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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老子如有所感,朝着东海方向遥遥望去。天地之间异象再生,如有实质的金光落在东海之上,一时之间光芒万丈,几乎覆盖了整片天穹。

    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出世,因而导致了这般盛大的景象。

    他在八景宫中盘膝而坐,无名指指尖轻点拇指,仔细地掐算起那丝悸动的来源,终是回想起昔日留在东海龙宫之中的定海神铁。

    太清圣人微微叹息了一声,阖上了眉眼:“通天……”

    他这个弟弟果真是惯常喜欢搞事的,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给他整出一堆事情来,元始又偏偏不肯把人抓回八景宫中,往后啊,他怕是少不了头疼的时候了。

    他揉了揉额头,又朝着另一个方向看了一眼,面上颇带几分苦恼。

    更不用说他仲弟最近也是很麻烦的样子。唉,以后八景宫大概会很热闹吧。他还是抽点时间出来,把他那些珍贵的药草和灵兽们转移一批吧,好好的东西,不能叫他两个弟弟给联手祸害了。

    嗯,这才是如今的头等大事呢。

    老子思忖了片刻,果断召来童子一一吩咐了下去,方才朝着东海又看了一眼。

    不要急,慢慢等,无论通天最终想做什么,最终总会有暴露出来的一天的。

    另一侧的院落之中,元始依旧垂眸静静地坐着桌案之前,任凭外面淅沥的雨声敲打着门外的芭蕉。

    也许是因为之前的日子带给了他太多不该有的虚无满足,一旦重新将他独自抛回到这样孤身一人的岁月之中,他的心情就愈发的坏了起来。

    每每抬头望去,就该觉得身边坐着一个慵懒闲适的红衣圣人,有时闭着眼小憩,有时在低眸看着手上的玉简。再怎么漫长的时间都消融在那一双静谧的眼眸之中,无论多久他都不会看厌。

    他总是喜欢静静地望着他的弟弟,他弟弟永远都是那么好看。

    元始的眸光微微暗了下去,目光落到桌案之上,那里摆着两截断裂的长剑。

    宝剑已毁,黯淡无光,即便是他想尽办法亦无法修复。

    天尊冰冷的手掌抚上了长剑,口中轻声唤出了它曾经的名字:

    “青萍剑。”

    他的主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折断了这柄剑,于是此剑再也没有了修复的可能,因为它是一柄被抛弃的剑。

    而被他主人一并抛弃掉的,还有他们之间万万载的兄弟之情。

    红花白藕青荷叶,扁拐如意青萍剑。

    昔日在不周山上所得的净世白莲化为三份,成了三清最初得到的机缘,老子的扁拐,他的三宝玉如意,以及通天的青萍剑。那是他们的证道法宝,陪伴着他们度过了无数岁月。

    哪怕三清后来谁也没有缺过法宝,依然没有什么能够取代这三件法器在他们心中的地位。

    可是它被折断了。

    元始凝视着断剑,几乎能回想起那个悲风飒飒的沙场,鼻间充斥的皆是挥之不去的血腥之气,头顶的劫云黑压压地沉下,一切都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即便是这样的境地之下,他一抬起首,一眼便能瞧见那位红衣圣人。

    他面上的神情看不真切,似悲似喜,又化为彻骨的漠然,最终握紧了青萍剑的剑身,任凭那剑刃割伤他的掌心,顺着手腕淌下金色的圣血。

    他弟弟下定决心的时候,连他也阻止不了他。

    青萍剑折断的那刻,他清晰地听见了三宝玉如意发出的哀鸣,仿佛感同身受一般。其实之前他也有听到过的,那是在诛仙阵中,三宝玉如意与青萍剑抵死交锋的那一刻。

    那些隐隐约约的悲鸣传入了他的耳中,却始终不曾阻止他的动作。

    元始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断剑。

    所以,他的主人也同样毫不犹豫地折断了它,他低下头去,只能拾到两半断剑,剑光一闪,轻易地割伤了他的手掌。

    他淡淡地望了它一会儿,又重新将两半断剑放回了匣内,收到了袖里乾坤之中,开始思考如何再为通天锻造一柄新剑,一柄至少可以同青萍剑相提并论的剑。

    通天会喜欢这柄剑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元始天尊静静地想着,但他答应了他,允许他铸造这柄剑,那么,他的弟弟会喜欢的吧?

    没关系的,就算那柄象征着兄弟之情的青萍剑被折断了又能如何呢?他们之间的纠葛早就不曾仅仅局限在“兄弟”二字了。他们远比寻常的兄弟更为亲密,也更加贴近。

    所以,他完全不必为过去之事牵绊,只需要继续向前看。

    元始站起身来,衣袂轻轻拂过地面,往铸剑炉而去。

    *

    东海龙宫之中。

    敖广微微抬起首来,以一脸复杂的神色望着面前的孙悟空。

    好一只石猴!果然是气度不凡,威武霸气!那已经沉寂了不知道多少岁月的定海神铁落到了他的手中,竟是化作了二丈长短,碗口粗细的一根如意金箍棒,被他挥舞得虎虎生威。

    他胆战心惊地看着孙悟空在那里研究法宝,令整个水晶宫都在摇晃,虾兵蟹将们纷纷缩了缩脖颈,藏到了一旁,不敢轻易触碰这锋芒。

    他沉默了片刻,自己也默默地躲了。

    唉,恶客,果然是两位恶客!

    通天圣人立在一旁,倒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他看了看自己的徒弟,又对着旁边的敖广道:“有了神兵,自该配上一身披挂,不知龙君此处有没有合身的,送他一副便是。”

    敖广:“……”

    通!天!圣!人!

    人能不能不要逮着一只羊薅羊毛!会把羊给薅秃的!

    他果断摇头:“没有!圣人也看到了,我们东海龙宫的法宝都在这里了,确实没有这东西!”

    通天神色依旧不改。

    圣人慢声道:“就算你这东海龙宫里没有,其他的三海龙宫呢?总不会都没有吧?”

    合着在这里等他呢?!

    敖广的眼皮跳了跳,冥冥之中生出了一丝不详的预感。他定定地望着面前的红衣圣人,似乎想透过圣人含笑的面容,看透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

    他想做些什么?

    他又想从四海龙宫中得到什么?

    通天微微掀起了眼帘,明艳的眉眼愈发灼灼,似笑非笑地望着眼前的东海龙王,薄唇微动,传音于他:“……说不定贫道想要的东西,龙君自己也很期待呢。”

    敖广的心跳生生漏了一拍。

    他勉强低下了头,压下了狂跳的心脏,反复思考了几遍之后,便令鼍将鳖帅前去撞钟擂鼓,邀请另外三位龙王前来。

    不管怎么样……他都无法违背一位圣人的旨意,至于其他的,还是再看看吧。

    少时,钟鼓响处,果然惊动了三海龙王,须臾便至东海龙宫,一脸不明所以地望着敖广。

    南海龙王敖钦急切地问道:“大哥,有甚要紧之事,需要请我们三位皆至,难不成又有人闹上你这东海龙宫吗?”

    西海龙王敖闰叹了一声:“上一次是那位玉虚宫的灵珠子,拔了你四五十片鳞片,让你养了数十年的伤,不知这一次又是何人?”

    北海龙王敖顺仔细地看了看他们这位大哥,发现他身上并无伤势,又微微松了一口气,庆幸道:“看样子这回来的人应该还能讲些道理,至少没有直接动手动脚。”

    敖广:“……”

    敖广看了看他的三位弟弟,幽幽开口:“这一次来的人确实比较讲道理,唯一的毛病是他的身份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

    敖广呵呵一笑:“上清通天圣人。”

    三海龙王:“……”

    “哈哈,今天的天气真不错呢。”南海龙王敖钦若无其事地笑了一声。

    北海龙王敖顺仰头望天,默默地点了点头:“二哥说的不错,不如我们兄弟三人一起去喝一杯酒吧。”

    “来都来了,走走走,一起去啊。”

    敖广:“……??”

    说好的兄弟情义呢?怎么比擦屁股的草纸还要脆弱啊!

    西海龙王敖闰纠结了片刻,诚实地对敖广道:“大哥,不是我们不想帮你,但是当初那个灵珠子就能闹得我们四海龙宫天翻地覆,他还仅仅是玉虚宫的三代弟子,你这……”

    不是兄弟们不想帮。

    是兄弟们真的帮不了啊!

    敖广抽了抽嘴角,满头黑线道:“你们人都来了,还想着走吗?就算我答应,圣人也不会答应啊。别说废话了,先找找有没有什么披挂,凑上一副,打发了他那徒弟再说。”

    三海龙王这才问起事情的经过来,听完后纷纷陷入了沉思。

    “圣人的意思,不像是为了那定海神铁和一身披挂而来啊,倒像是随便找了个理由。”西海龙王敖闰道。

    敖广苦笑道:“就算是个借口,你难道还能不给他不成?”

    “既然如此,我们兄弟四人便凑上一凑?”

    北海龙王道:“我有一双藕丝步云履。”

    西海龙王道:“我带了锁子黄金甲。”

    南海龙王道:“我有一顶凤翅紫金冠。”

    三海龙王一凑,果然是一副好披挂,正适合那只正把玩着如意金箍棒,让它任意变大变小的孙大圣。

    四位龙王一说定,方才起身,一起去见通天圣人。

    第82章

    通天正同悟空说话。

    碧波荡漾的水晶宫中,他垂眸看着石猴,抬手替他理了理微乱的绒毛,笑着望着他盈盈发亮的双眼。

    “这一次回花果山,你打算做些什么?”

    悟空眨了眨眼,将那金箍棒变成绣花针大小放在耳朵里,翻了一个筋斗,又伏在通天膝旁,仰起首看他,面上满是欢喜之色:“自是要回去瞧瞧弟子那些猴子猴孙们如今过得如何,不知道有没有受了旁人的欺负,也好叫他们莫要忘了我这个大王。”

    通天颔首:“这确实是一件要紧事,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悟空挠了挠头,悄悄凑到通天耳边问,“师尊,如果弟子想让花果山上的那些猴子们也能得道长生,弟子该怎么做呢?”

    通天便问:“你是想要短时间内立竿见影的那种,还是想走长久之道?”

    悟空道:“立竿见影怎么说?长久之道又怎么说?”

    通天慢悠悠地同他解释:“你若是想快一点的,就亲自去地府一趟,要来生死簿,勾掉你那些猴子猴孙们的名姓,他们的姓名既然不在生死簿上,自然也不受地府的拘束;若是想走长久之道,便需要教他们修行之法,引导他们入道成仙。”

    前者自然是干脆利落,却也仅仅只是长生无忧,依旧是那凡夫俗子之身,而后者却是真真正正有机会跳出这凡尘,登凌霄,踏九重,成为真正的仙人。

    悟空闻言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自己毫无疑问是更偏向于后者的,可他也心知肚明,并非人人都能抛却红尘之乐,忍受修行之苦。

    他固然可以强行令花果山上的猴子们都跟着他修行,却也不能担保他们人人都能修行有成,更有甚者,或许还未等到他们踏入修行之路,他们便已经耗尽了寿元。

    为了缥缈的大道耗费了数十载乃至数百载的时光,却始终一无所获,反而失去了原本的快活日子,如此,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他不免有些纠结了起来。

    通天垂眸,笑盈盈地看着他,并不替他拿主意。

    悟空想了许久,方才试探着问:“师尊,弟子想,弟子能不能先去地府一趟,替他们勾掉生死簿上的姓名,然后再教他们修行之法?”这样的话,想玩的继续玩,想修行的也可以随他修行,岂不是两全其美?

    通天微微颔首:“既然你已经想好了,那就这么去做吧。”

    悟空便拜下:“弟子乞求师尊再授道法,好让弟子传与花果山上的众猴。”

    通天凝眸看向了他,手伸入袖中,摸出一卷玉简,却并不急着递给他,反而道:“悟空,这世间并非人人都能得道长生,绝大多数人四处寻访名山大川,见山便拜,见神仙便求,却始终不得踏入仙道大门,其间的原因,你可知晓?”

    悟空抬头望向圣人,眼底略微带着几分懵懂。

    他想了又想,回答道:“因为道法不可轻传……”

    通天又问:“为何道法不可轻传?”

    悟空张了张口,却未曾发出一句声音。

    通天笑了笑,自问自答道:“因为并不是人人都有这个成仙的资格。”

    有些人得了仙法,不思修行,反而为祸人间,仗着仙术为所欲为;有些人本身就没有成仙的资质,你教他仙术,反而是害了他的一生,让他耗尽了光阴,白发苍苍依旧一无所得。

    道法不可轻传,既是道法本身十分珍贵,另一方面,却是这世间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得道。

    悟空想起了他之前遇到的那个黄大仙。黄大仙同他说:“莫要碰那血食,吃了血食的,就再也成不了仙了。还会被臭道士们喊打喊杀的。”

    他初时不懂,后来才懵懵懂懂地意识到,黄大仙大概是骗了他的,他并非是被当地人们供奉的神仙,而是真真正正的妖怪,甚至是……吃过人的妖怪。

    他当时设下宴席款待他,约莫是被他身上的气息所吸引,准备找个机会把他也给吃了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黄大仙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原原本本地将他送了出来。

    通天看着面露茫然之色的石猴,却是不由得想起了他的那些弟子们。

    道法不可轻传,并非人人都能得道,可他想要求的,偏偏是众生平等,皆可向道的煌煌大道。

    世间之人有坏的,有好的。坏的要去教化他,传授他道理,好的要鼓励他,更要传授他大道。所有人诞生之时皆是一张白纸,他们的好坏乃是后天所染,并非先天所成。

    既然如此,为何不能行有教无类之举,教化众生,引导他们修身修心,从而成仙成圣?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所以截教最后会变成这样的模样,他这个做人师尊的哪里脱得了干系?

    通天垂了眼眸,轻轻地笑了一声,眼底带出了几分悲悯之色。

    截教,截教。

    是他导致了这样的后果,也间接促成了他弟子们的死亡。无论如何他都要担负起这一份责任,哪怕为此付出一切。

    石猴静静地思索了许久,再度望向通天手中的玉简时,忽而觉得这轻飘飘的玉简也似重若千钧,带着沉甸甸的力量。

    那并不仅仅代表着无上的仙道,也代表着无比沉重的责任。

    他可以传授花果山上的猴子们仙法,可是,他能够保证那些猴子们不会变成另一个黄大仙吗?若是那些猴子们起了兴致去人间胡闹,那他是不是终有一日,也要亲手杀了他们?

    想到这个可能的孙悟空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了师尊,您把这份功法收回去吧。是弟子有欠考虑了。”

    通天笑了一笑,却道:“伸手。”

    他望着悟空,轻轻将那卷玉简放到了他的手上,又注视着石猴的眼睛,轻声同他道:“你能想明白,为师就已经很高兴了。这道法并不是不能传授,花果山上的猴子们多数天真可爱,只一心玩乐,并无他心,就算你教了他们道法,也酿不成什么大祸。”

    “为师想告诉你的只有一件事,”通天看着面前仍然带着几分天真的石猴,不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你既然教了他们道法,这便是你的责任。你要好好的,尽心尽力地教导他们。”

    “当然不是让你为这些猴子的一生负责,没有人能为别人的一生负责。只是该教的道理,你都要一一地教给他们。”

    通天笑了一声,神色风轻云淡:“要做个好师傅啊,悟空。”

    悟空望着面前的红衣圣人,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地磕了一个头。

    通天站着受了,方才低头将他拉了起来,又随手撤去了结界,对着早已在一边等待已久的三海龙王温声道:“劳烦诸位了。”

    三海龙王们:“……”

    “不麻烦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这就是圣人您的弟子吗?果然是天资出众,惊才绝艳!”三海龙王们擦了擦头上的冷汗,纷纷送上了他们带来的披挂。

    悟空戴上那凤翅紫金冠,又披锁子黄金甲,再穿上那藕丝步云履,一切停当之后,果真是威风凛凛,好一个美猴王!

    通天凝眸看着,唇边带着几分笑意:“好了,你去吧。”

    悟空便又对着他行了一礼,道声“师尊,弟子去了”,方才一个筋斗翻出了东海龙宫,径直往花果山去了。

    通天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面前,方才转过身来望向了四海龙王,唇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地开了口:“接下来我们也该聊聊我们的事情了。”

    “不知诸位龙君对即将到来的西游量劫,有没有什么别的想法?”通天道。

    东海龙王敖广已然在心底转过了诸般念头,此时听到通天开口,心中并不意外,反而生出了一种“尘埃落定”之感。他与另外三位龙王对视一眼,齐齐恭声道:“愿与圣人详谈。”

    通天挑了挑眉。

    哦?一个有意见的都没有吗?

    既然这样的话……

    通天弯眸一笑,看上去亲切极了:“那我们就好好地,聊上一聊吧。”

    *

    碧游宫前,海面风平浪静,碧色的海水轻轻推动着翠绿的柳叶舟,将它往前方送去。

    白蛇已然探长了脖颈,期待地望着眼前笼罩着缥缈云雾的岛屿,眼底满是好奇之色,又蹭了蹭黎山老母的衣袖,这一次倒是没有咬她的袖子,像是记住了她师尊先前说的话。

    她只奶声奶气地问:“师尊,我们是不是到了?”

    黎山老母面上带着几分难言的复杂,越靠近那座蓬莱仙岛,柳叶舟前行的速度就越发地慢了起来,到了最后几乎是一动不动。她从舟上站起身来,遥遥看着那座岛屿上沉寂了已久的宫阙,心中久违地生起了踌躇之意。

    想要走上前去,又畏惧着前路。最后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声。

    白蛇有些不解:“师尊?”

    黎山老母低头看了看她,似是羡慕着她此刻的无忧无虑,天真快活:“是啊,我们到了。”

    白蛇问:“既然已经到了,为什么师尊看上去并不高兴呢?”

    黎山老母摇头:“并非是不高兴,而是在害怕。”

    白蛇奇怪地摆了摆自己的尾巴:“师尊也有害怕的东西吗?”

    黎山老母笑道:“又不是当真是无情无欲的神仙,哪能没有害怕的东西。”

    白蛇:“那师尊在怕什么呢?”

    黎山老母叹了一声:“是啊,我在害怕些什么呢?”

    她遥遥地望着近在咫尺之遥的碧游宫,眼底皆是怅然之色。

    她终于回到了碧游宫,可她的碧游,是否还是那个她辗转反侧,深夜长梦里的碧游宫呢?

    第83章

    黎山老母还记得自己从万仙阵中逃出来的那天。

    劫云蔽日,满目血煞,遍地皆是尸骸残骨,人人都像是杀疯了眼,视眼前之人为不死不休的仇敌,是贼寇,恨不得杀之而后快。所有人都丧失了理智,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她抬眸望去,只见得圣人低眸垂首,衣袍染血的模样,一时之间竟分不清那是她师尊衣袍上本身的红色,还是鲜血染就的红。只觉满目凄艳,心头仓惶。

    通天似乎侧过首来,同她说了一句什么,反复了好几次她才听清。

    “快走。”

    她心头剧震,本能地想要拒绝,却对上了通天的目光。

    圣人静静地看着他的弟子许久,忽而一剑斩出,吸引了无数人的注意,他们下意识地朝着圣人围攻而来,忘记了周围的一切,而落在无当耳中的,依旧是那一句淡淡的“快走。”

    大家都死了。

    师尊让她走。

    无当努力地思考着,却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听从了她师尊的命令,辗转逃出了万仙阵,远远地离开了这片疯狂的战场,直至再也瞧不见她师尊的身影。

    并没有人前来追赶她,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位红衣圣人身上,看他眉目漠然,面对着众人的刀剑相向,神色不动分毫。

    她在离万仙阵很远的地方站住了脚步,鼻尖似乎仍然充盈着那挥之不去的血腥味,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她师尊想让她活下来。

    所以,她逃走了。

    她艰涩地咬着自己的唇,往万仙阵的方向望了一眼,似乎想要回去,圣人同她说话时的模样却始终在她面前挥之不去。最终,她转了身,往更远的地方而去。

    在很久很久以后,她方才打听到那场战役最后的结果:鸿钧道祖亲自下界带走了通天圣人,将他关在紫霄宫中,从此世间再无人得以见到圣人。

    无当沉默了许久,最终选择隐姓埋名,化身为黎山老母,从此再不过问世间是非,只在一个颇为偶然的情况之下收下了白蛇为徒,又为她取名为白素贞。

    她的师尊被道祖带走,囚禁在那三十三天外遥不可及的紫霄宫中,她的师兄师姐们各自离散,或往西方而去,或被拘束在封神榜上,她的亲朋好友们劫数难逃,化为灰灰。

    终究,茫茫天地,只剩她一人。

    要是当初她没有听从师尊的吩咐从万仙阵中逃走会怎么样呢?后来的黎山老母在闲暇时偶尔会想:也许她也会死,会上封神榜,又或者是别的什么结局,但至少……

    至少不会是独身一人,苟活于这世间。

    东海静谧,唯有微微潮湿的海风拂过黎山老母的面容,她的容颜不曾改变分毫,只有那双眼眸愈发的沉静沧桑,仿佛已经度过了无数岁月。她抬起眼来,先把白蛇重新塞回到她的衣袖中,方才从柳叶舟上下去,又将小舟收起,衣袂随风飘荡,缓步踏上了蓬莱仙岛。

    蓬莱岛上的阵法并没有阻拦她的到来,任凭她如入无人之境。她却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带着几分踌躇地望着近在咫尺之遥的宫阙。

    她本来不该回来的。

    若非是得到了她师尊上清通天从紫霄宫中回来的消息,并且反复确定了真假之后,她绝不会轻易离开她隐居已久的地方,再度尝试着踏上蓬莱仙岛,回到这碧游宫中。

    那场封神量劫改变了太多的东西,以致于她不敢再轻信旁人,尤其是……她那两位高高在上的圣人师伯。

    倘若被师伯们发现了她的存在,无当无法确认自己的下场,是会被一巴掌拍死,还是会被利用着去做什么事情?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无当愿意的。

    黎山老母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方才继续往前走。

    她师尊想要她好好地活下去,那她一定会好好地活着,活得比所有人都久。

    但此时此刻,她想回家。

    碧游宫中的松鼠童子隐有所感,悄悄从树梢上探出一个头来,望着那位从外界而来的玄衣女子,眼中带着几分好奇的神色。小松鼠蹦蹦跳跳地从树上跳了下来,几步来到黎山老母面前,甚是认真地拱了拱手。

    “不知元君是谁?何故来我碧游?”

    黎山老母垂首望了望松鼠童子,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听闻碧游宫主归来,贫道不远万里,特来一访故人。”

    故人。

    *

    东海龙王敖广微微掀起眼帘,定定地望着面前的通天圣人。

    他们可以相信这位圣人吗?

    他的目光带着几分谨慎乃至于审视的意味。

    通天却只低头捧着龙女送上来的新茶,漫不经心地品尝着茶水的味道,甚是无聊地想着果然还是元始懂他的口味。他向来不是很喜欢苦涩的东西,只是时至今日再去饮那苦茶,倒也真的能够品出一二滋味来。

    可见人总是会变的。

    没有人会永远停留在原地。

    他盯着那茶看了片刻,转过头去,和颜悦色地对一旁的龙女询问道:“这东海龙宫的茶水倒是挺不错的。”

    龙女反应极快,笑道:“既然圣人喜欢,不妨带一些回去。”

    通天颔首:“谢过公主。”

    敖广:“……”

    搞正事呢!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龙女似乎察觉到了父亲的目光,对着他微微一笑,甜甜地唤了一声“爹爹”,方才笑眯眯地在一旁坐了下来。

    敖广陷入了沉思,低头问他女儿:“为父在议事,你不该回避一二吗?”

    龙女笑了一笑:“既然此事与我东海龙宫相关,女儿作为龙族公主,为何不可旁听?”

    话虽如此,但是……

    三海龙王纷纷劝道:“侄女向来聪慧过人,先前那定海神针还是她找出来的呢,或许也能给我们出点主意。既然圣人也没有在意,兄长又何须在意?”

    敖广愤怒地抬头瞪了他们一眼:说的倒是轻巧,但那是我的女儿啊!万一哪根筋搭错被圣人拐去修仙了该怎么办?谁不知道圣人最喜欢毛绒绒了!他们龙族虽然一身鳞甲,但化为本体的时候也是可以很可爱的啊!

    等会儿,这倒也不是不行哦。

    敖广陷入了沉思:虽然圣人确实输了封神量劫,但是他的教育水平也是有目共睹的。先前那只石猴也是,一看就是踏入仙道不久,却已然有了如此高深的修为,若是他把女儿送去……

    糟糕,是心动的感觉。

    敖广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努力压抑住这种冲动,清了清嗓子,假装没有看见一旁的龙女:“不知圣人所言,是为何意?”

    “关于那西游量劫……”

    通天笑一笑:“西方兴盛乃是大势所趋,取经之人若能顺利度过九九八十一难取得真经并将之带回,不可不谓是功德一件。龙君对此,难道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敖广确实挺心动的,但他也很清醒。

    “以我们龙族如今的实力,如何能介入其中?”他叹了一声,又试探着望向了通天,“听闻那取经队伍是由四个人组成的?也不知是怎么选的?”

    通天笑而不语。

    敖广见状心头冷了一下,又笑着打了个哈哈。

    通天轻轻放下了茶盏,干脆地开了口:“取经人不可以,若是坐骑,却是无碍。”

    敖广起初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刚想发怒,又被一旁的龙女给生生按住。龙女看了看她的父皇,微微摇头,目光平静极了,后者怔了一怔,倏忽也冷静了下来。

    确实,如果想抢取经人的位置,他们根本抢不过别人,更别想拿到什么功德。但极少有人会愿意去当坐骑,任人驱使。

    敖广冷酷地想着:只要他们愿意,很有可能圣人们都会答应。

    毕竟听说西游那一路十分漫长,沿途又多是准备阻挠取经人的妖魔鬼怪,若是凡间的坐骑,哪里能承受这般辛苦,早就不知被哪个妖怪给抓去吃了。而那取经之人偏偏要徒步而行,以显虔诚,若无坐骑,指不定要走个百八十年的,圣人们也等不了那么久。

    这么说,通天圣人提出来的这个想法实际上是十分可行的。

    前提是,他们不介意让龙族去当坐骑。

    可是他们介意不介意又有什么用处吗?龙族难道不是早就已经为人坐骑了吗?别说龙族了,就算是凤凰一族,麒麟一族,如今的待遇也是差不多的。

    那他又何必矫情呢?

    尊严,多么奢侈的东西。

    敖广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已经能够同圣人平静地商量了起来:“圣人打算怎么办呢?”

    通天道:“只要你们选择一个人出来,我便可以将他塞入取经队伍之中。”

    敖广:“那圣人又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呢?”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处,这背后必然有什么代价在等着他。

    通天笑了一笑:“现在的你们,尚且无法给我想要的东西。”

    敖广目光沉沉地注视着面前的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忽而语气坚定道:“我们龙族上下,向来待天道恭恭敬敬,对昔日的三族之祸深恶痛绝,绝不愿同先祖一般,再起争端,以致洪荒生灵涂炭!”

    通天微微颔首:“嗯,贫道也是一样。”

    “当初在封神量劫之中,贫道因一念之差险些毁灭洪荒,重立地火水风,经过这紫霄宫中千年,贫道早已幡然悔悟,决心痛改前非。”通天注视着敖广,微微垂眸,同样是一等一的认真。

    “圣人大善。”

    “龙君亦是不错。”

    通天:“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说定了。”

    敖广当即起身相送:“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第84章

    通天圣人走了。

    三海龙王看着回到水晶宫中的敖广,欲言又止:“大哥。”

    敖广摆了摆手:“无碍。”

    他们实际上也没有答应什么东西啊,最多只是试探了一下彼此的态度罢了,这算得了什么?

    只是没想到啊……

    敖广回头望了一眼圣人消失不见的背影,又回过头来,安抚地对众人笑了一笑。

    龙女看了看她的父皇,却是忽而开口道:“不如让女儿去吧?”

    “西游一路艰苦,少不得磨难重重,女儿对此却是不惧,愿为父王出力!”

    敖广瞪大了眼看她:“胡闹!”

    “刚刚你非要坐在这里旁听,为父忍了,如今却又提出这般请求,实在是胡闹至极!来人,速速把公主送回后殿!”

    虾兵蟹将们刚要上前,又被龙女喝止。他们也不敢强行带走公主,一时之间竟也僵持不下。

    龙女俯身跪下,对着她父皇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旁人能做之事,女儿又哪里做不了?还望父皇莫要顾惜女儿,派我前去西天取经吧!”

    敖广被气得不行,却又不忍责怪于她,只得连连叹气:“孽障啊孽障,真是前世的冤家,今朝又投胎做了我孩儿啊。”

    三海龙王见状,一边劝着敖广,又一边来劝龙女。

    “敖真啊,你莫要气你父王,我们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但我们怎么能再派你去西天取经呢?你哥哥敖丙才在封神量劫中遭难,好在有封神榜保住了他的一线魂魄,如今在天庭上当那什么华盖星,我们又岂能再把你推入这火坑呢?”

    “是啊是啊,就算是舍了我们自己的孩子,也不能再让你去啊。”

    不提敖丙还好,一提敖丙,龙女敖真忽而泪如雨下,只得拿衣袖挡着,语气哽咽道:“哥哥的仇,敖真报不了,却一日也不敢忘的。我不想就这么算了,如今圣人给了我们这个机会,敖真如何能放弃?”

    敖广闻言,不禁也落下泪来:“敖丙……我的儿啊。”

    众人哭作一团,几时方歇。

    西海龙王敖闰擦了擦面上的泪,叹了一声,将敖真从地上扶了起来:“你的心思我们都能理解,只是此事确实不能让你去。我那第三子,号称玉龙三太子,行事向来谨慎,也无甚骄纵之气,还是让他去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对着众人摆摆手:“你们也莫要同我争抢,受多少的苦,就拿多少的好处,等到来日,说不定我这儿子也能成仙成佛呢。你们到时候还要羡慕他呢。”

    众人闻言,又哭又笑的,东海龙宫之中一时热闹极了。

    远远的,通天似乎能听到从东海龙宫中传出的声响。

    圣人微微侧过首去,凝眸望着那座深海之中的水晶宫,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只微微垂落了眼眸,凝视着自己光洁无暇的手心。

    他最近的所作所为,真是越来越不像是一个好人了。

    换做以前,他决计是不会借定海神针当做借口,引来这四海龙王,又对着他们说出这样的话的。敖广起初大概很生气吧,只是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如他所希望的那样,答应了参与西游量劫。

    圣人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无声地叹了一声,方将手收回了袖中。

    或许他确实是那凡间的话本子里注定被打倒的反派魔头。天道一声令下,当有无数英雄豪杰振臂响应,不远万里前来把他打倒在地!不落到个万劫不复的下场,看话本子的人都该觉得不满意。

    可这毕竟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从他选择放出罗睺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人总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的。而他在选择了这条路后,便没有想过回头。所以,无论他会得到怎样的结局,都是他亲自选择的。他对此不该有丝毫的懊悔,因为那本就是他的此心所向。

    心之所向,无怨无悔也。

    圣人收起了自己那些多余的念头,朝着东海龙宫的方向望了一眼,很快就转身离开了。既然东海龙王没有拒绝他的提议,那么之后的事情想来也未必没有机会,至于具体该怎么做,还需要细细考虑。

    封神量劫中他犯过的错误,这一次他再也不会犯了。

    *

    “通天还没有回来吗?”

    元始偶尔从铸剑炉中走出,淡淡地询问着外面侍候着的童子。

    八景宫中仍然飘着朦胧的细雨,连绵不绝,带着淡淡的忧愁。那些细雨落在天尊的眼眸之中,凝结成冰,冰冷刺骨。

    童子低下了头,恭恭敬敬地回答着元始的问题:“不曾听到上清圣人归来的消息。”

    元始的眼神便又冷了一分。

    他侧过首去,凝望着广阔无垠的天地,直至目光的尽头。

    铸剑炉中的热气隐隐向外散发着,炙热得仿佛能将人的灵魂一并烤焦,却尚且不能融化天尊眼中的寒意。

    他袖中的手指微微攥紧,周身的威势愈发沉重,颇有点想做些什么的打算。

    “你确实可以做些什么的。”心里的声音这样道。

    元始微微敛了眉眼,并没有理会那个声音,只径直去找了老子。

    太清圣人依然待在他的炼丹炉边,好整以暇地炼制着丹药,时不时地指挥着周围的小童子做这做那。见到元始到来,他微微抬起眼眸,甚是诧异地望了他一眼:“怎么?打算采取为兄的建议,把我们弟弟给抓回来了?”

    元始眼都未抬一下:“老子。”

    “好好好,是为兄错了。”太清圣人在元始看不到的地方翻了个白眼,摇头叹道,“说吧,这次来找为兄又是什么事情?”

    元始确实是有一件事忘记了解决。

    他在老子对面坐了下来,说起了之前在西牛贺洲发生的事情。老子边听边眉头紧锁:“你是说,通天后来又昏迷了一次?”

    元始颔首,目光冰凉:“是。”

    “按理来说不会啊。”老子拧眉道,“虽然为兄当时确实没能成功探查到通天的灵台,但该吃的药也都喂给他吃了啊。无论如何他也不该这般反复昏迷。”

    他停顿了一瞬,目光微深:“说起来啊元始,你确定他是昏迷过去了,而不是神魂出窍吗?”

    毕竟这两种情况的外在表现都差不多,当时他下意识认为通天是昏迷过去了,也是因为他身上的旧伤开裂,只是仔细想想……倒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

    元始平静道:“若是神魂出窍,留下的身躯便是一座空壳,如何能与我们打个来回?”

    “这倒也是。”老子回想起当时惨烈的画面和他至今也不能完全恢复的药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的心好痛啊!弟弟果然都是讨债鬼!

    “那你说怎么办吧,要不要去请师尊出手,查看一下他的情况?”老子道,“正好师尊之前也问过通天在下界的事情,若是师尊出手,大概能解决通天身上的问题吧。”

    元始闻言却是微微蹙了一下眉:“师尊为何过问通天的事情?”

    老子看了看他:“也许是怕我们两个又欺负他吧。”

    元始:“……”

    天尊脸上神情似乎又难看了起来。

    老子注视着他,轻轻叹了一声,难得又起了告诫的心思:“元始,封神量劫虽然已经过去,但在所有人的心中,它又始终不曾过去。月缺难圆,镜破难全,我们兄弟三人注定是回不到过去的。”

    “你花在通天身上的心思太多了。”太清圣人的语气中透着几分冷酷的意味,“既然你当初选择兴起量劫,毁掉截教,就不该再抱着这般天真的念头,以为你们能够再回到从前。”

    “老子!”

    老子却并未住口,淡淡地讲了下去:“纵使你们曾经是道侣又能如何?世间有那么多种感情,所谓的情爱,只是其中再微不足道的一种。”

    “这么脆弱的东西,就像是琉璃一样,一摔就会碎,碎了就再也拼不起来。就算你想要去拼,也要看对方要不要。为兄劝你啊,还是早日放下为好。”

    他摇了摇头,在元始动手之前站起身来,迅速地提起在一旁听得瑟瑟发抖的童子,带着他一起出了炼丹室的门。果不其然,还未等他们走出几步,里面就传来一阵丹炉倒塌的声响。

    唉,他刚刚才炼好的丹药啊……他果然是欠他两个弟弟的!

    老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抬起头来望着八景宫中愈发汹涌的狂风暴雨,心下略微有些发愁:说实话一时爽,一直说实话一直爽,至于这混乱的天气……罢了,他还是多布置点结界吧。

    一片狼藉的炼丹室中。

    元始微微垂着眉睫,面色冰冷如霜,心底却是比玄冰更冷。指甲深深嵌入他的掌心之中,划破了皮肤,一点一点往下淌血。那般鲜艳的,近乎刺目的鲜血一点点浸润着他脚下的地面,透着触目惊心之感。

    他却仿佛丝毫没有感知到疼痛似的,神情愈发显得平静。

    通天说过的,他是爱他的。

    只是他的弟弟……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回来呢?

    第85章

    他什么时候回去呢?

    通天微微敛着眉眼,凝望着脚下的茫茫海域,心中偶尔转过这样的念头。

    圣人立于沧海之上,天地间的浮云在头顶飘浮,足下是碧波沧海,鱼群穿梭,来来往往甚是自由。他低头看了一会儿,心里什么也没有想,只静静地望着游动的鱼群从这头奔向那头,眨眼便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银色的小鱼看上去快活极了,偶尔从海面跃出,拍打两下尾巴,又径直落入了海水中。

    通天低眸望去,它们好似瞧见了他似的,也纷纷聚拢了过来,在他周围跳跃着,有一条险些就要跳到他探出的手掌上。

    鱼儿是开心的吗?

    也许。

    鱼儿会有烦恼吗?

    不知。

    他又不是鱼儿本身,又哪里知道鱼儿的快乐与否?

    通天圣人悠悠地叹了一声,凝视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那么他什么时候回去呢?

    要不不回去算了。

    他开始认真地考虑起来。

    虽然他确实答应了元始……但这也不代表他不可以毁约吧?有本事元始就来抓他啊!反正他又抓不住他。

    这么一想,好像确实可以呢。

    通天低眸笑了一声,目光朝着八景宫的方向迢迢望了一眼,又很快偏开了视线,继续漫无目的地在东海之上闲逛。他并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也没有什么能去的地方,便索性跟在鱼群的后面,它们去哪,他便去哪。

    明亮的天光徐徐落在圣人的身上,又落在碧波粼粼的海面之上,泛着耀眼的碎金般的光芒。

    碧游宫中,松鼠童子好奇地看着黎山老母,又在不经意间与从袖子中探出头来的白蛇对视了一眼。它吓得忙往后退了一步,惊疑不定地拍着自己的小胸脯,两只黑豆般大小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一看就是惊吓过度的样子。

    无当见状低眸看了一眼她的袖子,笑着唤了一声“素贞”。

    白蛇甚是可惜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小松鼠,悄悄吐了吐蛇信子,懒洋洋地往袖子里面缩了缩:这个不能吃呢。

    可是它看上去挺好吃的诶。小姑娘颇为纠结地想着。

    小松鼠被那目光笼罩着,整只松鼠都要不好了,全身的毛倒竖着,甚是惊恐地瞠大了眼,要不是还要招待无当,它大概就要头也不回地跑了。

    好可怕……有蛇要吃松鼠了!

    它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恐惧心,对着面前的无当拱了拱爪子,细声细气地解释道:“元君来得不巧,圣人此时并不在碧游宫中。”

    无当的目光顿了一顿,又露出一个了然的神情。

    不在吗?

    也是,若是她师尊在的话,恐怕在她踏上蓬莱仙岛的那刻便已经察觉到了她的到来。这么说来,她来得确实不巧。

    当然,她对此也不是没有准备。

    无当笑了一笑,温和地询问道:“可否劳烦阁下在圣人回来之后替贫道告知圣人,就说无当来过碧游宫。”

    小松鼠转了转眼珠子,又抬头悄悄地看了一眼无当。

    这个倒是可以诶。虽然它不能在圣人不在的情况下放她踏入碧游宫,但如果只是转告一下消息的话……

    它思考了一会儿,觉得答应这件事不会出什么问题,便点了点头应了下来:“好。”

    无当温和地对着小松鼠一笑,方才抬起首来怔怔地望了一眼面前的碧游宫。

    她师尊不在啊……

    白蛇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心情,微微探出头来,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袍,奶声奶气地唤道:“怎么了吗师尊?是您要找的人出门了,不在这里吗?”

    无当抚摸着她的头,眼底带着几分怅然:“是啊,来得不巧。”

    “那我们要在这里等他回来吗?说不定等上一会儿,他就回来了呢。”

    白蛇小姑娘歪了歪头,眸光纯粹而天真。

    这又不是什么很严重的问题!不就是他们上门的时候正好主人出门了嘛,只要等一等就好了啊!等一等,他就会回来了!

    她笑了起来:“师尊,我陪你一起等呀。”

    无当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甚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可是要等很久很久的。”而且未必能够等到。

    “所以我陪着师尊啊!我,陪你,一起等!”

    她努力强调着。

    无当被她的话逗笑了,柔和的眉微微舒展,宛如云破月出,分外清丽秀致。白蛇不由看呆了一瞬,反应过来之后又缠上了无当的手腕,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袖子:“师尊笑起来真好看!”

    “我以后化形的时候,也要化形成师尊这样的!”

    无当温声道:“那你可要好好修行啊。”

    “知道啦师尊!”

    无当又看了一眼碧游宫,方才折身离开。

    白蛇略微有些意外,歪头问道:“师尊怎么走了,不在这里等吗?”

    “等啊。只是总不能在这里白等吧,好不容易带你出来一趟,总得带你好好看一眼这东海。”无当道。

    白蛇:“万一此地的主人正好回来了,我们不会错过吗?”

    无当笑了笑:“如果是他回来的话,他一定能够发现我们的。”

    白蛇“噢”了一声,又好奇地问道:“说起来啊师尊,您在等谁啊?”

    她在等谁啊。

    无当顿了片刻,轻轻笑道:“师尊……在等自己的师尊呢。”

    “师尊的……师尊?”

    “是啊。”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等你见到他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

    通天圣人跟着鱼群漫无边际地走着,看着那些银色的小鱼灵巧地穿行在他的身边,绕着他吐着泡泡,倒也觉得有几分趣味。

    反正他也懒得这么早就回去,在外面随便转转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吗?

    他低首看着那些自由自在,四处穿梭的鱼群,望着它们留恋地在他身旁停留了几许,又很快重新启程,向着自己的归途而去,忍不住微微柔和了眉眼,自眉目间露出一个笑来。

    像这样的什么都不用去想,什么都不必去顾忌的日子,也不知道他还能过上几天呢?想来也是没有几日的。

    既然如此,他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好好珍惜呢?

    通天索性停住了脚步,在一处礁石边坐了下来,凝眸望着海中穿梭着的鱼群。

    听闻有个叫庄周的人曾经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醒来之后一时恍惚,竟不知是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自己。

    那么此时此刻呢?是他在望着东海之畔的游鱼,还是这沧海碧波之中的游鱼正在好奇地打量着坐在礁石上的他呢?

    凡人和蝴蝶有什么区别?

    圣人与游鱼又有什么分别?

    也许……他甚至不如这游鱼更为自由呢。

    通天悠悠地叹了一声。

    他到底是要回去的,回到八景宫中,再次面对他的两位兄长,一如他为自己选择的命运一样,避无可避,唯有向前。

    可即便是如此,他依旧放纵了自己,暂时忘记了尘世的一切,以及那些太过于沉重的爱恨。待在这东海之畔,凝视着这些匆匆而过的游鱼。

    红衣圣人低眸注视着海面中自己的倒影,微微俯下身去,指尖轻轻一触,霎时拨乱了水中的倒影。

    游鱼似被那动静惊扰,纷纷散去,又在发现圣人并无恶意时,重新向他聚拢了过来,轻轻触碰着他的手指,动作亲昵而温和。

    他则一手斜支着下颌,微微含笑,眸光悠长。

    *

    白蛇小姑娘仍然缠着她的师尊追问着各种各样的问题。

    无当拿她丝毫办法都没有,只能扶着额头,耐心地替她解答着疑问。

    “为什么说等我见到了师祖,我就能明白了呢?”

    “因为世上有那么一些人,如果你不曾亲眼见过,你是无法体会到师尊的感受的。”

    “很难形容吗?”

    “是啊。”

    “弟子不信。”

    “那为师也没有办法。”

    白蛇小姑娘鼓起了脸,努力瞪大了自己的眼睛,力图让无当感受到自己现在很生气。

    可是她师尊含笑望来,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耐心地哄道:“好了,我们来说些别的吧。这东海这般壮丽,我们总不能白来啊。”

    无当随口说起了一个个有趣的法术,比如如何引这东海之水为己所用,又比如说如何跟这海中的游鱼们交谈。

    说着说着,白蛇的注意力就被吸引了过去,忍不住瞠大了眼睛,专心致志地听着。

    她方才轻轻吁了一口气。

    养徒弟真是个费心费力的事情啊。也不知道她师尊当初养了那么一大群的徒弟们,又耗费了多少的心力。

    罢了,现在提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她看着身边的白蛇,平静地想着:她只希望能够将截教的教义继续传扬下去,哪怕她最终也逃不过那天命,至少还有她的弟子们。只要他们还在,截教便永远不会彻底消亡在这世间。

    她既然是圣人唯一一个完完整整地保全下来的亲传弟子,那么这就是她的责任。

    不然,她又有何颜面再活在这世间呢?

    无当这样想着,又察觉到她的衣袖被白蛇扯了扯,她低首望去,温声问道:“怎么了吗?”

    白蛇从她手腕上游了下去,正耸起脖颈,倾听着那些游鱼的声音。她一边听着,一边同她师尊分享着刚刚听到的有趣的事情:“师尊,这些鱼儿说,这片海域之内刚刚来了一个很特别的人呢。”

    无当对此并不是十分在意,闻言只是笑了笑:“哦?不知那人有什么特别的?”

    白蛇道:“这些游鱼说,他不知为何一直坐在那里,专注地看着它们游来游去,看上去奇怪极了。但是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它们都很喜欢,在他身边经过的鱼好像都变得机灵了许多……诶,师尊,我怎么听着那么像是它们开了灵智了?”

    无当忽而有些紧张起来。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声音里的颤抖,缓声问道:“它们有没有说,他长什么样子?”

    白蛇没有发现无当的不对劲:“它们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呢,只说那人长得应该很好看,还穿着一身大红白鹤绛绡衣。”

    无当直接站起身来。

    “师尊?”白蛇茫然地问。

    无当却暂时无暇顾忌她,只竭力压抑着自己狂跳的心脏,怔怔地想着:师尊,会是您吗?

    真的,是您吗?

    第86章

    “师尊?”白蛇又唤了她一声,语气焦急极了。

    无当仿佛如梦初醒一般,低头望向了白蛇,面上的神情却依然带着几分恍惚:“它们是在哪里看到他的?”她的语气很轻,轻得像是不忍惊破一个美梦。

    白蛇又低头听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指向了一个方向:“好像是那里。”

    无当毫不犹豫直接收起了小舟,将白蛇重新收入袖中,踏在虚空之上匆匆而去。

    白蛇在她袖子中撞了个七荤八素,十分艰难地探出了一个头,望着身边行事不同往常的无当,茫然地眨了眨眼:师尊为何忽然一副这般急切的模样,难道那人就是师尊想要等的人吗?

    她一边想着,一边又好奇地低头望着东海之上的情形。

    这一看不得了,登时令白蛇吓了一跳。只见各式各样五彩斑斓的群鱼们纷纷朝着一个方向而去,仿佛被什么吸引了似的,看上去格外欢喜。它们时不时地跃出了水面,溅起大大小小的浪花,又轻快地穿梭在深海之中,模样灵巧而生动。

    她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鱼齐齐出现在她的面前,美得像是一副画卷,斑斓多彩,生机盎然。

    明媚的天光洒落在浩浩的东海之上,碧波荡漾的海面之上泛着细细碎碎的金色光芒,螃蟹慢吞吞地爬着,石斑轻巧地穿行,而在最深处的海面之中,忽而跃出了一条巨大的深蓝色的鲸鱼!

    “哇!”她睁大了眼看去,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无当凝视着眼前这幅熟悉的景象,喃喃叹道:“万物有灵……”

    若非圣人在此,如何会有此等异象?

    可是万一……

    她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压下愈发紧张的心绪,又加快了几分速度,直至远远看到那个红衣的身影时,才骤然停了下来,怔怔地望去。

    无当曾经想过很多次,要是她能够再见到她师尊时会是一个怎样的情景?

    也许她会抱着通天的手臂大哭,诉说那么多年的委屈,也许她会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跟师尊说她过得很好,她还收了一个徒弟正好带给您见见。

    然后她就望着紫霄宫的方向足足等了一千年,冥冥之中生出了几分预感,或许她师尊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毕竟是逆天而行,若是道祖不肯放她师尊回来,决心要将他囚禁在紫霄宫中,无当又能做些什么呢?

    她不能以卵击石,也不能玉石俱焚,她师尊让她活下去,她只能好好地活着,努力地等待着,也默默地积蓄着力量。

    ——或许有那么一天,他们可以将师尊救出来呢?

    只是还未等无当等到那个机会,她师尊居然莫名其妙地被道祖放了回来,她又等了很久,直至终于确定这并不是一个陷阱,方才不远万里回到东海的碧游宫中。

    她师尊并不在碧游宫。

    还好,她依旧找到了他。

    无当垂落了视线,目光怔然地落在那个被东海之中的群鱼簇拥着的身影上。

    礁石嶙峋,任凭海浪拍打在底下,天光如沐,徐徐地映照着那位盘坐在礁石上风姿卓然的红衣圣人。

    他低眸看着游到他身边的鱼群,唇边的笑意温和舒淡,仿佛在同它们说话。

    她师尊的模样似乎依旧是她记忆里的样子,只是一眨眼便过去了无数的岁月,令她忽而不敢上前相认。

    似是发觉她终于停了下来,白蛇又从她的袖子中探出了头,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顿时瞠大了眼眸,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只喃喃道:“原来,这就是师尊您等的人吗?”

    世上除了这般人物,哪里会有人让她师尊等上那么久?

    在那一瞬间,她忽而明白了无当话中的意思:这世间确实有那么一些人,若是不能亲眼所见,永远也难以描绘他的模样。

    仿佛被那声音惊动,通天微微抬起了首,朝着白蛇的方向望来。

    只一瞬,圣人面上原先平淡的笑意便消失不见了,他从礁石上站起身来,带着几分恍惚,语气极轻地唤她:“……无当?”

    无当双眸含泪,遥遥朝着他拜下:“不肖弟子无当,拜见师尊!”

    *

    通天一个箭步走上前去,忙把她搀扶起来,见她又笑又哭的,又赶忙在广袖里面找了找,摸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来,语气和缓极了:“怎么突然来了东海?也不跟为师说上一声。”

    无当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先道:“弟子听闻师尊从紫霄宫中归来,就想回来碧游宫看看,瞧瞧您如今在不在这里。又不太清楚如今的情况,不敢随意同您联系。”

    接着又掩面而叹:“师尊莫要见弟子这般模样。”

    “这有什么好怕的?都知道为师回来了,就该大胆地联系为师。若是为师刚好不在这东海怎么办?你难道还傻乎乎地在这里等吗?”通天语气无奈。

    又叹道:“一个个的,怎么都是这副样子,你大师兄不敢见我,就匆匆忙忙地躲到竹林里去,直到我威胁他他才肯出来,你也是的,都见到为师了,还拿袖子挡着脸。”

    无当仍然不肯放下袖子,只含糊道:“可见确实是同门师兄妹,都是师尊您教得好。”

    通天瞪她一眼:“为师什么时候教你拿袖子挡着脸见长辈了?”

    无当轻轻地跺了跺脚,小声地撒娇道:“师尊!”

    她袖中的白蛇惊讶地睁大了眼。

    她从来没见到师尊这副模样!

    通天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朝着她望了一眼,微微挑起了眉梢:“这条白蛇……是你新收的徒弟?”

    白蛇被点到名后一个激灵,下意识抬起了头,奶声奶气地回答道:“弟子白素贞拜见师祖!”

    通天不由一笑,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语气温和极了:“是个好徒弟。”

    白蛇骄傲地眨了眨眼睛!

    “师尊您别随便夸她,万一把人夸骄傲了怎么办?”无当瞥了一眼白蛇,甚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角却是微微上扬。

    通天笑了一笑:“那你可要好好地教她啊。”

    他说着又感慨了一声:“连无当也收徒了啊。”

    圣人看了看白蛇,在袖子里仔细地找了找,寻出一对白玉兰簪子,递到了白蛇的面前,笑意盈盈道:“喏,见面礼。”

    白蛇一看就喜欢上了!

    她好奇地看着这莹莹发亮的簪子,甚是欢喜地对着通天道了一声“谢过师祖”,又扯了扯无当的衣袖,软声道:“师尊,您先帮我收起来嘛,等我能够化形以后再给我。”

    无当没好气地瞧了她一眼:“好好好,小祖宗。”

    又问通天:“师尊这又是什么法宝?”

    通天想了想回道:“能变化十八般武器,也能拿它对敌,施展法术的威力会变大许多。若是遇到什么危及性命的攻击,也能替她挡上一挡,如何?可还实用?”

    “师尊所赠,自然是极好的。”

    通天无奈地摇了摇头,抬起手来,如蜻蜓点水一般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刚回来就骗走为师一件法宝,还不好好同为师说说你这些年都过得怎么样。”

    无当含笑道:“那可就说来话长了啊。”

    通天轻笑一声,语气温和:“那我们就回碧游宫好好地说上一说吧。”

    他说着,又垂首对着东海之上聚拢而来的鱼群微微一抬手,霎时有盈盈的光亮落在它们身上。它们仿佛听懂了圣人的话似的,不久就纷纷散去,消失在了他们的面前。

    做完这些之后,通天方才回过首去对着无当一笑:“好了,我们走吧。”

    无当自然没有什么不愿的。

    在见到她师尊的那一刻,她就高兴极了。

    *

    松鼠童子送走无当圣母一行人后不久,还未等休息一段时间,便又见到碧游宫中仙乐缥缈,万物欢腾。它不禁睁大了眼,仰起头看去:“诶?是圣人回来了吗?”

    早知道圣人今日会回来,它就该让那位元君再等上一等的,现在遭了,也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能不能遇到圣人。

    小松鼠分外纠结地拿尾巴挡住了自己的脸,连连跺脚:“糟糕,糟糕。”

    它想了一会儿,又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准备同圣人讲上一讲,万一还来得及呢?

    只是它刚刚走到碧游宫的大门前,便不由得惊讶地睁大了眼,震惊地看着跟在通天圣人身旁的无当圣母,以及……那条小白蛇。

    小白蛇仿佛也发现了它,朝着它欢快地吐了吐蛇信子,又把小松鼠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可恶!等它能够化形了!它就再也不怕白蛇了QAQ!

    通天也瞧见了它,笑眯眯地朝它招了招手,小松鼠如有所感,蹦蹦跳跳地跃上了通天伸出的手掌,几下就爬到了他的肩膀上趴着,又轻轻甩了甩自己的大尾巴,叽里呱啦地把之前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圣人。

    通天笑了起来,安抚地摸了摸它的头:“辛苦你了呢。”

    小松鼠立刻挺起了胸膛!

    坚定地表示自己不辛苦!一点也不!

    通天低眸一笑,耐心地哄它:“好好好,不辛苦。”

    “不过如果有下一次的话,你可以把这位元君放进来哦。”通天道,“她是你师姐呢。”

    小松鼠好奇地歪了歪头,望向了无当。

    原来是师姐啊。

    真好啊,它有一个师姐了呢。

    第87章

    碧游宫中,无当讲起过往的经历时语气是颇为轻松的。

    无论再怎么沉重的往事,那也都是过去的事情。哪怕是孤身一人度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只要最后等到了想要等的那个人,也便再也没有遗憾了。

    通天坐在她对面静静地听着,并没有出言打扰她,只是通过她的只言片语想象着他弟子之前的日子。

    大底是不太好过的,但也没有特别的不好过。但比起曾经在碧游宫中的岁月,那三分的不好,也便变成了五分。

    即便无当讲述时颇为轻描淡写,他听了一会儿心中便已经有数,难免生出几分感怀。

    当年他令无当从万仙阵中脱身,却自身难保,被师尊带回了紫霄宫,只能任由她待在凡间独自度过了这么漫长的岁月,心下自然不忍。

    只是回到当初,他大概还是会让她离开的。

    他那么多的弟子,总不能各个都折损在这万仙阵中。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活下来就有希望,而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哪怕世人大多称赞那些舍生取义的壮士,他也依旧觉得在这般境遇之下仍然能够坚强着活下来的人,同样有着莫大的勇气。

    通天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他的四大亲传弟子中,多宝道人如今在西方为佛,龟灵圣母在血翅黑蚊手中魂飞魄散,金灵圣母上了封神榜,待在天庭之上做那斗姆元君,到头来竟只剩下无当一人,完完整整地保全了下来,却也回不到当初的逍遥自在。

    此情此景,如何不让他生出物是人非的感慨。

    他一边想着,一边望着无当,眼中带着几分痛惜之色:“你这些年……”

    无当圣母抬起首对着她师尊微微一笑:“师尊,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往事已逝,如云烟俱散,又何足挂齿?

    通天便不再提,只温声道:“回来就好,只要为师在这洪荒一日,你就不用再担心别的。碧游宫永远都是你的家,为师也永远是你的后盾。你和你徒弟就在这里安安稳稳地住下,什么也不用顾忌。”

    无当笑道:“弟子确实是打算把素贞留在碧游宫中,让她在此潜心修行,至于徒儿自己……却更想帮上师尊的忙。”

    “世人都说道祖将您囚禁在紫霄宫中,应是打定了主意不再放您出来了。弟子原先也是这样想的,还考虑过怎么联系上师兄师姐们,找个机会救您出来。”

    她摇头微叹:“只是这计划还没用上,师尊您就忽而回来了。弟子在心中琢磨了许久,总觉得有那么一点不对劲。”

    通天瞪她一眼,不知该先批评她的胆大妄为,还是先赞叹一声她想得没错。

    半晌方才叹了一声:“你自己清楚便是,平日里莫要同他人乱讲。”

    这也算是变相的承认了。

    无当却并不感到高兴,只抬起眼来,带着几分担忧地望着她的师尊:“那您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道祖他……”还会把您给抓回去吗?

    通天心道:要是真的被他师尊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的话,大概就不是在紫霄宫中被关到死那么简单了。纵使他师尊再怎么疼爱他,遇到这种事情,多半也会雷霆震怒的。

    所以说……为了不让他师尊生气,他就不告诉他好了!

    能瞒上多久就瞒上多久,等到再也瞒不住的时候,他想做的事情也已经差不多做成了。到时候就算他师尊生气也没有什么用了。

    因而他只是对无当风轻云淡道:“无碍。”

    无当微微松了一口气,既然她师尊这么说了,那么问题应该不算很大。

    她想了一想,又道:“师尊,那您现在有什么事情需要弟子去做吗?弟子虽然不才,仍然可以帮上点忙。”

    通天摇了摇头:“我这里倒是没有什么事情……若是你愿意的话,不如去天庭之上帮一帮你金灵师姐。”

    圣人似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叩指轻敲桌案,抬首望了一眼天穹方向,又对着无当招了招手:“来,为师同你讲一讲洪荒如今的情况,你平日里注意一点,莫要再被卷入这劫数之中。”

    无当神色微微凛然,站起身来,随着通天往里走。

    通天顺手就把整个碧游宫中隔绝天机的屏障又开了起来,方才同无当讲述起西游量劫相关的事情:“……你多宝师兄如今在西方当如来佛祖,西游取经一事主要是他在负责,他的二徒弟金蝉子便是其中的核心人物,而在此之外,还需要四个人同金蝉子一道前去取经。”

    “为师收下了灵明石猴为徒,他名唤孙悟空,你以后可以把他当做自己的小师弟。他也在西游量劫之中,注定要往这劫数中走上一遭,尚且不知命数如何。你若是平日里遇到了,可以不着痕迹地帮一帮他,勿要做的太明显。”

    通天道:“如无意外,四海龙族也会派出一人做那取经人的坐骑,借此得些功德,也好化解龙族千万年来积攒下来的业力。”

    无当询问道:“那弟子可以做些什么呢?”

    通天指了指头顶的天:“不是还有三个取经人的人选吗?他们正在天庭上争执。你去了之后也不必多言,只看你金灵师姐是如何打算的,她在那里说话,你往她旁边一站,含笑看着她就好了。”

    噢。

    无当懂了:她是负责撑场子的。

    这事容易啊。

    “剩下的事情,你就听你金灵师姐的吧。”通天叹了一声,“为师就不指手画脚了。”

    无当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又问道:“师尊,我们这么明目张胆地行事,那两位……不会介意吗?”

    那两位,说的自然是那两位圣人,她师尊的两位兄长,太清老子和玉清元始。

    玄衣女子抬起首来,望着她师尊平静的面容,仿佛想从圣人的神色中看出些什么。又似有些后悔提到这个话题,微微低下了头,试图改口道:“师尊……”

    通天笑了一笑:“为师本来也就要跟你说的,正好你问了,倒是师徒一心了。”

    “那两位圣人,你若是愿意,就还喊上一声师伯,若是不愿意,就态度恭敬一些,口称圣人也就罢了。”通天道,“在西游量劫上面,我与他们……利益一致。”

    不是所谓的兄弟情谊,而是利益一致。

    通天静静地看着无当,抬手温和地揉了揉她的发髻,很是注意没有弄乱她的头发。

    若非是利益一致,太清老子也不会对他这么纵容,由着他在人间胡闹,说到底还是希望他能够站在玄门这一边,勿要被西方骗走。他这位长兄,如今对他可是颇为戒备的。

    谁能忘了封神呢?无人能忘封神。

    至于元始……

    通天顿了一顿,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总之你放心便是,在这种事情上,他们不会阻拦我们的。”至于其他的,那就是想都不要想了。

    好在他也没有妄想太多,至少现在他只想借助西游量劫,先把接引和准提搞掉再说。最好呢,他们两人从此再也不能成为他的威胁。那可就太好了。

    无当又点了点头,表示自己都听懂了。

    通天见她明白了,也不再多言,又随意地往窗外看了一眼,不免失笑道:“你那个徒弟啊……”

    无当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远远地瞧见一条雪白的白蛇正兴高采烈地追着一只毛绒绒的小松鼠跑,它逃,她追,它插翅难飞!

    小松鼠“吱吱”的惨叫声传的老远,飞快地迈着两只小短腿,头也不回地跑着。

    旁边的梨树微微晃动着枝条,轻轻挡了一下那条白蛇,她一头撞了上去,撞得晕头转向的,整条蛇都迷茫极了。小松鼠趁此时机,“嗖”的一声窜得老远,瞬间就消失在了众人的面前。

    “这孩子!”

    无当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大感头痛:“弟子立刻回去好好教一教她!”

    通天笑道:“我看她心中并无恶念,只是想同小松鼠一起玩,却忘记了她对于松鼠来说本身就具有极大的威胁,你也不要太过心急,好好教一教她便是。”

    “在碧游宫中还好,若是到了外头还是这样,那可就不行了。”通天叹道,“并非是人人都能容忍异族的,尤其她的外表还是一条白蛇。旁人见了她的本体,多半是要喊打喊杀的,又有几人可以容忍一条白蛇呢?”

    无当闻言,忽而生出几分怅然。

    又何止是白蛇呢?他们截教门下在封神量劫中的一个罪名,不就是被毛戴角湿生卵化之辈如何能配成仙吗?

    旁人常常指责她师尊不分好坏,一味乱收徒弟,认为他不该收下那些被毛戴角湿生卵化的弟子,弄得整个玄门乌烟瘴气。

    可是所有人都忘记了,封神量劫的起因明明是阐教十二金仙这些世人眼中的神仙,犯了红尘之厄,杀罚临身,不得不以身入劫,却与他们截教弟子并无半点干系啊。

    只是到头来,神仙依旧是神仙,反而是他们这些人入了劫数,或入封神榜,或化为灰灰,成全了旁人的仙道永固。

    她心中怎能不恨呢?

    无当垂了眼眸,轻轻扯了扯通天的衣袖。

    圣人微微垂首望来,温和一笑:“怎么了吗?”

    “……师尊,弟子看着他们,忽而就想起了我们当年在碧游宫时的情景,”无当的声音带着几分恍惚,“多宝师兄,金灵师姐,龟灵师姐,还有云霄师妹他们……许许多多的人,大家如今都散往四面八方,纵使上穷碧落下黄泉,亦是生死茫茫,再不相见。”

    “师尊……我们还会有机会回到从前吗?”

    通天沉默了许久,任凭她拉着自己的袖子,仿佛溺水之人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会的。”

    圣人轻声道:“当然会。”

    哪怕为此付出一切,我也会为你们重新求得一片太平天地。

    第88章

    碧游宫里,白蛇一瞧见无当过来就高兴道:“师尊,碧游宫真好看啊。”

    她眼眸亮晶晶地看着面前的广袤天地,眼里满是新奇之色,搞得无当一时之间都不忍开口责怪她。

    无当琢磨了一会儿,方才温声开口道:“你刚刚在追松鼠童子玩?”

    白蛇点了点头:“它身上的气息很好闻呢,弟子很喜欢。不过它好像不怎么愿意和我玩……”

    说到后半句,她的语气又微微低了下去,茫然极了。

    傻孩子,那是因为它怕你把它给吃了啊。无当揉着额头,无奈地叹了一声,同她讲了讲其中的缘由。

    白蛇甩了甩尾巴,讶异地看着她:“可是弟子不想吃它啊!弟子知道它不能吃的!”

    “这话你得和它说,而不是同为师说。”

    无当凝视着她:“松鼠童子又不知道你不想吃它,只瞧见你追着它跑,所以它才会害怕。”

    白蛇似懂非懂:“原来它是在怕我吗?”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细长的身躯,颇为困惑地问道:“但是弟子那么弱小,一点也不像师尊那么强大,又有哪里可怕的呢?”

    无当踌躇着该怎么同她解释,只觉得这比任何的道法仙术都令她苦恼。

    通天站在不远处瞧着她这副模样,不由轻轻一笑,饶有兴致地看着无当教授徒弟。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也是时候看弟子被自己收下的徒弟折磨了。

    好在白蛇很快就自己想通了,她兴高采烈地晃了晃脑袋:“不管了!下次再遇到小松鼠,我就先跟它说我不想吃它就好了。它要是相信我,就愿意同我一起玩啦。”

    无当不确定地想着:这算是解决了吗?可又感觉好像没有解决啊。

    她下意识望向了旁边的通天圣人,又见圣人笑意盈盈地望了回来:“自己收的徒弟,要自己负责到底哦。”

    师尊……您是在幸灾乐祸吗?

    “想当年,小无当也是这么可爱呢,总喜欢追着为师问各种各样的问题,没想到如今你收的弟子也同你一样,真是可爱极了。”通天弯眸浅笑,眼底俱是如清风明月般朗然的笑意。

    确定了,她师尊就是在幸灾乐祸!

    无当幽怨地看着她的师尊,几次欲言又止,又止言又欲,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师尊……”

    “哎呀,为师突然想起为师还有一些事情没做呢,先不聊了啊。”

    无当睁大了眼:“师尊?!”

    通天笑了一笑,从容地往前走,很快又见无当跟了上来,跟在他身后不远处大概一个身位的距离,轻声问道:“……从前的时候,师尊是怎么做到这样耐心地教导我们的呢?”

    通天回忆了一下,慢吞吞道:“其实也不是很有耐心。”

    “有的时候也觉得你们这些小兔崽子们各个都烦人得很,又爱闯祸又喜欢问东问西,整天闹腾腾的,吵得人头疼。”通天道,“但是自己捡回来的徒弟,总不能随随便便给丢掉。忍啊忍的,也就习惯了。”

    “就像是那些喜欢养猫的人一样,自己亲手捡回来的猫,再怎么闹腾也不会把它给丢掉的。毕竟那可是自己养大的猫啊。你们对我来说,差不多也就是这样的吧。”

    无当眉眼柔和:“师尊是个很温柔的人呢。”

    圣人斜了她一眼,幽幽开口:“无当啊,提醒你一句,对为师的滤镜不要太重了。”

    “听听!听听你刚刚都说了什么!旁人听了怕不是以为你失心疯了。”通天痛心疾首。

    无当又笑:“师尊也说了,那是‘旁人’,在我们眼中,您就是很温柔的人啊。”

    通天:“就算你这样夸我,为师也不会帮你教徒弟的哦。”

    “师尊,想点好的。比如弟子是在真心实意地在夸您。”

    通天又看了她一眼,眼中含着浅浅的笑意:“没看出来呢。”

    无当幽幽地看他。

    片刻之后,圣人背过身去:“好吧,看出来了。我家小无当果然是真心实意极了。”

    他在碧游宫的山门前站定了脚步,望了望远处的东海,又对着无当道:“既然如此,你去天庭帮金灵,为师则去八景宫继续搞事,你看如何?”

    无当含笑道:“弟子谨遵师命。”

    通天又看了看她,心念一动又幻化出了一个化身,将他留在了碧游宫中。

    “好了,就算下次再遇到一个傻乎乎的不知道通知自家师尊就跑回碧游宫来,险些连门都进不了的徒弟,也不用担心了。”

    师尊,您敢不敢指名道姓?!

    通天只轻轻一笑,似春风拂面,三月桃花纷扰。

    *

    八景宫中的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反倒是越下越大了。

    整座大罗山都笼罩在淅淅沥沥的大雨之中,苍翠的青山愈发显得缥缈无垠,不似世间应有之景。

    童子们也不再在雨中嬉闹,反而愁眉苦脸地想着这雨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停呢?听说是因为天尊的心情不好才会令八景宫中雨丝连绵不绝,那么天尊的心情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呢?

    说起来好久都没有看到通天圣人了呢,圣人是不回来了吗?若是圣人真的不打算回来了……他们八景宫,不会当真要被雨水淹了吧?!

    真是让人头疼呢。

    话题中的主人公元始天尊一袭素衣宽袍,正淡淡地站在铸剑炉前,看着滚烫的铁水翻涌着,缓缓地融化着里面的赤红矿石。周围的温度已经高到了常人难以承受的地步,却依旧不能令天尊动容半分。

    他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抬手将那已然融化了的矿石取了出来,垂眸打量了片刻,又不甚在意地抛掷一旁。

    “不行,还是太脆了。”

    他拧着眉头思索着,手指轻轻敲打着桌案,又在书写的密密麻麻的玉简上随意地划去一笔,表明这个方案被废除了。像这样的划痕还有很多,有些他已经试过,有些还没试验就已经被他废止。

    要想锻造出一柄可以比肩青萍剑的长剑,显然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情,再加上天尊本身追求尽善尽美的强迫症……这难度无疑就更大了。

    可是他的弟弟,又怎么能用那些粗制滥造,如同废铜烂铁一般的长剑作为随身的兵器呢?他所要锻造的桃花剑,必须要用最好的材料最好的工艺,经过一遍又一遍的细心打磨,反复锻造……

    唯有这样,才能配得上他的弟弟。

    他的弟弟。

    上清,通天。

    元始低眸望去,冰冷的手指轻轻触碰着玉简,抚上那些细细密密的划痕,轻轻露出了一个笑容。他念着圣人的名字,嗓音温柔得仿佛情人之间的喁喁细语,近乎缠绵悱恻。冷清的容颜也似冰消雪融,透着几分难言的暖意。

    外面风雨大作,汹涌地仿佛能将整个世界淹没。

    元始却只静静地看着玉简,无声地思念一个人。

    许久之后他站起身来,又从还没有试验过的矿石中选择了一块放进铸剑炉中,方才推开了屋门,往外面走去。

    “轰隆”一声,忽有雷霆响彻。

    刺目的白光映出了元始天尊淡漠俊美的面容,尤其是那愈发疏离冰冷的眉眼。他一身宽袖道袍,衣袂拂过青石长阶,慢慢地往山下走,周围的风雨如同被什么隔绝了似的,不曾有一滴落到他的身上。

    他身上如雪的衣袍在昏暗的天幕之下愈发醒目,干净得不染半分尘埃,像极了昆仑山上簌簌的飞雪,那般洁白,那般纯粹,一眼望去,只觉满身清寒,已然入骨。

    庭边负责洒扫的童子遥遥望见了天尊的身影,下意识站直了身体准备向天尊行礼,却在无意之间瞧见了元始低垂的眼眸。小童子整个人一激灵,整个人莫名地颤抖了起来。

    元始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仿佛不曾看到他似的,只径直往前走。

    小童子战战兢兢地垂着头等他走远,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该去找太清圣人,赶忙放下了手中的扫帚,匆匆去给圣人报信了。

    ——那一个瞬间,他几乎以为天尊要动手杀了他。

    汹涌肆虐的雨声中,天地愈发的昏暗。

    元始天尊沿着山路往下走,周围皆是肆虐的雨声,他微微垂着眼眸,仔细计算着通天离去的时间,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一日连着一日,圣人仿佛汇入东海的溪流一般,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既没有传回只言片语,也始终不见他的人影。

    兄长极轻地叹了一声,神色之中带着几分无奈。

    通天果然又在外面玩得忘记了时间,都不记得要回来了。说不定他早就已经将他这个兄长忘到了脑后,连一刻也不曾想起他。

    这种行为难道不过分吗?当真是过分极了。

    不过,这也不是通天的问题。

    他分明一直都清楚他弟弟的性子,素来贪玩爱闹,任性妄为,不爱长久地待在一个地方不动,却仍然放任他出去,如今他不记得回来,也该是他这个做兄长的问题。

    ——他本来就不该让他离开的。

    他从一开始就该把通天好好地关起来,折断他的羽翼,锁住他的脚踝,让他再也无法离开他。唯独这样,他才不会离开他,他也不必这样日日夜夜等着他回来。

    或许……老子才是对的。

    他本来就应该……

    “哥哥?”

    元始的思绪忽而中断了一瞬。

    他微微垂落了眼眸,朝着八景宫大门的方向望去,连带着眸底酝酿着的暗色都倏地一顿。

    在天尊视线的尽头,连绵不绝的倾盆大雨之中,红衣圣人一手撑着伞,立于潺潺的流水之畔,轻轻抬起了那双他最爱的,熟悉入骨的明亮眼眸,与他隔着雨幕遥遥相望。

    天地之间所有的事物都仿佛在刹那之间失去了颜色,只剩下了那位红衣圣人,清晰至极地映入了他的眼中。

    自洪荒至今,生死难忘。

    见他不动,他甚是困惑地歪了歪头,又弯眸笑了起来,骤然辉映了他的整个世界。

    “哥哥是在等我吗?我回来了呢。”

    顷刻间。

    八景宫中云销雨霁。

    第89章

    那般汹涌的,足足下了几十日的倾盆大雨,令整个大罗山上下都笼罩在遮天蔽日的雨幕之中的大雨,偏生在一刹那间骤然止息。明亮的阳光从云层后透出,轻轻落在潮湿的青石长阶之上。

    远山苍翠,霞光漫天。

    老子从屋内匆匆出来,还未走出几步,便已然瞧见了乌云退散、晨曦破晓之景。他不由站住了脚步,遥遥望着远处的景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看这个情况,通天应该回来了吧?

    可算是回来了,他三弟再不回来,他这个八景宫恐怕是要保不住了。

    大罗山上的飞禽走兽们仿佛也察觉到了什么,纷纷从洞府中悄悄探出了头,各种奇花异草也跟着振作了精神,舒展开自己的枝叶和花瓣。

    整片天地仿佛从沉寂和压抑中骤然苏醒了过来,一切都显得格外生机勃勃。

    而这仅仅只是因为一个人的归来。

    八景宫的山门之前,通天抬起首来,遥遥望着站在长阶之上的元始。

    天尊静静地看着他。

    那张冷淡如霜雪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不知道他对他回来这件事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只不过……

    通天看了看头顶的天穹,将撑起的伞收起,若有所思地想着:他兄长应该是高兴的吧?

    他抬起眼,又唤了一声哥哥。

    天尊却仍然无声地注视着他,唇线抿得平直,一句话都没有说。

    通天微微歪了一下头,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片刻,忽道:“哥哥见了我怎么不说话,是不想看到我吗?那我走?”

    说着,他往后退了一步,当真要转身离开。

    下一个瞬息,似比雷霆乍惊的速度更快,他的衣袖就被人拽住,那人宽大的手掌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呼吸急促,带着几分不稳。

    通天顺势停住了脚步,侧首望去,唇齿微微启合,轻缓的吐纳声微微拂过他的耳垂,轻声唤道:“……元始。”

    “我回来了。”

    他又说了一遍。

    元始垂落了眼眸,扣着他手臂的手微微收紧,眸中隐约带着几分克制的情绪,却似压抑不住一般,仍然伸手将他带入了怀中,紧紧地揽住了他的腰身。

    直至彻底将人禁锢在自己的怀抱之中,他方才似心满意足一般,轻轻喟叹了一声:“……我等了你很久。”

    元始的嗓音冷淡极了。

    “几乎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通天在他怀中抬起首来,无形的目光自下而上慢慢描画过他兄长的面容。那如有实质的视线令后者微微暗下了眼眸,搭在他腰上的手愈发用力,几乎想将人彻底融入骨血之中。

    在通天看不到的地方,他近乎吝啬地注视着他弟弟的乌黑发丝,秾艳张扬的眉眼,以及颈项上微微露出的一点如雪肌肤。他在那里停留了许久,仿佛只要他微微用力,便能在上面留下痕迹。

    而这一切,本就该原原本本,彻彻底底地属于他。

    他的弟弟。

    属于他一个人的,上清通天。

    要是真的能把他关起来就好了,那他的弟弟就只会注视着他一个人了,无论是恨也好,爱也罢,他心心念念的,满心满眼想着的,都只会是他。

    天尊闭上了眼。

    可他真的回来了。

    他没有骗他。

    他就……又舍不得动手了。

    通天静静地看着他,伸手抚上了他兄长的面容,微凉的指腹一寸寸地抚过那熟悉的肌理,仿佛极尽了温柔。

    元始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变化着,眼底的情绪愈发复杂。

    他笑了一笑:“怎么会呢?”

    “我既然答应了兄长,便绝对不会骗你。”

    虽然他已经记不清他都答应过什么了,但那并不重要,至少此时此刻,在许下承诺的那刻,他确实是真心实意极了。若是以后违背了诺言,那也得说一句“情非得已,实在罪过”。

    元始垂眸看他,似乎想要叹气,又仿佛当真信以为真:“果真如此?”

    “那是当然。”他凑近了元始,笑意愈发柔软,“哥哥怎么能不信我?”

    倘若我当真信你,那恐怕就要被骗得一无所有了。

    天尊静静地想着,却仍然舍不得此刻的温存,便又柔和了眉眼,认认真真地哄着他的弟弟:“为兄当然是信你的。”

    所以……以后少骗我几次吧。

    通天闻言又笑了起来:“哥哥真好。”

    “说起来啊……”通天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目光往旁边一扫,若有所思地问道,“八景宫这雨是怎么一回事,哥哥知道吗?”

    “我来时几乎以为我来错了地方,听大罗山上的花花草草说这雨下了很久了,一直都没有停过,只是不知道其中是什么原因。”

    元始面上神情微微一顿,他看了看怀中之人,轻描淡写道:“许是天气异常吧。”

    通天:“听说这雨是从哥哥独自一人回到八景宫时开始下的呢。”

    元始:“为兄倒是没有注意过。”

    通天伸手去接那明媚的日光,唇边的笑意愈深:“它们还说你最近的心情不太好,常常一个人待着,面如寒霜,可谓是生人勿近,让我小心一点别惹了你生气。”

    元始:“……”

    大罗山上的花草树木废话这么多的吗?

    通天看了他一眼,眼底情绪莫名:“它们还同我说……你很想我。”

    此言一出,空气似乎静谧了一瞬,元始天尊垂落了目光,于静默之中同他的弟弟对视。

    通天并不避开,静静地望入那双熟悉的眼眸之中。

    他在踏入大罗山附近时便察觉到了不对。

    天地间乌云密布,暴雨如注。林间不见一只鸟雀,所有的山兽都瑟瑟发抖地躲在自己的洞穴之中。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危险似的,生怕自己被卷入其中。

    而在那肆虐着的,隐隐含着几分戾气的风雨之中,他偏生感知到了那么一点熟悉的,来自他兄长的气息。

    而刚刚云销雨霁的一幕恰恰证实了他的猜测,这肆虐的风雨确实是因他兄长一念而起,亦因他一念而灭。

    因为他没有同元始一道回来。

    因为他兄长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大罗山上的草木在狂风暴雨中摇曳,七嘴八舌地告诉圣人之前发生的事情,又悄悄地同他细语。

    “八景宫中的童子说,元始天尊一日里至少要过问三遍圣人您有没有回来,听到您仍然没有回来之后,他身上的气压就又冷了一分。”

    “天尊一定是非常思念您吧,不然他也不会心情这样糟糕。”

    “您现在要回去见见他吗?”

    它们偷偷地看着他,眼底带着些懵懂的祈盼,像是希望这场过于漫长的大雨早日停歇。

    通天微微垂眸,对着它们道了一声谢,又道:“我正要回去呢。”

    它们便纷纷松了一口气,高高兴兴地目送着他的身影远去。

    通天却又不由自主地回眸看了它们一眼,隐隐陷入了几分沉思。

    他以前也不是没有离开过元始。

    在昆仑山上的时候,他时不时地就要跑出去玩,消失个十天半个月的也是常有之事。他哥哥虽然生气,忍不住抓住他,把他从头到脚地训上一遍才会心满意足地放过他,却也不至于心情糟糕到影响整个昆仑山的气候。

    而这一次他在东海上待的时间远比他以前外出的时间更短,却偏偏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通天又想起了元始先前的异常表现,以及当年的……封神。

    隐隐约约的,他仿佛抓住了什么东西,微微抬起首来,静静地凝视着他的兄长,以一种近乎玩笑般的语气开了口:

    “哥哥就这么想我吗?”

    “怕我不会回来,就心情糟糕到影响了周围的天气?”

    元始的面容依然是冷淡的,高洁无瑕,缥缈无垠,宛如天上月。确确实实是昆仑山上不可亵渎的一朵高岭之花。

    他的视线落到通天身上,同样是淡淡的,透着平静的意味。几乎令他怀疑起自己的猜测来。

    可天尊开了口。

    他说:“是。”

    通天的瞳仁微微收缩了一瞬,又见他兄长微微柔和了神色,近乎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他的发丝,又将他重新拥入了怀中,抵在他坚实的胸膛前。

    “我很想你,通天。”

    “我怕你只是随便地答应了我,一个转身,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元始轻声道:“但你回来了,我很高兴。”

    所以你一生气就大雨倾盆,一高兴就晴空万里?

    通天被他抱在怀里,又微微抬起头来,观察着他面上的神情。

    天尊静静地垂落了目光,温柔至极地注视着他,神情之中看不出任何的问题。依然是通天记忆里的那个凛然高华,纤尘不染的兄长。

    可是这样的兄长,又岂会一手主导封神量劫,毁他截教上下?

    通天微微垂落了眼眸。

    元始身上必然有问题!而这个问题……或许就是他一切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的答案之一。

    “原来如此,哥哥在想我,我也很想念哥哥呢。”通天道。

    “通天独自一人在外面的时候,也会想起我吗?”

    圣人对着他弯眸一笑:“当然。”

    天尊静静地看着他,眼底带着几分心满意足的意味。

    “真好啊。”

    原来他弟弟也不是一刻都没有想过他。至于想的是什么……那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同样也在想他,那就足够了。

    第90章

    跟在佛祖身边的伽蓝欲言又止,良久之后方才唤了一声“我佛”。

    “燃灯古佛就这么死了,两位圣人可会责怪我们?”

    他们一行人正往西方而去,想到马上就要面见接引圣人,他不免有些忧心忡忡。

    虽然人人都看到了是通天圣人动的手,也不会有人指望他们能阻拦一位圣人,但谁也说不准接引圣人会不会因此责怪他们。万一圣人想找个人为这件事负责,那他们岂不是成了名正言顺的替罪羊?

    佛祖侧首看他,见他眉头紧皱,满怀心事的模样,不免微微一笑。

    “无碍,圣人不会在意的。”

    “可……”

    佛祖道:“比起燃灯古佛的死,接引圣人更在意佛法东传有没有成功,又有多少人愿意信奉西方教。只要佛法能够顺利地在东方发扬光大,圣人们便不会介意这样的小事。”

    伽蓝似懂非懂地听着。

    一位古佛的身死道消,也只是小事吗?

    佛祖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平淡道:“燃灯古佛之死固然可惜,但只要佛法能够兴盛,西方又哪里会缺得了佛陀。”

    所以圣人们不会在意一个燃灯的死,哪怕他也称得上是“因公殉职”了。

    或者说,他们在决定派燃灯去东方的时候,便已经打算送他去死了吧?

    佛祖的眸光微深。

    都是经历过封神量劫的人,谁会不知道燃灯同东方圣人们的旧怨,无论是他曾经在量劫之中同截教弟子们结下的仇怨,又或者是在量劫刚刚结束之后就毫不犹豫地背叛了阐教,转头投了西方的行为,都足以让他死上千万次了。

    唯一的区别只是,他会死在谁的手上,仅此而已。

    毕竟他也考虑过该如何杀了他呢。

    佛祖垂眸淡淡一笑,眼底似有悲悯之意。

    没想到最后被他师尊抢先了一步。

    罢了,这些都不重要。

    燃灯既然死了,也算是了却了他一个麻烦。只是不知接下来接引圣人又打算推出谁同他争权夺利呢?

    如今看来,即便他明面上早就同他师尊上清圣人划清了干系,西方的两位圣人仍然对他怀有很深的戒心。当然,也不仅仅是他,事实上根本没有人能得到两位圣人全然的信任。

    他们不会允许任何人染指属于他们的权柄。西方只能是两位圣人的西方。

    这倒是有些麻烦了呢。

    佛祖定定地望着眼前近在咫尺之遥的灵山,悠悠地想着:在无法打消两位圣人的警惕心的情况下,他该如何掌握住整个西方教呢?

    *

    八景宫中。

    老子立于屋前,遥遥望着他的两个弟弟联袂而来。

    他的目光从元始身上扫过,又落在他紧紧牵着通天的手上,微微停顿了一瞬,忍不住想摇头叹气。

    元始如有所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像是生怕他在通天面前胡说八道。

    老子见状,默默地翻了一个白眼,明面上倒是什么都没有说,只道:“回来了啊,可让你二哥好等。”

    “你要是再不回来,为兄都怕你二哥要把整个八景宫给拆了。”

    通天闻言抬首,轻轻一笑,霎时宛如春花绽放,令周围的一切骤然为之失色。

    老子的目光不由得在他身上多停留了几息,暗自感叹道:也怨不得元始这般执迷不悟,明知破镜难圆、前途坎坷仍无怨无悔,他家三弟确实生得极好啊。

    “大兄胡说些什么呢,哥哥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就连嗓音也好听极了,让人直接忽略了他说的内容。

    可惜了,要不是那一场劫数,他这两位弟弟确实是这世间难得的神仙眷侣。恐怕这辈子过完了都不一定能吵上一场架。就算真的吵了,问题也不大,反正元始会甘之如饴地哄他们弟弟高兴的。

    就是……可惜了啊。

    连他这个旁观的人见了,都有片刻不由自主地为之惋惜。

    老子深深地叹了一声,方想开口同通天说上几句话,又见他仲弟忽而上前走了一步,将通天严严实实地挡在了他的身后,嗓音冷淡至极。

    “通天刚刚从东海回来,如今也累了,兄长若是无事,我们就先走了。”

    老子:“……”

    他抽了抽嘴角,差不多得了啊元始。

    知道你喜欢咱家弟弟喜欢得都要发疯了,也不至于连为兄我都要防着吧?咱做人能不能不要这么离谱?!

    他扭头看向通天,指望他三弟出来说句公道话。

    却见红衣圣人笑意盈盈地望着站在他面前的天尊,任何人都能看出他高兴的心情,连语气也是格外轻快的。

    “大兄若是有事不如明日再说,今天我有些许累了呢。”

    老子二度沉默。

    他幽幽地在他两个弟弟身上看了一圈。

    好好好,终究是他这个长兄多余了是吧?说好的三边形是最稳定的结构呢?为什么在他们兄弟三人身上却是三个人的世界里永远只有两个人的名字?!

    他深深地吸一口气:“既然通天累了,那么今天就先这样吧,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讨论一下正事,如何?”

    这回他们倒是没有什么意见了,齐齐道:“就依兄长之意。”

    老子:“……”

    他又叹了一声。

    有的时候也可以不用这么有默契的,真的。

    这会让他怀疑他是不是确实很多余。

    元始侧过首来,平静地牵起了他弟弟的手,又对上了通天低眸含笑的目光,他伸出的手微微停顿了一瞬,又更加坚决地握紧了他的手:“走吧。”

    语气也温柔极了。

    通天抬首望了他一眼,轻声道:“好呀。”

    老子站在阶前,看着两人慢慢走远。他们的背影相互依偎,阳光下的影子渐渐连成一线,再也分不出彼此。

    长兄的目光微微深邃了几分。

    难不成元始当真能把通天给哄回来不成?那样刻骨的仇恨,也会有消融的一日吗?

    世人常说恨比爱更长久,纯粹又美好的爱意向来脆弱单薄,从来都抵不过时空岁月的折磨,那在他们两人身上呢?到底是那所谓的爱情可以战胜一切,还是注定被仇恨的烈火所吞噬呢?

    他竟也有些看不清了。

    一路上。

    元始牵着通天的手慢慢地走着,他的步履不快,像是并不急着走到庭院之中。通天侧首望着身边之人的神情,长睫微微翕动,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慢悠悠地在青石长阶上走着。

    雨过天晴,七彩的虹桥在白云间架起,明媚的晨光落在草木之间,伴着彩蝶纷飞的身影。

    他的目光渐渐被那蝴蝶吸引,抬起手来,任凭那纷飞的彩蝶停留在他的手指之上,轻轻翕动着流光溢彩的蝶翼,又仿佛被什么惊吓到了似的,忽地振翅飞走,消失在花丛之中。

    通天如有所感,侧过首去,正对上了元始冷淡的目光。

    他笑了一笑,丝毫没有被抓住当场走神之后的心虚:“哥哥。”

    元始嗓音淡淡:“喜欢?”

    “确实挺喜欢的,”通天道,“就是比不上对哥哥的喜欢。”

    元始:“……”

    天尊的脚步停顿了一瞬,目光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身侧之人。

    通天却已然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看着前方的道路道:“哥哥这是打算带我去哪?”

    元始:“……你先前住的屋子被剑气毁了,就先去我那里住吧。”

    通天微微挑了下眉梢,带着几分诧异问道:“那也有一段时间了吧,还没修好吗?总不会压根没有修吧?”

    “……”

    通天看了看元始的神情,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哦,看样子是真的没修。

    元始垂了眼眸,周身仍然是冷冷淡淡的:“若是你想住在那里,为兄这就喊人去修。”

    “那倒也不必。”

    通天无所谓地摇了摇头:“我也挺乐意和哥哥一起住的呢。”

    元始不说话了。

    脚步也快了几分。

    通天微微侧过首去,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兄长的模样,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的反应,又凑过去笑眯眯地唤了一声“哥哥”。

    天尊一概不回应,只更加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防止他突然跑掉。

    通天逗了他一会儿,见他兄长额头的青筋越冒越多,觉得差不多到极限了。再这样逗下去便轮到他翻车了,这才收回了视线,安安心心地走路。

    元始却又微微转过头来,目光静悄悄地看着他的弟弟。

    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感觉吗?

    整颗心都仿佛为他的一举一动所牵系,他若是向他靠近一步,他便觉得欢喜至极,他若是待他冷淡一分,他便又患得患失。明明是这般耗费心神,令他着恼的一件事,偏偏他自始至终都是这般甘之如饴。

    要是通天可以一直这样喜欢他就好了。

    元始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声:“通天。”

    “怎么了吗?”

    他却又摇了摇头:“没什么。”

    红衣圣人歪过头来,甚是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似是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元始沉默了许久,方才想出一个话题来:“你先前留在八景宫中的花,如今长得相当不错,前日我去看时,察觉到它似乎诞生了灵智,隐约带着点生命的迹象。”

    “什么花?”

    通天微微一怔,片刻之后方才想起来:哦,是罗睺啊。

    “竟然诞生了灵智吗?真是意外。”他笑了一笑,“看样子还是我们东方的风水养人。”

    元始却是忽而停住了脚步,垂落了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身边之人,几乎压抑不住心中的喜悦!

    “……你不是为了它而回到我身边的吗?”

    他的声音极轻,只有嘴唇微微嚅动了一下。

    通天自然是没有听清楚的。

    他只是看着元始莫名其妙停了下来,怔怔地看了他片刻,又忽而将他整个人带入了怀中,紧紧地拥抱着他。晨曦微凉的风拂过他们身旁,暖融融的阳光照耀在他们身上。

    雨后初霁,空气中浮动着浅浅的花香。

    世界如此安静,一瞬仿若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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