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仍旧穿着上回的裘衣,大约是因为出门太急,无心修饰,里裳的领口竟然翻到了外面来,发髻上的几枚金钗也只是草草簪上,发丝凌乱,脸色憔悴,哪里还有当日的神采奕奕。
孟壮显然并不是丢了差事这样简单。
见她哭得抽抽搭搭,孟柔也开始慌乱起来:“阿娘,究竟是怎么回事……”
“坐下慢慢说吧。”
江铣见孟柔站在风口,两三个呼吸就被冻得唇色发白,便拿起披风过来要围在她身上,孟柔连忙往后躲,披风落了空,江铣蹙眉:“穿上。”
孟柔摇摇头,她不想再要江铣的东西。
何氏握着女儿的手,看看她,又看看江铣,勉强赔笑道:“听、听姑爷的话,让你穿上就穿上。”
听见这个称呼,江铣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孟柔听见后抿了抿唇,脸色又苍白几分。
当着何氏的面,孟柔不想同江铣争执,只得披上衣裳坐下来,三人坐定后,她迫不及待地问道:“阿娘,孟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真到要开口时,何氏反倒支支吾吾起来,“还不都是那些小人作祟,见不得我们母子俩好,便要来害我们!”
前几日,何氏同从前一样出门买菜,留孟壮一人在家醒酒,可当她买完菜回来,却看见几个膀大腰圆的差役把孟壮给拖了出来,说是有人状告他贪赃枉法,盗取官家财物,长安县尉要抓他前去问话。何氏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孟壮也是给吓破了胆,什么都没说清楚就被带上枷锁押送走了。
何氏又惊又惧,只得强撑起精神去找以往和孟壮交好的人打听,谁知那些人里十个倒有六个不在家,剩下的也同孟壮一样被人带走了。孟壮原靠着江铣的安排在右卫军中做个仓曹吏,何氏便花钱托关系,好不容易找到了位仓曹参军,这才得知原委。
“阿壮他不过是借用了库里的一些东西,用完之后立刻就还回去了,只是旁人看见他吃得好,穿戴得好,便以为他有偷盗之举,但阿壮不过是借用而已。”何氏央求地看着孟柔,“那些人分明是诬告,阿柔,你只有这一个弟弟,你可不能看着他不管啊!”
孟柔皱眉:“他借的是什么东西,很要紧吗?”
“不过就是些稻米谷物之类,还有些铜器铁器……”
孟柔直觉没有这样简单,她不懂军中事,何氏也不懂,只得看向在场中唯一一个懂得的人。
江铣道:“他借这些东西,是去做了什么用处?”
何氏越发瑟缩:“不过是,不过是……”
“不过是将东西借出去给中人放贷,等时间一到便将东西原样还库,一样不少,他只以此分成利钱,是不是?”
孟壮确实不算偷盗,他只是与人合伙,借官库做无本的生意罢了。
“正是呢。”何氏松了一口气,“只是借用几天,又没真昧下来,怎么就要见官呢?姑爷既然知道,那就好办了……”
“他确实聪明,知道偷盗官物是重罪,没敢拿去倒卖,只是用来放贷赚取利钱可他怎么不想想,这样好的财路,为何旁人不要,偏偏就能让他占了?”江铣笑道,“按大秦律例,监临主守私贷官物,计其利以盗论。”
孟壮就算没有偷盗官物,但他私贷官物所赚来的利钱,也是贼赃。
母女俩同时变了脸色。
“这、这该怎么办?”孟柔急问,“阿娘,快把钱都还回去啊!”
何氏浑身瘫软在地上,她是只管享福的,就算知道孟壮的钱来路不正,也只以为是自己儿子有本事,又有门路,赚来的金子能将整个家里装填得满满当当,也让她活了这么多年能头一回穿上裘衣,带上金簪,可如今,她的金簪,裘衣,竟都成了儿子的催命符!
依照大秦律例,偷盗两百钱就要杖六十,这半年来,他们母子俩花用出去的又何止百金。
别说那些钱早都花用出去了,就算她当真能生出钱来填上这个窟窿,只怕……孟壮也出不来了。
何氏盯着眼前鎏金螺钿的桌案,突然抖擞起精神,起身跪倒在江铣面前。
“姑爷,这份差事是您给孟壮的,他现在出了事,您不能不管他啊,我们孟家就剩下这么根独苗,就算是看在阿柔的份上……”
江铣轻笑:“又不是我逼他私贷官物的,你的儿子,同我又有什么干系?”
何氏听出其中暗示,连忙又去扯孟柔的衣角:“阿柔,你快求求你郎君,快求他救救你弟弟!若是你不救你弟弟,他恐怕就要没命了!”
孟柔被母亲扯得跪倒在地上,却没开口,她浑身都发冷,脑袋也僵冷得无法思考,只记得江五说的那句话。
是啊,孟壮只是她的弟弟,同江铣又有什么干系?
她凭什么求他。
何氏连连磕头,见孟柔只是跪着不动弹,便扯着她衣袖要她也一起磕头求人。
“阿柔!都什么时候了还耍脾气,那可是你亲弟弟!”
孟柔如梦初醒。
“江……将军,求求你,”孟柔哀求,“求你救救我弟弟吧。”
江铣没有应答,只是垂下目光看向她。
孟柔怔怔地看过去,从她的视角,只能看见江铣高高在上的下颌,看见他织金滚边云锦纹的领口,她突然明白了什么。
江铣不是今日才知道这件事的,他早就知道孟壮出事了,如果不放何氏进门,她根本不会知道这一切,也根本不会……求他。
孟柔闭上眼,俯身将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将军,求您,看在我嫁……看在我伺候你这么多年的份上……”
母女俩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像她们这样的庶人,膝盖软,骨头软,下跪便宜,磕头更便宜,就算磕上一百个、一千个头,磕掉了这条
命,也不值当几个钱,又哪里能换得来一条命。
可她们只能这样做。
好半晌,孟柔听见江铣道:“你不是说,那是赏钱吗?”
孟柔浑身僵直:“江五,我……”
江铣没再理她,而是示意何氏起身。
“你女儿伺候我这么多年,确实也有几分情面。”江铣刻意将“伺候”二字咬得极重,但看见孟柔灰败的脸色,他心里也并没有多少快意,“孟壮补不上的钱,我可以帮他补,但他身为主守私贷官物,县尉既然能够捉拿他,想必是证据确凿。”
“那、那他会怎么样?”
“监临主守自盗,三十匹绢就能判绞,但他只是私贷官物,填上数额之后,应当不会重判。”江铣道,“若是斡旋得当,流放三千里。”
“三千里?!”何氏惊叫,“那怎么可以?!”
孟柔面色苍白,她已经听明白了,孟壮的罪是坐实了的,若是江铣不肯帮忙,就得判绞刑,而江铣原本时不必帮忙的。
可何氏却不肯接受:“将军,将军,您再想想别的办法吧,您一定能救他出来的……”
“办法确实是有。”江铣道,“孟壮是残疾,按律可以听赎,一百二十斤铜便可以赎死。”
何氏连忙爬起来:“那我这就去筹钱……”
可还没出门脚步便顿住,若是她能筹到钱,今日又何必求到江铣面前呢,西市的宅子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查抄了,此时回去,只怕连头上的这几根金钗,这身衣服都保不下来,一百二十斤铜快有两万钱,她又怎么能够凑得齐。
她连忙又跪下来磕头:“将军再帮帮忙吧,一事不烦二主,孟壮他、他多少都算是您的妻弟……”
孟柔实在是听不下去,她从来没做过江铣的妻子,孟壮也根本不是他的妻弟,江铣肯帮忙补全窟窿已是格外宽宥,再要求他,实在是没有道理。
她拉了拉何氏的衣裳:“阿娘,孟壮他自己做的事得要自己承担,怎么能……”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何氏一把甩开她的手,“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那可是你的亲弟弟!你是不是忘记了,他的手指到底是怎么断的!”
三年前孟父病重,孟壮为了筹钱买药,意外丢了三根手指,当年若是何氏肯早早卖了孟柔,孟壮的手,原本也不必伤的。
何氏不再理会女儿,只求江铣道:“求将军救救小儿吧!”
江铣看看满脸期待的何氏,又看看呆坐在原地,失去一切表情的孟柔,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这就是你想回的家?”
孟柔不知江铣闹这一出究竟是为了什么,若说他是要看她低头,看她求他,她已经求了,跪也跪了,头也磕了,他还想要什么?
她没有立场再去求他,也没有立场再阻止何氏求他。
江铣打开手边的檀木盒子,拿出薄薄的两张纸,摊开其中一张。
“这是切结书,签下它,你儿子贪的钱,给他赎刑的钱,立时就会送到长安县衙,最早今晚人就能放出来。”江铣拦住急匆匆就要拿笔画押的何氏,“但是从此以后,孟柔与你,与孟壮,与整个孟家,便再无瓜葛,你们母子也不能再来找她。”
“这是什么意思,阿柔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怎么能……”
江铣又摊开另外一张纸:“这一张纸,你曾经也签过的。
“这是孟柔的卖身契,作价便是我方才说的。”江铣道,“你儿子的买命钱。”
第26章 第26章曰孝悌
“你……你说什么?”孟柔惊诧地看着江铣,“你要买我?”
这简直太过可笑,太过荒诞,令孟柔除了惊讶之外竟然牵动不起任何情绪。
江铣只对何氏道:“同样的文书,三年前你曾经签过一回,那时候她作价只有二两金。”
到了京城,这身价竟也跟着水涨船高了。
“阿娘,他在说什么?”孟柔听不明白,拉了拉何氏的衣角,“什么文书,什么叫‘作价二两金’?那二两黄金不是他给我的聘财吗?”
不管孟柔怎么拉扯怎么询问,何氏都没有回头,一双眼睛只管死死盯着面前的两张纸。
三年前孟父重病,孟壮被人扣留,家中只剩下母女二人。为了筹钱,所有东西全都被当卖一空,她知道孟柔还在想办法,在没日没夜地替人浆洗衣物赚铜子,像她们这样的人,能想出来的,能用的,也不过就是这些蠢办法。
可就算洗烂了两只手,又能换来几个钱?哪里能够赎出孟壮,又哪里能够他们一家过活?
再想要钱,便只有拿人去换。
“这是什么意思?阿娘,我分明、我分明是因为冲喜才嫁给他的,有聘财,有婚书,明媒正娶。这怎么就成了买卖呢?”孟柔越说越急,“阿娘,他在骗我是不是?您是我亲生的阿娘,怎么可能会把我卖给别人?”
“你懂什么!”何氏一把摔开她的手,“那时候你父亲病得快要死了,你弟弟也要给人打死了,我们死了,你一个人还能怎么活?命都要没了,守着一张良籍又有什么用?卖了你,救了我们全家,也救了你!”
像他们这样的庶人,命运从来由不得自己,良籍或是奴籍又有什么区别。
当年江家确实是要找人冲喜,但那二两金子不仅仅是聘财,也是买下孟柔的身价钱。时过境迁,当日签了多少纸,画了多少押,何氏早都记不清了,她只知道,签下这些东西她的丈夫就能得救,她的儿子就能回家,她和孟柔母女俩才能够活下去。
何况当时江五躺在床上,眼看着就要死了。牙婆说,替他买妻冲喜的都是些外来的生面孔,或许只是想找个人给江五守寡,让他不至于连家都没成过,来人间白走一遭。等那些人走了,江五死了,孟柔仍旧还能回家来。
就算他们当真要把孟柔给带走,看那些人个个穿金戴银,出手就是二两金子的气派,想必孟柔过去之后的日子也不会太差。
至少不会比那时候更差了。
“要是不卖你,我们全家都得没命,可卖了你,我们全家都能活,包括你!如今你锦衣玉食,吃得饱,穿得暖,比县令夫人穿戴的还华贵,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
孟柔跌坐在地。
“当年您确实卖了我,是吗?”她看看母亲,又看看摆在桌案上的两纸文书,“阿娘现在还要卖我第二次吗?”
何氏别过头。
她知道,自己这个女儿虽然性情柔顺,但真走入死胡同里,便是八匹马来也拉不住。正如当年,她已经让孟柔不要管江五死活,可她还是硬咬着牙把人给扶了起来,正如江五失去下落时,明明已经让她不要再找了,可孟柔还是阳奉阴违,日日去县衙和军府点卯,非得把人给找出来。
若非如此,当年她也不必和牙婆一同做那一场戏。
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那些人没再找上门来,孟柔和江五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何氏便以为这都已经过去了。后来江五升官,江府上门接走孟柔,也没谁再提起当年事,就连何氏都快忘记那二两金子的来处了。
现下却被翻出来。
“阿娘,我是你亲生的女儿,我是你的骨肉至亲啊,我好好的一个人,你却要卖我去给人家为奴为婢?一次不够,还要有第二次。”孟柔哽咽着惨笑,“孟壮做下错事,流放于他而言已经是宽宥,您却想着要卖了我去给他赎刑?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那是你亲弟弟!你是我的骨肉,他也是我的骨肉,你们之间也是骨血至亲!流放三千里……你弟弟原本就身体不好,让他流放去做苦役,他还能活吗?你这是要他的命!你父亲已经死了,他是孟家唯一留下的血脉,他要是死了,孟家就绝后了!”
“那我呢?”孟柔仍是问道,“我就不是您的女儿了?明明是孟壮犯的事,为什么要拿我去填?”
“你可别忘了,当年你弟弟是怎么落下的残疾!”何氏愤然道,
“他的手指就是因为你才断的,你能在这家里呼奴唤婢,烧炉子穿锦衣,可他却成了个废人。现在他连命都快没了,你难道不该救他吗!”
孟柔呼吸一滞。
旁观着的江铣挑了挑眉。
断人手指是赌坊的规矩。
孟壮的手指究竟是怎么没的,何氏是真不清楚,还是在同孟壮一起蒙骗孟柔,这都不要紧。他想要的只是个结果。
“一份切结书,一份卖身契,签下这两张纸,以后孟柔同你们再无干系。”江铣屈起手指敲敲桌案,“您早一刻画押,钱便早一刻送至县衙,孟家小郎也能早一刻放出来。牢狱里的日子可不好过,何娘子还是快下决断。”
孟柔瞬间慌了神:“阿娘,我求求你,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不要……”
她伸手想要拦住何氏,可何氏却抢先一步,迅速伸手蘸取印泥按在字纸上。
那是孟柔的卖身契。
她被何氏卖给了江铣。
两份契约签定,江铣收好文书,何氏也急匆匆地起身,天色不早了,她得尽快去县衙接人,就如江铣说的,迟一刻去,孟壮就得在里头多受一刻的折磨。
将要跨出房门前,鬼使神差地,何氏回头看向女儿。
孟柔好似还没回过神,仍旧盯着空荡荡的桌案发怔。
“阿柔,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怎么可能舍得卖了你,可若让你弟弟去流放,他决计活不下来。你阿爹就剩下这么一个独苗,他死了,我还怎么有脸活着,又怎么有脸去见你地底下的父亲。你是阿壮的姐姐,今日你救了他,他一辈子都谢谢你。”
在何氏的记忆中,仿佛也有谁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阿禾,要是不卖你,你哥哥就得病死,可要是卖了你,咱们全家都能活。”
孟柔仍是呆呆怔怔,没有应答,也不肯抬头看她,何氏思及孟壮还在狱中受苦,也来不及等孟柔想通,只得先去接人了。
不要紧,阿柔向来听话懂事。
何氏安慰自己,孟柔同她是亲母女,同孟壮也是亲兄弟,这份亲缘,不是一两张纸就能断绝掉的。
她就算现在想不明白,日后总会明白的。
江铣指派松烟将何氏带出去,送她去县衙接人,何氏虽然不大满意,但终究记挂着儿子,还是随着松烟去了。
回到偏院,孟柔仍旧坐在原处,过大的裘衣挂在身上,越发衬得她身姿娇小可怜。
外头寒风凄凄,内里炭气逼人,孟柔就坐在这风口,也不知是冷是热。
“阿孟,你已经知道真相,以后就不要再闹了。”江铣伸手想扶她起来,“我们还像从前一样。”
孟柔惊惶地打开他的手,看着他的目光十分陌生,就像在看一个从没认识过的人。
回到从前,哪里还有什么从前。
她从前以为她是江铣的妻子,他们是同患难,共生死的夫妻,可打从一开始,她就只是个值二两黄金的侍婢。
她竟还以为江铣不放她走,是要让她做妾,可她连做他的妾都不配。
他要买下她。
“江五,我求求你,你放过我吧。”孟柔如梦初醒,迅速跪在他脚边,“我什么都可以做,我可以给你打扫,给你洗衣,做什么都行,您花在孟壮身上的钱,只要给我时间,我都能还得上。只求您别让我落下奴籍……”
为人奴婢,便是供人驱使,被人随意买卖。小郑娘子落水那日,那些奴婢明明什么也没做,便被大夫人随意发落,甚至就地打死。
落下奴籍,那便是连人都算不上了,只是个物件而已。
“我求求你,江五,看在我曾经帮过你的份上。”孟柔不住磕头,苦苦哀求,“当年你瘫在床上,是我帮你洗衣换药,是我给你找医工,煎药熬药陪着你站起来的啊,我和你同床共枕三年,就算不是夫妻总有点情意在,我求求你,你不能这么对我!”
“放了你,让你回家?”江铣垂眸看着她,实在难以理解,“这就是你的家人,你已经知道了,你根本无处可去。”
“我可以……”孟柔终于明白过来。
卖身契让她落入奴籍,切结书让她与家人断绝关系,孟柔从此便是江铣一个人的奴婢。这是江铣早就打算好的,他怎么可能会心软。
再求也是没用的。
孟柔以后是生是死,全都只看江铣的心意,就算是旁人再要买她,就算是日后她想脱籍放良,也只有江铣能做决定。
江铣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终究还是不忍心,放软了语气唤她:“阿孟……”
“她卖了我,你买了我,你们又有什么区别?”孟柔满脸是泪,却突兀地笑起来,看向江铣的眼神中,第一回真切地流露出恨意,“说到底,我不过是个供人买卖的物件罢了。”
孟柔知道自己的眼睛在哭,但她其实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好哭,毕竟这件事实在是太过可笑,她太过自以为是,太过贪心妄想,竟以为自己还能做个堂堂正正的人,还能堂堂正正地走出去。
江铣冷眼看着她,放下手,直起身。
“你已经是奴籍,无故出府便是逃奴,”没有江铣的命令,她也出不了府门,“以后便不要再想着离开了。”
没有得到孟柔的回应,江铣也不恼,他知道对于孟柔来说,今日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她需要时间消化。而他们有的是时间。
江铣知道孟柔一直将他当做丈夫,从他还是江五的时候就是这样,也知道孟柔以为自己是他的妻子,这不怪她。在安宁县的那三年里,他们就是这样互相扶持着走过来的,甚至某一瞬间连他也迷惘过,或许长安的一切不过是前世幻梦,他就是江五。
可终究他是江铣。他回到了长安,回到了齐国公府,他从来都是江铣,而非安宁县的一个小小军户,不论他的妻子是谁,都不可能会是一个乡野庶人,一个田舍妇。何况他与孟柔的所谓“婚事”原本就是一场算计。
朝堂之险远甚沙场,自回到长安之后的每一天,江铣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管是在江府还是在公廨,稍有不慎,他便会死无葬身之地。大夫人带孟柔上京,原本就包藏祸心,他不是不想一开始就告诉孟柔一切真相,告诉她自己的婚事绝不是两情相悦、两心相许就能成就,对于世家子弟来说,婚事是结盟的手段,是交易的依凭,于他而言,这更是重要的筹码之一,安宁县的一切,终究只是一场幻梦,是她的,也是他的。
可惜这一切孟柔不会懂,他也一直没能说出口。
最终还是走到今天这一步。
阿孟若要恨他,那就恨吧。江铣抚着怀里属于孟柔的身契,稍稍安下心。
终归她离不开他。
第27章 第27章曰糟糠
“阿孟。”
孟柔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外头天还没亮,到处都是黑乎乎的,被窝外头冷得像冰窟一样,眼皮上像挂着两个铅坠,又干又涩,她努力睁了睁眼睛,却还是抵不过浓浓睡意阖上了眼。
“阿孟,该醒了。”江五轻声道。
他声音虽然悦耳,却也恼人得很,孟柔不想听,又舍不得把手伸出被窝来捂耳朵,便含着下巴往他怀里蹭。
面前胸膛震动,是江五在闷笑,孟柔不肯起,他也不催促,只在她发心处落下一吻,不急不缓地揉捏她的耳根。
“阿孟……”
孟柔浑身一颤,猛地坐起身。
年关将近,正是家家户户要换桃符的日子,左邻右舍知道江五会写字,早前便都拿着木牌上门请他帮忙画桃符,说是市里的桃符要价太高,小小一对便要五个铜子,
且上头的字还没江五写的好。后山上便有桃树,孟柔决定干脆做些桃符去市里售卖,几日下来倒是卖得不错。
孟柔抱着肩膀钻出被窝,跺着脚烧好水,端回来同江五一起梳洗完,再扶着江五坐起身,将木桌、砚台、毛笔都放在他手边,又从箱笼里取出昨夜剩下的半截蜡烛点好,江五画桃符的功夫,她便去灶上做好这一日的饭食,市里太远,她单是来回就得有快两个时辰,她不在的时候,江五得自己照顾好自己。
她把热软乎的白饼裹起来,将热水、热粥都端回屋,又往炉子里加了两块炭,抬头一看,连忙吹熄蜡烛。
江五现下恢复了好些,但还是不能久坐,画完桃符,又抄好十来张佛经之后便有些坐不住,额头上也渗出细汗来。
吹灭了蜡烛,屋里便只有炉子里的炭火还亮着光,江五无奈地搁下笔:“好不容易才化开墨,你好歹让我写完这一张。”
抄写佛经也是为了钱。县里有许多大户人家供佛,为了积攒功德便要抄佛经,可他们并不全都认字,便请些会写字的人代笔抄好,他们盖上私印,也算是件功德了。桃符就只卖这几日,佛经却是随时都有人要,给的价钱也不少,一张能有两个铜子,只是抄写时要工整,不能有错字,还要从头抄到尾才能算一张,比画桃符费力多了。
孟柔不由他分说,收好东西道:“做这些活计是为了赚钱,赚钱是为了给你治病,你做这些活计反倒把身体弄伤了,岂不是白费功夫?”她一边埋怨,一边扶着江五躺回去,“就算你不抄经,我去替人打络子也能赚钱。”
说着又懊恼,早知道不该让他做这些活计。
江五没答话,他多抄十张佛经,孟柔便能少一刻在外头叫卖,他觉得很值当。
转眼天就要亮了,孟柔也该出门了。
“你一个人在家乖乖等我回来,吃饭时别偷懒,记着在炉上热好了再吃,也别忘记要喝水。对了,睡觉之前要把水壶挪下来,别等水烧干了都不知道,又像上回一样,只能渴着等我回家来。”
孟柔每回出门都要这样事无巨细地交代一遍,每回江五也都不厌其烦地一一应答。
临出门前,江五又叫她过去。
“怎么了?”孟柔束好衣裳。
江五一本正经:“你一去就是一天,总得亲过再走。”
孟柔瞬间红了脸:“说什么呢,又不是小孩子,有什么可亲的。”
话虽这么说,却还是磨磨蹭蹭地凑过去俯身,江五没动弹,她嗔怪地瞪他一眼,勉为其难地碰了碰他的唇。
“行了?我得走了……唔。”
江五扣着她纤细的腰身,凌乱的呼吸瞬间交缠在一处,他咬住她柔软的唇,与她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直到孟柔喘不上气时,他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
“这样才够。”江五揉着她的耳根,声线喑哑,长睫在眼下打出一层阴影,也为他的目光遮上一层帘幕,可孟柔还是从中觉察出危险。
若是再这么下去,今日就不用出门了,孟柔连忙推开他起身,扯好衣裳,抚上发髻时突然一顿。
她梳头时只簪了一支发簪,统共也只有那一支木头发簪,可现下却摸到了两支。
“呀,你什么时候做的!”
孟柔连忙摘下来仔细看,这是支桃木簪,木料是从做桃符用的木头里挑拣出来的,算不得上佳,但好在雕工精细,边缘修整得极光滑,没有一点崎岖之处,簪头处还刻了朵精致的桃花。
江五没答,只笑着问:“喜欢么?”
孟柔却害羞起来,不肯说话,只把旧木簪拆下来,松下发髻,又把新的递过去。
江五撑起身,替孟柔重新绾好头发,将碎发都收拢别在她耳后,又扯了扯她的耳朵尖。
“好了,去吧。”
“孟娘子,孟娘子?”
孟柔睁开眼,怔怔地看着叫醒她的傲霜。
傲霜满脸担忧。
“娘子是被噩梦魇着了?我方才叫了好久也不见醒。”
噩梦?
孟柔记不大清了,只觉得睡着时浑身都暖融融的,也不觉得有什么惊惧之处,摸一摸眼睛,竟然满手的泪水。
看来果真是个噩梦。
孟柔没太在意,擦干净脸问道:“什么时辰了?”
“快午时了。”傲霜道,“原本不敢打扰娘子安睡,只是总该吃些东西才行。”
午时了?孟柔看向窗户,窗外挂着厚厚的毯子,看不清外头究竟如何。
自何氏上门之后,已经过去不知多少日了,江铣没再回来过,院里也没谁让她挪地方,孟柔仍旧住在西厢房里,众人也仍像原来一样对待她,傲霜也从来没改过称呼,仍旧称她孟娘子。
好像那日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都还同原来一样,可孟柔心里知道,不一样的。
她已经是奴籍了。
当日傲霜受辱,她还自以为是地做主救下她、留下她,可转眼之间,她们便已经是一样的人了。
傲霜端来了饭菜,但孟柔并不觉得饿,只是看在傲霜辛苦,勉强忍着恶心吃下去一两口,便又躺了回去。
她浑身提不起力气,不知饥饿也不觉口渴,现在她只想闭上眼睛睡觉。
迷迷糊糊地,便又做了一个梦。
这回孟柔梦见了她和江五的婚仪。
彩色绸幔遮天蔽地,红烛高照,仍旧是那个小小的院子,里头站满了人,是从没有过的热闹。
阿爹治好了病,枯瘦的双颊也养得丰盈起来,阿壮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短打,端端正正地作揖行礼,唤道,“姐姐,姐夫。”阿娘听见后“啧”了一声,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就你嘴甜,礼还没行完就叫上姐夫了?!”
众人哈哈大笑,邻家的徐老丈,东街的赵家阿姐,年迈的齐医工,就连县令老爷和差役大哥也都来了,整个安宁县仿佛都塞进了这小小一方庭院,所有人都喜气洋洋,所有人都在真心恭贺他们。
孟柔身着彩裙,金簪、银钗插满了头发,各色珠饰琳琅垂落在耳边,额头上痒乎乎的,是临行前阿娘给她贴上的珠贝母花钿;两臂上紧紧缠绕着的,是阿弟给她打来的宝石钏子;脖颈上垂挂着的百福璎珞,是她阿爹上城隍请神仙开过光,能保佑她一生福顺的嫁妆。
手上抓着的遮面扇,则是江五给她的聘礼,扇面上一对栩栩如生的大雁正在水中嬉戏。
一切都无有不足,无有不美,欢笑声,喧闹声,响彻云霄的爆竹声,满目都是喜庆的红,是客人们欢欣的笑容,鼻尖嗅到的浓重香气,是傧相洒在香炉里的椒末。
站在她身侧的是她的丈夫江五,他从战场上得胜归来,换下铠甲,穿上新郎倌的红衣时,仍旧是那样器宇轩昂。
孟柔和江五从来没能有过一场婚仪。他们成亲时是冲喜,一切只能从简,后来境况虽好些,但为着给江五治病买药的缘故,也总攒不下钱来,就算攒下钱,也不会浪费在这种小事上。
如今终于有了。
锣声响,吉时到,男女婚嫁是大事,也是重礼,宾客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将时间让给这对新人。
傧相高声道:“一拜天地。”
孟柔绯红着脸,一手稳稳握着遮面扇,另一手紧紧攥着红绸,红绸的另一头,是她心爱的郎君。
她屈膝稳稳下拜,这一礼,她曾在脑海中操练过无数回,不会出一点差错。
可红绸的另一头却没有丝毫动静。
全场静悄悄的,仿佛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身边的人却还跟个木头似的一动也不动。
孟柔轻轻拉了拉红绸,又悄声道:“五郎,该拜天地了。”
江五仍是没有动作。
孟柔等了又等,不由得焦急起来:“五郎,你快拜呀。”
可江五仍是没动。
孟柔呼吸渐渐变得急促,她顾不得什么规矩,也顾不得什么吉不吉利,她怕江五出了什么事,怕他的腿伤又疼起来,连忙放下扇子看过去。
空无一人。
只是一眨眼,江五,爹娘、阿弟和所有的客人都消失不见了,甚至连整个院子也都消失了,她孤身一人站在无尽的黑暗中,周围什么也没有,只有她一个人。
“你……你们……”
孟柔慌乱地回过头,江五却在好远好远的地方,正揽着个面目不清的人站在厅堂中行礼,周围的宾客仍旧喜气洋洋,恭贺不绝,都没发现新娘换了人。
“江五!”孟柔心头一紧,连忙冲过去,“我在这里!我才是你的娘子啊!”
江五原本笑吟吟的,转过头时脸色却忽地变得冷凝,甩开了孟柔伸出来的手。
“你不过是一个庶人,这样卑贱。”他道,“士庶不婚,你怎配做我的妻子。”
与此同时,他身边那人放下扇子,她竟有着长孙镜的面孔。
……
孟柔呼吸一阵急促,猛然睁开眼,江五竟然就坐在自己身前,他眉心紧锁,目含忧虑,薄唇微微抿直,同梦中人冷厉如霜的神情像了七成。
第28章 第28章色类别
孟柔尖叫着打开他的手。
“啪”地一声响,两人同时怔住。
江铣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孟柔缩了缩肩膀:“我,我只是……”
她以为还在做梦。
可是梦境与现实好像没什么两样,那些话,那些事,都是江铣自己做出来的。
或许是因为愧疚,又或者是可怜孟柔,江铣勉强压下脾气,柔声道:“我听她们说,你已经四天没出门了。”
孟柔一怔,原来已经过去四天了。
江铣继续说:“虽说外头冷,但总闷在屋子里也不好,我让人新给你做了几件衣裳,有斗篷也有披风,还有几个暖炉子,过两日就会送来,到时候你抱着去外头……”他顿了顿,“去碧玉湖边的时候,便不会再怕冷了。”
孟柔盯着他好一会儿,背过身去。
“不用了,我不想出门。”
江铣从顺如流:“就算不出门,在院子里走动走动也好,整日待在榻上便是没有病也会闷出病来。”
孟柔不应答,也没转回身。
“阿孟,说话。”
孟柔讥诮地挑了挑唇角。
他想要她说什么,难道是要她感激他,终于肯放她出去?
碧玉湖的奇花异草,亭台楼阁,假山假石,初见时还有几分新鲜,多看几回便觉出处处含着僵板,入了冬之后,那些鲜艳的花草枝条也都干枯萧瑟得不成样子。况且她如今已是奴籍,从前她还能挺直了腰板去逛园子,如今又算什么呢?她的身份这样低贱,若是撞上江婉,郑瑛,乃至大夫人,她又有什么脸面同她们交谈。
她根本没脸出去。
“你弟弟已经放出来了,他没事,也没受什么苦。”江铣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她的回应,只得另起个话头,“你阿娘和他身上没剩什么钱财,我便让人取了二十两银子给他们带着离开。”
有了这些钱,足够他们回到安宁县从头开始了。
“离开?”孟柔反应过来,何氏和孟壮的钱已经花光了,住的宅子也没了,他们什么也没有,在长安城待不下去自然只能离开,“他们什么时候走?”
江铣道:“今早已经出城了。”
孟柔沉默一会儿,泪水顺着眼角淌落,洇入被衾不见了。何氏和孟壮离开长安城后,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却要待在这四方院墙之内,或许永远也出不去。
他们还能有再见面的一天吗?或许不能了,大概永远也不能了。阿娘在签下文书卖了她时,可曾想过那会是她们母女最后一面?
也许没有。但即便何氏知道,她也会签下那张卖身契。
“阿孟?”
江铣发觉不对,扶着她的肩膀,近乎强硬地将人抱起来,果然看见了她满脸的泪水。孟柔哭得不住抽气,江铣叹了一口气,将人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他早知道孟柔会伤心,但她总要伤心这一遭,他在做下决定的时候便觉得不能心软,可对着孟柔的眼泪,他的一颗心又硬不起来。
“别哭了,阿孟。他们走了,但是你还有我,我们……”他叹息道,“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你不是想要个孩子吗?我们可以生个孩子,以后你,我,还有孩子,我们仍然是一家人。”
何氏不是头一回卖孟柔,更不是头一回利用这个女儿谋求利益,这样的母亲,这样的弟弟,不要也罢。他才是孟柔真正的家人,他会好好照顾她。
孟柔却极惊惶地推开他:“不行!”
江铣皱眉,这是她今天第二次推开他。
饶是告诉自己要忍耐,可江铣的火气还是忍不住地冒上来。何氏算计她,孟壮故作不知,从中获利,可孟柔还是念着他们母子。而他为她出气,告诉她一切真相,分明这世上只有他真心待她,他只是不肯让她离开,她却这样抗拒他。
江铣抓住她的手臂,想要强行让她回到怀里,这一来却让孟柔越发害怕,让她像只受了惊的兔子挣扎起来,推、打、踢、咬,孟柔无所不用其极,不断推拒着他,直往床榻更里头躲,只想离他远远的。江铣正在气头上,不肯放手又不肯弄伤她,只得顺着这力道也往榻上去,膝盖不慎被她蹬了一脚。
“你……”
江铣脸上瞬间失了血色,冬日寒冷,他的旧伤原本就隐隐要发作,只是他早已经习惯了这疼痛,即便腿上的伤从未痊愈,他有时候也会忘记自己曾经受过伤。可现下被孟柔这么一踢,剧烈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他差点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比旧伤令他更疼的,是孟柔。
阿孟从来没有忘记过他的伤,甚至比他自己更在意他的腿伤,可是现在,她踢了他。
伤心与失落克制不住地往上涌,愤怒的情绪也再压制不住,江铣强硬地抓住孟柔的胳膊将她扯过来,困在怀里。
“你到底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孟柔哀求地看着他:“江五,我求求你,你不要这样对我。”
“我怎么对你?你要我照顾你的母亲和弟弟,我照做了。他们贪心不足,犯下大错,我也尽力替他们解决。你要我救下那个侍女,要我把她放在院里,我也照做了。你喜欢首饰,百金、千金我也给你买回来,你觉得冷,我便给你买一屋子的衣裳。你日日在这里躺着,日日忤逆,日日胡闹不休,我也全都容忍了。不过是不让你做我名份上的妻子,你便要这样憎恶我?”
原来他还是不甘心,不甘心满心满眼只有他的阿孟有朝一日,竟会用这样惧怕的眼神看着他。
好像他是什么可怕的恶鬼。
正要不管不顾地吻下去,却听孟柔道:“你我若是生下孩子,你要叫他怎么做人?”
江铣一愣:“什么?”
“我已经是奴籍,生下的孩子就算不是奴籍,”孟柔神情哀切,“有我这样一个阿娘,你要让他怎么做人?”
“阿孟,你在说什么?”江铣慌了,“我们的孩子自然是最好的……”
“你是妾生的儿子,而我连你的妾都不是,将来生下孩子,境况只怕比你还不如。”孟柔打断他,“我已经是这样了,我已经是奴籍了,难道还要再生下一个孩子,让他只能唤他人做母亲吗?”
“阿孟!你!”
江铣起先是愤怒的,对,没错,他的生母戴怀芹是个妾室。她名分不正,连带他打从出生也只是个不成器的庶子。家族门楣,世系传继,那是嗣子的职责,而他,过得不好是理所应当,过得太好,便要遭人忌惮陷害。
父亲不是父亲,是家主,母亲不是母亲,是阿姨。对于那个他日日唤作母亲的人来说,他是她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他从不在乎旁人拿他的身份做文章,也从来不在乎那些人在背后的嘲
笑,因为事实如此,而那些人之所以会以此讥讽他是个妾生的儿子,也只是因为他太过出挑。
只有孟柔,只有她说出这些话时,才真正能伤到他。
江铣从不在意庶子的身份,可是……
他要让他和阿孟的孩子也经受这一切吗?
江铣攥着孟柔的手臂,越攥越紧,几乎要隔着皮肉捏住她的骨头,但孟柔好似不知疼痛,不要命似的,硬撑着开口,
“如果你还念着我一点好,求你别让我生下孩子。别让我一辈子对不起他。”
……
江铣最终还是没对她做些什么,伤害孟柔并非他本意,他更不是什么急色的人。
他只是想……想确认阿孟还是从前那个阿孟,确认她还是他的阿孟。
夜深了,孟柔听着江铣逐渐平稳的呼吸,试着轻轻将箍在腰间的手臂抬起来,可是越挣动,他便抱得越紧。
孟柔不想弄醒他,便放弃了。
次日醒来时,江铣果然已经出门了,只是这回特意交代了珊瑚告诉她,说是午后便会回来。
孟柔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地应了声。
以前的她有多期待江铣回来,现在的她就有多希望江铣不要回来,事已至此,她不想再费力气同他争执些什么,左右再怎么争,他也不肯消了她的奴籍放她走。
只是她仍然不明白,听昨日江铣说的那些话,他像是很爱她了,可若是爱她,又怎么会这样欺辱她。
而若是不爱她,江铣又为什么非要留她在身边,日日怨怼。
罢了。孟柔想不明白,便不打算再想了。
她正要继续睡觉,珊瑚却打起了床帘,请她起身。
“孟娘子,晋阳公主殿下驾临,特地指名要召您去主院相见。”
晋阳公主?
孟柔皱着眉,心里突然冒出个荒谬的想法。
虽然不晓得是因为什么,但晋阳公主似乎当真对她有几分青眼。
孟柔心思活泛起来,精神也瞬间一改这些天来的颓丧。
若是求公主让她放良,回归原籍,即便是江铣也不能违抗她的命令吧?
可是当她来到主院,跪在晋阳公主面前求她放良时,公主却笑了。
多日不见,晋阳公主仍旧光彩照人,仍旧仪态万千,她的笑声也仍旧如记忆中那般尖刻刺耳。
“你想的倒是好。可江家五郎如今是朝廷新贵,父皇很是器重他。我为什么要为了你一个庶人……”晋阳公主道,“不对,是一个奴婢,去得罪他呢?”
第29章 第29章分飞燕
晋阳公主上门并未让人事先通报,崔有期对她的脾性已经略有了解,并不感到意外,把人引进正堂后才婉转问起她的来意。
冬日各处风景都凋肃,她总不能又是来逛园子的。
晋阳公主微微一笑:“听说你家热闹,我是来瞧热闹的。”
崔氏皱眉,随同公主一道前来的昌明县主无奈一笑,上前行礼道:“夫人莫怪,公主是听说府上少夫人身体不适,特地前来探望的。”
“原来如此。”
崔氏笑着点点头,心里却纳罕,这几日郑瑛确实抱恙,连带着府里的事务也都脱手不干了,可又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大病,以她们俩的交情,也值当晋阳公主前来探问?
等三人坐定后,晋阳公主说起许久未见孟柔,崔氏才算明白,她是真来看“热闹”的。
孟柔很快就被叫起来到了主院。
正堂上,晋阳公主高居主座,左边坐着昌明县主长孙镜,大夫人则被挤到了右边。
孟柔不敢多看,跪地叩首行礼:“庶人孟氏,拜见公主殿下,拜见县主,拜见夫人。”
她俯趴在地上,眼前只有黄蕊红瓣的花样地砖,上头贵人们的碗盏轻轻碰响,没人叫她起来。
好一会儿,才听见公主轻轻笑起来。
“你不老实。”晋阳公主道,“听说你已经没入奴籍了,怎么还自称庶人呢?”
一阵寒意从地底传遍全身,孟柔忍不住浑身发颤。
事情过去不到十日,为什么连公主都知道她已经是奴籍了?
虽说孟柔以前从没买过奴婢,但她也清楚,签卖身契是一回事,上官府落籍又是另一回事。虽然那日何氏签下了她的身契,但只要江铣不去官府落籍,她在官面上就还会是自由身。
这几日她伤心归伤心,难过归难过,可没人叫她挪院子,江铣也仍旧如以往一样待她,她心里便还存着一丝希望。
她以为江铣只是拿着这张身契要挟她恐吓她不许走,可是。
江铣当真让她落入奴籍了。
“我、我……”孟柔闭了闭眼,颤着声改口,“是奴婢失言了。”
“九娘……”长孙镜担忧地看着孟柔,正要劝公主别再戏弄人,身边站着奉茶的小侍女却一个不经心,将碗里的茶水泼到了她裙摆上。
长孙镜唰地站起来,那侍女则“咚”地一声跪倒在地,不住磕头。
“求娘子恕罪,求县主娘子恕罪,奴婢当真不是故意的,求县主娘子饶命!”
不过两三个呼吸,她便连磕了好几个响头,额头肿得几乎渗出血,脸上一塌糊涂,全是鼻涕和眼泪。
长孙镜无奈道:“行了,别磕了,我并没有被你烫着……”
话还没说完,便被崔有期出声打断:“你这个下作东西,家里规矩怎么教的,让你赶着上来冒犯贵人!”
家里下人伺候不当心,崔有期面上无光,当时便叫来嬷嬷要发落了这个侍女,长孙镜连忙拦住她。
“她只是犯了个小错,我也没伤着,只是这身衣裳湿了……”长孙镜看着扎着一对羊角髻的侍女,心生怜悯,“夫人慈悲,便让她陪我去换衣裳吧。”
客人都这样说了,崔有期只得应允,又派了个得力的嬷嬷一起跟着去了。
人走了,晋阳公主饶有兴致地收回目光,冲着孟柔道:“瞧见没有,这才叫认错。”
孟柔浑身僵直,不知道是不是该磕头。
幸而公主很快又道:“罢了,我也没兴致瞧你们这些人磕来磕去。”喝了几碗茶,吃了几枚点心之后,抬头瞧见孟柔仍跪在底下,奇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没人叫起,孟柔根本不敢起身,便一直在原处跪着,大夫人虽看她碍眼,却也不好僭越叫她走,此时公主发了话,她连忙朝孟柔使个眼色:“还不快下去。”
孟柔直起身,犹豫一会儿,终究没走。
先前公主召见她时,虽然也没给她几分好脸色,将她当个侍女使唤,但现下却是看都懒得多看她一眼。公主已经对她失去了兴趣,现在若是走了,以后就恐怕没有再被召见的机会了。
心脏砰砰跳起来,手心也渗出细汗,她害怕极了,可事已至此,怕又有什么用?若是这次不能脱了奴籍离开江府,以后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走啊!”崔有期见她不动,蹙眉示意旁人把她带下去,可孟柔却上前一步,重重跪倒在两人面前。
“求公主宽宥,放奴婢回家吧!”
晋阳公主侧过脸上下打量她,好似终于来了些兴趣。
“你要回家?这可奇了,你不是江府的人吗?还想回哪里去?”
孟柔连忙回答:“我、奴婢是安宁县人,并非是这里的人,被卖成奴婢,也不是奴婢自己甘愿的。”说着连连磕头,“求公主开恩,放我回安宁县吧。”
即便不能放良,放她回安宁县也好,身上的奴籍等离开江府,离开长安之后,再想办法也不迟。
“你上回还说,你是江五明媒正娶来的,如今怎么又不愿意了?”公主笑吟吟看她,“我可是听说了,你家五郎为了你,能上天,能入地,连父亲母亲的院子都搜了,他对你可是真心一片,你如今却不愿意了?”
听见这话,就连崔有期的面上也显出几分不自然。
她到现在才明白,公主要看的热闹到底是什么。
上回江铣在宵禁之时闭门搜府,夜半三更明火执仗,外头不可能一点动静也没有,不论江恒再怎么懊悔,再怎么恼怒,江家出了这么个忤逆不孝的东西,终究还是成了全长安城的笑话。
孟柔一愣,她并不晓得江铣到处寻她的事,此时听
公主说来也只是摇摇头。
“他如何做是他的事,与奴婢并不相干。求公主宽宥,发发善心,放我回家吧。”
公主却好似生气了。
“你家五郎对你这样好,为了你得罪了全家,被外头的人非议。他为你做了这样多,他这样看重你,你不但不知感激,反倒上我一个外人这里说他的不是,当真是不知好歹。”
“我……”
孟柔茫然,她不过是想要回家,哪里说了江铣半句不是?
晋阳公主却已经收回了视线,连带着收回了对她的那一点好奇心。
“你想的倒是好。可江家五郎如今是朝廷新贵,父皇很是器重他。我为什么要为了你一个庶人……不对,是一个奴婢,去得罪他呢?”
崔有期也沉下脸。
“还不快下去!没皮没脸的东西,如此张狂放肆,也不怕冒犯了公主!”
说罢,便有两个膀大腰圆的嬷嬷上前来,架着孟柔的肩膀将她拖出院外,扔在地上。
料理完孟柔,那两个嬷嬷也没立刻走,搓了搓掌心朝她啐了一口。
“不过是伺候公主几回,家里人客气称一声‘孟娘子’,便当真以为自己飞上枝头要变凤凰了。家里的郎君再如何,也是你一个庶人能攀附上的?”
“唉,姐姐这话说得不对,”另一人帮腔道,“她呀,如今已经是个贱籍,再不能吆五喝六把自己当主人看了。”
“还想求公主娘子的恩典,我呸!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跨进院门去,只留下孟柔孤零零倒在地上。
那两位嬷嬷,她从前从未见过,也不知究竟是哪里得罪了她们。至于“吆五喝六”,她更是从未有过。
她不知道,在有些人眼里,单单是挺直腰板从他面前走过便是冒犯,便是得罪,便要引人背后唾弃。于他们来说,但凡有人落难便值得额手称庆,并不需要什么前因。
孟柔一瘸一拐地往回走,来来往往的侍女见着她,也没人再像从前一样对她笑意相迎,殷勤前后,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灰头土脸地往前走。
她原本就将大娘子,将少夫人乃至七娘子得罪了个干净,今日又被公主亲口斥离,哪里还有什么尊荣和体面。至于五郎……将她落入奴籍的,不正是五郎吗?
孟柔忍得了疼,忍得了骂,却忍不了他们的目光,回偏院的路从来没有这么遥远,她不想再碰到旁人,特地捡了偏僻的小路绕行,无意间路过上回救下傲霜的竹林,又听见里头有人在说话。
她不想理会,也不想被旁人撞见,加快脚步想要离开,却听见里头有女声唤道:“五郎……”
江府里只有一个五郎,是江铣?
女子的声音也很耳熟,像是在哪里听到过。孟柔不确定,但她瞬间就想到了今日陪同公主前来的长孙镜。
是她吗?她在和江铣……是她在和江铣说话?
孟柔停下了脚步。
她突然想起了先前的那个梦,梦里江铣怒骂她是个庶人,不堪匹配,却搂着长孙镜在他们安宁县的院子里成婚。
江铣亲口说过士庶不婚,他不把她当成妻子,以后想必还会要成婚,他总是要另娶个女人做妻子的。江铣觉得她不配,那就是要再娶个能配得上的人。
长孙镜会是那个人吗?
他们有着一样的玉佩,那块玉佩,在三年前,在她嫁给……在她到江铣身边时便存在了。
孟柔屏息静气,小心翼翼地绕开地上的枯枝落叶,蹲身从竹林间隙中望过去,一男一女长身鹤立,正是江铣与长孙镜。
他们果然是相识的。
先前只是猜测,并未真切求证过,孟柔直到如今才真正确定这一点,她有些想走了,她其实并不在意他们究竟会说些什么,那都是他们之间的事,如今她连江铣的侍妾都算不上,她只是他的一个奴婢,又何必在意这么多。
心里想的清楚,可身体却还是忍不住地往前探。
“……自我回京以后,你多番借口避开我,甚至连我哥哥的请帖都不肯收……我听旁人说你日日带着的,听说……碎了,可是我总以为我们的情谊不会变,直到前几日,你又突然不带了。”
他们似乎是在说那块玉佩的事。长孙镜看上去很激动,原来她这样的人,在面对情郎时也会失去所有体统与脸面。
“五郎,你是不是还在怪我?还在怪我当年……”
江铣无奈地打断她:“柔娘。”
第30章 第30章吉花钱
孟柔起初还以为自己是被发现了。
三年前她抱着包袱嫁给江五时,他受了重伤,意识也模糊不清,嘴里说着糊涂的昏话,唯一能听清的便是这声“柔娘”。
孟柔原本以为这是在叫她,这三年来她一直都这么认为的,即便江铣清醒以后,与她做了真正的夫妻,却再没这样亲昵地唤过她的名字。
可江铣并没有发现她。
“柔娘,”他对长孙镜道,“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何必再提。”
孟柔猛地转过身,死死地捂住嘴,将一切声音压在肚子里。
他怎么会叫县主“柔娘”呢?县主的名字分明是……
可谁说人只能有一个名字。
那日公主分明告诉过她,人有封号,有姓名,有行第,还有字号。
昌明县主长孙镜,小字柔娘。
孟柔死死压抑住声音,后头的人又再说了些什么,她已经全都听不见了,她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起身的时看见脖颈间掉出来的银花钱。
这原本是她的嫁妆,是打在江铣的玉佩上的那些银钉。
孟柔带着玉佩出门的那日,门房上的小厮见劝不过她,便给她指路让她去找不远处的一位玉匠,玉匠一见那玉佩便狐疑地看着她,问她是不是国公府江家来的。
孟柔一时答不上来,他又端着玉佩在灯下看来看去,直道可惜。
“当年陛下驾幸麟游狩猎的时候,看见有一头白鹿在林中奔走,引镝击之,一矢即中。可等众人到了跟前才发现,哪里是什么白鹿,被箭矢劈成两半的分明是块白玉。美玉天然无瑕,没有丝毫绺裂,莹润如同羊脂,只可惜生生被劈成两半,做不成什么大物件,圣上便令宫中匠人做成一对鸾鸟玉佩赠与先皇后,皇后甚爱之。
“约莫是七、八年前,齐国公家的小郎君中了进士,被圣上点为探花使,先皇后见他样貌俊俏,便将其中一块玉佩赠给了他,而另一块玉佩正在国舅家的县主娘子手中。我记得,当年还有好些人家带着图样和玉料上门,说是要做一样的作信物,借些天赐良缘的福气,只可惜……”玉匠摇摇头,问孟柔,“你手上这个也是仿的?料子倒是不错,只是怎么这么不爱惜,竟然摔碎了。”
匠人指着玉佩上的银钉给孟柔看。
“刚摔碎的时候就该来找我,先前找的也不知是什么黑心肠的锔匠,玉石上头怎么能打锔钉呢?真是糟蹋东西,用的还是劣银,你看这里,都发黑了,说明里头掺了白铜……”
孟柔问他:“能把这些银子熔下来,另打成旁的物件吗?”
“能是能,不过……”玉匠一愣,“你要的是上头的银子?我还当你是来要我重新镶补。”
孟柔胡乱点点头:“重新镶补需要多少钱?”
两人约定好价钱和工期,玉匠当即便把银钉烧解下来,但熔下来的银子实在太少,成色也不行,实在不够再打成别的物件,玉匠便随手拿了枚银花钱抵给她。
孟柔不住摸索着花钱,力道大得连指腹都刻出印记。
孟柔难道是今日才知道江铣与长孙镜有关系吗,不是的,早在看见另一块玉佩时她便猜到了,可直到今日听见那声柔娘,她才知道自己有多么不堪。
原来即便江铣这样折辱她,这样不把她当人看,逼着她和家人决裂,害得她没入奴籍,她也还是舍不得他。
她心里总惦记着安宁县同甘共苦的那三年,总惦记着江五曾是她的夫君,总惦记着当年的那声
“柔娘”。从来也没人这样缱绻地唤过她,从来也没有谁像江五一样爱着她,护着她。
可原来,就连这声柔娘也是她偷来的,强占来的。
孟柔咬着银花钱,失声痛哭。
他们是美玉结成的天定姻缘,她只是枚不值当的银花钱,玉佩碎裂了,便以为能做银钉攀附在一起,与他合为一体。
不过是痴心妄想。
……
江铣察觉远处动静,抬眼望去却没见到人,只得收回视线。
“此处人多眼杂,即便你我之间光明磊落,被有心人看见了也会有损你闺誉。”江铣摇头,“柔娘,你离席太久会令人生疑,还是回去吧。”
“难道这府中上下,全长安上下,还有谁不知我长孙镜有你有旧?”
政启十七年,江铣中了进士得入杏园赴宴,按照惯例,圣上在宴席中点选了两个品貌皆佳的才俊为探花使,江铣年纪最轻,又样貌出众,自然成了其中之一。
探花使要遍游城中名园这话,江铣所去的第一处,便是长孙家的府邸。
“我那时候不过十二、三岁,恃才傲物,十分骄狂,叫来数十个记书帮闲守在门前,逼你现写文章。”谈起旧事,长孙镜眼中浮现怅惘,“谁知你急思不停,出口成章,倒是让我无地自容。”
那时候的江铣,样貌端丽,惊才绝艳,随口便作出一篇辞采华美,通篇对偶的《不周赋》。帮闲们原本想要刁难他,可听着听着便都急笔抄写起来,生怕错漏一句半句,守在门外看热闹的才子们更是喝彩不断,皆为他的急才折服。
为他心折的,还有躲在屏风后的长孙镜。
后来皇后赐下鸾鸟玉佩,全长安的人便都知道长孙镜婚事已定。
杏园宴后,皇帝看江铣才貌俱佳,便任命他去东宫任太子洗马管文书,与太子讨论经史文章。太子洗马虽是东宫属官,却也是正经朝职,若是没有意外,日后太子践祚,他便是从龙之臣,朝廷肱骨。
可政启二十年秋,太子豢养私兵意图谋反被人告发,圣上震怒,下令彻查此事,所有东宫属官都被下狱,江铣原本与此事无关,阴差阳错之下却被牵连受刑流放,长孙镜也因此被迫远走沙洲。
三年过去,人事全非。
“我托九娘的名义上门,就是想要你一句准话。”长孙镜道,“鸾鸟玉佩,三年来我一刻也不曾离身。”
在回京之前,她便听说了江铣右迁中郎将的消息,也知道他在上朝述职时腰间同样带着那块鸾鸟玉佩,只是他回京的路途远比她坎坷许多,颠沛流离中,属于他的那块玉佩上落下了裂痕。
但只要玉佩还在,旧日约定就还在。
即便江铣已经不是当年的江铣,长孙镜也不再是当年倚门回首的羞怯女郎,即便他们中间已经夹杂了旁人。
可是前几日,江铣突然摘下了那块玉佩。
“我想问你。”长孙镜眼眶通红地望着江铣,连声线也在颤动,“五郎,这么多年来,我的心意从未变过,你呢?”
江铣轻轻叹息。
……
孟柔出门时还穿戴整齐,回到偏院时,却灰头土脸,失魂落魄。
“孟娘子这是怎么了?”傲霜正在浇花,瞧见她木偶似的神情吓了一跳,连忙拉住她,“娘子这是在哪儿摔了跤,哪里跌伤了?对了,五郎方才回来过,说是要出去找您……”
“我知道。”
孟柔打断她。
傲霜担忧地看着她:“我去给您打水梳洗吧?”
孟柔没应声,傲霜便准备往后厨去了,却又被她拉住。
“傲霜,我记得你的屋子很大,应当还能多住一个人吧?”
划给傲霜的屋子,原本就是头等侍女所用,珊瑚同砗磲是两人一间,傲霜则是一人住了两个人的屋子,只是偏院里其余侍女都够不上等级,珊瑚和砗磲也没多说什么,另一半的屋子就空着。
孟柔拉着傲霜的胳膊,语调哀切,眼神却空洞:“我求求你,让我住进去好不好?”
她实在不想再回西厢房了,她已经是个婢女,住在厢房算什么呢?她身份如此低贱,不能当江铣的正室,也够不上当他的妾,住在厢房里,根本就是个没有名分的通房侍婢。她受不了再走进那个屋子,当做什么也没瞧见,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仍旧享受着高床软枕,仍旧享受着不应分的炉炭和金银。
那些都是有代价的。
孟柔隔着衣物,抓紧了她唯一仅有的那枚银钱。
即便已经落入奴籍,她还是想堂堂正正地当个人。
“可是,孟娘子……”
“我已经是奴籍,同你是一样的人,唤我孟柔就是。”
她不想再当江铣的“房里人”了。
傲霜虽然犹豫,但终究拗不过孟柔,只得应承下来,孟柔原本就身无长物,西厢房里的一切都不属于她,她只把装在箱笼里,那个她先前想要带走而没有带走的包袱放进了傲霜的房间里。
即便走不出这偏院,即便走不出江府,她也想堂堂正正地活着。
江铣回来时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进房之后发现孟柔不在,叫了珊瑚来问话,才知道孟柔正在收拾床铺。
“床铺?”江铣看看榻上整整齐齐的被褥。
珊瑚提心吊胆地回话:“娘子她,说要搬去与傲霜同住。”
江铣便明白了,孟柔这是还要气他,主院里发生的事他已然知晓,孟柔受人欺辱虽然可怜,可公主说的话也并非全然不在理,他对孟柔这样好,就差掏出一颗心来给她,除了没有名分之外,在这偏院里,她同他的正经妻子又有什么区别?
逃不开院子,就算搬去下人房也想躲开他,她分明知道他收买她的身契是为了什么,这般做派,不过就是在主院受了气,便也想把气撒在他身上。
奴婢?呵,天底下哪里有这样大胆忤逆的奴婢!
“你想当下人?好,那就如你所愿。”气到极致,江铣面上反倒显露不出半分,只是眸光越发冷,“来人。”
珊瑚知道他要使唤的不是自己,连忙去后头庑房把孟柔叫了来。
孟柔低眉顺眼地跟进来,恭顺道:“五郎有什么吩咐。”
然而她越是这样作态,江铣怒气便越盛。
“好,很好。从前你不知乖顺,屡屡顶撞,现在你总算知道自己的身份,倒也省去我许多麻烦。”江铣坐在床边,冷冷道,“跪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