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暑气一日一日地散了下去。
虽然南征的事情还没有个明信儿,但姜行已得了顾峪承诺,心情疏朗, 很快就病好了, 寻得一个天朗气清日,发了召马球书,邀请秦王和顾峪兄弟打马球,燕回也在邀请之列。
世族就是有这个好处,哪怕在当今朝中没有高官厚禄,凭借着累世积攒下来的家声和名望,便是皇亲贵戚也要给几分薄面。
姜姮禁在家中的三年,文事都学了一遍,武事却来不及学, 因此马术马球一概不会,好在姜妧是懂的, 与她一起坐在看台上观战,还会与她讲解哪个球技更胜一筹, 哪个应当被罚而讨巧了,哪个球有些可惜。
“你看, 阿兄又进了一个球。”姜姮却只关注燕回。
姜妧笑而不语,论马球技, 燕回到底有些生疏,不如那些打惯了马球的北族子弟。
“灵鹿, 我磕住腿了,疼的紧,你去替我打一场,叫我缓缓。”
中场休息时, 姜进一瘸一拐地来了看台,一扬手,马球杆扔了过来。
姜姮下意识脖子一缩,却见胞姊起身,一个抬手接住马球杆,轻轻一转,将杆子和手臂顺在了同一个方向。
从起身到拿住马球杆,一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收放自如。惹得马球场上一众抬目望来的男儿都赞不绝口地呵了一声。
也看呆了姜姮。
她忽然觉得,阿姊的马球技似乎比燕回还要好。
“那,我去换身衣裳。”
姜妧想叫姜姮去帮她,张了张嘴,又怕人心中不自在,遂咽下话,独自去了换衣的廊阁。
姜进提醒道:“阿姮,去帮帮你阿姊,那马球服不好穿呢。”
姜姮不曾穿过女子的马球服,哪里懂这些,闻言才反应过来方才阿姊欲言又止是想让她帮忙,连忙起身跟去了。
“阿姊,你穿马球服也好看呀。”
姜家有专门为女郎缝制的马球服,利索干脆便于骑马击球却也不失女子的华美。姜妧这身鹅黄色的马球服便极为好看。
姜妧笑笑,一面卸下发簪花钿之物,一面说,“那个衣箱里还有几身,你也去挑一身穿上。”
姜姮摇头,“我不会打马球。”
“没关系,等郎君们休息了,我教你。”
姜姮自然也是想学的,想了想,果真去挑了一身石榴红的马球服。
可是,真看着阿姊与一众男人打了一场马球,姜姮又后悔穿这身马球服了。
阿姊的马球打的太好了,根本不消那一众男人怜香惜玉故意让她,她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学会呢?
她连马都骑不好。
这时,姜进凑了过来:“阿姮,你看灵鹿马球打得好吧?她五岁时,爹爹就抱着她开始打马球了,我们从小都是给她当陪练的。”
姜姮颔首不语,默默收回目光,吃着看台席上的果子,再不去望一眼。
五岁啊,那时候,她只会在乡曲的泥土里抓鸣蝉。
燕回也自马球场上下来,到了看台,在女郎身后一排寻了个位置坐下。
“燕……萧使者,你也不打了?”姜进转过头去和人说话。
燕回颔首,“嗯,歇会儿。”
姜姮回头望他,眼睛弯了弯,没有说话,复又转过头来。
姜进看两人一前一后坐着,还隔着几个座位,也没甚过分交流,遂也没再盯着二人,转目去看场上的马球戏。
看台上放着茶水、果子、点心、蜜饯,姜进一面喝茶,一面观战,时不时还与姜姮讨论几句,奈何姜姮不懂,只是敷衍地“哦”一声,姜进觉得无趣,从坐席上翻过去,坐在燕回身旁,一面与他分析战况,瞧见案上放着一堆剥好的扁桃仁,顺手拿了几个便丢进嘴里,浑然不觉燕回已经嫌恶地皱了眉。
又被姜进吃了一把后,燕回将剥好的扁桃仁放进盘子里,端着去了另一处座位。
姜进怎会想到燕回是因为几个扁桃仁气走的,只当他是记恨姜家当年所为,也不再追着人说话。
又到中场休息时,秦王喊燕回再去打几个回合。
他起身,端着盘子,自姜姮身旁路过时,放下了一盘扁桃仁。
姜姮含笑望他一眼,怕后面的兄长察觉,先拿帕子遮住,又分几次倒进了自己鞶囊里,打算一个一个捏着慢慢吃。
马球场上,姜妧也欲退出:“我去歇会儿。”
秦王看向她,不掩目中欣赏之色,“想不到归义夫人球技这般好。”
“殿下过奖。”因是在马球场上,姜妧没有行福身之礼,对着秦王不卑不亢地行了叉手礼。
“待会儿,可否再与我打一场?”秦王邀约。
姜妧不应,秦王便知这迟疑是要拒绝,望了眼看台,见姜姮也穿了马球服侯着,遂说道:“叫卫国公夫夫人也来,你们姊妹齐上阵,让我见识见识姜家女郎的风采。”
他转目望向顾峪:“承洲,如何?”
“好啊。”顾峪也早就瞧见姜姮穿了马球服,也想见识见识她的球技。
姜妧待要再拒,说明姜姮不会打马球,一声锣响,新一场马球戏又开始了,她只能退出去。
回到看台上,姜妧和姜姮说了待会儿要和秦王打马球的事。
“我没来得及说清楚你不会,待会儿,你悄悄和卫国公说一句,不上场就行。”姜妧说道。
姜姮微微愣了下,没说什么,嘴角浮起笑意,抓起一把扁桃仁放在姜妧手心,悄悄和她说:“阿兄给我的。”
姜妧也是一愣,回身看看方才燕回坐的位子,一堆扁桃壳。
唔……不得不承认,燕回比她见过的大多数郎君,都更懂得用心。
可是,听说他要回去了,将来能否再见都不好说,此时与妹妹的再多纠葛,都是乱她的心罢了,没有什么益处。
“阿姮”,姜妧想告诉她,燕回快要走了,但看她眉目之间心满意足的笑意,又咽下话。
就让她开心一些吧。
又一场马球戏开场时,姜姮和阿姊一起去了马球场,如她交待的那般,告诉顾峪自己不会打马球。
“不会?”秦王诧异地看过来,“你阿姊打得这般好,你不会?”
打马球可说是京城高门贵族无论男女老少都极为喜欢的一项游戏,几乎谁都可以打两杆子,只球技有高有低罢了,何况姜家是青州世族第一流,马球戏也是族内子弟女郎的课业之一。
秦王只是寻常的一个疑惑,姜姮脸色却唰的一下窘得通红。
纵使从来都清楚自己比不过阿姊,可是当着如此众多儿郎,尤其是燕回的面,被拿来和阿姊比较,还输的一塌糊涂,姜姮忍不住眼眶都红了,也不管秦王什么身份,颦眉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姜妧也看出妹妹的窘迫,忙温声替她辨道:“我小妹幼时养在老家,没来得及学。”
秦王被女郎瞪了眼,觉知自己失言,心中暗笑顾峪这妻子有些脾气,面上道:“那就……”
“算了”二字尚未出口,骑在马上的顾峪已经低倾身子,长臂一沉,箍着女郎腰肢将人提起,放在了自己马背上,马球杆递在她手里,掌心贴她手背握住。
姜姮下意识挣扎,想摆脱他的控制。
顾峪收紧手臂,将人稳稳按在怀里,才说道:“无妨,我现在教她。”
又看向秦王:“不和你一组了,各自为战,谁进球多谁胜。”
秦王笑骂:“顾承洲,我竟不知你如此小肚鸡肠!”
顾峪球技本来就好,之前几场还会顾念着人情世故,让其他人几个球,这回有意替姜姮找回面子,连秦王都不让了,纵马击球,不一会儿就遥遥领先。
他球技不错,也有意教女郎炫技,侧身转臂,仰击傍击,皆在霹雳之间,引得场上对手都时不时一阵喝彩。
姜姮起初有些跟不上节奏,亲眼看着几个球在自己手中的马球杆下击进去之后,完全沉浸其中了,会因为进球而兴奋,与人逐球竞技而紧张地全神贯注,仿似不是顾峪借了她的手,而是顾峪和她融为了同一个马球竞技者。
一场结束时,几乎垫底的梁国公把马球杆一扔,说道:“不打了,没意思,光看着你们小两口打情骂俏了!”
忽又看见自己马儿低头吃着什么,仔细一瞧,沙地上竟零零碎碎撒了许多扁桃仁。
“谁这么缺德,如此作弊!我说我这马怎么老是不听使唤,原是有人作弊!”
其他人听了,也都纷纷嚷着作弊。
姜姮不敢言语,悄悄捂着自己鞶囊,她当然不是有心作弊,只是忘了解下鞶囊,还可惜了阿兄给他剥好的扁桃仁。
“顾承洲,是不是你作弊?”梁国公扬声问道。
顾峪拧眉,正要骂梁国公输不起,听姜姮小声说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忘了鞶囊里装着果仁。”
“无妨,给我。”
姜姮解下鞶囊递给他。
顾峪把鞶囊扔给顾岑,要他保管,说道:“方才那局不算,这次开局,我先认罚三个球,再来。”
“不来了,累死了,谁知道你们还有没有别的手段。”梁国公自知再来也赢不了顾峪,嚷道。
“怕输就直说,污蔑一个女郎作弊,梁国公,这就是你的本事?”顾峪淡淡瞥了梁国公一眼。
秦王也正打得兴起,有意再与姜妧打一局,趁势附和道:“再来一局,这次谁都别让谁。”
这一局,自然还是顾峪赢。且他专抢梁国公的球,一局结束,梁国公就只进了一个球,还是秦王怕他面上挂不住,帮了一把才进的。
虽是天朗气清,有些凉风,这般纵马奔驰下来,姜姮还是生了一层汗,脸色也热得泛出了微微的桃红色,眼睛却含着明亮的笑意,扬眉吐气地看着梁国公。
她出了汗,身上的女儿香便越发明显了,不须伏低在她颈侧也能很清楚地闻到。
顾峪横在她腰肢的手臂猛地收紧,按她越发贴靠在自己胸膛,姜姮还浸在赢球的兴奋愉悦中,没察觉男人情动,反而回身仰头笑望了他一眼,与他共享这份愉悦。
顾峪愣了愣,也笑了下,抱着她驱马缓行,去看燕回神色,见他独自离了马球场,背身走远。
姜姮自也发现了燕回离开的模样,胜利的喜悦瞬时消散了大半,撇开顾峪径自跃下马,也出了马球场。
“四郎,我的鞶囊呢。”姜姮朝顾岑伸手。
顾岑递来的鞶囊轻飘飘的,一个扁桃仁都没有了。
“你吃了?”姜姮没忍住皱了眉。
“啊。”顾岑面色一讪:“不让吃呀?”
马球赛太精彩了,他一边看,一边吃,一不留神就吃完了。
姜姮没有说话,拿着空荡荡的鞶囊走了。
顾岑有些不好意思,见顾峪看他也没好脸色,挠挠头尴尬道:“要不,我再给嫂嫂剥点儿?”
顾峪没有理他,前往廊阁去换衣服。
换罢衣服出去时,撞上了秦王。
“承洲,你过来,有话跟你说。”
行至一处远离众人的开阔处,秦王才问道:“你对归义夫人,到底是何意思?”
想了想,直接道:“是否有意娶她?”
“没有。”顾峪回答得干脆。
“那之前的流言……”
顾峪淡道:“流言罢了。”
“那本王,可就不管那些流言了。”秦王不会为了一个女子与心腹股肱生了嫌隙,却也不会囿于流言。
顾峪明白他的意思,方才马球场上,秦王看姜妧的目光非同寻常。
他也从没指望过秦王会只守着阿月一个王妃,但是……
“你若娶了阿月,不能叫别人越过她的位子去。”
秦王肃然道:“这是自然。”
顾峪又想了想,说:“若阿月介意,那这婚事,也就作罢。”
秦王微忖片刻,仍是颔首:“当然。”
回到看台,姜姮姊妹也都换好了衣裳,坐在那里一面喝茶,一面看着新一场的马球戏。
顾峪径直在姜姮身旁坐下,秦王在姜妧同排,与她隔了一个位子坐下。
“听闻夫人诗书棋画都好,尤擅六博棋,改日,可否赐教一局?”秦王喝着茶,状似随口一问。
姜妧还未答话,姜姮转头朝秦王看去,不及看见人,被顾峪搭在她肩上的手臂托着脸颊掰了回来。
姜姮嗔目看了顾峪一眼,还想再转头去看,被顾峪停留在她脸颊的手臂控制,只能朝他这边望,不能去看秦王,连旁边自家姐姐也看不了了,唯能听见二人说话。
“殿下过奖,六博棋许久不玩,早就忘了规则,不敢在殿下面前献丑。”
这是拒绝了。
秦王望过来,目光在姜妧身上停顿片刻,忽而笑了下,“无妨,那下次还邀夫人打马球吧,夫人的球技,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姜妧没有说话,不答应,也不拒绝。
···
这日散时,姜姮特意与姜妧同车,和她说了秦王有意娶顾家小妹的事。
“阿姊,你还是别和那个秦王纠缠,他不会娶你的。”
姜妧愣了下,含笑点头,“我明白。”
“可是,就怕兄长看出秦王的意思,又逼迫你。”姜姮叹了口气,“阿姊,你怎么办呀?”
姜姮眉心深锁,已经急人所急,在为她想办法了。
姜妧只觉小妹这副样子天真可爱,笑了笑,柔声说:“阿姮,别想了,事情没到眼前,这般忧虑,只是徒增烦恼罢了。再说,兄长的决定,也未必就是最坏的,他或许确实不会太顾念我的想法,但一定会顾念家族利益,只要顾念着家族利益,我与他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的利益,自然也是我的利益,如此,他的决定,对我而言,就不会太差。”
姜姮怔怔看着她,呆了会儿,问:“可是,秦王会让你做他的妻子么?”
姜妧又笑了下,“我没想过这些。”
“可是秦王对你……”姜姮再笨也看得出来,秦王对阿姊的心思不单纯。
“男人的心思瞬息万变,或许今日对你有意,明日就变了。”姜妧浑不当回事。
“那如果,秦王真的想让你给他做侧妃,你怎么办?”姜姮有些想知道,如阿姊这般通达聪慧之人,会不会全身而退,既不得罪秦王,也不和父兄反目。
“那就做好了。”姜妧无所谓地说。
姜姮诧异:“啊?就做了?”阿姊这般才貌双绝的女子,怎么能给人做妾?
“只要他不怕流言飞语,不介意我再嫁之身,敢担当萧陈宗室旧臣的怨恨指责,又有能耐得了圣上和贵妃的允准,他能做到这一切,那我还顾虑什么。”姜妧云淡风轻地说着。
姜姮听罢,忽然放心了些,想来秦王真要纳阿姊做侧室,应当也挺难的。
“对了。”姜姮忽又想到一事,“卫国公会同意么?”
姜妧好笑,却仍是没有说破顾峪心思,仍是轻飘飘道:“那是男人们之间的事,我管他做什么?同不同意的,让他们自己去解决。”
姜姮忽然好羡慕阿姊的洒脱,“如果,我是说如果,秦王真的能破开所有阻力,纳你做侧妃,你愿意么?”
姜妧道:“阿姮,说实话,以而今姜家在国朝中的地位,以我如今的身份,没有比秦王更好的选择,秦王颇有野心,他的正妃之位必是要留着拉拢最能帮他的人,侧妃之位,于姜家,于我而言,已算是荣耀,真到那个时候,我不会去想什么愿不愿意,我会牢牢抓住那份荣耀,维系,壮大,让它成为姜家的荣耀,而姜家的荣耀,就是我的底气。”
姜姮望阿姊半晌,忽然敛目低下头去。
难怪父亲母亲总是说,她胸无大志,满脑子情情爱爱,不如她的阿姊为家族着想,却原来,果真如此……她大概永远也不会有阿姊这般的胸怀。
“但是,阿姮,”姜妧看出她的自卑,握着她手臂安慰道:“你和我不一样。”
“我自幼受家族疼爱庇护,几乎享尽了家族能与我的所有好处,不管是出嫁之前的闺阁时光,还是亡国丧夫之后的落魄潦倒,姜家和父兄都不曾亏待于我,我对家族唯有感恩,能为家族争取荣耀,延续荣耀,我义不容辞,也引以为荣。”
“但是,你在老宅长大,父兄不曾陪伴、呵护、教导,你受馈于姜家的,唯有衣食罢了。是以,你不必事事循我的路子,不必像我,权衡谋算,趋利避害……”
说到这里,姜妧又自嘲地笑了下:“我本该教你权衡谋算,趋利避害,可是,如果这件事情和你的本心背道而驰,你便遵从本心,不必顾虑太多。”
姜姮第一回听到有人说让她遵从本心,而不是斥责她不懂事,自私自利,不为家族着想。
所以,她与卫国公和离,跟随阿兄去岭南,也没有什么大逆不道、恬不知耻的错?
“阿姊,我想去见阿兄一面,你能帮我么?”
燕回离开的背影那般落寞,一定是伤心了,她想去看看他。
姜妧抿唇思量,许久,微微点头,却是说道:“阿姮,燕回过几日就会离京,这场和谈虽然没有结果,但是圣上说,会护他平安回去,此次一别,再见无期,他该做个选择了。”
“阿姮,告诉他,要么破开一切阻力牢牢抓住,要么,就彻底放手,老死不相往来,如此,对你,对他,都好。”
姜姮想替燕回分辩几句,才张了张嘴,被阿姊堵了话。
“不要说这个难,那个难,那些都是男人的事,不是你该忧虑的。”
姜姮抿唇,心虚地不敢说话。
“八姑娘,卫国公有东西给您。”
随着话音,驾车的家奴递进来一个鞶囊,是顾峪的鞶囊。
“是什么呀?”姜姮随口问着,接过来一掂,沉甸甸的,不及打开看,扁桃仁的香气已经扑面而来。
男人的鞶囊比她的大的多,扁桃仁几乎装满了。
回程时,顾峪没有骑马,言是累了要躺会儿,故而乘了马车,难道他在马车里,剥果仁?
“阿姊,是给你的吧?”姜姮觉得,顾峪这份心思,不该是对她的。
姜妧轻笑,故意说:“要不差人去问问,到底是给你的,还是给我的?”
姜姮懒道:“果真问了,他也只能说是给我的,但他真心是给谁的,我却也知道。”
“你果真这般想,那这果仁,我可就吃了?”姜妧笑说。
姜姮自然是真话,大方把鞶囊递过去。
姜妧不再推拒,果真接过来吃了,又叫人去同顾峪说今晚想带阿姮在娘家住一晚。
顾峪想了想,答应了。
当晚,就收到近随从官驿递来的消息,归义夫人去见燕回了。
果真是归义夫人么?
顾峪眉目冷厉,打马去了官驿——
第32章
官驿。
燕回的房内没有掌灯, 他站在黑漆漆的夜色里,屈起一臂给狸花猫卧着,心不在焉地给它顺毛。
“阿兄。”有人轻轻叩门, 小声唤了句。
燕回目光动了动, 却仍是站在那里,没有去开门的意思。
门外安静了一会儿,复又轻轻叩门。
“阿兄,我错了。”
燕回皱皱眉,终是开门把人迎了进来,见姜姮做男装小厮打扮,头裹幞头,皂衣褶袴。
“阿兄,我阿姊在大堂等我, 我不能久留。”姜姮解释。
燕回微颔,淡淡道:“你不必来的。”
姜姮知道他在生气, 他在马球场的时候就生气了。是她不好,她该强硬地拒绝顾峪, 不该顾忌着什么场合颜面,挣脱不开就放弃, 不该那么快就被带进了打马球的兴奋里。
“阿兄,我错了。”姜姮低着头, 再次说。
燕回轻皱眉,他很清楚她没有错。她是卫国公的妻子, 她与卫国公那般情投意合,本就是应该的。
他有什么资格生气?
来的路上,姜姮也是下定决心要向阿兄要个决定的,可真正见到他, 那些逼他的话,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房内的夜色便越显清寂。
可是姜姮没有那么多时间,官驿里一定有顾峪的眼线,说不定这会儿,他已经得到消息,在来的路上了。
“阿兄,你别气了好不好?”姜姮再次开口,主动央哄道。
“为什么还没有与他和离?”燕回一向温和的声音里,罕见得露出些低沉的责问。
“我会和离的,阿兄,只是还有一些事情……”
“何时?”燕回打断了她的解释,直接问道。
“顾家弟弟妹妹都在议亲,卫国公说不想这个时候和离,给顾家添堵,也影响他们的婚事……”姜姮沉默了会儿,再次柔声解释,只依旧隐瞒去了当初答应顾峪暂时不和离的真正因由。
黑漆漆的夜色里,燕回冷哼了一声,她竟然是因为这个缘故不和离?她就那般在乎是否会给顾家添堵?
所以,她到底是对卫国公有些情意了吧?竟还会顾忌他弟弟妹妹的婚事……
房内又陷入深深的静默。
“阿兄,听我阿姊说,你七日后就要启程南下了,我到时候,不一定能来送你,不管怎样,你一路保重……”
“阿久”,燕回再次打断了她的话,于黑暗中,朝她走近。
因他一向克制守礼,从未做过什么越矩的行为,姜姮没有躲他,不料这回,他近前来,竟然按着她贴在他胸膛。
“阿久,你还愿意跟我走么?”燕回本以为,他能想开,能放弃,能把姜姮拱手让给别人,今日才发现,他想不开,放不了,那还犹豫什么?
姜姮自然是愿意的,她从来没有改变过想法,她已经在熟悉南下的路线,学习南边的土语,学着吃鱼……
“阿兄,我会尽快了结这边的事……”
“七日,”燕回想要她快刀斩乱麻,给了期限,“待我谋定回程,我会给你一个地点,七日之后,你若愿意跟我走,我会在那里等你,若不愿……”
他顿了顿,气息有片刻沉重,还是说道:“若不愿,就算了。”
七日的时间做什么都不够,不够了结顾家的事,不够说动父兄,可因为燕回做了决定,姜姮就一口答应了,“我愿意,我一定去。”
燕回眉目终于起了丝笑意,“好,我等着你。”
当,当,当,又有人叩门,“萧使者,您在吗?我家夫人有事请您去一趟大堂。”
这话音刚落,便又听到:“卫国公,您也有事寻萧使么?”
这家奴自然就是姜妧遣来报信的。
“他果然来了?”姜姮不想节外生枝,怕顾峪见到她在此,又一气之下对燕回要打要杀,四下环顾着找藏身之所。
“别怕。”燕回忽然抬手解了女郎的幞头,任她长发如瀑布般散落下来,又将自己外袍褪下披在女郎身上,完全遮住她小厮装扮的衣裳,才对她道:“去内寝,不管一会儿发生何事,不要出来,也不要转过身。”
姜姮依言避去内寝。
燕回扯松了中衣的衣襟,佯作被人打扰了兴致,刚刚从榻上起来一般,不慌不忙地掌灯。
门外,家奴说着姜妧早就交待好的说辞。
“我家夫人来了有一会儿了,方才就差人上来寻萧使,没人应,也不知是不是不在房内。”
顾峪自然也在大堂看见姜妧了,她在寒暄之间表露出来的意思与这家奴所言一字不差。
一主一奴,有些刻意的一致。
“卫国公,有事么?”
燕回开门,顾峪看到的便是他只穿着中衣,来不及整理妥当的模样。
“萧使,您已歇了呀,那真是打扰了,我家夫人有事寻您,在大堂等候多时了。”
“嗯,你先去,我一会儿就去。”燕回打发了那家奴,又看顾峪一眼,便要关门。
顾峪撑住门扉,凤目在房内随意扫了下,看上去一切如常。
“卫国公在找人?”燕回不遮不掩地问。
顾峪不答,目光落在通向内寝的帷帐上,依旧看不出异样。
一切都正常地有些诡谲。
不过,直觉驱使,顾峪还是推门进去了,“萧使者可曾见到什么可疑之人?”
“没有。”燕回不耐烦地说。
话音才落,狸花猫忽地从帷帐后面跃出,喵呜着朝顾峪扑过去,幸而燕回及时拦下,把猫抱在怀中。
帷帐被猫掀起,倏忽的光影浮动之间,顾峪看见内寝有一个身影。
散垂着头发,披着件男人衣裳。
顾峪朝前一个阔步,被燕回挺身拦下。
“卫国公,那是我的人。”燕回只说了这么多。
如今是夜中,他的衣装,内寝女郎的衣装,凭谁都应该猜到,他们在做什么。
但是,顾峪无权查问这些,他若再往前,便是无礼唐突。
顾峪攥紧的拳头几乎能把白玉刀柄捏碎,额上青筋暴起,却是一步都没有再往前,没有强势去掀开帷帐,没有揪出帷帐后的女郎。
对峙片刻,他倏尔拔出短刀,电光火石间,手起刀落,旁边的桌案便被齐齐整整地削去了一个角。
啪嗒一声,木角崩落在地,惊得狸花猫喵呜一声,自燕回怀中挣脱,蹿进了内寝。
浮动的帷帐很快被内寝中人按下。
“萧使者,一路走好。”
顾峪的眼睛,恨得将要滴出血来,又望一眼那帷帐,收刀回鞘,沉步离去。
帷帐后的姜姮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幸而,幸而顾峪没有撞破她在这里。
“阿久,这几日,把和离书给他。”
燕回知道顾峪认出姜姮了,怀疑的种子会在他心里生根,希望如此,能叫他痛快签了和离书。
···
姜姮翌日一早就回了顾家。
“嫂嫂,你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又要住好几日呢。”
姜姮一进门,顾青月就凑过来,亲昵地抱着她手臂。
因为骆辞被处置、小骆氏丢权,现在顾家上下对姜姮都是怕多于敬,只有顾家四郎和小妹待她还算不错,会与她正常说几句话。
“你和三哥又闹别扭了么?”顾青月忽而悄声问。
姜姮一愣,“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回娘家去住?”顾青月问。
姜姮昨夜未归,顾峪又一个人关在房内喝了一宿的酒,成平请了顾岑去劝都没能进去。顾青月自然以为,两人又闹了。
姜姮却不知顾峪情状,只是笑笑答顾青月,“我想和阿姊多说会儿话。”
“你们两个和好了?”顾青月认为,嫂嫂之前去娘家住着,包括三哥想要和离,都是因为那个归义夫人,想来嫂嫂和那位归义夫人虽是亲姊妹应当也不甚亲近。
如今既亲近起来了,那应当,不会有姐妹争夫的事了吧?
莫非,是那位归义夫人看在姊妹情分,明明白白拒绝了三哥,三哥这才借酒浇愁?
浇就浇吧,愁一愁也就过去了,总之,不和离就好。
“嫂嫂,我听说,人在受伤时,最容易被人趁虚而入,这时候,你只要给他丁点儿好,他都会对你感恩戴德,死心塌地,你可要抓住机会呀。”顾青月好像很懂的样子。
姜姮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顾青月便和她说了顾峪借酒浇愁的事。
“是不是因为,你阿姊不想嫁给我哥了?”顾青月虽然私心觉得就是如此,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嘴。
姜姮又怔住,是因为这个?
想了想,觉得不应当是阿姊的缘故,大概,是秦王的缘故。
顾峪一定也看出,秦王对阿姊动了心思,想来,他是不能与秦王争抢的,所以只能在这里借酒浇愁。
“好了,我叫人煮好醒酒汤了,嫂嫂,你快端过去,就说你亲自煮的。”
顾青月命早就侯着的丫鬟奉上醒酒汤,一路推着姜姮进了凝和院。
姜姮从没有见过顾峪如此颓靡的模样。
他萁踞坐在地上,背靠矮榻,一向齐整利落束在玉冠中的头发,有几缕松垂下来。
不知是否一夜没睡的缘故,他眼睛红得充血,
男人五官与轮廓本就有些冷厉英朗,加之他如今这双充血的眼睛,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慑人可怖,令人不敢招惹。
顾家小妹早就一溜烟儿跑了,只剩了姜姮和手中的醒酒汤。
姜姮自是明白不得不放弃心爱之人的痛楚,对顾峪这模样倒也不稀奇。
且概因,他是为了阿姊才如此痛苦,因为争不过秦王、抵不过权势,才不得不放弃阿姊。
姜姮曾经对这痛楚也感同身受,所以能理解他,明白他,甚而,对他起了丝怜悯。
但是,她能劝什么呢?
她不能劝他不畏强权去和秦王争抢,因为那样,也会让阿姊尴尬为难。
却也不能劝他认命,劝他看开些,因为她自己清楚有多难。
姜姮什么话都没有说,在他身旁放下醒酒汤,开始默默收拾散落在男人身周、杂乱的酒坛子。
“你回来做什么?”
他用那双充血的眼睛看着她,目光里的情绪十分复杂,姜姮有些看不懂。
念在他正是痛苦时候,姜姮没有与他计较,没有言语相抗。
“你到底是谁的人?”
姜姮忽被他扯住手腕,一个猛力拽了过去,扑跌在他怀里。
他粗粝的大掌重重按在她的后颈,鲜红的目色深深望进她眼里,“你又忘了是不是,你一直都是我的人。”
他按着她贴靠在他胸膛,冷峻的面庞压下来。
姜姮下意识挣扎后退,躲开他的动作。
顾峪这回却没有强势地追来索取,又深深沉沉地望她片刻,忽而把人往后重重一推。
“走,我不要你了。”
她明明还是他的妻子,答应了暂时不和离,怎么能和燕回做出那种事情?
明明昨日,她赢了马球,还转过头来对他笑得那般开心,他以为,她就算对他的情分不如燕回,到底在那一刻,是有几分情投意合的?
他看到燕回伤心了,也看到她因为燕回的伤心而着急忙慌地跃下他的马,他知道她所谓的回姜家住一晚是要去见燕回。
可是,他们怎么能……
她就这般等不及了?
他不要她了,不会再留她了。
顾峪又提坛灌酒。
姜姮没有说话,继续把杂乱的空酒坛子收拾到一处。
顾峪正在气头上,不允任何奴婢进来,姜姮只能亲力亲为,收拾了酒坛子,又来打扫地上的脏污,待看上去有几分体面了,才停手,坐去桌案旁整理成平送来的账册。
顾峪气成这样,有情可原。自从阿姊落难,一直都是他在帮扶照护,他也曾说过,他要娶的一直都是阿姊,他一定会娶阿姊。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因为一个马球赛,秦王就那般看上了阿姊。
顾峪此前所有谋划都落空了,怎能不气?
但是,顾峪要生气的事,不止眼下一桩。
她要毁约了,她不能等着四郎和阿月婚事落定再和离了。
顾峪做到了他的承诺,阿兄后来一直都没有再受过什么伤,之前的伤也恢复的很好。她本该按照当初说的,过了这阵子再和离,但是,阿兄好不容易做了决定,决定带她走了,她怎么能犹疑?
出于补偿,她会在这七日之内,帮他理好顾家的账目,然后,写好和离书,在离开之后,寄给他。
“出去。”顾峪的眼睛似乎更红了,望着她,冷冷地撵人。
姜姮看看他,没有说话,低头整理账册。
“出去。”他坐在那里,又灌了一口酒,复开口撵她。
姜姮仍旧没有说话。
“出去。”他又说。
姜姮微微抿唇,颦了颦眉,纵是不耐烦,语声却也没有多少怒气,“不是你让我理账的么,到底还要不要我管了?”
她皱眉与男人对峙片刻,复低头理账。
顾峪提坛灌酒,望着她乖乖巧巧坐在桌案旁,认认真真忙忙碌碌管家的样子,什么话都没再说。
过了会儿,有家奴来禀,说是秦王召顾峪去议事,还因他今早无故旷朝,亲自找来了家里,就在前厅候着。
姜姮看向顾峪,他仍旧坐在那里,没有要起来的意思,许是听到“秦王”二字更气了,提起酒坛,一口气把剩下的酒全灌了。
而后酒坛一扔,总算站起身。
顾峪不是个会因为个人情绪荒废正事的人,他今早旷朝已属罕见,这会儿,应当是要去见秦王了。
“等等”,姜姮叫住他,难道他就打算这副样子去见秦王?
秦王是当今诸皇子中最美貌者,虽与顾峪相比尚有几分不足,却也是仪表瑰伟,丰神俊朗,顾峪这般形貌去见他,岂不是更要被他比过去了?岂不是输的一塌糊涂?
姜姮拿了一身新衣裳要他换上。
顾峪倔强地站了会儿,还是换上了,正要出去,又听女郎说话。
“过来,我帮你梳头。”
顾峪站着不动,低垂着眼眸,故意对抗一般。
“你果真不在意自己模样,不怕在秦王面前、奴婢面前失了颜面,那就去吧。”姜姮放下梳子,坐回桌案旁继续理账。
顾峪又那般僵僵站了许久,抬步坐去镜前。
女郎不过来,他就坐在那等着,什么话都不说。
姜姮见人肯配合了,才又走过去,给他梳头,束发戴冠,收拾齐整了,才说:“去吧。”
顾峪像具行尸走肉,没有任何回应,呆呆坐了片刻,才起身出去。
姜姮继续整理账册,只有七日时间了,她得抓紧些。
第33章
“殿下, 我哥昨夜喝了点酒,大概身子不适,要耽搁一会儿。”
顾峪迟迟不来, 顾青月怕秦王怪罪, 只好这样解释。
秦王温和含笑:“无妨。”
顾峪的酒量、为人,他再了解不过,喝了点酒就旷朝?不是顾峪的作风,事情一定没这么简单,否则,他也不会亲自跑这一趟。
“殿下,喝茶。”顾青月又为人斟满了茶水。
“嗯,多谢。”秦王温文有礼。
顾青月到底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又仰慕秦王已久, 此刻听他语声温和,彬彬有礼, 愈觉得心下欢喜,也不知为何脸颊发烫, 心中扑腾扑腾的,像有一万只小鹿在撞。
秦王虽尚未娶妻, 但不似顾青月未经男女之事,他自然看得出女郎这副小女儿姿态是为何。
“会打马球么?”秦王闲话问了一句。
“嗯, 会的。”顾青月知道秦王爱打马球,特意让湖阳公主教过她, 虽然打得不甚好,但多少会点。
“哦?”秦王意外地看过来,“没听你三哥说过,下次打马球, 让他带上你,叫我瞧瞧。”
顾青月含羞抿唇:“好。”
又坐了会儿,顾峪来了,顾青月便善解人意道:“你们谈事吧,我走了。”
顾峪一言不发,还是秦王礼貌地应了一句,送走女郎。
“你这是怎么了?”秦王打量了顾峪一眼。
他虽穿戴的体面齐整,和平素没什么两样,但他的眼睛没有神采,不似往常,或敏锐犀利,或淡漠沉着,总之,生动蓬勃得很。
顾峪不答,反问:“你有什么事?”
他不说,秦王自知也问不出来,转而道:“你今日不去上朝,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朝中本就有许多人看不惯你,觉得你自恃功高,目中无人,你非要在这种小事上给人递把柄么?”
顾峪仍是沉默,仿佛什么都不在乎。
秦王见他这副消极罢工的姿态,问道:“萧使者回程这件事,你还盯不盯了?”
自从上回查到张黔这个阴面使者,皇朝愈加小心防范,但显然张黔之死也让镇南王那边愈发警惕,燕回这个明面上的使者再也没有任何异常,但他离京回程这一路,依旧不能掉以轻心。这事一直都是顾峪负责,秦王原本是放心的,但看人心绪不佳,怕影响正事,遂这般问了句。
顾峪黯淡的眼眸忽而闪过一丝阴戾,“能杀他么?”
秦王嘶了一声,“不能。”
怕他乱来,嘱咐道:“顾承洲,你别意气用事,之前也是你同父皇奏议,这场仗不能明着打,要悄悄打,表面上,我们始终是以和为贵的,你怎么又想杀人?”
顾峪默然不语。
“你要是不做,我找其他人盯。”秦王说。
顾峪冷道:“谁说我不做。”
他要看看燕回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明日,你会按时去上朝吧?”秦王少见他这副了无生趣的情状,谨慎起见,提醒了一句。
顾峪道:“不知。”
现在除了盯着燕回,他什么事都不想做,都提不起兴趣。
秦王又嘶一声,不知是什么意思?
“罢了,我帮你告几日假,你在家休息吧,只把那一桩事做好就行。”
···
顾峪回到凝和院时,姜姮还在整理账目,召了几个管事的婢子,在交待事情。
他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这张单子是我列的需要买的东西,不多,主要是账册。”
因是顾家的事情,姜姮没有吩咐给碧蕊或是春锦,而是找了从前管这事的婢子去做。
这一丛管事婢仆都是小骆氏提拔上来的,虽然慑于顾峪威严,不敢不听姜姮使唤,到底有些不服气,说道:“从前这些账册,都是婢子们自己编缀的,不需要买,夫人若需新的,婢子们再做就是。”
姜姮好声解释:“你们自己编缀的账册不便查看,我单子上列的这个账册,是专门记账用的,有时间、目引、页数,内容详备,条目清晰,方便记账,也方便查核。”
说罢这些,又对另几个人说道:“原来的账目都混在一起,俸禄、食邑、永业田、职分田、封赏等等所得,都未单独列出,有些杂乱,且旧账涂改众多,须得重新查核誊抄一遍,誊抄时要万般小心,不能有涂改处,若逼不得已涂改了,需得签字画押,并在下面注明涂改时间因由。”
一丛婢仆听罢,纷纷不乐意了。
“那账目少说也积攒了五六年的,哪里誊抄的完呀?再说了,谁能没个写错字的时候,竟不能涂改?大夫人管账时,可没这么多规矩。”
“就是,涂改了还得签字画押,倒像我们是个罪人。”
更有甚者对姜姮甩脸子道:“三夫人找其他人吧,婢子做不了这等精巧事。”
姜姮不语,一丛婢仆七嘴八舌抱怨得越发凶了。
顾峪抬步进门,一言不发,只往那里一坐,眼都没抬,一丛婢子便刹那噤若寒蝉,个个低头躬身,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既做不了,就别做了,没做好的,该罚罚,该打打。”顾峪冷冷说道。
顾峪从前虽也冷性,但家宅事几乎不管,婢从们虽然怕他,倒也没有因他受过什么打罚,闻听此言,纷纷下跪求饶。
顾峪眉目淡漠,浑似听不见一众婢仆哭绕,一扬手,叫家奴把人带下去挨个论罪。
“三夫人,救命啊!婢子知错,婢子愿意誊抄,您说什么,婢子听什么!”方才甩脸子的婢子心知自己尤其罪重,膝行至姜姮跟前,抱着她腿求饶。
姜姮也无意把人全部换掉,说道:“这些旧账是他们一起做的,更清楚情况,查核起来会快些。”
顾峪却不允,坚持要打罚了一众婢仆,又吩咐成平挑一批新的管事婢从给姜姮使唤。
他从前做事没有这般法不容情,今日约是心绪不佳,油盐不进,姜姮也劝不住,遂暂时歇了话。
待一丛婢仆被拖下去,房内安静下来,姜姮才又试图劝道:“挑选婢从也需些时日,得识字、会算、明事理,说不定还得考核,再者,新的婢从手生,许多都不懂,还得从头料理,也不少费时费力呢。”
七日时间,哪里做的过来?
顾峪转目来看她。
姜姮低头,不接他的目光,说道:“我想尽快把这些账目理好,越拖延越难理清,那些旧人虽然难管,到底熟门熟路,做起来快些。”
“磨刀不误砍柴工,新人也一样。”顾峪还是坚持要启用一批新的管事婢从。
姜姮没再争辩,既如此,那就随他吧,左右到时候理不清楚账目,她也是要走的。
“你很急?”顾峪看着她,突然发问。
成平之前同他说过,瞧着姜姮不愿接这摊子,还说自己一窍不通。这些账目已经搁置了许多日,她都没有要整理的意思,这回,怎么突然起意整理查核了?还这般着急?
姜姮抿唇,想要立即否认,想了想,娓娓说道:“我急什么呀,就是不想再拖延罢了,放了这么多日,最后不还是我的活儿么。”
顾峪不说话,就这般定定看着她。
姜姮有些心虚,怕顾峪那双敏锐的眼睛察觉什么,遂始终低着眼眸,状作在看账目。
“嫂嫂,你会理账?”顾青月又跑了进来,“我原以为你不会呢,你教教我吧?”
顾青月从前常听长嫂抱怨牡丹园的账目如何如何杂乱,如何如何有猫腻,便一直以为姜姮没有理账的本事,方才听那些婢子婆子埋怨之言,反倒觉得姜姮当是懂这些事的,想到自己将来真做了秦王妃,这些都是要会的,遂起了心思跟她学。
姜姮却犹豫不答,理账之事非一日能学成,但是她不会在这里待太久了,到时候教个半片子,还不如不教。
“其实,王府都有家令,日后就算你嫁了,这些学不学,也没什么紧要。”
顾青月听出她推脱,娇声央求道:“好嫂嫂,你就教教我吧,家令是家令,我是我,我不想让秦王以为我就是个草包,什么都不会。”
姜姮有些为难,迟迟不应。
顾青月便一个劲儿摇着她手臂撒娇央求。
“你嫂嫂今日要跟我去骑马,改日再说。”顾峪开口,有意打发了小妹。
“骑马?”顾青月诧异地看向自家哥哥,想,他这么快就看开了?
她眼睛转了转,松手放开姜姮,“那好吧,你们去吧。”
又低头在姜姮耳边轻声说:“别忘了我告诉你的,他这个时候很容易被人趁虚而入,牢牢抓住机会呀。”
姜姮笑笑,不答话,却也没有拒绝顾峪。
她还不会骑马,到时候真去与阿兄汇合,还得赁一辆马车,人多嘴杂,终究不太方便。若是能在这几日学会骑马,到时候必然方便许多,也能独自行事,掩人耳目。
···
顾峪带姜姮去了四通市。
“不是去骑马么?怎么来了这里?”
律法规定,城内不得纵马,骑马散心要么去郊外专门的马场,要么就得去远离城坊的偏僻道上。四通市可谓囊进天下好物,不止有国中上品丝、绢、绫、缎等物,还有许多外番商胡远来贩卖的难得之货,其中也不乏活物,稀罕者有乾陀罗国会跳舞的白象,大食国不咬人的狮子,寻常者则如各个品种的马。
顾峪就带她去了一个马坊。
不及看马,姜姮先瞧见了一个熟人。夏妙姬正挽着一个男人的手臂娇笑,时不时看向围栏里的马儿,指指点点,似乎在挑选。
那个男人,姜姮认得,是她在神都唯一一个闺中密友樊季容的夫君,也是顾峪旧部,听说这回在征南一战里立了功,升官了,调进了兵部任职。
“卫国公,姜夫人,真凑巧呀,没想到在此处也能遇见。”夏妙姬的日子似乎过得不错,手腕里带着个嵌着红绿宝石的金臂钏,发髻所簪也都是金玉宝珠,总之,比一般显贵人家的妻子还金贵招摇,比在卫国公府更是气派得多。
杨之鸿也瞧见了顾峪,对他拱手见礼,仍称句“大将军”。
顾峪淡淡“嗯”了声,无意与人寒暄。
姜姮复望一眼夏妙姬,看向杨之鸿,故意问道:“怎么没见阿容?”
“她在家有事。”杨之鸿全然没有察觉姜姮话中的不满。
“是么,是不是又在陪元娘、二娘读书?”姜姮望了眼妆扮鲜丽的夏妙姬,更替好友不值。
夏妙姬才从卫国公府出去几日,就又辗转到了杨之鸿府上?她打扮的如此富贵招摇,姜姮却不曾见樊季容穿金戴银过。
杨之鸿这才听出姜姮话里责问的意思,碍于顾峪的面子,不敢对姜姮不敬,遂只是笑笑,不答话。
“杨大人是要买马?”姜姮却是继续揪着他问。
杨之鸿支支吾吾地说是。
“给阿容买的么?”姜姮知道樊季容和自己一样不会骑马。
杨之鸿不说话,夏妙姬替他答道:“是呀,大人要给夫人买马,带我一起来给夫人相看相看。”
“是么,”姜姮望向夏姬,“我竟不知你还有相马的本事。”
“不过”,她又看向杨之鸿,“阿容喜欢的东西,还是当她自己挑,杨大人应该带阿容来的。”
杨之鸿听得姜姮言辞越来越犀利,知她与妻子交好,怕再留下去受人责骂,忙寻个借口告辞,匆匆出了马坊。
姜姮就一直盯着杨之鸿,盯到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早知道,就不放那个夏姬走,把她发卖好了。”
姜姮实没想到自己当初一个心软,竟给闺中密友找下了麻烦。樊季容也是规规矩矩的本分人,哪里有夏妙姬手段多会拿捏男人?
夏妙姬到杨家才几日,就哄得男人给她穿金戴银、逛街买马,以后,阿容的日子还能好过么?
姜姮此时很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
顾峪却根本不知女郎想了这么多,绕着马坊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停留在一处围栏前。
围栏内圈着的都是怀孕的母马,有的此时正在分娩,还有几个胡奴在旁相助。
“那匹棕色的,是纯正突厥马,头面方圆,眼似垂铃,是匹良马,你可喜欢?”
他说这话时,神色依旧平静的像一滩死水,没有一丝丝波澜,语声亦是淡漠地没甚起伏,若非他最后问了句“你可喜欢”,姜姮会以为,他是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在和她说话。
姜姮不懂马,自然无所谓喜欢与否,但看顾峪提及的那匹马,是个刚刚才娘胎里出来的马犊子,正在颤颤巍巍练习站立,可爱的紧,遂点点头,说:“挺好。”
“那就它了。”顾峪淡声说罢,拿出一锭银子,一扬手招来马贩,说要买下那匹小马驹。
“这就买下了?”姜姮还没有反应过来,她记得,他们方才只是闲话聊天,没有要买马的意思。
“小马驹容易驯,你好生饲养陪伴,它不止会听你的话,还会对你很忠诚。”
顾峪脸色是黑沉的,语声是冷漠的,但这些话,都是说给姜姮的。
姜姮愣愣地望着他,眼睫轻轻闪了闪。
原来他说的教她骑马,是要从,养马驹,开始教么?
“那,这小马,什么时候,能骑?”姜姮看着那个站都站不稳,在娘亲肚子上找奶喝的小家伙,微微叹了口气。
“早的话,等它三岁,不过,最好等到它五岁。”顾峪清清淡淡地说。
三、五年?姜姮放弃了,“要不换一匹直接能骑的吧,我看那边好像有许多成年壮马?”
“你有看上的?”顾峪问。
姜姮摇头,因是有求于人,柔声道:“我不懂,所以,我想请你,帮我挑一匹,要性格温顺,不随意撂挑子的。”
顾峪又看向在吃奶的小马驹,“这匹最好。”
姜姮无奈地笑了下,好是好,可远水不解近渴,她想骑还得三五年后才行……
“嗯……它刚刚生下来,还在吃奶呢,我怕不好养,也不忍心让他们母子分离……”
“大的也买回去。”顾峪对马贩说,又加了一锭银子。
他付钱的速度太快,姜姮根本来不及阻拦。
“我……我就想要一匹现在就能骑的马……”姜姮有些着急了。
他总是如此,说着给她买马,却浑不顾她的意愿,全凭自己所好替她做决定。
顾峪没有说话,只是又到成年马区挑了一匹马买下。
出了马坊,二人又逛了许久,配了马鞍、辔头,一匹马很快就打扮的像模像样。
行经一处店肆,顾峪忽而驻足。
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女郎朝他所示方向去看,依旧是冷着脸淡声问:“可有喜欢的?”
那是卖马球杆的地方,各种材质的马球杆整整齐齐列了三排。
姜姮早先是想学打马球的,但现在……来不及了。
“先不了吧,我先学会骑马再说。”姜姮温声,莞尔拒绝道。
顾峪却仿似没有听见她的话,兀自进了店肆,再出来时,肩上已背了一个细长的竹筒,里头装了好几根马球杆。
姜姮微微抿唇,“要这么多么?”
顾峪的脸色就没有好过,“都试试,看哪个好用。”
姜姮没有说话,心里想,大约男人伤心时,也喜欢不停买东西吧?
后来,姜姮越发确定了这个想法。
他们几乎一整日都在四通市闲逛。买了两大一小三匹马,配了五套鞍鞯、辔头等等马具,还买了遮阳用的幂篱、马球杆,甚至行经头面行,还给她买了几套头面,他约是不懂如何分辨头面的好坏,直接叫店家拿了最昂贵的几套出来,眼都不眨就付了钱。
可是,买了这一堆东西,傍晚回程时,依旧没见他心绪转好。
因她不会骑马,两人同乘一骑,虽坐在一处,他却并没有像上回打马球一样,手臂环抱在她腰前。
他只是握着马缰驭马,另只手无聊地垂在一侧,丝毫不碰她。
回到家中,他也没有宿在凝和院,而是独自去了书房歇息。
姜姮实在看不懂顾峪的心思。
不过,她也无暇深究,顾峪不在,她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写和离书。
···
五日后,也就是燕回离京的前一日,姜姮收到了消息。
是樊季容亲自来送信的,信上只写了时间、地点,什么落款都没有,唯信纸上沾染着几根猫毛,确是燕回递来的。
樊氏也出自沧河,族望不如姜家显赫,樊季容幼时也在老宅长大,与姜姮、燕家兄弟都是一处玩大的。燕回在这京城里只信得过她。
姜姮看过之后就烧了,正要对樊季容解释几句,她道:“不要告诉我,我不知送信之人是谁,也不管那是什么。”
姜姮轻轻点头,她不知也好,省得牵扯了她。
“好了,我家中还有事,就走了。”
姜姮还想和樊季容说说话,见她要走,忙伸手去扯她手腕,才抓住人,听她痛得“嘶”了一声,下意识往回缩手。
“你怎么了?”姜姮掀起她衣袖,见她手腕上一片淤青,似是镯子勒出的痕迹。
“怎么回事?”姜姮了解樊季容,她不是那种好戴金玉首饰的人,不会一个镯子戴着不舒服还委屈自己戴出淤伤来。
“哎呀,没事,就是镯子小了,戴着不舒服,勒的。”樊季容眼都红了,却是这样说道。
“阿容,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那个杨郎君苛待你了?”
这话说到了樊季容痛处,她憋红的眼啪嗒啪嗒掉了两滴泪,“那个姓杨的不是人,我不过问问那个小贱人腕上的手钏从哪来的,他就说我嫉妒那小贱人,故意给我买个戴不上的玉镯,塞套在我手上,还说,这比小贱人那个金贵,瞧我这碗口粗的手臂戴得了戴不了……”
“真是岂有此理,他荣贵也就这两年的事,此前你跟着他受了多少苦,替他照顾双亲,抚育女儿,他竟丝毫不念旧情,如此待你,阿容,不要和他过了……”
姜姮越说越气,就要拉着樊季容说出和离的话来,听她道:“不行,他而今富贵了,想逼着我自请下堂,没门儿!”
“哪日再惹恼了我,一副耗子药给他下酒里,药死他!我倒要看看,那个小贱人没了男人撑腰,还能横到几时!”
樊季容说得咬牙切齿,真下定决心毒杀亲夫一般。
姜姮忙劝:“阿容,不要意气用事,万一把自己搭进去,得不偿失,你想想,元娘、二娘都还小,没了你怎么活呀。”
樊季容又哭了会儿,擦擦眼泪,点头算是应下姜姮的话,离了卫国公府。
姜姮却久久不能放心。
樊季容是有几分胆量的,被逼急了,怕是真能做得出下药之事。
她明日就要离开京城了,不能再时时劝着她,帮着她……
姜姮看看顾峪书房的方向。
他这几日几乎没有出过门,也不去上朝,白日里有时在凝和院陪她坐一会儿,夜中,却都是到书房去歇。
她看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只是有些感觉,他这几日,似乎比以前好说话一些。
虽然始终沉着脸,冷着眼,但脾气似乎淡了许多。
若请顾峪出面,弹劾杨之鸿宠妾灭妻,他会帮忙么?
杨之鸿刚刚调任兵部,根基不牢,果真被弹劾了,总该要安分一阵子,不敢再那样苛待阿容。
姜姮揣着这个想法叩开了顾峪书房的门。
听罢女郎来意,顾峪凝目看她半晌,淡淡说道:“我有个更好的主意。”
姜姮自是愿意听听,“什么?”
“等我南征,让他做我的副将,送他去死。”
他说得云淡风轻,好像不是在密谋杀人,而是一个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主意。
姜姮吸了一口冷气。
他这几日,脾气似乎淡了,但怎么觉得,有些阴阴恻恻的狠毒?
姜姮微微摇头,她怎么可能同意这个主意?
“有些人留着,只会后患无穷。”
他的目光从没有离开过姜姮,平静无波,却叫人听着,平白起了一层寒意。
“明日,萧使离京,你去送他么?”他忽然开口,这般问。
第34章
姜姮不知道顾峪为何这样问她。
她去不去送燕回, 由得了她么?她本心,自然是想去,不止要去送, 还要和阿兄一起走。
但是, 她现在的身份,顾峪会放她去么?
他这几日原就因为爱而不得,阴毒的很,对自己曾经的旧部都能轻易做出送他去死的决定,她还是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去触他的逆鳞,免得他又对阿兄起了杀心。
“不去了。”姜姮低眸,倒也不刻意掩饰自己的失望。
她就算故作轻松,他也不会信,只会觉得她在掩盖什么。
谁知, 顾峪竟又说:“我会去送他,你若想去, 和我一起。”
姜姮越发看不明白他的目的。
是真心邀请?因为同样爱而不得有那么一刻理解了她,才会大发慈悲让她去送阿兄一程?
还是刻意试探?试探她有没有存着去送阿兄的心思?
“不去。”不管他是何目的, 姜姮依旧拒绝。
“果真不去?”他的目光死气沉沉的,盯着她, 再次发问。
“嗯。”姜姮转身,打算离开。
“站住。”顾峪冷冷唤了一声, 递上一个信封,“这是他报备下的行程, 你若临时改了主意,可以去送他一程。”
燕回作为镇南王使,无论在国朝做什么,明面上的, 都要层层报备,回去的行程路线也不能例外。
姜姮再也压不住心中纳罕,转过头来,深深望了顾峪片刻,接下信封,打开看,果然是一幅详细的行程图。
“只要他严格按照报备的行程回去,这一路,都会平平安安,畅通无阻。但若是,有了偏差,便是欺君之罪、居心叵测,到时候,他是生是死,就没有定数了。”顾峪声音很平静。
他这几日一直都平静的可怕,不管是打罚奴婢、谋人性命这等闹心事,还是逛街买东西这等玩乐事,他都无喜无怒,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情绪。
他和她说这些是想做什么?让她转告阿兄规规矩矩按着行程走,不要挑衅他么?
他到底是何意思?他凭什么确定,她会去见阿兄?
不管他什么目的,什么意思,她不会听他的,谁知道这份行程图是真是假,谁知道他又在盘算什么阴谋诡计?
她只相信阿兄一个,只相信阿兄递来的消息。
“我不会改变主意的。”姜姮把行程图装回信封,放在顾峪书案上。
“你可以拿走,明日一整日,只要你想去,随时都可以去。”
姜姮不明白,顾峪怎么会突然……慈悲得令人毛骨悚然。
他到底在做什么?真的在给她机会去送阿兄么?
他到底,希望她去,还是不希望她去?
“你仔细看看,这份行程图上有官印,是留京城存档的一份,一份已送达沿途诸郡,供其传抄,另一份,在萧使那里,是他一路畅行的依凭。”
他在告诉她,这份行程图千真万确,没有半分作假。
他既如此给她机会去送阿兄,她一味推拒,反倒说不过去。
姜姮转身,再次拿起信封去看那幅行程图,果如他所言,不只有官印,还有层层审批签署的名字和指印,自普通小吏,至顾峪,再至秦王,这些都是在背面,她方才没有细看。
“这是存档的,能随意拿出来么?”姜姮问。
“日后自然还要归档。”顾峪看着她的眼睛,郑而重之嘱咐:“你用完,记得还我。”
还要归还?姜姮眼睫动了动,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那是自然。”
“我明日有事出门,大约晚上才回。”顾峪又对女郎说。
姜姮诧异地看看他,他何曾与她说过这些?他去做什么,何时归家,何需向她报备?他怎么突然……性情大变?
“那小马驹,你记得去喂,多陪伴它,它才会听你的话,才会对你忠诚。”他说道。
自把那匹吃奶的小马驹买回来,这几日,顾峪倒总是会陪着她一起去喂马驹,会告诉她马驹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如何做能接近小马驹而不招母马的仇恨。
不曾想,他临出门,还要再交待这么一句。果真是起意教她养小马驹了。
“嗯。”姜姮莞尔点头。
“你若骑马出门,须叫人跟着,你刚刚学会骑马,尚生疏得很,不要纵马疾行。”
虽然他脸色和语声都是冷冰冰的,到底是些关心的话,姜姮轻轻颔首,柔声说:“我会注意的。”
想了想,补充道:“我大概还是会去马场练骑马,那里有人,不必再叫人跟着。”
顾峪这几日都是带她去马场练习,她这般说,应当勾不起人的疑虑。
顾峪没再说话,好似对她是否叫人跟着并没什么执念。
···
姜姮仔仔细细看了行程图,没有一处地方和阿兄给她的地点顺路,或者相近。
如果顾峪这份行程图是真的,阿兄必须按照这份行程图来,那若转道去接她,必然就要偏离行程图,可顾峪说,阿兄的行程但凡有分毫偏差,都是欺君之罪、居心叵测。
顾峪明日不在家,是不是,就要去盯着阿兄的行程?
她是否,要罔顾阿兄递来的消息,自作主张地到这行程中的某个地点去等阿兄?
不……不能……
阿兄必然清楚这报备的行程有人盯着,不便与她碰面,所以才给了她另一个看上去毫不相干的地点。她若自作主张信了顾峪的话,不去与阿兄汇合,一来让阿兄白白冒险,二来,说不定反倒中了顾峪的圈套,又被他抓个现行,走不了了。
阿兄给她的地点,必有阿兄的道理,她难道撇开阿兄不信,去信顾峪?
她还是得按照阿兄给的时间地点去赴约。
虽则如此决定,姜姮还是把这份行程图抄写了一个副本,以防万一和阿兄错过,她也能沿途南下去追。
而后,又将原本行程图装进信封,和她写好的和离书一起放进一个箱内。
便开始点算银锭。
那匹成年壮马是她要骑的,自当她付钱,但那匹母马和小马驹,是顾峪自作主张坚持要买,她不会替他买账。
鞍鞯、辔头等等马具,她只用一套,自当只付一套的钱。
马球杆,她也用不着,都是全新的,顾峪以后还能送其他人用,这个钱,也不当她付。
头面首饰,虽然她没有戴过,到底是和她一起买的,总不能留下给顾峪后娶的夫人,那多少有些膈应人,这钱,她就付了吧。
还有,顾峪这几日教她骑马,颇为用心耐心,再与他一些辛苦费,两不相欠。
点算罢,姜姮刚刚从香行支取的一百五十两银锭,都进了留给顾峪的箱子里。
她原本还想留个三十两银锭傍身的,没想到一点算,竟还有些不足。
想了想,姜姮从中拿出三十两装回自己鞶囊。
顾峪教她骑马虽然用心耐心,她帮顾家理账也是细心尽心,辛苦费,就两相做抵吧。
姜姮再次盘算了一遍,确定留给顾峪的箱子里没有遗漏什么东西,存档的行程图,她签过字按过印的和离书,这几日花销该她付的钱,都妥当了。
她锁上箱子,把钥匙装进信封里,开始给阿姊写信。
写好信,装进信封,密封好,按上封泥,又在骑缝处签上自己名字,才叫来蕊珠和春锦吩咐事情。
“明晚戌时,去把这封信交给我阿姊,记住了,一定要亲手交给我阿姊,只准她一个人看。”
姜姮清楚,只有阿姊可能会帮她,若给父兄知道了,必然会像上次一样,想方设法将她追回。她已在信中和阿姊说明,请她在三日后,彼时她和阿兄应当已经走出很远,把箱子的钥匙交给顾峪,这三日内,顾峪和父兄那里,还须阿姊想方设法帮她隐瞒周旋。
“还有,我托阿姊办的事情有些复杂,到时送信,你们两个一起去,阿姊大概会让你们留下帮忙,你们只管留下就是,不用想着顾家这厢。”
等顾峪知道她离开的真相,必定会有一场雷霆之怒,就怕到时他会处置蕊珠和春锦,她已在信中祈求阿姊把两人留在姜家,好生照护。
“另,我叫你们送信的事,对谁都不要说,明日一到时间,只管去送就罢了。”姜姮嘱咐道。
蕊珠和春锦虽不懂姑娘何事如此神神秘秘、小心谨慎,却都是点头应下。
谋定,姜姮长长松了一口气,躺去榻上,莫名有些兴奋。
她和阿兄,终于要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吧?
明日以后,她就可以和阿兄,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她一定会好好补偿他,对待他,像小时候他对她那般。
越想越兴奋,姜姮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很快。
不能想了,得睡觉了,她要睡好,明日才有充足的精力去与阿兄汇合。
“姑娘,睡了么,家主找你呢。”春锦忽然来报。
姜姮有些奇怪,顾峪这几日都歇在书房,从没有半夜来寻过她,怎么突然又来了?
他不会是……起了那种心思吧?
他素来在那事上精力旺盛,又憋了这许多日,果真做起那事来,不知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就说我睡了,明日再说吧。”姜姮复躺下,叫春锦去回话,却凝神静气听着外面的动静。
不一会儿,春锦复来回话:“姑娘,安生睡吧,家主回去了。”
回去了?这么容易就回去了?
姜姮虽诧异男人而今怎么这般容易打发,却也没有深想,定定心神,闭上眼睛睡觉。
谁知,翌日一大早,顾峪又来了。
所幸,他只是要带她去喂小马驹。
这几日,他虽不在房内休息,却也是如此,一大早会过来,和她一起用饭,然后去喂马驹。
小马驹尚不能吃成马吃的普通干草饲料,须喂食优质的苜蓿干草,顾峪便亲自抓了一把,却不喂小马,而是交给姜姮,引导她去喂。
姜姮其实有些怕马驹咬她的手,见小马快吃到她手跟儿了,便想放手,顾峪适时地用大掌包住了她的手,把干草全部喂给小马,又握着她的手,引她去抚摸小马的脖颈、脊背。
“以后,只要你日日这样对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它会牢牢记住你,只认你一个人。”
顾峪抓着她的手,有一刻就那般停留在小马驹的脖颈上。
他说这话时,眼睛没有望她,只是望着小马驹,好像说的,就只是如何养小马驹,没有其他的意思。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几日来喂马驹,他总是会这般告诉她,告诉她,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陪伴,小马驹会长大,并成为她最忠诚的伙伴。
可是,哪里还有什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啊?
姜姮沉默不语,像之前几日一样,从不回应他的话。
“明日,我应该能按时回来,一起喂它。”
说到“一起”二字,他转头,目光终于坚定地落在她身上了,在等她的答复。
“好啊。”姜姮笑了笑,这样回答。
顾峪唇角勾了下,没有什么笑意,只是做出了笑的样子,“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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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回谋定的行程,离开神都之后,会在南关渡乘船,而后不再有陆行骑马,沿着互相联通的运河诸渠,一路南下,远比陆行要快。
他给姜姮的地点,虽然看上去与行程相差甚远,但只要接到人,他知道一条水路,虽然水势湍急了些,但恰好是顺流而下,雇一条私船,应当很快就能在下一个渡口回归正常行程。
至南关渡,夜幕将将垂下,燕回与随从一道登船,在船将要开时,又随着送行的人流,换上粗布麻衣,扮作寻常百姓下了船。
而后赁了一辆普普通通的简陋马车,打算前去接上姜姮。
刚刚离开渡口不远,便听有人惊呼:“着火了!”
“仓城着火了!”
运河贯通之始,便是为了运粮,是以许多仓城都设在离渡口不远的地方,神都水系通达,漕运方便,城内城外有许多仓城,是齐朝最重要的军粮后备。
南关渡附近的洛口仓城,便是其中颇为重要的一个。
仓城的火光在夜色里尤为耀目,附近的百姓有自发取水前往救火者,也有奔走相告召人者,渡口周围也多有驻足观望者,纷纷感叹:“今年遭了雹灾,收成本就不好,这仓城的粮食再烧了,叫咱们怎么活呀。”
燕回驻目望了会儿,继续驱车前行。
却又听远处一阵急促的哒哒马蹄,你追我赶,交相错落,很快就到了渡口。
“抓住那贼人,纵火的贼人!”追来的官兵里有姜行,他而今就被调任洛口仓做了一个管事小吏。
“快!去放船!”
逃奔的有四五个人,三人回马与追来的官兵相抗,两个人去抢渡口的船,与渡口的官兵起了冲突。
燕回认出,逃窜的五人都是镇南王麾下精锐。
他只知道,除他之外,镇南王必定还有暗使在城内,却不知到底几人、具体姓名、又领了何任务。这原本是他们计划好的,明暗不通,以防全军覆灭。
但见眼下,追来的已不止姜行几个武力低微的官兵,顾峪也领了几个亲随追至,那三人明显已经体力不支,其中一个已被顾峪斩于刀下。
燕回不可能见死不救,扯了备好的面巾系上,蒙了脸,猛地一挥马鞭,冲向正在交锋的两拨人。
他来得突然,并不恋战,救下两人便冲向渡口,而同伴也早已杀了齐吏,抢了船侯着,待几人跃上船便立即开动。
燕回在跃下马车的最后一刻勒转马头,一鞭子挥出,惊得那匹马冲向追来的顾峪一行人,暂时阻挡了片刻。
一旦上了船,水系四通八达,南人水性又好,躲避起来容易得多。
逃窜的四人都深深松了口气,为首的一个认出燕回,惊喜道:“你竟还没走?我们还怕牵连你,特意算着你登船离开后才动的手,想不到,竟还多亏你帮忙,没叫我们死在这里。”
“谁叫你们火烧仓城?”燕回显然并不赞同这个做法。
萧易寒好笑道:“萧子渊,你不会忘了我们要做什么吧?我们要北伐,把那些北人赶回他们的草原去,而今形势,你难道指望着王爷就用那几万亲军,以少胜多,一路北上,不用点手段,怎么可能?”
燕回拧眉不再争辩,只是对他们道:“你们下船,我还有事,要回去一趟。”
萧易寒只当他还是因为看不惯他们行径才不愿一路,说道:“你是君子,所以王爷不是让你把君子做到底了么?你来神都这一趟,好吃好喝好睡,还结交了一批北族显贵,王爷没有给你半点让你为难的任务,对你仁至义尽了吧?你还要作什么?”
“回去?不会是想回去投诚?”萧易寒盯着他,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若想投诚,不必等到今日。”燕回冷道。
已经快到约定的时间了,不能让姜姮久等,燕回也不再与几人做无谓之争,说道:“终归我们是不能同路的,我走原定官路,你们自行谋算行程,越早分开越好。”
“刚才你出手帮了我们,你就不怕齐人认出你,不放你回去了?”萧易寒道。
“齐帝若想撕破脸,早就撕破了,不会承诺放我平安回去,只要你们不暴露,不供出我来,他们不会为难我。”燕回已有些不耐烦,对他几人道:“下船,坐另一条去。”
方才那两人抢了两条船,如今正好分得开。
萧易寒却认定燕回回去是要投诚,赖皮道:“不去。”
他们不去,燕回也不再与人争执,打算自己去乘另一条,才转身,就被打晕了。
萧易寒叫人把燕回绑了,吩咐道:“不走官路,走快道。”
官路都是水势开阔平稳的河段,而那些水势湍急的地方,哪怕顺风顺水,行船很快,则因太过危险被弃而不用。但这些南人精通水性,善于行船,倒不是很怕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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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姮在约定的地点等了一夜。
起初在燕回交待的小路口等,久等而人不至,后来怕过路行人看出异样,又牵着马到路口的小树林里等。
这处偏僻,过了戌时便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了,姜姮又移到路口等。
天将明时,有百姓起来耕作,姜姮复避去林中。
如此反反复复,一宿无眠,终于等到天光大亮。
姜姮知道,燕回一定有事耽搁了,她不能再继续空等,得自行南下。
行程上,燕回是走水路,她走水路去追,说不定还能追上。
姜姮骑马去了最近的一处渡口,还未近前,就见渡口聚集了平时三倍的官兵,对坐船之人挨个严查。
一打听才知,昨夜有人纵火烧仓城,在南关渡乘船出逃,所有水路出入口都戒严了。
“哪里的仓城?”姜姮忙问。
路人言是洛口仓。
“可有人受伤,火是否及时扑灭?”姜姮语声切切。
那路人只当她也是个怕灾年雪上加霜的寻常百姓,知无不言道:“听说灭火及时,损失不重,就是跑了贼人,也没听闻什么人受伤。”
姜姮微微松了口气,她知道以燕回的脾气,不会做这种事,但他可能也是被这桩事牵连,因为水路出入口突然戒严,没有办法拐来接她。
她没有过所,往常还能高价雇个私船,如今这情势,私船决计不敢冒险出行。那只有走陆路了,同样因没有过所,她只能走小路,不能行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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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峪是当夜很晚才回到家中,意料之中的,姜姮不见了,连她的两个丫鬟也无影无踪。
近随来与他禀报姜姮的行踪,问是否要把人请回来。
顾峪沉默了许久,终是低低沉沉地说道:“不必,继续跟。”
他要看看,她的决心有多大,能耐有多大。
一朵花养在温室里久了,就会以为哪里都是岁月静好,风平浪静,便让她,见识见识外头的风雨吧。
他去了凝和院,房内一切摆设如常。
她的头面就放在妆台上,衣架上还挂着刚刚浆洗好熏过香的衣裳,桌案上的茶水甚至还剩着半盏。
一切都寻常地,好似她不是离家出走,而只是出去游玩,很快就会回来。
三年了,她做他的妻子三年有余了,可她离开的决心竟还是那么坚定?
他早就猜到她要走,昨夜,他一次次问她,是否去送燕回,他不是个小气的人,只要她说去,他会带上她,正正经经送燕回一程。
今晨,她还和他一起喂马驹,云淡风轻地答应了,明早还要一起喂马。
她走得真是果决啊,他这几日,在她耳边说的话,她没有一句听得进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也确实没有回应过他。
顾峪目光转了转,落定在一个上锁的箱子上。
一切陈设如常,只有这个箱子,不合时宜地上了锁。
撬锁对顾峪而言从来不是一件难事,打开之后,那封和离书便一下闯进了他的眼睛。
她已经签了字,盖了印,细看言辞,倒也真不留情。
“夫妻三年,三年有怨,似猫鼠相憎,如狼羊一处,既二心不同,实南归一意,会及诸亲,以求一别……”
猫鼠相憎,狼羊一处,这就是她认为的,他们夫妻的关系?
和离书下还有一张纸,是个清单,写着这些银锭都是抵得什么账。
一匹成马,一套马具,三套头面,还有,辛苦费三十两,又被划掉了。
他对她做的事,在她眼里,就值一个三十两的辛苦费?
算的真清楚,不贪便宜,也不吃亏。
他给她的所有东西,不管是实实在在的物品器具,还是用在她身上的时间、精力、心思,都被她明码标价。
她对他哪有什么情分,只有锱铢必较的计算罢了。
既如此,随她去吧?是生是死,他都不会再管她了。
顾峪拿出那封和离书,坐去桌案旁,看了半晌,执笔签上名字,也按了手印。
第二日夜中,下起了雨。淅淅沥沥一夜未停,至第三日晨,雨下得越发大了。
近随来报,姜姮还在继续南行,且冒雨行了一夜,雨势大时才进了山野之中、农人临时搭建的简陋石庵中躲避。
“主君,夫人好像没带什么行装。”
衣裳湿了也没得换,她走的又是山间小路,连店肆都少见。
顾峪起身,命婢子打包了一身女郎行装,拿上蓑衣。
近随想他是要去接姜姮,说道:“主君,外面雨大,您别去了,我带上成平把夫人接回来吧。”
“不必。”
顾峪要亲自去,把那封签好的和离书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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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夏入秋的雨,一旦下起来,就连绵不绝,乡曲小路早就泥泞难行,所幸官道铺了沙子,还能纵马疾行。
女郎赶了一日一夜的路,顾峪大半日也就追上了。
“主君,夫人还在那个石庵里,没有出来过。”
雨势未停,姜姮进去时又几乎湿透了衣裳,追踪的近随也不好靠得太近。
顾峪“嗯”了声,兀自进了那庵子。
到底是石头搭的简陋庵子,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姜姮蜷缩在一个角落里,概因她瘦小,才没有被淋住。
她似乎没有察觉顾峪进来,待人到了她眼前,她才抬起头来。
顾峪才看出,她唇无血色,浑身连牙齿都在打颤。
“阿兄,”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他的手,“你终于来了。”
顾峪下意识紧紧包住她手,才惊觉,一向冰凉如水的手,此刻滚烫得像酷日下暴晒的石头。
“阿兄,我就知道你会来。”
她以为等到了想等的人,终于敢放心地把额头靠在他胸膛。
她的额头和手一样滚烫。
顾峪皱皱眉,骂了自己一句“混账”。
他不是没有见识过她的执拗和决心,为什么不早点来?——
第35章
姜姮高热不退, 回去的一路上都牢牢抓着顾峪,口口声声唤着“阿兄”,生怕他再不见了。
回至顾家, 请了大夫来诊脉开药, 顾峪起身欲要为大夫让出些位置来。
姜姮概是察觉他要走,忽然抓牢他的手,目光昏沉地望着他央求:“阿兄,不要走。”
顾峪看看她,复又坐下,任凭女郎抓着他的手,示意韩大夫就这般为人诊脉。
韩大夫诊过脉,写下一个方子,又交待:“得让她多喝水, 不然,高热持续太久, 很危险。”
顾峪微颔首,命一婢子拿了方子去煎药, 另一婢则倒了碗白水茶,喂去姜姮嘴边, 柔声道:“夫人,喝些水吧。”
姜姮摇头, 索性探出半截身子枕在顾峪的臂弯,双手仍旧牢牢抓着他的手, 无聊地摩挲着他掌心的茧子,概因病着,撒娇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虚弱:“阿兄,我不要她喂。”
顾峪一言不发, 面色像冬日里结了冰的湖面,又冷又硬,却是抬手接过婢子端着的茶水,单臂托起人倚靠在自己怀中,亲自端水喂她。
这下,姜姮乖巧地喝完了。
然后又来抓他的手臂,“阿兄,你哪儿也别去,陪我,好不好?”
顾峪不说话,面如冷霜。
“阿兄。”姜姮轻轻掐了掐他掌心的茧子,要他的答复。
“好。”顾峪淡淡吐出一个字。
姜姮却察觉了这一个字里的情绪,“阿兄,你在生气么?”
顾峪皱眉,未及答话,姜姮竟开始哄他了。
“阿兄,你不要生气,我有错,就改,你不要生我的气。”
她在病着,虚弱且卑微。
顾峪眉心拧得更紧,唇瓣因愤怒无处发泄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
良久,终是握紧她的手,刻意压下了声线中的冷厉端严,温温地说道:“我没有生气。”
“那就好,阿兄,你真好。”她那么轻易就信了他的话,便是在病中,也一句不落地回应着他。
确切地说,是回应着燕回。
顾峪微微偏头,吸了一口气去压制心口的怒气。
“家主,药煎好了。”婢子很快端了药来。
这回,不消姜姮开口央求,顾峪便伸手接过药,像方才喂水一般,亲自喂她吃药。
姜姮只喝了一口,皱紧了眉,偏头躲开药碗,“阿兄,好苦呀,我想吃石榴。”
石榴一般至仲秋前后才成熟,时才早秋,市肆里尚未见有卖者。顾峪却还是道:“去买些石榴,城内城外四处看看,买到为止。”
有家奴领命立即去了。
但也不能等着石榴买回来再喝药,顾峪看向自家小妹,“你平常吃的蜜煎果子类,每样都拿些来。”
顾青月自姜姮一回来就过来探病了,亲眼看着姜姮一刻不离地黏着自家兄长,而兄长,虽还是一副冷样子,却几乎是,百依百顺。
她从来没见过哥嫂这副情状,既诧异,又看得津津有味,听自家哥哥这般吩咐,爽快地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就端着一个多子槅过来了。
多子槅一共七格,每一格里都放了一种蜜煎。
“喝口药,吃个蜜煎,可行?”顾峪仍旧刻意压着声音中的情绪,以能做到的,最温和的样子,和女郎说话。
“好。”姜姮伏在他怀里,乖巧地点头。
而后顾青月便看见,自家那个向来不苟言笑的哥哥,一手端着药,小心翼翼地微微抬起,喂嫂嫂喝了一小口,另一手拿起蜜煎,喂到嫂嫂嘴边。
一口药,一口蜜煎,每回的蜜煎都不重样。
最后喝完药时,自家哥哥还问嫂嫂:“最喜欢哪种蜜煎?”
“第三种。”
顾青月一直看着哥哥喂嫂嫂吃蜜煎的,却没留意第三种是哪个,不料顾峪很快就拿出一个荔枝煎,复喂给姜姮,问她:“这个?”
姜姮一边吃着,一边满足地点点头,“就是这个,阿兄真好。”
顾峪对小妹道:“这个东西,多拿些来。”
顾青月连连点头说好,又看哥嫂半晌,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哥哥,嫂嫂唤阿兄,是你吗?”
她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听姜姮这样称过自家哥哥,要么是恭恭敬敬、中规中矩地唤“夫君”,要么就是平平淡淡的“国公爷”,从没听过“阿兄”这般亲昵的称谓。
顾峪的脸色比方才更冷,沉眸扫了顾青月一眼,肃然说道:“不是我,还能是谁?”
听来很是生气,顾青月不知自己哪里惹到兄长,干干地笑了笑,再不言语。
姜姮喝过药,一会儿就困了,却不肯放顾峪走,抓着他的手枕着才肯睡去。
顾峪也不动,就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床榻旁,只脸色始终是冷的。
“阿姮,你怎么病了?”
姜家那厢也得了姜姮生病的消息,姜行和姜妧都亲自赶来探病,尚未进门,姜行就这般匆匆地喊了句。
姜姮受惊,身子一颤,微微皱了下眉。顾峪下意识按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下,女郎很快又舒展眉心,继续睡了。
顾峪皱眉望向姜行,压着声音冷道:“小声些。”
姜行面色一讪,尴尬地笑了笑,声音立刻轻下来:“阿姮怎么生病了?”
姜姮刚刚睡着,顾峪不想让人在此打扰她,示意家奴领着姜行到待客的前厅去。
姜行道:“让灵鹿照应会儿,我有事和你说。”
顾峪抬眸望他一眼,看回被女郎枕着的手臂,“你觉得,我能走开?”
姜行真没觉得顾峪是被拖住了走不开。
姜妧识趣道:“那让阿姮好好休息吧,我们去前厅坐会儿,等阿姮醒了再来看她。”
房内终于只剩了夫妻二人。
顾峪望着女郎莹白小巧的脸乖乖巧巧地枕在他掌心,竟然想,她要是就这么病上一阵子,也挺好,他不会嫌弃她黏人,不会嫌她麻烦。
哪怕,她就一直这样叫他“阿兄”呢?谁说她的阿兄,一定要是燕回?
“不走了,行么?”他指尖微动,轻轻碰了碰女郎的脸颊。
“随便你以后怎么叫我,夫君也好,阿兄也罢,”他望着她,轻轻拨碰着她的脸颊,难得一见的温声与她商量,“但是,不要再走了,行么?”
姜姮睡得深沉,没有丝毫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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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姮足足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来时,高热已散下去许多,神思也清明了,抬眼看见顾峪,愣了愣,眼眸倏地像燃尽的灯火,陡然暗了下去。
方才昏沉的满足,此刻都变成了清醒的失望。
她放开顾峪的手,往榻里侧挪了挪,和他隔开一段距离。
沉默了会儿,翻身向里侧卧。
走之前那一晚在这榻上有多兴奋难耐,此刻,就有多失望自责。
她能怪谁呢?怪顾峪么?
她不是不讲理的人,在下马去石庵避雨前,她就察知自己病了,身上发冷,眼前发黑。应当是顾峪找到她,带回了她,还给她治病,她不能怪顾峪。
她只是怪自己,为什么生病,为什么没能耐去追上阿兄?
顾峪看看女郎背影,收回被枕得有些麻木的手臂,站起身,什么话都没说,抬步出门。
“家主,石榴买到了。”婢子恰好端着一盘石榴走到门口。
顾峪看一眼石榴,“嗯”了声,示意婢子拿进去给姜姮。
“放着吧。”
女郎说话恹恹的,甚至不似方才,虽病的虚弱,说起话来却俏皮活泼。
顾峪眉心紧了紧,一口气闷在胸口憋得慌。
瞧了眼身旁一人高的水缸,忽然一脚踹过去,轰的一声,将那水缸踹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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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峪走后没多会儿,姜妧就来了,看见院中婢子正在收拾的水缸碎片,愣了愣,什么都没问,径直去看姜姮。
“阿姊,那把钥匙,你给卫国公了么?”姜姮问。
姜妧轻轻摇头,“阿姮,先不说这个,你怎么会病了的?”
姜姮无所谓道:“淋了雨,就是风寒而已。”
姜妧猜到姜姮是要和燕回一起走,也知道,燕回因为救那几个放火的贼人,没有去接应她的妹妹。
“阿姮,那个燕郎君,为什么没有接上你?”姜妧明知故问。
姜姮却摇头,“我们说好的,分开走。”
“撒谎。”姜妧道:“果真一早说好分开走,你会连行装都不带?过所不办?你知道,没有过所,寸步难行。”
姜姮沉默了会儿,辩说:“是我虑想不周……”
“阿姮!”姜妧声音重了些,“你知不知道,你一个人南行有多危险?当今世道,一个大男人行路还要成群结伴,怕遇上匪徒,那燕郎君敢让你一个人走?你这是平安回来了,还有命在这里为他分辨,倘若,你遭了匪徒,怎么办?”
姜姮低头不语。
“我便告诉你吧,他原本可以去接应你的,可是他的同伴放火烧仓城,他为了救他的同伴,和他们一起抢了船,跑了。”
姜姮转目看来,满脸的不可置信,“你怎么会知道?”
“他虽蒙着脸,但熟悉他的人,还是能认出来,当时,大哥在,卫国公也在。”
姜妧继续说:“阿姮,他而今是镇南王的人,各为其主没有什么不对,可是,你此时应当清楚了,他为了镇南王的计划,为了他的同僚,放弃你了。”
姜姮本能摇头,“阿兄不是这种人,你不许这样说他。”
“那他是什么人?仁义无双,忠诚不二?”姜妧言辞再不似往日温和留情,“他确实仁义无双,忠诚不二,所以,他必须在你和镇南王之间,选一个,在他这里,没有两全之策。”
“他出手去救那些同伴时,就该知道,一来,他可能会泄露身份,二来,事情怎会那般容易摆平?他泄露身份,便是齐朝的罪人,他去见你,就会牵连你。事情复杂,他就得花费更多时间去处理事情,那么,自然顾不到你。”
“阿姮,你觉得他是虑事不周,没想到这些?还是,义无反顾选择了他的同伴?”
姜姮自然心心念念都是燕回。
可若说,在那里空等了一夜,没有生过一丝埋怨,也是自欺欺人罢了。
她不断说服自己,阿兄不会无故失约,一定有情非得已的苦衷,可想归想,那一夜的踟蹰等待,连夜赶路的惊惧,冒雨前行的无助,也都真真切切。
她不断回想着阿兄曾经对她诸般好,来驱赶心中的委屈、埋怨。
不断说服自己,阿兄值得,阿兄为她做了那么多,她不过等待久了些,行路难了些,算什么?
可是,如阿姊所说,阿兄这回确实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他的同袍。
她也清楚,这选择没有什么不对,可是,她心里就是会有怨气。
“阿姮,”姜妧拿了帕子轻轻替她擦去泪水,“他如果这次,真能安然将你带走,我想,或许到了岭南,他果真能护住你。”
“你大约从未想过自己到了岭南之后要面对什么,你自然是,只要有燕郎君就够了,可是,你忘了,你在那里只有燕郎君,他却不是只有你,他还有对他有救命之恩的镇南王,有出生入死的同袍,镇南王不喜我,我想,他也不会多喜欢你,那些同袍视卫国公如仇敌,只怕,也会迁怒你。你只想过,劝燕郎君留下是让他两难,可曾想过,到了那里,他既要护着你,又要应付那些人对你的仇视,也是两难。”
姜姮确实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她一直都以为,只要能和阿兄在一起,他们就会是从前那般模样。
“阿姮,不要怪我墙头草,两边倒,从前燕郎君在这里,他给你的开心就在眼前,实实在在,我便想着,你能一时开心,也挺好。可如今,他没能带走你,也没有办法在你身边陪你,他不再能让你开开心心,我自然不会再觉得,他是更好的选择。”
“阿姊,别说了,我想睡会儿。”姜姮虽然退烧了,头还有些闷闷的,说起这些烦心事,连心口都发闷。
姜妧微微颔首,拿出之前姜姮给她的钥匙,说道:“钥匙我给你放这里了,如何选择,你再好好想想。”
姜姮闭着眼睛,懒懒点头。
···
顾峪和姜行说罢事情,又去了凝和院,到时,女郎正在喝药。
她自己端着药碗,虽然皱着眉,却不像高热昏沉那会儿,会嚷着苦,要他一口蜜煎一口药的喂。
蜜煎就在旁边放着,剥好的石榴也在旁边放着,她看都没看,一口气喝了药,才捏了几个石榴子儿填进嘴里。
顾峪走近,把她昏沉时说过的最好吃的荔枝煎递过去。
姜姮没动,辞道:“我觉得石榴更甜。”
顾峪望她一眼,东西放回去,坐在桌案旁一言不发。
事到如今,姜姮也不打算再这般貌合神离的过了,左右,顾峪这回不可能不知道她要去做什么。
她把钥匙递过去,说道:“内寝有个上锁的箱子,你帮我开一下,里面,有我给你的东西。”
顾峪沉默,状作什么都不知道,接过钥匙往内寝去了,过了会儿,空手出来了。
钥匙丢回给她,淡漠道:“什么箱子,没找到。”
“没找到?”姜姮讶异,差春锦去看,也说没有。
“里面装的什么?”顾峪明知故问。
“有些银锭……”
姜姮话未说完,顾峪便揪着这点,貌似合理地怀疑,说:“许是遭了贼,被偷了。”
便要问罪蕊珠和春锦:“你们两个这几日去哪了,怎么没看好东西?”
“不怪他们,我让他们去帮我办点事。”
姜姮替两个婢子解围,虽觉得遭贼一说有些荒唐,却也不想顾峪大动干戈去查去找,屏退所有婢仆,打算对顾峪坦白。
“我们……”
“和离”二字未出口,顾峪先一步说道:“四郎的婚事好像要定了,约就在这几日,你好生养病,到时候,或许还需你这位嫂嫂帮忙。”
姜姮默了会儿,继续说道:“我们……”
“你这几日没去喂马,大概不知那小马驹病了……”顾峪又打断了她的话。
“卫国公,我们和离吧。”她不再管他说什么,哪怕糅合着他的话音,也一鼓作气说了出来。
房内霎时寂寂一片,如若无人。
良久,姜姮平静地开口,“多谢你带回我,为我治病,但是我也不想瞒你,我本来,是要和阿兄一起走的。”
顾峪的目光忽而沉入黑暗的深渊,攥紧拳头的手背青筋暴起。
他问了么?他何曾问过她是去做什么?何曾追究什么?
她为什么诚实地令人发指,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
顾峪始终一言不发,坐了会儿,滕的站起身,走了。
不一会儿,院里又传来水缸翻倒破裂的声音。
从凝和院的主房,到顾峪书房,一路上的水缸,都未能幸免,一时之间,整座府邸都笼罩在噼啪哗啦的声音里。
···
第二日,姜姮的风寒好了许多,虽未彻底痊愈,但已无头疼头闷之感,她喝过药,便起身坐去桌案旁,重新写和离书。
才写了一半,顾峪来了。
望见她在写什么,目光沉了沉,却是没有发作,在一旁的坐榻上坐下,沉默了会儿,开口说话时倒没有昨夜离开时踹翻水缸的怒气,听来心平气和了许多。
“我可以帮樊氏。”他没头没尾,忽然这么说了一句。
姜姮反应了会儿,才记起他说的是送杨之鸿去死的事情。
且不说顾峪是否真的会帮忙,姜姮也不可能答应这个主意,那到底是阿容的夫君,他们到底也有几年的夫妻情分,还育有两个女儿,阿容或许一时冲动想杀人,一时顺心,就又不想杀了。
“不必了。”姜姮说。她会在想别的办法帮阿容。
“樊氏的事,你兄长的事,姜家的事,你的所有事情,我都可以帮你。”他看着她,字字句句,冷冷沉沉,却像是千斤的承诺,掷地有声。
姜姮依旧摇头,“国公爷,你不必再帮我了,就算我因为有求于你而不和离,有什么意义?那也只是利用而已,难道你想被这样利用?”
顾峪无所谓道:“人生在世,哪个不是为人所用。”
姜姮倒没想到他如此看得开。
“国公爷不在乎,我却不想这般做。”她蘸了蘸墨水,执笔继续写和离书。
“我不和离。”
没有任何拐弯抹角,他突然这般说了句。
姜姮抬头,思量片刻,想他还是顾念着四郎和阿月的婚事,温声说道:“四郎是个极好的人,乐观开朗,脾性温和……”
“你觉得我不如四郎?”男人又阴着脸,打断了她的话。
姜姮哪里是要说这个,摇摇头道:“我是说,四郎那般郎君,一定会有好人家的姑娘喜欢,怎会因为你我和离就放弃一门好姻缘?至于阿月,你该比我更清楚,秦王娶她,要顾及的只是你,不会在意你是否和离。阿月年纪小,不懂事,才会听人挑拨就深信不疑。你之前说暂时不和离,不就顾虑这些么,你若说不通,我去和四郎阿月说……”
“不是这些。”顾峪断然否认。
“那……”姜姮之前问过他,彼时,他明明就是说,只有这一层缘故,没有别的顾虑,怎么现在,又不是这些缘故了?
“那你还有何顾虑?”念在男人到底救了生病的她,姜姮还是想好聚好散,不要闹得两家颜面尽失。
“没有顾虑。”男人冷冰冰的说。
他这副没缘由不合作的样子让姜姮有些头疼,“那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不和离。”他坐在那里,冷冷淡淡的,只有这一句话。
“为何?凡事总要有个理由……”姜姮试图和他讲道理。
“那你为何一定要和离?”他沉着眼眸,反问她。
姜姮愣了下,目光空茫茫的,漠然说道:“我的理由,你果真不知么?”
“他有什么值得你念念不忘的?他果真想带你走,就该分得清轻重缓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而不是让你一个人行夜路,在山野之中等着他侯着他!”
姜姮攥紧毛笔,颦眉望着顾峪:“你有什么资格说阿兄?”
顾峪冷笑,“你还维护他?他果真为你着想,怕你受磋磨委屈,就不会罔顾你的名声,和你在官驿做那种苟且之事!”
“啪!”
姜姮的毛笔扔了过来,结结实实打在男人脸上,那张冷玉般俊朗的面庞上,划出一道伤口般的墨色痕迹,幸而他穿的是一身玄色袍子,看不出溅在衣上的墨点子。
顾峪沉沉的眼眸里,惊诧多于愤怒,她竟然会打人?还,砸的这般准?连他都没有躲开……
“你不要血口喷人污蔑阿兄,什么苟且之事,他从没有做过!”
姜姮自坐中站起,手中已攥了一把毛笔,好像他再多说一句,她就会都朝他砸过来。
“没有做过?”顾峪望着女郎,自言自语呢喃了一句。
“没有做过!你不要污蔑阿兄!”她嗔目望着他,斩钉截铁。
顾峪知道姜姮不会骗他,她连和燕回一起出走这种他根本不问的事都要主动、诚实地告诉他,若真和燕回有什么,她不会如此替燕回委屈、分辩。
顾峪唇角动了动,没露出任何情绪,抿了下脸上的墨迹,沉默了许久,淡淡道:“总之,我不和离。”
“你说不和离就不和离,你为何如此霸道?”姜姮却仍在气头上,望着他控诉。
顾峪默了片刻,平静地说道:“你说和离就和离,你不霸道么?”
第36章
姜姮还是第一回听见, 有人将霸道这个词用在她身上。从小到大,父母兄长说过她顽劣,自私, 目光短浅一根筋, 胸无大志小家子气,诸般缺点一言难尽,但也从没有“霸道”这一项。
顾峪这话真是新鲜。
姜姮嗔目望他片刻,低眸敛目,复在桌案后坐下,攥着的一把毛笔随意扔在案上,挑了支能用的,继续写和离书。
顾峪亦来至桌案旁,瞥了眼她写的和离书, 言辞无情,与之前那封一模一样。
他一言不发, 看着女郎写,随手抓起一支扔在案上的毛笔, 做百无聊赖状,拔掉笔毫扔掉, 又换另一只,最后, 在女郎提笔蘸墨时,连她手中那支的笔毫也拔了丢出去。
“你到底想做什么?”姜姮本来心平气和地写着和离书, 愣是被他磨得烦躁起来。
他仍是那句冷冷淡淡,听上去没什么情绪的话,“我不和离。”
姜姮再是不想闹得太僵,此刻也别无他法, 不得不用下下策了。
“你一定要逼我写状子,闹得人尽皆知,颜面全失么?”
顾峪并没有像往常那般容易生怒,凤目无波,面色平静,向来冷峻如玉的面庞上因为那一道抿开的墨水痕迹,添了几分平易近人的烟火气。
“果真如此,彼时人尽皆知的会是,我不和离。你该知道,我若始终坚持,就算到了这步,也和离不成。坊间有关我的流言不少,我若计较那些,在乎那些名声颜面,早就气死了。”
姜姮真的看不懂他。
就算起初,他撞破她与阿兄的事,不肯和离,是愤怒不甘,意在报复她,才不能遂她心愿,不让她与阿兄好过。
期间变卦,或许曾经果真顾虑过四郎和阿月的婚事。
而今,他亲口说了,都不是这些的缘故,那他到底还执着什么?
总不能,还是没有泄愤,还要继续报复她磋磨她?
可又不像,他最近都没再做什么报复她的事了,且他也不至于如此小肚鸡肠小人行径。
那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因为什么,能让他哪怕闹到官府,闹得满城风雨,颜面尽失,也不肯和离?
难道……
还是因为她生得像阿姊?
他当初对阿姊爱而不得,才娶的她,如今,对阿姊依旧爱而不得,所以,不肯放她?
一切好像都说通了。
还能有什么缘由?联想近来大事,唯有秦王看上阿姊一桩,只有这一个缘由。
亏她之前还感同身受可怜他爱而不得,妄图尽己所能给他些温暖和体面。
他却恩将仇报,明月求不得,便要让她继续做这个影子。
既如此,她何须再顾忌他的死活?
他不是中意阿姊么?果真中意,无论如何,不该去争一争抢一抢么?阿姊说了,谁争谁抢,谁赢谁输,都是男人的事,想来,他和秦王争归争,不会对阿姊有太大影响,既如此,她还顾忌什么?
她该劝一劝他,果真心悦阿姊,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放手一搏说不定还能得遂心愿抱得美人归。不然,等阿姊再嫁,他就再有没有机会了。
姜姮平复心绪,收敛被男人磨出来的烦躁,默了片刻,温温静静地开口说道:“我们已做了三年夫妻,你该是明白,我终究不是阿姊。才思,气度,见识,秉性,我没有一样像她,甚至可说,我连她调·教出来的丫鬟都不如,你忘了么,你自己都说过,我胸无点墨,出言庸俗。”
顾峪平静的神色起了波澜,皱眉回想,完全没有印象,“我何时说过?”
“我的猫犯错,你罚我诵书,后来我累了,不想伺候,骗了你,你又发怒,便说,我若把养猫的心思放在读书上,也不至于胸无点墨,出言庸俗。”
她说得这般详细,顾峪才记起来些,那几日正好看了牡丹园的账,虽然账目清晰,但记账的字很丑,且那么好看、国色天香的牡丹,她竟然取个名字叫牛红、牛黄,他自是觉得,她玩物丧志,不修诗书。
不想这事就叫她记在了心上。
此事确是他过于严苛,说话重了。
他的错,他会认。
“你想如何,我可以补偿。”他坦然说罢,见女郎要启唇,立即补充了句:“和离不行。”
姜姮说这些,不是要他的补偿,也不是要他认什么错,她只是想要他看清楚,她和阿姊差得很远,她永远也比不上阿姊。
“其实你没有什么错,世人皆好好色,你那般心悦阿姊,有阿姊珠玉在前,对我,自然就免不了要抱些幻想,可惜,我做的再像,哪怕和阿姊穿一样的衣裳,簪一样的绢花,用一样的胭脂黛粉,我也学不来她的诗书、才华和见识,日久见人心,路遥知马力,你迟早都会清楚,我比不过她,我不是她。”
顾峪一言不发,只是定定望着她。
姜姮见男人没有打岔,似乎正在一步一步被她带着走,继续说道:“我知你是个长情的人,这些年从未忘记过我阿姊,你看,上天是眷顾你的,又给了你一个机会,不是么?”
顾峪方才就瞧出了她的目的,此刻,更确定了她要做什么,却什么话也不说,静静看着她,好像完全陷入了她的思维里。
“阿姊跟我说过,她能安然回京,出狱,归家,都是你在帮她,她很感激你。”姜姮顿了顿,也不刻意回避秦王的事,说道:“虽然打马球那日,我们都看出秦王或许对阿姊有意,但是,你可还记得,秦王约我阿姊下棋,我阿姊没应,约打马球,我阿姊也没应,你觉得,这是为何?”
女郎循循善诱,竟还要他猜是为何。
顾峪淡道:“我记得,也没拒绝?”
姜姮笑语:“那终究是秦王,我阿姊总要顾忌些天家颜面,哪好直接拒绝,不答应,就是拒绝了呀。”
“你记得那日,我和阿姊一起乘车回的,她告诉我,她更中意你,你帮她良多,只要你想娶,她会愿意嫁。”
顾峪的目光动了动,看她半晌,也不知生气还是好笑,轻哼了一声。
姜姮继续说:“我知道,你顾忌秦王的心思,可是,秦王现在没有什么动静呀,而且秦王虽然位高权重胜于你,但是,他要顾忌的东西也多于你,还真不一定就争得过你,你就这样放弃我阿姊,不难过么?你想想,你念念不忘六年的人,明明有机会娶过来的人,就这样放弃,甘心么?”
“所以呢?”顾峪佯作没懂她的意思,要她说得更明白一些。
“所以,你该去求娶我阿姊。”姜姮望着他的目光里有鼓舞之色,“秦王和你交好,也明知你对我阿姊早就有意,想来,他也不好意思做什么阻挠争抢之事。”
顾峪笑了下。
“说了这么多,就是要和离?”他的眼睛冷冰冰的,没有笑意。
姜姮不惧,就望着那双冷冰冰的眼睛,“你不肯和离,不就是因为,得不到我阿姊么?”
“姜姮,”他淡漠的面庞上终于起了怒色,直呼她的姓名,“我果真想娶你阿姊,不会到现在还没休了你,我会在她一回京城,就请旨赐婚,就算彼时圣上不应,但是会叫所有人知道,我要娶她,我不会给秦王看上她的机会,我会牢牢把她抓在手里,谁都别想肖想。”
姜姮默然不语,唇角冷冷勾了下,这么听来,他对她做的,还算仁慈了?
“你现在做,也不晚。”姜姮淡道。
“姜姮!”
顾峪手上不知何时攥了一把笔杆子,说着话,咔嚓一声,一把笔杆在他手中折断。
姜姮微微受惊,眼睫轻眨几下,下意识躲他远了一些。
顾峪低眸看了看手中东西,扔去渣斗里,也暂时没再说话。
他昨日自诫过许多次,不管她说什么,不要生气,不要发怒,她胆子小,喜欢秉性温和之人,他本是打算,与她心平气和谈一谈的,为何又生气了?
他不是一直都知晓她想和离的么?这回,她不过是为了和离,把她的阿姊都推了过来。
循循善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让他去与秦王争抢她的阿姊。
“我娶你阿姊之心,是在六年前,而今,早就无意。”
姜姮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无意?”姜姮眼中竟露出讥诮,她还一直以为,他是个长情的人,却原来,也没那么长么?
“卫国公,你两个月前,还在叫我‘灵鹿’,还跟我说,你会娶阿姊。”
顾峪不说话,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他为什么会说那句娶姜妧的混账话?她果真不知么?
气话和真话,她都分不清么?
“我的话,你肯听了?”他冷着眼眸问她。
“国公爷的话,我句句不曾忘过。”姜姮淡淡道。
“我说不和离,你怎么不听了?”
姜姮一噎,默然不语。
“姜姮,你听明白,我而今无意娶你阿姊,之后,也不会动意,我不娶,只因我不想娶,和任何人没有关系。”他明明白白地说。
姜姮听不明白,怎么会不想娶?明明他一直都在唤着“灵鹿”,明明他只有唤这个名字时才会温和些,明明他那么尽心尽力帮阿姊……
“怎么会不想娶?若是不想娶,你怎么会那般帮我阿姊,卫国公,你别再自欺欺人了。”
顾峪气得笑了下,他自欺欺人?她果真那般了解他,怎么会口出千言,离题万里?
不过,她既问了,那便说与她那些旧事。
“六年前,你阿姊助我良多,她及笄宴上,赠我牡丹图,将我写的行军诗夸耀于诸座上宾,就是那回,你兄长开始注意我,会在决策时听取我的意见,让我有出头的机会。”
“更有一回,你兄长滥用私刑要杖责于我,也是你阿姊出面相救。六年前,我确实因为这些恩义,动意求娶,如今帮她,也是因为这些恩义。”
姜姮眼睛眨了眨,细看顾峪,但是记不起了,她只记得自己寻到长兄时,他确实正要打人,但那个人什么模样,她却没有细看,莫非就是顾峪?
不过有什么所谓?就算真的是她帮了他,他真心想承认的,还是阿姊。
叫他说来,他对阿姊只有恩义,没有情分了,那如今不和离,到底是为什么?
姜姮百思不得其解。
“你阿姊之事,你还有何疑虑?”顾峪不希望她揪着他曾经的一句气话,再生出把他推给姜妧的荒唐想法。
“那你,到底因何不愿和离?”姜姮想,只要能找到因由,就有得解。
顾峪看看她,又是沉默。
姜姮也不催促,耐着性子等他的话。
“没有因由,就是不想。”良久,顾峪就给了这么个答复,姜姮不觉颦了眉。
“不想和离,便是因由。”顾峪补充了句。
姜姮气得抿唇,这叫什么因由?
她费了那么多心思,说了那么多,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姜姮眼眶一红,想哭。
顾峪看出来了,几乎想都没想地走近,下意识抬手捧了她的脸。
他是想哄慰她,她却下意识地抗拒,在他抬手捧住她脸时就双手抓住他手腕,微弱却倔强地要挣脱他。
“我听你说了那么多,你可否,也认真听我说几句?”
他没有因她的抗拒放手,就这样捧着她的脸,让她仰头看着他的眼睛,待她平静下来,不再沉浸在无法和离的失望之中,才放开她。
“三年夫妻,你从不曾对我有过一丝情意?”
姜姮平静地点头,没有任何情绪,不似他曾经说的都是气话,她给的答复,都发自肺腑本心。饶是早有所料,早在心中劝了自己千八百遍,不要对她发怒,顾峪的脸色还是有一瞬没忍住,阴沉了下来。
沉默片刻,压下心口怨气,他也做浑不在乎的平静模样,“那既然,三年都这般过来了,为何现在一定要和离?”
姜姮不语,顾峪替她说道:“还是因为燕回?”
“你此前以为他死了,所以,嫁给谁都无所谓了,而今,知他活着,便又起了心思?”
姜姮默了会儿,淡淡道:“不全是,我也不想再做阿姊了,不想再这般浑浑噩噩度日。”
终究怪她没有一个坦坦荡荡的自由之身,若她早些和离,就算山高水长,千难万险,只要好好谋划一番,她完全可以自己去找阿兄。
“你不必做你阿姊,至于如何度日,与你是何身份,并无什么关系。”
姜姮看他,怎么会没有关系?
顾峪看出她并不认同自己,却也不恼,冷静地与她讲着道理:“如果……”
他怕女郎又揪住只言片语不放,再次强调:“你听明白,我是说如果,不是真的要和离。”
“如果你我现在和离,你有何打算?”
姜姮自不可能说与他,遂闭口不言。
“而今虽南北归一,与镇南王也尚未在明处开战,但关禁甚严,你想南行,若走官道,得有圣上的亲笔朱批,若走乡曲小路,得重金雇一队护卫,且还要承受因私自南行而被抓问罪的风险。所以,官道行不通,小路你也走不得,因为姜家不会放你去冒这个险。”
“不能南行,你便只能留在姜家,你阿姊聪慧通达,与你父母兄长感情深厚,利益相连,他们或许不会催促她再嫁,但你,你除了燕回谁都不想嫁,他们会纵容你么?”
姜姮不说话。
“就算我们现在和离,你也没有办法立即就和燕回在一起,你可以摆脱卫国公夫人的身份,却摆脱不了姜家女儿的身份,你从前为何妥协,为何答应嫁我,终究是,你逃不开那个身份。”
姜姮自然是清楚这些的,有些时候就是如此,明明那些家人对她不够好,可她竟会因为他们偶尔的好而牵肠挂肚,她自幼恨父亲母亲,却没有一日不期盼着他们去接她回家。她对父亲母亲没有什么感情,却又总是希望,自己能像阿姊一样,让他们骄傲。
阿姊那般优秀,而他们更喜欢优秀的女儿,有什么错?终究是她不够优秀,是她自己的问题。
“你果真和离归家,能清净么?姜家交游广阔,有的是比燕回合适的郎婿人选,就算你坚持不嫁,终究有些烦扰,不是么?”
姜姮自然想过这些,也已做好面对的准备。
“既然和离也不能立即遂愿,那你身在哪里,有何分别?回到姜家还多有烦扰,在这,你却只需面对我一个,我不会耽搁你太久,一年为期,一年后,你若依旧想和离,我绝不阻拦。”
他说了那么多,姜姮却并没有怎么动心。
“一年后,镇南王的事也该定了,燕回若能活着,大大小小,该是能做个官,到时候,姜家或许不会再阻拦你嫁他。”
顾峪瞧见女郎眼睛动了动,终于在思量他的话了。果然还是只有燕回能牵动她的心思。
她的人生里,除了燕回,别无他物么?
姜姮沉默许久,思量许久,抬眼问他:“听你说来,一年之后再和离,都是我的好处,那你呢,你的好处是什么?”
利己乃是本性,她不信顾峪没有目的。
顾峪不说话,他的好处就是,赌她一年之后,不会再想和离。
但若说与她,只会让她害怕他再次食言,而不敢答应。
他还能有什么好处呢?
“秦王想把他妹妹塞给我,我不想要,这一年时间,我还需要一个夫人。”他眼观鼻,鼻观心,大言不惭地说道。
姜姮愣住,她怎么从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秦王的妹妹和顾青月差不多年纪,小顾峪十岁呢,顾峪还是个有妇之夫,秦王怎么会动这种心思?
“你知道的,阿月若知秦王对你阿姊的心思,这桩婚事不一定能成,所以,秦王动了其他心思。”顾峪仍旧垂眸看着自己的鼻子。
这话倒也合乎常理。
但是……
“避子药,我不想再喝了。”姜姮说。
顾峪猜到她会提这个要求,他沉迷于她的味道,不自觉想靠近,想做那事……她对他却是没什么想法。他可以不碰她,但那根本不是避子药,她须得日日喝着才有治愈的可能。
“不行。”他拒绝。
“那就……”
“算了”二字尚未出口,顾峪道:“你有的选么?我说了,你闹得人尽皆知,也是我不和离。”
姜姮嗔目,他果然还是只会逼她?
“其他事都行,唯避子药一事不行。”他的态度很强势,没有商量的余地。
见女郎仍在嗔目怪着他,便又道:“难道你想怀上我的孩子?”
“我可不想我的孩子一年之后没娘。”
“不会的。”姜姮从前由着韩大夫为自己诊脉开避子药,一来不想告诉顾峪真相,二来,也怕会有意外,如今,她已喝了那么多日的避子药,想来病情更重了。
“我身患隐疾,无法有孕。”
纵使早就知道,顾峪此刻还是被她激怒了,她就是故意的,故意拖着不治……
他的拳头攥紧,没忍住在案上锤了一拳,震的案上的砚台都跳了一跳,溅了一些墨水出来。
姜姮眼睫又颤了颤,向后退去。
顾峪转身,背对着她,许久才平复心绪。
“既如此,那就治病。”
姜姮抬眸看了看他,显然没想到他会这般说。
“燕回若知道,也会劝你治病。”
顾峪痛恨自己口中说出的话,却也知道,只有这话对女郎管用。
她而今只认燕回。
姜姮却依旧没有松口。
顾峪便知,她是反抗的意思,她和她的阿姊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姜妧沉默,是欲擒故纵、欲拒还迎,他的妻子沉默,绝对是不乐意,在反抗。
“我不会让你怀上我的孩子,我若想碰你,自己会喝药。”他又补充了句。
“可是我听说,那药喝多了,就生不出孩子了。”所以,最好不要碰她,免得断子绝孙。
顾峪气笑,该说她是良善呢,还是……
“你如今可能答应,不和离了?”
姜姮思量着,好像是点了点头。
顾峪立即说道:“既如此,这一年之内,你不许再提‘和离’二字。”
她三天两头,不是提和离,就是擅自出走,答应的好好的暂不和离,就会突然毁约出走。顾峪已经因为这件事焦头烂额,连正事都几日几夜无暇思索了。
为何她在燕回面前那般乖巧听话,在他这里,就如此倔强难缠?
“我还有一个条件。”姜姮说。
还有条件?顾峪无可奈何地闭闭眼,她在燕回面前不是很好骗么?怎么在他这里,心眼儿这般多?
“你说。”他压着所有情绪,心平气和地说。
第37章
“我要你现在就写好和离书, 签字按印,一年之后你若反悔,我直接拿着和离书走人。”
这就是姜姮的条件。
顾峪不说话, 他本来以为, 她的条件里又是燕回。
虽没有燕回了,却是对他提防的很,就如此怕他一年之后毁约?就如此确定一年之后,她还如今日这般想方设法要和离?
“你不同意?”姜姮的眼神告诉他,对这个条件她不会让步。
“好。”顾峪淡淡地应了,“但是,你若中途毁约,那封和离书就作废。”
他神色认真起来,整个人便显得有些冷厉, 言语之间也带着警告的意味,“你再敢像这次, 悄悄毁约出走,天涯海角, 我一定把你揪出来,从此, 你不会再有和离的机会,我不会再对你手软。”
他的目光有些寒, 渗着丝狠厉,姜姮抿唇, 没忍住打了个寒颤,低下眼眸,说道:“写和离书吧。”
顾峪道:“我尚有正事要办,过几日写了给你。”
姜姮不想拖延, 按住自己将要写完的和离书,说:“我差不多写完了,你只要签字按印就好,不会耽误你太久。”
顾峪状作思量了一下,伸手:“我看看。”
女郎把和离书递过去。
顾峪佯作是第一回读,看得很认真,最后皱眉道:“改日,我重写吧。”
这是不满意的意思。
姜姮想今日就签了,问道:“你觉得哪里不妥当,我可以改,改起来很快,不会耽误你很久。”
“哪里都不妥当。”顾峪不打算今日就签,抬步就要走,“我还有正事。”
姜姮虽然不满,到底不是缠闹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顾峪大步离开。
不想顾峪才出去没一会儿,成平就抱着一个小箱子来了。
“夫人,家主说这是您的东西,您点算一下,看是否少了什么。”
成平送来的正是她放在内寝留给顾峪,顾峪言是被贼偷了的小箱子。
“如何找回来的?”姜姮故意问道。
“家主说是找到贼了,已经处置了,让夫人您不必再忧心。”
顾峪就说了这么多,成平虽觉得没头没尾无法令人信服,却也只能这么回姜姮。
姜姮自也听出其中漏洞百出,但想着多问也无意义,平白让成平为难,遂不再说话,示意成平放下箱子,要打开看时,见箱子上换了把新锁。
成平递上钥匙,解释道:“家主说,原来那把锁被贼撬了,给您换了把新的。”
姜姮淡淡“哦”了声,打开看,里面的银锭一块没少,只几个信封不见了,存档的行程图约是顾峪直接拿走了,那封和离书……大概也让他拿走了。
“那贼倒是本分,一块银锭也没拿。”姜姮道。
成平是顾峪近侍,顾峪果真抓贼审贼,还是家贼,她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
她知道遭贼是假,想必姜姮也早知道,故意说来打趣。
成平便也配合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幸而夫人遇到的是个本分的家贼,只把不值钱的东西偷了,值钱的,都给夫人留着呢。”
姜姮笑笑,没再说话。
成平便又说:“夫人,家主的意思是,家中用不上您的私财,这些银锭也不是小数目,不若,您从哪支取的,还放回去,日后,也尽量不要去支取您的嫁资,免得将来又叫人讹传,说您中饱私囊。”
姜姮想了想,点点头,也正好多日未曾去香行了,遂带着春锦亲自去了一趟。
进门时,瞧见苏兰薰正与人介绍着各色香料。
她戴着一层普普通通的薄绢遮了脸,衣着亦是寻常普通,不似之前光鲜亮丽,但她说话的声音很是温和开朗,神采奕奕,早没了当初在卫国公府的唯唯诺诺和惊魂未定。
“夫人,您来了。”苏兰薰看见姜姮,笑着和她打招呼,不卑不亢的。
姜姮亦是莞尔回应:“你先忙。”
“好,等我给这位贵客调完香。”苏兰薰对香事很精通,引着人试过了各色香的味道,又依不同功用调了几份混合香,分别放进匣中,对买香的顾客交待道:“这是佛前香,熏衣香,安神香,焚香时的具体配比都写好放在匣中了,若有问题,您再来寻我。”
送走顾客,苏兰薰才到姜姮面前说话。
“你这是,得了风寒?”姜姮问。
时下不乏女郎为了好看做犹抱琵琶半遮面状,但苏兰薰用来遮面的薄绢很普通,并不能为她的容色增添什么光彩,反而遮住了她颇为姣好的容貌,姜姮便以为,她以绢遮面不是为了好看,是得了风寒,闻不得肆内如此重的香味。
苏兰薰摇摇头,“我只是,不想再以色事人。”
她这样性格,做不来那等如鱼得水的逢迎事,她很喜欢眼下这份调香的差事,不必勾心斗角强颜欢笑,而且,她也能做好这份差事,这让她觉得,自在满足。但是偶尔会有一些男客,对她上看下看的,来店里耽误许久,试来试去,最后什么都不买。她不想因此耽误了姜姮的生意。
“若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我。”姜姮也不知为何,格外愿意帮助苏兰薰,总觉得她身上有几分自己的影子。
方才看见她忙得不亦乐乎,调香熟练,迎送得体,虽衣着不甚亮丽,但就是叫人觉得,她此刻,前所未有的光彩照人。
为她高兴之余,姜姮竟莫名有些羡慕她。
她而今不是那个一无所有、空有一张美貌的苏姬了,她有了自己的事情,因为这事情做得很好,而长了底气。
她的底气与旁人没有关系,只来自于她自己的本事。
姜姮至今行事,都没有这份底气。
苏兰薰见姜姮看着她,目中不乏欣赏之色,心中自也是欢喜的,说道:“多亏夫人给我一个容身之处,才有了我今日样子,夫人放心,此前确实有些男人来缠磨过,不过,叫主君的近随撞见了,呵斥了一顿,已经没敢再来了。”
姜姮完全不知这些事,问道:“卫国公的近随来这里做什么?”
“买香呀,说是主君喜欢用沉香熏衣,遣他来买的。”
自小骆氏失权之后,姜姮虽帮忙整理查核了账目,但家中一切具体事宜几乎没有过问,裁衣、熏香之类也不曾管,自然不知顾峪熏衣的香料都得亲自差人买了。
姜姮没再多问,把装银锭的箱子交给掌柜,让他入账。
掌柜道:“夫人,苏姑娘说咱们行里的香料种类还是有些少,觉得咱们可以多买进些香品,生意应当会更好。”
掌柜说罢,看向苏兰薰,示意她同姜姮细说。
苏兰薰遂说了心中想法。
她在南朝多服侍于权贵之家,见识过南朝用香之精之盛,熏衣、宴饮、礼佛、祭祀甚或丧葬,没有一处少得了焚香,香的种类亦多,配方也多,高门贵族妇人熏衣,甚至有一日一香,一年不重样者。这样一比,八·玖香行的香料,不管种类还是配方,都单调得多。
“夫人,我只是依我所见,觉得咱们的香品有些单调,但是,我并不了解神都风习,不知道神都人对香料是否有如此大的需求,也可能,神都中人并不怎么热衷于焚香,那样的话,就维持现状也好。”
姜姮细思量。
当初刚刚归京,她不想阿兄在京城过的拮据,但又不能伸手向双亲要钱,多番勘察,选定了香行生意,看重的就是神都佛事兴盛,而香供乃是佛前四供之首,这桩生意应当稳赚不赔。
这些年经营,虽不曾大富,但是也有所累积。至于香品和配方,神都香行大差不差,都是如此几样,她果真买进新品和新配方,那就是神都头一个,要么盈利大增,要么亏损甚巨。
“且拿出三分之二的盈余,试一试,至于香品挑选,苏姑娘,你多费心。”姜姮做了决定。
掌柜应下,又向姜姮禀了一桩事。
“昨日姜郎主遣人来了一趟,说想支取一些钱财,您看,怎么办?”
姜姮只听闻自己生病时长兄去看过,并没见到人,也没听说借钱之事,遂问:“可有说何用?”
“听说是,姜郎主想开仓赈恤,但谷绢不足,须得再购置些。”
姜姮愣了愣,开仓赈恤不该是自愿为之,量力而行么?怎么兄长还要借钱购置谷绢?
···
姜姮去了姜家,询问长兄借钱开仓赈恤一事。
姜行道:“京畿诸县都遭了雹灾,洛口仓又遭贼人火烧,虽然对外说的是,损失不重,但那是为了稳定民心,实际上,仓城内五分之一的粮食都被烧毁了。幸而,我提出召请诸王公世族开仓赈恤,圣上才没有降罪责罚。”
“王公世族?”姜姮不敢置信地看着长兄,“那些王公会听你的么?”
姜家是青州世族第一流,或许在世族中尚有些号召力,但国朝王公多是北族勋贵,对他们这些世家也就是面子上和气,真叫人家出谷出绢,谁会听他的?
“大哥,你别又是立功心切立了军令状呀?”
姜行摆手,自信道:“你放心,诸王公那里,有卫国公去说,我只管世族这厢。”
“你又找顾峪帮忙?”姜姮不满道。
“这是朝堂事,我找他帮忙不应该么?你放心,他有秦王这个靠山,这事难不住他。但是……”
姜行叹了口气,看向姜姮:“咱家这些年一年不如一年,家中子弟衣食用度,却是一年比一年奢侈靡费,谷粮绢帛之物,虽有积余,但若开仓赈恤,实在有些吃力。”
姜姮道:“那你便量力而行……”
“阿姮,你想得简单。”姜行打断她的话,“这事是我提的,而姜家又居世族之首,我若出得少,岂不是叫人笑话?若其他小族都跟着我学,出那么一星半点,能达到开仓赈恤的目的么?到时候,圣上不满,咱们也没好日子过。”
“那你……”
姜姮止了话,想兄长大约也是没办法了才找她借钱的,问道:“那你需要多少?”
“一千五百两。”姜行说。
姜姮微微吸了口气。
香行经营多年,确实积利颇丰,但她此前万念俱灰,花钱没有刻意节制,几乎所有钱都花在了供养佛事上,以至于现在香行也没特别多的积余,且还不到年底,香行的许多账也还没有收回来,就是把她的嫁妆全部算进来也没这么多。
“大哥,我没这么多钱。”姜姮为难地说道。
姜行微微皱眉,显然不满她这副推脱的样子,“你别忘了,我也曾做过大将军,得过赏赐,知道这些前对国公府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他竟然让她用顾家的钱?
“不行。”姜姮一口回绝。
姜行道:“我又不是不还,你怎么这般小气?”
姜姮不说话,默默盘算了一下自己眼下能凑出来的钱,说道:“我最多给你八百两,你不要就算了。”
“阿姮,八百两够做什么?”姜行不答应。
“你不要算了。”姜姮绝不可能帮他去借顾家的钱。
姜行不耐烦道:“好好好,八百两就八百两,其他的我再想办法。”
“那你写个借据给我。”姜姮说道。
不曾想,姜行一听这话,捶案大怒,“你管我要借据?你忘了你这香行是谁出钱帮你开的?我可曾管你要过一文钱?如今家族有难,让你出个钱,你头疼屁股疼,做生意似的讨价还价,还让我给你立借据,姜姮,你的良心叫狗吃了?”
姜姮傻眼,愣愣望着长兄。
说起来,长兄对她算是不错的,从没有像父亲那般对她大吼大叫过,也没有像今日指责她没良心。
这个香行确是她同长兄借钱买下的,花了一百四十八两,她在香行盈余的第二年就把钱还给兄长了,还还了二百两。即便如此,她也感激兄长慷慨相助。这回兄长借钱,不是她不想借,是她确实就这么多了。
借钱立据,不是天经地义么?她当时借兄长的钱,也立借据了呀?为何兄长如此发怒?
真的是她做错了么?
“我只是要个字据,又没催你还……”
姜姮想争辩,却因为兄长捶胸顿足的失望愤怒有些心虚,她不知道这个借据到底该不该要……
“好好好,借据给你,拿上快走!”
姜行草草写了个借据,签了字按了印,朝姜姮劈脸扔过去。
姜姮哪里还会去捡那借据,憋红了眼眶,忍着没有落泪,转身走了。
回到顾家,姜姮让春锦点算自己的嫁妆,又命人去香行通知掌柜,暂时不买进新的香品了,把能调用的钱都调出来,送去给长兄。
···
傍晚,顾峪来了凝和院用饭。
自从小骆氏没了掌家权,顾家再没有聚在一起吃过饭,起初骆氏和两个媳妇都言身子不适,不想吃饭,顾峪便叫人把饭食送到各个院里,过了几日,又言饭食不甚合口,顾峪便叫人在母亲、长嫂、二嫂院里各自设了厨房,四郎和阿月都遣去母亲院里用饭。姜姮和顾峪自然也是在自己院里用饭。
“我与母亲说过了,以后都在各自院里用饭,只逢年过节聚在一起吃顿家宴。”
顾峪说着话,夹了一块鱼肉放去姜姮碗里。
“嗯。”姜姮浅浅应了声,不再说话。
“听说你今天回了姜家?”顾峪看出她有些闷闷不乐,想来有姜家的缘故。
姜姮点头,什么话都不多说。
“嫂嫂,你们吃的什么,好香呀!”顾青月跑了过来。
她虽是跟着母亲用饭,却不拘颐方堂一处,经常各个院子里跑,哪里香往哪儿去。
“哇,好肥的鱼,我也要吃。”顾青月自顾自坐下,就去夹鱼。
她跟着姜姮吃了几回鱼,食髓知味,如今喜欢的不行,吃起来也熟练,不一会儿就夹了好几筷子。
最肥美的部位都叫她吃了一半。
而姜姮今日似乎胃口不好,什么菜都没怎么动。
顾峪望她一眼,在顾青月又要来夹鱼时,把剩下的肥美部位都夹去姜姮碗里。
“三哥,看你小气的,以后你去我家,我也不给你吃鱼!”顾青月娇气地哼了一声。
“阿月”,姜姮看着她忽然开口,“如果你三哥……”
想了想,姜姮改口:“如果你四哥同你借钱,你会要他写借据么?”
顾青月不知姜姮问这话是何意,只当她随口一问,想都没想地摆手说:“不会,我跟我哥,要什么借据,他爱还就还,不还就不还呗。”
姜姮愣了会儿,淡淡“哦”了声。
果然是她做错了么?她没有想过长兄不会还钱,要借据只是因为,她确实有这个习惯,而且,那八百两是她全部身家了,她也的确没有那么大方,随便长兄还与不还。
果然还是她太自私,太过计较了,长兄才那般愤怒,骂她没有良心?
姜姮不再说话,安静地吃着饭,神色比方才更暗淡。
顾峪却从这看似随意的对话中听出了端倪。
想来姜行借钱借到了姜姮这里,兄妹二人因为借据闹了矛盾,姜姮又在自责了。
“阿月,借我一百两。”顾峪忽然对妹妹说。
顾青月一愣,看看席上的饭,立即放下筷子,不敢吃了。
“三哥,我哪有那么多钱啊,你是一家之主,朝我借钱……”顾青月敲敲自己脸蛋儿,对顾峪道:“丢人不丢?”
顾峪看看小妹,复看向姜姮,“瞧见没,该怎么说,可学会了?”
姜姮仍是不语。
顾峪便又对小妹道:“怎么,你四哥借你的钱,你连借据都不要,也无须他还,我借你的钱,便是丢人现眼?”
顾青月道:“那能一样么?四哥借我的钱,顶多一贯两贯,犯得着要字据么?你一张口就一百两,别说我现在没有,就是以后有了,那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难道你想让别人说你顾家卖女儿呀?”
顾峪没再接妹妹的话,看了姜姮一眼,说道:“你嫂嫂若有你这张嘴,也不至于叫人欺负。”
吃过饭,虽已入夜,但夜色尚浅,顾峪叫人备马,对姜姮说:“我去姜家,你去不去?”
“你去姜家做什么?”姜姮不太确定顾峪去姜家,是为朝堂事,还是,因为她席上提起的小事。
顾峪道:“去把你的东西拿回来。”
姜姮听了,沉默片刻,微微摇头,“这是我和大哥的事,你别管了。”
她做不到置之不理,钱也给大哥送过去了,顾峪亲自出面去要,或许能要回来,可是那样的话,她在父兄眼里,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不孝女了。
至于借据,大哥既觉得那东西伤感情,那就不要了罢。
顾峪却不允,携她上马一道往姜家去了。
···
“她的东西,还她。”顾峪见到姜行,也不拐弯抹角与他多费口舌,直接这样说。
姜行哪里会想到顾峪是来替姜姮要钱的,疑惑了句:“什么东西?”
“钱,她给你多少,都还她。”顾峪坦荡望着姜行。
姜行愣了片刻,看向一旁低头不语的姜姮,眉毛拧成一团:“怎么,借据没拿走,钱也不敢借了?”
他掏出那张被揉过的借据,胡乱朝姜姮扔过去:“给你,不用带着你夫婿来你大哥面前耀武扬威!你放心,你的钱我一定还你!”
这话才说罢,姜行忽觉面前掠过一只乌皮靴,旋即便胸口一痛,整个人向后飞去,砸在了自家坐榻上。
“卫国公,你别欺人太甚!”姜行没想到,顾峪敢在姜家对他动手,还是当着姜姮的面,“在朝堂你是卫国公,在这里,我是你大舅兄!”
姜行气得嚷道。
姜姮见长兄被打了,下意识就要去扶他,被顾峪长臂横在身前,不准她去。
“他今日就是这么对你的?”顾峪看着姜姮问。
姜姮不说话,想起兄长指责自己的态度,心内终究是有些委屈,眼眶又憋红了。
“这么对你,你还把钱借他?”顾峪恨铁不成钢道:“你打我……”的脾气哪儿去了?
看看姜行,顾峪没再说下去。
这厢动静不小,很快引来了姜家一众人等,纵使姜行没有说出被顾峪踹了一脚,他襟前硕大的脚印还是叫人一看就明白。
姜之望见长子被打,勃然大怒,却是看向姜姮:“你个……”
“岳父,是我不小心踢了兄长。”顾峪看向姜之望,阻了他的话。
“不小心,好个不小心!”姜之望气得连连捶案,“你到底为何,不小心,踢了我儿!”
“他,打我的脸。”顾峪平心静气,一字一顿说道。
姜行只当顾峪倒打一耙,怒道:“卫国公,我何时打你的脸?”
“你当着我的面,对我夫人大吼大叫,还拿这借据砸她脸上,你当我死了么?”顾峪目色沉厉。
众人都不说话,姜之望沉默了会儿,怒色有些缓和,却依旧不觉得长子有错,说道:“他们是亲兄妹,亲兄妹哪有隔夜仇,你大舅兄近日因为赈粮的事心烦意乱,许是对阿姮严肃了些,绝无打你脸的意思。”
顾峪唇角冷勾,“是么,岳父若不说,我还以为我夫人不是姜家女儿,被长兄又吵又骂,连父亲母亲兄弟姊妹也没个为她说话的。”
“她犯了什么大错,岳父和长兄,要这般对她?”顾峪看着姜之望,说道。
姜之望无言以对,姜行也沉默,他们眼里,这不过是一件小事,姜姮自小到大,受过的训斥不计其数,从没有谁说过,他们这般对姜姮是错的,从来,都是姜姮的错。
前厅内,就这么对峙着。
“姜姮,你想怎么样?想让你长兄给你磕头认错?”姜母王氏忽然说了句,冷冰冰地看向姜姮,显然觉得是她带着郎婿来家中大闹,不顾手足亲情。
姜姮看着母亲,想要争辩,可是母亲只是冷冰冰望了她一眼,就偏过头去不再看她,很是愤怒的样子。
姜姮抿唇,争辩的话咽了回去,低下眼眸,对顾峪道:“我们走吧。”
顾峪的眼睛却更冷了,“听闻我夫人自幼被养在老宅,京中有些传闻,言她非姜家女,我还不信,今日一见,看来传闻不假,既如此,今后……”
“卫国公,”姜妧眼见事态越发不可收拾,顾峪竟要说出让阿姮和姜家断绝关系的话,立即出言打断,好声劝道:“那些传闻如何可信,我与阿姮的模样,怎可能她不是姜家女?”
知道顾峪不满于父母兄长的态度,遂说道:“父亲母亲确实心有偏袒,对阿姮苛刻了些,兄长因为心烦意乱就迁怒阿姮,是他们不对,但是,卫国公,今夜他们都在气头上,对你对阿姮,都冲撞了,望你见谅,改日,长兄想通了,必定会自省悔过,登门致歉。”
姜家众人自然都觉察出顾峪要说什么,都捏了一把冷汗,是以对姜妧这番服软笼络的话都甚是满意,连姜之望和姜行都没有出言相抗。
顾峪冷冷站着并不领情。
姜妧又去挽姜姮的胳膊,抱着她小声劝道:“阿姮,别气了。”
更小声地说:“万一母亲再气病了,我知你又要自责。”
字字都似为她着想,字字不提让她带顾峪回去。
姜姮却明白阿姊的意思,走去顾峪身边,拉他衣角道:“我们回去吧。”
顾峪反手抓住女郎手腕,再次看向姜行:“我说了,她的东西,还她。”
姜行皱眉,不耐烦地对家仆一挥手,示意他去拿东西。
家仆把东西呈递姜姮,她却不接,顾峪替她接了,看着扔在地上的借据,对家仆道:“捡起来,撕了。”
家仆依言行事。
顾峪复又看向姜行:“你果真想做我大舅兄,就弄弄清楚,该怎么做事,这些家当,是她的嫁妆,你也好意思动?想用钱,就拿出用钱的态度,大大方方的,来国公府寻我。”
离开姜家,两人依旧打马回程。
姜姮始终一言不发。
顾峪一手控马,一臂环抱着她,缓缓开口:“不若,我查查你的身世?”
因为姜姮和姜妧长得太像,他从来没有信过传闻,今日,实在有些信了。
女郎没有回答他的话,良久,他听见她吸了吸鼻子。
他顿了顿,两臂交握,圈着女郎偎进自己怀中,低头,下巴轻轻抵在她脑顶。
什么话都没有说,就只是这般抱着她。
“我恨他们!”
女郎终于说话,他能察觉她的泪水就滴在他手背上,有些寒凉。
“我讨厌他们!”
她没有大哭,他听得出,她已在忍着情绪。
“我有错么?我要个借据而已,有错么?”
她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在和顾峪说话。
不管是何,顾峪回应了她:“没错,你一点儿错都没有。”
因为这句话,女郎又沉默了,许久,终于哭出声来。
她回身去抱顾峪,“阿兄,我再也不要他们了,我不稀罕什么阿爹阿娘,不要我的人,我也不要他们……”
顾峪任由女郎伏在自己胸膛,一臂环她腰间,一手按着她的后颈,说道:“好,都随你。”
第38章
姜姮走后, 姜家众人也散了,唯有姜妧跟随长兄留到最后,问起今夜事的前因后果。
一提起来, 姜行又怒火中烧。
“我管她借一千五百两, 她推三阻四对半砍,只应八百两,这也就罢了,还管我要借据?小七,你说,她做的是人事儿么?她拿我当兄长了么,她还记得是谁生她养她么,还记得是谁给她找了那一桩好姻缘么?那姓顾的给她几日好脸色,她翅膀就硬了, 敢带着人来娘家找她大哥的不是了!”
姜妧到底是做过皇后的,知道一千五百两在如顾家这般王公显贵里可谓了了。南朝皇室供奉一尊佛像便要花费两万贯, 便是普通的高门显贵,供养佛祖的花费动辄几千贯的也不在少数。且她听闻, 姜姮此前也十分崇佛,前不久还刚刚斥三千贯供养了一尊药师佛。
她在佛事上如此大方, 对兄长之请却如此推脱,还同亲兄长要借据, 委实有些冷情了。
姜妧这回没有替姜姮说话。
姜行越想越气,又道:“八百两?你说她怎么张得开口?她这些年资助那些不相干的寒门士子的钱, 也不止八百两了,我是他亲哥哥,是为了家族正事向她借钱,她就这样打发我?我气得吵她一句, 她还把卫国公搬出来打我的脸?我姜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一个白眼狼!”
姜妧一言不发,任由长兄埋怨了一番,待他稍稍消了气,才说:“可是,这一千五百两,也还得筹出来。大哥,你觉得能怎么办?”
眼下气归气,事情还是要解决的,姜妧有意劝姜行去卫国公府登门致歉。
虽然有今夜的不愉快,但卫国公临走时的话,其实还顾念着姜姮这个姜家女儿的身份。
钱的事,只要长兄态度好些,对阿姮尊重些,卫国公看在阿姮的面子上,不会拒绝。
姜行却怒气冲冲一摆手,“那姓顾的敢在我家门对我动手,这事我绝不求他!”
姜妧不语,但看长兄还能有什么办法。
姜行踟蹰半晌,说道:“家中再筹集筹集,应当只要一千两就够了。”
姜家百年累积,纵使这些年一年不如一年,但只要稍微勒紧腰带,谷粮绢帛还是能再省出一些,但事情得慢慢来,若陡然要求族内子弟由奢入俭,一来怕有怨愤,二来,也怕外头人笑话,言是姜家穷途末路到了紧衣缩食的地步。
但这一千两,也是要借的。姜妧沉默。
“灵鹿,明日我邀秦王过来……”姜行的意思很明白了。
但姜妧不接他的话。
“召集王公开仓赈恤,也是圣上的意思,我亲自和他说,这桩事不消你出面,至于借钱,我写个借据给他,也由我来提,你只负责……想办法让他答应,如何?”
姜行看出姜妧不甚乐意,好声哄劝着说。
姜妧面色淡漠,“大哥觉得,我能有什么办法让秦王答应?”
姜行支吾了会儿,不说话。
“大哥觉得,我就只值一千两?”姜妧不急不恼,漠然问道。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姜行觉得这话冒犯了他,他们姜家岂是卖女儿的人?明明有很多办法,谁说一定让她献身于秦王?
“秦王不是那种好色之徒,他对你只是欣赏,我们姜家家境殷实,这钱只是借,不是不还,他该明白这个道理,你只消与他说些好话就罢。”
姜妧沉默一会儿,想到这事左右都得去做,遂也不再推脱,只问:“若成了,大哥怎么谢我?”
姜行见人应了,心口一松,笑嘻嘻道:“你想要什么?”
“我记得,咱们青州老宅,还有些田产,我不多要,只要两个庄子,大哥要给我写一份田契。”
姜妧到底是嫁过的女儿,如今父兄俱在,或许还能在这里安稳度日,但等父兄不在了,子侄辈能否善待她这位姑姑,难说得很。她的身份,若果真能再嫁良人,自然最好。但是,她也要做好再难出嫁的准备,给自己留足后路。老宅的田产是家族永业田,姜家就是败落了,那处田产始终是姜家的,她握在手里到底心安些。
姜行犹豫。
姜妧道:“大哥在怕什么?我若将来嫁人,这田产还能带走不成?”
说到嫁人,姜行的心就定了,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以自家七妹的姿色手段,会搞不定秦王。到时候姜妧真能嫁与秦王,那这两个庄子与她做嫁妆,锦上添花,她到底也要记着他这位大哥的好处。
“怎会,你要就给你。”姜行大方应承。
···
翌日,姜行按计划邀了秦王来下棋。
自从那日打马球之后,姜行时有邀约秦王,不管何事,秦王从不曾拒过。
两人一面下棋,一面谈事,姜行先说了诸王公显贵开仓赈恤事,秦王只道乃分内事,不消他多言,姜行转而提借钱一事,秦王看看他,不拒绝,也不答应,良久才落下一子,说道:“该你了。”
姜行也不再说话,状作认真地又与秦王下了几个回合,姜妧领着两个婢子来送点心茶水。
“殿下,您尝尝,这是灵鹿亲手做的茶,可比那清汤茗汁好喝得多,有几分像咱们常吃的酪粥呢。”姜行热络道。
才说罢,便有人假意来唤姜行,姜行称句抱歉,让姜妧陪着秦王,领着两个婢子都退了出去。
秦王饮了一口茶,看向姜妧道:“确实不似寻常茗汁,不知夫人如何做的?”
姜妧却不看秦王,状似对二人未下完的棋局很感兴趣,一面看着,一面淡淡回应:“那茶做起来复杂的很,恐怕殿下没有耐心听。”
秦王见姜妧这副模样,微微伸手示意她落座,“继续?”
姜妧却摇头,“这一局已经输了,没什么必要。”
也不知是姜行故意相让还是棋艺太差,秦王也早看出姜行已是输局,听女郎这般说,望她笑了下,道:“那便重来。”
姜妧这才坐下,与秦王对弈。
秦王落子果决,姜妧却不然,总要勘察多番,是以落子很慢。
秦王也不催促,耐心等着。女郎虽然落子慢,却不曾有一步差错,你来我往许多回合,一直都看不出明显的输赢态势,只有势均力敌的胶着对峙。
姜妧又一次执棋思索,迟迟不肯落子时,秦王忽而抓了她手腕,引着她落下一子,说道:“你赢了。”
棋子落定,秦王的手却依旧按在女郎手背,姜妧抬眸看向秦王,男人也在看她,按在她手上的手臂不止没有挪开的意思,反而抓得更紧。
从姜妧进门,姜行离开,秦王就知他们是什么心思。
纵使这么一大会儿,姜妧只是与他下棋,什么话都没说,他也清楚她的目的。
她是来给姜行做说客的,一千两而已,他自然能借。
但是,他也确实不想再等了。
自从马球日后,姜妧的身影始终在他脑海盘旋,这份念念不忘的心头痒,府中任何姬妾都不能排解。
他掀了棋案,扯了女郎压在身下。
黑黑白白的棋子崩落一地。
姜妧没有挣扎,认命似的乖巧听话,只看他的眼神有些不甘,气息不知是紧张还是其他什么,有些微重。
“你不愿意,何故前来?”秦王看得出那眼神是何意。
姜妧道:“我没有不愿,只是有些失望。”
秦王不明所以,被这话挑起了兴趣,“失望?”
“你知我来是有求于你,我受父兄家族庇护,来寻你,是我没得选,但是,你有得选,你可以拒绝,可以不应,可以不为我所动,如此,父兄那里我有得交待,而你,也不必答应为难之事。”
言外之意,但是他偏偏答应了,答应了拿她来做交易。
秦王听懂了这话,笑了下,“你想我答应,还是想我不应?”
姜妧道:“我想殿下,不管答应,还是不应,都是出于你自己的考量,而不是因为,是否对我做了什么。”
她的意思,她不是交易,就算被父兄驱使,今日委身于秦王,也不希望秦王把她当成一桩交易。秦王依旧可以遵从本心,不想答应的事,就不必答应。
“一千两而已,哪里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姜妧意在告诉秦王,他不答应也无妨,姜家也还不至于为了一千两逼她来投怀送抱。
秦王不语,只是定定望着她。
女郎身上的香气不浓不淡,恰到好处,就这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地被他压在身下。
这是南陈曾经的宠后,青州世族之首姜家最优秀的女儿。敢在马球场上抢他的球,还不应他邀约的女郎。
秦王不得不承认,自己早就心猿意马,箭在弦上。
她说的不错,他有得选,可以选择要不要中了姜家的美人计。
但是,他现在就想要她。
他也有这个能耐要她。
“你说的不错,是我自己,想要答应。”
他暴力地扯开了她的裙带,不再压抑。
“姜后,你觉得本王如何?”
女郎的衣裳一丝不落地都被他丢在了地上,秦王却只是扯松了腰带,宽大的袍子掀覆在她细弱的腰身上。
纵知他那句“姜后”有意提醒着她亡国皇后的身份,姜妧却没有什么羞愤之色,纤白玉臂轻轻抬起,环抱在他脖颈上,一双纤长玉腿也蜷曲着,足尖轻轻挑拨着他松开的腰带。
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喘息道:“王爷觉得,如何呢?”
她这般动作,秦王的衣裳便有些碍事了。
她双手自男人脖颈滑下,解他的衣带、腰带,让他和自己一样,坦诚相见。
秦王这一日,一直留在姜家,至晚才走。
等秦王离去,姜家长媳郜如澜亲自领了一个婢子去厢房收拾。
姜妧不着寸缕地躺在窄榻上,身上盖了一件男人的衣袍,神色虽有些疲累,更多的却是雨露滋润的欢愉。
郜如澜瞧见那身袍子,惊讶道:“这……秦王没穿袍子,岂不是叫人……”
姜妧概是刚刚经过雨露,声音还带着些娇弱的暗哑,说起话来越显得温柔如水,“嫂嫂,怕什么,他若不想为人知,有的是办法,咱们姜家又不是没有男人,找不出一身男人衣袍。”
郜如澜想想也是,自姜妧手中接过衣袍,命婢子去为她擦洗。
“这……袍子上怎么有血迹?”郜如澜下意识以为姜妧来了月事,朝她看去。
见她慵懒地闭着眼,倚卧在榻上,支着脑袋小憩。
“秦王血气方刚,力道重了些,见红罢了。”
郜如澜是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的,她觉得姜妧聪明,根本不需要为了区区一千两赔上自己的身子,且还是,伺候了几乎整整一日。
“小七”,郜如澜觉得自己应该劝劝她,“便就是有意再嫁秦王,在成婚之前就这样,怕是不好,万一有了身孕……更何况,有的时候,男人尝过甜头了,就厌烦了……”
说到有孕,姜妧道:“待会儿,去帮我抓一剂避子药。”
又看向郜如澜说:“嫂嫂放心,秦王若在成婚之前就厌了我,那也没有嫁他的必要了,再寻其他人便是。”
···
姜姮并不知姜家这厢已解决了燃眉之急,带回来的东西并没有立即收起。
她想,或许兄长还是会上门朝顾峪借钱,顾峪大约会借,但是,她不想用顾峪的钱。
夜中,顾峪回来,姜姮便把自己所有家当连带一张借据堆在他面前。
所有家当八百两,外加七百两的借据,正好一千五百两。
借据上不止写的有出借数额,出借时间,还写明了利息和归还日期,是在明年年底。
“你放心,明年年底,就算我们已经和离了,这个借据也算数的,你的钱我一分不少还你。”
顾峪的目光沉了沉,明年年底,和离……她想得还真是长远,都能想到那个时候他们该是已经和离了。
“不管怎样,若不是因为我,你不必借给我大哥这个钱,所以,这个钱我来出,等大哥还了你,你再给我便是。”姜姮认真地说道。
“你大哥若是不还呢?”
顾峪看着她道,“你的全部身家就没了,还得再背七百两外债,你的香行虽在经营,可能盈利,却也可能亏损,到时候,你怎么办?”
姜姮愣了下,认认真真地把男人的话放在心上思量盘算许久,最后道:“你放心,只要我不冒险,依如今形势,我的香行不会亏损,顶多积利少些,但最多两年,我能还你的七百两外加利息。”
她的回答尽在顾峪意料之中。
她果然就只会,依凭着她那个小小的香行,独自承担这一切风险。
她明明是姜家的女儿,竟没有想过,去姜家寻求帮助?哪怕这个钱是姜家借走的,因为是她立了借据,她就下意识地,打算独自揽下所有风险。
她大概自己都不清楚,她心里,从没有把姜家当成庇护之所。
她下意识朝姜行要借据,是因为,那八百两是她当下的全部身家了,她若遇到事情,能依凭的只有那八百两。
她靠不住姜家,也没打算依靠他这位夫君。
顾峪有些懊恼,他怎么早没看出来,她是这般性子?
“不必了,你大哥已经借到钱了。”顾峪把她的借据撕了扔进渣斗里。
“借到了?”
姜姮按捺不住诧异,她以为大哥是没办法了才同她开口借钱,才会对她那般不耐烦,怎么会这么快就又借到了?
顾峪微颔,“嗯,秦王借他了。”
他下值后去找秦王商量开仓赈恤之事,听王府家令说起,秦王一早就被请去姜家了,至今未归,他要回来时,恰碰上秦王归家。秦王便问他,姜行有否同他借钱,他道没有,秦王稀奇了片刻,倒也没说什么,也不避他,当即就叫人把钱送去了。
他看得出,秦王那身衣袍有些眼熟,似乎是姜家哪个郎君的。
“秦王……”姜姮也想到了姜妧身上,“难道他们为了一千五百两,逼我阿姊……”
她看向顾峪,问道:“你觉得,秦王是趁人之危的人么?”
意中人投怀送抱,凭哪个男人都不会傻乎乎地拒之千里,顾峪猜到秦王做了什么,但……姜姮想得太简单了,她根本不懂,很多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与她说了,她只会觉得她阿姊被逼被迫,受了委屈,万一再恨上了秦王……
“不是。”顾峪说道。
姜姮松了口气,却仍是看着顾峪,好像还有话要问,又在犹豫着迟迟不肯开口。
“想说什么,就说。”顾峪在桌案旁,她的对面坐下,虽然眉目端严,正襟危坐,却是一副允许她说闲话的样子。
“如果,我阿姊和阿月同为秦王妃,日后,阿月受了委屈,你会……去找我阿姊的不是么?”
姜姮看来,阿姊那般人物,在哪里都会是被众星拱月的那个,顾家小妹虽也生得娇俏可爱,可若与阿姊共事一夫,姜姮觉得,没有人能胜过阿姊。顾青月又是一个受不了委屈的,将来,定然少不了哭着找回顾家。
一个是顾峪旧时意中人,一个是他的亲妹妹,姜姮有点好奇,他会怎么办?
“凭谁欺负了阿月,我都要替她讨个公道的。”顾峪看着姜姮道。
姜姮愣愣看他一会儿,眨了眨眼,淡淡笑道:“那你,真是一个好哥哥。”
说罢,就收回目光不再看他,收拾起桌上的银锭金玉之物,交给春锦收好,然后便对顾峪道:“我想睡了。”
他该走了。
因他之前一段自己睡到了书房,而今,姜姮便也自觉自发地认为,他还是应当要睡书房。她说想睡了,就是要赶他走的意思。
顾峪端坐不动。
“我要睡了。”姜姮看着他催促。
顾峪皱眉,找不到什么留下的理由,只能站起身,想了想,终于想起一个可以和她再说些话的事。
“过几日开仓赈恤,许多高门夫人都会去露个脸,你到时候,也要去。”
“好。”姜姮只有这简单干脆的一个字,看着他,目光还在赶人离开。
顾峪望她神色冷漠,刀裁般的眉宇微微皱了下,也做无意多留状,大步踏出房门。
他前脚出门,女郎后脚就把房门闩上了。
夜色尚浅,她真的要睡了么,还是,又在发呆,在想什么人?
思及此,顾峪拧眉,回身去叩房门。
咚,咚,咚。
起初力道是重的。
“做什么?”
女郎的声音传来,他才刻意收了些力道,变成:当,当,当。
“有事么?”是春锦开门来问,姜姮早已进了内寝。
顾峪不答,复抬步闯进去。
这里到底是顾家,而顾峪和姜姮又是正经夫妻,春锦没有理由阻拦。
而姜姮也尚未褪衣就寝,穿得齐齐整整,在连枝灯旁站着,漠然看着闯进来的男人,“国公爷,还有事么?”
顾峪不可否认,他很想她,从头到脚,哪里都想她。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面对她时,自制力差得出奇。他很想冲过去,像以前一样,让她不能拒绝他,他有办法拉着她一起沉沦,有办法让她忘了她心中想着谁,有办法让她沉湎于身体的欢愉之中不能自拔。
他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会决定在她面前做一个秉性温和、不逼她不迫她的夫君?
他不是燕回,便是再由着她叫“阿兄”,也成不了燕回。
反言之,他果真和燕回易位而处,她能那样全心全意念着他,他才不管什么君子不君子,道德不道德,早就要了她,带着她远走高飞。
有那么一刻,他没忍住,抓着她手腕扯近了,按着女郎腰肢,牢牢把人禁锢在自己怀中。
她的身子绷紧了,浑身都在抗拒。
顾峪提着她腰托抱起来,低首,鼻息又在她脖颈上流连。
她难道,就没有那么一刻,也是想要他的么?
哪怕不是因为什么情分,不是因为喜欢,只是因为……想要个男人而已……
她没有么?
他薄唇微启,凑近她的脖颈。
他能察觉,她脖颈很敏感,她喜欢被亲那里……
“卫国公,和离书写好了么?”
顾峪皱眉,将要落在她脖颈的亲吻停住,顿了顿,他却没有罢休,改做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算是对她故意扫他兴致的惩罚。
而后,便放了她,冷声说道:“在写了,尚未写完。”
姜姮颦眉,不满道:“很难么?”
顾峪淡道:“不易。”
“那卫国公,快回去写吧。”姜姮再次下了逐客令。
顾峪长身而立,岿然不动。
姜姮赶不走人,也不再多言,转身要出帷帐。
顾峪忽然扯住她手腕,“和我去喂马。”
见女郎要拒绝,他道:“喂过马,我就去写。”
姜姮只能被他拖拽着去了。
小马驹长得很快,从一开始的站都站不稳,此时都已经会围着姜姮撒欢了。
它如此热情,姜姮怎可能无动于衷,含笑摸摸它的脊背,摸摸它的脖颈,喂它吃草。
“给它起个名字吧。”顾峪忽然说。
姜姮愣了愣,想起自己养的猫。
燕回说,万物皆有灵性,你给它起了名字,就要不弃不离,永远在一起,直到它生命尽头。
这只小马驹,她从没想过要养。
“算了吧,我会玩物丧志的。”
姜姮收手,也收了对小马驹的笑容,独自转身离去。
唯留顾峪呆呆站在那里,月光疏疏。
第39章
顾峪看得出来, 姜姮自始至终对养小马驹一事没有多大兴趣。
哪怕他日日带她过来喂马,不止一次告诉她,这小马驹养大了, 会是她最忠诚的伙伴, 比什么阿猫阿狗都有用。她每次都很敷衍,完全不像对她的猫,动不动就捧在怀里亲亲抱抱。
难道她就只喜欢猫?那猫有什么好的?
顾峪独自喂过小马驹,回到书房后,唤了成平来。
“抓一只小猫崽?”
这就是顾峪交待成平去做的事。
成平很诧异,从前老夫人和大夫人就提过养个小猫小狗给府中的姑娘郎子们逗玩解闷,家主一概不允,说是怕小辈们玩物丧志,不好好学习, 便是三夫人从娘家带过来的狸花猫,也只准禁在凝和院, 不能随意乱跑,后来闯了祸, 更是被送走了。
如今,家主怎么又叫抓猫崽?
但顾峪不言因由, 成平也不敢多问,想了想, 问道:“抓个什么样的猫崽?白的,黑的, 还是像夫人曾经养的那只狸花?”
顾峪沉默,好像是在思索,片刻后说道:“比她原来那只更好看,更温顺, 更讨人喜欢的。”
成平怔忪好一会儿,深觉这差事有些难办,家主的要求似乎很明确,却又实在不好把握。
无奈,成平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
三日后,谋划数日的开仓赈恤终于拉开帷幕。往常官仓赈济,由各级官府层层下发,这回开仓赈恤,名义上乃是诸王公世族自发为之,开的也是私仓私库,遂不交由各级官府统一下放,而是诸家自理,根据官府报送上来的受灾州县和赤贫灾户名额,各领一地灾户,自行前往赈恤,也算为国分忧、行善积德的义举。因此,圣上还亲自至罗城,登楼目送赈灾的车马离京,以示嘉奖。
出城行了一段距离,待圣上离了城楼折返,诸随行的世家显贵宗妇主母也都纷纷折返,只遣几个管事家奴前往灾地赈恤。
卫国公府需往安平县去。安平县受灾最重,灾户最多,离京城还有些远,赈济所需人力物力都耗费更多,秦王遂自领了此地灾户,协同卫国公府和姜家,并几个小贵之家,整合了谷粮绢布等物,打算一道前去。
总掌此行的是姜家七郎姜进,婢仆也多取自姜家。秦王和顾峪尚有其他事情要谋,遂也象征性地送了一段,便打算折返。
姜姮却不太想回去,对顾峪请求道:“国公爷,左右我在京中也没什么事,我想和阿容一起去安平县帮忙。”
旁的宗妇主母都是做做面子,城楼下露个脸,并不真的前去灾地,但樊季容在家待得不顺心,又觉杨家出的谷绢不算多,便想亲自去灾地帮上几日忙,求个心安理得。姜姮听闻,也起了心思同去。
但是顾峪此前根本没有打算这件事,直接拒绝道:“不行。”
灾地离京城到底有些远,虽有护卫同行,但那些护卫都是姜家的私卫,战力低弱,总之顾峪是不放心用的。
他越拒绝,姜姮越想去,且在家待着还得应付他。
“夫君,我想去。”姜姮柔声说。
顾峪看看她,面色无波,“不行”两个字在喉咙里滚了滚,没有出口。
她已经很久没有叫过他“夫君”了。很久没有当他做夫君,这般柔声跟他说话了。
“你的行装没有收拾,明日我送你去。”如此一来,他也有时间选几个信得过的护卫同行。
“不用,阿容带的有,我若急需,穿阿容的就行。”
这时,骑马同行的姜妧也道:“行装倒不必担心,我带了几身新的,也可给阿姮穿。”
秦王闻言,看向姜妧:“你也去?”
姜妧微微颔首,仍像从前疏离客气,好像不曾和秦王有过什么亲密关系。
秦王又看她一眼,面上已生不悦之色。这三日,秦王日日都去姜家,怎么没听姜妧提起要前去灾地?恐怕就是故意避他的。
欲擒故纵,那就随她。
秦王收回目光,也不再看姜妧。
顾峪这厢还是没有吐口。
姜姮好声好气与他商量:“夫君,总共也就四五日,不需太多行装,阿容和阿姊带的都多,够我用了。”
“是啊,卫国公,我们姜家这么多人呢,还怕护不住一个女郎?”姜进也来附和。
顾峪默了片刻,终是答允了,对姜姮道:“我回去再遣五个护卫给你,灾地不比京城,一切多小心。”
姜姮眼睛弯了弯,道声恩谢,便放下了马车窗帷。
顾峪和秦王勒马回程,载着谷粮绢布的车队继续行进,才走了一段,忽听后面有哒哒马蹄声近,有女郎高声喊着“嫂嫂”打马来追。
“嫂嫂,你是要去看我哥哥么?”
来人是萧蕣华,直朝姜妧追去,尚未近人的身,已被姜家护卫拦下,不准她再靠近。
“怎么又是她?”姜进不耐烦的叫人驱赶。
“嫂嫂,你不想我哥哥么,我都想他了,昨晚还梦见他呢,他问我你过得好不好,我说你好得很!”
萧蕣华骑在马上,近不了姜妧的身,便跟在后面,一边说一边笑,叫人分不清是喜是忧。
姜姮自马车内探身来看,萧蕣华瞧见了她,又来追她的马车,口中嚷道:“怎么有两个嫂嫂?”
“把人拦下,咱们快走!”姜进吩咐几个护卫拦住萧蕣华,命车队加速前进,将人撇开去。
“她是不是有些……”姜姮忖度着看向樊季容。
“疯癫了。”樊季容肯定了她的猜测。
“听说自从那回宫宴后,受了贵妃训诫,她就有些疯癫了,经常忽然大喜,忽然大怒,发起狂来连她的夫君都砍,她那夫君受不了,和离搬出郡主府了,听闻萧氏族人也都怕被她牵连,还跟圣上奏请废除她的郡主身份,逐出萧家,贬为庶人呢,但是圣上仁义,不同意。”
“还听说,她经常在大街上跑马,被街使拦下,就说,‘我是天朝的公主,你们敢拦我,不要命了!’也就是圣上好脾气,至今没有惩罚过她,每回都是叫街使好生把人送回去。”
姜姮听罢,没有说话,探身去看萧蕣华。
她仍是骑在马上,被几个护卫拦着不准前行,扬声朝他们大喊:“嫂嫂,你把我哥哥带回来呀,我想他了!”
姜姮见过那位姐夫几面,是个温文尔雅的玉面郎君,待人极是谦谦有礼,听闻亦有才名,和阿姊很是相配。
这位和义郡主如此想念兄长,想必兄妹感情十分深厚,才会恼恨阿姊没有随她兄长共赴黄泉吧。
“我是不喜那些姓萧的,烧什么不好,烧仓城?”樊季容嗤声道:“有本事就真刀真枪地干,烧仓城,让小老百姓受罪吃苦,算什么本事?真叫那个镇南王打了进来,他是不是还要屠城?”
姜姮沉默不语,生怕她下一句就要讨伐燕回。
“你说那个燕八也真是……”
果不其然,樊季容还是嘟囔了一句,看看姜姮才没再接着说,叹声道:“怎么跟了那么个主子!”
姜姮小声辩解:“阿兄当时没得选。”
怕樊季容继续讨伐燕回,忙转移话题,问她:“杨郎君最近待你如何,可收敛了?”
樊季容摆摆手,不想提杨之鸿,说道:“那个老王八,叫我药死了。”
姜姮知她是气话,劝道:“你以后别把‘药死’挂在嘴边,别叫有心人听去,反而害了你自己。”
“好了好了,不说那些事了。”樊季容道。
···
至安平县,姜进去与当地官吏接洽赈恤事宜,姜妧则领着几个婢子核对灾户名录及人口,暂时没有给姜姮和樊季容安排什么活计。
“阿姊,在核对什么?”姜姮主动凑了过来,有意帮忙。
姜妧便与她说了正在做的事。
“可是这些名录不是报送京城时就核对过了么?”姜姮不懂为何还要再核一次。
姜妧道:“自然是核对过许多遍了,但是,一户几口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却只有真正到地方了才能看到,以往赈粮,总有一些谎报虚报的,这些情况自是难免,但提前再核一遍,赈粮时问上几句,总归叫他们不敢太猖狂。”
姜姮恍然有所悟地点点头,又说:“阿姊,那是不是需要提前把谷粮绢布分装好,到时候发放会快些?”
姜妧点头:“是要分装,不过,不是现在装,是当着灾户的面,现分现装。”
“那会不会有些耽误时间?”姜姮是这样顾虑。
姜妧仍是微微颔首,耐心说道:“是会耽误时间,有些慢,却只能这么做。因为谷绢都是按每户人口分发,有的一户三口,有的一户七口,收到的谷绢自然也就有多有少,人皆有私心,不患寡而患不均,少的看见多的,自然就要疑心自己吃了亏,旁人占了便宜,明理的,还知道去算一算量一量,有些愣头青,什么都不论,就一口咬定自己的少了,是被人贪了去。这话一传十,十传百,只怕最后,赈济的好事,就变成了贪赃的坏事。”
“但若是,当着灾户的面,现分现装,虽然慢了些,至少是叫他们瞧见了规矩和公平,能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这样啊。”姜姮崇拜地看着姜妧,一副学到了的认真神色。
姜妧笑笑,对她道:“行了一日的路,你快去休息吧。”
姜姮摇头,“阿姊,不如,我帮你核吧,你去歇歇,我看你的眼睛都红了。”
姜妧说:“我不累。”低头继续看名录,神色却有些哀戚。
姜姮知道,一定是萧蕣华白日的话惹得阿姊伤心了。
“阿姊,你别多想,去歇吧,我帮你看。”姜姮抱着姜妧肩膀,贴心地安慰她。
姜妧心绪很复杂。她曾经以为自己想通了,既然选择了苟且偷生,那就好好活,活得像从前一样,光鲜亮丽。可是今日被萧蕣华追着喊“嫂嫂”,一句句“想哥哥了”,她竟然没有忍下泪水。
竟然也想萧则了。
她知道萧氏族人都在怪她没有和萧则同生共死,他们越怪她,她反而越心安理得,但是,她从不敢思量,萧则会不会怪她?
萧则一定会和其他萧家人都不一样,他一定不会怪她。
正是因为他不会,每每思及此,她就会莫名愧疚。
“阿姮,如果你是我,会做什么选择?”姜妧想知道,如妹妹这般至纯至净的人,是不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同生共死。
姜姮沉默了许久,想起当初燕回的境况。
“阿姊,我也不会求死。”姜姮不欲加重阿姊的负罪感,只说了这么多。
她不会求死,但是会想方设法让他在意的人好好活着,陪她一起活着。
姜妧默然片刻,想到今日姜姮和顾峪似乎夫妻和睦,姜姮似乎也没有南行的执着了,便问:“你决定放弃燕郎君了么?”
姊妹二人一处说话,没有留意房门口早就站了一人。原是顾峪始终放心不下,推了京城事,纵马赶了过来。夜色暗,他又穿着一身玄色袍子,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动静,就这般听着姊妹二人叙话。
就见姜姮果决而坚定地摇摇头:“我不会放弃阿兄,我会一直等着他。”
顾峪拳头紧了紧,不发一言,又站了片刻,里头的女郎始终没有发现他。
“阿姊,其实我也很想阿兄,可是我笨得很,没能耐去找他,现在想想,我以前真是荒废了很多时光,也荒废了很多钱财。”
“成婚三年,卫国公常常领兵在外,我在顾家其实没有什么事情,我为什么早没有想到好好经营香行,好好攒钱,攒够了钱,天南海北去找阿兄?”
“我若早些醒悟,大概现在什么本事都练好了,就有底气,有能耐,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处处受制于人。”
顾峪没再听下去,转身走了。
“主君,您这就要回去么?”
护卫诧异地看着顾峪,明明他刚刚才风尘仆仆地下了马,一口水都未及喝呢,这会儿竟就又上马,打算回程了?
顾峪冷冷“嗯”了声,沉声道:“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来过。”
既然姜姮心里一丝一毫都不曾挂念他,他也不会给她一丝一毫的关心。
他不过,是饭后散心随意跑了跑,也不是特意来寻她。
第40章
初秋的夜甚是凉爽, 安平县周遭多山,邑内平坦,通往神都的官道亦修的开阔。道上已几乎没有什么行人, 唯顾峪一人一马。
他本可以像来时一样策马疾行, 却不知为何,就慢慢悠悠地,任由马儿走走停停。
他又不是不知道她心里一直记挂着燕回?她说与不说,她不都是这么想的么?才几日而已,他能指望她这几日就变了心意么?她果真能这么快变了心意,就不是她了。
他计较这个做什么?
顾峪望望夜色。
小邑清净,不比神都繁华,但月明星朗,物事清明, 却也是神都少有的景致。不如,就在这里歇上一晚, 明日再走?
刚刚生出这个念头,顾峪就勒转马头, 调头折返,驱马疾行, 很快就又回到了姜姮落脚的地方。
只要再行几步,跨进门, 他就能见到姜姮。
见到她,然后呢?
她又不会惊喜, 又不会弯着眼睛跑过来扑在他怀中,说什么想他之类的话。
她大概,要么将他拒之门外,见都不见, 要么,就是问他,和离书是否写好,何时写好。
他来寻她,就是为了这些么?
她而今居然在后悔,没有早在很久以前,趁着他领兵在外的日子,一走了之去找燕回?
他也真希望,她早就这般做了,早早离开他,也不必有后来这么多牵扯。
他若早知她有心上人,当初,不管她和姜妧长得有多像,他也绝不会登门求娶。
她为什么不早些告诉他,为什么现在才叫他知道她有多喜欢燕回?
一年之期,他也不是一定要留下她,说不定,一年之期到了,他也释怀了,会坦坦荡荡放她离开?
顾峪再次勒马,转身向神都的方向去。
这回,他心无旁骛,所有的心思都在手中的马鞭上,策马疾行,连身旁经过一列四五辆的运粮车队都没有多看一眼。
运粮车队在见到他时却是小小的停顿了下,看着他策马行远,方继续行进,加快了速度,好与他快些拉开距离。
“公主,那是卫国公,难道他也来了?”一个普通家奴装扮的男子对萧蕣华说道。
萧蕣华一身男儿装扮,目送顾峪策马疾行,见人并无折返的意思,说道:“怕什么,他果真清闲,也不会连夜赶回京城,赈灾须得耽搁四五日,够咱们做事了。”
···
赈济一事在当地官府的协助下,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第三日时,大半灾户都领了赈济谷绢,一些灾户还心怀感恩,会来给姜姮等人送些自家种的瓜果。
“姑姑,你跟我去摘胡瓜吃吧。”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姑娘牵着姜姮的手,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姜姮生得好看,说话也温和,且不像姜妧不怎么在这种场合露面,她和樊季容几乎每日都会到放粮现场,许多灾户家的小娃都喜欢来找她玩耍,姜姮也很耐心,会陪着他们玩。
但看现在这个牵着她的小姑娘,浑身尤其脏乱,姜姮便问:“你爹爹阿娘呢?”
小姑娘说“死了”,“我家种的有胡瓜,我想摘来给你吃,可是我够不着,我阿翁又病了,瘫在床上起不来,你跟我去摘吧。”
小姑娘边说边拉着姜姮往外走。
因这几日常有小娃这般同姜姮玩耍,护卫们遂也未觉异常,没有拦人,由着姜姮和小姑娘手牵手出去了。
直到半个时辰后,姜姮仍旧未归,附近也没有她的身影,护卫们才惊觉大事不好,立即禀了姜进,协同当地官府开始寻人。
一番查探,有人说看见姜姮在一片胡瓜藤架旁被人打晕,套了麻袋掳走了。
“简直无法无天!”姜进大怒,第一反应是有灾民色胆包天诱拐绑人,对安平县令道:“胡明府,我那八妹是卫国公的夫人,她若有个三长两短,你几个脑袋都不够砍!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日之内,必须把人给我找出来!”
胡县令连连答应,立即命人把当地一些臭名昭著、不良于行的地痞流氓抓来审讯,又在治内挨家挨户搜索。
折腾了一日一夜,没有丝毫进展。
至晚时,有人在姜进一行人落脚的驿店外发现一个包裹,打开看,里面有件女子穿的小衣,衣上写的有字,字甚歪歪扭扭,也不是笔墨写的,应当是用小树枝烧了一会儿后形成的黑炭所书写。
写的是:七女换,八女归,一石粮,十匹绢,明日寅时,鲁班斧口。
“这是阿姮的衣裳,他们把她怎么了!”樊季容看见小衣,忍不住哭骂起来,“那些杀千刀的畜生!”
姜进也骂一句,丝毫不顾那句七女换八女,对胡县令道:“在你的治下,竟然有这等暴徒,为了一石粮食十匹绢布,敢绑卫国公夫人!”
胡县令连连道歉认错,叫人消气,说道:“咱们就按他们说的来,不管怎样,先把姜夫人救回来再说。”
姜进叫家奴去准备粮绢等物,樊季容提醒道:“上面说的是让七姑娘去换,你得带上七姑娘,不然,他们不放阿姮怎么办?”
姜进不耐烦:“还带上我七妹,再叫他们抓了去,你去救吗?他们就是一群饿红眼的亡命之徒,决不能再让小七去冒险!”
樊季容不允,大声嚷道:“他们已经把阿姮的小衣丢过来了!你知不知道他们要对阿姮做什么!你还要再激怒他们吗!”
“你算什么东西在这里对我大吼大叫!”姜进心烦意乱,命护卫把樊季容带下去看管起来,又和胡县令商量对策,“那个鲁班斧口在哪儿,地势如何,可容易寻人?”
胡县令摇头:“那是个山间豁口,地势高亢,居高临下,恐怕咱们还没上山,贼人就瞧见咱们的行踪了,我明敌暗,对咱们十分不利。”
想了想,也劝道:“不如,一切都依贼人说得来,不管怎样,先和贼人碰了面。”
姜妧思索片刻,也说道:“我去吧。”
姜进断然拒绝:“不行,你好好在这待着,你再出了事,父兄和秦王那里,我都没法交待!”
又对胡县令道:“调集衙门所有人,把那山给我围了,我就不信,他们还能飞出去!”
胡县令为难道:“姜小郎君,不是我不愿去办,县邑周遭山连山,我就是调集衙门所有人,哪怕把他们的父母兄弟妻儿都征调过来,那也围不住山呀,而且,我方才跟您说过,贼人居高临下,恐怕不等咱们封山,就跑了。”
“别管那么多,你先去把山给我围了。”姜进说罢,又对胡县令和诸在场护卫道:“贼人拿衣裳递消息这件事,都给我烂肚子里,对谁都不能说起,毁了卫国公夫人的名声,你们一个也逃不了!”
翌日一早,姜进带了五十个护卫前去赴约,三十个人各背一点谷粮,二十个人各执半匹绢,胡县令则在各个下山口安排人守着。
但是贼人没有出现,姜进又率众人在山中一番探查,也没有丝毫结果。
将过午时,顾峪收到消息,率一队亲卫赶了过来。
姜进与他说了前因后果,唯独隐瞒下小衣一事,只言贼人用块破布写了信,要粮要绢,亦没再提拿姜妧换人之事。
但凡有点出息和见识的贼人,都不会只要粮要绢,时值饥年,又处灾地,姜进又道贼人只要粮要绢。
顾峪便也以为是安平县灾民瞧见姜姮容色,起了歹心。
“暂停赈济,全邑戒严,所有人禁在家户之内,不得外出半步,鸣锣巡告邑内,有检举贼人或线索者,重赏万钱,若胆敢伤人,杀无赦,连三族,另,安平县周遭数县,亦同此令。”
顾峪令下,胡县令却不敢去办,因他所言戒严之事,得有上头的明文敕令才行,顾峪虽是卫国公,却也没有这个权力。
“你只管去办,圣上怪罪下来,我一力承担。”
胡县令只能依言。
顾峪亲自领着一队亲卫再次去往贼人提及的鲁班斧口,山势高亢,不易行马,站在豁口处,能望见山下的安平城,转身便能望见相邻的安丰城。
但看山跑死马,虽能望见,真要去到城内,还须一段路程。因为他的禁令,此刻的安平城和安丰城街上没有一个行人,宛如空城。
那些贼人不管藏匿山中还是城中,都该听得到鸣锣巡告。若藏匿城中,这般围城式搜索,应该很快就有结果,若藏匿山中,口粮应该也支撑不了太久。
顾峪凝神思索,要粮要绢,怎会有这么笨的贼人?
粮重绢沉,他们就算拿到了,如何脱身?就算贼人熟悉这里山川地形,负重而行,也很难脱身。
且听姜进说,他带着绢粮赴约,贼人并没出现,就算忌惮姜进带的人多,也不该这般轻易就放弃了那粮和绢?
他们果真是为了粮和绢?果真是走投无路起了歹心的灾民?
山中一夜搜寻无果,顾峪再次回到驿店,朝姜进要那块递信的破布,试图从中找出蛛丝马迹,以防自己漏了什么重要信息判断失误。
姜进道是扔了。
“扔哪去了,捡回来。”顾峪冷道。
姜进道:“我看过了,写字的人连笔墨都没有,用没烧尽的木棍写的,字也难看,一看就没读过什么书。”
顾峪坚持让他把东西找回来,要自己看一遍。
姜进不耐烦道:“你在这里耽搁什么时间,再不找人,万一那贼人对八妹做了什么事……”
顾峪拳头紧了紧,“你也知道在耽搁时间,把那封信给我。”
“卫国公!”樊季容忽然跑了进来,哭嚷道:“你快去救阿姮,他们把阿姮的小衣都扯了,还说让拿七姑娘去交换,你再不去,他们不知要对阿姮做什么!”
顾峪拧眉,“什么小衣?何时说的交换?”
樊季容便将贼人在姜姮小衣上写字递信的事说了。
顾峪听罢,怒火腾地蹿进脑顶,一脚把姜进踹翻在地,拔刀刺下,正穿过他脑顶束发的玉冠,差一点就戳在他天灵盖上。
“东西呢。”顾峪眼眸冒火。
姜进头皮发麻,只觉得在鬼门关走了一回,魂儿都飞了,怔怔看着顾峪,言语举止早已不听使唤,呆呆指着一个箱子,“在那儿。”
顾峪看到那小衣,脑内轰然炸开。
一切都说通了,抓姜姮的人绝不是寻常灾民,寻常灾民怎么会知道姜家七女八女之分?又怎么会别有用心的故意拿姜姮的小衣来报信?
他们就是要羞辱她。
如此执着要害姜妧的,还能有谁?
顾峪忽地想起自己从安平回京那一晚,遇到一列运粮车马。他本以为是哪个人家出发的晚了,以至于要赶夜路,而今想想,是他大意了,赈粮的车队都是王公世家自理,哪个会赶夜路?
“去查,七日内外地人入城者,尤其是南地口音,一律收押。去最近的营所调人,自安平至京城一路,严加搜查。”
顾峪猜想定是萧氏族人干的。
他们竟然能追到安平绑人,必是潜伏在了此处,城内已经戒严,找到人应该不难。但是,他们在安平到底人生地不熟,是否会把人就近安置却不好说。
姜姮姊妹来安平赈灾并不是一早就定好的,所以萧氏族人也没可能早有谋划,算计部署应当也就是这几日的事,区区几日,他们没能耐谋划的天衣无缝,不在安平及诸临近县邑,就只有去往京城的一路了。
···
此时,已经入夜,通往神都的乡野之间,零零星星散落着一些农宅。
乡野之中不比城内居宅鳞次栉比,农户三三两两,又逢雹灾,几乎颗粒无收,农人多有往京城就食者,本就稀稀散散的农宅很多也都人去楼空。
萧蕣华领了几个忠心旧从就在这里驻扎,又收服了十来个饥民以供驱使。
“你们姜家人真是沉得住气,你的小衣都送过去了,他们竟还敢不听话?”萧蕣华看着被绑缚双手的姜姮,似笑非笑。
姜姮始终不语。萧蕣华便又道:“我和你无冤无仇,若不是你和你阿姊生得太像,我也不会绑错人,我是真心想放你的,可惜,你那位好哥哥不换。”
她看着姜姮,继续说:“不止不换,还把你那位阿姊保护得更好了,我本来是两手准备,他们果真带你阿姊去鲁班斧,等我杀了你阿姊,自然就把你放了,或者,他们倾尽全力去救你,驿店空出来,我就去驿店杀人,结果……”
萧蕣华笑哼了声:“也怪我,信上说的不够明白,他们大概不知,那小衣是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我阿姊。”姜姮看着萧蕣华道。
“她该死!”萧蕣华眼眸顷刻冷下来,“我哥哥倾国之力独宠于她,她几次小产,心情郁郁,我哥哥都罢朝陪她,还陪她游历岭南,宣威出海,我哥哥如此待她,她呢,在南都时,勾搭卫国公护她周全,到了这里,又和秦王牵扯不清,凭什么?凭什么让我哥哥一个人九泉之下死不瞑目,而她在这里逍遥自在?我决不能留着她,我要她干干净净地下去陪我哥哥!”
姜姮微微皱眉,说道:“我阿姊与你兄长是夫妻,夫妻本就该互相扶持,恩爱和睦,你兄长所为,说明他确是一个好丈夫,但是作为一个好丈夫,就有资格让妻子陪他赴死么?这是什么道理?”
萧蕣华嚷道:“是!他们是夫妻,这世上最亲密的人,本就该同生共死!”
姜姮也不相让:“你与你兄长还是至亲手足呢,血脉相连,不比我阿姊更亲密?你怎么不和你兄长同生共死?”
“谁说我会苟活,我才不稀罕苟活,等我杀了你阿姊,我就·自·杀,去陪我哥哥!”
姜姮笑了下,根本不信的样子,“你就是想苟活,又不能心安理得,所以想拿我阿姊的性命,去祭奠你哥哥,好让你,和你们那一帮族人觉得,终于替你哥哥报了仇,终于对得起先主,终于可以心安理得的苟活了。”
萧蕣华气得站起身来,居高临下望着姜姮道:“你倒是伶牙俐齿,和你那阿姊不相上下,你以为我说了不杀你,就不会动你了是不是?”
她忽又俯下身,掐着她下巴高高抬起,“我告诉你,我要你阿姊干干净净的死,因为我哥哥太喜欢她了,她必须干干净净下去陪我哥哥。但是你……”
“你长得这么好看,应该也看见那些个邋里邋遢的饥民看你的眼神了吧?我要把你丢给他们,我要让你的夫君卫国公,永远记住这份屈辱,我要让他血债血偿!”
她说罢,一扬手,命人把姜姮拖去送给留下的几个灾民,道:“弄不死就行,得让她活着,亲口告诉卫国公,这份屈辱!”
几个男人受命把姜姮丢去灾民房里,留下萧蕣华交待的话便离开了。几个灾民一时都面面相觑,不敢想还有这等好事。
他们自也看得出来,姜姮是富贵人家的姑娘,从来没有想过能叫他们染指。
“我是卫国公的夫人!”姜姮严正告于众人。
“卫国公,就那个灭了南朝,大业一统的卫国公?”有人问了句。
顾峪的这份功勋可谓举国皆知,也正因此,姜姮才将人搬出来,“不错,我知道你们只是受人蛊惑,不知我身份,才会做了错事,你们可知收买你们的,是南朝公主?”
这些灾民自也听出萧蕣华几人的外地口音,听姜姮这般说,倒也不疑。其中一个看上去颇有主见,几个灾民也都时不时看向他,显然在等他放话。
姜姮也抓住了这点,看向那人说道:“不知者不罪,你们不过是为了生计,替她绑人而已,没有犯下大错,我不会告发你们。”
“真的不会告发我们?”那个人半信半疑地看着姜姮。
姜姮重重点头,知道这般说辞无法令人信服,继续道:“如果你们救我出去,我不止不会告发你们,还会告诉卫国公你们的功劳,你们该知道,卫国公一向赏罚分明……”
话未说完,便听外头噪杂一片,火光冲天。
那个领头的灾民朝窗外一看,见是大部官兵持火把而至,已和萧蕣华的人打了起来,官兵人多,只一小会儿就把人擒下。
更有一个男人身姿挺拔,持刀朝他们这里闯来。
那个领头的灾民立即命人开门,去给姜姮松绑。
“哪个王八羔子害我们!锁住了!”开门的灾民骂道,转头就对姜姮跪下,求道:“你可说了,我们一个指头也没碰你,你别诬陷我们啊!”
话音才落,哐当一声,门锁被劈开,房门洞开。
房内只燃了一盏油灯,灯光微弱,而站在门口的男人脸色亦阴沉可怖,火光在他身后忽明忽灭,映照着那一身戾气,阴晴不定。
顾峪的刀尖还在滴血,他衣袍上也溅着血,弥漫的血腥味在狭窄逼仄的房内格外浓烈。
“夫君,我没事。”
在他再次举刀杀人之前,姜姮扑过去抓住他手腕。
他身上一向都是热的很,不知为何,这次却异常冰凉,比女郎的手心还要凉上一些。
“我没事。”
姜姮双手抓住他手腕,再次说,而后,才觉那只手腕慢慢变得温热,终于恢复了男人素来的温度。
“卫国公,我们什么都没有做,不信你问她啊!”灾民急于辩解。
顾峪看向姜姮,打量她衣着整齐,脸上也无惊惧委屈之色,再看房内众人虽形貌有些邋遢,还算齐整,没再说话,抓着女郎手腕出了房门。
忽又顿住脚步,说道:“今日事,泄露一句,一个都不能活。”
几个灾民连连应是。
“卫国公,看着自己的夫人,在别的男人身下承欢,感觉怎么样?”萧蕣华纵已被官兵押在刀下,面无惧色,反而看着顾峪扬声大笑。
“你这婆娘不要乱说,我们什么都没做!”被禁在房里的灾民连忙高声辩解。
萧蕣华不以为然,看看已经被顾峪斩于刀下的几个死士,继续挑衅他道:“还有他们,他们也尝了你夫人的味道,不愧是卫国公看上的人,妙极!”
姜姮颦眉:“你连自己忠心耿耿的侍从也要如此栽赃羞辱么!”
“是!”萧蕣华朗声道:“他们是我大陈最忠心的将士,他们的父母、兄弟、姊妹,都死在你夫君的手里,他们当然不会放过你,你还记得自己昏沉的时候,被人——”
声音戛然而至,随着顾峪手起刀落,一颗脑袋飞了出去。
刹那之间,万籁俱寂,连闪烁的火光都有一刻静止了。
许久后,姜进颤颤巍巍地回过神来,“卫国公,你……你太冲动了,她是和义郡主,就算犯了事……也得……圣上处置……你……僭越了……”
本来这局他们稳赢,只要把萧蕣华押送京城,他们此前所做一切,都有情可原,圣上就算追责,也不会重罚,可是现在萧蕣华一死,死无对证,萧氏族人若再反咬一口,恐怕圣上不会轻饶……
姜进懊恼地看了顾峪一眼。
但顾峪怎么会留着萧蕣华回京,留着她一路宣扬他的夫人如何遭人践踏欺侮?
就算回到京城,萧蕣华杀人未遂,圣上为着仁义的好名声,为着萧蕣华在京城早有疯癫之名,也不会重罚她。
就地斩杀,是他唯一能杀萧蕣华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
姜姮在浴桶内浸了许久。
萧蕣华临死前未能说完的话,始终盘旋在脑海挥之不去。
她真的不记得那些南人死士有没有对她做过什么,她醒来就察觉自己的小衣不见了,其他的……什么感觉都没有。
她以为萧蕣华到底也是女郎,曾是堂堂公主,不会下那般肮脏的命令……
可是没想到,她真的会把她丢给灾民,还叫人锁上门……
那她昏沉的时候,难道真的被那些南人……
姜姮整个人都没入浴桶内,浑身都觉恶心,恨不得从内到外剥上几层皮。
“姑娘?”
春锦在外面唤了几次,始终没人答应。
“姑娘,您别想不开呀,您想想燕郎君,燕郎君连您嫁过人都不在乎,怎么会在乎这些……”春锦拍着门扉,焦急地哭劝着。
姜姮循着她的话,想到了燕回。
更觉阵阵恶心。
阿兄当然不会嫌弃她,是她自己觉得恶心,恶心的恨不得这副身子都不要了。
“姑娘,你开门呀。”春锦很后悔没有强硬地跟着姜姮进去伺候。
“家主,你快救救我家姑娘,她好久没应我的话了。”
春锦的哭求声里,房门被顾峪踹开了。
他自浴桶内把人捞出,扯了旁边备好的软绢裹住她,抱着人放去榻上。
女郎的头发湿漉漉的,尚在滴水,不消片刻就洇湿了男人襟前一片。
他放下她,落下帷帐,也不叫人掌灯,于黑暗中紧紧抱着她,沉默良久。
“想想燕回。”
此刻,他竟有些恨自己不是燕回,不能维持她求生的意念。
姜姮的恶心感再也忍不住,俯身不断干呕。
“他们没有对你做什么。”顾峪依旧牢牢抱着她,默了片刻,忽然这样说。
姜姮抬头望他。
顾峪望着她,目光里没有一点撒谎的闪躲和不安,定定说道:“他们临死前,求我饶了他们,说什么都没做,萧蕣华在抓到你阿姊前,不让他们碰你。”
“你的小衣,是萧蕣华扯的。”他补充。
“萧蕣华那样说,是羞辱我,你别信她。”
听得出来,他声音有些着急,他做什么事都是游刃有余,气定神闲,从没有像现在这般,竟有些着急。
“真的么?”姜姮的恶心感稍稍散了些。
“真的。”顾峪沉沉说道,“别信她。”
姜姮不再说话。
顾峪的下巴轻轻抵在女郎湿漉漉的头发上,沉默了许久,平心静气地说道:“我明日要入宫请罪,你别再上萧蕣华的当,让我白白坐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