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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31章反诸正

    孟柔膝盖落地跪在他身前。

    于她而言这,根本就算不上什么折辱,莫说她现下已是奴籍,即便不是奴籍时她也跪过许多人,在安宁县时为了找到江五的下落,她跪过县令,跪过县尉,就连守门的小吏她也跪过的。

    江铣不是江五,他是朝廷四品大员,当朝新贵,连晋阳公主都不愿意得罪他。就算他手上没有她的身契,她原本也该跪他的。

    她一派坦然,江铣的眼神也越发冰凉。

    他扣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你就当真这么喜欢伺候人?”

    孟柔垂着眸,不看他。

    江铣自嘲地笑了笑:“来人。”

    珊瑚知道,这回叫的就是她了,连忙问有什么吩咐。

    “去打盆水来。”江铣松开孟柔,两人之间的距离远了些,他仍旧紧紧盯着她,“既然是奴婢,也该做些奴婢该做的事。”

    珊瑚很快打了水来,见孟柔仍跪在原处,越发不敢发出响动,放下铜盆便出去了。江铣也掀起衣袍,露出脚上的长靿靴。

    “你这么会当奴婢,要做些什么,应当也不必再要旁人来教吧。”

    他将靴子伸到孟柔的眼皮子底下。

    孟柔垂着头,看不见江铣晦涩的神情,只看得见他靴上用金线绣着的云纹和米粒大小的各色宝石。

    原来,这也是奴婢该做的事。

    以前江铣重伤时她为他擦身换药,后来他伤虽

    好了些,双腿仍是不能动弹,也都是她为他做好这一切,后来他好全了,能够自如行走了,她仍是喜欢为他做一些小事。

    譬如为他系上衣带,譬如为他倒水斟茶。

    夫妇本为一体,她做这些小事就像左手帮右手,左右都是自己的身体,自己的衣裳,能帮的就顺手帮了。

    可若他们不是夫妇呢?

    江铣是行伍中人,脚上的长靿靴看上去虽然还是很新,但鞋底已经被磨损了许多,孟柔垂下双眸,不再多看,伸手替他脱鞋。

    江铣沉着脸,看着孟柔面无表情地为他脱鞋,又伸手试了试水温,当她要将他的双脚搬进铜盆中时,他的胸膛突然重重起伏,像是压抑不住愤怒。

    他踢翻了铜盆,怒喝:“滚出去。”

    孟柔吓了一跳,但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朝他磕了个头便抱着铜盆滚出去了。

    珊瑚一直守在门外,见她出来忙接过铜盆:“这是怎么了?”

    孟柔摇摇头。

    “或许是我伺候的不好吧。”她说。

    回想从前在安宁县,孟柔刚嫁……刚卖给江铣的那几个月,江铣的脾气就是这样暴躁,那时候别说是铜盆了,碗筷、水壶,他跌过扔过的东西哪里数得过来。现在时日好了,他再怎么拿物件发脾气也不要紧了。

    “孟娘子,五郎正在气头上,只要您服个软……”

    珊瑚看她半身衣裳都湿透了,没说完的话也只得化为一声叹息,让她快回屋去换身干净衣裳。

    许是已经散够了气,后半夜江铣并没再使唤她,也默许她与傲霜同住。

    睡在庑房坚硬干冷的木板床上,孟柔又做了许多梦,上一瞬她仿佛还在同玩伴打着弹棋,下一瞬,她便置身于喜堂之上,眼看着江铣与旁人成婚,而她站在一边,像个烛台,半梦半醒间,看一看粗糙干裂的房梁木,竟不知自己是醒了还是仍在做梦。

    天还未亮,她迷蒙地眨眨眼,又陷入梦境之中,这回她梦到的仍是过去,她刚嫁给江五的时候。

    她梦见自己照顾江五,将他从阎王门前拉回来,梦见她与他两情相好,在冰天雪地中抱在一处取暖,梦见她头一回瞧见江五能够站起来,那时他扶着墙,步履蹒跚地只走了几步便出了一身冷汗,紧闭着眼睛要栽倒在地,梦见她猛地冲过去垫在他身下,两个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梦见江五穿上明光铠,日光下金色的胸甲光耀鲜明,刺得她双眼落下泪来,他翻身上马的身姿利落轻灵,同当初浑身是血趴在榻上的仿佛是两个人。

    朝廷征令已发,军情延误不得,江五分明已经走出去了好长一段路,却又折了回来。

    “阿孟,你等着我。”江五骑在高头大马上,神采飞扬,“等我回来,用军功给你换支最漂亮的簪子。”

    梦里的孟柔点头应下,在城外驻足好一会儿便回了家,可她的魂灵却好似抽离出来,跟随在江五身后,去了她从不曾踏足过的北地。

    北境漫天都是风雪,树梢上结满了冰挂,摘下罩面的麻布,一不留神便会吞进裹在烈风里的冰碴。她看见江五顶着风雪急行军,看着他与同伴们围着篝火取暖喝酒,看着他们落入敌军的陷阱中,又看着他们突出重围。

    但江五身上的伤越来越多,敌军的弯刀划破了他的衣裳,划破了他的肩背,鲜血就这样喷涌出来,她看见江五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倒在雪地里,渐渐失去了呼吸。

    孟柔尖叫着呼救,可没有人能听见她,她又扑上去想要提江五挡住落下来的白茫茫的雪,可那些雪粒冰粒穿透了她的身体,正在绝望中,她突然看见,伏倒在地上的江五脸色渐渐红润起来,身上的伤也全都痊愈了,他醒了过来。

    孟柔却陷入了更深的绝望中,眼前人的身躯分明还是江五,可她分明知道,那已经不是她的郎君了。

    他是江铣。

    ……

    孟柔虽然搬到庑房,可江铣没下令,也没人真敢分派什么活计给她,唯有砗磲看她手足无措,好似当真要做些什么才肯心安的模样,便装了盒点心,托她送去东院。

    孟柔原本不愿出门,可活计交代到手上,再怕这怕那的反倒矫情,便带着捧盒往东院去,到了之后菩提反倒一惊,拉着她往小门里躲。

    “你怎么来了?”菩提皱眉看着她手里的点心,“是谁叫你来的?”

    孟柔照实说了,又问:“戴娘子最近身体怎么样,可还好?”

    她没忘记自己病重时曾受过戴娘子的照拂,即便如今她已经不再是戴娘子的儿媳,却也对她心怀感恩。

    “很好,一切都好。”菩提极慌张地往身后一瞥,推着孟柔往门外走,“我替我们娘子谢过你关心,只是娘子正在待客,怕是无暇见你,你先回去吧。”

    孟柔被她推出门,一回头,菩提仍守在门前,不住朝她挥手,叫她走远些,孟柔只得快步往外走,再回头,东院的门便已经关上了。

    她怔愣一会儿,慢慢往偏院的方向回去。

    是啊,如今她都是奴籍了,怎么能期待戴娘子和菩提还像原来那样对待她呢?就算是先前她们对她好,大约也只是因为她是江铣的房里人,而非将她看做了江铣的妻子吧。

    只是不知道,戴娘子究竟会的是什么客。

    孟柔呆呆地往回走,快到院门前才发现,她手里竟然还抓着那个捧盒。

    方才菩提只顾着把她推出来,竟没拿走这些点心。孟柔顿时哭笑不得,踌躇一会儿,仍旧往东院去。

    客人总是要走的,菩提不让她打扰戴娘子会客,她便等客人走了再进去送东西吧。

    孟柔抱着捧盒原路返回,却在半路上碰见了此时最不想碰见的人,她立时转身往回走,却被叫住。

    “孟娘子?果真是你。”

    长孙镜穿着一身簇新的裘衣,雪白的风毛越发衬得她肤色洁净,貌若神女,身后还跟着四个侍女,活像是庙里侍奉观音左右的仙童。

    “孟娘子,您这是……”

    “奴婢孟柔,拜见县主。”

    孟柔低头行礼,她盯着长孙镜的鞋尖,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难道她当真就要这样死心了?当真就要待在江铣的院子里做一个侍婢了?

    眼前分明还有另一个机会。

    “县主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长孙镜凝眸看着她,未置可否,却跟在她身后走到僻静处。

    “孟娘子,其实这些天我一直很担心你。”长孙镜道,“晋阳性格直爽,并非有意为难娘子,其实……”

    “公主说的都是真的。”

    长孙镜反倒一愣:“什么?”

    “公主说的没错,我如今落入奴籍,全都拜江铣所赐。”孟柔攥紧了手里的捧盒,深吸一口气,“县主,那日你和江铣在竹林中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长孙镜蹙起眉,神情瞬间冷淡下来,那模样竟与江铣有些相似。

    “你说的什么竹林,我听不懂。”

    “县主娘子放心,我并没有将那日的事说与旁人听。”孟柔咬了咬牙关,跪在她身前,“求县主开恩将我放良吧,放我离开江府,离开长安。我一定走得远远的,再也不来碍您和郎君的眼。”

    长孙镜眼神闪了闪,侧过头,身后的侍女自动退下,只有贴身的如墨挡在她身前。

    如墨斥道:“好大胆的贱人,真当谁都是你能攀扯的?没凭没据地便要污蔑人清白,看我不禀明你主子将你打死才好。”

    孟柔只是磕头:“求县主开恩,放我离开长安吧!”

    “你!你是江府的奴婢,就算求放良,也该去求你江府的主人才是,要挟我家县主做什么!”如墨道,“真是荒唐。”

    孟柔紧咬着牙关。

    公主不肯帮她,县主也不肯,难道她当真要一辈子困在江府为奴为婢吗?

    孟柔猛然抬起头,直视着长孙镜。

    她曾经爱过江铣,知道对着一个人动情是什么模样,即便是这世上最宽容的女子,也不会容忍情郎身边还有别的女人。

    “若不是三年前阴差阳错,奴婢这样低贱的人,根本不可能有幸伺候将军。”孟柔道,“就当是更正这些年的错误,求县主放我离开吧。”

    第32章 第32章犯名讳

    如墨斥道:“丧良心的东西,我家县主心善才同你多说一二句,青天白日的,你竟张口就要污损县主清白,看我不……”

    长孙镜拦住如墨。

    “孟娘子许是误会了什么,一时口不择言罢了。”长孙镜态度仍旧温和,却也没应承孟柔,“孟娘子,我只是这家的客人,不管是要放良还是要出府,你找我是没用的,得去找

    能帮你的人。”

    说罢便带着侍女们离开了。

    孟柔跪在原地久久没有起身,捧盒落在身旁,里头的点心也不知究竟还是不是完好。

    除了江铣,还有谁能让她离开。大夫人?莫说当初便是大夫人的手下带她上京的,先前帮傲霜的时候她便晓得,大夫人虽然能克扣偏院下人的月钱,可再要往里插手,却也是不能的。郑瑛?江婉?那便更不可能了。

    县主说的能帮她的人,孟柔掰着手指数来数去也数不出一个来。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求人帮忙,却次次碰壁,次次受到奚落。

    天色渐渐昏黄,她出门时才刚过午后,现下却都快到宵禁的时候了。孟柔抬起头,夕阳正高高挂在天边,她却只能见着其中一半,另一半则是被高高的院墙给挡住了。

    这么晚了,点心早已经凉透了,还是明日再送吧。

    孟柔勉强积攒起力气,抱着捧盒爬起来,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回到偏院,却见珊瑚正守在影壁前,隔着老远朝她使劲摆手。

    孟柔看不明白,走进了问:“珊瑚,怎么了?”

    珊瑚压低声音道:“您快走,等会儿再回来。”

    孟柔没听清,还不待她细问,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菩提从影壁后头转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上了年纪的嬷嬷。

    孟柔连忙行礼:“菩提嬷嬷是来拿点心的?对了,这点心……”

    “孟娘子这是去哪儿了?叫奴婢们好等。”菩提的神色比先前严峻许多,看着她的目光也十分严厉,“同奴婢们往东院去一趟吧,我们娘子有请。”

    ……

    孟柔跟在菩提身后,那些脸生的嬷嬷们也跟在她身后,这架势不像是请人上门说话,倒像是官府拿人。

    进了堂屋,空气中还残存着浅淡的香气,方才她遇见县主时,县主身上就有这样的香气,大概就是在这里沾染上的。

    原来戴娘子的贵客是长孙镜。

    但这不是她该探问的事,孟柔垂眸道:“戴娘子,您找我来是想……”

    话还没说完,原本坐在主座抚着胸口顺气的戴怀芹突然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面前,抬起手掌狠狠地甩在她脸颊上,力道大得让孟柔的身体都晃了晃。

    孟柔懵了,她惊愕地看向戴怀芹,一瞬间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戴怀芹打完人,反倒像是受了欺负似的,捂着心口踉跄两步,菩提连忙上前扶住她。

    孟柔这才反应过来,捂着热辣的脸颊不敢置信:“为什么要打我?”

    “你还敢问!下作的东西,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妖孽祸种,是来祸害我们五郎的。什么乡野僻壤冒出来的贱人,也敢冒犯柔娘的名讳,还敢上赶着犯忌讳到柔娘面前露脸!”戴怀芹依靠着菩提,恨恨地伸出手指着孟柔,“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她拖出去,给我狠狠地打,打死这个混账东西!”

    今日长孙镜上门是为了还衣裳,上回她在做客时被侍女打翻茶盏泼湿了衣裙,不得已借了江府的衣裳更换,这回来是带着礼物上门,既是还衣裳,也是全了礼数。

    这都是明面上的借口。那日在主院泼湿长孙镜衣裙的侍女原本就是戴怀芹的手下,有这么一出,也是为了制造机会让长孙镜和江铣会面。只是女儿家闺誉最重,男女私会这种事,传扬出去也不好,是以戴怀芹并没有派人偷听,就连那日引路的小侍女也借大夫人的手远远打发走了,两人在竹林中具体谈了些什么,谈成了什么样,戴怀芹并不知晓。

    从江铣那里是探不出什么口风的,戴怀芹按捺不住,一听说长孙镜再次上门,连忙辗转请了人到院里说话。可她毕竟不是江府的正经主人,便是留客也留不了多久,长孙镜虽然赏脸过来,但一盏茶都没喝完便起身要走,她也不好强留,只得让人走了。

    过了一阵子,门房上的却打发人来问,说是快要到宵禁了,县主什么时候才回府。戴怀芹正不知所措,幸而那头很快又有人来通报,说是县主已经乘上马车回府了。

    戴怀芹原本没多想,直到菩提支支吾吾地说孟柔曾经来过。

    沿着往偏院的路线走,见着地上残留的点心渣子,戴怀芹便知道了,绊住长孙镜的是孟柔。

    是那个安宁县来的孟氏!

    “……我原本念着你伺候了五郎三年,若是个乖顺懂事的,也不是不能容忍你在院中继续伺候,左右家里地方大,米粮多,就当多养只猫,养只狗,也没什么要紧。可是你,”戴怀芹抚着胸口,胸膛不住起伏,“看着老老实实,却屡屡闹出事端来,不是掉进水里便是跑丢了,害得五郎丢进颜面,也害得江家丢尽了颜面。祸害了五郎的名声还不够,还要来害他的姻缘,像你这样的妖孽东西合该立时打死才对!早知道那时我就该……”

    “娘子,娘子快消消气。”菩提连忙为她顺气,“府里马上就要办喜事,若在这时候闹出人命来,便是主院那边也过不去,更何况……”

    更何况五郎对眼前的孟氏,确乎是有几分情意的。

    戴怀芹被她说动,盯着孟柔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没坚持要打死她,只是让两个嬷嬷压着孟柔跪在院子里,让她吹吹冷风清醒清醒。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孟柔的左边脸颊便高高肿起,嘴唇也被冻得发白发紫。

    见着她惨兮兮的模样,戴怀芹多少消了些气,可还是不满意。

    “就你这样的下贱东西,也配冒犯柔娘的名讳。”戴娘子恨恨道,“五郎把你没入奴籍还不够,合该给你改名叫你孟厌才是。像你这样不知餍足,不知谦卑的东西,实在恶心,五郎早该厌弃你!”

    孟柔跪在地上,眼前模模糊糊的,看什么都像隔着一层雾,听见的声音也像是隔着一层布,她需要很用力才能明白她们说的是什么。

    她又被人按着跪在地上,又被人给掌掴了,此情此景,同几个月前被大夫人按在院里发落时何其相似。

    那时候她尚有力气叫屈,嚷嚷她分明是救了人为什么反倒要被罚,现下她却没有力气再反抗了。

    戴娘子打她是因为她见了长孙镜?可那时分明是长孙镜叫住她的,长孙镜是县主,她只是府里的奴婢,难道还能置之不理吗?

    柔娘,柔娘。再听见这个名字,孟柔没再像当初那样心如刀割,恨不得能剖出心来止了这疼痛。她只是觉得好笑。

    原来她甚至不配叫这个名字,原来连她这个名字也算是冒犯。

    或许戴娘子原本就想打她,如今不过是旧怨添上新仇。

    府里将要办喜事,是江铣要与长孙镜成婚了吗?孟柔迷迷糊糊地想,那时候长孙镜也会是她的主人。

    等长孙镜过门,她应当就要改名了吧。到那时候,她便连“孟柔”都不是了。

    戴怀芹骂得直喘气,看孟柔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情,恨不得又要上去给她两巴掌,却见孟柔猛地睁大双眼,俯身重重将额头磕在地上。

    “求戴娘子容奴婢一条活路,将奴婢赶出江府吧!”孟柔恳求道,“奴婢自知下贱,不配伺候五郎,更不配伺候县主娘子。求您将我赶出长安,奴婢再也不会来碍您的眼,也再害不着五郎了。”

    长孙镜尚未嫁进家里来,只是个客人,求她帮忙确实求错了人。

    能帮她的人分明就在眼前。

    “戴娘子,求您放了奴婢吧,奴婢一定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让五郎瞧见。”

    戴怀芹倏然一惊,紧接着便着恼起来:“你以为我会信你?我就说她是个妖孽祸水,到这时候还想着装模作样以退为进哄骗我,以为我还能留你在家去祸害五郎吗?!”

    正要再上前再踢几脚,院门却突然被人踹开了。

    是江铣。

    戴怀芹惊讶道:“五郎,你怎么来了?你是……”

    江铣越过跪在地上的孟柔,躬身向她叉手行礼:“给阿姨请安。”

    大半夜的请什么安?两人分明都知道,他是为了孟柔来的。

    当真是个

    狐媚妖精。戴怀芹盯着跪在地上的孟柔,眼中恨意更深。

    江铣瞥一眼地上的孟柔,看见她高高肿起的脸颊,瞬间冷下脸。

    “孟氏终究是我的房里人,有什么不懂事的,冲撞了阿姨,阿姨大可派人来知会一声,我自会教导。”江铣道,“夜深了,不打扰阿姨休息,我带她先走了。”

    戴怀芹连忙拦住他:“五郎,你知不知道她今天见了谁?她上回害你得罪了全家,这回又得罪了县主,她是要……”

    “县主身份贵重,请阿姨慎言。”江铣仍然是那套说辞。

    戴怀芹沉默好一会儿,转眼又盯着跪在地上的孟柔。

    “今日就算你不肯,我也要发落了孟氏,留这么个祸害在家,你还能有什么好前途,好姻缘?别忘了三年前的教训,你若是……”

    “什么教训?”

    戴怀芹一下噤了声。

    江铣讽刺地笑了笑,正要说些什么,却听见后头“砰”地一声响。

    孟柔晕倒了。

    第33章 第33章识端倪

    夜半三更,偏院陡然又热闹起来。

    江铣用披风裹着孟柔,一路将人护着带回西厢房,珊瑚同砗磲早早得到消息烧暖了屋子,又准备好了冰敷的冷帕子,可见到人才发现这都不顶用,孟柔面色潮红,浑身滚烫,已然是发起高热。

    松烟拿着江铣的印信去寻医工,江铣则坐在床边,不断用冷酒擦拭孟柔的四肢,又用湃了冰水的冷帕子敷在她额头上,除了这些,他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阿孟,别怕,很快就会好的。”

    他喃喃自语,也不知究竟是在安慰昏迷的孟柔,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孟柔仿佛深陷梦魇,眉心紧蹙,眼皮颤动一阵忽然睁开。

    “江五……”

    江铣握住她的手:“我在。”

    孟柔双眸清明一瞬,可很快又陷入迷蒙中。

    “你要成亲了吗?”

    江铣心脏剧痛,就连喉咙也像被什么哽住:“没有,不会的,我……”

    “我好难受啊……”

    孟柔也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她蜷起手指,无力地扯了扯领口,江铣连忙帮她扯松衣裳透气,又将被褥拉起来挡住风:“没事的,医工很快就来了。”

    衣裳松开之后,孟柔终于能喘得上气,眉宇舒展,一双红彤彤的眼睛静静地望着江铣。

    “你会给我改名字吗?”

    江铣不解:“什么改名?”

    “我阿爹死了,阿娘和阿弟也走了。”孟柔却没再看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床顶的承尘,她烧得浑身滚烫,脸色像醉酒一样酡红,连带着说出来的话也像是醉话,“这个名字是我阿爹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你不要拿走,好不好。”

    江铣正忙着给她擦洗手臂降温,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是谁跟你说了些什么?不会的,他们在骗你,我从没有这样想过。”他语无伦次地想要解释,可孟柔已经阖上双眼,再次陷入昏迷中。

    府里的医工原本已经睡下,但松烟带着几个小厮硬是把人叫起来,架着抬着就把老人家送进了偏院里头,原本以为是五郎出了什么大事,进了内屋才晓得,竟是那位孟娘子。

    医工不敢轻忽,伸手贴在她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又给她双手把过脉象,神情凝重。

    江铣忙问道:“方先生,她怎么样了?”

    “娘子最近是……”方医工捏了捏胡子,“娘子最近受了什么惊吓?从脉象上看,肝气郁结,心神惑乱,又被风邪所侵。这样,我写个方子,你们速速去煎好给她服下,今夜若是能退热,或许还能救。”

    “还能救?”江铣急了,“这是什么意思!”

    方医工只道:“五郎且先让某为她施针,看看情况如何吧。”

    江铣倒退两步让出空位,他不敢置信地看向躺在床上的孟柔,因为受了掌掴,又因为发了高热,孟柔两颊殷红,脸色倒比平日还好些,她无知无觉地闭着眼躺在那里,像是酣梦。

    她的身体一向康健,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畏寒怕冷,又是在什么时候竟然差到了这种地步。

    方医工说得吓人,但行针过后,孟柔身上的热度便立即退下去,等到砗磲端着煎好的药送过来,江铣把孟柔抱在怀里给她灌下去,再摸额头,便已经退烧了。

    折腾快有两个时辰,好不容易把烧退下去,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只有方医工仍然皱着眉。

    “娘子反复高热,已是损伤了身体根本,便是现下退了烧,说不定还会反复。”方医工摇摇头,“后半夜还是得照看着,额头、腋窝的冷帕都得及时更换,切莫再让发热,也切莫再让她受寒受风。日后也得好好将养着,否则……”

    江铣急问道:“否则怎么样?”

    方医工抓了抓下巴,欲言又止,犹豫一会儿才道:“再这么亏损下去,只怕还会反复发热。”

    交代完病情,方医工又提笔写下两张方子,交代了煎法和用法,收拾好药箱便要离开。江铣起身朝他行礼:“多谢先生相救,若是不嫌弃,便让下人们收拾间屋子请先生暂住一晚,再看看情况如何?”

    方医工仍是摇头:“娘子已经退了烧,只要不再发热便无什么大碍。”临出门前,还是回头嘱咐道,“娘子这病虽有外邪侵袭的缘故,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内心郁结。太过伤情终究是于身体无益,她也要看开些才好。”

    这话分明说的是孟柔,可江铣却像被谁打了一棍似的,迟了片刻才点头道:“我会劝她。”

    松烟带着赏赐将方医工送回去休息,珊瑚同砗磲也忙了一晚,江铣也让她们回房去,自己一个人守在孟柔床边,时不时给她更换帕子,擦洗身体。

    无事可做的时候,便望着她发呆。

    上回孟柔出事时,他正与满朝文武一同参与祭天仪程,回到家后才知晓孟柔又是落水又是被罚跪,生了一场大病。大夫人对他积怨已久,不过是借题发挥将对他的怨气撒到孟柔身上。

    但这回伤害孟柔的,是他的亲生阿娘。

    他又没能护得住她。

    “对不起,阿孟。”江铣轻轻抚过孟柔的头发,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脸颊,“对不起,不会再有下次了。”

    然而被他道歉的人早已陷入沉梦,没有听见一字半句。

    ……

    孟柔醒来的时候,外头天光大亮,像是已经到正午了。

    砗磲推门进来:“娘子醒了?怎么这么不赶巧,五郎他连夜守着,今早才……”

    “我怎么在这里?”孟柔迟缓地眨了眨眼,她竟又回到了西厢房,“我不是在东院……”

    她记得,她是按砗磲的指派去东院送点心,半道上却遇着了长孙镜,后来……

    “那都是三日前的事了。”砗磲挂起床帘,扶着她起身洗漱,“娘子在东院晕倒,五郎当场发了好大的脾气,这几日是日夜守着,须臾不离。要不是今早公廨使人来催,说是大将军有要务寻他问话,恐怕也不会离开。没想到娘子现在就醒了,我这就让松烟去传话,让五郎早些……”

    孟柔连忙拉住她:“别,别去寻他。”

    砗磲一愣:“孟娘子还在同五郎置气?五郎这些时日为了娘子,饭也不吃了觉也不睡了,没有一时一刻不在担心娘子。娘子既然醒了,总该告诉他一声才是啊。”

    砗磲满脸的不赞同,孟柔只得讪讪缩回手。

    孟柔不想看见江铣,宁愿他像先前一样日日宿在公廨在外头忙碌,她虽然醒了,但那又有什么要紧?区区一个奴婢醒过来,难道值得江铣放下公务赶回家里来吗?

    就算回来了,见上面,两人之间又有什么可说的。

    但听砗磲的意思

    ,她已经受了江铣这么多的照拂,竟还这么推拒着不想见他,确实太不知好歹。

    砗磲去找松烟递话去了,孟柔慢慢穿上衣裳。

    她被江铣搬回西厢房,床边准备的也不再是先前穿着的青衣,而是江铣给她准备的那些时兴又华贵的锦绣衣裳。

    昏迷时已经在厢房睡了三日,这时候再说要搬回庑房去,倒像是在拿乔。

    也怨不得珊瑚砗磲她们不肯把她当成同伴看待,原本江铣待她就与别的奴婢不同。

    可不管她们怎么看待,她终究还是江铣的奴婢。

    孟柔睡了整整三日,连骨头都像是要生锈了,下床时险些没站稳,才刚推开房门,便撞上守在门外的珊瑚。

    “娘子这是要去哪里?是要取什么东西吗?我帮娘子去吧。”

    孟柔道:“我想在外头走走。”

    厢房里太暖和,待着也憋闷。孟柔正要往外走,却被珊瑚拦住了。

    “娘子大病初愈,还是不要往外头去了,五郎吩咐过让我们好好照顾娘子,别让外人再打扰到娘子养病。”

    孟柔原本也没想离开偏院,听见这话却是一怔。

    江铣这是要把她关起来吗?关在江府里还不够,现在连偏院也不让出了,连外人也不肯让她见了。

    因为她冲撞了长孙镜,是吗?

    珊瑚一见她的神情便清楚她误会了,忙道:“这都是医工说的,娘子需得静养。况且府里最近要办喜事,外头到处都乱糟糟的,娘子在这院里逛逛就是了。”

    孟柔眨了眨眼,垂下头:“好。”

    偏院地方小,远比不上主院或者东院轩阔,孟柔在厢房门前慢慢走了两圈,珊瑚就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你跟着我做什么?”

    珊瑚道:“娘子,五郎吩咐过的,让我……”

    “你别跟着我!”孟柔却突然来了脾气,“总之我听话不出院门就是了,不会再见旁人,也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这还是她头回冲人发脾气,珊瑚吓了一跳,也不敢再跟在她身后。

    孟柔甩开珊瑚,也不管什么方向,闷头就往前冲,偏院统共就那么大片地方,没几步就又回到了厢房前,再走几步,便看见院门影壁处杵着两个侍女,一坐一立地把守在门前。

    想必这又是江铣的吩咐。

    孟柔一身的火气倏然散去,她有什么好生气的呢?江铣不在家的时候,她统共就出那么一回院子便冲撞上了长孙镜,又因此被戴娘子掌掴罚跪。出一回院门便闹一回事,江铣想要把她关起来,又能怨谁。

    何况在珊瑚她们的眼里,这应当是江铣对她的保护。

    孟柔低着头,脚尖碰脚跟地碾了碾地上的青砖,还是不想回西厢房,犹豫一会儿,转身往庑房走去。

    江五不在家,也没到要用饭的时候,厨上没活计,院里也没活计,侍女们不是在屋里躺着便是在廊下翻花绳,进了房间,傲霜却不在,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床上原本属于孟柔的铺盖也被收起来了。

    冬日屋里不烧火便比外头还要冷,孟柔坐了一会儿便坐不住,干脆起身去外头找傲霜去,顺着游廊往外走,远远地见着傲霜背影。

    “傲霜!”

    傲霜没听见,她面对着墙壁像是在发呆,孟柔走近了些,发现她竟然对着墙壁在说话。

    “……五郎不常回来,就算回来也只在那屋待着,我实在找不到机会……”

    周围分明没有第三个人,孟柔却听见了应答声。

    “是找不到机会还是不肯?药是早就给了你的,你也已经到这院里一个多月了,到底什么时候才动手?难不成要等你显……”

    孟柔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定睛细看,原来那面墙上有个扇形的镂空纹样,那人应当是站在院外,同傲霜透过扇窗说话。

    傲霜道:“当真不是我推搪。这几日孟娘子病着,五郎好不容易在家里住着了,可也从不在院里用饭,就算喝水也只肯喝白水。那药颜色重,我实在是找不到机会动手。”

    “傲霜姑娘冰雪聪明,若是做不到,必然是不愿意,而非想不到办法。”那人站在院外,声音听着不大明晰,话中警告的含义不容忽视,“家里马上就要办喜事,夫人让我提醒姑娘,这副药要是用不成,您就得用另外一副药。”

    傲霜咬了咬唇:“是。”

    她站在墙边驻足一会儿,看见那人走远了,也准备回屋去。

    一转身,却看见孟柔正站在她面前,瞬间被吓得脸色惨白。

    “你在同谁说话,是大夫人派她来的?”孟柔看了看墙上镂空的花窗,又看看傲霜,“夫人要你给江铣下药?”

    第34章 第34章三分醉

    庑房内,孟柔坐在桌案旁,手边赫然是一包敞开着的褐色药粉。

    傲霜跪在她身前。

    “当日夫人特地召您同二少夫人上主院说话,又以制衣为名留下您与郑娘子,回偏院和南院原本该走同一条路,可是您同郑娘子相处尴尬,为了避免同行,自然会另择远路绕行。夫人算准了时间,命我去竹林采集露水,又将二郎引至竹林,这才……”

    江谦觊觎傲霜许久,只是苦于平日人多眼杂,找不着机会,那日他正巧休沐,又见竹林僻静,别无旁人打扰,便起意要就地与傲霜成事。傲霜算准时间,知道孟柔快要经过,连忙高升呼救,果然引得孟柔前来相救。

    而后来,她也果然靠着孟柔住进了江铣的院子。

    “怎么可能算得那么巧?若是我没有另寻道路,若是我听见你呼救而置之不理,若是我最后没肯让你住进院里来,你岂不是……”

    傲霜叹息道:“我们也没有想到,竟然会这样顺利。”

    偏院里的珊瑚砗磲乃至下头的所有侍女奴婢,都是戴娘子亲手替江铣打点的,她们由戴娘子送来,伺候的又是江铣,身家性命都与主人绑在一起,自然对他们母子俩忠心不二。想要收买她们动些手脚,天然就要多费几番力气。

    只有孟柔,她不懂得江府里头的派系分别,又见谁都天然带着几分善意,心里感念着傲霜的恩情,一见她受苦便拼命去救。正如当时在碧玉湖边,底下落水的是谁,不知道;会不会出丑,不知道;人若是救不上来她会不会被问罪,也不知道。她只知道水里扑腾的是一条人命,她便要去救。

    但所有人都没料到,竟然会这样顺利,孟柔便放了傲霜进来。

    孟柔缓缓蜷起手指,点点头:“好,你是夫人安插进来的。那这包药又是怎么回事?”

    傲霜咬着唇。

    “夫人召您上京,原是要污损五郎声誉,让长安城的人知晓他未曾婚配便先有了外室,这样一来,有心与他结亲的人家都不免多思量几分。何况有您在,人人都会记着五郎曾经流落并州,同一个庶人有过夫妻之情,连带着还有一干泥腿子的亲戚要扶持。他毕竟只是一个庶子,就算如今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能靠自己打下如今的功名利禄,没有家族支撑,也难保他不会再次流落到那种地方去。

    “可是您救人之后竟得了晋阳公主青眼,还能被召入公主府随侍左右,坐宝马香车,得上赐金银,这是连长安的贵女们都不一定能有的恩遇。夫人原本是想让您成为五郎的污点,如今这污点却被洗刷翻新,被人艳羡,这怎么可以呢?”傲霜摇摇头,“再加上岑嬷嬷被赶出长安,这无异于在夫人的脸上打了一记耳光。”

    所以,崔有期便急不可待地要给江铣再塞下一个污点。

    那便是傲霜。

    “夫人将我安插进来之后,便托人

    给我送来迷药,让我伺机下入五郎饮食中,再趁他昏迷时假装我与他有了肌肤之亲。我父亲是为救主而死,我是夫人的婢女,又被收为义女,一旦事发,于情于理五郎都不能随意打发了我。”就算他想,崔有期也不会准许,“到时候,他只能将我收房为妾。”

    正妻入门之前先行娶妾,娶的还是母亲的婢女。长安城里门当户对的世家大族,没有谁会再多看江铣一眼,若再有言官参奏他私德不修,说不定连仕途都会受到影响。

    “可是你呢?你怎么办!你已经是偏院的人了,就算使手段嫁给江铣当了他的妾室,这也是背叛,江铣明知道你是夫人硬塞给他的,你以后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孟柔急得直拍桌子,“夫人要你做你就做?你自己没长脑子吗!”

    傲霜直起身:“我……”

    她确实没想到,孟柔竟然在这时候都还想着要帮她,想着要救她的命,竟然字字句句都还在为她着想,为她打算。

    她对孟柔又有什么恩情?不过是教过孟柔几个字,几句礼仪而已。

    她正要说些什么,话都到嘴边却犹豫了。

    傲霜缓缓躬下脊背,转而道:“夫人拿着我的身契,若是我不做,便要把我卖到下流地方去,到时候就当真连死都不如。孟娘子,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我们明明可以一起再想想别的办法!”孟柔摇头:“她拿着你的身契要挟你做了这一回,难道事成之后还会把身契还给你?有了第一回,便会有第二回,这次是迷药,下次让你下毒你也做?”

    傲霜没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孟柔,孟柔也反应过来。

    “是啊,告诉我又有什么用?”孟柔转头看着桌案上的药粉,自嘲道,“我连我自己都救不了,哪里能帮得上你。”

    沉默一会儿。

    “孟娘子,您会把我交给五郎吗?”

    傲霜问出口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为什么不呢?她这样一个只想着苟且偷生的人,骗了孟柔一次又一次,利用了她这么多回,孟柔凭什么还顾念着她的命。况且孟柔说的也没错,这种事有了第一回就会有第二回,第三回,第四回,哪里会有尽头。

    “孟娘子,您告发我吧。”傲霜苦笑道,“就算你今日不告发我,明日我落到夫人手里,也是一个死。”

    倒不如落到五郎的手里,求个痛快利落的下场。

    “不。”孟柔盯着那药粉,却道,“我会帮你。”

    “娘子怎么能帮我。”傲霜垂着头,自暴自弃道,“莫说五郎不常回来,便是回来了也……”

    “府里就快要办喜事,”孟柔道,“江铣要娶妻,总得自己回来娶。”

    “是,下月初四便是正日子,但……”

    傲霜怔愣,她发觉孟柔好像误会了什么,但这误会,似乎与她非常有利。

    桌上原本放着两个空碗,一壶白水。孟柔伸手拿起那包药粉,将其中一半倒至碗中,又将壶里的水注入进去,药粉颜色深,澄澈的水陡然变得浑浊,任是谁都能看出其中端倪。

    傲霜心跳急速加快,又急又重,如同擂鼓。

    她问道:“但五郎在家里从来不用饭,就算喝水也只肯喝白水,娘子究竟有什么办法?”

    孟柔不答,只将水碗推过去。

    “若这当真如你所说是迷药,喝了它。”孟柔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淡漠,“喝了它,证明这是迷药。我有办法帮你。”

    傲霜怔怔地看着她。

    孟柔却没再理她,只盯着那包药粉,眼神晦涩。

    “也是帮我自己。”她喃喃道。

    ……

    孟柔醒来之后,砗磲虽然使人去送过信,但送信的人回报,五郎公务繁忙无暇回家,只让下人们好好照看着孟娘子,莫要再出什么差错。

    江铣不回来,珊瑚与砗磲反倒越发小心谨慎,越发不肯离开孟柔半步。

    月末最后一日是旬休,眼看着就要宵禁,孟柔以为江铣不会回来了,可暮鼓敲响时,江铣却醉醺醺地被几个小厮抬进了偏院,抬进了西厢房。

    这几日孟柔都宿在厢房里,见他们将人抬进来也没太惊慌,等珊瑚打来热水,砗磲拿来擦脸的巾帕与俨茶,她便跪坐在床榻边,伺候着江铣脱下鞋袜,擦脸漱口。

    一番折腾过后,江铣神志仿佛清明几分,又仿佛还在醉中。

    他拉住孟柔的手,不确定道:“阿孟?”

    孟柔任由他拉着,没有应声。

    “你是阿孟对不对,我知道的,永远只有阿孟会这样对我好。”江铣模模糊糊,好似回到还在安宁县的时候。

    那时候他什么也没有了,交口称誉的文采,可入朝面见天子的官身,一切的一切,都随着一桩无头公案而告结。他在东宫原本就不受重用,谋反这样的大事,太子怎可能透露给他知晓,他分明什么也不清楚,只是因为身在东宫,便被下狱受刑,甚至流放。

    他当然冤枉,可是这冤枉如何才能昭雪?掌刑之人收受贿赂,刻意打断了双腿让他不能行走,就连右手掌骨也被踩断,叫他无法传递书信诉说冤情。至此仍不罢休,还要让他同重刑犯一般流放边境,让他没入军籍,断了他靠科考重回朝廷的机会。东宫谋反,朝野震动,幽王被囚禁,当事之人死得死,流放的流放,余下之人只顾着明哲保身,恨不能与东宫旧属撇清关系,又有谁会为他的清白多出一份力气。

    在安宁县的江五,失去了高贵的出身,甚至失去了健康的身体,失去了所有前途。有的只有一个二两黄金买来的,旁人用来作践他的阿孟。

    可正是这个阿孟,苦苦咬着牙撑着他顶着他重新站了起来。

    “阿孟,”江铣恍若自语,“你永远陪着我,好不好?”

    孟柔仍是不应,只低头为他擦去身上黏腻的汗水。

    江铣却捉住了她的手,强硬地将她拉到身前来。

    “你为什么不肯?只是因为我不让你当上高门贵妇,你便要离我而去?为什么,为什么?妻子这个名头不过一个虚衔,即便是成了夫妻,在这长安城里,相敬如宾却同床异梦的夫妻比比皆是。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你的心里也只有我,除开没有夫妻名分,一切都同还在安宁县一样,难道这还不够吗?你一定要……你一定要和我离心吗!”

    江铣声色俱厉,孟柔却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红着眼睛等了好久,突然松了劲。

    “罢了。”他像是厌倦了,自言自语道,“我知道的,我的阿孟对我是有情的,只是被你藏起来了。我迟早会把她找出来。”

    左右孟柔离不开他,离不开这方寸之地,他们就慢慢耗。

    他有的是时间,也有的是耐心。

    江铣咬牙切齿地闭上眼。

    却察觉窸窸窣窣的声响,身前一暗,有个身影附上前来。

    “阿孟?”

    江铣正要睁开眼,却被人伸手遮住双眸,他伸手覆在她手上,正要开口,双唇却被孟柔吻住。

    唇齿交缠,相濡以沫,仿佛魂灵也在推拒之中得到交换,江铣闷哼一声,大手摸索着扣住孟柔的腰身,一个用力便将人翻到身上来。

    “阿孟……”他抵着孟柔的唇畔呢喃,不敢置信地想要睁开眼,可孟柔的手仍死死按着他,像是不肯让他看见自己。

    很快江铣就知道了为什么。

    冰冷的液体滴落在脸上,是另一人的泪水。

    阿孟在哭?

    江铣一下慌了神:“阿孟,你别哭了,我不再逼你了,我……”

    孟柔哆嗦着浑身颤抖,像是冷,又像是惧怕。

    “我恨你,我真的恨你。”她道,“我从来没有对不住你,你为什么要这样欺负我。”

    第35章 第35章相决绝

    以孟柔的性情,能说出这话便是已经服软了。

    江铣无措地抱住她,又惊又喜,随之而来的则是细细密密的心疼。他虽然嘴上不肯承认,但也知道自己做的那些事情,但凡换了个人来绝计不肯罢休,他知道自己将她逼到这份上着实过分,可他没有办法。

    他不肯让孟

    柔就这样离开,到一个他再也看不见的地方过自己的安生日子。

    可是,阿孟怎么能这样好。

    “没关系,都怪我,阿孟恨我吧。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我就……”

    江铣抱着她,满心爱怜无法适从,他的阿孟这样好,竟然这样爱他,他早知道她心里有他,且只有他。只要她能够想明白,放弃那些不属于她,他也无法给她的东西,他们便还会想从前在安宁县一样,不,会更好,他们……

    他知道孟柔心中不安,正要指天为誓地说些什么,却又被柔软的双唇所阻止。

    孟柔像是再也不敢听下去,带着咸涩的泪珠吻住他,江铣正陷入巨大的惊喜中满心悸动,一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衣衫尽解,鱼水相欢,两情相好时总不知天光长短,江铣与她十指相扣,就着黑暗吻上她眼眸,一点点吻去她眼泪。

    “阿孟,阿孟……”

    他抵着她的鼻尖轻声呢喃,终于哄得孟柔为他敞开所有。

    从身到心,直到灵魂深处,这个人终究是属于他了,再也逃不开。

    他们永远不会再分开。

    ……

    江铣惊醒了几次,睁眼瞧见怀里的人影,这才安下心神。

    孟柔性情执拗,他虽确定孟柔终究会为他回头,但以为总得耗上几月才行。江铣不禁哂笑,当真是亏心事做多了,孟柔终于肯软下态度投怀送抱,他倒是一惊一乍如同惊弓之鸟。

    外头的光线一点点透进来,安睡在怀中的五官明丽清艳,神态娇憨,让江铣转不开目光。

    今日还要上值,江铣身体留恋在这温柔乡中不愿离去,心里却冷静地知道该起了,挣扎一会儿,终究是小心翼翼地将垫在孟柔枕下的手臂抽出来,轻手轻脚地起身,让外头等候已久的侍女们进来服侍。

    可孟柔还是被惊醒了,她皱起眉头,使劲眨了眨眼,坐起身,呆呆地看着江铣穿衣裳,像是还没睡醒,雾蒙蒙的一双眼瞳,看得人心头发痒。

    时间太紧,来不及多做些什么,江铣扣好衣带,回身屈指捏了捏孟柔的脸颊:“阿孟,我走了。”

    孟柔缓缓眨眼看着他,引得江铣又凑上去同她耳鬓厮磨。

    这回是当真要走了,江铣正要起身,又被拉住衣带。

    “今年冬至是十一月廿一,正巧是……”

    “是我的生辰。”江铣握住她的手,微笑着低语,“你还记得。”

    孟柔红着脸,十分羞怯似的垂下双眸。

    她身无长物,连自己都是江铣的财产,即便还记得江铣的生辰也备不出什么礼仪。

    江铣也很清楚这一点,轻声道:“我很喜欢你做的长命面。”

    以前在安宁县时,孟柔每年都会给他做。

    江铣道:“你再给我做一份,好不好?”

    孟柔乖顺地点头,江铣看得心动,只可惜天色确实不早了,只得恨恨地咬了一口她的脸颊肉,惹得人惊呼才肯罢休。

    出了远门,快步行到侧门前,小厮松烟料着他要抄近路,已然提前将马匹牵来。

    “看郎君这样高兴,是事成了?”

    江铣蹙眉:“看你是要成人精了,这也能猜到。”

    松烟不答,只笑着指了指他的唇角,江铣一摸,才发觉唇畔上正挂着一抹落不下来的笑意。

    是啊,他也没有想到会这样顺利,原本只想借着酒意同阿孟说些心里话,却不料,阿孟早就准备好原谅了他。

    她总是这样柔顺,即便是忤逆他,也只是为了同他堂堂正正地站在一起,而非是求些别的什么。

    她所求的,也不过就是他一人而已。

    想他殚精竭虑终于留得她在身侧,江铣便忍不住地意气风发,可兴奋之余,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来。

    江铣冷了冷过热的头脑,细细反复思索了每一个环节。

    孟壮与何氏已经出城,孟柔的身契也被他藏在公廨,孟柔就是再有办法也偷不到禁内去。况且她如今已是奴籍,就算出了江府,受不过盘问便会被送回来,更别说办好过所,离开长安了。

    没有什么隐情,也没有什么算计,孟柔只是一颗心都扑在他身上,所以想通了,想明白了,便又回到了他的怀里。

    想定一切,江铣安下心,想着生辰那日定好的长命面,快马朝公廨奔去。

    十一月廿一是冬至,冬至可有七日假。也未必要吃那碗长命面,只要阿孟还在他身边,怎么着都成。

    ……

    偏院里,孟柔独坐在床榻上,神情已然彻底冷下去。

    她取来巾帕擦净脸,又在白日彻底沐浴洗净了身体,穿上衣裳到了后厨。

    厨上才刚备完朝食,正准备散去,见了她来纷纷行礼。

    “娘子怎么到这来了?这腌臜地方,娘子想要什么,吩咐奴婢们做就是了,何必亲自前来。”

    难道她不是奴婢吗,又有什么腌臜地方去不得。

    心里这么想,孟柔面上却作出一派赧然神色来:“五郎说,想在生辰那日吃我做的长命面。可我许久没下厨,有些手生,诸位若是不嫌弃,便请让我……”

    众人只得摆手让了位置。

    孟柔翻起袖口,看了看面缸又拿起铁钳捅了捅灶火,众人见她确实是做惯这些事,料想她应当伤不到自己,便也没多看,都躲懒到外头赌钱吃酒去了。

    晚间江铣回来时,发现孟柔不在厢房,一问仆婢,得知她是去了后厨,不必看便知道她在做些什么。

    所谓君子远庖厨的规矩,早在安宁县时便被破坏个干净,江铣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妥,换过衣裳便也跟去后头看,仆妇们原本守在外头,见他来,也都会意悄悄躲出去。

    孟柔木着脸站在灶前,外头人什么时候散了都不知道,腰身突然一紧,险些惊得她跳起来。

    “阿孟在做什么?”江铣从后头搂着她,下巴搁在她肩上,同她一起好奇地看着锅里翻腾的白水。

    “在煮面。”孟柔也放轻了声音,“你家里的灶好大,不好掌握火候,我从今早煮到现在,都还是用不惯。”

    江铣蹙眉,纠正道:“是我们家。”

    孟柔随意点点头,拿起长筷一捞,底下果然又粘住了,颓丧地叹声气:“又浪费了。也不知到你生辰那日,还能不能煮成一碗面。”

    “家里不缺米面灶炭,时日还早,不着急,慢慢来。”

    江铣贴着她肩膀闷笑一会儿,干脆搂着腰把人抱出外头。

    “行啦,你陪这口锅陪了一整天,也该陪陪我了。”

    两位贵人出了门,众人终于敢放开手脚收拾残局,熄了灶火,洗刷锅碗,轻点过米面之后,都不由摇头。

    “她还得来几日?若是日日都来,我们还做不做活了,院里人还吃不吃饭了!”

    厨司叹口气:“说是要等五郎生辰……那还有得来呢。”

    “他们是恩爱如初,遭殃的却是我们。”有人摇头道,“前些日子闹得那样折腾,如今倒是又好了。”

    “谁说不是呢,一日一个模样,没长性的。说不定,过两日便又不来了呢。”

    ……

    转眼便到了初四。

    夜半三更,孟柔便被外头的声响惊醒,咚咚地几声巨响有如惊雷,可看外头无风无雨,只是黑黢黢的。

    孟柔身体一颤,江铣便也跟着醒了,迷迷糊糊地抚着她的肩膀拍了拍:“没事,外头在炸爆竹,继续睡吧。”

    孟柔却睡不着了。

    “是外头在办喜事儿,是吗?”

    江铣含混地应了声。

    “快要办喜事了。”孟柔紧紧盯着他颤动的眼睫,“你不早些起吗?”

    江铣确实需要早些起,实际上今日他也特地为这喜事告了假。

    可他心里又着实不想去,江府里办的喜事,同他又有什么干系?只是他如今身在江府,处处有桎梏,也少不得迁就退让几分。

    丑时刚过,江铣终究是起了身,今日府里要办喜事,王公大臣们都要观礼,连带着他的衣着也都变得正式许多,赭红色的宽袍大袖,里三层外三层的,数不清的绑带与披挂。他平日上值时都只穿着一身胡服,偶尔这样一打扮,倒显示出几分矜贵之气。

    剑眉星目,高冠博带,待他对着铜镜摆正衣冠之后转过身,险些

    让孟柔看呆了去。

    如今的江铣,同当日安宁县的江五分明生得一个模子,可那卓尔不群、神采英拔的气度,又与当初的江五判若两人。

    孟柔几乎要以为他是另外一个人了,直到他走过来,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

    “发什么愣?”江铣笑道。

    孟柔抿起唇,弯着眼角低下头,从珊瑚手中接过腰带,替他系缚在腰上。

    退后几步再看,确乎是很俊俏的一位郎君。

    大秦有摄盛的传统,便是平头百姓在成婚时也能逾越礼制穿红着紫,自然,江铣原本就是四品朝官,着红衣于他而言是应分的。

    江铣又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什么问题,挂上鱼服袋便要出门了。

    “阿孟,”临行前,他交代道,“今日外头乱糟糟的,什么人都有,你……你就不要出门了。在家等我回来,嗯?”

    孟柔点点头,江铣摸了摸她面颊便要走,却被她拉住。

    “五郎,今日你办喜事,怕是要喝很多酒吧。”孟柔托起桌案上的托盘,“刚才你穿衣裳时,我便去后厨做了碗解酒汤,你先喝了这个垫垫肚子,免得在外头喝酒喝伤了。”

    江铣挑眉:“怎么想到要做这个。”

    孟柔嗔怪地看他一眼:“自从上了长安,你隔三差五便要同人喝酒,我可不得学着给你做?”

    江铣笑了笑,盯着那碗褐色的,滤去了残渣的汤药。

    “喝呀。”孟柔道,“我今早特地给你做的,想着你空腹喝酒总会伤胃,先喝点解酒汤,今日便不会难受了。”

    江铣欲言又止。

    孟柔这几日都泡在后厨,说是要为他的长命面练手,实则把握不好火候也把握不好食材,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出来,他玩笑着作势要尝,都被孟柔给挡了回来,说是做的不好,不肯让他试。

    而他原本也没想真试,毕竟他一日三餐都在公廨用,就连茶酒也只肯在外头用,在这院里,他不肯信其他人。

    他只相信孟柔。

    既然孟柔肯让他尝这碗解酒汤,她必然很有把握了。

    江铣犹豫一会儿,终究是牵了牵嘴角,举起碗一饮而尽。

    孟柔道:“好不好喝?”

    盐巴不要钱似的,咸的发苦,也不知这东西哪里解酒。

    顶着孟柔期待的眼神,江铣把苦笑憋在心里头,点头道:“很好。”

    他摸了摸她的脸颊,转身便出门去了。

    孟柔目送着他远去,转过身,方才还站在墙根处的傲霜已然不见人影,再看珊瑚同砗磲,两双眼睛俱是紧紧盯着她。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孟柔一笑,转身回了西厢房。

    两个婢女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出不安。

    一切的一切都很正常,五郎走了,孟娘子也安安分分地待在房里,可为什么,她们心里这样不安呢?

    半个时辰后,意外果然发生了,东院的菩提嬷嬷急急忙忙赶过来,说是要找孟娘子。

    底下的小侍女不敢拦她,连忙叫出珊瑚,珊瑚匆匆赶来挡在厢房前。

    “嬷嬷是有什么要事,不如等五郎回来再说?”

    菩提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咱们娘子娘家来了人,送来件极漂亮的香云纱衣,想让孟娘子跟着去试一试衣裳。那人说这衣裳抢手的很,若是咱们娘子不留,便要再去给旁人,咱们娘子可不得赶紧让孟娘子上身试一试。”

    青天白日的试什么衣裳?珊瑚越发不敢让她过去。

    身后孟柔却开了门。

    “是戴娘子让我去的?”

    “正是呢。”菩提笑道,“那人等得及,连带着咱们娘子也着急起来。这不是上回咱们娘子心急了些,同五郎闹了脾气,意外牵连了孟娘子,这几日正懊悔着呢。”说着又压低声音,“请孟娘子就算看在奴婢的面上,好歹给咱们娘子一个台阶下吧。”

    孟柔犹豫:“可是……”

    珊瑚抢白道:“我们五郎说了,让孟娘子在院里好生修养,不让旁人打扰的。”

    “只是试两身衣裳,怎么就能劳累到娘子?”菩提惊讶,“五郎只是让孟娘子修养,你怎么说得像是要把她关起来。”

    珊瑚一惊,竟有些不敢抬头看孟柔。

    砗磲也赶来了,将珊瑚拉到身后叉着腰道:“孟娘子需要修养,正是因为上次在东院着了风害了病,这才要静养。嬷嬷见谅,没有五郎的准许,咱们实在不敢让孟娘子再去东院了。”

    “这、这……你这说的,怎么像咱们娘子要害她似的。”菩提臊红着一张脸,只得去看孟柔,“孟娘子,您说呢?”

    孟柔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求助地看着珊瑚同砗磲:“要不……”

    珊瑚同砗磲对视一眼,倒也不敢真替她拿主意。

    “既然是戴娘子要我去,只是试几件衣裳,应当不要紧吧?”孟柔攥着手,怯声问,“能让砗磲陪我去么?试完衣裳就回来。”

    砗磲连忙点头:“我同娘子一起去吧。”

    菩提明显松了一口气:“太好了,就怕娘子不肯呢,咱们走吧。”

    孟柔点点头,带着砗磲跟着菩提一道往东院去了,余光瞥见珊瑚也出了门,想是要去主院报信的。

    可是,孟柔漫不经心地想,即便珊瑚赶到了,江铣怕也无暇顾及她了。

    正如菩提所说,东院里的戴娘子见着孟柔,已然是换了一副面孔,一见她来便亲亲热热地将人拉上主座。

    砗磲心惊胆战地站在孟柔身侧,看她们俩寒暄一阵,竟当真说的都是些花样、颜色的话题,又当真有侍女捧着盛着衣裳的漆盒上前来给两人过目,这才信了几分。

    孟柔好像当真喜欢那些衣裳,摸了摸布料,便同戴娘子一起进里屋试衣裳去了,连菩提也跟着进里屋去了。砗磲一个人待在堂屋正不知所措,那个捧着衣裳上来的小侍女便笑着来拉她:“砗磲姐姐,许久不见了,院里的人都极想念姐姐呢。娘子们试衣裳且得费功夫呢,不如一起去庑房喝口热茶,吃些点心吧。”

    “可是……”

    砗磲望着通向里屋的门帘,有些犹豫。

    “走吧。”小侍女笑起来,“傻站在这儿做什么?孟娘子要人服侍时,自然会派人来叫姐姐的,何必这么战战兢兢。”

    砗磲想,只是试几件衣裳,应当耗费布料什么功夫,她也确实许久没见老朋友了,便跟着小侍女到后头庑房同人说话去了。

    人都走了,正堂空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不一会儿,菩提从侧门钻出来,身后跟着个穿青衣,背着包袱的小侍女,两人抄小路从近道走,快步穿过连廊与洞门,穿过夹道来到偏门前。

    守门的小厮正缩着胳膊打瞌睡,见有人来连忙站起身:“菩提嬷嬷。”

    菩提也不同他多废话,直接往他手里塞了一串钱。

    “这是我亲戚,家里尊长生了病,赶着要回去侍奉,你通融通融,悄悄放她出去吧。”

    小厮却犯了难,叉手行礼道:“菩提嬷嬷有吩咐,原本该照办,可今日家里办喜事,五郎特地吩咐过要严守门户。您这突然说要放个人出去,小的实在是……”

    菩提皱眉:“难道我还少了你的不成?往常东院要采买什么,不都是从你这里经手?平日里吃了咱们这么多油水,今日倒当起清白衙门了。”

    “嬷嬷错怪小的了,小的当真不是拿大推诿,实在是……”小厮拱着手把钱托举过头顶,做出个谦卑的模样,“嬷嬷也是主人们手底下当差的,当知道咱们的难处,您若是平日里,要带些个什么物件之类的,小的尽力也就给您带出去了,可今日家里是办喜事,您这还要带个人出去……”

    说着,小厮狐疑地看了看跟在菩提身后的女

    子,那女子生得漂亮,只是面色青白,嘴唇泛着灰,病歪歪的样子,十分可怜。

    “前不久才闹了那一场,小的实在是不敢。这钱,您拿回去吧。”

    菩提便知道这是不成了,恨恨地一把抢回钱,转过头,恨铁不成钢道:“你个不成器的,这节骨眼上竟染了这样见不得光的脏病,还瞒着不肯说,也不怕过给旁人!若不是怕冲撞了喜事,娘子早该将你打死了扔出去烧了,哪里还能容留你活着祸害人!”

    菩提用手帕遮着口鼻,一副看也不想多看的模样,而那女子垂着头不敢辩驳,满脸羞愧。

    小厮忙问道:“是什么病?”

    “没病没病,我说错了,得病的是她父亲,不是她,她就是要去探亲戚。”

    嘴上这么说,可菩提捂着口鼻站得离女子几尺远,女子又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吓得小厮慌忙也往后避了避。

    菩提见着实瞒不过,只得赔起笑:“小郎行行好,今日府里办喜事呢,这若是闹起来对谁都不好,咱家的名声只怕也都得毁了,可留她在家里,又难保不会……”

    女子捂着嘴又干咳几声。

    “她这究竟是什么病?别是麻风吧!”小厮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推开门,也不要菩提的钱了,只催赶道,“嬷嬷送完人便赶紧回来吧,免得……”免得也染上病了。

    菩提连忙谢过,仍旧把那串钱塞进他手里,带着孟柔出去了。

    江府是当朝正一品齐国公府,按制能在坊墙上开门洞,但那是正门,菩提带孟柔走的是开在坊内的小门,两人出门之后,菩提引着她一路往前走,经过长长的夹道,眼前豁然开朗。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便是坊门,再往前就是西市,到了西市,你便可以寻个车队回家了。”

    菩提将怀中焐热了的文书交到孟柔手上,孟柔打开来,她所认的字不多,但她是见过过所的,这张纸同她先前上长安前办下的过所式样差不多,也写着她的名字,应当不会错。

    只要有了这张过所,城关便不会再查她的身籍,即便是奴籍也可以出城。

    孟柔将过所好好收进怀里,朝菩提叉手作揖:“多谢。”

    菩提神色复杂,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留下孟柔一个人站在宽敞的大街上。

    她驻足一会儿,顺着菩提的指示往前走。

    回家,回家。

    可她哪里还有什么家?

    在江家的时候她一心只想着离开,可当真离开了,却不知该去哪里了。上回她收拾包袱离开时,心里想着的是要去西市找阿娘和弟弟,说服他们一同回安宁县,可如今何氏和孟壮早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就算回去,也不知道何氏还肯不肯认她这个女儿。

    便是能,她还能毫无芥蒂地同他们继续做家人吗?

    孟柔胡乱走着,她来到长安这么久,从盛夏到寒冬,倒还是头回在街上看长安。院墙高高的,道路极宽阔,两边还挖了两条水沟,想来若是下雨路面便不会积起水洼了。见着有身披甲胄的武侯经过,孟柔吓了一跳,连忙贴到墙边上,可再看周围的人,他们仍旧行走自如,恍若没瞧见那些武侯。四人抬的小轿穿梭不停,两人高的马车铃铛乱撞,一队胡商经过,骆驼嚼着草快要睡着了,却仍被牵着拉着往前走。

    孟柔呆呆站在原地,即便她已经换上了填着草杆的旧衣,可仍同这街道上的人格格不入,她攥着手踌躇好一会儿,正不知该继续往哪个方向去,突然有人叫住她。

    “小娘子?”来人是位老丈,“我见你是个生面孔,应当不是住这附近吧。是迷路了还是?”

    孟柔摇摇头,又点点头,缩着肩膀往后退。

    老丈宽和地笑起来:“你家在哪儿啊?”

    孟柔怔了一会儿才回答:“并州,安宁县。”

    声音也同苍蝇一样小。

    “哎唷,你是要回并州去?去并州该走春明门,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见孟柔仍是摇头,一副一问三不知的模样,老丈叹气,“你是同家人走失了吧。算你运道好,我正要拉货回东市呢,来吧,上来吧。”

    老丈架着牛车,车板上堆着满满的箱笼,被一张厚厚的毡布盖得严严实实,瞧不清里头究竟是什么。

    车辕上倒还有个位置,可孟柔捏着衣角问:“要、要多少钱?”

    “嗐,顺道的事儿。”老丈摆摆手,“小娘子放心,某不是坏人,就是家里也有个小丫头,镇日到处乱跑,若是遇上事,也不知有没有好心人能……算了,不提这些。”

    见孟柔仍是犹豫,老丈又道:“某也不多送你,就到东市坊门,剩下的路你自己走过去,成吗?”

    孟柔捏了捏包袱,点点头。

    谢过老丈,登上车,孟柔突然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人来人往,皆是行色匆匆,风尘仆仆,她不知道自己想看见什么,又或是不想看见谁。

    “小娘子?”老丈催促。

    孟柔连忙跳上车辕。

    老丈驱赶黄牛,一老一少,连带着后头堆成山的货物慢慢往前走。

    喧嚣尘起,车马如织,孟柔就如落入汪洋瀚海的一滴水珠,隐入人群消失不见了。

    第36章 第36章大梦醒

    长孙镜正坐在窗前写字,自从沙洲参拜回来后,她每日这个时辰都会抄写经书做功课。

    抄经时环境需要洁净、安宁,案边炉火哔啵作响,桌前檀香袅袅,长孙镜专心笔下,就连身旁随侍的仆婢也都屏息静气,直到一玉冠轻裘的郎君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阿妹!我听下人说你一直在写字,江府今日办喜事,你竟不去?”

    来人正是家中嗣子,与长孙镜一母同胞的兄长乾达,他昨日与人彻夜宴饮,至早方归,一身臭烘烘的酒气瞬间驱散了淡淡香气,他却恍若不绝,甩着马鞭跳进来,笑嘻嘻往桌案边席地一坐。

    长孙镜原不想理会,可桌案被乾达撞得晃了晃,连带着她最后一笔也跟着歪了,她只得无奈地瞥一眼兄长,搁下笔。

    没听见她回答,长孙乾达又往前拱了拱:“你不是同那家的庶女交好,跑死几匹马都要赶回来给人家撑场面?如今她出嫁,你倒是不肯去了。”

    “礼已经送到,就算我不去,想必也不会影响婉娘同我的情分。”

    况且她与江婉本就没有什么情分,不过是因为江铣的缘故见过几面罢了。

    长孙镜折起写废的字纸扔进手炉,长孙乾达抬眼朝边上的侍女如墨使个眼色,如墨会意,带着其余侍女一同离开。

    “你要我送的东西,已经送到了。”

    长孙镜下意识看了眼手边经卷,蹙眉合上经书:“送到便送到了,还来我这多嘴什么?”

    “难得阿妹托我办事,办成了总得来邀功。”长孙乾达晃了晃马鞭,满脸得意。

    长孙镜面色不渝:“若这点事都办不好,以后出去别说你是我哥哥。”

    贱籍奴婢,未经主家允准逃出府外,上了街就是逃奴,运气好些被江家人搜捕到抓回去,运气不好,撞上巡街的武侯便是个死。孟柔是已经在官府落籍的奴婢,江铣不肯放良,她想要逃出江府都是天方夜谭,更何况是离开长安。

    而江铣握着她的身契,逼着她都求到晋阳公主面前了,想必也是不肯放良的。

    那么就只剩下一条路,拿到过所。

    有了两县公衙颁发的过所为依凭,城门关口便不会详查孟柔的身份,她也就能顺利出城。

    可是没有身契,何谈过往,空口白牙的,县衙怎么可能办的下过所。孟柔求了晋阳,又求到长孙镜面前,长孙镜没答应,便又求到戴怀芹面前。可戴怀芹手上

    也没有她的身契。便只能让手下的嬷嬷想写法子,看看能不能找黑市上的人,随便弄张文书来,能把人打发走就好。

    长孙乾达的手下就守在江府门前,一等菩提嬷嬷探问,便顺水推舟地将她需要的东西卖了出去。

    一张写着孟柔名字的假过所。

    “你可想清楚了,当真要嫁给他?”再开口时,长孙乾达的神色严肃许多,“燕王元妻死后至今未再续娶,先前还追着去了沙洲,你不是没有别的选择。我承认,从前他确实有些才气,勉强也能配得上你,可他如今……”

    殚尽竭虑才能打发走他身边的一个侍妾,这样的江铣,还能配得上长孙镜吗?

    “三年过去,你我也变了许多。”

    长孙镜看似气定神闲,胸有成竹,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摩挲着腰间从不离身的羊脂白玉佩。

    相较于三年前,江铣确实也变化许多。

    早在回到长安之前,长孙镜就已经知道了孟柔的存在,江铣流落并州三年,所受苦楚常人难以想象,就算期间不得已娶了孟柔这个外室,看在她尽心侍奉江铣的份上,长孙镜也不是不能容忍。

    毕竟男人哪有不纳妾的?就算日后成婚,江铣也总要娶妾,收通房,与其收个有身份有背景的妾,倒不如是孟柔。

    一个庶人,无根无基,只是仰仗着家里郎君几分情面过活,再好打发不过。

    可是那日在竹林,她几乎折尽了所有尊严向江铣要一个答案,这原该是个很确定的答案,毕竟全长安的人都知道,江铣回京之后一直佩戴者那块玉佩,从不离身。那块玉佩是先皇后赐下,她与江铣一人一块的一对玉佩,象征了两人的婚事。即便后来江铣不带了,想必也是另有因由,而非是因为他改变了主意。

    只是长孙镜年岁确实大了,父亲虽然没有明说,可外头那些“摽梅已过,嫁杏无期”的传言,她不是没听见,便是面上再淡然,心中究竟有几分不快。左右三年过去,江铣右迁中郎将,她也回了长安,也该是时候履行旧约。

    那日她顺着戴娘子的安排去了竹林,见到江铣,问出了那句话。那实际上并不能算是个问话,而是一句首肯。

    毕竟江铣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可江铣却说:“我身边已经有人,只怕配不上县主。”

    是因为孟柔。

    他改了主意,又像是没改。婚前收房纳妾,三年后的江铣身上确实多了瑕疵,可长孙镜也不再是三年前的长安明珠,这点瑕疵,她也不是不能捏着鼻子接受,只是……

    孟柔当真只是他的瑕疵,他的负累吗?

    长孙镜隐隐生出怀疑,她知道,江铣解开玉佩之前在江家闹了一场,甚至搜到他父亲母亲的院子里,如此忤逆不孝,令人瞠目结舌。

    而这一切的由来,听说也是因为那个孟柔。

    长孙镜终于生出几分动摇。

    那日孟柔说的话倒是没错,如果没有三年前的阴差阳错,他们本该成婚了,就是因为当年的变故,他们之间才会多了一个孟柔。

    左右孟柔自己也不愿待在长安城,便遂了她的愿又如何?只要她走了,一切就能变回原来的模样。

    只要让孟柔离开,便能纠正这个错误。

    长孙镜抽出新纸铺开再桌案上,复又提笔,“东西既然已经送到,事情也就告一段落,一切就都还同从前一样。”

    长孙镜专注于笔下,长孙乾达瞥了一眼,她在默写的是心经。

    若当真如此笃定,如此平静,又何必抄经静心呢。

    可他这个妹妹素来骄傲也素来执拗,认定了的事,即便撞倒了南墙也不肯回头。

    “你既然决定了,那剩下的事,就让哥哥来替你操心吧。”

    长孙镜心善不愿脏了手,连那样污糟的一个庶人都肯放过,那么该清理的人,该除去的后患,就都由他这个兄长代劳。

    正说着话,突然有侍女小跑着过来通报。

    “郎君,女郎,江府出事了。”

    ……

    江铣是在一阵嘈杂声中醒来的。

    睁开眼,满目都是深浅不一的红,层层叠叠的纱幔攒成花朵形状从承尘上倒吊下来,他想要伸手去抓,却先摸了一手滑腻皮肉。

    浑身寒毛乍立,江铣双眸一凝,立刻抬起手臂将人掀开,正要去摸腰上的佩刀,却摸了个空。

    几乎是下一瞬,栅栏门被人踢开。

    “五郎!你!”领头的果不其然是崔有期,她捂着嘴惊声尖叫,眼眸中却闪烁着清晰的快意,“你怎么能这样做!今日可是你妹妹出阁的正日子,你竟会做出如此不轨之事!”

    跟在她身后的还有几位女眷,个个如崔有期一般的华冠丽服,见了着场景也个个都怛然失色尖叫起来。

    今日忠国公裴府同齐国公江家结亲,原是一场盛会,在场高朋满座,宾客如云,爆竹阵阵,真比年节还热闹,可到了要迎亲的时辰,本该送江婉出阁的江铣却不见了人影,崔有期派人去偏院几次催问,都说五郎已经出了院子,又问主院的手下,都说曾经见过五郎,但眼下却不知究竟哪里去了。

    几位女眷都是公侯家的夫人,今日裴、江两府之喜,她们都是来给崔有期帮忙的。原以为五郎是吃醉了酒躲到哪里偷懒了,正打趣着中郎将不胜酒力,只是吉时将近,正礼拖延不得,这才也跟着崔有期一同寻找。

    谁知打开门后,却见着一男一女衣衫不整,显然是在做苟且之事。

    江铣衣袍散乱地坐在床上,捂着额头像是还没醒,被甩到地上的那个先一步爬过来抓住崔有期的裙摆。

    “夫人,夫人救我,我是傲霜啊,我是您房里的傲霜啊。”

    傲霜抱着衣裳满脸泪痕,发髻散乱,衣襟破了个口,白嫩的肩膀露在外头,上头还有些刮蹭过的伤。

    “夫人,婢子原是要送酒去前院,可半路上撞着了五郎,五郎像是吃醉了酒,光天化日地就扯着奴婢的衣裳往房里带。奴婢是夫人院里的人,又是您的义女,男女大防,纲常伦理在前,今日又是七娘的喜宴,奴婢无论如何也不敢从。可五郎他、他……”

    崔有期惊道:“他把你怎么样了?”

    傲霜咬着唇说不出话,只是跪在地上默默垂泪。后头女眷们看得分明,傲霜身上披披挂挂的衣裳破口边缘粗糙,分明是被人大力扯破的,肩膀上、脖子上有都有着暧昧的红印,当真是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崔有期也面露难色:“这、这,五郎,你怎么能这样呢?傲霜是我房里的人,又当成亲生女儿一样看待的,你若是想要,同我说就是了,何必……今日这么多人在,又是你妹妹的喜宴,你也实在……”

    女人的尖叫声、吵嚷声此起彼伏,吵得江铣偷人欲裂,他撑着床柱使劲甩了甩头,方才在席上他做样子喝了几杯酒,实则都倒进了袖子里,分明一口也没喝过,现下脑袋却一个劲儿地胀疼,连带着眼前场景也一片模糊,像是醉了酒。

    这感觉他曾经也有过一次,便是在三年前。东宫谋反事发,皇帝震怒,下旨幽禁太子,并下狱审问一干东宫属官。当时江铣休沐在家,对外头情形一无所知,只是吃了一碗甜汤,再醒来时便已经身处刑部大牢。

    自那以后,自回了长安以后,他便再没有在江家用过食水,即便是在外头,饮食也一向小心谨慎,从没有出过岔子。

    为什么今日会……

    是那碗醒酒汤。

    他只在今早破了例,喝了一碗孟柔端来的醒酒汤。

    醒酒汤,醒酒汤……什么样的醒酒汤会让人头晕目眩,有如酩酊大醉!

    崔有期仍在说话:“傲霜是我房里的人,也是在我跟前看着长大的,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也不是个结果,今日又是你妹妹的喜宴,还有这么多宾客在场……既然五郎你喜欢,唉,我便替你做个主,暂且委屈一下傲霜,便将她……”

    聒噪。

    江铣头疼得青筋爆起,他紧闭着眼咬牙忍住疼,打碎床边酒坛,捡起一枚碎片飞掷过去。

    碎片擦着崔有期的脖颈钉在柱子上,她话音戛然而止。

    短暂的沉默过后,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尖叫。

    “五郎!你这是要做什么?!”崔有期捂着脖子满脸惊惧,“你是要杀人灭口吗!”

    第37章 第37章家

    宅宁

    当着面就要行凶杀人,这还得了?众位夫人顿时乱了套,都想着要往外跑,可外头又有大队人马跑过来,竟是正在前厅会客的江恒得了消息,带着一干人等挤进来。

    江恒是家主,众人再怎么慌乱也得给他让出道,进了屋闻见满室酒气,看见衣衫不整的傲霜和江铣,江恒立时猜到发生了什么,险些两眼一闭厥过去。

    “逆子!今日是什么场合?你竟然如此不堪!”

    刚喘了两口粗气,便见妻子满脸惊惧涕泪地扑到怀里:“郎主!五郎方才想要杀了我灭口!他要杀了我!”

    “什么?!”

    门前众人你推我挤,外头的人想往里来看热闹,里头的人想冲出外头去逃命,一时挤挤攘攘,摩肩擦踵,乱成一锅粥。

    江铣撑着额头缓一会儿,神志终于清明些许,他沉着脸高声唤道:“来人。”

    门口已经挤得水泄不通,松烟只得推开窗户翻进来:“五郎。”

    “去告诉府中护卫,封闭四门,一只鸟也别让他飞出去。”江铣从腰上摸出鱼符袋,“还有……”

    江恒抚着胸口喘了好一会儿粗气:“不许去!逆子,今日是你妹妹出阁,你做下此等丑事,家族颜面都给你丢干净了,你还想着要封禁府邸?你封得住吗!难不成当真是要杀人灭口!”

    江铣充耳不闻,仍旧低声吩咐了松烟,江恒见他油盐不进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原想上前拦住松烟,可松烟如条泥鳅一样滑不溜手,仍旧从窗户翻出去了。

    “大胆!逆子!忤逆不孝的东西!”

    江恒抚着胸口又是一番气血上涌。

    门外客人们也听见些只言片语,当即闹起来:“什么封府?你家郎君闹出来的事,关着我们算怎么回事?”

    “今日是裴、江两姓之喜,裴府的车架就等在门前,还是先将新娘子发嫁出去?其他的事,你们自己容后再议吧。”新娘子一发嫁,众人都得转道跟去裴府贺喜,这一屋子的污糟烂事说到底都是江府家事,他们外人就别掺和了。

    “就是,老国公还在裴府急等着结亲呢。”

    今日江府宴客,高朋满座,都是大门大户出身的,谁也不会被江铣区区一句封府吓着,可随后,江谦也带着一队郎君上前来。

    “父亲,母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江谦道,“儿子听人说,府中护卫突然把房门都封禁了,不准任何人出入。家里人也就算了,可家中贵客想要离席,那群护卫就跟瞎了眼似的不肯让步,这是……傲霜?”

    众人一听府门当真被封了,顿时又闹腾起来。

    江恒捏着眉心恨不得当真晕死过去,崔有期也是满脸惶急:“二郎,你怎么来了。”

    “家里出了事,我听说父亲母亲都在这里,连忙来请尊长示下。”江谦也摸不着头脑,“傲霜怎么在这里,五、五郎?你和傲霜?!”

    傲霜抱着衣裳跌坐在地上,她的眼泪再多,此时也被寒风吹干了,所有人都在争吵,竟只有江谦发现她还跪在地上。

    江铣撑着床柱起身,药效未过,他精神还不算太好,但解决这场面已是足够。

    “父亲容禀,儿子自知酒量不佳,今日席上十分克制,饮酒不过十杯,却觉得神志昏沉,有如酩酊大醉,再醒来时,便见着这女子衣衫不整地要攀蔑我。”江铣拱一拱手,“诸位明鉴,我江铣便是再急色,也不至于在舍妹婚仪上如此荒唐,况且此女子并非绝色,我为何非要在今日强迫她成事?”

    “你自然是因为……”

    江恒一愣,崔有期连忙接道:“傲霜是我的侍女,你虽有意,她却不肯屈从,只是今日让你找着了机会,自然急着成事,什么也顾不上了。”

    这番说辞虽有些道理,可却难以取信,正如江铣方才所说,傲霜并非绝色,江铣也并非急色之人,何必这样急。

    婚宴之上强掳婢女成事,男人急色的不是没有,可急色到这种程度的也是太过荒诞,况且方才众人确实瞧见的,江铣再宴席上并没有喝什么酒,怎就能借醉荒唐到这种地步。像他们这样的门第,婚前有个通房、侍妾之类的也是常事,只要没闹到众人面前便只当是没有。

    相比起真正的声色犬马之徒,江铣的名声倒是算好的,突然来了这样一处,倒也确实令人意外。

    眼见众人都反应过来,崔有期连忙又道:“上回为了你那个房里人,你连我的院子都敢搜,如今为了一个侍女不顾你妹妹的婚宴,又有什么稀奇。”

    堪堪偏离的风向又被带回来。是啊,连搜查上亲房院的忤逆事都干得出,好像也没什么可稀奇的了。

    江铣眸色冷淡下去。

    “区区一个婢女,我若有意,早早向母亲讨要了就是,就算她不愿,那又如何?身契都握在手里,她还能说个不字码?何必非要今日成事。”

    崔有期瞪了眼地上的傲霜。

    都怪她,什么日子不好动手,非得挑今日。崔有期素来知道傲霜与江婉有些不睦,催了几次也不见动手,原来是算准时间要在今日搅黄江婉婚宴,全然不顾大局,也全然不顾江、裴两府的颜面。

    当着众人的面,崔有期也不好太过急躁,还没想清楚该说些什么咬死江铣的罪过,江铣反倒开口接着说下去。

    “自然,傲霜虽然是婢女,是贱籍,可却也是母亲院里的人,又曾被母亲收为义女,算是我半个姐姐,她的生父还是因为救主而死,是个忠仆之后。”江铣道,“傲霜这样的身份,自然不能随便打发,或许我是垂涎她的美色,却又不愿负责,这才闹出这等丑事。”

    字字句句都像帮着崔有期说话,可崔有期心中却升起不好的预感。

    在这时,出去报信的松烟也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位步履蹒跚的医工。

    “父亲母亲,在场诸位,这位方医工是家中经年的老人,莫说是二位尊长,就连老国公也是伺候过的,当不至于偏袒某。”江铣向前几步,朝着众人拱了拱手,“傲霜姑娘身份贵重,平白冤枉了她的清白也说不过去,不如就让医工替她诊治一番,看看她究竟是不是完璧之身。”

    医工也向众人行礼,傲霜和崔有期却立时变了脸色。

    “夫人,夫人救我!”傲霜哭得涕泗横流,“一身清白都被五郎毁了,就算还是完璧又如何?!”

    江铣轻笑,意味不明地看了看怒火冲天的江谦,又看了看明显紧张起来的崔有期。

    原来是这样。

    她已经不是完璧,又或者,她身上还有些别的东西。

    这才让崔有期起意将人塞到他院里。

    “你、你……”崔有期眼神闪烁。

    江铣封禁府门,把所有人都困在这里,不闹出个结果来,显然是不能善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已是咬不死江铣,又何必把自己也拖进去?况且她也不敢让医工为傲霜诊脉。

    一击不成已然失了先机,不如现在收手,日后再寻机会就是。

    至于傲霜,养不熟的东西,不能留了。

    崔有期心思急转,当即便一转口风:“必定是你这个贱人勾引五郎,什么清白不清白的,一个下贱婢女,哪里还有什么清白?我看你当真是失心疯了。来人呐,把她给我拖下去!”

    几个仆妇挤进来,当场就要将傲霜拖下去,江铣却拎着傲霜的领子把人拖起来。

    “千万别,若是拖下去,明日吊死了算谁的?傲霜姑娘是母亲的义女,可不是什么疯妇人。依我看,还是先让医工验明正身,把事情说明白了,说清楚了,再处置也不迟。”

    江铣说这话时甚至在发笑,周围人见着这母子俩,一个急着要发落人证,另一个却浑不在意自己声名似的,非要留着人,还要让过脉。谁心虚,谁有理,简直一目了然。

    江恒也看明白了,分明是崔有期这个蠢货想要害人没害着,反倒要祸害了所有人的名声。只是此时终究是婚事为重,一个庶子放浪形骸,总好过嫡庶相争导致家宅不宁,

    于是指着江铣的鼻子痛骂:“小题大做,任意妄为。都说了是这侍女蓄意勾引的你,你清清白白,还想怎样?”

    “当真清白吗?她一勾引我便入套,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她苟且,丝毫不顾人伦。明日有人参奏说我私德不修,陛下革了我的官身,我也能向陛下陈明,说父亲已经还了我清白,此事就已经揭过不提了?”

    江铣冷笑,每次都是这样,一旦涉及到家族荣辱,什么对错,什么黑白,就都不重要了,所有人都得为大局让步。

    可他分明是冤枉的。

    “诸位稍安勿躁,某已传信长安县令,请县令带着大理寺、御史台和刑部官员迅速来此。诸位也可在此做个见证,稍候县令与三司到来时,便可轻省许多。”

    江恒顿时失色:“县令,三司?你要做什么?!”

    “捉拿人犯。”江铣冷冷地看着伏在地上的傲霜,“父亲忘了?我方才说过,那点酒并不足与让我神志昏迷。害我之人今日敢给我下迷药构陷我,明日难说会不会给您、给二郎,甚至给母亲下药。今日下的是迷药,明日就有可能下毒药,今日在堂诸位都是贵客,若是有个不慎,药下在旁人碗盏中,害得可不就是旁人了?!

    “父亲觉得,此事该不该查?”

    江铣搬出陛下来,又将事情说得这样眼中,江恒反倒不敢糊涂揭过。

    他瞪了一眼崔有期,又竖起眉毛抄傲霜怒吼:“说,是不是你给五郎下的药!”

    只要她认了,这事便有了真凶,县令上门便可将人提交打发,此事也算有个结果。

    可下药的并不是傲霜。

    她直起身正要开口,却瞥见江铣阴冷的眼神,浑身一震。

    她办事不利,崔有期栽赃江铣不成,已是想着要让她来填命,若是此时供出孟柔,只怕连江铣也不能让她活。

    怎么办,怎么办?

    傲霜突然跪在崔有期脚边,扯着她的袍脚道:“夫人,夫人救我!事情都是您让我做的,您不能不救我啊!”

    崔有期连忙踢开她:“大胆,放肆!我看你是真的疯了,来人……”

    傲霜手脚都蹭破了,连忙爬过去再求:“夫人,就算是看在我肚子里,二郎的孩子的份上,您也得救我啊!”

    话音刚落,全场哗然,江谦也十分震惊:“什么?你,我……”

    傲霜盈盈落泪:“二郎,我腹中已经有了你的孩子,夫人要挟我,若是不肯给五郎下药,便要让我打掉孩子,还要将我发卖。求求你,就算看在我们孩子的份上……”

    郑瑛听说家里出了事,扶着嬷嬷匆匆赶来,她最近身体不适,就连江婉的婚仪也都推拒了不肯插手,只说在院里静养。只是听来报的仆人说,男方车架早就到了,新娘子却迟迟不出阁,父亲母亲同五郎又好似闹了起来,这才赶来劝和。

    才刚一进门,听见傲霜的这声哭诉,郑瑛气血上涌,当即晕了过去。

    “娘子!”

    顿时兵荒马乱。

    ……

    江婉身着喜服,高高的发髻上缠满了金银珠宝,额前点花钿,两颊涂朱靥,清晨天不亮时便有长命婆来给她绞面梳妆,熬了一整日,天色渐晚,她面上却不见半点疲态,而是慢慢的焦急。

    今日裴府娶妻,江府嫁女,说起来是一场盛大喜事,可裴老国公已是耄耋之年,而她还青春正妍,才刚行过及笄礼。

    外头的人传些什么,她也是都知道的,老夫少妻,一树梨花压海棠。裴国公年岁大,儿女子孙也不少,自己年迈得骑不上马,竟然儿子替他来迎亲,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树梨花压海棠,海棠还没折枝,梨树看着倒要先断了。

    江婉早便知道要嫁给谁,熬了这许多日,说服自己许多日,倒也不觉得太难过。还是阿娘说得对,嫁给谁不是嫁,与其是个年岁相当却无官身,过去就要跟着熬苦日子的,倒不如嫁给忠国公,过去就是国公夫人。

    大夫人想要拿这来弹压她,倒真是小瞧了她的心性,如今嫁不得长孙乾达,日后等老国公死了,两人一个丧妻,一个丧夫,岂不是更般配?况且日后她也是国公夫人,论品级同大夫人平起平坐,气不死她。

    江婉心中想的定,倒也没有先前那么慌乱了,只是如今时辰眼看着就要过了,前头却还是没人送信来,不免有些着急,又催苦菊:“快去问问,究竟什么时候才走?”

    要嫁的是那样的郎……郎君,婢女们也不敢开她的玩笑说她恨嫁,快步小跑着去前头问了,回来却哭丧着脸不敢说话。

    江婉着急:“快说啊,究竟怎么回事?”

    “前头的人说,五郎奸、□□夫人院里的傲霜,后来又说不是,是傲霜勾引了五郎,总之两人正行不轨,被夫人给撞见了,闹了好大一场,后来郎主和二郎也都去了,二少夫人也去了,被吓得当场晕厥。”苦菊哭道,“五郎说他冤枉,要封了府门查人,也不知究竟是要查什么人。前头正闹着呢,娘子,娘子……”

    江婉瞪着镜子里的自己失了声。

    “完了、都完了……”

    今日是她的婚宴啊。

    闹了这一场,她如何还能嫁得出去。

    第38章 第38章爱别离

    江婉终究还是送到了裴府。

    事情闹得这样大,不仅江恒和崔有期夫妇面上不好看,就连裴家人也都神情惨淡,但不论如何,两府终究是结了一场亲,便只能当成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看见,僵着脸皮扯着假笑办完一场喜宴。

    只有裴老国公,人至耄耋还能有洞房花烛新婚之喜,高兴得什么都不在乎。

    回到家,医工来报,说郑瑛这些日子并非是身体不适,而是妊娠有孕,看脉象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江谦骤然得子,自然是欢欣鼓舞,正要前去探望,却被江恒喝住。

    “你身为家中嗣子,却只知道纵情酒色,整日在外宴饮不休,外头玩不够,还要祸害到家里来,真是让我们家的脸都丢尽了!这可是你母亲的婢女,你就没想过一朝事发,你母亲的脸面还要不要,阿郑又要如何做人,若是有人参奏,你的官身还要不要了!你给我滚去宗祠,在列祖列宗面前跪着自省己过!”

    傲霜经医工把脉,已经怀孕四月,那时候她既没有住进偏院,江铣也没怎么踏足过主院,她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简直一目了然。

    崔有期还欲争辩:“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未必同二郎有关系,说不定是医工诊断失实,又或是同哪个小厮……”

    “蠢货,蠢货!我江家怎么娶了你这么个蠢货进家门!”江恒打断她,“她是你房里的侍婢,又是你的义女,没有你的准许谁敢冒犯她?她一个无父无母的奴婢,身家性命都握在你手里,要是肚子里的货不是你儿子的,给她八十个胆子也不敢攀扯到你身上!人说娶妻娶贤,可今日之祸,分明都是你阴狠、善妒之过。早知当初,早知当初……”

    崔有期脸色也冷下来。

    “早知如何?早知你就该求娶戴氏女,做你的原配正妻?你可别忘了,你当初究竟是如何……“

    三人一番争吵,终究是不欢而散,江谦自去宗祠跪着,崔氏也被罚禁足在府,不过丢了这么大的脸,短期内她原本也不愿再出门,至于府中中馈,便由江恒做主,暂且由郑瑛代劳了。

    发落完那母子俩,他倒是也没忘了江铣。

    “无论如何,你今日将事情闹得这样大,宣扬家丑,就是忤逆不孝!给我在书房好好跪着,没想清楚之前,不准起来!”

    江铣神情淡淡,依言掀袍跪下。

    即便今日分明是旁人有心陷害,而他不过是自证清白。

    江恒走了,江铣跪在阴冷的书房中,看着书案后高高挂在墙壁上的山水图发怔。

    从小时候开始就是这样,他一旦犯了错,便会被父亲罚跪书房,而若是二郎犯了错,则是应该跪宗祠。宗祠重地,除了江氏旁支

    上京祭祀时以外,便只有江恒与江谦父子能够出入。

    孩提时候他总是不理解,以为父亲是在借此打压他,告诉他,江恒是家主,江谦是嗣子,日后家主之位,爵位承袭,家族传系,那些都只与江谦有关,江恒是要告诉他,嫡庶之分已是命定,他不可争,也不必争。

    后来才发现,所有一切都只是源于江恒的一点私心而已。

    江恒去休息了,书房周围的人也都散了,松烟终于找到机会溜进来:“五郎……”

    江铣仍旧看着那副山水画:“人找到了?”

    “回五郎的话,没、没有。”

    江铣倏地看向他:“怎会没有?假山假石,桥洞凉亭都翻找过了?”

    “都找过了。”松烟苦着脸不敢抬头,“方才趁着郎主同夫人不在,小的带着弟兄们连主院也翻了个遍,就连南边的院子也悄悄派人巡查过,都没有。”

    “怎么可能,她还能去哪?!”

    今日之事,源头说到底还是在孟柔的那碗解酒汤上,若不是他误信了孟柔,若不是他被她这些日来的作为所迷惑,误以为她已经死了心,低了头,若不是……

    若不是他对枕边人毫不设防,若不是他忘了,兵不厌诈。

    三年前他在自己家中被下药,无所辩白便被下狱,不正是因为过于松懈的缘故吗?总以为既然是自己家人,血脉相连,总不至于走到兵戎相见那一步。

    是他忘了,如今的孟柔,只怕比当年崔有期更恨他千倍、万倍。

    可笑他在发觉是她背叛之后,第一反应便是将此事闹大,将此事闹到人尽皆知,让人人都以为这是江府嫡庶之争的因果,如此才能遮掩去孟柔的存在。

    本以为孟柔是找准了机会要报复他,如今未成,他自然有得是手段惩罚她,可是,人呢?

    “回、回五郎,东院那边看管侧门的小厮说,菩提嬷嬷的亲眷生了重病,怕冲撞家里娘子出阁的大喜,急着送走,今日就……”

    江铣抓着他的衣领提起来:“他放人走了?”

    松烟浑身抖如筛糠:“他说,是戴娘子要求赶人出去,他不敢不从,就……”

    江铣心神俱震。

    孟柔没有过所,身契也在他手里,何氏和孟壮已经离京,她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身外无物,又没有身份印鉴,连城中客店也不会让她留宿,若是到了宵禁时还在街上游荡,巡城的武侯盘问不清,便会将她关押下狱。

    牢狱之苦他是受过的,阿孟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身体不好胆子又小,怎么能……

    江铣又气又急,起身便要往外走,跨过门槛时却牵动旧伤,膝盖剧烈疼痛,他面色惨白,趔趄着险些跪倒在地。

    松烟连忙起身搀扶:“五郎当心!”

    就在这时,隆隆鼓声骤然响起,如惊雷,如万马奔腾,又如潮水洪流从北往南迅速蔓延。

    暮鼓起,各坊四门封闭,宵禁已至。

    ……

    半个时辰前,春明门。

    老丈是位善心人,让孟柔上车时分明说好只送她到东市,可到头来还是放心不下,一直将她送到了春明门附近,若不是是在急着要送货,只怕还得陪她等到家人来。

    临去前还嘱咐道:“小娘子记着,若是等不到家人,便赶紧到坊里随意寻家客店落脚,夜禁时有武侯巡城抓人,只要有人逗留,先抓进牢里打三十板子,痛得很!小娘子切记,切记啊!”

    孟柔感激地点点头,目送老丈离开后,在原地踌躇一会儿,问清方向,朝春明门走去。

    她实在没有什么可等的家人。

    长安的城门又高又阔,像座山似的,不,甚至比江府院里的山还要高,真正如同屏障一般,像是能连同风雪也一并挡住,抬头望去根本望不到房檐,左右也宽敞,一共有三个门洞,中间那个门洞最大,却关着,孟柔问了人才知道,中间这个是给圣人出行去离宫用的,其余人一律用另外两个门洞,左边是进城,右边才是出城。

    自然,若是遇上驾车骑马的王公贵族,平民百姓也得让行。

    天边已然现了晚霞,估计没过多久就要敲暮鼓,暮鼓一敲便是夜禁,而城门也会在暮鼓敲响之前关闭。春明门右侧已然排起长队,孟柔不敢拖延,捂了捂怀里的过所,赶紧跟上去。

    她实则还没想好出城要去哪,身上的钱不多,除了那枚银花钱以外只有散碎的几十枚铜子,从长安到安宁县这样远,乘马车也要三五天,凭她两只脚还不知要走多远,况且她也不识路,只能一边走一边问人。何氏同孟壮也不知去了哪里,有没有回安宁县,可就算回了,她也与他们没什么关系了。

    不过她才离家不到一年,安宁县的左邻右舍应当还都认识她。她勤快又能干,吃得也不多,厚着脸皮求一求,或许还能给她一个容身之所。

    总之先出城吧,出了城,到时候自然会有办法。

    天快黑了,城门看守的士兵越发警惕,排队出城的人却也越发焦躁起来,提着鸡笼,担着柴火的时不时扭一扭身体,捶打捶打腰背,还有几个衣着严整,略有些书卷气的郎君,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像是依依惜别。

    孟柔捂着过所,正思量着今夜出城之后该如何度过,突然听见后头一阵嘈杂的声音。

    “大冷的天,水渠里怎么好像有人?”

    “泼寒胡戏?也没到冬至,怎么在城门口耍起来了。”

    “别是有人跳河吧。”

    孟柔捂着胸口,告诉自己不要去听,也不要去看。

    可那些人的声音拼命往她耳朵里钻。

    “哟,还真是有人跳河,年纪轻轻一个小娘子,怎么就……”

    “我记得你会凫水,快去救人!”

    “我才不去,都要排到我了,耽误出城撞上夜禁可不是什么好事。听说上回谁家的那个谁,忘了回家的时间又撞上了武侯,竟被当场射杀。”

    是啊,救什么人呢?孟柔真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清醒清醒。

    她在长安不是没有救过人,可结果是什么?人没救活,她也遭了殃。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她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是贱籍,她凭什么去揽这活计。

    况且,她马上就能出城了。

    孟柔定定地看着前头敞开的城门。

    她就快能离开长安,就快能回家了。

    “啧啧啧,小娘子当真可怜,仲冬这水要结冰不结冰的……”

    “好像说是自尽,既是自尽,旁人不去救她,也算是成全她的心愿。只是,我怎么觉着她在挣扎?”

    孟柔告诫自己,不要去管,这也不是她能管得上的事,只是前前后后的人都朝同个方向看,她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回头看过去。

    长安城门宽阔,水渠也宽得像条河似的,冬日水流并不湍急,但也瞧不出里头到底多深多浅,落叶布满水面,一个女子正在里头扑腾。

    污水不住漫过她口鼻,只见她发丝凌乱地沾在脸上,好像在高呼:“救我。”

    水渠旁排起长队,都是赶着出城的人,竟没有一个人肯上前去救。

    “也许是意外掉下去的……”

    孟柔抿住唇。

    她突然想起那位老丈说的话。

    “我也有个女儿,整日到处乱跑,她若是遇着事,我也希望有人能帮帮她……”

    万一,万一……

    可就算那不是老丈的女儿,难道她就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吗?

    那是一条人命。

    孟柔一咬牙,终究是离开队伍向河渠跑去。

    第39章 第39章朱砂印

    冬日水冷,落水的女郎穿戴得也十分轻薄,北风这样呼啸,可她身上却只裹着一层半透的纱衣,孟柔将她从水里捞出来时,她身上的纱衣全都湿透了黏在身上,什么也挡不住。

    人虽然捞上来了,可在水里泡了太久,不但没有任何反应,连带着面色都泛着一层灰,孟柔只来得及拧一把裙角上的水便去给她拍背催吐,可却毫无反应。

    正焦急着不知该怎么办,突然听见后头有人道:“让开。”

    孟柔

    仓皇回过头,还没看清是谁便被来人推搡开,只能看见这是位头戴玉冠,身着青灰裘衣的郎君,他显然也是来救人的,推开孟柔之后便掀袍半跪着去检查落水之人的鼻息脉搏,扣了扣她的胸膛和腹部,俯身静听一会儿,又将人翻过身来撂在随行的箱笼上,头在下,躯干在上,握拳用力击打她背部。

    不一会儿,小娘子便浑身颤抖着吐出脏水。

    孟柔连滚带爬地过去查看她情形,女郎面容虽仍是青白,但原先的那层死气已然散去,顿时惊讶道:“活了,人活过来了!多谢……”她转过身,又是一惊,“你是……”

    眼前郎君是位熟面孔,正是先前在碧玉湖边救过人,孟柔又在公主府里见过的那位医工。

    医工正蹙着眉拍打身上泥泞,看见孟柔之后显然也认出了她,挑眉道:“又是你。”

    孟柔动了动唇,不知道医工这话是什么意思,听见身旁动静连忙又去查看女郎:“小娘子,你怎么样?你还好吧。”

    女郎神态仍迷蒙,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半晌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支撑着手臂直起身:“多谢、多谢恩人救我。”

    孟柔连连点头:“是啊,幸亏今日有医工在。你以后走路要小心些,这样寒冷的天气再掉进水里可了不得。”

    听见这话,女郎却眼眶一红。

    “今日多谢两位恩人相救,只是两位的恩情,我、我只怕是无以为报。”女郎垂着头,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打在地上,“其实二位何必要救我?天底下受苦受难的人多得是,何必要救我?”

    孟柔一怔:“没有,我没要你回报,我……我只是……”

    只是看见她在水里挣扎得那样激烈,只要帮一把,她说不定便能活下来。孟柔怎能不救。

    原来方才那些人说得不错,这小娘子确实是自尽投水,而非意外掉进水渠里的。孟柔不觉得自己救错了人,却又怕一个没注意人便又去投了河,她不知所措地往另一边看去,可医工只顾着整理散乱的箱笼,清理脏污的衣摆,对这头的事竟像是一点不感兴趣。

    孟柔只得尽力劝道:“你是遇上什么难事儿了?天大地大,活着最大,多大的事也不至于你寻思啊。”

    可女郎只是苦笑着摇摇头。

    这天底下多得是比死还难过的事。

    岁暮天寒,北风凄凄,女郎缓缓道来的过往,竟比寒冬更让人冷彻心扉。她生母姓郝,原是平康坊歌女,生下女儿之后,因为年老色衰别无生计,便将女儿卖给左近一家姓洪的人家做养女,虽是养女,但洪家夫妇只将她当亲生的来养,视她如珠如宝,甚至取名为宝儿。

    洪宝儿长到十五岁,样貌妍丽,品格出众,上门提亲的人险些要踏破家里的门槛,只是父母舍不得女儿,不忍她这么早出嫁,这才一拖再拖,拖出了祸事。

    “阿爹阿娘从没说过养女这回事,我从小便是洪宝儿,自以为这辈子都是洪宝儿。可那日我生母上门,口口声声说我已经成人,要将我要回去养老,阿爹阿娘老实本分,又怜惜她孤苦无依,只得允准。可没想到……”洪宝儿面露愤恨,“她却是要将我卖了,也同她一样做娼妓生意。”

    那日郝氏借口家中祭祀,将洪宝儿骗至家中,暗地里却早已经同嫖客商议好价钱,只等将洪宝儿灌醉之后便成事。家中既是祭祀,为何要饮酒,又为何要与生人共饮?洪宝儿发觉不对,只装做不敌酒意满地呕哕,吐了嫖客一身,这才得以脱身。

    洪宝儿逃回家中同父母说清缘由,洪父洪母自然怒不可遏,当即便决定要与郝氏断绝往来,洪宝儿也只以为事情已过,郝氏阴谋败露,自然不敢再上门来,她只当自己从没有过这样一个生母。可是郝氏再上门时,身后却带着大队公人,说要将一家三口押去官衙决断。

    原来是嫖客给了钱却人财两空,一怒之下将郝氏告上县衙,而郝氏早已把钱花用一空,无所赔偿,便说是洪家爹娘占了她的女儿。洪家夫妇对宝儿视如己出,而郝氏却对宝儿不闻不问,宝儿也只愿认洪家夫妇为爹娘,一家三口本以为到了公堂之上也能有所辩驳,没成想……

    万年县令却说,养恩不及生恩。

    “郝氏将我卖与嫖客时已经签下身契,‘奴婢贱人,律比畜产’,没入贱籍,连个人都算不上,只是那人的一件财物,就连郝氏也不能随意再将我转卖。阿爹阿娘既不是我生身父母,又不是我主家,强占旁人奴婢已是无理,更遑论要回?”洪宝儿痛哭道,“可当年阿爹阿娘买我是为了做女儿,又怎会将我没入奴籍糟践我!”

    如今看来,倒不如当日洪氏夫妇狠狠心,只将宝儿作为奴婢养在身边。

    “阿爹阿娘争执不过,又拿不出钱财赎我,只知哭求,县令嫌他们扰乱公堂,各打了几十棍赶回家中。至于我,我已是那家的奴婢,那嫖客是声色场中人,买我过去一半是做姬妾,另一半也是要我做妓子开门迎客,我也是被好好养大的女儿家,我怎么能!”洪宝儿声泪俱下,“我知道娘子是好人,郎君也是好人。只是白费了二位一片好心。奴家别无他法,唯有一死才能保全清白。”

    洪宝儿扯着身上的纱衣给孟柔看,这便是那嫖客强逼着她穿上让她去伺候人的,她虽然脱身逃出来,却唯有一死而已。

    “还请娘子不要再管我了。那些人很快便要追上来,若被他们捉去,只怕求死也难。”

    不知何时,孟柔也同洪宝儿一样泣涕如雨,满心凄然。

    “可是……”她呆呆地说,“就算这样,也要活下去啊。”

    她和洪宝儿一样,却又不一样。郝氏卖了洪宝儿,何氏也是将她一卖再卖。“奴婢贱人,律比畜产”,她们这样的人,仿佛生下来便插着草标,一旦有需要便能变卖换钱。可是何氏走了,洪宝儿却还有珍爱她的爹娘。

    孟柔眼神渐渐坚定起来:“若是你死了,你的爹娘又该怎么办?他们将你当成亲生女儿,要是知道你这样孤零零地死在水渠里,他们也要伤心死的。况且就算不为着他们,为着你自己……你也该活下去。”

    “可是我该怎么办?”提到洪家爹娘,洪宝儿也再支撑不住,伏在地上痛哭失声,“爹娘养我十几年,我不能尽孝,却连累二老至此。阿爹阿娘从来不知与人争执,若不是我也不会突遭横祸,是我害了他们,是我害了他们啊。就算活下来,日后被人逼着做娼妓也只会让他们蒙羞……”

    是啊,怎么办呢?

    “逃吧,你快逃。你快回家去,带着二老远远逃走。”

    孟柔深吸一口气,勉强镇定下心神。冬日里,洪宝儿穿着这纱衣太过显眼,也太不能御寒,孟柔左右看看,找到自己的包袱,里头还有一件衣裳,连忙展开来给洪宝儿裹在身上。

    “你既然能从那家里逃出来,自然就能逃到别的地方去。长安这样大,大秦这样大,总会有你的容身之所。”说到最后,孟柔也不知是在说给洪宝儿还是说给自己听,“快逃吧,只要活着,总会有办法的。”

    洪宝儿扣着衣裳领口,暖意渐渐升腾,她怔怔地看着孟柔。

    孟柔朝她点点头,勉强笑了笑:“快走吧。你还有你的爹娘,一家人在一起,总能活下去的。”

    想到洪家爹娘,洪宝儿死水一般的眼眸也渐渐泛起光芒,她盯着孟柔使劲看,似乎要把这张脸刻进自己的脑海里。萍水相逢,尚且有人肯为她的性命争取一线生机,她自己又有什么理由不去争取呢?

    洪宝儿跪直身,朝着孟柔磕了一个头,起身朝着远处城坊方向跑去。

    人走远了,孟柔也失了所有气力跌倒在地。

    在洪宝儿面前强撑起来的坚定仿佛被风吹散,遗留下来的是浓浓的自嘲与犹疑。

    她连自己都不知该何去何从,她这样对洪宝儿说,又同哄骗有

    什么区别?

    “我做的究竟是对还是错?她真的能逃出去吗?她真的能活下来吗?”

    孟柔喃喃自语,她问的是自己,却对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你只是救人而已。”医工方才一直旁观不言,洪宝儿声泪俱下也没见他有一丝动容,此时倒是拨冗回答了孟柔,“你已尽人事,又何必思虑那么多。”

    “可是有时候人活在世上,当真不如死了。”

    她分明最明白这一点,在被江铣欺辱,在被何氏卖为奴籍的时候,她浑身都有如刀割一般的痛。她虽不至于想到自尽,可是旁人,可是洪宝儿……

    医工沉吟一会儿,直到孟柔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了,医工却突然道:“你方才为何救她?”

    “因为我看见她在水里挣扎……”孟柔一愣。

    “人活着才能求死,已死的却无法求生,活着便是活着,人死了,便什么都成空。”医工道,“即便是一心求死之人,死到临头仍然不免一番挣扎,你是因她挣扎而救人,又不是因为她想死才去救。你不过是力所能及,应她所求而已,又何必操心结局如何。”

    为医者见惯生离死别,孟柔的犹豫与怀疑,在医工心里不过是庸人自扰。孟柔的思绪也回转过来,她虽仍不晓得救下洪宝儿是对是错,但她能做的只有这样多,只求无愧于心罢了。

    “多谢先生……”

    医工不耐烦地打断她:“你的衣裳和钱财都没了,你怎么办?”

    孟柔不解,连忙去翻包袱,里头原本除了舍给洪宝儿的衣裳外还该有两串铜子,她没要江铣的发簪,自然就该把钱拿回来,这些钱原本是她从安宁县带上来的,孟柔原本也打算留作回去的路费。可那些铜钱竟都被人摸走了,包袱皮上还残存着带泥的脚印,应当是小偷留下的。

    她方才只顾着救人,随意将包袱放在脚边便跳下水渠,可她刚一跳下去,包袱里的钱便被人摸走了。

    孟柔不可置信似的,将空荡荡一张包袱皮翻过来,反过去地看,终于绝望地摊开手。

    她果然不该救人的,她怎么配救人呢?在这长安城里,善心果然就是会害人的东西。

    所有的铜钱都没有了,孟柔摸向脖子:“我还有……”

    就连那枚银花钱也不见了。

    孟柔想起来,先前为了与江铣虚与委蛇,她特地将脖子上的花钱摘了下来塞在包袱里,打算出了江府再戴上,可出府之后心神涣散,竟然一时没顾上。

    那枚花钱只怕不是被小偷摸走了便是被洪宝儿夹在衣裳里带走了,孟柔此时当真是身无分文,两袖空空。

    孟柔突然想起什么,满脸慌乱地上下摸索起来,她才从水里爬出来,头发是湿的,鞋子是湿的,一身衣裳也全都是湿的。她心道不好,也不敢用力,躬着背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文书来。

    还没打开,便已经看见上头糊成一团的墨迹,孟柔抿着唇,一点一点扯着边缘抖开来,果然,过所上的墨团模糊不清,难以辨认字迹,就连硕大的朱色官印也全都融在水里,没在纸上留下一点痕迹。

    没了,一切都没了。

    钱财,衣裳,过所。孟柔捧着那张辨不出原来样貌的文书,远远望着城门口,一时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天色渐晚,城门口的队伍也渐渐缩短,医工披着裘衣带着箱笼,显然也是要出城,可他却好似并不着急。

    方才孟柔慌张翻找时,他便一直冷眼看着,见她现在垂头丧气,呆若木鸡的模样,医工反倒提了提唇角。

    “这是什么?”他问。

    “这是,我的过所。”

    孟柔捧着那张湿哒哒的字纸翻来覆去地看,小心翼翼地抹平上头的褶皱,抹去上面的水迹,就像这样便能从里头再翻找出份新的来。

    “你是贱籍,怎么可能办下过所?”医工却疑惑道,“况且长安、万年两县经发的过所皆有定规,需以黄檗纸为底,以宣城墨书文,再加盖朱砂官印,浸水不化,火烧留痕,你的这张……东西,是从哪里得来的?”

    这是戴怀芹给她的。

    孟柔被江铣困在偏院,珊瑚和砗磲把守着院门不肯让她出去,她只得托傲霜向东院递话,她不想再害戴娘子和五郎之间生分,也不想再污损五郎的声名。有了江铣先前闹得那一场,戴怀芹很快就让菩提来传话,说她要的过所已经准备好了。

    一切只等府里办喜事,这天来往宾客众多,江铣也得留在外院。孟柔便能趁着人多眼杂顺利脱身。

    医工见她不答,心中便明白几分:“守城的武侯一日要过手千百份文书,你这份过所假得不能再假,连我都能辨识出来,何况他们?私渡关津虽然罪不至死,但是伪造通关文书却是死罪,按律城卫可以当场格杀而不被问罪。”

    况且孟柔是逃奴。

    一个逃亡走失的奴婢,便是死在关口,又有谁会多说什么。

    孟柔反应过来:“她想要我死。”

    太可笑了。

    崔有期和傲霜要算计江铣,要利用她给江铣下药;戴怀芹生怕江铣娶不了长孙镜,也急着赶着要让她滚出江府。孟柔恨江铣,也恨傲霜,她恨他们所有人。她自登上那座马车上了长安,进了江府之后,没有过过一日安生日子。所有人都嫌弃她,厌憎她,却又利用她。

    尤其是江铣。她自问这三年来对他也算用尽真心,即便他不曾将她当作妻子,她却是确确实实将他当做丈夫爱重。可这三年换来了什么?换来二两金子,换来她无家可归。

    倒不如当初大家说明白,说分明,说她只是个二两黄金买来伺候人的婢女,也不至于连一颗心也白白送出去让人践踏。

    既然他们都想着利用她,孟柔便干脆做成一个局,让他们每个人都得偿所愿,也算是她送给江铣的一场报复。

    本以为是她在算计人,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让人算计。

    孟柔捧着那张“过所”,呵呵笑起来。

    戴怀芹想要的不是让她离开长安,而是想让她死。是啊,就算她走得再远,还能有阴曹地府那样远吗?她死了,江铣的名声自然能够得以保全,她也再碍不着江铣娶他的新嫁娘了。

    可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她好好的一个人,平白无故来到这长安城里,相濡以沫的丈夫变了个人,母亲和弟弟也都弃她远去,钱财、衣裳,都没有了,就连良籍的身份也被人给抢走了。

    他们还想抢走她的名字,只因为她冲犯了贵人名讳。

    他们什么都要抢了去。

    西沉的夕阳被城墙挡去大半,只剩下一线晖光照耀在金黄色的砖瓦上,像是给墙面镀了一层薄金。

    孟柔疯疯癫癫地发了一会儿痴,扔开手上成烂泥一样的字纸,捡起脏兮兮的包袱皮,拍了拍衣衫上的灰泥起身。

    医工道:“你要去哪?”

    孟柔摇了摇头:“不知道。”

    送她过来的老丈说,如果快到宵禁还没出城,便得赶紧进坊里寻客店落脚。她出不了城,又身无分文,只怕连客店也住不上。

    只能先进坊里碰碰运气了。

    孟柔很快想到办法:“我虽然是贱籍,可贱籍两个字又不是写在脸上的。若只是短工,应当无碍。”

    等攒到钱,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弄到过所出城吧,就算不能出城,其实也没有什么的。就像她方才对洪宝儿说的一样,长安这样大,难道江铣真能一寸寸翻过来不成?他们都不想让她好好活下来,她偏要活,她不信这样偌大一个长安,还能没有她的立锥之地。

    就算最后当真不行,她也争过了。

    总好过再回到江府,做一个目盲心聋的烛台。

    医工看看天色,确实已经很晚了,城门处的队伍早已经走光了,就连守城卫也姿态散漫,准备关门等待宵禁了。

    他等待的人不会来了。

    医工回头望向北方,长安城北高南低,龙首原最高,恢弘皇城矗立其上,从这里看过去,似乎能望见缤纷灿烂的一角屋檐。

    孟柔正要往坊里去,却听医工道:“我这里还有一张过所。”

    孟柔脚步一顿,回头惊讶地看着他。

    “你不是想要出城吗?”医工从怀里掏出文书递过去,“这份过所是由长安县衙所出,货真价实,你可以带着它出城。”

    “是的,我是要出城。多谢,多谢!”

    孟柔惊喜得不知如何是好,顿时破涕为笑,医工举着手往前递了递,孟柔连忙两只手捧着接过来打开,过所制式同她先前从戴娘子拿到的那份差不多,黑色的字迹,朱红的印鉴,但上头是个陌生的名字。

    “林、林……”孟柔磕磕绊绊地念。

    “林下之风的林,咏桑寓柳的寓。”医工没有笑话她,只是淡淡道,“林寓娘,这是你的名字,切莫忘记了。”

    孟柔连连点头,她身上湿哒哒的,包袱也脏得很,小小一张文书不知该往哪里塞,只得就这样捧在手心。

    “可是先生,我该如何报答你呢?”

    医工一时失语,如冰霜的眼眸满是怔然。

    看着娇娇柔柔的一个小娘子,为了救人能在冬日跳进水里,浑身污水,满脸泥泞,生怕贪了旁人一厘一寸,得了东西便仓皇失措地要报答。

    可到自己舍身救人时,却从来不求回报。

    若是她,倒不妨一试。

    医工缓缓拧起眉心,做下决定。

    “我孤身一人回乡,路途遥远,正缺个侍者随从,你暂且随侍我一段路程,待有去处时,你自行留下便是。还有,不必再称我为先生。”

    医工说:“我的名字是楚鹤。”

    第40章 第40章更漏长

    暮鼓尚未完全停歇时,江铣便冲进了东院。

    砗磲才刚被放出来,正想回偏院报信便撞见江铣冲进来:“五郎,孟娘子她……”

    江铣径自往前走,砗磲不知所措,被跟在江铣身后的珊瑚慌忙拉走。

    “你不是跟着孟娘子吗?这一整日到底去哪里了,孟娘子呢?”

    砗磲摇摇头,满脸涕泪道:“东院里的熟人说要找我去说话,可我一进庑房他们便锁上门,我发觉不对,尽力想要逃出来,却也……”

    珊瑚咬着唇直跺脚。

    孟柔被菩提叫走时两人便发觉不对,说好了一个去前院找五郎报信,一个跟在孟柔身边以免不测。可砗磲被锁在庑房,珊瑚急急赶到前院时也没找着江铣的身影。

    再打探才知道前头出了事,一会儿要封府一会儿要抓人的,好不容易凑到江铣跟前时,天都已经黑透了。

    珊瑚正要禀报,刚起了个话头便被江铣冷硬地打断,说他已经知道了。

    可珊瑚还糊涂着:“孟娘子到底怎么了?”

    砗磲含着泪摇摇头,若是孟柔当真有个什么不妥当,戴怀芹终究是江铣的生母,江铣也不可能真提刀杀了她。但她们当奴婢的只怕是保不住性命。

    两个婢女站在门外不敢进去,江铣则长驱直入,直直撞开了后院小佛堂的门。

    戴怀芹正在佛龛前做晚课,听见动静缓缓收起佛珠。

    她既然能做主将孟柔送出去,自然也料到了江铣会来找她,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给阿姨请安。”江铣强压着脾气,示意跟进来的府中护卫道,“把她压下去。”

    今日带走孟柔的是菩提,送人出府的也是菩提,他要关押审讯的自然也是菩提。菩提嬷嬷连忙挣扎着往后躲。

    “何必舍近求远?”戴怀芹侧身挡在她身前,直视江铣道,“人是我要放走的,菩提不过是听命而为,你有什么火气只管朝我来。”

    江铣翻转手掌,护卫们叉手退开身,但仍然守在周围。

    “阿孟在哪?”

    果然是为了孟柔。

    戴怀芹顺了顺气,却没回答他的话,只耐心道:“五郎,你为了那个女人,你一次又一次地忤逆上亲,搜了你父亲的院子还不够,上一次强闯东院把人带走,这一回又是不顾规矩深夜来访。一而再,再而三,这样不顾礼仪规矩,你是要为了那个女人毁了你的声誉吗?”

    江铣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你们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戴怀芹抿着唇不答,江铣看了看护卫,立刻有人将菩提按着跪下来。

    江铣抽出佩刀抵在菩提喉咙上:“我再问最后一遍,孟柔在哪?”

    “娘子!娘子救命!”菩提尖声惊叫,戴怀芹也一样抓着袖子尖叫起来,“你疯啦!竟然在家里动刀动枪!只是为了那个女人?你当真是疯了不成!”

    江铣盯着戴怀芹,手臂用力将刀尖压得深了些,菩提脖颈间立刻见了血。

    “阿姨,我的耐心有限。”

    菩提是戴怀芹的陪嫁,她跟着戴怀芹嫁到江府二十多年,还是头回被人用刀抵着脖子威胁,鲜红的血液从脖颈流出,沿着刀锋走了一段落在地上,滴答一声响,惊得她两眼一翻险些厥过去,可后头的护卫一顶,她的眼睛便又被迫翻了回来。

    “娘子,娘子救命啊!”菩提急道,“五郎饶命!五郎饶命!”

    若是再不说,只怕江铣真会一刀砍下去。

    戴怀芹梗着脖子硬撑着,但终究还是见不得老仆命丧当场,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她回并州去了。”

    “并州?”

    江铣不信,孟柔的身契都握在他手里,她如何能出得长安城。

    “是真的!”江铣没收刀,戴怀芹连忙道,“前几日她托人找我要过所,我便让菩提去黑市上请人做了一张,花了我整整一锭金子。她要过所,自然是想要离开长安城,东西是她自己要的,我不过是……”

    江铣的愤怒难以遏制:“她要你就给吗?!”

    “不然呢?我是你的阿娘!”戴怀芹也来了脾气,“你为了那个女人,大好的名声、大好的前途姻缘,全都不要了。她上京来原本就是要来害你的,你为了她顶撞你父亲,拖着不肯与县主成亲,还深夜闯进我的院子里动刀动枪,这样的人,分明就是妖孽所化要来祸害你的前途。你告诉我,我还怎么能容得下她?我是为了你好!你别忘了,当年你若是能及时与县主成亲,三年前你未必会流落到并州去,也未必会……”

    “三年前我未必会被人陷害下狱,卢娘子也未必会暴死,阿姨也不必哭天喊地求来十二郎当养子,是吗?”

    戴怀芹面色一僵:“你、你当真是疯了,满口胡吣……”

    江铣面露讽刺。

    三年前,三年前,人人都让他牢记三年前的教训,可却没人提过,三年来他们在长安炊金馔玉鼓乐高宴时,是孟柔一直在陪着他度过难关。

    只有孟柔。

    如今孟柔也被她们骗得离开他了。她得了过所,必定是想要出城,要出城……可她手上的过所能够骗过城门值守吗?若是不能,她只怕会有性命之虞。

    “备马。”江铣心思急转,旋身大步往外走去。

    戴怀芹忙道:“已经宵禁了,你还要去哪里?你就不怕被人弹劾吗!”

    没有人回答她,江铣已经出去了,其余护卫也拱着手退出东院,没有人回答戴怀芹。

    但她知道,江铣是去找孟柔了。

    “这样一个女人,这样一个卑贱的庶人,五郎他怎么能……”

    戴怀芹无力地伏在佛龛前,金灿灿的神像垂着眸,嘴角微微含笑意,慈悲又冷漠。

    “我做的没有错,那女人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就是来害五郎的……”戴怀芹抱着胳膊满脸慌乱,“五郎这样在乎她,若是知道她,知道她……”

    “五郎不会知道的。”菩提低声安慰,“只要孟氏不回来,只要她回不来,五郎永远也不会知道。”

    ……

    冬日里连扰人的蝉鸣也消失了,二更鼓刚过,长安城原该万籁俱寂,巡城的武侯却听见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队副当即引弓搭箭,高声喝道:“谁人纵马犯夜!”

    没人应声,只有赭衣男子驾马朝这边冲来。

    队副拉紧弓弦:“纵马犯夜者,立即下马,否则

    射杀!”

    正要鸣镝示警,队正却慌慌张张地把他的手摁下来,拖着他往边上避开,那人便迅速从武侯们身前略过。

    “队正,他纵马犯禁,怎么能……”

    “你瞎啊!”队正打下他盔帽,“不认得吗?那是右卫中郎将!”

    右卫中郎将江铣,□□之战生擒可汗的大功臣,如今皇帝面前宠遇正盛,风头无两的大红人。

    “是、是他啊……”

    队副傻愣愣地扶直盔帽,马蹄扬起的烟尘还没散去,但人已经没了踪影,看模样是朝着城门去的。

    “就算是大将军,夜间行马,也该有公文事由呀。”

    江铣心急如焚,略过巡城武侯便直冲金光门而去,江府在怀远坊,往北便是西市,若是孟柔同商队一同出城,应当会从金光门出。

    现下已是宵禁,城门早已经牢牢关上,只有几个守城卫在附近盘桓,见着有人前来都握紧武器,严阵以待,见着是江铣也没有松懈。

    “见过中郎将。”守卫队正上前行礼,起身时,右手仍然放在佩刀上,“中郎将夤夜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江铣没有下马,直问道:“今日可有个叫孟柔的女子出过城?”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都有些惊讶。

    队正为难道:“今日……白日值守的是丙队,我们是宵禁之后才换防来的,白日的事我们并不清楚。况且……”

    况且金光门向来繁华,一日进出上千人次,姓孔还是姓孟的只怕不少,又有谁能记得住。

    见他们一问三不知,江铣又道:“今日可有商队出门?其中可有夹带旁人?”

    队正无奈道:“小人不知。”

    江铣这才反应过来,是他关心则乱。

    原本该白日再问的,可他是在是无法放心,又问道:“今日……今日可有个姓孟的女子,持伪造的过所出城?”

    “应当没有。”终于能回答上他的问题,队正舒了一口气,“中郎将放心,这几日城门上的弟兄们都严守着,一一清查过所,若有伪造,我们一定能发现。”

    江铣却追问:“究竟有没有?”

    队正召来手下问了几句,十分确定地回答:“确实没有,这几日都没有。就连形迹可疑的女子也没有。”

    一阵寒风吹来,冷了冷江铣过热的脑袋。

    戴怀芹和菩提身在高门,长久生活在江府中,便是舍下大把银钱,有意去碰黑市伪作文书的路子,只怕也找不到什么好的,孟柔手里的过所只怕破绽不小。城关既然没有发现,那么孟柔应当是还没有出城。

    江铣便道:“我家里有人走失了,若是城关发现有人持假过所通关,还请行个方便,务必、务必使人通传江府,切莫伤人。”

    队正叉手行礼道:“中郎将说笑了。私渡关津罪不至死,只要没有强闯的意图,我们自会将人收监暂且关押。只是不知,中郎将寻的是什么人?”

    “是个女子。”

    江铣抿直了唇,略微形容了一下孟柔的样貌,队正听后便应答下来,说是换值时也会告诉下一队的弟兄,让他们都留意着。

    “多谢。”江铣朝他们拱手,正要往更北些的开远门去,顿了顿,突然一拨马头转回身,“最近城中出了什么大事,为何要这样严格查问?”

    队正张了张嘴,笑起来:“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巧得很,前几日左卫中郎将,哦,也就是长孙家的郎君,他院里也丢了个姬妾,说是同旁人生出私情,偷了他的物件逃跑了。中郎将嫌太丢脸,吩咐若是发现了,当场按规办理,不必留性命。自然,您的家人既然走失,我们抓到人后会先让您辨认,过后再行区处。”

    强闯关津者,守城卫有权当场格杀,即便没有强闯,拿着伪造的过所度关,便是被城卫杀了也无冤可诉。

    “对了,这事长孙郎君只同咱们上头的几位参军说过,中郎将可千万别说出去,更别说是小人透露给您的。”

    江铣闭了闭眼,胸膛一阵起伏,问道:“他可曾说过,走失的姬妾是什么模样?”

    队正想了想:“远山眉,杏仁眼,身子瘦削,面容苍白。大略就是这样的形貌。”

    这分明说的是孟柔。

    长孙乾达。

    江铣握紧缰绳,心里的怒意越是浓重,他面上反倒露不出一点来。

    他要借城门卫之手除掉的,究竟是某个面目不清的姬妾,还是孟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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