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头戴的凤翅紫金冠上那两根长长的凤翅轻巧地一甩,两手抓着金箍棒就往上一挡,直直朝着他刺来的三尖两刃刀寒光四射,刃尖撞在定海神针的表面上,碰撞出一连串耀眼的火花,迸发出尖锐的声响。
两者一触即分,彼此退出数百里之远,又在下一个瞬息重新重重地碰撞在一处。如意金箍棒在石猴手中随心而动,再灵巧不过,丝毫看不出它的本体乃是一柄重一万三千五百斤的定海神针。如此对打了数百下后,杨戬只觉手心微微一麻,定神望去,心中隐约有些讶异。
悟空歪头看他,心中同样带着几分惊讶:“汝是何人?”
杨戬道:“吾乃二郎显圣真君,蒙玉帝调来,特来擒拿你这石猴!”
悟空微微点头,表示记住了:“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杨戬闻言,又提高了几分警惕,却未料悟空虚晃一枪,竟是忽而朝着远处遁去。他微微愣了一下,赶忙追了上去,两人你追我赶,又飞出去万里之遥。
云层之中的天兵天将瞧见这一幕,下意识就要引弓箭来射,截断那只石猴的去路。躺在地上的截教弟子们却是懒懒散散地翻了个身,也不见他们如何动作,顷刻间,天兵天将的队列之中一片混乱,时不时地传来一声“你踩我做什么?”“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谁踩你了?”“你瞅什么瞅”“瞅你咋地”诸如此类的言论。
截教弟子们深藏功与名,笑呵呵地看着他们小师弟几个转瞬之间把整个天庭都闹了个天翻地覆。
该砸的地方砸了个遍,不该砸的地方也顺手给砸了。
整个天庭可谓是鸡飞狗跳,热闹得不能再热闹了。
三十三天外,鸿钧道祖感知到九重天上的情况,又垂眸朝着底下扫了一眼:“那只石猴……”
造化玉碟道:“是你小徒弟刚收的徒弟。”
鸿钧皱眉:“通天?怎会是他?准提人呢?”
造化玉碟晃了晃:“在我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是他了。”
鸿钧又拧了拧眉尖,却没有再问下去,只凝眸注视着那只石猴的举动,望着他一路往上飞,身形一晃,竟是往太阴星的方向去了。
在大闹天宫刚开始就被一棍子甩飞出去的天蓬元帅恰在此处。
他睁大了眼,紧张至极地望着面前清冷如月的仙子,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才好:“嫦嫦嫦嫦嫦……嫦娥仙子。”
仙子裙摆迤逦,俯下身来,轻手轻脚地给他上药:“天蓬元帅可还无恙?”
天蓬:“无无无无无无……无恙。”
仙子微微一笑,体贴道:“若是天蓬元帅不嫌弃,可在月宫之中暂且休憩一会儿,等伤势好些了再回天庭。”
天蓬的脑子已经是一片空白了,比被僵尸吃掉的脑子还要空白。他僵硬地笑着,努力想找出什么话来回答面前的嫦娥仙子,却只困难至极地憋出几个字来:“谢,谢谢嫦娥仙子,我,我不嫌弃。”
说完之后他就想给自己一巴掌。
好在仙子并没有怪他,只是宽容地一笑,又回身去做自己的事了。
天蓬只仰起脸来,呆呆地望着她的身影。一时之间只觉自己仿佛身处梦中。
今天和嫦娥仙子说了三句话诶,整整二十九个字!比他上个千年加在一起还多!
下一次,下一次的时候,他或许就有勇气跟她表达自己的心意了吧?
等到他从西天取完真经回来……或许他就可以……
外面两个杀神的声音远远传来。
杨戬:“你给我站住!”
悟空:“略略略,你有本事就抓住我啊!”
天蓬元帅一个机灵,下意识抬头望去,只听那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近,竟是直接朝着月宫来了!嫦娥仙子似被外面的动静惊动,朝着月宫外走去,忽而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嫦娥仙子!!
天蓬想都不想一下,拿起旁边的九齿钉耙,勇敢地冲了出去:“你们两个都给我住手!敢不敢冲着我来!”
悟空急急地施展遁术在前面跑,未料眼前突然窜出一个黑影朝着他扑来,他来不及思考,只顺手将那金箍棒一挥,直接就把他给砸了下去。砸完之后方才回过神来。
嗯?刚刚那个声音是不是有点耳熟?
天蓬元帅一边挣扎着朝着下界掉,一边仰起首来,缓缓对着那只石猴竖起了中指。
靠之!
猴子我记住你了!
月宫之中,嫦娥仙子担忧的声音远远传来:“天蓬……”
天蓬仰起首来,忽而反应了过来这就是他在天庭上最后的时间了。他还不曾同她告别,更来不及同她……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催促着他张开了口,对着远处那个皎洁如明月的仙子大声地喊道:“嫦娥仙子!等等我!请你……等等我!”
我会回来的。
我一定会认真护送佛子到达灵山,顺顺利利地取到真经,然后回到月宫之上,再来见你一面。
……
悟空如有所感,低头朝着下方望了一眼,却只见一个黑点越变越小,不知去往何处了。后面的杨戬显然被他气得不轻,见他的速度稍微慢了下来,就毫不犹豫地冲了过来,三尖两刃刀的刃尖几乎抵到了他的后背,寒芒刺骨,很快就让他抛下了探究的欲望,身形一转,又朝着凌霄宝殿冲去。
俺老孙溜也!
杨戬大喝一声:“孙悟空!”
悟空抱着头大喊:“听到了听到了!真君啊别喊那么大声,老孙我耳朵都要聋了!”
他的脚步轻快,大笑着挥动着手中的如意金箍棒,自天穹一跃而下,朝着那座巍峨浩大的凌霄宝殿重重地劈去!
一刹那间,仿佛整片天地都为之震动!
大地隐隐开裂,宫阙被迫倾覆。
昊天坐在摇摇晃晃的宫阙之中,忽觉头皮发麻。
小白龙立于殿中,仰起首来望着那只大笑着从天穹上落下的石猴,放肆桀骜,肆意张扬,一时之间竟有几分说不出的羡慕。如果龙族可以摆脱从龙汉初劫以来的孽果,或许,以后诞生的新生龙族们,也能有这样轻松自在的生活吧?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再也不需要背负那样沉重的责任。
敖丙站在他的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唤他:“玉龙……”
小白龙侧过首来看他,甚是郑重地同他点了点头:“敖丙,我走了。”
“我会尽快回来的,我保证。到那时候,或许我会有机会把你也给救出来。”小白龙道。
敖丙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又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仰起首来,顺着石猴砸出来的那个窟窿,望了一眼银河之中明亮的华盖星。
敖丙道:“保重。”
凌霄宝殿之中,卷帘大将早就已经冲了上去,大喊着:“速速护驾!”
便拦在了昊天面前,同悟空打斗了起来。
小白龙瞧着眼前这一幕,亦化出了自己的龙身,睁开了冰冷的竖瞳,猛得往凌霄宝殿上一撞,竟是生生将那宝殿上的明珠撞碎了数颗。本就被天降石猴给整得颤颤巍巍的殿顶那是彻底支撑不住了,很快就哗啦啦地碎裂了一地,惊得周围的神仙们忙不迭地躲避,场面顿时更加混乱了起来。
他竟然并未选择帮助天庭,反倒是暗搓搓地助了那石猴一臂之力!
旁边的敖丙隐隐一惊,心中却忽而涌现出一种难得的畅快之感!
该!
就该这么做!
难道他就不想砸掉这个天庭吗?
作为莫名其妙上榜的神仙之一,或许旁人都替他庆幸他好不容易保下了一条命来,没有因为哪吒的抽筋扒皮而魂飞魄散,可是谁又问过他的想法,问过他是不是想如此憋屈地待在天庭之上做着一个星君,时不时地还能撞上那位哪吒三太子。
被活生生抽出龙筋的痛苦仿佛还留存在他的记忆之中,却不得不与昔日的仇敌一道同殿为臣,这是何等的讽刺。
若是有朝一日,整片天地都被掀翻了,那才叫他痛快呢!
敖丙仰首望着小白龙的身影,袖中的手指紧紧捏紧,眼底神光莫名。
卷帘大将被这变故一惊,手上的动作又慢了几分,悟空挥动着金箍棒,却是步步紧逼,一步也不曾后退,他一时情急之下,竟是将旁边桌案上的琉璃盏倏地打破。
琉璃破碎的声音清晰地落入众人耳中,一时之间数道目光朝着此处望来。
卷帘大将瞠目结舌,对上了众人的目光,张大了嘴,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他不是故意的啊……
唉,算了,砸了就砸了吧,正好也省得他想理由被贬下界了。
就是不知道昊天上帝会不会让他赔琉璃盏的钱……打工人的心好痛啊,也不知道他这些年的工资够不够赔的。等等,金灵圣母好像说了大闹天宫期间的一切损失她都照赔来着?
那没事了。
我卷帘,亦去矣。
金蝉子站在金灵圣母的身旁,遥遥望着远处混乱的景象,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总觉得下界后的日子,依旧会是鸡飞狗跳的呢。可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哪里还容得他反悔呢?
佛子微微一笑,垂眸虔诚地念了一声佛号,忽地朗声道:“还不速速去请如来佛祖来此降服妖猴!”
他的声音颇为响亮,瞬息之间便传遍了整个天庭。无数人纷纷抬首,下意识朝着佛子的方向望来,又在察觉到什么时,猛得朝着天穹的方向望去。
天地之间,梵音阵阵,异象涌现。金莲朵朵涌现在半空之中。
立于兄长身旁的通天圣人微微一怔,忽地轻笑一声。
师尊笑着唤道:“多宝。”
第132章
灵山胜境,雷音宝刹。
宝莲台上隐隐听到远处一声悠长的禅声,伴着钟鼓平缓悠远的声响,如来佛祖停止了讲禅,睁开眼来,微笑着望着面前的菩萨与佛陀,缓缓站起身来。漫天金光落在祂的身上,威严而庄重。
佛祖道:“今日暂缓讲禅,诸位可在此等候吾归来。”
菩萨不解,合掌询问佛祖:“世尊已在灵山之上,又欲往何处去?”
佛祖淡笑:“自吾来处去。”
菩萨又问:“世尊为何而去?”
佛祖拈花一笑:“当为擒拿妖猴,炼魔救驾而去。”
苍茫天地之间,接引圣人垂眸望来,凝视着底下那道渺小至极的身影,语气淡淡:“世尊之言,当真如此?”
佛祖抬首望去,视线尽头映入接引圣人冰冷的目光,隐隐的威压落在他的身上,他却仍然巍然不动,长风拂过,衣袂翩然,竟有几分昔日待在上清通天身边时风度翩翩,从容不迫的气度。
他笑一声,那威压似也被他轻描淡写地化解,宛如清风拂面,不曾在他身上留下半分痕迹。
接引眸光一沉,心里暗暗心惊。
蚍蜉岂能撼动大树,蝼蚁也妄想阻挡天威。当初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把握,只能听任安排,苟且偷生的多宝道人,何时已经成长到了如今的地步?
他隐隐生出了几分忌惮,又听佛祖含笑道:“自然。”
“吾既已是西天如来佛祖,自当心心念念,为吾西方之兴盛。”他道。
接引:“……”
圣人心底并不相信。
可眼下西天取经在即,他不可能在此时强行动手斩杀了佛祖。就算他想,恐怕天道也不会允许。可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放他去东方天庭,任由他去见他那位师尊……接引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大的气量。
圣人冷笑了一声,语气之中透着几分隐隐的威胁:“但愿如此。”
西方的圣人高高在上,自然是目下无尘,瞧不见他出现以后底下菩萨佛陀们彼此之间的面面相觑,以及对佛祖隐隐流露出的担忧之情。如来佛祖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心中浅浅一笑。
抬首望向圣人,仍然透着自始至终的不卑不亢,谦逊有礼:“圣人自可派几位伽蓝与我同行,也好监督我一二。”
众人的躁动比之先前更甚。
接引只凝眸望着佛祖,淡淡道:“汝是自愿如此?”
佛祖笑道:“只愿圣人安心便是。”
接引便点出了几位伽蓝,淡淡地吩咐他们:“好生侍奉世尊。”
又看了佛祖几眼,方才一甩衣袖,转身而去。
佛祖面色不改,只对着那几位伽蓝笑了一笑,以示宽慰,方才携着他们一道往九重天去,又在金蝉子一道洪亮的声音后,风平浪静地踏入了凌霄宝殿之中。
*
九重天上,佛光漫天。
金莲朵朵,彩霞遍地。
佛祖端坐在莲花座上,眉目低垂,周身皆是庄重祥和的金光,散发着慈悲为怀的气息。周围又护卫着几位伽蓝,将祂簇拥在正中。一时之间,整个凌霄宝殿忽而安静了下来。
通天圣人仰起首来,遥遥望着他的弟子,唇边忽而扬起一个笑来。
金灵圣母如有所感,亦缓缓抬起首来,凝眸看着她那位久未谋面的大师兄。
老子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头,抓着旁边那只不听话的弟弟的手并没有放松,又侧过首去,看了一眼元始冰冷至极的神情,后者的目光钉在他的左手上,周身隐隐散发着肉眼可见的黑气。
老子:“……”
都什么时候了?仲弟啊你就别想这个了行不行?为兄承认为兄当时是故意的,但是你也不至于用这个眼神看着为兄啊?
元始冷冷一笑,目光如同刀割一般,冷飕飕地扫遍了老子的全身,显然丝毫没有被他的目光所打动。
老子沉默了片刻,到底是默默地放开了通天。
罢了,他脾气好,不跟他两个弟弟计较。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太清圣人在心底默念着箴言,又抬起首来,带着几分审视地望着突然到来的如来佛祖。
在这片可怕到冰凉的寂静之中,昊天上帝左看右看,沉思了许久,抬手抹了一把脸,将旁边的宝座一踢,整个人往下面一躲,十分干脆地扯了一嗓子:“来人啊!救驾啊!”
刹那之间,仿佛有什么沉默的法术被骤然打破,众人纷纷回过神来,瞬间进入了角色之中。
有的语气慌张,自己慌不择路地跑着,还不忘同昊天表忠心:“陛下啊!快救救陛下!”
有的瑟瑟发抖地挡在昊天面前,手中的兵刃颤颤巍巍:“快来人抓住那只石猴!勿要让他伤了陛下!”
刚刚还在追捕悟空的杨戬望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佛祖,那位曾经的截教大师兄,心下不由一惊,下意识地同周围人一道沉默了下来,此时被昊天的声音一提醒,他猛然想起他之前在做的事情来,毫不犹豫地抓起三尖两刃刀,环顾四周,搜寻着那只石猴的踪迹。
远远的,悟空蹲在一张尚且完好的案桌上,拿起一只蟠桃就津津有味地啃着,一边啃还一边悄悄对着佛祖眨了眨眼睛,此时见杨戬敏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十分干脆地将吃完了的桃核一扔,拍了拍手掌,拿起金箍棒就继续着他未尽的事业。
“玉帝老儿!速速纳命来!”
悟空一声暴喝,从天而降,朝着昊天重重地劈去——劈歪了。
悟空:“?”
他晃了晃脑袋,十分可爱地“咦”了一声,仔细地辨认了一下昊天的方位,又重整旗鼓,再度朝着昊天打去。
佛祖遥遥望着这一幕,唇边的笑意愈发清晰。
小师弟啊……
他瞥了一眼在后面紧紧追来的杨戬,忽而抬起手来。
只见金光一道自他掌心而出,倏地挡在了悟空与杨戬之间,生生阻断了二郎真君的去路,又有金莲一朵,在空中缓缓绽放开来,将昊天整个人庇护在下面,任凭那如意金箍棒砸在上面,只溅起了一圈圈浅浅的金色涟漪,反而震得悟空倒退了数步,勉强稳住了身形。
悟空不忿,怒气昂昂,大喝一声:“你又是什么人?非要来阻止我?”
佛祖对着他笑,语气悠然:“我乃西方极乐世界释迦牟尼尊者,南无阿弥陀佛。”
悟空:“什么阿弥陀佛不阿弥陀佛的,我从来都没听过!”
佛祖周围站着的几个伽蓝对着他怒目而视。
佛祖却只是笑。
“那你今日便听过了。”
悟空:“你还没说你为何要阻拦我?”
佛祖:“我已经答了你一个问题,按理来说你也该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这猴儿,分明可以享乐天真,自由自在地待在乡野之间,何故要闹上天庭来,把这儿闹得天翻地覆,还要同昊天上帝作对?”
悟空的回答之中透着孩童似的天真烂漫:“皇帝轮流做,今日到我家。他这个玉帝做得不好,蟠桃宴宴请群仙,却不知道请我,既然如此,何不换了我做这个玉帝?我肯定做得比他好!”
佛祖的眼中透着几分笑意:“你又如何能笃定自己做得比他好?他自幼修持,苦历过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你算,他该多少年数,方能享受此无极大道?”
悟空微微皱了皱眉头,却道:“虽然我现在没有,但我以后却未必不能做到。”
佛祖:“哦?我又凭什么信你?”
那只石猴在原地翻了一个筋斗,抓耳挠腮地想了片刻,又忽而抬起眼来,目光炯炯,灿然若星。
他毫不犹豫地开了口:“就凭我是上清通天圣人的弟子!我以后定然是能做到的!”
佛祖闻听此言,终是怔了一怔。
远处,通天垂眸,却是忽而朗笑了一声。
天庭之上,无数人的目光下意识朝着那位红衣圣人望来,有曾经经历过那场封神量劫的,有在量劫之后才得以得道升仙的,有截教门下,亦有阐教弟子,从昊天上帝和瑶池王母,又到旁边负责侍奉群仙端茶送水的童子们……
元始微微转过身来,亦望向了他的弟弟。
那般熟悉的,仿佛已经看了千年万年却始终觉得不曾看够的容颜映入了他的眼中,明亮的,耀眼的,极尽了世间一切盛大的笔墨,仍然觉得难以形容,只觉得把所有美好的东西捧到他面前尚且不够,因为那所有的美好,终究不及他本身。
那就是他的弟弟,上清,通天。
无数个元会之前,通天圣人不忍众生蒙昧,亲自踏入纷乱红尘之中,为此间芸芸众生传下大道,只要是有心向道者,皆可来碧游宫向他求道,于是截教诞生了,它寄予了圣人对这世间最真诚的期望,最美好的祝愿,在封神量劫爆发之前,截教乃是这洪荒之上首屈一指的大教。煌煌之势,万仙来朝。
若是截教门下上清通天的徒弟……
通天缓缓走上前去,站在那只石猴面前,笑着对佛祖,对他的大弟子道:“为师替他作保,假以时日,他定能成长到足以胜任玉帝一职的地步,却不知佛祖,允不允许他做这个玉帝?”
第133章
凌霄宝殿早已倒塌了一半,天地间熠熠的光芒落了下来。
云在天上游动,水在地上漂浮,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只蝴蝶栖息在废墟之上,轻盈的蝶翼在灿烂的日光之中流转着七彩的光晕,又忽而振翅而起,轻轻巧巧地落在赵公明的肩膀上。
清风化形的神仙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一幕景象,他抬起首来,顺着那分外耀眼的阳光望去,视线隐约有些模糊,却仍然执着地望着。
不仅是他,所有截教弟子的目光同样静静地望去。
总有一些人,初见时是惊艳,再见时仍觉恍惚,往后的每一次相逢,始终不曾磨灭最初的印象,那印象步步加深,直到最后,便是此生难忘,生死不负。
无数人的目光落到那位缓缓走来的红衣圣人身上,似熟悉,似陌生,不知为何,却始终难以移开自己的目光,只顾着抬起眼来,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他们看着他旁若无人地站在众人视线的正中央,如曾经的劫数中一样,笑盈盈地挡在他新收下的弟子面前,对着佛祖道:“为师替他担保。”
于是再无人敢越过他去欺辱他的弟子。
就仿佛只要圣人站在这里,就代表着无可匹敌的力量,即便他两袖空空,手中并未执着那柄熟悉的青萍剑,依旧无人敢试图冒犯圣人半步。
三十三天之上,鸿钧道祖隐约叹息了一声。
天庭之中,元始天尊注视着他弟弟的眸光愈深。
端坐在莲花座上的佛祖微微垂首,目不转睛,望着面前一袭明艳红衣,风姿卓然的圣人缓缓朝着他走来,又在悟空面前停住了脚步,含笑望向了他。
两人隔着不长不短的距离彼此对视。
是曾经的截教大师兄,是从前的授业恩师。
是如今的西天如来佛祖,亦是此刻的上清通天圣人。
曾经在九重天上,亲眼见过两人在灵山上的对峙景象的神仙们心下紧张。
又有人打量着两人的神情,忽而轻轻叹息了一声。那声叹息似比鸿毛还轻,轻飘飘地落在布满尘埃的大地上,什么也没有惊动。
佛祖双掌合十,仿佛也跟着旁人叹息了一声。
私下却仿佛重新变成了那个截教的大师兄多宝道人,熟练地对着他师尊撒娇:“师尊啊,您是在帮着小师弟欺负我吗?”
“难不成,我已经不是您最爱的徒弟了吗?”他幽幽一叹,目中含着几分幽怨地望着他的师尊。
通天斜睨了他一眼,嘴唇未动,声音却已然落入了他的耳中:“什么最爱的徒弟,为师怎么不知道?你是何时给自己封的这名号?”
佛祖讶异:“怎么就不是了?”
“您当初收下金灵师妹的时候还同弟子郑重地许诺,绝不会因为以后收下的徒弟影响弟子在您心中的地位呢,弟子替您兢兢业业管理截教多年,师尊总不会为了新来的小师弟忘记我这个大弟子吧?”
通天道:“那你回来啊,你回来为师就保证你地位不变,不回来为师就当场移情别恋。”
佛祖摇头感慨:“果然是人心易变,连师尊都开始哄弟子了。”
通天翻了个白眼:“说吧,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佛祖不语,半晌方道:“快了吧?”
等他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或许,他就有机会回来了吧?
他不愿去思考即便他做到了他一切可以做到的事情,依旧回不来这个可能性,只敛了眉目,轻轻同通天道:“师尊,弟子已经越来越强了。”
等他强大到一定地步,强到连圣人都奈何不了他的地步,他也许就可以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了。
等他继续强大下去,有朝一日,他也可以反过来保护他的师尊。
佛祖凝视着面前的通天圣人,平静无波的心中仿佛又落下了一颗小石子,轻轻溅起了一圈圈的涟漪,又微微抬起首来,瞧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另外两位圣人。
太清老子。
玉清元始。
玄衣白发的圣人带着几分审视望着他的模样,仿佛在思考着他来此地的目的。
周身冷冽入骨,仿佛冰雪凝结而成的天尊却一眼也没有看他,只专心地凝望着他的弟弟,眉尖隐约拧了一下,像是在纠结该不该朝着他走过去。
多年不见,他两位师伯倒是依旧没有变化呢。
佛祖无声地笑了一下,又对着通天撒娇道:“师尊,您再等等我啊。”终有一日,我一定会回到您身边。
通天静静地看着他,仿佛想说些什么,却又摇了摇头,轻轻叹道:“照顾好自己。”
别的为师都可以想方设法替你办了,只有这一点,到底是鞭长莫及,徒呼奈何。
佛祖含笑应下:“弟子遵命。”
……
通天圣人和佛祖私下交谈了许久,落在旁人眼中,就是佛祖自从圣人开口之后便莫名其妙地沉默了下来。众神仙们左顾右盼,互相打量着对方面上的神情,隐隐有了几分躁动。
昊天上帝默默地从宝座下爬了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又在瑶池的帮助下重新站了起来,幽幽地叹了一声。
通天师兄啊,能不能不要这么明目张胆地在师弟面前讨论玉帝换人做这件事啊,我会以为我哪里得罪了你,导致你对我很有意见的啊。
瑶池道:“岂不正好,要是孙悟空当了玉帝,你我难道不就可以清闲下来了吗?”
昊天又叹了一声:“也不是不行,就是我们到时候去哪里玩呢?”
“等到量劫结束,洪荒之大,九州四海,宇宙星辰,何处不可去?何处不能去?”瑶池理所当然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昊天想了一想,笑道:“也是。”
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他还需要担心没地方可以去吗?
就是不知道这世间,会不会真的有那么一天啊。
*
佛祖身边侍立着的几个伽蓝终究是忍不住了,他们在佛祖身旁小声地唤道:“世尊?世尊?”
佛祖停止了同他师尊的私下交谈,合十双掌,轻轻叹了一声,语气平和道:“圣人莫要开此玩笑。”
“天帝之位乃是鸿钧道祖昔日所定,岂是圣人您想改就能改的。”
通天道:“他是你们的道祖,却是贫道的师尊,只要我上去求一求,师尊他老人家说不定就同意了呢。”
三十三天上的道祖:“……”
造化玉碟默默地看着他。
道祖头疼地抵住了自己的头,重重地训斥了一句:“胡闹!”
造化玉碟猛猛点头。
又听道祖皱着眉头道:“难道是昊天为难他了?不至于吧,他胆子有这么大吗?以前也没有看出来啊。若不是看他行事向来谨慎,贫道也不会选他去当这个玉帝。不行,贫道得去问上一问。”
造化玉碟:“……”
实不相瞒,就您这个态度,您觉得昊天他敢吗?
昊天自然是不敢的。
被道祖惦记着的他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喷嚏,茫然地环顾了一圈,不知道是谁在心底念叨着他。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人,又将目光收了回来,重新望向了如来佛祖。
佛祖仿佛也被这个回答给惊到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就算鸿钧道祖再疼宠您,也不至于同意这么无理取闹的要求……”
通天微微一笑:“你大可以试试。”
佛祖沉吟了许久,方道:“既然圣人如此有把握,要不就这样好了。”
他望向了悟空,后者歪了歪头,笑眯眯地同他对视。
佛祖亦不由露出个笑来,温声对着石猴道:“我同你打个赌吧。你若真有本事,便一个筋斗从我这右手掌中翻出,那便算是你赢,我即刻便请玉帝到西方居住,把天宫让你;若是你做不到,你便回到下界,再修几劫,再来同我论个长短。”
旁边的昊天:“……”
把玉帝之位让出可以,到西方居住就不必了吧?
多宝道人,你怎么比你师尊还离谱起来了?!
佛祖拈花一笑,仍然是风淡云轻的模样,像是笃定悟空并不会拒绝,果不其然,那只石猴一跃三尺高,重重地同他击了一掌,以此盟誓:“那就这么说定了!”
通天眉头轻轻一挑,却是忽而回想起了天机中呈现的那一幕,那泛着金光的巨大手掌从天而降,宛如五指山般将那只猴子压了下去。他带着几分深思之色望着面前的佛祖,微微摇了摇头:“莫要欺负你小师弟啊。”
佛祖只笑:“弟子省得。”
但见悟空收起了金箍棒,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又绕着佛祖的手掌仔细地瞧了几眼,仿佛想看出其中有什么陷阱,未果,又干脆地运起神通,往那手掌心中一跳,霎时如入万里云海。
天空骤然无限高远,大地远远的亦瞧不见边际。
石猴一念所动,驾起祥云,径直就往天边去了。
佛祖朝着手掌心上望了几眼,唇边带着几分莫测的笑意,又对着旁边的通天圣人道:“依圣人之见,这只石猴能否脱困而出啊?”
通天呵呵地笑,懒得同他说话。
大师兄欺负小师弟,这结果还用说吗?
只是不到一会儿,佛祖的脸色却是骤然黑了下来,目光盯着那只石猴看,连嘴角都抽了一抽。
通天瞧了瞧他的脸色,又朝着他那掌心一望,一时讶异:“这……”
佛祖这回的目光是真的幽怨了起来:“师尊还说是弟子欺负小师弟呢,瞧瞧,如今难道不是小师弟欺负弟子吗?师尊您也看见了吧,难道还要偏帮小师弟吗?”
师尊沉吟了片刻,默默地望向天穹:“那为师只好……两不相帮了吧。”
佛祖终究笑了起来。
仿佛心满意足了似的。
通天垂眸看去,却忽而觉得心底隐隐泛起了几分心疼。
多宝……
元始如有所感,目光落在圣人身上,不由微微暗下了眼眸。
老子似有所感,慢悠悠地笑道:“怎么,后悔这么轻松放过他了?要我说啊,还是应该把我们弟弟关起来才是,这样的话,你我都不用为他担心了。”
元始闭了闭眼,仍然只道了冷冰冰的一个字:“滚。”
老子却不以为意地笑笑,从容地望着面前的景象。
再等等吧,再等上一等,元始终有一日会忍不住的。
*
天庭的正中央,佛祖的手掌心上。
悟空做完了坏事,又回到了原先的地方,得意洋洋地对着佛祖道:“如何?你服不服?”
佛祖瞪他一眼,没好气道:“你在我手掌心上做出这般无理之事,还问我服不服?你觉得我服气吗?小——师——弟——”最后几个字,佛祖乃是咬牙切齿道出,一个字一个字地灌入了石猴的耳中。
猴子捂着自己的脑袋,一时只觉头昏脑涨,睁眼一看,他刚刚写下的“齐天大圣到此一游”正在佛祖右手中指处,大指丫处,隐隐的,还能闻到一点猴尿臊气。
悟空:“……”
他沉默了片刻,无辜地朝着佛祖眨了眨眼睛,很是乖巧地唤了一声:“大师兄。”
他大师兄对着他狰狞一笑,落在他额头上的手指却分外轻柔:“罢了,你就这么去吧。”
悟空仰头望他,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忽而一笑:“那小师弟就去了啊。”
他倒退了几步,又原地翻了个筋斗,不知何时,金箍棒已然落入手中,神威赫赫,甚是瞩目。
那只猴子扬起脸来,目光转了一圈,将周围之人的目光尽收眼底,又仰起头来,对着旁边的通天圣人笑道:“师尊,弟子先行一步。”
通天静静地望着他,唇边的笑意温柔:“此一去,吾徒何时归来?”
悟空大笑:“不若踏碎凌霄,打翻灵山,往人间酣畅淋漓地走上一场,再回来拜于师尊身前!”
他话音刚落,天地间骤然电闪雷鸣。
众目睽睽之下,一只石猴挥动着金箍棒,猛然一跃而起,朝着头顶的天穹劈去!
万万载近乎无限的光阴之中,无数位神仙的目光之中,所有人都清晰地记住了这一幕:九霄神雷劈落的那刻,有一只猴子的身影映着漫天的雷光,手中金箍棒遥指向天,身形巍峨,宛如高山渊谷!
造化玉碟中的天道意识微微蹙起了眉头,带着几分不悦望向底下那只石猴,仿佛想要降下威压把他给逼回去。
一旁的佛祖拈花一笑,右手手掌往下一翻,五根手指化为五行山一座,便又将那只桀骜不驯的猴子压了下去。
他的声音漫不经心,却在刹那之间传遍了整个天庭:“石猴孙悟空,大闹天宫,欺天罔上,今日罚其在五行山下思过,刑期为——五百年。”
又有一道金光随着悟空遥遥下坠的身影而去,温柔地将他包裹在中央。
大师兄含笑对着他小师弟道:“此为须弥幻境,取得是‘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之意,在此间修行一年,外界方才过去一日,足以弥补你所缺少的修行时光。你且在此安心修行,待到来日脱困,至少有太乙金仙的修为,若是有机会的话,初步登临大罗金仙之境,亦未尝不可能。”
再怎么惊才绝艳之辈,若无足够时光的积淀,又如何能成为这世间举世无双的大能?
量劫在前,圣人亦是棋子,众生皆为蝼蚁,他只愿这只刚刚才出生不久的小猴子能够把握住这个机会,莫要同他旁的师弟师妹们一样,成了量劫中最为微不足道的一粒灰尘。
通天站在佛祖身旁,自然瞧见了他大弟子的小动作,不由侧首又瞥了他一眼。
佛祖回过首来,对着他师尊一笑,宛如昔日在碧游宫时的模样。
“师尊,弟子如今,是否依旧能猜到您的心思呢?”
通天含笑:“不愧是贫道的大弟子多宝,果然最合为师的心意,将截教交于你,贫道此生无憾矣。”
第134章
悟空在一片温暖的气息中沉睡着。
那气息包裹着他,像是来自母亲的最为温柔的怀抱。
无母无父,天生地养的石猴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暖融融的气息,但他可以去想象,倘若他也有母亲,那她的怀抱大底也会是这样的吧?
他带着几分欢喜莫名的眷恋和依赖,依偎在这温暖的气息之中,仿佛要一直一直沉睡下去,直到某一刻,他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孙悟空。”
石猴睁开了眼。
天地间的长风无声拂过海面,满山的瑶草奇花轻轻摇曳。青松翠柏郁郁葱茏地生长着,一条细细密密的藤萝从涧壑中垂落,两旁的果树之上坠着沉甸甸的果子。
熟悉至极的小松鼠正趴在他的胸口上,沉甸甸地压着他,棕色的大尾巴一甩一甩的,时不时拂过他的面颊,带来微微的痒意。
悟空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惊得小松鼠一跃而起,嗖得一声消失在了草丛之中。他则揉着鼻子,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带着几分不确定的神色。
这里是……花果山?
不对,他摇了摇头,这并不是他的花果山。
那是……幻境吗?
悟空眨了眨眼,思绪渐渐回归清醒,昏睡前听到的温和声音落入了他的耳中,一字一句,清晰至极:“此为须弥幻境……你可在此修行,此间修行一年,外界方才过去一日。”
“五百年弹指一瞬,万万载亦是匆匆过眼,太乙金仙指日可待,大罗之境亦非全然的虚妄。愿吾辈求道之人,不忘初心,砥砺前行,诸般劫难历尽,终有摆脱肉体凡胎,证得无上大道之日。”
伴着那落下来的金色手掌,佛祖垂首看他,眼底俱是笑意。
“小师弟,要珍惜这一次的机缘啊。”
机缘?
悟空一边往下落去,一边琢磨着佛祖口中的话,还未想个明白,便已经落入了须弥幻境之中,再度睁开眼来,便见长风和煦,草木摇曳。各种各样的果树散发着浅浅的香气,当然少不了他最爱吃的蟠桃。
他茫然地思索了好一会儿。忽而想起什么似的,急忙在自己身上翻找起来。
果不其然,通天在他拜师之初便交给他的玄门典籍、各门功法一应俱全,皆被带入了幻境之中。琳琅满目的玉简堆成了一座高山,足以支撑他从如今的境界一路修到大罗金仙巅峰,也就是世人常常说的准圣之境。
再往下看去,则是圣人意气风发,龙飞凤舞的字迹:《浅论如何证得混元大罗金仙之位,即如何证道成圣——以我为例》。
悟空:“……”
他默默地把这一卷玉简端端正正地放回了乾坤袋中,摇了摇头,为自家有时相当不着调的师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师尊啊,不要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塞进来啊!
这种东西是能随便乱给的吗?!
但不知为何,石猴的心却渐渐平静了下来,他望着他面前堆积如山的玉简,伸手轻轻拂过那莹润如玉的卷轴,以及那一字一字蕴含着莫测玄机与奥妙的字句,一颗道心从未有此刻这般坚定。
希望在这场幻境结束之前,他能把其中三分之一的玉简看完吧。
孙悟空想着。
*
凌霄宝殿之中,众人一时静默。
九霄神雷肆虐过的天空黑沉沉得可怕,更衬得那只石猴的身影高大而难以企及。恍惚之间,他们早已忘记了这场大闹天宫在一开始不过是个闹剧。到了现在,又有谁能把它当成一场闹剧?
漫山遍野的天兵天将没能拦住那只猴子,诸天的神佛也拿他丝毫没有办法,他最后大笑着朝天挥出的一棒,映入了多少人的眼中,竟令他们心底莫名生出一种畏惧之情。
天威赫赫,仍然能没让他为此低头,那这世间又有何人,能够令这只猴子心甘情愿低首呢?
元始亦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却不由微微抬起了眼眸,遥遥望着那一位红衣圣人。
通天……
你那么喜欢这只猴子,是因为你在看到他时,亦想到了你自己吗?
天尊闭了闭眼。
再度睁眼时,他平静地朝着他弟弟走了过去。
通天的思绪仿佛仍然停留在先前那个瞬息,肆虐的紫电雷光之下,悟空仰起首来,一瞬也不曾回首,只义无反顾地迎着头顶的天穹而去,哪怕和这片天地相比,这只才刚刚诞生不久的石猴是如此的渺小,可他到底没有后退半步,只坚定地朝着前方而去。直至多宝出手,将他镇压在了五指山下。
他低头看了一眼。
缥缈无垠的云层之中,已经瞧不见那只石猴的身影。唯有和煦的微风轻轻拂过了他墨色的发丝,温柔地抚过了他的心扉。
圣人微微垂落了眼眸,唇边噙着一抹浅浅的叹息,又在察觉到他兄长的脚步声时,轻轻转过身来,迎面对上了朝他走过来的元始。
后者的步履微微一顿,冷清的眼眸中映出了通天浅淡的笑颜,又听着他弟弟温声唤道:“哥哥。”
天尊静默不言,冷淡的眉眼却渐渐柔和了下来,雪化了似的,仿佛能察觉到春日即将到来的气息。
他浅浅地“嗯”了一声,什么也没有多说,只走上前来,轻轻牵起了他弟弟的手,缓声问道:“累了吗?”
通天摇了摇头,却回握住了元始的手。
兄长察觉到了这一点,眸光微敛,更加小心地握住了他的手,语气不由愈发温柔了起来:“这里的事情也差不多结束了,收尾的部分交给他们便是,又何须你费心?不如先同为兄回去,也好让他们把这乱糟糟的一片给好好收拾一下。”
通天闻言,瞧了一眼周围的景象,不由挑了挑眉梢:“这可真是……”
但见凌霄宝殿之中,案桌翻倒,杯盘狼藉,琼浆玉液涓涓流淌而出,地上不知何时还多了几个吃得干干净净的桃核,若是有人不注意一脚踩上去,怕是要栽个人仰马翻。神仙们各自瑟瑟发抖地躲在一处角落,并不敢插手中间的斗法,此时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冷汗,大呼一声侥幸。
此情此景,怎一番狼狈了得?
圣人又着重朝着截教弟子的方向望了一眼,却见他们虽说也随大流待在一边,脸上倒是不见惊慌之色,倒像是在说“撕!撕得好!就该这么撕!”一副明显在看热闹的样子。
师尊微微摇头,忍不住扶了扶额头。
不要做得这么明显啊。
不过说实话,悟空大闹天宫这件事,恐怕正对了他弟子们的胃口,作为被封神榜拘禁在天庭上的神仙,他们恐怕也想有朝一日能够掀翻这个地方吧?他又如何能苛责他们呢?
罢了,有什么后果就由他这个做师尊的来背吧。
通天一念想通,便又扬起脸对元始道:“哥哥,我同昊天师弟再交代两句,再同你回去吧。”
元始浅浅地蹙了下眉头,目光落在通天身上,仍然道了一声:“好。”
一旁的佛祖拈花不语,微垂着眉目,并不打扰两位圣人之间的对话,见状又微微一笑:“既然妖猴已经受罚,我也当离去了。”
通天的步子微微一顿,又凝眸望向了他的弟子。哪怕明知佛祖如今仍然需要待在西方,此刻短暂的相聚不过是偶然才有的机会,他依旧不由停住了脚步,静静地看着眼前之人。
若是这世间再无离别,那该有多好呢?
他的弟子在逐渐变强,他也在一点一点积蓄着自己的力量,他们都比过去的自己更加强大,却仍然不能撼动那冥冥之中的天数,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截教弟子才会重新聚在一起,重新做那碧游宫中的逍遥仙人呢?
他不相信这是自己的奢望,也不愿这仅仅是他的奢望,却依旧只能按捺住自己的心,静静地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等待,一遍又一遍的等待。
在命运的钟声敲响之前,所能做的一切唯有等待。
元始的目光落在通天身上,眸光渐渐又暗下了几分。在他身后,老子微微摇头,神色之中带着几分笃定。
把他关起来吧。
把他关起来就好了。
从此再也不必担忧通天的目光不会落在自己身上,从今往后,他只能注视着他一个人,无论爱恨别愁,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个人。
难道你不想这么做吗?
你本来就想这么做的。
元始听着自己心底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眸底的暗色愈发汹涌,在他几乎按捺不住的时候,又听见身前红衣圣人淡淡的声音:“既然如此,那你便离去吧。”
他的语气冰凉,仿佛对佛祖颇有几分不满。
佛祖平静地笑着,合掌轻叹:“还望圣人莫要为自己的弟子担心,五百载后,他自然能重获自由。比起他所犯的罪行来说,这不过是小惩大诫罢了。”
圣人闻言呵了一声,直接对着他翻了个白眼,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又转过身去,背对着佛祖,眉目间尽是冷淡之色。
佛祖微垂着首,什么也没有说,只唤了一声:“金蝉子。”
站在金灵圣母身边的金蝉子赶忙站了出来,见他师尊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听说你私下里曾出言不逊,轻慢佛法?”
金蝉子:“……”
师尊,您被您的师尊为难了,心下不爽,就开始为难我了吗?
当然,这种话他是丝毫不敢说出口的。
他只默默地低下了头:“弟子知错。”
佛祖:“既然如此,你也下界历劫去吧。”
金蝉子:“是。”
佛祖便带着他的二徒弟一道走了。
整个过程之中,通天不曾有一次回首。
唯有长风自空旷的天地间拂过,落在端坐在莲花座上的佛祖耳旁,轻轻同他道了一声“珍重”。
佛祖低垂了眉目,合掌轻叹:“弟子遵命。”
弟子,遵命。
第135章
当取经人纷纷下界历劫之后,待在东土的慈航终于收到了他多宝师兄的传信,跟他说他可以回来了。他先是松了一口气,感慨这次传道终于可以结束了,接着又生出了几分怅然若失的情绪,他要走了吗?
经过这些年他持之以恒的努力,佛门已经在东土上牢牢地扎下了根,香火愈发兴盛起来,常常有人来寺庙中上香,供奉香火,队伍远远的排出去老远,一眼望不到头。
他待在他的菩萨像边,偶尔垂眸望去,也不由为此讶异。
到了后来,已经基本不需要他自己出面宣扬佛法了,它自动自发地发展了下去,又逐渐融合了一些本土的东西,稍作调整,愈发显得繁荣昌盛。他也乐得自在,只偶尔出去转上一圈,剩下的大把大把的时间都在人间闲逛,时不时地捏个化身,在当地留下一段传说。
总体来说,他在东土的日子颇为愉快,就是时不时地也会遇到几个玄门中的熟人。他们常常以一种莫名的神情望着这位曾经的慈航道人,如今的观世音菩萨,一副欲言又止,一言难尽的神情。
慈航面无表情地端着他的仪态,手中的杨柳净瓶萦绕生机,裙裾翩翩,庄严华美,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后者沉吟了许久,方才唤一声:“慈航道兄……”
慈航斜斜地睨了他们一眼,不笑也动人,朱唇轻启,同他师尊一样,缓缓吐出一字:“滚!”
他们便默默地闭上了嘴,圆润地滚出了慈航的视线。
慈航:“……呵。”
除此之外,倒也没有能够令他头疼的事情了,他也就愉快地待在东土上摆烂,一点也想不起西天灵山上的日子。当然,偶尔也会想上一想,想他多宝师兄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把他喊回去,再想一想圣人之间的谋划,玄门与灵山之间的纷争,以及他们师尊能不能和小师叔和好如初……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也不能说乱七八糟吧,就是这些事情没一件是他能解决的,只能随波逐流,看着事情一步步发展下去,在命定的结局到达之前,谁也猜不到最终的结果。
慈航摇了摇头,很是无奈地为自己叹息了一声,又在察觉到什么时微微抬起首来,朝着远处望了一眼。
片刻之后,他站起身来。
姜俪已经走到了她寿数的尽头。
两个儿女守在她的床榻之前,双目含泪,捂着自己的嘴,竭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她一边轻轻喘着气,一边努力抬起手来,将那干枯的手掌放到他们的头发上,温柔地安抚着他们。
柏氏已经在十几年前就逝去了,她临死前拉着姜俪的手,问她还是不愿意改嫁吗?
姜俪依旧摇了摇头:“娘,我已经不想再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另一个人的手中了。”世道如此,世间女子如同浮萍一般,出嫁前要靠父兄,出嫁后要靠夫君,夫君没了又要靠儿子,她谁也不想靠,只想凭着自己的双手,安安静静地过完这一生。
所幸她被柏氏收为干女儿,又有一门刺绣的手艺傍身,这些年来虽然也遇到了一些麻烦,到底也是平平安安地过了下来。待她有了一定的积蓄,又拿出来帮扶贫苦孩童,日积月累的,她在当地也有了一些名望,这使得旁人更加不敢强逼她,她就这样十分特殊,也十分幸运地活了下来。
比她不幸的人有很多,遇到更为悲惨的事情的也更多,偶尔也会有人来寻她帮忙,她能帮则帮,帮不了的也不强求。人生在世,但求一个问心无愧罢了。
几十年匆匆而逝,姜俪也从旁人的口中听闻她那位曾经的夫君已经成了得道的高僧,辗转高门之间,为旁人所推崇备至,她一笑而过,依旧安安稳稳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他有他的大道,她亦有她的红尘,他不来打扰她,她又何须去记挂他呢?终究是无缘而已。
她一生,走到如今,无爱无恨,无悲无喜,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因而在瞧见慈航如同数十年前一样,手持玉净瓶,衣裙翩然,忽而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先是讶异了一下,又缓缓笑了起来:“好久不见。”就仿佛面对着一位久未谋面的故人。
她的儿女们瞧不见慈航,神色之中带着几分奇怪地唤她:“娘?”
姜俪朝着他们投去了一个安抚的眼神,又对着慈航笑道:“我快死了,恐怕再也不能给您亲自供奉香火了。不过我这两个孩儿颇为孝顺,在我死后,他们依旧会供奉您的。我一直都记得,当初是您救了我两次。这个恩情,姜俪此生都不会忘记的。”
两个儿女的神色看上去更加不安了,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似的,朝着前方空白的地方望去,迟疑着是不是该跪拜下去。
慈航凝视着垂垂老矣的她,想起当初那个明媚的姑娘。
他没有应下姜俪的话,反而微微一笑,朝着她伸出手去:“既然如此,你可愿以后一直供奉于我。”
姜俪微微怔然。
慈航道:“姜俪,你此生行善无数,修持己身,苦海渡尽,功德圆满,今朝寿数将尽,可愿同我一道,归于西天灵山?”
她愣住了,半晌,眼眸含泪,缓声开口:“愿。”
“姜俪愿以此余生,继续供奉观世音菩萨。”
慈航将手递到了她的面前,她低首看去,在两个儿女的帮助下,极为困难地直起了身体,将手轻轻放在了慈航的手中。顷刻间,耀眼的金芒温柔地包裹着她的身躯,她的魂魄悄然出窍,摆脱了那具即将腐朽化为泥土的身躯,金色的莲花缓缓浮现在半空之中,伴着梵音阵阵,显出一种无限庄严的天地异象。
屋外,正在为姜俪难过的人群震惊地抬起首来。
远处,有人坐着马车匆匆而来,听到外面的惊呼声时,下意识地掀开了车帘朝外面望去。竟是不知为何匆匆赶到此地的柏庄。
两个儿女终是朝着他们的母亲跪了下去,声音哽咽,却也包含着格外欢喜的情绪:“娘——”
姜俪怔怔地回过神来,低首望着她两个儿女,她站在金莲之上,衣裙翩翩,仿佛仍然是数十年前那个明媚动人的姑娘。
慈航的声音平和,替她敕封了菩萨的尊位。
又对着她的儿女招了招手:“你们可愿同往?”
他们二人受了爹娘的影响,至今也未成亲,称得上是无牵无挂。
他们对视了一眼,又朝着姜俪望来,片刻之后,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于是慈航伸出手去,下一个瞬息,两人化为两个粉雕玉琢的童子,欢欢喜喜地簇拥在了姜俪的身旁,依赖地牵着她的衣角。
姜俪一左一右牵着他们的手,望着慈航对着她微微一笑,脚下金莲一动,径直往西方灵山而去。
底下不乏曾经见过姜俪年轻时模样的人,此时早已震惊到无言,他们见她站在金莲之上,旁边又立着那位观世音菩萨,谁还猜不到发生了什么。
这这这,不就是传说中的白日飞升,立地成佛吗?!甚至是观世音菩萨亲自引渡她成佛!
众人难以置信,但想起姜俪这些年做的事情,又纷纷觉得十分合理。
“也该是姜俪成佛的。她这些年可做了不少善事啊。我们之前不是还盘算着给她立个长生碑吗?”
“她这一生,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啊。”
唯一不肯接受的也不过是那位柏庄罢了,他跌跌撞撞地从马车上下来,仿佛想追上那几道遥遥而去的身影,可又如何追得上呢?
缥缈的云雾之间,几道身影立于金莲之上,刹那之间已经行过了万水千山,往着西方灵山而去。
灵山之外,佛祖静静地等候着观世音菩萨的归来,遥遥望见他的身影后,合十双掌,露出个悲悯世人的笑:“师弟。”
慈航含笑上前,对着佛祖垂首一礼:“观世音幸不辱命。”
至此,佛法东传一事,终于是功德圆满。
*
缥缈无垠的九重天上,仿佛还残留着先前那场大战的痕迹。
广成子从南天门而来,一路上瞧见了不少兵戈铁马留下的刀痕枪痕,以及法术留下的深深痕迹,他一眼扫过,面上不言,心下却微微皱起了眉头。不过一只猴子罢了,闹出这样大的动静,甚至整个天庭的神仙都拿他没有办法,非要逼灵山上的佛祖出面。未免也有些太过头了。
虽说那些截教弟子上了封神榜后修为不得寸进,但也不至于连一只猴子都抓不住,硬生生让他闹出这样的乱子来。恐怕不是他们不能抓,是不想抓吧?
就是不知他师尊又为何纵容他们如此行事,丝毫不曾劝阻,还任由他们这般胡闹。
广成子摇了摇头。
想来是他师尊心中自有打算吧。
他也不再多想,只是遵照着元始先前的命令,前去三清殿寻他。
只是还未等他走近,就被外面的童子铁面无私地拦了下来。广成子停住了脚步,报出了自己的名号,又道:“乃是元始天尊召我前来。”
两位童子对视了一眼,犹豫了片刻,同他解释道:“先前天尊有令,他和通天圣人待在一起的时候,不容任何外人打扰,并非是我等不予通融。”
广成子微微一怔,抬眼朝着三清殿望去。
通天……圣人?
第136章
白梅纷飞的天地仿佛自成一界,絮絮的花瓣雨中,圣人低眸敛目的姿态宛如水墨丹青画卷中最为醒目的一笔。
元始俯身吻过他的唇角,一遍遍地啄吻过那柔软的唇瓣,又忽而将他压倒在这繁花之间。
那人的乌发散了彻底,发冠跌落在一旁,长长的衣摆浸没在满地的落花之中,似也染上了这清幽的梅香,纯粹的眼眸中倒映出了他的身影,浅浅的影子,落在一潭清幽宁静的眼瞳之中。
清清凉凉的,令他躁动不安的心又渐渐安定了下来。
通天微微仰起首来,眼前纷扰的繁花被无意的轻风吹拂着,落在他兄长的发间,仿佛沾染了昆仑山上絮絮的飞雪,几许之间,竟令他不知今夕何夕。
他安静地瞧了许久,忽而抬起手,撷取下一片小小的花朵,放在掌心之中,近乎出神地看着。
天尊如有所感,微微垂眸注视着他手中的落花,冷淡的眸微微透着凉意,伸手将那花朵拿走,再也不肯还给他。
通天微微睁大了眼,又好气又好笑地唤他:“元——”
话未道尽,余音尚在风中。
元始平静地垂落了眼眸,又低眸堵住了他的唇齿,迫使圣人闭上了自己的嘴。
他暂时,暂时并不想听那些不知所谓,毫无意义的字句,只想在每时每刻都在往下坠落的深渊之中,紧紧拽着他弟弟一道。
既然他已经为此挣扎苦痛,难道他不该陪他一起吗?
——本来就该一起的。
他们自生来便是一同诞生,也合该一道纠缠不清,哪怕是毁灭,也该是一道的。
元始俯下身来,一心一意地吻着他弟弟的唇,听着他愈发紊乱的呼吸声,手指拽着他的衣袍不放,眸光之中仿佛盛满了星星点点的星光,宛如银河一般,漫天星辰闪烁,一眼望去,似令他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世间的一切。
偏偏。
先前天庭上一幕幕的景象却在他面前一一闪现,包括大闹天宫之中,通天凝望着他那位曾经的大弟子的目光。
显而易见,通天对他那些经历过封神量劫的弟子始终是心怀愧疚的,他对被他们长兄送往西天灵山的大弟子更是怀着一种心疼的情绪。
他从来都是在意他那些弟子们的,因为这种在意,他会亲自涉足量劫,不惜违背天意,也要为他的弟子讨还公道,也因为这种在意,他曾经毫不犹豫地……与他为敌。
天尊的眸光中浸染着寒霜似的冷意。
——这是十分正常的。
上清通天,他的弟弟,向来怀着一种天真无畏的理想般的愿景,又被他们这两位兄长庇护着,被他们的师尊疼宠着,最终养成了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算起来也和他脱不了干系。
总归是他玉清元始一手纵容出来的。
那般天真的弟弟,永远温柔地注视着这世间的一切生灵,想要为他们求取一线生机,有教无类,慷慨无私地将大道传授下去,只愿天地众生,但凡有向道之心者,皆可以得道。
所以他的目光,注定不会永远只停留在他一个人身上。
这让他如何甘心呢?
毕竟他从头到尾,都是这样的贪得无厌啊。
通天喜欢他——要是能爱他就更好了。
通天是爱他的——要是能全心全意爱着他就好了。
通天已经全心全意地爱着他——那他的眼里为什么不能只有他一个人呢?
一步一步,近乎贪得无厌地索求着,渴望着。最终一不小心将他弟弟推得越来越远,也是十分合理的一件事吧?
所以说,还是应该把他关起来才对吧?
只要把他囚禁在自己身边,就再也不用担心别的东西了。
自那盘未有结果的棋局到刚刚结束的大闹天宫,元始反反复复竭力压抑着的情绪,终于在回到三清殿中时爆发了出来。
在那片纷纷扰扰,兀自落下的白梅林间,他低眸将他弟弟压在了自己身下。
通天扬起脸看他。
他兄长的眉目仍然是冷冷淡淡的,像是高悬于天际的孤月,冷清地注视着人间万万载。落在他唇边的吻却染上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炙热感,极具侵略性,一步步地想将他彻底占有,吞吃得干干净净。
或许这正是他想做的。
修长如玉的手指一点一点在身躯上游走,透过那一点单薄的衣料的阻隔,将那带着凉意的气息传递到了他的身上,微微低哑的嗓音在他耳垂边萦绕,反反复复,含着几分贪婪地唤着他的名姓。
他们的呼吸彼此交错着,双眸相对,视线纠缠,近到让人忍不住想要后退一步,避开这样过于亲密的,以致于透出几分危险的距离。
太近了。
通天带着几分恍惚在想。
就像是回到了开天之初,世界仍处于一片混沌之中,清气和浊气尚且没有分开,玉清之气与上清之气纠缠在一处,亲密无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时候。
在这世上还没有玉清元始和上清通天的时候,他们也早就已经长长久久地相伴在了一起,谁也离不开谁,谁也抛不下谁,直到盘古父神开天辟地的那一天为止。
广袤无垠的洪荒大地之上,他们第一次见到了彼此。
通天的吐纳声隐隐有些紊乱,他伸手抓住了元始的袖子,努力抬起眼来,断断续续地唤着他兄长的名字,仿佛想阻止他越来越过分的举动。
天尊低眸注视着他弟弟恍惚失神的眼眸,却只微微弯了下唇角,温柔地哄道:“别怕,不疼的。”
通天缓缓扣出一个问号,很想问一句元始这话是不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却又在下一个瞬息再也说不出话来。
像是预感到他会反抗似的,天尊垂眸抓住了他的两只手,再一次念动法诀把它们束缚在了一起,这一次的法诀比起之前在八景宫时更加繁复冗杂,显然也更加难以挣脱。
做完这一切后,他方才似安下心来,极为温柔地吻了吻他的额头,又一点一点地往下游走。
不对劲。
元始这状态,很不对劲。
通天在那密密麻麻落下的吻的间隙中凝眸望着他的兄长,灵台方寸处一片清明:“哥哥这是想做什么?”
元始仍然温柔地回答他:“想上你。”
通天:“?”
圣人的眼眸微微睁大,像是不理解为何他兄长刚从凌霄宝殿那边回来就发了疯,却不知道他的兄长早就已经为他发了疯。
不对,他是知道的。
元始想着,他那素来恶劣又任性的弟弟,分明是故意逼着他发疯的。他明明知道他那么爱他,偏偏不肯回报给他同样炙热的,抛却一切的爱意,偏要一心一意为他那些无关紧要的弟子打算,着实是太过分了。
他不肯给他,他只好亲自来取。
难道不该是这样的吗?
元始微微颔首,表示了肯定:就该是这样的。
所以他到底也没有松开通天,反而是更加温柔地哄劝着他:“为兄知道分寸的,定然不会让你难受半分。你且信一信为兄。”
你知道个鬼的分寸啊玉清元始!
不要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说这么可怕的事情好吧?!
通天就差破口大骂了。
他睁大了眼望着面前的白衣胜雪的天尊,忍不住礼貌地问候了一句:“哥哥,你脑子没有出什么问题吧?”
元始低垂着眉睫看着他,丝毫没有为他的话而生气,眼底尽是纵容宠溺之色:“尽喜欢胡说。”
“也就是在为兄面前,你方才这般任性妄为,恐怕是打心底里知道为兄不会真的怪你,才会这般随意吧?”元始淡淡地笑了笑,指尖又轻柔地抚过了他散落一地的乌发,近乎吝啬地将他弟弟拥入了怀中,不允许任何人窥探半分。
在通天瞧不见的暗处,天尊微微垂落了眉眼,压下眸底一丝病态之色。
“不过,你的想法确实没有错。”
通天:“……哥哥你脑子真的有问题?”
元始缓声道:“为兄确实不会怪你。”
只有在他玉清元始的面前,通天才会展现出和别人面前不一样的模样,相比在他那群弟子面前的靠谱和稳重,在外人面前秉持着圣人之尊的骄傲矜贵。
那个最为真实的,嬉笑怒骂皆喜形于色的上清通天,那个爱憎分明的上清通天,那个喜欢扯着他袖子同他撒娇,骗他说“哥哥我最喜欢你了”的上清通天,是独独属于他一个人的。
无论爱也好,恨也罢,他永远都是他弟弟心中最特殊的那个人。
没有人可以取代他的存在。
他怎么会不为之感到高兴呢?
元始微微勾了勾唇,眼底笑意清晰。
他望着眼前想方设法拖延时间,试图破解他禁锢法术的红衣圣人,眼眸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柔和的笑容:“通天还想着逃跑吗?”
“这是不被允许的事情哦。”
天尊轻轻叹了一声,修长的手指按在他弟弟的后颈项上,轻轻摩挲着那处敏感的肌肤,感受着怀中之人忽而颤栗的身躯,眸光愈发地暗了下来,又慢条斯理地开了口:“通天……要是你在一开始没有放松对为兄的警惕的话,或许为兄也不会这么轻易地得手,成功将你囚禁在此。”
“明明是恨着我的不是吗?为什么依旧在那个瞬间没有察觉到我真正的意图?”
元始一句一句地道来,说到最后一句时,终于显露出了他内心深处最为真实的情绪:“通天,你仍然是爱着我的,对不对?”
他捧起了他弟弟的面容,凝视着他的眼眸。
那样高兴,那样欢喜,竟带着几分虔诚的意味。
——“通天,你爱我呀。”
第137章
通天的眉睫微微颤着。
他被迫仰起首来,对上了元始的目光。他兄长的话落入了耳中,又好似不存在一般,眨眼便沉入了深海。
他落下的比新雪还轻柔的吻比他的话语更有存在感,一点一点,如大雪崩塌时天地倾覆般吞噬着他。
他松开了元始的衣袍。
又偏首避开了他执意压下的吻。
似抗拒,又挣扎,低垂的眉睫轻轻颤动,当真像极了一只在蛛网上徒劳无益地挣扎着的蝴蝶。因为有着世间最为流光溢彩的蝶翼,所以被捕猎者仔仔细细地珍藏到了最后,始终不肯轻易地吃掉它。
可无论捕猎者再怎么珍惜,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依旧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吞噬它,来消除内心永远也无法被满足的贪婪。
他弟弟因为自己的失误,一不小心落到他手上了。到了手上的东西,又怎么能把他再轻易放走呢?
元始垂眸端详着通天抗拒的样子,带着几分宽容地笑了笑,又重新将他抓了回来,圈在自己怀中,低眸继续着这个吻。
“元始!”
看看,生气了吧。
连一声“哥哥”都不肯喊了,一看就是气得狠了。
换做平时他大概已经忍不住开始哄他了,毕竟他又不是老子这个变态,总喜欢欺负弟弟玩(老子:……???到底是谁比较变态啊),现在嘛……
元始叹了一声。
哄还是要哄的,不如换个方式哄吧。
他低下首来,近乎爱怜地吻过他弟弟的眉眼,微凉的指尖却悄悄开始肆无忌惮地游走,顺着那熟悉的,敏感的地方,一点一点侵蚀着他仅有的空间。
怀中之人的颤栗更甚,想要避开他的手,偏偏怎么也躲不开,声音渐渐低哑,仿佛带上了一点若有似无的哭腔。
“元始……”
兄长笑着应了一声。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为什么还要再问一遍呢?
通天扬起脸来看他,那双眼睛那么好看,让他忍不住又想凑上去亲一亲。
“元始!”
声音又低哑下来,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你之前不是很能忍的吗?怎么,现在不装了吗?”
元始垂眸看着他弟弟,带着几分无奈叹了一声:“通天,为兄只是在克制,又不是真的是王八,能够一忍再忍,永远在忍。”
这话听来耳熟。
通天花了好一会儿的时间才艰难地回想起来,这是在回应很久很久以前他对他兄长的嘲笑。他自己都已经忘记了,元始却仍然记得清清楚楚,又在此时此刻拿出来噎他。
圣人面无表情:“我不介意你现在变成王八!”
元始摇头,宽容道:“又在胡说八道了。”
通天瞪他。
元始温柔地笑。
通天想跑。
元始顺手又把他逮了回来。
最后圣人终于忍不住抬起眼来,带着几分茫然不解地问他:“……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要这么做?
元始又叹了一声:“通天,你知道答案的。”
我知道?
他兄长在背后拥住了他,将他整个人圈入了怀中,又将下巴抵在他的肩胛处,贴着他的面颊,仿佛从这样的姿态之中,得到了无限的安心感。
“通天,我爱你啊。”
想要得到你,想要占有你,想要你的眼里只有我一个人,同样也是“爱”的一部分啊。是独属于“爱”的,永远也无法消除的,最为彻底的占有欲与控制欲。
即便是已经超脱于红尘之上的圣人,也心甘情愿在某一刻为此再度踏入这纷纷扰扰的尘世之中,所为的,也不过是那样一个人罢了。
他在他心上,亦是天上皎皎明月。
让他割舍不下,不忍抛弃,纵使大道在前,仍然忍不住牵住他的手,同他一道行于这苍茫尘世之中。
通天睁开眼,眼底透着几分失神,缓缓重复了一遍:“爱……”
元始在他背后颔首:“是。”
他纠缠着他的弟弟,低低地重复道:“通天,你是爱我的,我自然也是爱着你。”
他弟弟扬眸看他,却道:“……哥哥,时至今日,你为什么还在纠结着这样虚无缥缈的情爱呢?”
明明他们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分道扬镳,彼此仇恨,明知对方在欺骗自己,共同维持着这样一段虚假的近乎可笑的关系,永远也回不到从前的样子——为什么还要纠结着所谓的“爱情”呢?
元始的眸光冷了一瞬。
在落到通天身上时,又慢慢地融化了下来。
他又将他弟弟压在了满地的白梅花中,看着那如雪的花瓣铺了满满一层,像是这片天地赠予的最为洁白的云榻。圣人的眉眼艳姝,映着这纯白似雪的一片,愈发显得惊心动魄,令人久久无法移开目光。
他又不生气了。
哪怕他弟弟说的话并不是他喜欢听的。但是,谁让这是他的弟弟呢。
既然他说的话他并不喜欢,那就让他说点别的他喜欢听的,不就好了吗?
元始凝视着身下之人,干脆地下了决定。
便又重新覆盖了上去。
通天微微仰起首来,目光映入了满树纷然的白梅花。白衣墨发的天尊垂眸凝视着他,眼底藏着许许多多的,他看不明白的情绪。那些情绪压得那么深,像是看不到底的深渊,仿佛随时都会将他整个人吞噬殆尽。
他在吻他,一遍又一遍,又一点一点地深入,仿佛那些克制已久的情绪,终于要在此刻彻底地爆发出来,拉着他一道坠入这永无止境的深渊之中。
他被迫仰起首来承受,手指无力地抓着身前之人的衣袍,却挣脱不开他的兄长,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深陷其中。
又眼睁睁地看着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搭上了他的衣带,额间又落下了一个再轻柔不过的吻。
瞳孔微微收缩了一瞬,嗓音低哑得连他也分辨不出自己的声音,只觉得颤颤巍巍的,仿佛在说“停下”。
一向纵容他宠纵他的兄长,却难得没有听从他的话,反而愈发的变本加厉。
再这样下去的话……
通天难受地蹙起了眉,仰起首来望着元始,试图从他的神情之中判断出他的想法。他在想些什么?又为何突然这般……这般过分?
是……因为最近发生的事情吗?
通天在想。
除了这个也没有什么别的理由了吧?
他兄长和他弟子们的争端,对他而言,就像是一个永远也无法找到合适解法的难题,要是真的能同老子说的一样,快刀斩乱麻,直接割舍掉一部分,这个问题就不会再成为问题了吧?
其实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办法吧,舍弃掉并不重要的那部分,保留下自己最想要的,哪怕抛弃的时候心里会难过一点,以后总会好起来的。
圣人与天地齐寿,有着漫长到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的时间,随着时间的流逝,哪怕那些曾经以为刻骨铭心的东西,也会在时间的冲刷之下一点点淡化。
他总会一天会忘记他们的,只要他不再去想,不再去惦记……
他真的可以吗?
通天沉默了一瞬,凝视着面前冰雪般冷清的天尊,在一切难以挽回之前,手指终于微微一动,顷刻间,元始设下的禁制再度破碎开来。
关得比以前久了一点,不过还好,他还是可以解决的。
元始如有所感,眸光暗了下来,袖中的手指捏紧,下一个瞬息,便要毫不犹豫念起另一个囚禁的法诀。
可他的躯体忽而僵硬了起来,近乎难以置信地垂眸望去。
通天拽住了他的袖子,微微闭上了眼眸,仰起首来,试探着捕捉着他唇瓣的位置,又慢慢地,极轻极轻地吻了上来。
像是吻着春日枝头第一缕阳光,亦或是昆仑山上悄无声息落下的第一片雪花,那般温柔,透着些小心翼翼的味道,就像是不忍心惊动一只匆匆从草丛中探出头来张望着他们的灰兔。
轻柔的,温暖的,令他骤然忘记了一切的吻。
元始怔然地望去。
像是不明白他的弟弟为什么没有趁机跑掉。
明明,明明他已经挣脱了他的法术,只要他想,便可以轻而易举地离开。他总是拦不住他的,他怎么也拦不住他……为什么,他又留下来了呢?
因为这种情绪,这个脱离了他设想的意外,哪怕在察觉到隐约熟悉的阵法波动时,他也没有避让一二,只是怔怔地看着通天的动作,直至阵法彻底成型。
是束缚的阵法。
同样有着禁锢的作用。
元始低眸看去,发觉阵法的力量正作用在他身上,将他圈在了此处的白梅林中。他动了动手指,发觉那力量骤然沉重了一分,像是不欲他随意动弹。
……是在报复他之前的行为吗?
元始想着,又抬眸望向了他的弟弟。
也是,他是该生气的。他做出这样的,完全违背了他弟弟意愿的强迫行径,他又怎么会不生气呢?哪怕是想报复他,也是应该的。
可是面前的红衣圣人弯起了眼眸,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唇角上扬,仿佛是极欢喜的模样:“抓住哥哥了呢!”
他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看他,懒懒散散地开了口:“要是能把哥哥关起来就好了,这样的话,哥哥就再也不能对我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了,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我的身边,负责天天哄我开心。”
元始:“……”
他下意识斥责了一句:“胡闹!”耳垂却又控制不住地泛起了绯色。
通天睁大了眼,像是生了气:“怎么就胡闹了?哪里就胡闹了?哥哥可以施法囚禁我,我就不能布置阵法囚禁哥哥了吗?我要是胡闹了,那哥哥难道不就更胡闹了吗?”
元始:“……”
他又沉默了,像是说不出话来辩解。
通天却仿佛赢得了这场辩论的胜利似的,唇边的笑意愈深,扬起脸来盯着他看了许久,又轻轻地靠了过来。
白梅的香气又近了几分,连带着绯色的衣角,亦自满地的纯白花瓣中拂过,一点点朝着他的方向靠近。
他的心脏隐约跳得快了几分。
一声连着一声,快得仿佛要从胸口处跳了出来。
元始目不转睛地看着通天,看着他靠得离他越来越近,最终轻轻地,依偎在了他的身旁,头倚靠在他的肩膀上,安安静静地闭上了眼。
“……”
元始张了张口,仿佛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身边之人仍然是一副懒散的样子,双眸微闭,又微微弯起了唇角,浅笑依依:“哥哥这般胡闹,弟弟定然是要惩罚一二的——”
懒懒散散的声音飘飘忽忽地落在他的耳边,玩笑似的,让人分辨不出真假。
“不如就罚哥哥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待在我身边,一直一直,陪着我吧?”
第138章
“不如就罚哥哥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待在我身边,一直一直,陪着我吧?”
静谧无声的天地之间,身旁之人的话好似梦中呓语,分明落在他耳中,却宛如人世间一场仓皇大梦。元始一字一字耐心地听了,因为听了,反而不敢置信了。
这到底是他弟弟的戏言,还是他真实的心声呢?亦或是,两者兼有?
他分辨不清,忍不住开口问他:“通天……”
肩膀上的重量却又忽而沉了几分。
元始垂眸望去,只见红衣圣人眉宇间微微带着几分倦意,轻轻闭着眼眸,安静而脆弱地靠在他的肩膀上,过了一会儿,头又朝着一边歪去,像是倦极了的模样,不知是因为先前的一系列事情,亦或是被他这一番折腾。
他动了动唇,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只能垂落了眉眼,怔怔地看着靠在他肩膀上的圣人。
阵法的光充盈在白梅林中,连带着拂过此间的风也放缓了几分。极为轻柔的风轻轻拂过两人重叠在一处的衣摆,是绯色如梦,亦是白衣胜雪,此时此刻却仿佛再也不分彼此,只亲密无间地依偎在一处。
诚如他弟弟所说的那样,他一动也不能动,只能这样静静地注视着他。可不知为何,偏偏在这样的情境之下,他的心却是一点一点地安静了下来。比起之前,更为平和,也更加安定。
也许是因为在通天随口道出的“惩罚”之中,也将他自己圈入了其中。
他“罚”他待在他的身边,一直一直陪着他。
说是惩罚,这难道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至于“什么都做不了”……
元始缄默不语,凝视着身旁之人,微垂了眉眼,终是轻轻叹了一声。
罢了,到底是他做得太过分了,也怪不得通天要生气的。
他也不是非要……非要这样做的。
他只是……那个瞬息,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心……想彻底地拥有他的弟弟,想完完整整地占有他,想借此填补心中那永远也填不满的欲求。
为什么他的弟弟,上清通天,不能是他一个人的呢?
他们之间,好像永远都隔着那么多的东西。
越来越多,永无止境,渐渐将他们两人推得越来越远,再也回不到曾经的模样。
经历过曾经的人,又岂能对此甘心呢?
他终究是……不甘心啊。
元始闭了闭眼,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捏紧,一点一点等待着阵法的力量虚弱下去,又不由睁开眼来,静静地看着身旁之人,眼底带着说不出的恍惚之色。
长风吹拂起满地落花,徐徐地打着转儿,飘飘然落下。
隐约间,又是一场昆仑山雪。
*
广成子已经在三清殿外等待了一段时间。
他偶尔会抬起首来,朝着三清殿中瞧去,仿佛想探知他师尊的想法。片刻之后,又微微摇了摇头,垂下首来,恭恭敬敬地等待着。
无论他师尊想要做什么,都不是他这个做弟子的可以置喙的。
只是听到童子提起通天圣人……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封神之中的一段旧事。
那时的天地晦暗无光,劫煞蒙尘,他奉师尊之令在那里等待着火灵圣母的到来,既是为了保住姜子牙的命,也是为了阻拦火灵圣母。她手中的金霞冠虽然是圣人所赠,也抵不过他早有防备,穿上了与之相克的扫霞衣。
金霞冠,扫霞衣。
从这两件法宝的名字也可以看出,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要让火灵圣母陨落于他手中。
尽管他并不明白为什么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师尊便已经炼制出了这件法衣,又怀着怎样的心思将之交给了他,但那并不重要,封神乃是众生所向,煌煌大势所驱,一人之死,不过是九牛之一毛,着实是微不足道极了。
所以他打死火灵圣母之后,拾起她的金霞冠,径直往碧游宫去时,也什么都没有想,只当这仅仅只是寻常的一件小事。
截教弟子为之愤怒。
这很正常,毕竟他打死了他们的同门师妹,生气也是在所难免的。就算他们再怎么生气又能如何,难道还能当着他们师尊的面不管不顾过来揍他吗?
——终归是不敢的。
毕竟名义上他们阐教代天而行封神,所行之举堂堂正正,那些人自己犯了嗔念动了无名之火,踏入这场劫数之中,落个身死道消的下场,也是他们咎由自取,便是闹到圣人面前,他们也没有什么道理可言的。
广成子很是平静地踏入了碧游宫中,并不畏惧旁人对他的怒目而视,只恭敬地拜在他们那位小师叔,通天教主的座下,口称:“弟子愿师叔万寿无疆!”
又将金霞冠奉上。
通天垂落了眉眼,仿佛在静静地打量着他。
他继续道:“弟子启师叔:商王帝辛恶贯满盈,所行无道,今日西岐武王应天顺人,吊民伐罪,乃是天命所向。不意师叔教下门人火灵圣母仗此金霞冠,前来阻拦武王,恃宝行凶,残害无辜,先是伤了龙吉公主与洪锦,又险些杀了姜子牙。弟子奉师尊之命,再三劝阻,仍然不得阻拦,最后迫于无奈之下,不得不动用了番天印。不意正巧打中顶门,以绝生命,实属无奈。弟子特将金霞冠缴上碧游宫,请师叔法旨。”
旁边的截教弟子更加激动了起来。
有人高声骂他胡说八道,说他分明是故意打死了火灵圣母。
有人痛斥他欺辱截教,打死他们的师妹,却又这般明目张胆地找上门来。
广成子仍然平静至极,只低垂着首,静静地等待着通天的意思。
他不知道通天有没有看出什么,只见得圣人一角垂落的纤长衣摆,那人仿佛摇了摇头,垂眸轻轻叹息了一声,并没有怪罪于他,只温声道:“此乃我门下弟子之过,与你无关,广成子,你将金霞冠留下便离开吧。”
广成子似乎想抬头望一眼他们小师叔的神情,却克制住了自己的想法,恭敬地应了一声,便从碧游宫中离开。
一步踏出蓬莱仙岛,果不其然,就被那些截教弟子给团团围了,为首的便是龟灵圣母,怒气冲冲,要仗剑来砍他。
广成子摇了摇头,干脆利落地选择了折返回去,寻他师叔求救。
通天听了他一番话,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龟灵圣母喊了过来,肃了面容,严厉地训斥了她几句,又将她革出宫外,不许入宫听讲。龟灵圣母抬起头来,有心想解释两句,通天却只摇了摇头,让她自己下去了。
即便如此,到了后来,龟灵圣母仍是追随她师尊入了万仙阵,转而遇到了血翅黑蚊,最终命殒当场,近乎魂飞魄散。
广成子低垂着眉目,却也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看到龟灵圣母离开了,他方才第二次离开碧游宫。
——然后就被围住了第三次。
广成子习以为常地叹了一声,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说这些截教弟子不听他小师叔的话吗?当着他们师叔的面却分明丝毫不敢造次,硬生生忍着等他踏出蓬莱仙岛,才来上前把他给包围了;说他们听他小师叔的话吗?又好像确实一个个的都不怎么听的样子,也许是知道他们师尊不管如何,都不会真正责怪他们吧?
不过这对他而言,对阐教而言,或许是一件好事吧?
广成子静静地想着,看着黑压压的一群人包围了过来,大概是吸取了龟灵圣母先前的教训,终于打算发挥人海战术和本土优势,决不允许他从他们手上溜走。
当然,他们最终还是没有拦下他。
他一抬眼瞧见这情况,早有准备之下,也历经了一番艰难险阻,到底还是跑回了他们小师叔面前。
——如此,便是三谒碧游宫了。
通天撑着一张脸,看着他第三次跑了进来,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广成子仍道:师叔,你那群弟子在找我麻烦,完全不想放我离开的样子。
于是他顺顺利利地听到他们小师叔把他门下所有人给骂了一遍,训得他们个个都低下了头,沉默不语,又挥了挥手,让他速速离开,别再出现在他面前了。
他终于成功地离开了碧游宫。
有惊无险,堪称顺利。
确实是相当顺利的。
因为下一次他再次见到那些截教弟子们的时候,便是在诛仙阵中了。
封神一劫,至于此刻,才算是彻彻底底的劫数将尽,功德圆满。
天地间无数仙神们的死去,封神榜上一个个魂魄飘飘荡荡而来,终于成全了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封神量劫。
他望着他们小师叔站在封神台上,长发散落,长剑斜指,唇边的笑意冰冷刺骨,却一眼也未曾看他。
他仍然道:此事与你无关。
所以他从头到尾只质问着他们师尊,问他为何要布下重重棋局,陷他截教于如此地步。他也恨天意,恨天意无情,恨天道残酷,终究是让他的弟子填了这封神榜,再也做不了逍遥自在的神仙,又失了这性命,化为灰灰,从此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也寻不到他们的身影。
他那么恨,恨到险些要毁灭这个洪荒,重立地火水风,再创造一个新的世界。
鸿钧道祖摇了摇头,无奈至极,到底是亲自下界,带走了他的弟子,将他囚禁在紫霄宫中,弹指一过,便是流水般匆匆而逝的千百年。世间再无人听闻通天圣人的消息,几乎所有人都相信,鸿钧道祖再不会把他的弟子放回洪荒了。
他们这些阐教弟子们,自然是各自回了各自的洞府,悟道修行,体悟大道,再不问这世间纷纷扰扰。那所谓的红尘杀劫,起初确实颇为惊心动魄,但渡过去了,好像也就这样,算不了什么。
他只是偶尔去过天庭一趟,遇见过那位被他师尊封为斗姆元君的金灵圣母。
那时离封神量劫还未过去多久,金灵圣母望向他的眼神之中,还会流露出几分鲜明的恨意,远不是后来的从容不迫,风轻云淡。她望向了他,唇角艰涩地动了动,终是寒声唤了他一句:“广成子。”
他垂眸:“金灵师妹。”
“好一句金灵师妹。”金灵冷笑了一声,“广成子,我们截教输了,乃是我等技不如人,怪不得你头上,但是广成子,我们师尊待你一向颇好,你做出这样的事来,心里就不会感到愧疚吗?!”
她的声音冰冷:“三谒碧游宫时,师尊同你说火灵一事皆是我等的过错,我教门下弟子犯戒身亡乃是我等咎由自取,与你无关,若是还有人犯戒,任由你打。你三次跑回碧游宫中,他三次保你无恙,我们同他辩解,他同我们说——‘我看广成子亦是真实君子,断无是言。你们不要错听了。’”
金灵圣母一字一顿:“他说你是真实君子……广成子!你心里就不会有愧吗!”
广成子抬头,神色依旧淡淡:“我乃阐教圣人座下大弟子,金灵师妹同我说这个,未免找错了人。”
“与其问我愧不愧疚,师妹不妨问问你们自己,若是你们当初肯听从师令,勿要踏入劫数之中,也不至于连累圣人到如今地步。时至今日,难道你们还不思己过,妄想一味推卸责任吗?”广成子道。
他从容不迫地反驳,等待着金灵的下一句话。
对面的金灵圣母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一言不发,又忽而垂下首来,拿袖子挡住眼睛,任凭泪水一点点润湿眼眶,竟是失声痛哭起来。
远处,云霄仙子仿佛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匆匆行了过来,扶起了她的师姐,又对着他冷淡地颔首:“道友,告罪了。”
便扶着她师姐离开了。
广成子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凝眸朝着远处看去,瞧见云霄耐心地安慰着金灵,周围的人朝着她们看了一眼,又悄悄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他的目光之后,赶忙低下了头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
他又站了片刻,方才摇了摇头,甚是莫名地离开了。
真实君子。
他念了一遍这四个字,心中却仿佛什么也没有留下,很快就将之抛在了脑后,继续平平淡淡地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
直到他们那位小师叔忽而从紫霄宫中归来,又掀起了诸般动荡。
直到他们师尊不知为何突然召他前来九重天上。
站在这三清殿上,意识到他可能又要见到他那位小师叔了,广成子方才从冗杂的思绪之中,花了片刻的时间,想起这段陈年往事来。
真实君子。
他小师叔是从哪里看出这四个字的?真是奇怪极了。
他摇了摇头,很快将这件事重新抛在一旁,只略带苦恼地想着:他师尊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召他进去呢?
犹豫了片刻之后,广成子到底走上前去同一旁的童子道:“劳驾道兄帮忙问一问天尊,他此时可有时间召见我?”
童子们面面相觑,咬着手指纠结了一会儿:听说这位广成子乃是元始天尊座下的大弟子,说不定天尊会想见一见他,可是天尊刚刚也说了不想见外人……
童子纠结了半天,抬首道:“说好了只是问一问哦?”
广成子拱了拱手:“广成子在此谢过。”
童子们互相看了一眼,到底是派出一个人去寻天尊了。
广成子松了一口气,方才直起身来望了望面前的三清殿:想必他马上可以进去了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师尊始终没有说话,按理来说他师尊身为圣人,也该察觉到他的到来了才对……
还有他那位通天师叔……
真实君子。
……真是太奇怪了。
第139章
不知过去了多久,元始轻轻动了动手指。
他低眸望去,只见依偎在他肩膀上的通天已经渐渐睡着了,双眸紧闭,眉睫微垂,靠在他肩上的头一点一点的,顺势就要朝着一旁滑了下去。来不及思考,他下意识抬起手来,顶着阵法的压力,接住了倒了过来的通天。
冰冷的怀抱之中,陡然落入了一个温暖的透着春日气息的身影,像是漫漫长夜终于渡尽,一轮曜日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刹那间金光万丈,驱散了心头所有不可言说的寒意。
一霎之间,他心中仿佛什么都没有想,只顾着低下头来,怔怔地望着怀中的身影。
“通天……”
他唤着他弟弟的名字,轻轻抱住了他。
这一次,他什么也没有做,只静静地望着怀中之人,又微微收紧了手臂,无声将他拥紧,任凭圣人在他怀中安然睡去。外界的世界纷纷扰扰,运转不息,爱恨互相纠缠,始终不肯放过彼此,唯有在这片小小的白梅林中,他们方得了片刻的安宁。什么也不用去顾忌,也不必花费心思去揣摩对方的心思,更不需要反反复复地算计,于是只剩下了简简单单地相守相伴。
往日视若寻常之物,到了今日,终究是成了他们的不可求,再难得。
后悔了吗?
元始天尊垂眸问自己。
冷淡出尘的天尊低眸望着怀中的红衣圣人,一点一点缓慢而平静地抬起手来,轻轻抚过他弟弟的面容,微凉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那熟悉的容颜,自那潋滟多情的眉眼轻轻划过,落在微挺的鼻尖,又轻轻触碰着那柔软至极,氤氲着水色的唇瓣。他忍不住就要俯下身去,继续纠缠着他弟弟的唇舌,却又沉默着按捺住了自己的心思。
不能再让他生气了。
他想。
也不能再让他难过了。
他迟疑了。
明明在一开始的时候,他的本意也不是为了伤害通天,为什么到了后来,事情偏偏朝着他预想之外的方向近乎失控地发展了下去,即便是他,也再也无法阻止事件的进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向前发展,轰轰烈烈地将所有挡在它面前的东西通通撞碎。
他到底是……伤到了他的弟弟。
元始沉默着抱紧了怀中的圣人。
所以他恨他也是十分合理的一件事。
可他不想让通天恨他啊?
在最初的时候,在一切尚未发生的时候,他的初衷难道不是希望他弟弟只爱他一个人吗?
事情到底是怎么发展成如今这个样子的呢?
他们之间,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呢?
元始的神色中带着几分不解,又忍不住垂眸望着安安静静在他怀中睡去的通天,眸光下意识温柔了下来。那目光比这世间最轻柔的风还要柔软三分,比缠绵春日里最温暖烂漫的阳光更为动人心魄。
他垂落了眼眸,在阵法之中慢慢地换了一个姿势,任由通天靠在他的怀里,长发垂至膝上,安安静静地沉浸在缥缈无垠的梦乡之中,又极为温柔地替他拂去了面颊上翩然落下的花瓣,以防止这些花瓣侵扰了他弟弟的梦境。
唯独不知,在通天此刻的梦境之中,可会有片刻梦到他吗?
庭院之外,小童子探头探脑,很是紧张地打量了一番,又小小声地唤道:“天尊?天尊您在吗?”
无人回答。
他踌躇了片刻,又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我,我进来了啊?”
还是无人应答。
他满脸纠结,在外面转了一圈又一圈,到底是心一横,朝着庭院之中走去。
白梅林静静地伫立在暖融融的天光之下,入目所见皆是纷纷扰扰,纯粹无瑕的花朵,满树的繁花开遍,脚下亦是遍地的白梅花瓣,清幽的香气浮动在梅花林中,童子一步踏入,就仿佛踏入了一场人世间从未有过的绮梦之中。
俗世的纷扰远去了。
红尘的烦恼也不见了踪影。
一切天地间不该存在的繁杂和庸俗,通通在这片白梅林中消失不见,仿佛整颗心都在刹那之间安静了下来。
小童子呆呆地仰起首望去,一时之间竟是不舍得再往前踏出一步。就好像他的到来,与他将要讲的事情,注定会打扰此间的安宁与平和。也许他不该答应广成子的,只要他不来,这里便永远是这般清净出尘,远离世俗的模样。
可他来了。
他一来,便将外界的纷纷扰扰再度带入了这个安静的世界之中。
他朝着前方走去,一步一步,心里难得生出了几分懊丧的情绪,却也只能顺着这条路慢慢地走了下去,直至走到注定的尽头。
远远的,他抬起首来,顺着长风吹拂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株开得正盛的白梅树下。
那位淡漠出尘,冷淡得仿佛太阴悬月的天尊正静静地端坐在满园清冷出尘的白梅之中,衣袂曳地,身姿如玉,愈发显得缥缈出尘,不似世间应有之人。那双素来矜贵傲慢的眼眸之中,此时此刻却仿佛流转着皎皎明月最为轻柔的似水月光,微微低垂着,凝视着怀中那道红衣的身影,专注到了极致,便再也看不见旁人。
小童子屏住了呼吸,抬起眼来,一瞬不瞬地望去。
在那纯粹柔和的天光之下,红衣的圣人安然沉睡在他兄长的怀中,艳绝的眉眼难得显露出几分柔和的神色,远远望去,竟让人生出几分脆弱易碎的感觉。世间连城易碎,绝艳易凋,自古美人难见白头,莫不是说的皆是这般景象。
就好像……那些最为珍贵的东西,最为割舍不下,恨不得捧在掌心之中细细呵护的佳人,偏偏是这世间最难以留住的。
越是想留下,越是难以留下。
就好像这天意在嘲讽着世人的痴心妄想,竟然妄想凭借着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力量,就想留下这世间最为独一无二的珍宝。所以到头来,纵使千般挽留,万般费心,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有些人,有些事,注定是凡俗之人留不住的。
小童子带着几分茫然地想着:可是,那可是通天圣人啊。
为什么在那个瞬间,他竟会生出这样奇怪的想法呢?
元始如有所感,目光锐利,倏地朝着童子所在的方向扫来,眼底隐约带上了几分不悦的情绪。小童子整个人一抖,下意识就低下了头:“启禀,启禀天尊……”
他的声音隐隐有着几分颤抖:“广成子前来拜访天尊,不知天尊可有空见一见他……”
元始道:“我先前同你说,不要让任何外人前来打扰。”
可是……可是,那不是您的弟子吗?
他像是有些不明白,又在望向那位红衣圣人时,转而微微的恍然。
原来……是这样的吗?
这位天尊的心里……竟然是……
小童子低下头来,只觉得自己隐约明白了什么,额头上却冒着涔涔的冷汗,一时之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直到一道声音传来,将他从水深火热之中救出:“广成子?”
通天在旁人踏入他的阵法之中时便似有所感,在梦境之中眨了眨眼睛,神智渐渐苏醒了过来,又听到小童子口中的话,便自觉明白了什么。
广成子来找元始?
还是说……他兄长召见了他这位师侄?
他思绪一转,便已确定了正确的答案。
是他哥哥召见的广成子吧。
圣人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声,眉眼微垂,手指轻轻一动,便解除了他为他兄长布置下的阵法。后者只觉身上的束缚忽地一松,下意识垂眸望向了怀中之人,眼底情绪明灭不定,忽而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通天扬起脸对他笑:“哥哥,既然是广成子师侄来了,何不让他进来呢?”
元始低眸看他,唇角微动,却一言不发。
通天却仍然笑意盈盈:“就是我们如今这模样,可不太好见人呢。哥哥不如同我一道先去换身衣服?”
元始的目光顺势落到了他弟弟的身上,以他的角度,自然能够瞧见圣人身上先前在他失控之下留下的点点红梅痕迹,一点一点,直至没入了衣袍深处。也不知他当时是多么过分,才会做出这样的……这样肆意妄为的失礼之举。
他袖中的手指捏紧,半晌方才沙哑了嗓音道:“……好。”
通天方才转身对一旁垂首不语的童子道:“劳烦你去转告广成子了,让他先行进来,在殿中坐着等待一会儿,我们过会儿就来。”
童子丝毫不敢抬头去看他们两人,闻言只顾着胡乱点头,一副紧张至极的样子。
通天见状不由摇了摇头,从元始怀中起身,在广袖里找了一圈,寻出了一串不知何时在人间买来的糖葫芦,低下头来,顺手就塞到了小童子的手中,笑道:“拿着吃吧。”
“是甜的哦。”通天道。
小童子悄悄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还未瞧见什么,就被通天顺手摸了摸脑袋,又唤来一阵清风,将他好好地送了出去。
元始站在他身后,凝视着通天一连串的举动,又见他弟弟转过头来,对着他轻轻一笑,一句话也没有问他,只笑道:“哥哥,我们走吧?”
他道:“好。”
第140章
紫霄宫中。
鸿钧道祖微微垂首,听着昊天同他汇报天庭上,以及洪荒之中发生的诸般事情,尤其将西天取经的情况着重交代了一下。他淡淡地听着,全程不曾开口插话,神色亦不辨喜怒,丝毫看不出他心中的想法。
昊天面上肃穆,心底却已经无声地呐喊起来:救救我救救我,谁来救救我啊QAQ
独自一人面对着鸿钧道祖的他真的压力超大的啊。
尤其是对方正盯着你汇报工作总结,偏偏还一句话都不说的情况下,他完全止不住内心的胆战心惊,下意识地开始反省起自己这百年的工作情况来,以他这些年的兢兢业业,踏踏实实,应,应该没出什么问题吧?
老爷啊,你说句话啊_(:з」∠)_
你这样我很害怕的你知道吗?
“通天这些年过得如何,和他两个兄长相处得可还好?”
昊天:“啊?”
道祖垂眸,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
“哦哦,通天师兄啊……”昊天晃了晃脑袋,回过神来。
虽然这和他设想的不太一样,但是好歹他们家老爷终于开口说话了不是吗?尽管他看上去并不是很关心他的工作总结……一时之间竟不知这对他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昊天边胡思乱想,边揣摩着鸿钧的想法,斟酌着回答道,“师兄看上去还挺好的,平时同我们也有说有笑的,至于他和另外两位圣人……”他停顿了片刻,想起被硬生生砸了两次兜率宫,却拿通天丝毫没有办法的太清圣人,以及那位元始天尊牵着他弟弟的手旁若无人踏入凌霄宝殿时的样子,脸上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昊天:“应该……也挺好的吧?”
鸿钧问:“应该?”
昊天挠了挠头:“就是他们看上去确实颇有矛盾,但目前仍然相安无事的样子。”
鸿钧摇了摇头,想起他那位向来张扬肆意的小徒弟,到底是扶着额头,轻轻叹了一声。
昊天垂首肃立,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又听鸿钧垂下首来,颇为奇怪地问了他一句:“你管理三界这百年来,的确没有出现任何异常的事情吗?”
昊天小心翼翼地问:“通天师兄突然下界这件事算吗?”
这百年以来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大了吧?至今他都没想明白为何鸿钧会毫无征兆地把通天师兄给放回洪荒,按理来说要是能把他放出来,道祖恐怕早就已经把他给放回来了。这么不明不白地关了那么久……他和瑶池都隐隐有预感,鸿钧大底是不会再让他回到洪荒了。
鸿钧淡淡道:“除此之外。”
昊天皱着眉头,仔仔细细地思索了一遍,到底是对着鸿钧摇了摇头:“并无什么异常。”
鸿钧的眉头渐渐地拧了起来。
他站起身来,朝着洪荒的方向远远望去,穿过三十三重天,一直落到广袤无垠的洪荒大地之上。
罗睺……
你究竟是逃到哪里去了呢?这么多年,居然连一点动静都没有闹出来。是借着什么隐秘之地藏匿了身形,还是凭借着某些特殊的法宝……可又有什么法宝可以抵抗魔气的侵蚀,始终不曾暴露出半分痕迹?
甚至能够摆脱天道的耳目,连他也查不到任何的踪迹。
鸿钧闭了闭眼,压下了眸底森然的杀意。
昊天只觉紫霄宫中的温度倏地降了下来,冻得他整个人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他不由垂下首来,态度更加恭敬万分。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方听见鸿钧淡淡的声音:“……你去同你通天师兄说,让他抽空来紫霄宫一趟,就说为师颇为想念他,让他过来看望看望为师。”
昊天忍不住抬头朝着鸿钧的方向望了一眼,却只见高台之上,紫衣华发的青年神色淡漠至极,虽是注视着脚下的芸芸众生,眼底却是空茫一片,唯有一片彻头彻尾的虚无之色。
仿佛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似的,青年微微侧过首来,忽地朝着他投来一眼。
“!”
昊天顿时低下头来,袖中的手指颤抖不已,连呼吸都险些停滞。好半晌,他方才回过神来,胸腔中的心脏却仍然剧烈地跳动着,仿佛下一秒便要从身躯中生生跳出。
他头顶上,鸿钧道祖的声音居高临下,淡漠到了极致:“昊天,你去吧。”
他垂首,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昊天,谨遵道祖法旨。”
*
三清殿外,广成子终于得到了允许,得以踏入殿中。
虽说替他前去传话的那个小童子看他的眼神很是奇怪,面对他的感谢忍不住朝着旁边躲了躲,又道:“圣人们还有事在忙,你不用那么急着进去。”
广成子拱了拱手,又道了一声:“谢过。”
小童子看他的眼神更奇怪了,心道:我已经提醒过你了哦,要是出了什么事情,可不要怪在我头上啊。
他想起刚刚的事情还心有余悸,下意识咬了一口通天递给他的糖葫芦,外面薄薄的一层糖浆在口中清脆地碎裂开来,果然如那位圣人所说,是甜滋滋的味道,里面的果子也是酸酸甜甜的,好吃极了。不知不觉间,他就将一颗糖葫芦完完整整地吃完了,吃完后又忍不住轻轻舔了舔唇角。
旁边的小童子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准确说,落到了他手中的糖葫芦上面。
一时之间,四周仿佛都是吞口水的声音。
小童子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清了清嗓子道:“这可是通天圣人送给我的呢。”言下之意没有你的份。
旁边的小童子嘿嘿笑着就朝着他包围了过来:“子清——”
小童子:“?”
可恶!你不要过来啊!?怎么有人连糖葫芦都要抢的啊?
广成子走出不远,便听见后面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嬉闹声,他微微驻足,朝着身后望了一眼,远远瞧见那两个小童子正无忧无虑互相打闹的模样,不由摇了摇头,却也什么都没说,只朝着前方继续行去。
他师尊向来是不喜欢热闹的。
但也不是完全不喜欢,至少,他们小师叔在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嫌弃过周围的环境太过吵闹。
从这个角度进行推测的话,那位通天圣人,此时此刻,确实同他们师尊在一起吧?
广成子静静地想着,抬步从那片白梅林中穿过,朝着白梅林深处的宫阙而去。长风过处,白梅似雪,自他鬓边轻拂而过。这位世人口中称颂的白衣剑仙,轩辕黄帝之师,外表如他师尊一般冷冽入骨,缥缈出尘,落在旁人眼中,自是仙风道骨,不愧是阐教圣人座下大弟子。
他在宫阙外的长阶前站定了脚步,垂下首来,行了一礼,眉目平淡,语气恭敬:“弟子广成子,拜见师尊,拜见通天师叔。”
里面传来淡淡的一声,是他师尊的声音:“进来。”
广成子方才微微抬起首,又直起了身子,朝着殿内走了进去。
自空旷的天地踏入威严肃穆的殿宇之中时,他轻轻掀起了眼帘,再自然不过地朝着上首望了一眼,在他师尊身旁,那道红衣的身影依旧是如此醒目,顷刻间便映入了他的视线之中,像是落在苍茫荒野间的一场焚世的烈火,灼灼明亮,轻而易举地灼烧了所有胆敢望向他的目光。
那位……上清通天圣人。
“他说你是真实君子……广成子!”
他想:……真是糟糕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