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佛法辩论大会的消息传到姜俪耳中时,时间又往前走了一段。
听说这是整个洛阳城的盛事,会有数不清的贵人们前来参加,就连皇帝都会来倾听这一场辩法。
姜俪一边绣着团扇上的牡丹花,一边听着旁边的姑娘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像是颇为向往的模样。
她淡淡地笑了一声,依旧专心致志地绣着精美的花样,直到偶一个瞬息听到了柏庄的名字。
姜俪似乎怔了一怔,又失笑般摇了摇头,他有他的大道,她亦有她的红尘,两者井水不犯河水,早已是陌路之人。他的消息又与她何干呢?终究是人间殊途。
她低下头来静静地穿针引线,看着团扇上艳丽的牡丹渐渐成型,心情竟是分外平静,甚至还思考起要不要再在牡丹花上绣上一朵翩翩欲飞的彩蝶,那样的话,大概能够卖出更多的钱吧?
姜俪向来是心灵手巧的,她捧起团扇端详了片刻,便找好了位置,又在上面绣起了粉蝶,一针一线皆顺从着她的心意,很快便在团扇上浅浅勾勒出一只蝴蝶的模样。
坐在她旁边的姑娘朝着她的方向望了一眼,不禁小小地惊呼了一声,似被那团扇上翩然欲飞的粉蝶吸引,忍不住朝着姜俪的位置挪了挪:“阿姐的手艺真好,这蝴蝶看上去跟真的差不多呢。”
闻言,众人也纷纷凑了过来,细细端详着团扇上的蝴蝶,又是喜欢又是赞叹道:“牡丹夺目,粉蝶灵巧,果真是巧夺天工。”
姜俪也笑着同她们分享了一些诀窍,很快就消磨了大半天的时光。
那牡丹团扇只剩下几针尚未完成,她也不急着绣完,只将东西一一放回到针线筐中,又将团扇单独收起,方才回了一趟家,接着又依着平时的习惯去了观音庙中。
她在观音的像前跪下时,心中已然无波无澜,只微微闭上了眼眸,虔诚地向祂诉说着今日发生的事情,讲到有趣的地方,又不禁微微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手托玉净瓶的观世音菩萨静静地注视着她,始终带着悲悯的笑意,窗外的光影在云间转变,静悄悄地映在她与菩萨之间。
慈航驾着云光而过,又在经过自己的庙宇时遥遥望见了这一幕景象。
他下意识停住了脚步,无声地看着那个姑娘。
许久之后,慈航轻轻叹了一声,化出了观世音的法相,落在了他的佛像旁边,唤了她一声:“姜俪。”
姜俪怔然抬首,竟有一瞬以为自己花了眼。
面前的观音尊者长裙迤逦,眉间一点朱砂,低垂下眉眼,静静地看着跪在蒲团上的她,神色中似乎带着几分怅然之色。
祂微微抬起手来,轻轻拿起了玉净瓶中的杨柳枝,又对着她遥遥一挥。
姜俪只觉得自己颈项上忽而传来一阵清凉之感,她下意识去摸了一下,却只碰到了一片光滑无瑕的肌肤。
先前她拿起剪子刺向自己时,虽然侥幸被菩萨救下,到底留下了一道颇为狰狞的伤疤,平日里都拿衣服遮着,旁人也看不到。倒是惹了柏氏又偷偷躲起来哭了好几场,想方设法地替她打听除疤的方子。
姜俪自己对此倒是不甚在意,虽说女儿家的容貌确实重要,但没了这容貌,日子照样是一样地过。而且这又不是伤在脸上,那就更加不重要了。
但是她此刻抬起首来,望着忽而降临在此地的观世音,指尖竟然微微有些颤抖。
她闭上了眼,诚心诚意地拜下:“信女姜俪,拜见观世音菩萨。”
“姜俪。”慈航缓声道,“那日你曾经问本座佛为何物,本座不曾答之。不知你今日是否仍然有此疑问?”
原是为这个而来吗?
姜俪一边想着,一边又在心里思索着该如何回答菩萨的问题。只是她想了许久,依旧想顺应自己的心意。
于是她点了点头,恭声答道:“姜俪不敢欺瞒于您,我心中确有此惑。只是信女后来想了许久,心中已经颇有明悟。无论那人能不能顺利成佛,他在我心中永远算不上真佛。纵使世人认可,我依旧不认。”
她瞧见观音菩萨浅浅一笑,眉眼愈发的温和了下来,周身光华流转,愈显缥缈无垠:“既然如此,你可愿意来参加这场洛阳城中的佛法辩论?或许可以稍解你心中的困惑。”
姜俪微微有些讶异,想起先前她们说的事情,略带迟疑地问道:“我也可以去吗?”
菩萨缥缈一笑,顷刻间消失在了她的面前,只留下一句温和的话语,像是拂过大地的春风:“我佛普度众生,有何不可?”
姜俪独自一人在观音庙中坐了许久,轻轻闭了眼,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要去。
*
洛阳城中熙熙攘攘的人群越发得多了起来,卖小吃、果饮的小贩也纷纷利用起了这个机会,趁机赚了一大笔,无论是高门深宅,亦或是小门小户的百姓们,都对着此事津津乐道。
道观中的道士们望着对面的佛寺微微皱起了眉头,只是他们头顶上的大佬们什么都没有说,他们也就……只好这么看着了。
不得不说,还真是轻松省事啊,正好可以休息一段时间呢=。=
哎呀,索性趁此时机打一打牌好了,浮生苦短,不如打牌!
庭院之中,悟空照旧日复一日地修行着,又时不时地跑出去看上一场热闹,眼里皆是新奇之色。
他津津有味地听着七大姑八大姨们议论着周围的八卦,又见那勤奋的学子日复一日地苦读。
热闹的街市之中有人悄悄动了坏心思,试图将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给偷偷抱走,悟空眼珠子一转便施展了一个小法术,让他直接摔了个狗啃泥,场面一时十分刺激。
丢了孩子的人家刚刚还在着急,一眼就看到了旁边正在好奇地看着热闹的自家姑娘,赶忙紧张地把人抱了起来,又见小姑娘一本正经地指了指摔倒的那人,又对着自己爹娘道:“爹,娘,刚刚这个人想送我糖吃呢。”
她家里人哪里有不懂的,当即横眉倒竖,怒喝一声:“抓拍花子了!”
周围人闻言,纷纷撸起了袖子:“在哪里呢,在哪里呢?!”
说完就是一顿暴揍,接着就把人送往官府去了。
悟空躲在一旁的树上悄悄地乐,又见那小姑娘从她爹的背上转过头来,遥遥对着他比了个口型:“谢谢。”
石猴似是怔了一怔,不知为何忽而觉得心里暖洋洋的,似是格外的高兴。他想了又想,从袖子里面摸出一个分外水嫩的桃子,朝着那小姑娘丢了过去。
她眨了眨眼,甚是惊奇地看着那个桃子不偏不倚地落到了她的手中,一时惊讶极了,目不转睛地盯着桃子看。
再度抬首的时候,悟空已经不见了。
石猴悄悄地溜回了庭院之中,又温习了一遍刚刚学的知识,接着便又爬到通天房外的树上,一边背书一边等着通天喊他。
圣人似有所感,朝着屋外望了一眼,遥遥看见那株梨花树上忽而冒出一个毛绒绒的猴头,不禁弯起了潋滟如春华的眉眼,露出一个笑来。
元始坐在他身旁,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了一眼,看到是那只石猴后便失去了兴趣,又专心致志地凝望着面前之人。
他伸手抚过那人的发丝,指尖流连着触碰着他的眉眼,一点一点近乎贪婪地感受着身侧之人的温度,又在身后轻轻拥抱着他。
通天微微侧过首去,恰好对上了元始低垂的目光。
他兄长静静地看着他,又微微试探着,轻轻含住了他的耳垂。颇为敏感的部分被温热的气息包裹着,令通天微垂的长睫不由颤了一颤,下意识抓住了那人宽大的衣袖。
“元始?”
“嗯。”天尊低低地应了一声,却不松开,只安抚地握住了他的手,同他十指相扣。
圣人的眸光愈发显得波光粼粼,潋滟动人,落在元始眼中,自然是怎么看都好看的。
天尊静默无声地看着,又轻轻吻了一下他的耳垂,细细密密的吻落在上面,伴着浅浅的吐息声,令人不由得生出缠绵入骨的错觉。
“元,始。”
天尊叹了一声,到底是克制了自己的渴望,没有做得太过分。
兄长在他弟弟耳边轻声开口,熟练地转移着话题:“通天,慈航他们准备好了。”
通天似乎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先是应了一句“哦”,紧接着又微微挑起了纤长的眉,定定地看着他身旁之人,语意不明地询问道:“哥哥刚刚在做什么?”
天尊垂了眉眼,平静地回答道:“没有什么。”
通天轻轻挑了一下眼尾,似笑非笑地望来,又被他兄长捉住了手。那人叹息了一声,在他耳边轻声道歉道:“是为兄错了。”
“为兄不该做得这么过分的。”
通天凉凉道:“哥哥在道歉之前,不应该先松开我的手吗?你如今这般举动,看上去可是一点诚意都没有啊?”
元始静静地看着他,语气依旧淡淡:“也许是因为……为兄并不想改正吧。”
这算是什么?坚决认错,始终不改??
在他弟弟睁大了眼眸,生气地瞪回来之前,天尊平静地往后退了一步,缓声开口道:“我们该出门了,莫要耽误了时候。”
然后他又低头亲了亲他的指尖,温柔至极地哄道:“为兄真的知道错了。”
第72章
通天盯着元始看了许久。
圣人微微抿着唇,像是有些不高兴地盯着他看,浅淡的眸光中倒映着天边流云,飞鸟过境,亦有梨花似雪,纷纷然落下。
元始静静地望入那双眼中,神色专注极了,直至那里也出现了他的身影。
他微微放松了几分力道,不再牵住通天的手,转而以小拇指轻轻勾着他的手指,近乎藕断丝连地同他的指尖纠缠着,连语气也轻缓了下来:“……通天。”
通天淡淡地瞥了一眼他兄长甚是不安分的手指,开始思考是不是该直接把他给甩开。
那人却仿佛察觉到了他的心思一般,又悄悄松开了几分,只余下了一点点的距离,仍然没有彻底断开。
指尖残留着两个人的温度,两个人的气息,依依不舍地彼此纠缠,像是被他师妹的红绣球上的红线缠绕着似的,怎么也没有办法彻底分开,只能生生世世这般彼此依偎在一起,互相眷恋,互相依靠。
通天微微垂眸看了看他的手指。
——可能吗?
但他到底没有松开,只是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朝着悟空喊了一声。
石猴欢快地应了一声,从梨花树上跳了下来,高高兴兴地跑到了他的面前,同通天讲了他刚刚做的好人好事。
圣人耐心地听着,眉眼浅浅地舒展开来,唇边微微含笑。
“不愧是悟空呢。”通天夸他。
悟空看上去更高兴了,他绕着通天转了一圈,眼神闪闪发亮的,令圣人忍俊不禁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好了,悟空也一起来吧。”
悟空:“要出门吗?”
通天颔首:“是啊,听你慈航师兄跟人辩法。”
悟空:“是辩论道法吗?”
通天摇头:“是佛法哦。”
悟空歪了歪头:“师父我们真的是玄门中人对吧?”
通天微微停了脚步,似笑非笑道:“要不你问问你元始师伯?”
悟空不说话了,看上去真是相当的乖巧可爱。
通天唇边的笑意愈发地深了,他弯了弯唇角,牵起了他的徒弟,又对着旁边的元始道:“哥哥,走吧。”
元始不语,凝眸望着他。
通天低眸笑了一笑,轻轻拉上了元始的手掌,再度同他十指相扣,亲密到不留任何间隙。他抬眸望向了他的兄长,又唤了他一声:“哥哥。”
元始垂落了眼眸,终于回应了他:“好。”
他回握住通天的手,心情似乎又平静了下来。
唯有在空旷的高台之上正在辩论佛法的慈航心态略微有些崩溃。
他在上方一眼就望见了他姗姗来迟的师尊和小师叔,还没来得及紧张,便被眼前的画面给震撼到了,震撼完了就陷入了沉思。
怎么说呢?
这看上去真的很像一家三口啊:)
虽然他这位师弟按理来说是女娲圣人家的猴子,但是!他身穿道袍,头戴葛巾,被他们小师叔牵着,看上去天真可爱极了。和两位圣人站在一处,真真是显得格外和谐的。
慈航面无表情地绷着一张脸,努力把这个糟糕的想法从脑海里面驱逐出去,却越看越像那么一回事。
直至元始皱起了眉头,目光极淡地朝着他望来一眼,斥责道:“凝神!”
慈航顿时清醒了!
他灵台从未有过这般的清明,就好像有一阵哗啦啦的寒风骤然刮了过来,令他整个人从头到脚清醒得不行再清醒,冷静得不能再冷静!
他人又行了,又能平静地分析燃灯在巴拉巴拉说着什么连篇鬼话了,顺带从容不迫地理了理自己的逻辑链,在保证自己的逻辑链不崩塌的情况下,一一驳斥着燃灯的话。
还得是他们师尊啊!
慈航在心底泪流满面:谁懂啊?他们阐教弟子从来不需要什么清心咒,只要他们师尊的一个眼神,就比那清心咒好上千百倍。
坐在他对面的燃灯却是微微凝神,端正了几分态度,以审视的目光望向了对面的慈航道人。
看样子这段时间他确实是仔细地准备了一番,他也不能太过于轻敌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又朝着底下茫茫无尽的人潮望了一眼,在遥遥望见那位红衣圣人的身影时,燃灯的目光微微一顿,又重新收回了视线。
上清通天……
燃灯古佛面上不显,心下却是愈发的慎重了起来。毕竟他此时的性命还握在这位圣人手中呢。
此刻洛阳城外的白马寺中,众多达官显贵并百姓无数,皆来此聆听燃灯古佛与观世音菩萨辩法,这场面自然是格外壮观的。
负责此事的人本还担心有那么多的人前来,此地或许不够宽敞,却见燃灯古佛轻轻一挥手,竟令此间之地骤然扩张了数倍,而外面却丝毫不显。
众人心下震撼,对待古佛越发的郑重,不敢有一丝不敬。很快就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
就连皇帝也悄悄地携着妃嫔来此,坐在特意留给他的席位之上,周围皆是负责护卫他的将士们,里里外外围了个密不透风。
通天几人置身于人群之中,恰似落入茫茫汪洋大海中的一尾游鱼,谁也不曾察觉他们的存在。众人只纷纷仰起首来,震撼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们可能一生都不会再经历第二次的盛景。
有佛陀自西土而来,至我东方传道。
*
此乃“红尘”与“大道”之辩,讲的是如何才能修身成佛。
慈航依然坚定了他最初的想法,眉目微垂,语气平静地讲述着自己的道理,又不忘吸取之前的教训,更加巧妙地贴合着众人的想法,乃是“世人皆有欲望,断绝一切人世间基本的悲欢喜乐乃是灭绝人性之举,自以为强行切断因果便可成佛,反倒是生了执妄心,不可为佛也。”
燃灯寸步不让,凝眸视之,言曰:“欲求大道,需修明净之心,放下对世间亲友、财富、情爱……种种的留念,方能出离红尘,成就佛陀果位也。”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又在心底产生了各种各样的想法。
有的人觉得既然成佛,自然要了断红尘俗念,不然怎么称得上是“佛”呢。
又有人摇了摇头说,既然佛门普度众生,不入红尘,何来众生?红尘与大道未必是注定对立的。
他们在私下里小声地讨论着,又渐渐争论了起来,直至旁边负责维护秩序的官员们皱了皱眉头,纷纷下场呵斥了他们,众人方才安静了下来,继续静静地聆听辩法。
皇帝一边听着,一边若有所思地对旁边的妃子道:“若是能够修身成佛,舍下这凡尘的一切也是应当的。总不能既贪恋红尘,又妄图大道吧?这世间岂有这般两全之法。”
妃子眼尾一挑,又笑着拉住了皇帝的胳膊,轻声细语撒娇道:“陛下难道舍得了臣妾吗?便是舍得了臣妾,陛下又岂能抛弃您的万千子民呢?没有了您,这江山社稷岂不是会毁于一旦?”
皇帝一愣,无奈地拍了拍她的手:“爱妃所言甚是,寡人既然做了天子,又如何能弃万民于不顾。”
他说着,却也不无遗憾地看了燃灯古佛一眼,在心底暗暗地叹了一声:可惜了,看来他这辈子是无缘佛道了。
妃子看出了皇帝的心思,又将目光落到了慈航身上,掩唇笑道:“臣妾倒觉得观音尊者所言甚是,世人生来便处于红尘之中,欲修成大道,自然要在红尘中修,渡自己,也渡别人。又何必非要躲在深山老林之中,自以为远离了红尘,心却一直待在红尘之中呢。”
“世人为荣华富贵汲汲营营,他们为成仙成佛苦苦追寻,两者又有什么不一样?”
皇帝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啊,说这话可是要冒犯诸天神佛的,还不快快住嘴。”
妃子笑道:“真正的神佛哪会是这种人呢,臣妾就算当着神仙的面说了,他们也会觉得臣妾说得有理的。”
皇帝无奈极了,心里那点遗憾的感觉却隐隐有些淡去了。
他转念一想,虽然他无法抛弃江山去一心一意地修佛,那多建几座佛塔佛寺,想来也是功德一件,或许他下辈子也有成佛的机会呢。
这样一想,他也便释然了。
通天一边瞧着上面的景象,又看了看他身旁正专心听着辩论,时不时抓耳挠腮疑惑不解,又恍然大悟陷入沉思的石猴,不禁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唤回了他的神智:“悟空。”
悟空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唤他:“师父!”
通天悠悠地问他:“若是悟空呢?你是觉得你慈航师兄说得对,还是他旁边那位燃灯古佛说得对呢?毕竟你可是也相当执着于长生之道呢。”
悟空挠了挠头,想了片刻答道:“那还是慈航师兄说得对吧。”
通天“哦”了一声,眉眼温和地看他:“为什么呢?”
悟空眨了眨眼,认真地开口道:“弟子虽然渴求长生,但是弟子也放不下花果山啊,等到弟子出了师,弟子还要回到花果山去,带着我那群猴子猴孙们一起享受长生之趣呢。”
通天不由一笑,又摸了摸他的头:“那悟空可要更加努力地修行呢。”
悟空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弟子一定会更加努力的。”
元始就看着他弟弟三言两语把那只石猴骗得团团转,无知无觉地在学海无涯的路上越迈越远,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传音道:“你这么急着教他东西做什么?”
通天仍然凝眸望着悟空,闻言随口答道:“哥哥不是向来不喜欢我花太多时间在养徒弟上吗?”
“弟弟这么做,当然是为了能有更多的时间可以跟兄长在一起啊。”
他说着,又回头对着元始展颜一笑。
元始的眸光不由一颤,片刻之后,他微微闭了闭眼。
……小骗子。
他最爱的,唯一爱着的,小骗子。
第73章
姜俪也和柏氏一起来了,她一手牵着女儿,柏氏则带着儿子。
她们在人群之中并不起眼,只遥遥望着对坐在高台之上论道的两个身影。
一人穿着袈裟,神情宽和,令人如沐春风,不知为何姜俪看着他却有那么一点不喜,另一人眉目冷清,衣裙迤逦,手托玉净瓶,瓶中的杨柳枝依旧苍翠欲滴。
柏氏一眼望去,心下便欢喜不已,侧身对姜俪道:“俪娘,是观世音菩萨。”
姜俪笑了一笑,轻轻“嗯”了一声。
她抬起头来,认真地听着菩萨讲道,往日里闹腾不已的两个孩子也乖乖地仰起首来,好奇地听着。
也许是因为慈航在论述自己的论点时总是会举上一些简单明了的,连他们都能听懂的小故事,因而孩子们也听得格外认真,时不时地拍掌笑了起来。
大家的目光被稚童天真纯粹的笑声吸引,不由朝着他们望了一眼,又纷纷赞叹道:“夫人这二子颇有佛缘啊。”
“合该是那菩萨座下的金童玉女。”
柏氏大概是想起了她那个糟糕的儿子,面色略微有些不好,姜俪宽慰地抚了抚她的背,又笑着同众人道:“还是小孩子呢,只是喜欢听故事罢了。”
有人摇了摇头,不无歆羡道:“那也比我家那个‘混世魔王’好,三天不打,他就要上房揭瓦了!”
大家互相分享了一下自己家孩子的故事,纷纷摇头叹气,不一会儿又继续听起论道来。
柏氏方才轻轻叹了一声,低头揉了揉两个孩子的头,他们小声地喊着“奶奶”,凑到了她的怀中。
她抱着这两个孩子,微微摇了摇头,对着姜俪不无忧虑道:“佛缘不佛缘的不重要,老身只求他们二人不要像他们那个混账爹一样,心心念念着什么佛门大道,反倒忘记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连如何做人都忘记了,却还想着去成佛,我呸!”
姜俪无奈一笑,又轻声哄起柏氏来。
柏氏叹了一声,拉着她的手道:“不提那个死人了,我们还是继续听菩萨讲道吧。果然还是菩萨说得有道理啊,红尘种种,亦是一场修行,不入苦海,又如何知道要勉力修行,渡尽众生呢?”
姜俪微微一笑:“娘说得对。”
她一边说着,一边又遥遥望着上方的慈航道人,眼中隐隐有了几分明悟的味道。
若是有可能,她也想同观音菩萨一样,做那红尘之中的佛。渡自己,也渡别人。只求世间众生终有一日皆能脱离苦海,得享世间之乐。
……
柏庄同样在另一旁听道。
他一旦听到慈航开口,便不由得皱紧了眉头,等到燃灯接话后,他方才露出了几分满意之色,时不时地频频点头,又对着周围人道:
“世间红尘羁绊太多,到底是误了修行,若要真正得道,自要一心向佛,日日苦修,哪能为那世俗所绊?”
自然也是有人赞同他的。他们纷纷点头:“柏兄所言甚是,我辈自当如此。”
“唯有一心一意方可得大道玄机,若是被那红尘所误,贪恋哪家的小娘子,哪里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他摇了摇头,正气凛然道:“世间红颜不过是那‘红粉骷髅’,一身白骨皮相,皆是虚妄罢了,唯有看破虚相,洞彻本真,方得大道啊。”
“是极是极。”众人纷纷应和。
柏庄得了鼓励,更是目光炯炯,认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左右望望,见底下人群议论纷纷,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而高声开口道:“红尘不过虚妄,欲要修身成佛,自当投身于佛门之中,全心全意地修行!”
“红尘之中哪里出得了什么真佛?不过终究是贪恋红尘,不肯离去之人罢了!”
柏庄大声地喊着,引来了无数人的侧目。
高台之上,慈航微微垂落了目光,望向了那人,浅浅地蹙了一下眉尖。
燃灯略微停了停将要出口的话语,挑起眉梢,露出一个淡笑:“观世音,如今看来,在下之言似乎颇得认可呢。”
慈航注意到了姜俪的到来,淡淡道:“仅他一人,代表不了所有人。”
“既然我们说服不了彼此,不如便请我佛来为我们裁决一二吧?”燃灯微微一笑,和善地开口道。
慈航便合十双掌,闭上眼眸道:“善矣。”
众人便见上面的佛陀与菩萨不知为何忽而停止了论道,双双闭上了眼眸,齐声诵起了佛号。他们神色庄严,面露虔诚之色,令周围之人下意识地安静了下来。
再无人开口说上一句话,众人纷纷低头,亦跟着他们念起佛号来。
场面一时肃穆,唯闻诵经之声。
通天的眉睫微微动了一下,他收回了视线,近乎安静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万千道盛大的金色佛光落了下来,朵朵金莲盛放在众人身边,香气盈袖,如同置身于无上佛国之中,亦有一朵落至他身边,无意间拂过他的衣袍。
圣人瞧见了那朵莲花,轻轻伸出手去接住了它。
那耀眼的金色莲花衬着他微垂的眉眼,像是落在红尘万丈之中的一寸叹息。
他低眸望去,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只是将它悄悄收入了袖中,然后才抬起首来,遥遥望着眼前的景象。
元始一直望着他的弟弟,自然也注意到了他刚刚的动作。
他的眼眸微微暗了一下,不由走上前去,轻轻唤了他一声“通天”,又缓声问道:“你就这么想见他吗?”
天尊的语气浸透几分凉意,圣人却仿佛不曾察觉一般,依旧点了点头,干脆道:“是,我想见他。”
“那是我的弟子,我岂会不想见他。”
元始语气淡淡:“你分明知道,不仅仅是接引准提想让他做这个如来佛祖,就连我们那位师尊也是这么想的。而我们师尊的意思,便是天道的意思。”
通天微微侧首看他,唇边勾起一个浅笑,近乎温然地开了口:“正是因为如此,哥哥,我才没有阻拦他啊。”
元始的眸色愈深,他凝视着他的弟弟,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又不知当如何开口,只下意识扣住了他纤细白皙的手腕,微微用力,仿佛要将人揽入自己怀中。
通天却只微微抬首,在他耳旁轻轻唤了一声:“哥哥。”
元始顿了一顿,带着几分克制地垂落了眼眸,又轻轻松开了他的手腕。那原先白皙如雪的肌肤上却已然留下了浅浅的红痕,看上去格外的醒目。
天尊的目光落到那里,眸光微敛,下意识蹙起了眉头:“疼吗?”
却听见通天轻轻的笑声,间杂着几分天真无辜的意味,那人扬起脸看他,眸光流转,透着蛊惑人心的味道。
“疼不疼的……”
似抱怨又似撒娇:“哥哥也不知道心疼心疼我。”
元始的眸光愈发的暗了,不知何时带上了几分晦涩难言的意味。
他深深地看着面前之人,后又无声地垂落了眼眸,轻轻捧起了他的手,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替他揉着手腕上的殷红之处,动作举止轻柔极了。
通天微微歪头,饶有兴致地瞧着他的举动,任由他揉着自己的手腕,唇边的笑意散漫极了。
元始能够感知到他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像是春日的细柳,被微风吹动着轻轻拂过堤岸下的流水,本就无意,偏偏惹了惊鸿。
“通天……”
“怎么了吗,哥哥?”
天尊叹了一声,极浅极浅地叹息了一声,什么也没有说。
通天看了看他,却是忽而开口道:“哥哥,我知道的。我不该再随便见他。可是要让我什么都不管,任凭他待在西方,我做不到。”
他说,他做不到。
“所以……我让燃灯和慈航一起搞出这样一个盛大的辩论佛法的场面,再让他们去请多宝,这样,他就有合情合理的理由到东方来了。接引他们也说不了什么。”
元始静静地看着他,又见他弟弟弯眸浅浅一笑,那笑意转瞬即逝,很快便消失在他眼中。
“至于其他的……哥哥放心便是,我行事会有分寸的。”
可是他在乎的不仅仅是这个……他在乎的……
元始闭了闭眼,缓缓应了一声:“好。”
又道:“你心中有数便是。”
通天对着他一笑,又重新抬起首来,遥遥望向了前方的景象。
在那漫天的金光达到鼎盛的那刻,忽有神女飞天,着霓裳起舞;菩萨低眉,合掌祈诵。浩大的梵音在天地间响起,仿佛充盈着世间的每一个角落。
在那无尽浩渺的佛光之中,莲花宝座缓缓浮现在天地之间,如来佛祖端坐其上,垂眸望着下方的众生。
慈航对着他拜下,口称:“拜见世尊。”
燃灯微微抬首望了佛祖一眼,心下似乎有些不甘,奈何形势不由人,到底也拜了下去:“我佛。”
慈航道:“启禀世尊,今日我与燃灯古佛辩论佛法,颇有分歧,双方争执不下,只好请世尊出面,替我们二人断定对错。”
佛祖拈花一笑,口出妙音:“既然如此,你们二人便分别道来吧。”
祂抬起眼来,遥遥望向了远处。
在那里,红衣圣人对着他微微一笑。
第74章
“上清通天居然没对燃灯动手吗?”
西方灵山之上,接引带着几分意外地询问道:“像他往日的性格,不应该直接一剑斩了燃灯吗?”
他原本都打算得好好的,先让燃灯去宣扬一下佛法,等到他宣扬得差不多了,这消息也差不多该传到东方的圣人们耳中了。
他们既然不愿看到西方的兴盛,自然会出手阻止,到时候只要牺牲一个燃灯就够了。他也不必担心燃灯失去了掌控,借着传道一事妄图得到一些不属于他的东西。
燃灯难道以为他们发现不了他眼中的野心吗?更何况他本就是背叛阐教到了西方,既然能够背叛玄门一次,再背叛一次佛门又能如何?
不曾想,那几位圣人居然这么能忍,直到如今还容许燃灯在东土之上蹦跶。
接引微微皱起了眉头:“就算上清通天没有动手,元始天尊又是怎么回事?昔日燃灯叛教而去,他见到叛徒,不也应该动手杀了他吗?”
没道理啊。
准提垂落了眼眸,缓声开口:“元始圣人……未必会在意一个燃灯。”
那位圣人的眼中不是向来只有他的弟弟吗?
除了封神量劫时不知道发的什么疯,平时向来是将他弟弟珍而重之地呵护在身边,捧在手心里生怕他摔了化了,恨不得将世上一切珍贵的东西捧到他面前,更不容许有任何人敢于窥探他,甚至到了有几分病态的地步。
他想起曾经的一幕,那还是他们在紫霄宫中听讲时的事情。
少年时的上清圣人还没有以后安安静静待在碧游宫中做师尊时的耐心,哪怕是在紫霄宫中也忍不住好奇地左右看看,每见到一个人踏入紫霄宫中,便忍不住探头看上一看。
那时的他和兄长来得颇迟,心下颇为担忧,又一眼瞧见了摆放在最前面的六个蒲团,冥冥之中生出了预感。
兄长当机立断决定要抢到两个蒲团,直接越过了众人,准备找一找蒲团主人的麻烦。
老子看着他们,微微蹙起了眉头,元始则干脆利落地同通天换了一个位置,将他圈在他和老子之间,极为冰冷的眸光扫过他们两人,透着彻骨的生人勿进的气息。
唯有通天茫然地抬起头来,对着他友好地笑了一笑:“这位道友……”
然而他话没说完,就被元始给抓了回去,他一手把人按在了蒲团上,又垂眸耐心哄着他:“通天可是觉得无聊了?不妨同为兄下上一局棋?”
“哥哥——”少年圣人拉着他兄长的衣袖撒娇,眉眼弯弯,眼中落满了盈盈的繁星。
元始道:“不下棋也可以,我们玩些别的吧。”
他三言两语就把人哄好了,很快就让他忘记了周围的人,只一心一意仰起首对着他兄长笑,然后才警告地看了他们一眼。
接引皱了皱眉头,不愿去招惹这三兄弟,便重新寻找起目标来。
他却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少年圣人,他听见了元始的话,知道了他的名字——“通天”,那般张扬肆意的名字,一如他本人一样,是整个紫霄宫中一眼便能瞧见的,最为醒目的存在。
有那么片刻的时间,他遗憾着那一句通天不曾同他说完的话,只是很快他就无暇再去想这一件事,专心同接引一起逼迫红云和鲲鹏让座。
再往后,他就再也没有机会同通天说上一句话了。
准提微微垂落了目光,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唇边带着一丝讽刺的笑意:
只可惜,当年的元始天尊将他弟弟护得跟眼珠子似的,生怕他们这些人染指他半分,到头来还不是同他弟弟走到了这一步。
兄弟阋墙,彼此敌对。
元始,你满意你见到的这一幕吗?三清不复三清,而你与上清通天之间的情谊,同样断了个彻彻底底。
他的唇边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似是对此颇为欣悦的样子。
接引又叹了一声,揉了揉他的太阳穴,略感奇怪道:“不过那个慈航道人又是怎么回事?他居然在认真地传道吗?元始天尊送他来西方难道不是纯粹想刺探我们这里的情况吗?”
你们东方的人,真的都很奇怪诶?
准提笑了一笑,轻描淡写道:“兄长何必顾忌那么多呢,只要看这件事到头来对我们有没有好处就好了,无论他们想做些什么,佛法都已经在东方传扬开了。长此以往,我西方佛门必然在东土上有着一席之地,甚至能与玄门平起平坐。”
“只要这样,我们的目的也便达到了。”
接引闻言,亦是微微颔首:“也罢,先就这么看着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抬头朝着远处的莲花佛塔看了一眼,目光又微微深邃了几分:“多宝道人……”
你又想做些什么呢?
*
他什么也不想做啊。
至少此时此刻,他并不想做些什么。
佛祖端坐在莲花座上,垂眸看着周围纷纷跪拜下去的众人,他身后是耀眼的金色佛光,周围是天花乱坠,地涌金莲的天地异象。
他平静地望着慈航,又微微瞥了一眼燃灯,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笑。
此间只剩下了两位圣人依旧站立着,旁边还跟着一只好奇地望着他的石猴。
佛祖看了一眼石猴,微微颔首:嗯,长成这样的,一看就是他师尊新收的徒弟,他那新鲜出炉的小师弟吧?这么多年了,他们师尊的喜好就不带变的,照旧还是那么喜欢毛绒绒。
一定要说的话,大概他们那位二师伯才是个意外吧。
佛祖但笑不语,悠悠地想着:也不知道元始圣人是怎么做到的,硬生生打破了他师尊对毛绒绒的偏爱,令他师尊动了心,时至今日,都这样了也还没被他师尊拿剑捅了。
不得不说,确实很有本事了。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颇为随意地听着慈航的叙述,又微微点了点头,缓声开口:“尔等之意,本座已经知晓。”
慈航垂首合掌道:“恭请世尊为我等解惑。”
佛祖便叹了一声:“两位心中之惑,乃是小乘佛教与大乘佛教之惑,小乘佛教追求自我的解脱,只为自己修身成佛;而大乘佛教则主张普度众生,以求建立净土佛国。”
燃灯微微一顿,不由得抬首望了多宝一眼,像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似的,隐隐陷入了思考之中。
小乘佛教?大乘佛教?
多宝这是什么意思,他又想做些什么?
佛祖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仍然带着几分宽容的笑,落在金色的佛光之中,透着说不出的庄严与慈悲之感。
众人遥遥望去,只觉心脏怦怦地跳动着,又是欢喜又是震撼。
慈航倒是没想那么多,毕竟无论是小乘佛教还是大乘佛教,都和他关系不大。
所以他只是简单地顺着多宝的话说了下去:“不知世尊可否为我们讲一讲这小乘佛教与大乘佛教?”
佛祖闻言,却是微微摇了摇头,笑着指了指他们头顶的天:“天机未至,不可言也。”
一旁的皇帝终于有些坐不住了,他望着眼前那远远超出他想象的画面,早就已经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手指都在微微颤抖着,忍不住开口插话道:
“敢问世尊,这‘天机未至’又是何意?”
他的声音微微带着几分紧张,像是生怕佛祖不回答他:“可是我等的供奉还不够虔诚?是不是需要为您建上更多的佛塔和佛寺?”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开始盘算起国库里的钱来。
佛祖仍然摇头,垂悯地望着众人,一字一句如闻妙音仙乐,缥缈而不似世间应有之声。
那声音落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像是晨钟暮鼓一般令人心头剧震,又似春风化雨一般,无声地抚慰着他们的心田。
“惑矣。”
“天数已定,六百载后,众生可闻大乘佛教。”
浩渺天音落在世间,无形无相,却又仿佛落入了每一个人的心中。
皇帝动了动嘴唇,冥冥之中已然有感,心头隐隐泛起几分遗憾,又被那声音抚平。
六百载啊……
不知那个时候,汉朝还在不在,又是他的哪个后代能够亲眼见证这一幕呢?
他闭了闭眼,不再去求那大乘佛教,重新恭敬地向着佛祖拜了下去:“今日得闻世尊一言,已是我等之幸,既然天机未至,某不敢强求,只愿能听世尊讲述一场佛法。”
众人亦随之纷纷拜下。
佛祖垂眸看着众人,面露慈悲之色,不见祂何时开口,这浩渺天地之间便只余下了佛音渺渺,充盈在每一个人的耳中。
众生皆沐浴在这佛光之中,神色愈发的虔诚,遥遥注视着面前的佛祖。
……
“如此,你可放心了?”
元始淡淡地望了一眼佛祖,又对着他身旁的红衣圣人道。
通天闻言眨了眨眼,甚是懒散地答道:“弟弟不知道呢,也许这一刻放心了,下一刻又忍不住牵挂起来呢。”
元始不由拧起了眉头,周身的温度呈直线下降,很快就冻得旁人瑟瑟发抖,甚是奇怪地抬头看了一眼天气:怎么回事,现在也不是寒冬腊月的季节啊?怎么会冷成这样?
通天又笑了一声,像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又轻轻上前抱住了他。
温香软玉骤然入怀,令元始的身躯微微僵硬了一瞬,又近乎本能般地将他的弟弟拥入了怀中,紧紧地揽住了他的腰身,不容许他有任何挣脱的余地。
那人却好像并不想挣扎似的,任由他略显强硬地将他箍在怀中,只轻轻靠在他耳边低语:
“哥哥到底在在意什么呢?”
“难道我的心里,不是从来只有兄长你一人吗?”
元始的心跳声仿佛生生漏了一拍,他垂落了眼眸,目不转睛地看着怀中之人,又忍不住沉声问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圣人轻轻地笑了一声,眸光愈发潋滟动人,那双眼眸注视着他,便已然胜过了这世间千言万语。
“当然知道啊。”
他凝望着元始,悠悠开口:“从我们诞生至今,从头到尾,从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人啊。”
“我最爱哥哥了呢。”
话音还未彻底落下,元始已然将他紧紧拥入了怀中,冰雪般的气息覆盖着他,强行侵入每一寸呼吸之中,令他再也无法逃离。
他可以相信吗?
他……能去相信吗?
可元始到底没有松开手,只轻轻地闭上了眼,更加用力地拥抱了他。
至少这一刻,他……不想怀疑。
第75章
佛祖像是什么都没有说,却又仿佛将什么都说尽了。
所有人都听到了祂口中的大乘佛教,也亲眼见证了佛光普照,彼岸生莲,佛祖的金身端坐在莲花座上,眉目悲悯,令所有望向他的人的心灵都平静了下来,纷纷闭上了眼睛,无声地诵念着佛经。
不入红尘,大道何成?身入红尘,心亦无瑕。
纵使红尘苦海迢迢无尽,然我佛慈悲,愿立大誓,普渡众生。
悟空遥遥望去,下意识地挠了挠自己的头,懵懵懂懂之中又生出了几分明悟,他刚想回头去寻通天,却发现他师父和师伯早已不见了踪影,不觉困惑了起来:“奇怪,刚刚师父不是还在这里的吗?”
找了一会儿找不到,石猴又摇了摇头,十分深沉地叹了一声。
唉,师父那么大一个人了,怎么老是动不动地失踪,真是让石猴头疼啊。像他就不会这样好吧。
他一边想着,耳边又传来一道戏谑的笑声,那声音悠悠地唤他:“小师弟。”
悟空:“!!”
“谁?谁喊贫道师弟?”悟空的反应很快,他左右转了一圈,发现所有人都在认真倾听佛法,心念一动,并未出声,只在心中询问道,“你是我师兄?”
“是也。”那声音答他。
悟空机灵地问:“可有凭证?”
那声音便背起了截教道法的口诀,声音不紧不慢的,听上去颇为好听。
悟空听了一会儿便点了点头,干脆利落道:“听起来你确实像是我的师兄。不知这位师兄现在何处,为何藏头露尾,不肯现身?”
多宝一听便知这只石猴怕是仍然不肯信他,唇边的笑意愈深,似是觉得有趣极了。
他悠然道:“你不妨抬头一看,我就在那天上。”
悟空皱了皱眉头,低头思索了许久,眼珠子也转了两圈。
怎么师父刚刚消失不见,他就又平白无故冒出了一个师兄?莫不是看准了他师父不在,特意来骗他的?
他这样一想,便不肯抬头,只道:“师兄若是真有诚心见我,就该从那天上下来,怎好让师弟我仰着头看你?”
多宝不由一笑:“你怕什么?你刚刚不是已经瞧了我好几眼了吗?”
悟空:?
他大惑不解。刚刚他除了好奇地看了几眼佛祖,哪里还看过别人?只是被他这么一激,他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就又上来了,当即就抬起头来朝着上方望了一眼。
哼,他可是有师父的人!就算他现在不知道去了哪里,也不是什么妖魔鬼怪都敢对圣人弟子动手的!
多宝感知到了他的心声,不禁微微一怔。
圣人弟子吗……
他低首笑了一声,甚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方才对着那到处左顾右盼,试图找到他身影的石猴笑道:“小师弟在找些什么?师兄就在你面前呢。你这是在朝哪里看?”
悟空更加困惑了。
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这天上除了端坐在莲花座上的如来佛祖,哪里还有别人?总不会这位佛祖便是他的师兄吧?
多宝道:“为什么不可能呢?”
悟空:“……”
石猴甚是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朝着漫天佛光之中的如来佛祖看去,难以置信地问道:“佛祖?师兄?”
多宝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怎么?做了这佛祖,便不可能是你的师兄了吗?”
悟空憋了半天方才憋出一句话道:“您是认真的吗?”
多宝勾唇一笑,十分愉快地逗弄着他的小师弟:“不如……你问一问我们师尊啊?”
“可是师父他……”不在这里啊。
悟空喃喃自语,又忽而察觉到旁边的空间微微产生了一阵波动。他下意识转头望去,顿时高兴了起来,“师父!”
通天刚刚从他随手划开的空间里出来,一眼就瞧见一只小徒弟热情地朝他扑了过来,他微微挑了挑眉,低头揉了揉悟空手感颇好的脑壳,温柔地询问道:“怎么了吗?”
元始从他身后出来,目光落在悟空身上,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头,又轻轻叹了一声:罢了。
悟空道:“师父!佛祖刚刚说他是我的师兄,他是不是在骗我?”
通天闻言一怔,又朝着上方看了一眼。佛祖对着他拈花一笑,又垂眸恭敬道:“师尊。”
他不由扶了扶额头,甚是烦恼地叹了一声,先是耐心地哄着悟空:“佛祖没有骗你,他是你大师兄哦。”
又对着佛祖嗔怪一声:“你呀,怎么突然起了兴趣,逗起你师弟来了?”
多宝垂首一笑:“师尊趁着我不在又收了一个徒弟,弟子总得看看是什么人让我师尊动了念头,在多年之后又亲自下界收徒。如今看来……确实是天资纵横,有趣极了。”
通天品了品他的话,只点评了一个字:“酸。”
多宝望了望元始,又看了看他的师尊,若无其事地笑了一声。
酸吗?
他这可算不上酸啊,真正酸的,难道不是另有其人吗?
元始似乎察觉到了多宝的目光,淡淡地望来一眼,多宝并不与他对视,仍然颇感兴趣地低着头看他师尊哄骗小师弟。
悟空面上的神情可谓是深沉极了。
他十分冷静地理了理自己的思绪,默默地思考了起来。
已知:西方的观世音菩萨是他的师兄。
再已知:西方的如来佛祖也是他的师兄。
(他还不知道西方灵山那边还有一群他的师兄师姐。)
所以说:他们真的是玄门中人吗??
听说西方也有两位圣人,叫做接引、准提的,他们同样也是一对兄弟……
悟空抬起头来,极为严肃地望向了通天:“师父,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您听了之后可以不要揍我吗?”
通天挑了挑眉。
这话听着怎么有些耳熟,他是不是经常对他师尊这么说过?让他回忆回忆他师尊是怎么做的来着……
圣人温柔地笑了笑:“你先说,说完为师再决定要不要揍你。”
悟空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飞快地说完了他的问题:“师父您真的不是准提圣人假扮的吗为什么连佛祖都是我师兄啊?”
嗯,果然是一个十分值得揍上一顿的问题。
通天做出了评价,看着面前紧张的石猴,忽而起了兴趣,轻轻一笑,祭出了西方二圣最为经典的一句台词:“吾徒果然是天资聪慧,机灵可爱,连这都能猜的出来。贫道观你与我西方有缘,不如随我前往西方极乐世界修行,也好早日得证混元大道。”
悟空:“……??”
他震惊地睁大了眼,思绪乱成了一团,还未开口再问,就见通天以袖掩唇,眉眼弯弯,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
随即又被敲了敲脑袋:“真是个顽猴!”
悟空:……他真的很好奇嘛。
他抬头望了一眼面前的红衣圣人,又瞧着远处依旧在给众人宣讲佛法的佛祖,颇为无辜地挠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若有所思地想着:如果他师父确实不是准提圣人假扮的话……那这背后,一定有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吧。
就和通天一直要求他努力修行,恨不得他一日之内将所有东西都学会一样,是一个暂时不能告诉他的,但终有一日他会知晓的秘密。
悟空眨了眨眼,仰头认真地望了一眼通天。
等到那个时候,无论他将会面对什么,他都会做好准备的。
*
燃灯在高台之上抬起首来,遥遥望了一眼正在闭目讲道的佛祖,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
若不是东方的两位圣人突然到来,他又怎会将宣扬佛法的功德拱手相让,他明明都已经计划好了,区区一个慈航,又岂会是他的对手?事到如今,他也只好认了。
换一个思路,他或许可以既为西方二圣做事,又在背地里把消息悄悄传给通天。他们双方又不会互相通气,岂会知道他做了什么?
虽说这样行事风险大了一些,但是只要他小心谨慎一点,未必不能成功……到时候,他也许能从双方手上获利呢。
燃灯一边在心底盘算着,一边又望了望佛祖,眸光中闪过几分若有所思的色彩。
对了,多宝之前还说了什么小乘佛教和大乘佛教,虽然只是简单地提了那么一句,但是他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深意。接引和准提大概会对这个消息感兴趣的,他大可找个时机把这个消息卖给他们。
做好了打算之后,燃灯微微舒了一口气,心情愈发地平静了下来。很好,果然是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他愿意去想,方法总是有的。
他同样在漫天的佛光之中闭上了眼,面上的神情竟也带着几分虔诚。
白玉堆砌的高台之上,金色的莲花无声地盛放着,天地间的佛音浩渺,又闻众人虔诚的诵经之声,两相辉映,令天地间的神佛都为之瞩目。
天庭之上,昊天上帝无声地叹了一声。
九幽之中,化名为平心的后土娘娘微微抬首,朝着此间静静地望了一眼。
佛法既已入了东土,那么那场名为“西游”的劫数自然也彻底拉开了序幕,再无人可以阻拦天命的进程。各方也准备好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只等着背负着使命的取经之人踏上他们注定的道路。
通天又望了一眼身边的石猴。
他这位小徒弟,同样是西游量劫之中十分重要的一环呢。
圣人轻轻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引得悟空茫然地看来,又忽而开口问道:“悟空,你今日出来,可有带剑?”
他这个问题颇为奇怪,令悟空愣了一愣,又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弟子带了。”
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处,但是他顺手就带上了它,只是至今都没有遇到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情节,这剑也就一直没有出过鞘。如今通天问起,悟空也就把剑递了过来。
“怎么了吗师父?”
通天笑了一笑,又摸了摸他的头:“没什么,只是想起有一件事还没做罢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随手从剑鞘中拔出剑来。
剑既出鞘,寒光四射。
通天定定地看了这柄剑一眼,又对着悟空道:“等你大师兄讲完道,为师就带你去寻一柄新的兵器吧?”
悟空困惑地点了点头,并不知道通天为何突然又提起了这件事。
他刚想说他不急,便见眼前寒芒一现,整个天地皆被剑光吞噬。
正闭目诵经的燃灯古佛仿佛感受到了什么,想要睁开眼来,却永远也无法再睁开那双眼。
——剑光洞彻了他的身躯,亦在那一刻,彻底粉碎了他的魂魄。
“本座的脾气向来不好,难道你不知道吗?”红衣圣人歪了歪头,甚是奇怪地问道,“既然你知道,又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本座呢?”
“真是莫名其妙。”
第76章
通天拔剑而起的那一刻并无任何征兆,前一刻他还在同悟空笑着说话,下一刻那剑光便已破开了云端。漫天的金莲颤颤巍巍地摇曳着,被那剑气波及,忽地破碎开来。
佛祖倏地睁开了眼眸,怔怔地望着面前的红衣圣人。
通天松开了手中的长剑,任凭它将燃灯倒下去的身躯死死地钉在了高台之上,又微微勾起了唇角,对着莲花座上的佛祖露出了一个近乎散漫的笑容。
漫天神佛骤然倒吸了一口凉气,纷纷以震撼的目光望来。
“怎么回事,通天圣人怎么也在这里?”
“他这是在挑衅佛祖吗?”
“不愧是那位圣人啊……说动手就动手的。说起来这人是谁,好像是阐教的?”
三界之间顿时炸开了锅,听到消息的仙神们不约而同地朝着人间望去,准备吃上第一手的瓜。
“圣人为什么要动手诛杀此人啊?难道是他冒犯了圣人?”有不明所以的人拉着旁边的仙神问。
“这事可就说来话长了。”见证过封神量劫的仙神神秘一笑,压低了声音,绘声绘色地讲起曾经发生的一段恩怨,“话说那燃灯道人啊……”
整个洪荒刹那热闹了起来。
先前佛祖亲临东土宣扬佛法时,他们还只是随便看看热闹,并不是十分关心这件事——想也知道这大概是头顶那几位圣人商量好的事情,既然商量好了,不过是走个流程罢了,一般是不会出什么意外的。
可是此时此刻偏偏就出了一个意外。通天圣人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仗剑而起,杀了燃灯古佛。
这事情可不就刺激起来了?
西方灵山之上,接引圣人的面色几乎是瞬间便黑了下来,他闭了闭眼,咬牙切齿地吐出了一个名字:“上!清!通!天!”
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挑这个时候动手是吧!非要当着这么多仙神的面杀了燃灯?
他就说呢,以上清通天这样任性妄为的性子,看到燃灯在他面前蹦跶怎么可能会忍得下来,果不其然,他还是动了手,就是选的时机也太恶意了吧?
他要不是故意的,接引就把自己的名字倒过来写!
他面色沉沉,一拍旁边的桌案,玉石所制的桌案骤然化为齑粉。他看也不看一眼,站起身就要往外走,却被准提喊住:“兄长。”
接引皱着眉头看他:“怎么了吗?”
准提道:“兄长可是想亲临东土?依愚弟之见,此时还是不去为妙。”
接引黑着脸:“难不成就这样无动于衷地看着上清通天杀了燃灯?这岂不是放任他打我们西方的脸吗?”
准提望了一眼远处,平静道:“若是我们去了,老子便有理由插手了,兄长可有把握对付三位圣人的联手?”
接引沉默了。
准提叹了一声:“无论我们去或者不去,这脸都已经丢了,如今大家都在关注着人间的状况,若是我们去了,偏又讨不回面子来……”那就更加可笑了。
接引:“……那依你之见,我们该怎么做呢?”
准提缓缓道:“如来佛祖不是去了吗?既然他就在那里,就让他处理吧。若是他处理的不好,那就是他的问题了。”
他语气淡淡,又对着接引一笑:“兄长觉得如何?”
接引琢磨了片刻,微微颔首,面露满意之色:“那就让他去做吧。”说完又夸了一句准提:“还是你想的周到啊,倒是为兄急切了一些。”
准提笑了笑:“兄长不过是太过担忧我们西方的兴盛罢了,关心则乱,也是常有之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遥遥望了一眼东方。
那位红衣圣人素来张扬的身影落入他的眼中,令他微微暗了下眸光,又轻轻笑了起来,唇齿之间近乎痴缠地念着那一个名字。
这一次,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
通天立于高台之上,衣袂被长风吹动,身姿挺拔如松,手中并无一物,可他站在那里,便无人敢上前半步。
佛祖怔然地望着他的师尊,眼角余光又扫过在场聆听佛法的众人。
他们好似没有发觉高台上发生的事情,仍然闭着眼眸虔诚地诵念着佛经,再一感知:哦,他师尊还临时布置了一个结界,确保肉眼凡胎之人不能察觉高台上的动静。
佛祖点了点头,既然不曾影响佛法的传扬,那问题就不大了。
他无视了接引的传话,只合十双掌轻轻一叹,语气温和道:“圣人何必在此时寻仇呢?您与燃灯古佛既有私仇,也该在私下里同他谈谈,哪里需要急于一时。”
先定义这是私人恩怨,并非是圣人打算挑衅西方,进行一波大事化小。
通天抬眸望着他的弟子,像是听懂了他的意思,弯了弯眸,顺着他的话懒懒散散地开了口:“可他好像并不想好好同我谈呢。”
佛祖叹了一声,仍然以温和悲悯的目光望着面前无理取闹、任性妄为的通天圣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原来如此,这也怪不得圣人,乃是燃灯古佛之过了。”
众仙神纷纷看他。
佛祖!你说错话了啊!
佛祖面色不改,继续道:“燃灯古佛以私怨牵涉到我佛门传道,险些酿成大祸,好在圣人慈悲,仅仅只取了他一人的性命,果真是恩怨分明,有礼有节。在下在此谢过圣人。”
众仙神:“……”
有点过分了啊佛祖?
通天唇边的笑意愈深,他望了望他的弟子,饶有兴致地开了口:“这么说,佛祖是不打算计较本座当众杀了燃灯一事了?就是不知你不计较,西方的那两位圣人计不计较?”
说到这里,他又甚是奇怪地望了一圈周围:“说起来,接引道友和准提道友怎么还没有来?不会是不敢来了吧?”
闻言,接引在西方破口大骂。
准提的目光微深,定定地望着佛祖。
佛祖微微一笑:“在下之意,自然便是圣人之意。这等区区小事,又怎劳圣人亲自出面?”
此话一出,接引神色稍霁。
通天却是忽而笑了起来。那向来艳绝的容颜似夺尽了这世间无尽光彩,令万物都在刹那黯然。
诸位仙神的目光落在圣人身上,不由得恍惚了起来。
立于一旁始终不曾说话的元始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微微掀起眼帘,极为淡漠地朝着天穹瞥了一眼。
也就是一眼。
什么恍惚出神,什么痴痴遥望,通通都不见了踪影,所有人都仿佛被寒冰冻结了一般,骤然清醒得不能再清醒,全身颤抖着低下了头。
真是命都不要了,都敢当着元始天尊的面看他弟弟了。
等会儿……为什么元始天尊也会在这里啊?!!
众人纷纷露出了惊恐的神色,震惊地看着出现在红衣圣人身旁的天尊,难以置信地望了望天。
今天洪荒毁灭了吗?哦,好像还没有。
通天看了看他的徒弟,眉眼弯弯,笑得愈发愉悦起来:“既然佛祖这么说了,那贫道就信了吧。”
“不过贫道也算是打扰了你们的传道,不如,我就给佛祖道个歉吧?”
嗯,只对他徒弟道歉。
佛祖静静地望着他,缓缓闭上了眼,面色不变,仍然道了一句:“圣人慈悲。”
——师尊,您又何至于此呢?
您这样好,让我这个做弟子的怎么办呢?
红衣圣人却只懒懒散散地弯起了眼眸,朝着他扬起了一个笑容:“如何?有没有觉得解气了一点?下次要是再有人胆敢欺负你,你就把他往东方丢,为师保证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
佛祖:“……”
他又叹了一声:“师尊,莫要胡闹。”
“怎么说话的?哪里就胡闹了?”他师尊很是不服气的样子,唇边笑意却是愈发灼灼,“你是我的弟子啊,做师尊的,哪能不管自己的徒弟呢?”
“好了,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记得要告诉为师哦。”
佛祖沉默了半晌:“……好。”
他遥遥望着通天的身影,垂眸不语,重新投入了讲道之中。
是了,他还要继续讲完这一场佛法呢。
多宝道人轻轻叹了一声,眼底却也带上了几分笑意。
*
终于解决了燃灯古佛的通天圣人也是十分的满意,他也懒得去管那柄仍然插在地上的长剑,身形一晃,又重新出现在了悟空身旁。
石猴看了看高台,又望了望仿佛无事发生一般的自家师父,陷入了深沉的思考。
好吧,如今看来,他的师父绝对不会是准提圣人假扮的,这么嚣张的姿态,除了那位传说中在封神量劫中逆天而为的通天圣人,还能有谁呢?
就是师父啊,您这么嚣张真的不会被人打吗?
悟空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又被通天顺手敲了一下额头:“在想什么呢?”
悟空抱着自己的脑袋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想。”
“是吗?”通天低头看他,勾了勾唇角,“为什么为师觉得你悄悄在心底腹诽为师?”
悟空依旧摇头,神色乖巧极了。
通天轻笑一声便放过了他,似是想起什么,又微微侧过首来望向了元始。
凛然高华的天尊静静地伫立在一旁,就好像无论周围发生了什么都影响不到他。唯有在通天望来时,他方才动了动眉眼,无声地望向了他。
茫茫人海之中,他一眼就望见了他的弟弟,原先淡漠出尘的眉眼微微柔和了下来,温柔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通天迎着他的目光,眸光微微顿了一瞬,又微微弯起了唇角:“哥哥。”
元始似乎叹了一声,轻轻走过来牵起了他的手,甚是无奈地问道:“怎么亲自动了手?那样的小人,并不值得你拔剑。”
通天不语,扯了扯他的衣袖,弯眸对着他笑:“哥哥,我那一剑好看吗?”
元始专注地望着他,闻言似乎又想摇头,只是看着通天始终不曾移开的明亮目光,他到底是回答了他:
“自然是极好的。”
他弟弟的剑法举世无双,世间无有比肩者,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那人便弯唇笑了起来,眉眼灼灼生辉,令他一眼望去,再也想不起其他任何东西了。
第77章
在那个瞬间,唯有元始看清了通天拔剑时的模样。
那般皎洁的剑光,似比九天之上的太阴悬月更为冷淡,衬着圣人同样缥缈不似世间应有的容颜,当真是好看极了。
他微微抬起眼眸,目光专注地望去,只见得圣人微微低垂的眉睫,轻柔得像是承载不了一滴轻坠的露水。
而他抬起眼来,眸光明亮,一往无前,身乘长风而起,剑随心念而动。流逝的时间捕捉不到他的身影,那般耀眼的模样只映入了他的眼中。
剑若惊鸿。
一剑,诛仙。
燃灯大概直到临死前都没有反应过来,更别提做出什么抵抗。实在是圣人的剑太快了,从起身到出剑,没有犹豫过片刻。
甚至他弟弟面上的神情都没变化过一瞬,他只是简简单单地拔剑而起,便令三界为之震动。
元始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目光落到燃灯倒下的身躯上:可惜了,通天还是太温柔了,竟是让他死得这般轻易。若是让他动手的话……
罢了,死都死了。
他淡淡地移开了视线,并不想花费时间在无关之人身上,只轻轻牵起了他弟弟的手,耐心地听他说话。
“哥哥,我那一剑是不是很好看?”
“好看。”
“燃灯背叛了哥哥,现在他死了,哥哥高不高兴?”
“高兴。”
“佛法东传差不多已经尘埃落定,剩下的事情交给多宝和慈航就好,哥哥,我们也是时候回去了吧?”
元始微微颔首:“好。”
通天停住了脚步,侧首望他,随即低眸一笑:“哥哥怎么一点意见都没有,难道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会说好吗?”
天尊只静静地看着他,牵着他的手温和有力,宽大的手掌包容着他的手心,像是无声的纵容。
“那就要看通天同为兄说些什么了。”清淡的嗓音这般说道。
通天又笑了一声,视线落在他兄长冷然出尘的面容之上,忽而起了戏弄之心,又抬手去碰他的面颊。微凉的指尖触碰着冰雪般冷淡的容颜,令后者微微一顿,伸手捉住了他作怪的手。
“别动。”
通天神色无辜极了:“我还没有动呢。”
元始默然了一瞬,轻轻叹道:“……也别乱碰。”
红衣圣人眼波流转,笑得愈发惑人:“那哥哥可要管好我的手啊。”
“要是管不住的话……”他轻轻在他耳旁呵气,懒懒散散地开口,“那就怪不得弟弟了。”
元始:“……”
天尊垂落了目光,干脆利落地把他的另一只手也给扣住了。通天低低的笑声落入他耳中,他表面上依旧不为所动,耳垂边却似乎泛起了微微的红。
真是……太过分了啊。
他到底是对他弟弟没有什么办法的。圣人也好像知道这一点似的,永远清楚地在他的底线上试探,着实是……太过分了。
说是这样说着,他的神色却愈发温柔了起来,定定地注视着身边之人,目光柔情似水,心中亦是欢喜莫名。
通天似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微微抬首与他对视,长睫微微动了一动,又轻轻垂落下来掩盖了他眸底的情绪。
元始……
他叹了一声,又淡淡地扫过燃灯倒下的身躯,忽而莫名其妙地想道:其实,燃灯当初并没有猜错。
只不过他无论猜对还是猜错,都不妨碍他杀他便是。
*
白玉堆砌的高台之上,慈航欲言又止地望了一眼燃灯古佛的身影,对着旁边的佛祖道:“这就死了?”
佛祖淡定道:“不然呢?”
慈航想了想便释然了:也是,燃灯他既得罪了他师尊,又得罪了他小师叔,能活这么久也不容易了。只是没想到最后是小师叔先动的手,当真是干脆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的。
人是当场噶的,走的也很安详。毫无抢救必要,十分节省资源。
他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对着旁边的佛祖道:“到时候师兄打算怎么跟人解释?”
佛祖平淡道:“就说他回西天极乐世界了。”
有问题吗?一点问题都没有啊!这难道不是回西天极乐世界了吗?
死了难道就不算了吗?算!必须得算!
慈航:“那圣人那边……”
佛祖微垂了眼眸,平静道:“通天圣人不都已经道过歉了吗?够给他们面子了。”
好像确实没有什么问题了呢?
慈航仔细一想,不禁感慨道:“小师叔比起以前,行事着实是温和多了啊。”换做从前,别说道歉了,不连着西方二圣一起揍了都算是好的。
温和吗?
佛祖微垂着眼眸,压下了眸底一点冷意,又望了一眼燃灯,忽而抬起了手。那柄插在他身上的冰冷长剑微微一动,倏地脱离了地上之人的身体,落到了佛祖的手中。
佛祖抓着那剑,眸光一扫燃灯。那人便如一阵烟般,风一吹便散去了。只在原地留下了一座熄灭了的灯盏。
“这是……灵柩宫灯?”慈航望了一眼,颇有些讶异地开口道。
佛祖不语,只微微垂落了目光。
那灯盏之上忽而出现了一道又一道的裂缝,在佛祖无悲无喜的视线之中,一寸一寸地开裂,直至彻底化为齑粉。
慈航看了看灯,又看了看佛祖:“好歹也是先天灵宝之一。”
佛祖淡淡道:“怎么,师弟想要?”
“那当然是不要的。”他又不缺法宝,而且一想到这灯是燃灯所化,他就觉得寒碜。
佛祖摇了摇头,将那长剑收起,又遥遥望向了远处。他师尊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人群之中,再也瞧不见了。他又看了一眼底下隐隐带着几分明悟之色的人群,忽而停止了讲道。
天花乱坠的异象之中,佛祖拈花一笑,身影于虚空中缓缓消散。
“六百载后,人间重逢。”
浩荡的声音回荡在众人的耳中,令他们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怅然若失地望着佛祖离去的身影,想要挽留,又觉得自己贪心过甚,最后只得无奈地摇头安慰自己。
这世间有谁能亲眼见到西天佛祖?
又是怎样的机缘让他们得以听到这一场讲道?
人生在世,莫不过“知足常乐”四字罢了,过于贪心之人,早晚要失了天地的眷顾的。
只剩下慈航一人依旧留在原地,深深地叹了一声,认命地收拾起残局来。
*
无论三界如何议论纷纷,终究是与通天无关的。
他任由元始牵着他的手,唤来祥云离开了洛阳,闭目安静地想着自己的事情。
燃灯已死,在西方应该没有几个人可以给多宝使绊子了,就是接引和准提还有点麻烦;佛法既已经传入东土,再发展个几百年的,也就该轮到金蝉子转世轮回,前往西天取得真经了,在那之前,他要再好好教一教悟空;至于那位陆压道人,还是等一等风希的消息吧……
不知道罗睺如今长得怎么样了?不会还是一朵迎风摇曳的小白花吧?真是让人头大啊。
通天幽幽地叹了一声,又睁开眼眸望向了身边之人。不出所料,元始也正低眸望着他。
见他睁开眼,又温柔地问道:“怎么了吗?”
通天想了片刻,拽住了他宽大的衣袖:“元始,我想回一趟东海。”
那人的眸光似乎暗了暗,揽着他腰的手也收紧了几分,半晌方才若无其事地问道:“怎么突然要回去?”
通天懒散地打了个哈欠:“出来这么久了,总得回去看看。”
元始便不说话了,只重新调整了祥云前进的方向。
通天等了半会儿,略微有些奇道:“哥哥不问我什么时候回来吗?”
元始不语,只垂落了眼眸,静静地凝视着他弟弟的面容。
若是我问了,你却说不回来了,你想让我如何呢,通天?
“你想回来的时候,就回来便是。”天尊嗓音冷淡,停顿了片刻,又轻轻道,“我会在八景宫等你。”
通天看了看他,微微弯起眉眼,对他一笑:“哥哥倒是和以前不一样了。那时候在昆仑山上我总缠着你说要下山,而你总说不许,如今想来,却忽而有些许怀念。”
元始似是一怔,他垂落了眼眸,无声地望着身旁之人。
通天与他对视,唇边的笑意愈发柔软:“你总说外面的世界很危险,像我这样的容易被骗,要乖乖地待在昆仑山上,不要随便乱跑。要是被人骗走了,你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元始敛了眉眼,淡淡道:“但你还是跑出去了。”
“不过也没有被人骗走,不是吗?”通天道。
提及往事,元始的眉睫动了动,不由垂眸定定地望着他,眼底似有片刻的恍惚。
他弟弟一向是喜欢跑出去玩的,明明当初他不愿意通天经常离开昆仑山,怕他在他看不到的时候受伤,也担心他被外面的世界吸引,再也不愿回到这个只有无尽苍茫荒雪的地方,可是只要通天缠他一会儿,他不知不觉地就答应了下来。
老子曾经问过他的,既然那么不舍得,为什么不干脆把通天关起来算了?
弟弟不听话怎么办?打一顿就好了。
要是乱跑呢?那就打断腿把他关进小黑屋里。
这样的话……弟弟就再也逃不掉了。
元始的眸光微微暗了下来,定定地看着面前眸光潋滟,笑意盈盈的红衣圣人。
可是到了最后,他依旧不舍得动手,只能放任通天时不时地出去,尔后便在昆仑山九万重的玉阶之上,静静地等待他回来。
再后来,他就在西昆仑上种满了桃花。
三千桃花烂漫又多情,通天站在桃花林中,凝望着眼前纷扰的落花,又在某一个瞬息回眸望向他。此情此景,落在远离红尘俗世的昆仑山上,多像是世间难得的绮梦。
但他最终,到底也没有留下他。
“……”
元始微微蹙起了眉头,抬手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只觉得自己的脑海中泛起了一阵尖锐的疼痛。那疼痛来得来势汹汹,莫名其妙,令他的神色骤然难看了一瞬,偏又在转瞬之后消失不见。
通天离他颇近,瞬间便察觉到了元始的不对。
圣人拧起了眉头,下意识扶住了身边之人:“元始?”
元始闭着眼眸不语,只忽而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低低地喘息着,嗓音低哑,像是不满足于仅仅抓住了他的手腕,又忽而伸手将他整个人都拥入了怀中。
通天从他怀里抬起头来,望着他神色莫名苍白的兄长,皱了皱眉头,又轻轻抬手抚上他的眉心:“哥哥这是怎么了?不如我们先回八景宫?”
还是那句话,虽然他们长兄大多数时候都十分欠揍,但是有的时候还是颇为有用的,就比如说现在,通天就不由自主地想念起了他。要是老子在这里的话,大概就能应对这一突发状况了吧?
不然怎么说是曾经亿万年的兄弟呢,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他们总会在同一种境况下突然想起老子。
(长兄:呵呵。)
元始只垂落了眼眸,微微摇头:“无碍,为兄无事。”
通天有些怀疑地看着他:“真的吗?”
元始叹了一声,轻轻拥抱着他,又在他耳边轻声开口:“通天是在担忧为兄吗?”
那人的身躯忽而僵硬了片刻。
元始轻轻笑了一声,并不计较,连语气都柔和了下来:“若是通天当真担忧为兄的话,就早点回来吧。”
他说着,又低头吻了吻他弟弟的眉睫,小心翼翼的,不沾染丝毫情欲之色:
“只要你回来,为兄的病自然就会好了。”
通天静静地看他,微微掩了眉眼:“哥哥又在胡说八道了,弟弟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哪能令你药到病除。”
可你就是我的心病啊。
天尊平静地想着,又轻轻拥紧了他,句句都似温柔入骨,字字皆带蛊惑之意:“早点回来,好不好,通天?”
不要让他等得太久,否则他怕自己真的会……
元始闭上了眼眸,生生压下了眸底的幽深之色,像是生怕惊吓到怀中之人。
“答应我,好不好?”
那人在他怀中沉默了很久,久到他的心渐渐沉落了下去,方才听到了一声。
“……好。”
天尊怔了一怔,心满意足地笑了。
第78章
东海之畔,海涛声声。
自圣人归来后,蓬莱岛碧游宫方圆千里的海域之内皆是一片风平浪静,仿佛笼罩在一层无形的屏障之中,被圣人的力量庇护着。
碧波荡漾的海面之上,有一叶扁舟顺风而下,在茫茫碧海之中穿梭。
仔细看去,那舟却并非是舟,而是一片翠绿的柳叶,不知被何人从三月的柳枝上折下化作舟楫,借此穿行在茫茫无际的东海之上。
有一条通身雪白,并无一丝多余矫饰的细长白蛇盘曲在舟上,震撼地伸长了脖颈,望着周围一望无际的浩渺沧海。这是与江南水乡截然不同的景象,不是小桥流水人家,门前柳树依依,而是沧海明月,海天一色,入目所见皆是宽阔无际的海水。
天地何其广阔,而一叶扁舟何其渺小,不过是沧海中的一粟。而她立于扁舟之上,却比那一粟更为渺小,大底是这一幅海天画卷之中微不足道的一个白点罢了。
白蛇心下震撼,忍不住躲到了身侧之人的袖边,咬着那宽大的袖子瑟瑟发抖,又听那人一笑:“可是怕了?”
“师尊。”她细声细语地唤道,听着声音不过是一个方才两三岁的懵懂女童,“这就是东海吗?东海为什么会这么大呢?”
白蛇的师尊,黎山老母闻言温和一笑:“这片天地比这东海还要大呢。九重天上坐落着缥缈仙宫,乃是昊天上帝与瑶池王母所居,西边有昆仑山,高绝云天,连绵万里,那里永无止境地下着雪;东土之外还有西方极乐世界,佛陀菩萨居于此间,修习着无上妙法,以求早日证得混元大道,从而成就果位……”
听着黎山老母的讲述,白蛇渐渐忘记了害怕,一脸向往地注视着她,又好奇地问道:“那东海之上呢?东海上面又有什么?”
黎山老母顿了一顿,缓声开口:“东海之中,有四海龙宫之中的东海龙宫,那东海龙王乃是从龙汉初劫时起一直活到现在的老龙了,经历过不知道多少事情,早已是年老成精了。”
白蛇轻轻地甩了一下蛇尾,微微发出一声惊呼:
是龙诶。
不知为何,她心里既有那么一点好奇,又带着几分忐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躯,又悄悄地躲到了黎山老母的袖子里,只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奶声奶气地问道:“师尊,我们今日是要去东海龙宫吗?”
黎山老母低头看了她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像是看出了她内心的想法:“素贞,你既已经随我修行,修的又是正统玄门功法,早晚都是能够化形成仙的。哪里需要在意什么龙啊,蛇的。”
白蛇,也就是白素贞。
她在黎山老母的目光之中,不好意思地躲了躲,又咬着她的袖子,软软地撒娇道:“师尊~”
“好好好,为师不说了。”
黎山老母温和地笑笑,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以一种怅然的目光望着远处。
白蛇晃了晃脑袋,悄悄缠上了她的手,在她掌心之中蹭了蹭,懵懵懂懂地又问了一遍:“师尊,我们今日是要去见那位老龙王吗?”
黎山老母摇头:“不,我们不去龙宫。”
“那去哪里呢?”
黎山老母低下头来,望着面前懵懂的白蛇,轻轻笑了一下:“我们啊,去碧游宫。”
“碧,游,宫。”白蛇重复着这三个字,努力回想着黎山老母之前的话,却发现她师尊说了那么多地方,却始终不曾描述过这个碧游宫。她不禁露出了好奇之色,缠着她师尊问道,“师尊师尊,这碧游宫又是一个什么地方?”
黎山老母微微一叹,任凭白蛇孜孜不倦地问着,却始终不曾回答她。
小姑娘有些丧气,分外委屈地咬着她师尊的袖子,又被她无奈地弹了弹脑壳:“叫你再这么咬下去,为师这件衣服又可以不要了。”
“师尊不理我。”
黎山老母道:“不是不理你,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
“为何?这碧游宫很难形容吗?”
黎山老母笑道:“对别人而言或许是轻而易举,对为师而言却是困难重重。”
白蛇看上去更加不解了:“为什么呢?”
黎山老母悠悠一笑:“因为啊,我就是那碧游宫中之人啊。黎山老母只是为师如今的称呼罢了,而在很久很久以前……”
很久很久以前,她的师尊给她取的名字不是这个,而是——“无当”。
她是唯一一个在封神量劫中完好无损地活下来,既没有上那封神榜,也没有被圣人们强行送往西方受尽钳制的,通天四大亲传弟子之一的无当圣母。
*
“通天是在担忧为兄吗?”
他在担忧他吗?
红衣圣人敛了眉眼,任凭海上潮湿的风吹拂着他的面颊,带着微微的凉意,令他的神智愈发的清明。他似是笑了一笑,宛如风过无痕,情至深处愈发显得淡漠无情。
圣人微微垂首,从袖里乾坤里放出了石猴。
那石猴一蹦而出,一跃三尺高,睁大了眼望着外面的苍茫大海,神情惊喜极了:“师父,我们又回到花果山了吗?”
通天一笑:“悟空想念花果山了啊?”
“毕竟已经出来很久了啊。”石猴扳着手指认真地数道,“一年,两年……”
很快他的手指就不够用了,毛茸茸的脸上显出几分担忧之色:“已经这么久了啊。”
通天望了望眼前的碧波沧海,淡淡道:“修行本就没有岁月,沧海也变作桑田。时有烂柯人,伐木而入深林,见两位童子下棋,不觉出神,坐而观之,不知时间流逝。童子同他道‘何不去’,他方才似大梦初醒,欲要拿起自己的斧头,却发现那斧头早已腐烂。及出深林,方知世间已过百年,亲朋好友尽皆化为尘土矣。”
石猴不由打了个寒颤,一晃脑袋,惊呼道:“那也太可怕了吧。”
通天对着他一笑:“世人皆羡他得了神仙机缘,方才能在眨眼间度过百年岁月,依旧不改其貌,更将那座山命名为‘烂柯山’,时不时地就要往里走上一遭,只盼能够同烂柯人一样得到神仙的赐予。只是神仙早已离去,他们又如何能够再遇到神仙呢?”
石猴似懂非懂地听着,又问:“那后来呢?”
他仰起头问:“后来烂柯人又去了哪里呢?”
通天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后来啊,就再也没有人听过烂柯人的消息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悟空茫然地听着,心里倏忽在想:对于普普通通的凡人而言,莫名其妙得到这样的神仙机遇,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他们本来可以拥有一个简简单单的一生,却因为一场意外,改变了他一生的轨迹。
可是即便是如此,依旧有那么多的人渴望着成仙。
悟空看着自己在海面上的倒影,那里映出了一只穿着道袍的石猴,那只石猴仍然是他从花果山时出来的模样,那么漫长的时光似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他忽而有些不敢再看,下意识地唤道:“师父……”
通天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弯眸对着他笑:“等我们去完东海龙宫之后,你就回一趟花果山吧。”
“可以吗?”
通天笑:“为什么不行呢?”
悟空挠着自己的头,陷入了纠结之中:“可是,可是我还没有学会长生之道……”
通天风淡云轻地弹了弹衣袍,慵懒的眉眼愈发恣意,他瞥了一眼石猴,笑意盈盈地唤他:“悟空,你以为为师是什么人?”
悟空一怔,隐约之间似乎明白了什么。
“痴儿,既已入了这浩渺仙途,却还在问长生之道……”通天笑道,“不是同那烂柯人一样,无意得了仙缘却不自知吗?”
他从头到尾教给悟空的都是正统的玄门道法啊,正儿八经的成仙之道,可超脱于三界之外,可证无上混元大道,需要面对生死大劫是一回事,另一方面,既是他的弟子,又岂能不倾囊以授?
别人有的,他家悟空也要有啊。
他俯下身,温柔地摸了摸石猴的头,悠悠地念道:“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悟空的眼睛越睁越大,甚是震惊地望着面前的红衣圣人。
他在脑海之中将他离开花果山后的一幕幕景象都闪现了一遍,又落在西牛贺洲那位樵夫身上,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师……师父?”
通天叹了一声,以袖掩面,在后面轻轻一笑:“悟空真的不考虑喊我一句师尊吗?为师可真伤心呢。”
悟空闭上了嘴,迟疑了许久,小心翼翼地唤道:“……师尊?”
通天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好看得仿佛世间无尽光彩都汇聚在了他一人身上,他凝眸望着面前的那只石猴,轻轻一叹,复而一笑:“既然如此,从今往后,你便是我截教弟子了。”
“乃是碧游宫门下,我上清通天的弟子。”
第79章
窗外的雨打湿石阶,青苔悄无声息地在道旁疯长,淅淅沥沥的雨水如帘幕般垂坠,令老子不由得微微抬起了首,拧着眉头朝着外界望去。
这般异样的天色,显然不是八景宫中正常应有的现象。
发生了什么?
他边想着,边站起身来,推开门扉往外面走去。
雨水自元始天尊微垂的眉睫上淌过,顺着他的下颌线坠下,跌坠入泥土之中。
他没有撑伞,任凭雨水倾覆而下,微长的衣摆轻轻拂过潮湿的青石长阶,似是察觉到了什么,抬起了冷若冰霜的眉眼,望向了匆匆出来的太清老子。
老子一眼望去,便瞧见了他仲弟一身湿漉水汽,被雨水打湿的乌发黏在面颊边上,看上去分外糟糕的模样。细细密密的雨丝在他周围落下,沾湿了那愈发冷冽的眉眼,他掀起眼帘,淡淡地唤他:“兄长。”
圣人纤尘不染的身躯此时却沾染了这无垠之水,而那人却仿佛无知无觉一般,任凭雨声淅沥,渐渐地淹没了整个八景宫。
天庭之上的雨师哪里敢这般放肆?连圣人道场都敢降雨。
此情此景唯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元始天尊此刻糟糕的心情在无形之中影响了整个八景宫。
圣人一念,可动天地,便是想改天换日,重立地火水风都只在他们一念之间。自然而然的,他们的心情也会影响到周围的一切。
老子想起昆仑山上如今愈发冰冷的气候,以及那永无止境的苍茫大雪,隐约明白了点什么。他往元始身后望了一眼,似乎在寻找某个红衣圣人的身影,待到什么都没有发现之后,他便洞彻了所有事情。
老子无奈地叹了一声:“怎么?通天没有和你一道回来吗?”
“他回东海了。”元始淡淡道,神情之中看不出喜怒。
老子挑了挑眉,甚是意外地看着他:“你就这么让他回去了?就不怕他不回来了?”
天尊的目光冷淡极了,闻言扫了一眼老子,一副并不想多言的模样。
老子叹了一声,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元始:“元始,你不行啊!这都能把人给放跑了。”
这种事情还要教的吗?
弟弟不想回来怎么办?当然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先温柔地哄一哄,哄不行就骗,骗再不行就打一顿把人给抓回来!虽然通天成圣以后是比较难抓,但也不是完全不行啊!实在不行可以喊上他一起抓嘛!
元始闻言,目光冷淡地望了他一眼,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微微蹙起了眉头,冷声警告道:“老子,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老子抽了抽嘴角,很是不理解地看着他:“通天若是不回来,最难受的人不是你吗?这怎么叫做多余的事情?”
“他答应我了,会回来的。”元始道,“而且……”
他也不想逼迫他。
天尊微微垂落了眼眸,掩在宽大的衣袖中的手掌轻轻攥紧。忽而侧过身去,遥遥望向了东海方向。
碧波万顷之上,有明月高悬于天,照彻九州四海。那般皎洁疏离的月色自天穹之上拂落人间,落往千家万户,万家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绝。
世间红尘之景落在元始天尊极为浅淡的瞳仁之中,似一颗石子被投入了平静的心湖之中,溅起了浅浅的涟漪。
老子站在台阶之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微微摇头:“你就不怕他骗你吗,元始?”
“他本来就不想待在我们身边,如今有了机会,哪里还愿意回来。”太清圣人的声音淡淡的,缥缈得像是天边的流云。他静静地望着元始,眼底带着几分叹息之色。
天尊的身躯微微有些僵硬,手掌握紧成拳,指甲陷入手心之中。
“老子!”他低低地唤道,语气之中含着几分不悦。
老子:“难道为兄说错了吗?你若是不想他离开,就该把人抓回来,而不是现在,既纵容他离开,又心心念念辗转反侧。”就差等成一块望弟石了。
元始的神色愈发难看起来。
冷若冰霜的面容之上,眼眸微微暗了下去,仿佛被勾起了某些不好的回忆似的,那隐约的痛感又浮现在脑海之中。
他闭了闭眼,压下那莫名的刺痛,依旧坚持道:“……不行。”
“老子,我们之间的事情,你莫要插手。他愿意回来就回来,不愿意……也不可以强迫他。”元始嗓音冷淡极了,他微微掀起眼帘,目光幽深地望着老子,再度重复了一遍:“莫要动他。”
老子:“……”
明明自己也很想把通天抓回来关进小黑屋里吧?恨不得他们弟弟哪里也去不了,只要睁开眼就能看到他,日日夜夜抵死纠缠,却死活不肯动手,这是一个什么毛病?
“好吧。”老子也没有再坚持下去,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元始分外糟糕的脸色,体贴地开了口,“既然你心中已经有了成算,为兄就不再多言了。”
万一他仲弟又恼羞成怒,动手揍人该怎么办?
老子摇了摇头,站起身来,从元始身边经过,微微停留了一瞬,忽道:“不过这一次,或许通天并没有骗你。他从接引准提手上抢回来的功德金莲还留在这八景宫中呢,不管如何,他总要回来取回这莲花的。”
说完,太清圣人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离开了。
只剩下元始一人依旧驻留在原地,眉眼淡淡,愈发显得疏离。
听到老子的话后,他的心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糟糕了起来。
是了……还有功德金莲。
他想起通天被他拥在怀中时的模样,圣人低垂着眉眼,长睫微微翕动,却始终不肯抬眼望他。
他等了那么久,等到心渐渐沉下,等到满心的贪念痴妄几乎再也压制不住,方才等到他说了一声“好”。
那段时间里,他想的是被他留在八景宫中的功德金莲,还是完完整整,全心全意地在想他呢?
元始静静地想着,微微叹息着闭上了眼。
不知何时,八景宫中的雨声越来越大了,细细密密的雨丝连成了遮天蔽日的水幕,伴着青石长阶上噼里啪啦的声响。
殿中的童子们瞧着纷纷扬扬的大雨,赶忙躲到了屋檐之下,甚是惊奇地看着头顶这一幕,又互相嬉闹着,彼此踩着水花玩。
这一场雨一下便是十天半月,却始终不曾看到停歇的迹象。
*
东海龙宫向来是安静的。
毕竟龙凤麒麟三族在洪荒耀武扬威的岁月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久到人们想起龙族时,首先想到的是元始天尊那辆著名的九龙沉香辇,又或者是天庭之上宴请诸位仙家时所用的龙肝凤髓。
虽然吃的当然不是真龙真凤,也足以说明三族如今在洪荒的地位。
东海老龙王对此也没有太多的想法,能够在量劫中活下来就已经是一件幸运的事了,君不见有多少龙、凤、麒麟在三族战场上丢掉了性命,有些连魂魄都没有留存下来。
他们能够低调地苟在东海龙宫之中,苟且偷生,保住一身性命已经实属难得。
至于逆天而行……
老龙王只敢在梦中偷偷地想一想,平日里那是一点意思都不敢表露出来,只勤勤恳恳地遵照着天道的旨意,奉行天数,做那兴云布雨之事。
尽管如此,每次量劫之中仍然少不了龙族的身影。巫妖量劫的时候他们依附于妖族,自然不得不为妖皇而战,两族两败俱伤,他们龙族也是伤亡惨重。
封神量劫的时候玉虚宫中那位太乙真人的弟子哪吒身负杀劫,把他东海龙宫的三太子敖丙杀了,不仅如此还抽去一身龙筋,老龙王心下愤怒,上了天庭状告哪吒。
然后就被哪吒给揍了一顿,揭去四五十片鳞甲,险些连自己的命都没保住:)
只是世人皆知哪吒剔肉还母,剔骨还父一事,皆赞其孝名,只剩老龙王一人在东海龙宫之中苦笑连连。
到了如今的西游量劫……
东海龙王幽幽地叹气:不知道他们龙族这回又是谁倒霉呢?应该不会是他了吧?毕竟他才赔了一个儿子进去呢。
他边想边叹:虽说如此,到底也是逃不掉的。唉,说起来都是三族从前造的孽啊,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天道才肯放过他们一族呢?毕竟到底也这么久了啊……
难道他们对待天道还不够恭敬吗?他们一族皆是兴云布雨之正神,万万载来勤勤恳恳,不曾有一丝懈怠,也不敢有一丝不敬。这些难道还偿还不了昔日三族在洪荒造的孽吗?
老龙王深深地叹了一声,不愿去想这些让他头疼的事情,在榻上闭上了眼,打算先睡个午觉。
只是他在梦中也睡得不甚安稳,仍然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只觉得头越发得疼了起来。
唉,真是造孽啊。
他索性坐了起来开始盘算。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们应该也是逃不掉这一场量劫的,大概也是在里面充当一个炮灰的角色,负责挨打吧。
除此之外,他们要不要再考虑找个势力投靠一下,求点庇护?也好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场劫数。若是能够从中赚取一些功德……或许能够改变他们龙族的命数呢?
老龙王目光沉沉,忧思不已。
倘若可能的话,谁愿意永远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般地活着呢。
可是……该去找谁投靠呢?
也许是因为他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想的太久,终于惹出了麻烦。外面骤然起了一阵骚动,有夜叉急急地奔入水晶宫中,跪地报道:“大王,不好了!外面有一位圣人带着徒弟来访我东海龙宫!”
老龙王:“……”
他就不该想的!
这不,麻烦上门了。
第80章
何谓仙人?
九天揽月,五洋捉鳖。
世人对神仙的想象多到数不胜数,却尚且不及此刻悟空睁眼所见的瑰丽景象。
东海龙宫坐落于广袤无垠的深海之中,周围皆是游动着的银鱼,极为远阔的天光从海面上落下,影影绰绰地落入深远的海底。
本该是一片漆黑的深海,却因为水晶宫的存在衬得此地亮如白昼,玲珑剔透的宫殿不知是何人所建,在浮动的流水之间越发显得梦幻。
通天走在他身后,望着悟空好奇地东张西望,唇边的笑意愈发清晰。
守在门外的夜叉在看到圣人出现的那一刻就忙不迭地跑去传信了,外面的虾兵蟹将们看看天,又看看地,默默地当做自己不存在,任凭悟空大摇大摆地走到了他们面前,新奇地盯着他们左顾右看。
“师尊,他们长得好生奇怪。”
虾兵蟹将们:“……”
谢谢,你也一样。
他们默默地看着面前的石猴,悄无声息地打量着他,彼此之间以眼神传递着消息。
“这只猴子就是通天圣人新收的徒弟?”
“看样子是了。”
“圣人果然很喜欢毛绒绒呢,时至今日,居然又收了一个这样的徒弟。”
“那可不是嘛,他为了他那些毛绒绒的弟子们,可是亲自跟他的兄长打了一场呢,那叫一个天崩地裂,日月无光。”
“所以圣人今日忽而到访东海龙宫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啊,就是大王又该头疼了吧。”
“大王真惨啊。”
“是啊是啊,希望大王他坚强点。”
虾兵蟹将们纷纷叹了一口气,为他们的大王默哀了三秒钟,然后就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只剩下悟空一人照旧东看西看的,又高兴地拽住了通天的衣袖,把有趣的东西指给他看。
通天低眸看着他,神色宽和,任凭悟空拉着他的袖子到处乱看,眼底偶尔浮现一丝怅然之色,又很快失笑着摇了摇头。
东海龙王敖广匆匆地从水晶宫中出来迎接圣人,一眼望去,便瞧见了面前风姿卓绝的红衣圣人。
他不由一怔,随即恍然。他说哪位圣人会这么无聊,突然来这东海龙宫找他,原来是这位啊……
老龙王咂了咂嘴,似有几分感慨。
想当年,他们家三太子敖丙倒霉的时候,通天圣人家的石矶娘娘也跟着一起倒霉,太乙真人护短是真的护短,可是他们这群人又做错了什么呢?合该被他仗着杀劫在身就肆意打杀?
护短这种事情,也就是被护的那个人高兴,对于一旁的路人来说,那是真的很想骂一句神经病的。
就像是接引道人为什么至今仍然深恨通天圣人一样,还不是觉得道祖不公,偏袒上清通天,虽然道祖对此永远呵呵一笑,连个眼神都不想给他。
他不偏袒他天真可爱的小徒弟难道还偏袒你吗?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德行。
然而事实就是这样,人人都高兴自己是被偏爱的那个,却又在得不到公平对待的时候,厌恶着护短这个行径。
人性如此,无可厚非。
敖广并不想深究过去之事,他也没那个本事去同高高在上的玉虚宫讨还一个公道,他只是带着几分探究之色地望向了面前的红衣圣人,这位元始天尊的“弟弟”。
“圣人忽而到访我这东海龙宫,可是寻本王有事?不知本王有哪里可以帮到圣人的?”
他拱了拱手,甚是恭敬地行礼道。
通天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听闻东海龙宫之中遍地是宝,多有神器,贫道带徒儿前来,欲向龙君求一件趁手的兵器。”
敖广:“……?”
东海龙王陷入了沉思。
圣人您是认真的吗?没听过三清圣人手上有缺过法宝啊?就算您输了一场封神量劫,遗失了不少法宝,也不至于沦落到前来我这东海龙宫求宝的地步啊?
他的话里难道是有什么我没有听懂的深意?
敖广苦思冥想,想得头都大了,只能试探道:“圣人之意是……?”
通天但笑不语。
敖广见他不说话,只好转过头去吩咐众人把东海龙宫中稍微有点名气的兵器都一一抬了出来,好让这位圣人弟子随意挑选一番。
悟空好奇地从通天身边探出头来,跑上前去研究那堆兵器,时不时地拿起一柄,摇头道:“轻了轻了。”
又研究起另一柄:“不趁手!不趁手!”
敖广原先还在看通天,此时也被那只石猴吸引了目光。
只见东海龙宫中的鯾提督、鲤总兵费力地抬着一柄又一柄的兵器出来,头上汗水直冒,纷纷喘着粗气。可那重若千钧的兵器一落到悟空手中,就如同鸿毛一般轻飘飘的,看上去一点分量都没有。
众人还不信邪,继续给悟空找兵器,找到最后纷纷瘫倒在地,一脸惶恐地看着石猴,见他原地翻了个筋斗,依旧是摇头叹气,兴奋极了:“还是轻!轻!轻!”
“再来!再来!”
敖广忍不住擦了擦头上的冷汗,默默地望了一眼通天圣人,开始怀疑自己最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得罪这位圣人了。
他不会是带徒弟来砸场子的吧?!
通天依旧轻描淡写地坐在一旁喝茶,眼眸含笑地看着他徒弟在那里挑选兵器,见敖广望来,他笑了一笑:“龙君为何不取神兵出来,反而用这些凡铁来糊弄贫道呢?”
敖广抽了抽嘴角。
恶客!这绝对是恶客!
东海龙宫中的兵器都快被他全拿出来了,居然没有一件让人满意的,这合理吗?!
只是看了看通天,他又叹了一声。
罢了,起码这位圣人还同他讲点道理呢,没有上来就是强抢,若是通天圣人真的打算动手,他这个东海龙宫也不够他一个指头按的。别说是一柄兵器了,就是全都拿走,也不会有人愿意为东海龙宫主持公道的。
这么一想,居然还觉得圣人脾气挺好的呢。
敖广甩了甩自己的脑袋,果断把这个可怕的想法给甩了出去,开始搜肠刮肚地思考东海龙宫之中到底还有什么法宝。
圣人既然说了他龙宫中有神兵,应该便是为那神兵而来,所以那所谓的“神兵”到底指的是什么呢?
敖广皱紧了眉头,努力地回想着。
悟空已然试遍了所有的兵器,摇了摇头,甚是失望地叹道:“还是不趁手!”
他又跑了回去,在圣人身旁撒娇:“师尊!此地并无合适的法宝呢。”
通天摸了摸他的头,安抚道:“无事,为师相信龙君会找出来适合你的兵器的。”
敖广:“……”
敖广:其实他不可以!
正在他一筹莫展之际,后面的龙婆和龙女却一道而来,对着敖广道:“大王,我们这东海龙宫无数珍宝之中,还有一块天河定底的神珍铁,这几日霞光艳艳,瑞气腾腾。莫非是法宝本身感知到其主人将至,故生此等异象?”
敖广一怔,也回想了起来:“那不是昔日大禹治水时定江海深浅的一个定子吗?不过是一块神铁,能有什么用处?”
等会儿,这神铁是不是跟太清圣人有那么亿点点关系?难道说这就是通天圣人想要的神兵?
敖广心念一转,隐隐有几分明悟,再看面前的通天,又见圣人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望向了他,一副弯眸含笑的模样。
他心下大定,果断上前邀请悟空前去取那定海神铁。
悟空仰头看了看通天,见通天对他点头,他便同敖广一起去了。
圣人则慢悠悠地跟在他们身后,抬起眼眸,望着那定海神铁所在的方向。待他踏入海藏中间的那刻,骤见眼前金光万道,照亮了整个东海龙宫!
通天停住了脚步,微微抬起首来,望着眼前的景象,神情之中不见悲喜。
什么叫做命中注定呢?
大底便是如此吧。
悟空一到西牛贺洲就能遇到早就等在那里的菩提祖师,祖师并不为难于他,顺理成章地将他收为了徒弟。
他一入东海龙宫便能遇上法宝自动认主的好事,那法宝也好似等了他千年万年,只等他终于出现的那日,一见他来便放出万道金光。
一切都是那么合情合理,恰到好处,这就是传说中的命中注定吧。就好像有那么一刻,整个世界都偏爱于他,令他恍惚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主角。
再然后,予他挫折,予他磨难,将他身上的傲骨一点点打磨,用五百载的刑罚让他彻悟,再送他去西天取经,修身成佛。
通天垂眸一笑,眼底忽而带上了几分讽刺之色。
死劫,死劫。
若是那只石猴不肯认命,不愿走上这条注定的道路,便会面临生死大劫,渡不过便是身死道消。
这天意,可真够有意思的。
通天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头顶的天穹,觉得自己微微有些手痒,广袖中的灭世黑莲似乎感知到了他的情绪,悄无声息地探出了一角花瓣,蹭了蹭他的掌心。
通天低眸对它一笑,眉眼弯弯,仿佛在同它说话:“现在还不是时候呢……等到以后,会有机会的。”
不就是逆天而为吗?
就算当真要了他这一身性命,又能如何?
圣人唇角微微勾起,眼底笑意愈发明艳,又抬首望着远处。
在那里,有石猴手持如意金箍棒一跃而起,重重地朝着天地劈下,他双眸炯炯,放肆桀骜,果真是名副其实的——
齐天大圣孙悟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