虽不懂行军之事,却也知道一将无谋,累死千军。副将若挑不好,是会影响整个战局的。长兄既多次让她开口向顾峪求官,说明长兄很清楚,顾峪根本无意要他做副将。
她开口求顾峪,便是人情,莫大的人情。
姜姮不想欠顾峪的人情,不想和他再有什么纠葛。
可是,若不说,长兄那里,又始终不肯死心。
顾峪这夜谋事到很晚才归,见女郎仍未去歇,坐在灯下望着门口方向,既未看书也未做别的事,好像是在等他。
想到她今日回了趟姜家,顾峪遂问:“有事?”
姜姮抿唇不语,想了想,轻轻点头。
顾峪素来不喜她过问朝堂事,从不与她说太多,挑选副将这般重要的事,就算她说了,他又怎会答应?
他拒绝了,她不就不必欠他的人情,也正好去告诉兄长,让他死心,别再想着这条门路?
姜姮不再犹豫,说道:“我兄长说,若你南下征伐,可否,让他做你的副将?”
顾峪愣了片刻。
姜姮连忙说:“你不用为难,若不行,你可直说,我告诉兄长,让他死了……”这条心。
“好。”顾峪答应了。
姜姮一怔,一时不知他应下的“好”,是让兄长做他的副将,还是让兄长死心。
“你……同意?”姜姮觉得他应当是不同意的。
“嗯。”顾峪颔首。
姜姮目光滞顿,他怎么会同意呢?
这不是挺严肃一件事么,他怎么,这般轻易就同意了呢?
“你为何同意?”姜姮问他。
顾峪不说话,要他昧着良心说姜行如何优秀,如何够格做他的副将,他也是说不出来的,他同意,只是因为,姜姮开口了,他不想姜姮因为这件事,一次又一次被叫回姜家。
“睡吧。”顾峪淡淡道。
宽衣入榻。
姜姮仰身躺了许久,旁边的男人始终没有像平常一样翻身压过来。
姜姮想,或许,他是有些生气了吧?从前他生气时,就是会这样不理她,床笫之间也不理。
“你的人情我记下了,日后,你若需我帮忙,我也会帮你。”
姜姮说罢,便要侧身朝里睡去,顾峪在此时压了过来。
“我何时说,要你记我的人情?”他声音沉澈干净,天然带着几分端严,“你记住,这不是交易。”
放在往常,她早就转过身,远远撇开他,独自睡去了,怎么会这般乖巧地平身而卧?
她就是觉得,她欠了他的人情,想要用这种事来补偿他而已。
他不想让她把自己当成一桩交易,为了燕回,为了姜家……
“如果你此前不明白,那我而今告诉你,我们现在不是交易,我们是夫妻,不管将来是否和离,现在还是夫妻,你与我说什么,都基于,我是你的夫君,而我答应什么,做什么,也只是因为,我是你的夫君。”
姜姮眨了眨眼,不是交易么?
可是明明,他们现在还没有和离,还在做夫妻,就是因为,他们做了交易啊?
“你,这段日子,把我当一个寻常夫君。”
和他好好做一段日子的夫妻,不行么?不要想什么燕回,什么姜家,什么交易。
顾峪望着女郎面如皎月,眉目秀丽,浑身的血又沸腾了。
但是,他很清楚,不管他与她说什么,今晚,只要他碰她,她就会当成交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