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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两人回到了寝殿之中。

    通天重新换了一身道袍,又将散落的头发拿玉簪挽起,一手支着额头,眼眸微微闭着,神色之间带着几分恹恹。

    元始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在得知广成子前来拜访一事后便颇为沉默的天尊犹豫了许久,仍是轻声问道:“累了吗?”便又抬手替他理了理垂下的乌发,又轻轻将他拥入怀中,骨节分明、甚是好看的手指搭上他的手腕,往里输送了些玉清真气。

    通天睁开眼看了看他的兄长。

    嗯,看上去又是一副十分正常的样子了。

    遂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任由他拥抱着自己。

    后者的身躯微微一顿,感受到他弟弟依偎在怀中时沉甸甸的,令人安心的感觉,沉默了许久,唇边到底是露出了一点微浅的笑意,又温声问道:“不如让长兄再来看看?”

    通天闭着眼,语气微微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弟弟我刚刚砸了他的兜率宫呢,大兄怕是气得狠了,指不定要在药里加个三斤五斤的黄连,好叫我有苦说不出。我才不要寻他看病呢。”

    元始摇头,神色无奈:“你又何苦?”

    通天睁大了眼睛看他。

    天尊便当即改了口,温声哄道:“有为兄在,为兄替你看着,老子不敢这么做的。”

    通天又重新闭上了眼,口中还道:“这还差不多。”

    “哥哥要保护好我啊。”

    理直气壮极了。

    元始面上的神情愈发的无可奈何,却又带着几分习以为常,甘之如饴的味道,耐心地承诺道:“好,为兄保护你。”

    说的人颇为郑重其事,听的人仍是懒懒散散。

    人世间所谓的誓言,到底有几分真来几分假,谁又说得清呢?

    通天甚是随意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很快就把这一截抛之脑后,又寻找起更为新奇的东西来。他的目光落在一旁的案桌上,目光仿佛被那些五颜六色的珍奇矿石吸引,随口问道:“哥哥这是什么?”

    元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揉了揉他的头发,缓声答道:“先前为兄不是答应了要给你铸造一柄剑吗?自是要寻些奇珍矿石,天外陨铁,佐以异火,也好炼制出一柄不逊色于先天法宝的长剑。”

    通天想起了之前的事情,眸光微微翕动:“那哥哥这柄剑炼制得如何了?”

    元始莫名沉默了一瞬。

    通天歪头看他,回忆起他兄长一贯以来的强迫症和追求完美的习惯,仿佛,大概,似乎,也许明白了什么:“不会哥哥还没开始炼制吧?”

    说是问句,语气却分外笃定。

    元始神色平静:“既然是为了你而炼制此剑,自然要样样做到最好,前期当然要多花一些时间准备,也好过等到以后发现有什么不足,到那时再去弥补,岂不是为时已晚?”

    通天点头:“所以你确实还没有开始炼制。”

    元始:“……”

    他低低地唤了一句“通天”,语气中似乎带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偏偏又拿他丝毫没有办法。

    他弟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又笑意盈盈地扯了扯他的袖子:“那哥哥,我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你炼制好这柄桃花剑啊?不会到头来等不到了吧?”

    元始握住了他作乱的手,微垂着眉眼,又深吸了一口气:“你放心便是。为兄既然答应了你,便一定会给你炼制好的。”

    通天:“除了要等很久?”

    元始:“……通天!”

    他弟弟飞快地将手抽了回去,弯了弯眉眼朝他一笑:“那我就等着哥哥炼制的剑了,想来定是一柄上好的剑吧。”

    元始盯着他看了很长一会儿,手掌几次攥紧,仿佛想做些什么,偏又因为先前的失控之举不得不克制三分,到头来,仍是什么都没有做,只低低地道:“……好。”

    他确实该抽出点时间好好打算一下了,等到他把眼前的事情给处理好之后……他就去为他弟弟好好炼制这柄剑吧。

    至于眼前的事情……

    通天的声音相当的漫不经心:“广成子毕竟是兄长你的弟子,想来他来寻兄长应是为了什么要事,我就不必参与其中了吧,正好,我也可以好好休息一会儿。”

    听听,他可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弟弟啊,无论他哥哥想做什么,都任由他去。反正到头来,他们两个不过是各凭本事罢了。这一次,他可未必会输啊。

    不料元始垂落了眼眸,却是重新牵住了他的手掌,一点一点,将他小心翼翼地拥入了怀中:“通天不陪着为兄吗?”

    他问:“不是答应了为兄,以后不离开为兄半步的吗?”

    通天扬起脸看他,眸光闪动,唇边仍然噙着几分笑意:“可是弟弟总不好打搅兄长的正事。”

    元始平静道:“你便是我的正事。”

    通天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微微垂落了眼眸,说不上心中是何感想,只淡淡地笑着:“那只盼兄长您,不要后悔便是。”

    谁也不要后悔,谁也不必后悔。

    就这样平静地朝着未知的前路,继续走下去吧。

    *

    殿宇之中,通天坐在元始身旁,瞧着广成子从外面踏入殿中。

    道人一袭白衣,衣袍上绣着白鹤图案,脚步不急不缓,姿态恭谨有礼,不愧是他兄长一手培养出来的大弟子,风采气度自是过人,也不枉旁人称呼他一句“剑仙”。

    他瞧了那么一眼,也便随意地收回了视线,捧着他兄长给他倒好的茶水慢慢地饮着,权当自己并不存在,并不打算去打扰他们师徒二人间的对话。

    奈何他当自己不存在,另外两人却并不能当他不存在。

    元始垂眸望着他的弟弟,先是温声问他茶水可好,再问他要不要添上些点心,语气愈发的温柔起来。

    广成子立在下首,垂眸不语,心底却隐隐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复杂情绪,一时之间也没有开口说话。

    周遭的空气甚是奇怪,引得通天不得不抬起首来,朝着他们两人颇为奇怪地望去:这是在干什么?难道不应该是你们两个互相交流谈话吗?怎么搞得我好像是正主一样?

    广成子不是我喊过来的吧?

    元始你是闲着没事干吗?

    他在心里腹诽了一番,凝眸定定地看着元始,又扫了一眼始终没有开口的广成子,隐约觉得自己有些头疼。思考了片刻之后,他将那茶盏一放,垂眸问道:“广成子,你来寻我们何事?”

    再不说话就把你们全鲨了!

    他在心底恶狠狠地想着。

    广成子微微抬起首来,仿佛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很快垂下首去,语气镇定地开口道:“师尊离开昆仑山多年,昆仑山的一应事务皆由弟子管辖,不大不小地也发生了一些事情,弟子想着,总该来同师尊汇报一二,也好请师尊一一定夺。”

    你来就是为了这个?

    你看我信吗?

    通天面无表情地听着,又转过头去看元始。元始看了看他,又将他面前那盘剥好的果子推了过去,又不忘一一插上竹签,方便他伸手去拿,做完这些后,他方才对着广成子道:“既然如此,那你便一一道来吧。”

    广成子便开始讲了。

    前不久又有凡人痴迷神话传说,千里迢迢来到昆仑山下不吃不喝地跪拜,以希冀有神仙降临能够收他为徒,然后就被一些打着昆仑山的名头招摇照骗的江湖术士给骗了,现在又在昆仑山下大骂神仙都是骗人的,世上根本就没有神仙。

    通天咬着点心津津有味地听着。

    元始摇头:“你给那些江湖术士一个教训便是,至于那些凡人,随他们的便,莫去管他。”

    广成子又道。

    昆仑山上又有一些精怪灵物生了灵智,成了精,把它们周围的地方祸乱得一团糟,杀了吧,又不至于到这个地步,不管他们吧,又显然不能放任不管,师尊您对此怎么看啊,需不需要再给您在玉虚宫中安排几个童子?

    元始天尊对此做出了最高指示:“交给白鹤童子,让他去管他们吧。”

    广成子点了点头,面上稳定至极,继续捡着各种零零碎碎的事情讲了下去。也难为他真的能找出这么多事情来讲。他一边讲着,又一边以眼角余光瞧着坐在上首的红衣圣人,又静静地抬手望了一眼面前的元始天尊,很快又重新垂下首来。

    他既是天尊的大弟子,自然也知道此时此刻该做些什么事情,又该讲些什么,就好像确确实实是他主动来找天尊的一样。无论他师尊是出于什么想法召他前来九重天,这个想法目前都必须退居二线,断然不能暴露在他们这位小师叔面前。

    可是,他们的小师叔真的会相信吗?

    恐怕是不会信的吧。

    广成子垂落了眉眼,压下眸底一丝晦涩。

    但那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

    他瞧见他们师尊微微垂眸,仍然是温柔至极地哄着他的弟弟,各种珍贵的异果佳酿像是不要钱似的都往红衣圣人的手边送,瞧见他尝得满意了,自己也下意识地露出个笑容来,竟是极为欣然的模样。

    既然这就是他们师尊想要的,那么此时此刻,作为他们师尊的大弟子,他自然会做他应该做的事情。

    就如他在封神量劫之中所做的一样。

    第142章

    封神。

    广成子念着这个词,眉眼微垂,一时之间又带着几分恍惚。

    他看着面前的两位圣人,却是再度想起几分过往来。

    那还是广成子刚刚拜入昆仑山时的事情。

    飞雪漫天,寒冷刺骨。

    他从昆仑山九万重的玉阶上一步一步地爬了上来,意志坚定,神色执着,欲要拜入元始天尊门下。九万重的玉阶那么高,令无数人望而生畏,不得不在半途止步,所以等他历经千难万险爬上来时,周围并无一人与他同行——他是第一个到达昆仑山顶的求道者。

    广袖云袍的仙人立于宫阙之前,低首看着步履艰难,仍然坚定至极地朝着他走来的广成子,眼底仍然是一片玄冰似的,并无什么多余的情绪。

    唯有在看向身旁的红衣仙人时,那如霜雪般冰冷彻骨的眸光方才似春风拂面,悄无声息地融化成了河岸间融融的春水。

    他懵懵懂懂地抬首望去,瞧见那位红衣仙人笑着扯了扯身旁那位仙人的袖子:“哥哥,这可是第一个通过你考验的生灵。”

    “嗯。”

    “那他是不是我将来的师侄?”

    “你喜欢的话,是。”

    “哥哥收徒弟,为什么要看我喜不喜欢?”

    “如我等先天神灵,第一次瞧见一个人,冥冥之中自有缘法,你若是不喜欢他,那便是无缘无分,你若是喜欢,那便是缘法天成。”仙人缓声道。

    “听不懂。”

    一袭白衣的仙人仿佛叹了一声,眼底染上了几分无奈之色。他凝视着他向来喜欢胡闹的弟弟,微微摇了摇头:“你只需告诉为兄,你觉得他如何便可。”

    广成子像是有些不明白,却有隐隐意识到自己能否成功拜入天尊门下,关键还要看这位红衣仙人的想法,不由自主地,他有些紧张起来,仿佛想抬头看一看他,又犹豫这样的行为是不是不太有礼貌。

    他踌躇了几次,还未等他想出一个好办法来表现自己,便觉得头顶忽而一沉,仿佛有人俯下身来,轻轻地,温和地揉了揉他的发顶。

    “是个好孩子呢,哥哥。”

    仙人垂眸看他,无悲无喜:“既然如此,你便做为师的大弟子吧,贫道赐你道号,广成子。”

    于是,他就变成了广成子,乃是元始天尊座下首徒,在三清道尊还未成圣之前便拜入他们门下,成了昆仑山上的第一批弟子。

    之所以说是第一批,是因为在他之前入门的还有一个多宝道人。

    三清道尊收徒的顺序颇为奇妙,完全是和他们的序齿反着来的,最小的上清通天反而是收徒最早的那个,所以他虽然是元始天尊的大弟子,但在名分上却又输了多宝一点点,也就是那么一点点,反正平日里也不会有人特意指出来的。

    最多是和多宝吵架的时候,偶尔会感觉有一点点憋屈,总的来说,问题不大。

    关于收徒这件事,他和多宝关系还好的时候也曾私下里聊过一场,他心里带着几分疑惑,不料多宝却表示这很正常。

    “起码你拜师的时候只要我师尊同意就可以了,不像我,当时大师伯和二师伯都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很久……总觉得他们很想把我从昆仑山上丢出去。”多宝面露沧桑之色,幽幽地感慨道。

    最后当然是没有丢出去了。

    毕竟他们弟弟拉着他们的袖子撒娇,几次三番,一来二去的,两位兄长也就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通天将彼时还没有化形,仍然养在茶杯之中的多宝鼠收为了徒弟。

    广成子想象了一下这个画面,突然就觉得他入门时的考验已经算得上轻松了,起码那位红衣仙人丝毫没有为难他的样子。

    虽然那九万重玉阶真的很难爬。)

    但不管如何,他也成功拜入元始天尊门下了,以后长生可得,大道在望,终有一日,他也能高立云端之上,做那远离红尘,逍遥自在的仙神。

    然后真正的考验便到来了。

    玄门道法深奥枯燥,功法五花八门,又有阵法,符箓,丹道种种旁门别支,他一头栽在其中,学得那叫一个生不如死,每天顶着个黑眼圈,只觉得从早上到晚上,那么长一段时间,一眨眼便不见了。

    睁开眼便是学习。

    闭上眼便是学习。

    这种时候,隔壁的多宝看上去就又可恶了一些,毕竟那位红衣仙人,也就是他们的小师叔,向来喜欢热闹,时不时地还会带着他一道去洪荒溜达一圈,瞧瞧外界的风光。

    虽然大家都是学的一样的东西,为什么你还能出去玩啊!未免也太过分了吧!

    不过一想到他师尊也带他出去玩这个画面,广成子又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算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洞府之中学习吧。

    平心而论,元始天尊除了神色冷了一些,气势强了一些,一眼扫过来就能让整个昆仑山除了他小师叔以外的生灵通通瑟瑟发抖……之外,待他也是相当负责的了。

    该教的内容都教了,有什么不会的内容去请教他也会给你从头到尾地解答一遍,解答完还问你听懂了没有,没有听懂就给你再讲一遍。

    能够拜在天尊门下,也算是他的幸运了。

    但是他和多宝难得达成了共识,那就是当他小师叔出现的时候,他师尊的眼里便再也没有旁人了。所有人在那个瞬间都好像不复存在,唯有那一道红衣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中。

    一旦他们两人待在一起,他和多宝对视一眼,便十分自觉,也相当有自知之明地告退了。

    走出去很远,他回忆起他师尊面上的神情,只觉得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温柔的,就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一样的神情。

    多宝道:“就仿佛突然看到一座金山摆在眼前似的。”

    广成子沉默了半晌,劝他再去好好学习一下修辞。

    多宝呵呵一笑。

    然后他们又吵了半天的架,最后各自回了各自的师尊身旁。

    在他学得最为艰难和努力的那段时间,他夜里也是不肯休息的,只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玉清剑诀,借着修炼来取代必要的睡眠。

    长夜漫漫,大雪纷飞。

    天与云与山与水,皆是一片茫茫无际的白。

    红衣的仙人靠在树梢上沉沉睡去,本是想等待日出时紫气东来的那一刻,却又被他练剑的声音惊醒,茫茫然地低头看了一眼。

    他看着他练了三遍的剑法,将身旁的桃花酿一饮而尽,方低下头来,笑着唤他:“广成子。”

    广成子抬首。

    万物寂然,四境皆白,唯有那位红衣仙人是这苍茫天地之中唯一的亮色。

    他从树上一跃而下,手中还提着空了的酒壶,拿剑尖一挑,说不出的风流恣意,又慢慢悠悠地走到了他的身旁,也不问他为什么这个时候还在练习剑法,只弯眸浅笑,温声问道:“玉清剑诀我也会上一些,要比上一比吗?”

    通天:“也不欺负你,我折根树枝同你比。”

    他看着通天,缓慢地点了点头。

    通天便当真折了根树枝同他一道比试玉清剑诀,虽然这场景很是奇怪,但莫名其妙的,他竟也下意识地专注了起来,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很是紧张地等他小师叔出剑。

    那随意折下的树枝被红衣仙人执在手中,变得比一般的神兵利器锋锐了好几倍,坚固得如同金石一般,他不得不再三提高警惕,全神贯注,方才能准确地避开他冷不丁斜刺来的一剑,又默念口诀,伺机而动,寻找着由守转攻的机会。

    辗转腾挪,横劈竖砍。

    他紧紧握着手中的长剑,手指汗涔涔的,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之人的动作,一时之间早已忘记自己身处何地,又在做些什么,大脑专注到了极致,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出剑。

    ——防守。

    ——再出剑。

    越是专注,注意力越发的集中,脑海中也在不断地演练着对方出剑的轨迹,思考着下一刻那树枝该从何处而来,他又该如何去挡。

    直到最后,他用尽全身力气,先是虚晃一枪,又朝着树枝上一点猛然刺去,刺啦一声,那树枝竟是生生断折开来,只剩下一半还留在仙人手中。

    广成子的眼底闪过几分不敢置信,心中却忽而一片轻松。

    就好像有什么桎梏着他的东西,也在那一刻被他生生斩断了。

    他忍不住抬首去看对面的通天。

    却见红衣仙人弯眸浅笑,一手随意地晃荡着空了的酒盏,慢悠悠道:“倒——”

    广成子:“?”

    他还没反应过来,却只觉一种迟来的,被他压抑了许久的疲惫感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如潮水一般,瞬间将他整个人淹没。

    他晃了晃自己的脑袋,竟然真的就直直地栽倒了下去。

    仿佛倒在了软绵绵的棉花之上,又或者是一片洁白无瑕的云彩,几乎是下一刻便要陷入黑甜乡中。

    耳边隐隐约约的,仿佛传来通天含笑的声音:“一不小心抓住了一只晚上不好好睡觉的师侄,该怎么处理才好呢?”

    闻言,他在半梦半醒之中挣扎。

    然后就感觉头顶被人温柔地揉了揉:“好了,安心睡吧,我去给你向哥哥请假吧。哥哥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又不会怪你学得慢了,你逼自己那么狠做什么?”

    广成子:“……”

    他竟然不知道该吐槽那句“温柔”,还是辩解他其实没有逼自己非常狠。

    但是,算了。

    也不是很重要了。

    他到底是沉沉地睡去,直到三日之后方才悠悠转醒。此后他再也没有令自己过度劳累,只按部就班,不急不缓地修行了下去。

    “……”

    往事依依,尽付流水之中。

    故人已非昔日的故人,他也不再是曾经的他了。

    他不知道金灵圣母口中那一句“真实君子”是真是假,也不知道他那位小师叔为何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但无论如何,过去的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谁也不能要求他们能够永远一成不变,永远是初见时的模样。

    就连他的师尊和小师叔,不也走到了如今这一步吗?

    天地之大,又有谁能熬得过时间?

    ——没有人。

    所以大家都变得面目全非,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吧。

    广成子垂落了目光,什么也没有说,只配合着元始的意思,反正到了最后,他总会知道元始来找他的原因的。

    通天的目光从他们这对师徒身上扫过,眉头不由微微一挑:“这么说来,师侄就是为了这些事来寻我们?”

    广成子垂首:“虽是小事,但也不可不管。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即便是小节,亦可致命。”

    通天微微颔首,又对着旁边的元始道:“那哥哥呢?”

    你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召见了广成子呢?

    元始望着他的弟子,微微颔首,话中带着几分赞许:“昆仑山上的事,你管得很好。”

    通天摇了摇头,到底是叹了一声。

    何必?

    明明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偏生还要互相哄骗。

    竟还有点庆幸,至少他们还愿意互相哄骗。

    就好像那么一点藕断丝连的情爱并不是他们彼此之间的错觉,在此时此刻,他们仍然相爱。

    圣人望了望他的兄长,唇边浅浅一笑,忽而站起身来,抬步朝着屋外走去。

    元始拧起了眉头,凝望着他的背影,片刻之后又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只留下广成子一人垂了眉眼,望着两人的身影,轻轻地叹了一声。

    ——何必。

    第143章

    元始匆匆追了出来,却见通天并未走远。

    他就站在那一树白梅花下,仰起首来,望着满树的梅花纷纷然落下,时不时地,会有一朵梅花翩然飞入他宽大的衣袖之中。圣人似有所感,低眸一笑,带着几分无奈的神色,将那片白梅花瓣捡拾出来。

    他便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两人隔着不长不短的距离,谁也没有再动上一步。通天在看花,而他在看他。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听见他弟弟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哥哥,我偶尔看这梅花,总觉得它像极了昆仑山上的雪。”

    红衣圣人转过身来,弯眸浅浅一笑,好似映亮了他的整个世界。

    元始专注地望着他,连眨一下眼睛都不舍得,闻言只道:“确实很像。”

    他的嗓音冷冽出尘,似与平时并无什么两样,唯有相熟之人能够从中听出一二的不同来。

    通天不由又笑了一笑,温声道:“如今这个时节,昆仑山上想必也是在下着漫天的大雪吧?”

    “我记得无当当初就很喜欢昆仑山上落雪的日子,她惯常是喜欢热闹的,每每逢上下雪天,就喜欢喊上几位师兄师姐以及同她相熟的师妹们一道煮暖锅吃,一群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

    通天眼底带着些许的怀念,仿佛眼前又浮现出了那时的景象。

    元始道:“然后他们就偷偷鼓动多宝来请你一道过去,结果没料到我正同你待在一起,也不知道是哪一个神经搭错了,条件反射道:二师伯也一起来吗?结果我就不得不陪你一起过去。”

    通天扑哧一笑,笑得眉眼弯弯。

    周围的气氛好似又莫名好了起来。

    “哥哥怎么不拒绝他们?”他笑道,“我当时都已经开口替你婉拒了,没料到你竟点了点头,出人意料地答应了下来。”

    因为我想陪着你啊。

    元始垂眸看他,神色平静:“他们请了我去,到头来满屋子战战兢兢,坐卧不安的人又不是我,难道不是他们自讨苦吃吗?又能妨碍到我什么?”

    通天想起当时那个场景。所有人莫名不敢说话,纷纷低头看着自己碗里的东西,连夹东西也只敢夹自己面前的吃,生怕弄出一丁点动静来,便不由地摇了摇头,面露无奈之色。

    “所以我就坐了一刻,便赶忙拉着你起身就走,自己也没有好好尝上两口,倒是可惜了无当准备的那么多东西。”

    元始静静地看他,轻轻往前走了一步。云履踏在满地纷然的白梅花瓣上,发出了一点点沙沙的响声。

    天尊语气淡淡:“你若是想吃暖锅了,为兄这就喊人替你准备,用不了多久就好,定然是合乎你的口味的。”

    那哪里能一样呢?

    终究是不一样了。

    通天只笑:“暖锅不暖锅的倒也不重要,总归不过是吃个氛围罢了,没吃到也算不上什么。比起这个,还是当初发生的事情颇有意思。”

    元始却道:“是你徒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连头都不敢抬一下的样子有意思,还是为兄面无表情坐在他们中间的样子有意思?”

    通天大笑,眉眼弯弯,恣意极了。

    那般鲜活明亮的样子,每一次瞧见,不知为何总令他感到欢喜。

    元始的眸光微微柔和了下来,听着他弟弟笑完,慢悠悠地开了口:“那定然是哥哥面无表情地坐在我身边,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伸出筷子给我夹了个鱼肉丸子的样子更有意思。”

    “别的不说,这个鱼肉丸子我倒是认认真真吃了的。”他朝着元始眨了眨眼,眸中的笑意轻快明媚,像是从林间穿过的第一缕灿烂的朝阳。

    元始拢在袖中的手指攥紧了一瞬,定定地瞧着面前的红衣圣人许久,方才轻轻嗯了一声,又道:“好吃吗?”

    “哥哥亲自给我夹的,哪里会不好吃呢?”通天道,“自然是好吃的。不然我也不会反过来给哥哥也夹上一个啊。”

    “那哥哥呢?哥哥觉得那鱼肉丸子味道如何?”

    元始静默了一瞬。

    他早已想不起来那丸子的味道,只记得他弟弟专注地低下头来,在暖锅里瞧了一会儿,笑盈盈地给他也捞起了一个放在碗中。

    通天那几个胆子大些的弟子悄悄抬起眼睛朝他这边看,又在他垂眸望过去时齐刷刷地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一下。有一个还把手上的筷子给丢了,瞠大了眼,手忙脚乱去接,生怕搞出什么动静,引起他的注意来。

    他摇了摇头,收回了视线,平静地夹起通天给他捞的丸子,慢慢地吃了下去。

    彼时有那么多人在,可又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

    哪怕通天没有拉着他提前离开,在那里坐着也并没有觉得十分烦躁,但他弟弟记得他不爱热闹,坐了一会儿便自然地告辞离开了,他便又高兴了一点。

    元始垂眸,浅浅地一笑。

    “好吃的。”

    又忍不住朝着通天的方向走了一步,身形已然笼罩在了白梅树下,闻到了那满园萦绕着的幽香。

    红衣圣人的身影离他还有四五步的距离,已经是颇为靠近了。

    他却仿佛未曾察觉一般,仍然抬起首来,望着头顶纷纷然落下的花瓣,神情之中颇有几分出神。

    元始隐约有些不满。

    他弟弟的目光,本来应该顺理成章地落在他的身上,为何偏偏去要看这不知所谓的花?

    可他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只陪着他静静地站着,又听着他的声音缓缓道来。

    “昆仑山上仿佛永远都是白雪皑皑的样子,但在那里待的久了,也会瞧出些变化来。有些日子会有晴朗的阳光照射在窗棂上,衬得那冰雪也闪闪发亮。有些日子那冰雪会凝结成各种各样的模样,细细辨认,也颇有一番乐趣。”

    通天道:“趁着天气好的时候,我们门下的弟子也会聚在一起听我们讲道,多宝和广成子管着他们,安排他们一一坐好,彼此不准交头接耳,也不准互相吵闹,结果他们两个自己时不时地还要偷偷吵上一架,只以为我们两个都没有发现。”

    他想起往事便不由一笑,又对着元始道:“哥哥,我们两个谁也没去管他们,就是不知道他们吵了那么多次,到底是谁赢的次数比较多?”

    元始回忆起时不时瞧见广成子回来时气呼呼的样子,平静道:“也许是多宝吧?”

    通天低眸一笑:“我还以为哥哥会说是广成子。”

    元始摇了摇头,对此并不是十分在意,只是又朝着通天的方向走了两步。

    这一次,只剩下两步左右的距离了,只要他抬起手来,就能将身旁之人拥入怀中,从此往后,世间再不允许分离。

    他的眸光渐深,又克制着自己,继续听着通天的话。

    红衣圣人却又不知为何沉默了半天,只平静地仰起首来,将眼前满园纷飞的白梅,错认成了昆仑山上漫天飞舞的大雪。

    他曾经在昆仑山上住了很久很久,虽然也时不时地下山修行,游历洪荒各处,久久不曾回去,有时还要元始亲自出门将他逮回去,但他确实,确实是把昆仑山,当成过“家”的。

    就算离开“家”再久又能如何,他总有一天也会回去的,既然他还能回去,又怎会过多地留恋?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他再也回不去了,方才在那个瞬息,生出过片刻的懊丧。

    圣人垂落了眼眸,压下了眸底隐约的恍惚,回过神来,笑着问了元始最后一句:“哥哥,不知昆仑山上的桃花,如今开得如何了?”

    元始的眸光倾泻了下来,近乎无声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却仿佛箭矢一般,将他牢牢地钉在了他视线的正中,伴着极致的渴求,难以言说的欲望。

    短短两步的距离,被他轻而易举地越过。

    他握住了他弟弟的手,又将他揽入怀中,在他耳旁轻声道:“通天……我带你回昆仑山吧?”

    回去吧,我们回去就好了。

    所有的遗憾,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仇恨……无论什么都好,我们还有足够漫长的,永无止境的时间,那么漫长的时间,我们为什么不能从头开始?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通天扬起脸看他,正对上元始幽邃入骨的眼眸,仿佛下一个瞬息便想将他拆吃入腹,吞噬殆尽。

    偏偏却极力克制着,不肯轻举妄动半分,只低眸在他耳边道:“通天……与其问为兄昆仑山上的桃花开得如何,不如你同为兄回去,为兄亲自带你去看,好不好?”

    他问他“好不好”,低下头来,那样温柔,带着几分说不出的紧张,小心翼翼地问他。

    可他抬起首来,目光平静,近乎从容:“哥哥,我们回不去了。”

    我们早就已经,回不去了。

    元始抓着他衣袍的手倏忽用力,语气沉沉地压下:“通天!”

    圣人闭了闭眼,已然挣脱了他的怀抱,脱身而去,神情淡漠,眉眼疏离,遥遥望着他兄长的身影。

    后者通身如坠深渊一般,垂眸瞧了他片刻,忽地弯起了唇角,冷冷一笑:“好,好得很。”

    那语气愈发冰冷,却又透着说不出的缠绵悱恻,一字一句,温柔入骨。

    “通天,我的弟弟。”

    “你不肯跟我回去,难道我就不能亲自抓你回去了吗?”

    第144章

    他赠我以利刃,我还之以尖刀。

    他投我以伤疤,我报之以疼痛。

    于是他终究想离我而去,我却抓着他的手紧紧不放。

    如此,是不是也算是感情深厚?

    广成子只听得外面一声巨响,他匆匆而去,却只见得两道在天地之间彼此遥望伫立的身影。

    满园的梅花终究是遭了难,在如雪的剑光下凋零殆尽,剑光肆虐而过的下一刻,漫天的冰雪席卷而来,令那嶙峋的枯枝尽皆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白梅映雪,雪映梅花。

    谁又能分得清到底是雪还是梅花?尽皆化为乌有矣。

    通天凝眸望着眼前之人,以自身剑意凝结成霜雪般的长剑,轻轻握在手中,感受着从指腹上传来的刻骨寒意。

    那人广袖轻拂,手指轻轻搭在那柄三宝玉如意上,目光凝视着他,透着冰冷的寒意,以及无法言说的危险情愫。

    在两人彼此交锋,靠得最近的时候,他能感知到那落在他颈项处的温凉的吐息,伴着始终无法忽视的危险感。仿佛下一个瞬息,他便会在他侧颈上落下一个吻。

    随着这个吻的落下,紧接着便是一寸寸地吞吃血肉,纠缠不清,直至双双堕入无间炼狱之中。

    通天垂了眼,折身避开。剑意所化的长剑抵着那朝他打来的玉如意,又顺势劈开了迎面朝着他而来,威势惊人的法术。剑气浩浩荡荡,顷刻间劈开了厚厚的云海,隐约听见一声电闪雷鸣的响声,云海翻涌挣扎,黑压压的模样,仿佛有一场暴雨将至。

    三界的目光仿佛又落在了九重天上,遥遥注视着此地的异动,伴着或惊异,或惶恐,或纯粹在看热闹的神情。

    金灵圣母抬起首来,目光锐利地朝着此地望来,旁边的无当亦有所感,匆匆站起身来,便要来寻他们的师尊。老子于天庭之中抬首,眼底带着几分无奈,忍不住又叹了一声:“通天……”

    外界的动静却丝毫没有影响到此间的两人。

    元始天尊垂眸望着他的弟弟,眸底暗色微沉,仍道:“跟为兄回去就有那么不好吗?为什么就是不肯听话?”

    回去?如何回去呢?

    通天闻言低眸一笑:“哥哥,我们确实有过很好很好的开始。”可那很好很好的开始,并不意味着他们能走到最后啊。

    元始道:“是你不愿,并非你不能。”

    通天点头,坦诚极了:“确实是我不愿。”

    元始面沉如水。

    他却笑意盈眸,扬起脸看他:“哥哥这般懂我的心,又何苦再来苦苦逼我?”

    元始声音微冷:“难道不是你在逼为兄吗?”

    通天叹气:“既然如此,那我们还是在此,做过一场吧。”

    话音落下,天地间又是一阵雷鸣。

    他仗着长剑在手,身姿缥缈如烟,如闲庭散步一般,在那纷纷然朝着他砸落的雷霆之中穿梭,未曾令那落下的雨水沾染他衣袍半分,剑光映着漫天的雷霆,自是清绝夺目,圣人乌发红衣,在昏暗无光的天地之中,更显动人心魄。

    元始的视线落在他弟弟身上,目光沉沉,袖中的手指攥得极紧,抬手,玉清神雷猛得砸落。

    下一瞬,他消失在原地,又忽而迎了上去。

    剑意所化之剑再度与三宝玉如意碰撞在一起,隐隐约约的,仿佛能听见两件兵器齐齐发出的低鸣之声。

    元始低头便能对上他弟弟的目光,波澜不惊,宛如一潭幽邃的深潭,又似流转着神秘莫测光华的玄玉,含着笑意望着他。他面无表情地将他的剑意压了回去,又忽而低下头来,顺势吻上了他的眉心。

    后者的身躯微微一顿,抬起首来,似是带着几分无奈:“哥哥,你就不能专心一点吗?”

    他说着,剑光割断了天尊的一角衣袍,被狂风卷着,不知道刮去了何处。

    元始紧紧地扣住了他的手,迫使他的剑势不能再往前一步,闻言淡淡地应了一声:“为兄还不够专心吗?”

    他的眼里从头到尾都只有他弟弟一个人。

    难道这还算不上专心吗?

    他弟弟像是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言,闻言翻了个白眼,身形一动,再度抽身而去,手中三尺青锋平举,无瑕的剑身之上流转着清冷的月光,衣袍翻飞,眉目冷清,宛如云端之上垂眸凝望着世间的神祇。

    他抬起首,遥遥望去,但见剑光穿云破晓而来,目之所及,唯有一片耀眼至极的白光。

    天尊垂首,掐诀,淡金色的圆弧状结界骤然成型,将那铺天盖地的剑光生生拦在外头,只听得长剑撞在结界之上,晃荡出无数道波澜,引得结界颤抖不已,又一寸寸地化为齑粉。

    在结界彻底破碎的那一刻,他准备的大型法术也已然成型,随着他手指一指的方向,转而朝着那位红衣圣人而去。

    通天自原地消失,那术法失去了对象,猛然朝着大地砸落,转眼燃起了滔天的火光。

    天地仿佛在颤抖,在震动。

    为着两个圣人之间的争斗,在不住地发抖。

    广成子遥遥望去,心下颇为焦急,到底也无法插上半手。远处,又传来金灵圣母与无当圣母二人匆匆而来的声音,他下意识抬头望去,正好对上了她们两人望来的目光。

    刹那间,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金灵牵住了无当的手,目光从广成子身上从头到脚地扫了一遍,又朝着头顶的方向望了一眼,倏地敛眸一笑。

    “广成子。”

    嗓音淡漠。

    他平静地应了一声:“金灵师妹。”

    看了一眼无当,又道:“无当师妹。”

    双方的面色看上去都有些奇怪,那些曾经的仇恨仿佛又重新浮现在了眼前,清晰至极,历经千年,依旧刻骨铭心。

    那是亲眼瞧见兵刃从身躯中穿过,感受着鲜血一点一点从残破的身躯中流淌而出,生命在控制不住走向尽头时永远难以忘怀的痛苦,那是在同旁人闲聊细语之时,忽而提及某个早已逝去之人的名字,却发觉无人应答,于是后知后觉想起,他/她劫数难逃,化为灰灰时的茫然。

    长夜漫漫,辗转反侧。

    忽而披衣起身,抬眸望着庭院中永恒的明月。

    却再也不是碧游宫中的月亮。

    焉能不恨?

    自是深恨!

    通天如有所感,在与元始交锋的间隙中垂落了眉眼,遥遥望去,忽而出神。

    他望着他的两个弟子,目光又落在同她们对峙的广成子身上,熟悉的记忆在脑海之中翻涌,唤醒了某些从未消逝过的情绪。

    是仇恨吗?是痛楚吗?也许还带着几分始终不曾释怀的不解,以及至深的茫然。

    宛如孤身一人行走在漫无止境的大雪之中,四处看看,却什么也没有瞧见,什么也不曾拥有。

    师尊,兄长,弟子……

    到头来,他所有想要留住的,终究是……什么都没有留下。

    “通天!”耳旁传来他兄长熟悉至极的声音,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怒意与说不出的惊慌失措。

    他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垂下首来,看着法术的光芒朝着他飞掠而来,而他静静地看去,却忽而连抬起手指抵挡一二的力气都没有了。

    便任由那道光芒洞穿了他的掌心,带来清晰入骨的痛楚。

    糟糕。

    前脚还说他哥哥不够专心,后脚他自己却走了神。

    实在是不应该极了。

    通天一边想着,一边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还是疼痛好啊,越是疼痛,他便愈发的清醒。那些天真至极的妄想,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本就是不应当存在的,他既然已经选择了自己的道路,便应该义无反顾,毫不犹豫地走下去。

    可是……

    “真疼啊。”他喃喃自语。

    又仰起首来,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茫然,扯了扯身前之人的衣袖,委屈至极地同他撒娇:“哥哥,我好痛啊。”

    元始抓住了他的手腕,手指隐隐发颤。

    听到通天的话后,他的心也仿佛被伤到了似的,控制不住地疼了起来。

    他难道就不会痛吗?

    通天……你这样待我,我难道就不会痛吗?

    他垂落了眼眸,怔怔地看着面前之人,仍是忍不住上前拥住了他,轻声哄道:“是为兄错了,为兄不该和你争吵。”手指又迅速地凝结出治愈的法术,不要钱似的落在通天的掌心之上,令那法术造成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着,很快伤口便小了下去,渐渐消失不见。

    可是通天扬起脸看他,眼底情绪明灭不定,声音轻到了极致,连他也听不太清楚。

    “元始……你终究是不明白。”

    “什么?”他问。

    但眼前的红衣圣人只是摇了摇头,带着几分倦意闭上了眼眸,什么也没有说。

    他顿了一顿,到底也没有追问下去。

    远处,老子慢悠悠踱步而来,看着他们两人的模样,又是忍不住摇头叹气:“你们打完了?终于肯消停了?”

    “我们三清这是没救了是吧?非要让全洪荒都知道我们三个内部不和是吗?”老子道,“你们两个能不能看看别人家的兄弟是什么样的,稍微跟别人学一学啊?远的不说,就说那接引准提,人家好歹在齐心协力为西方兴盛而努力呢,你们两个能不能给为兄注意一点影响啊??”

    长兄那叫一个痛心疾首啊。

    元始低头对着通天道:“累了吗?累了就先同为兄回去?”

    通天点了点头:“好吵啊哥哥,我们还是走吧。”

    元始也不多言,顺势就把人抱了起来,又轻声问道:“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等会我再煮上一碗药,你可以先吃点东西压一压,这样也不会觉得喝药难受。”

    通天道:“都可以吧。反正哥哥总是懂我的口味的。”

    老子:“……”

    老子:“???”

    他怒道:“你们两个!”

    通天两眼一闭,往元始怀中一靠,直接开始了装死。

    元始拧了拧眉头,带着几分不满地望了一眼老子:“长兄,声音轻点,不要打扰了通天。”

    老子:“……”

    就他喵离谱好吧?!

    合着你们两个专门针对我一个是吗??

    什么三清不三清的。

    他也想,他也想动手把两个弟弟都给揍上一遍啊(╯‵*′)╯︵┻━┻

    第145章

    昊天步履沉重地从紫霄宫中回来,一抬眼就瞧见他天庭上的房子又着火了。

    ……猴子不是已经被压在五指山下了吗?这又是哪路英雄豪杰动的手?

    他抓住千里眼和顺风耳一问,哦,是猴子的师尊和二师伯啊,那没事了。

    等会儿,这两位圣人怎么又打起来了?老子圣人呢,这回他帮谁?听说谁也没帮,好吧,看样子问题不大了。

    昊天镇定地点了点头,熟练地安抚了一下被吓得战战兢兢的千里眼和顺风耳,便匆匆忙忙去寻瑶池了。

    瑶池听了他的话后,微微陷入了沉思:“道祖他有事寻通天师兄?可有说是什么事情吗?”

    昊天道:“道祖只说他颇为想念师兄,想让师兄去看望看望他。”

    瑶池问:“仅仅是看望?”

    昊天摊手:“那我就不知道了。”

    瑶池沉吟了许久,抬头望了他一眼,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你是觉得道祖他这个命令很奇怪,还是觉得道祖……?”

    她并未将话说完,无声地与昊天对视了一眼,后者点了点头,确认了她的想法。

    瑶池浅浅地蹙了一下眉:“说实话,道祖的事情我们也是没有丝毫办法的。既然他要找通天师兄,恐怕师兄还是要去见他的。”

    昊天沉吟:“我就是在想怎么同师兄说。”

    瑶池想了想,起身转了一圈,又道:“论起陪在道祖身边的时间,师兄算是道祖那六位弟子里最多的那个了,封神后的那一千多年,师兄也一直同道祖待在一起……”

    昊天明白了。

    他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我直说便是,想来师兄心里也是清楚的。”

    瑶池道:“你过去的时候也注意一下,通天师兄似乎又和元始圣人吵起来了,如今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要是情况不对,你就同金灵圣母交代一下,再由她转告给师兄吧。”

    昊天闻言又是一叹:“我刚回九重天就发现不对了。唉,他们这对兄弟的关系还是有点微妙啊。”

    “说是兄弟又不是兄弟,说是仇敌又做不了完全的仇敌,甚至还在里面夹杂着一点藕断丝连的情愫。”

    昊天想起以前每一次瞧见元始和通天相携来到紫霄宫时的画面,忍不住摸了摸下巴,露出一丝怅然的神色:“爱不是爱,恨也不是恨,爱的乱七八糟,恨也恨的乱七八糟,也不知道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还有洪荒。

    在圣人的彼此争斗,互相博弈之中,不知道洪荒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啊。

    瑶池道:“总归有道祖在,洪荒的天是塌不了的。”

    昊天应了一声:“也是。”

    只要洪荒的天不会塌,无论圣人们怎么争斗,都算不上什么大事;要是洪荒的天真的塌了……那圣人们之间的争斗不就更加算不上一回事了吗?

    三清殿中。

    通天含笑望着金灵和无当:“怎么突然过来了?放心,为师这里没事。”

    金灵凝视着她的师尊,视线落在他的左手手掌上,浅浅地蹙了一下眉头:“师尊……”

    无当倒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摆出一副轻松的模样,又笑着走上前去,伏在通天身旁,任由师尊抬起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师尊,您没事就好。我们就怕出什么大事,忍不住过来瞧上一瞧。”

    无当:“既然您说没事,那我和师姐也就可以放心了。”

    通天低头对着无当温和一笑,目光又落在金灵身上,朝她招了招手,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好了,都瞧见为师没事了,怎么还拧着眉头,小心我们家小金灵变成老头子老奶奶了。”

    金灵皱眉,叹气:“师尊。”

    通天眨巴眨巴眼睛,可怜兮兮道:“好徒儿,笑一笑嘛。”

    “不要学你们大师兄那样,天天对着为师唉声叹气的,搞得为师偶尔出门一趟都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

    金灵道:“倘若师尊当初没有把整个截教和一群师弟师妹都甩手丢给多宝师兄管的话,我想大师兄也不会想对着您唉声叹气的。您是不知道二师伯找上门来,得知您又偷溜出去找东皇陛下玩时的那个黑沉沉的脸色,周围的温度就差滴水成冰了。”

    通天带着几分心虚地咳嗽了一声,略微直起了点身子,语气深沉:“为师知错了。”

    “要是为师认真道歉,小金灵会愿意笑上一笑吗?”

    红衣圣人含笑问她。

    金灵望着她的师尊,眸光如水波般晃了晃,袖中的手指下意识攥紧了一瞬。

    师尊……

    她抿了抿唇,到底是弯眸浅浅一笑。

    通天撑着下颌,懒懒散散地笑了起来,眸光清朗,灿然若星:“就该是这样的啊。为师的弟子,本就该是这样高高兴兴的样子。”

    金灵:“……”

    那师尊您,会好好照顾好自己,再也不让她们担心吗?

    还有她们那位“二师伯”。

    她微微侧首,朝着另一边望了一眼,眼底情绪明灭不定。

    另一边的屋子里。

    老子先是瞧了一眼垂首肃立的广成子,目光又落在元始身上,为他们两人设下了一个隔音结界:“说吧,怎么又和通天吵起来了?”

    元始并不回答,只吩咐旁边的童子煎药,他注视着炉中一味又一味或煎或煮的药材,丝毫没有理睬老子的心思。思绪仍然停留在先前通天走神的那个瞬息。他弟弟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地避开那道法术,偏偏他就这样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任由他的法术洞穿了他的掌心。那个瞬息……通天在想什么?

    他在发觉不对的时候竭力偏转了术法的方向,却仍然堪堪擦过了他的掌心,鲜血涌出的那刻,他大脑已然一片空白。

    元始闭了闭眼,压下微微颤抖的眸光。

    如今回想起来,却觉得处处都有些不对劲。一定有一个原因,才会让通天莫名其妙地放弃了抵抗,可是,又是什么缘故呢?

    他的心情糟糕极了,完全不想理睬旁边仍然在嘀嘀咕咕的老子。

    老子却仿佛丝毫没有看懂他的脸色似的,继续道:“恐怕西方那边又在看我们的笑话了。西游量劫近在眼前,我们内部的矛盾却始终无法消除,为兄担心……”

    他又叹了一声,目光沉沉。

    元始眸光冷冽,寒声道:“兄长在乎的,只有玄门的气运吗?”

    老子叹气:“为兄倒也想关心关心你们,就怕你们压根不让为兄关心啊。为兄都同你说了,感情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你若是能够放下这段感情,通天也能彻底得到自由。”

    元始抬眸,极为冰冷地扫了他一眼。

    老子:“……也劝过通天,让他早日忘记封神量劫之中发生的事情,这样也能成全你们这段自开天之初便延续至今的缘法。”

    后者微微垂落了目光,片刻无言。

    老子摇头叹气:“要么放下,要么成全。你们偏偏两个都不选,是想就这样纠缠一生,至死方休吗?”

    元始:“……有什么不好?”

    老子垂眸看他。

    元始眸光淡淡:“纠缠不清,至死方止,难道不也算是一生一世?他爱的人是我,恨的人也是我,爱恨皆我,我便是他此生全部的心之所系。待到万万载后,后人提起他时,永远也无法避开我,我们二人的姓名永远并列一处,如此,便是永生永世了。”

    他唇角微弯,眼底带着几分讽刺:“我对此还有什么可以奢求的?”

    老子半晌无言。

    许久之后,他道:“元始,你疯了。”

    元始只是垂下首来,凝视着童子将煎好的药摆在红木的托盘上,刚刚煎好的药汤,热气一点点往上冒,氤氲着清浅的雾气。

    他看着童子将药端了过去,也懒得再去理睬他们的长兄,径直去寻通天了。

    殿内。

    红衣圣人如有所感,抬起首来,朝着殿门的方向望去,一眼就瞧见了他的兄长。

    天尊自门外而来,衣袂轻拂过长阶,眉眼冷淡,仿佛覆着一层冰冷的霜雪,又在对上通天的目光时,顷刻流泻出温柔之色。

    “通天。”他轻声唤道。

    *

    昊天也道:“通天师兄。”

    昔日侍奉道祖的两位童子之一,今朝天庭上管辖三界的玉帝,缓步从三清殿外踏入,对着面前的三位圣人垂首行礼。

    通天抬起首来,略微避让了一下,又还了他半礼:“昊天师弟怎么突然来寻我,可是为了刚刚发生的事情?”

    元始侧眸望来,眼底神色淡淡。

    昊天摇了摇头:“非也,师弟乃是奉道祖之令而来。”

    众人的面色纷纷变化。

    通天将喝完的药碗往旁边一放,歪了歪头,笑着问道:“师尊寻我?他老人家有什么话想同我说吗?”

    昊天道:“道祖有令,让通天师兄抽空来紫霄宫一趟,他近来颇为想念你,希望你过去看望看望他。”

    闻言,金灵神色陡然一凛,拢在袖中的手指攥得发白,眼底眸色沉沉。无当面上带着几分说不出的焦急与担忧之色,抬首望着她们师尊。

    元始猛然垂眸望向了昊天,眼底带着几分鲜明的不悦之色,属于圣人的威压沉沉压下,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来。

    老子微微拧起了眉头,朝着通天的方向望来。

    昊天在心底微微叹了一声。

    抬起眼来,望着面前的红衣圣人。

    周围的人的情绪都显得糟糕极了。

    通天却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似的,摸了摸下巴,又问了昊天一遍:“师尊说近来想念我,想让我过去看望他?”

    昊天点头。

    他也笑了起来,干脆道:“不去。”

    昊天:“……??”

    昊天惊恐:“通天师兄!!”

    红衣圣人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理直气壮极了:“我都陪着师尊整整一千年了!现在百年不到,有什么好想的,我才不去!”

    第146章

    天地间黑沉沉的一片,但见乌云翻滚,紫黑色的雷霆轰隆隆地砸在大地上面,片刻之后,忽有一片耀眼刺目的白光充斥视野,转瞬又陷入一片极为压抑的黑暗之中。

    天庭上的花花草草都不由自主地瑟缩了起来,诸位仙家带着几分茫然的神色抬首望去,又很快瑟瑟发抖地低下头来,嘴里控制不住地发出声音来:“道道道道道……道祖?!”

    道祖怎么会突然降临在天庭上?

    难不成,难不成是为了之前两位圣人争斗的事情而来吗?

    鸿钧的身影出现在半空之中,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弟子,语气无悲无喜,仔细听去,似乎还带着些许的不悦:“通天,你把刚刚说的话再给为师重复一遍!”

    圣人仰首,笑盈盈的模样:“师尊明明都已经听见了,为何还让我再重复一遍。”

    昊天拼命给他使着眼色,听到这一句后以袖掩面,面露绝望之色。

    完了啊!

    鸿钧:“哦?你的意思是不想来紫霄宫看望为师?”

    通天很是自然地回答道:“可是弟子已经陪了师尊那么长的时间了啊,总不能一直陪在师尊身边,哪里都不能去吧?”

    鸿钧神情威严,隐隐含怒:“为师既然唤你前来,你就当速速前来,怎可以言辞搪塞?”

    通天也道:“那我就是不来,师尊能拿弟子怎么办?有本事,您亲自下界来带走弟子啊?”

    天庭上的仙家们:“……”

    他们默默地擦着头上的冷汗,幽幽地叹了一声。

    通天圣人啊,您讲话不要这么嚣张好不好?您是真不怕惹了道祖生气,他老人家亲自下来揍你啊?

    果不其然,道祖看上去生气极了。

    天庭上电闪雷鸣,银蛇狂舞,九霄神雷轰隆隆地砸了下来,将地面上的草皮都硬生生掀走了一层,露出了光秃秃的,坑坑洼洼的地表。狂风肆虐,掀起了从殿内走出的红衣圣人的衣袍,自那宽大的袖中涌入,将那衣袍吹得鼓起,连带着圣人那用青簪挽起的墨色发丝,都随着肆虐的狂风微微扬起。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那雷霆劈了半天,愣是不曾擦过通天的衣袍,更别提伤到他一根头发丝了。

    通天也仿佛察觉到了这一点似的,弯眸浅浅一笑:“师尊。”

    道祖不曾回应他弟子的声音。

    又过了许久,通天方才听到一个淡淡的声音:“通天,你就非要气死贫道才肯罢休吗?”

    他闻言抬头,对上了紫衣华发的青年微微拧起的眉头,后者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这话听来着实严重,昊天忍不住为他这位师兄捏了一把汗,却不料红衣圣人颇为高兴地弯了弯眉眼,露出了一个分外纯粹的笑容,真心实意地开口道:“通天哪里敢气师尊,师尊向来宠我护我,弟子粉身相报还来不及,又哪里敢来气您?”

    “那你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鸿钧斜眼睨他。

    通天摸了摸自己的脸,甚是无辜地笑了起来:“什么意思,当然没有什么意思啦。师尊啊,我的意思您还听不懂吗?您肯定是懂弟子的意思的啦,所以您不如再意思意思一下?”

    “停停停,还不快给贫道住嘴!”鸿钧听了头大,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哪里来的这么多意思,尽会在贫道面前耍贫嘴。”

    通天只笑。

    又不忘给他两个弟子递去一个安抚的,“凡事有为师在放心便是”的眼神。

    对上了通天的目光之后,金灵和无当的神情方才好看了那么一点点,虽然眼底仍然带着几分担忧焦急的情绪,但比起之前那种晴天霹雳的状态已然好转了不少。

    另一边,元始亦跟着他弟弟匆匆走了出来。

    天尊的眉眼间浸染着冷冽如霜雪般的寒意,一寸寸地凝结而成,注视着旁人时,会令人忽而生出被刀锋刮过的冰冷感。

    他先是抬首望了一眼鸿钧道祖,目光又紧接着落在通天身上,眼底寒意凝聚,忖度片刻,仍是站在了通天身旁,摆明了是个庇护的姿态。若是鸿钧想要对通天动手,他顺势就能将之拦下。

    好在鸿钧目前仍然没有动手的意思,那道虚影垂下首来,继续在同通天说话。

    但闻道祖的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浩浩荡荡,引动着周围的风雨雷电,依旧带着无边的威势。

    可是落在天庭上的诸位仙神耳中,却令他们不由自主地泛起了嘀咕。怎么说呢?这声音里怎么总觉得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味道啊?

    鸿钧淡淡道:“说吧,你到底怎么才肯来紫霄宫看望贫道?”

    通天闻言,转了转眼珠子,又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方才深沉地开了口:“等到沧海变成了桑田,一去不复返的时间忽而回头,早就注定好的命运突然被谁打破……”

    天庭上的仙家们纷纷擦起了头上的冷汗。

    鸿钧语气平静:“别逼为师现在就下界来揍你。”然后揍完就把你给提溜走,免得你再继续祸祸洪荒。

    通天无奈地摊了摊手:“那师尊总得告诉我要去多久,什么时候允许弟子我回来啊。弟子好不容易才和——”

    他停顿了一瞬,一眼就瞧见旁边静静凝视着他的元始,到了嘴边的话转了转,又十分自然地接了下去:“才和我那两位兄长团聚,还没好好交流一下多年不见的感情,还有我那些徒儿们,这么长时间不见,弟子实在是放心不下他们啊。”

    鸿钧的目光仿佛也从旁边的两位圣人身上扫过。

    老子、元始……

    多年不见的感情?

    他这小徒弟还真敢说啊。

    什么感情,怕不全都是孽缘。

    刚刚你们还轰轰烈烈地打了一场呢,真当为师没有看到吗?

    至于那些截教弟子……罢了。

    道祖摇了摇头,叹了一声:“好了,在取经人前往西天取经前,贫道会让你回来的。你就上来陪贫道待上一段时日,同贫道说说话就好,旁的事情贫道也不需要你做。”

    通天笑了起来:“那弟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正大光明地转过身去,唤了一声金灵、无当,又对着他两个弟子道:“既然为师要去紫霄宫陪你们师祖,天庭上的事情就交给你们去管了,若是出了什么事情,记得来紫霄宫寻为师出手。千万别什么事情都自己扛,听到了吗?”

    金灵与无当对视了一眼,纷纷垂首应下:“弟子遵命。”

    她们两人皆明白了通天的意思,知道通天是想保护她们这些弟子。只要圣人还能从紫霄宫回来,不是被道祖扣着不放了,那问题就不会严重到哪里去。

    虽然这并不能完全消除她们的担忧,但总比全然未知的局面要好。

    通天又抬起首来,望向了一旁凝视着他的元始。后者的神色隐约有些难看,想来是被这突然发生的事情打了个措手不及。按他兄长这段时间的表现来看,他大概是不愿意自己离开他半步的吧?

    他莫名在心底叹了一声,又笑着唤道:“哥哥。”

    元始静默不言,眼底仍然是一片冰冷刺骨的情绪,却依旧走了过来,轻轻牵起了他弟弟的手,两人的衣袂交错,近得仿佛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于是渺茫天地之间,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他道:“哥哥答应我铸造的剑可莫要忘了啊。”

    元始嗯一声。

    他又道:“到时候,哥哥要来紫霄宫接我回来吗?”

    元始倏地握紧了他的手,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许久许久,他低哑地应了一声:“好,我来接你。”

    通天便又笑了起来。

    眉眼明亮,无忧无虑。像极了昔日天真明快的样子。

    心里却道:真奇怪啊。

    他和元始现在到底算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呢?

    为什么明明是一场再正常不过的离别,落在他们身上,竟硬生生有了三分恋人之间生离死别的意味?又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了,也并没有那么多离别的悲伤愁绪,怎么能把氛围搞得这么奇怪?

    果然还是元始的问题吧?

    毕竟他可正常了。

    要不是他拿那样的眼神看着他,也不至于把他也给硬生生地带歪掉,搞得他也变得奇奇怪怪了。

    通天摇了摇头,轻轻叹了一声,很快又将这一截抛之脑后,重新琢磨起鸿钧的意思来。

    让他去紫霄宫陪他说话?

    世上有这么简单的事情吗?

    所以说,这到底是他师尊的意思,还是那一位的意思呢?

    事情似乎变得有趣起来了呢。

    通天懒懒散散地一笑,朝着三十三天外紫霄宫的方向望去,眼底带着几分好奇之色。

    趁此时机,或许他还能做些别的事情呢。他和元始待在一起的时候,到底是颇有几分钳制,不仅是对他来说,对元始也是一样。无论想做些什么都有些束手束脚的,不得不顾忌着对方的情绪。

    如今既然他们顺理成章地分开了,他的兄长也能自由地去做一些事了吧?

    到头来……也不过是各凭本事罢了。

    谁也不必去埋怨谁,谁也不用去憎恨谁。

    要恨就恨这时光,终究是让他们两人都面目全非。

    他再也不能同从前一样毫无保留地信任他的兄长,亦如他的兄长,同样也无法再将他当成最初那个天真无邪的好弟弟。

    又能怪谁呢?

    要怪,就怪他确实已经不是那个昆仑山上,曾为他兄长为他种下的三万株桃花而欢喜的年少天真的上清通天吧。既然他再也不会为那简简单单的桃花而欢喜,又怎么能奢求他的兄长依旧是曾经的模样?

    终究成了奢望。

    元始一直关注着通天,自然能在刹那之间感受到对方身上微妙的情绪,可当他拧起了眉头,仔细地看去,却只对上了通天无懈可击的笑容。他弟弟扬起脸对他笑,眸光盈盈,灼灼生辉。

    “哥哥,再见了。”

    他微微一顿。

    通天便又将手抽了回去。

    第147章

    他好像确实猜不透他弟弟的心思。

    元始想。

    他像是在故意折磨他,玩弄他的感情,笑盈盈地以此为乐,偏偏又在一举一动之中暴露出那点隐约可见的真心。他分明能够感知到那熟悉的爱意,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爱意如流沙一般从指缝中溜走,而他始终抓不住,又留不下。

    他是爱他的吗?

    元始凝视着他弟弟的双眸,试图确认着这一点。

    又微微侧过首去,望向了一旁的金灵圣母与无当圣母,他的两位“师侄”。

    那么,他也是恨他的吧?

    或许他并不是不清楚他弟弟的心思。

    他从头到尾都知道他想要什么,又为什么而恨他。他那么熟悉他的弟弟,他们从开天之初便相依为命,一起度过了无数漫长的岁月。他怎么会不懂他的心思,怎么可能会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他心知肚明。

    他了然于心。

    正是因为他洞彻了一切,清晰地知道通天的一切想法,他方才对通天无可奈何。

    “……”

    他该怎么办呢?

    长风吹拂着他的衣袍,天尊眸光微沉,遥遥看着圣人的身影远去。

    偶一个瞬息,他弟弟仿佛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似的,又回眸对着他浅浅一笑,天地悠悠,浮云来去,鲲鹏直上了九万里的云天,掀起的大风卷席着一路将它送到南海,红衣圣人也仿佛乘着长风而去,径自入了那三十三天,前往位于混沌之中的紫霄宫。

    他想抓住他的弟弟,就像是想抓住那飘摇不定的长风。

    风是自由自在的,谁又能抓住自由自在的风?

    用爱意编织的锁链?用拥抱铸造的枷锁?还是亲手为他建造一个牢不可破的囚笼?或将这三者合而为一,从而将他弟弟彻彻底底地关在自己身边,再也无法离开他半步,如此,方才能令他永远也无法得以满足的心得到片刻的安宁。

    真糟糕啊,他又想……把他弟弟关起来了。

    哪怕这一次并不是通天主动想离开他的。而是他们的师尊……鸿钧道祖。

    鸿钧。

    元始念着道祖的名讳,眼底的暗色翻涌,又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微微抬起首来,望着老子慢吞吞地踱到了他的身旁,在他身旁站定,同他一道抬首望去。

    “元始。”老子唤他,“你说我们师尊突然召通天前去紫霄宫,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元始的思绪微止,微微蹙眉,冷冷淡淡地望着他,等待着老子接下来的话。

    长兄的面上带着几分沉思之色,缓缓开口道:“你觉不觉得师尊他来得太快了,就好像通天刚刚说完他不去紫霄宫,下一个瞬息,他便亲自降临在了天庭上。简直像是……他一直关注着天庭上的动静似的。”

    “不仅如此,他同通天说的话,前前后后给人的感觉也颇为不一样。起初似乎有些不悦,后来又带着几分说不出的纵容之感。若不是知晓世上并无第二个鸿钧道祖,为兄险些以为他突然之间换了一个人呢。”

    老子仿佛在开着玩笑。

    元始凝眸望去,眼底的寒意却是愈发深重。

    他刚刚的注意力主要是落在通天身上,但这并不代表他并没有观察到旁人的动向,一旦开始回忆,他便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长兄之意是……?”

    老子摇了摇头:“为兄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罢了,其他的倒也没有什么。毕竟师尊他老人家确实一向是喜欢通天的。突然想见一见自家小徒弟了,就把人喊去也未尝不可能。”

    当真是这样吗?

    元始定定地看着老子。后者亦平静地同他对视,又带着几分无奈地摊了摊手。

    他倏地转过身去,遥遥望着紫霄宫的方向。

    眸光暗沉,仿佛想透过那三十三天,瞧见他弟弟此刻的模样。

    *

    三十三重天,一重连着一重,最高乃是离恨天。

    自三清成圣之后,又在三十三天上开辟道场,以彰显圣人之尊,乃是与这片天地同等尊贵。只是后来他们兄弟三人又各自在人间寻了道场,谁也没有真正居住在这三十三天上,反而显得此地寂寥了几分。

    通天从一重重的天地中穿过,思绪翩然之间,倒又想起几分往事来。

    从前他和元始关系好的时候,在三十三天上开辟道场也是彼此挨着彼此的,他的上清境禹余天与元始的玉清境清微天堪称是彼此相邻,在那之上,才是他们长兄的太清境大赤天。

    那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一个人,就想一直同他待在一起,想尽可能靠得近些,再近些,结果就连自己的道场也建成了这副样子,如今看来,倒是徒增了笑话。

    好在他后来也算是吸取了教训,把碧游宫建在了东海之上,离昆仑山隔着十万八千里之遥,总不至于和元始抬头不见低头见了。便是有人想强行路过,也得穿过大半个洪荒。

    不是有戏言是这么说的吗?

    “阐教西极镇昆仑,万仙来朝碧游宫。”

    西极昆仑,东海碧游,确实如他所愿,隔着十万八千里了。

    虽然人家想找上门来的时候,仍然是可以找上门来的,就像是三教共签封神榜的时候,又或者是广成子三谒碧游宫的时候。他又不能带着他那群弟子彻底跑路,上天入地遍寻不得,既然还在洪荒上,那总会被人找到的——然后麻烦就跟着来了。

    通天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世人尽皆向往桃花源,觉得只要躲在桃花源中便能躲掉人世间一切灾祸,倘若世上真的有一个桃花源的话,他说不定也得在里面避一避难,弹指间万万载过尽,他也差不多可以超脱世外了。

    到时候有人问他,你还记得封神吗?他说,贫道已经放下了。

    那人再问他,你觉得元始如何?他说,贫道已经不记得他了。

    端的是执念忘尽,斩尽痴妄,从此无悲无喜,无嗔无痴,坐看红尘万丈之中世人的悲欢离合,而己心不动分毫,任他千劫万难不止,恩怨情仇不休,都与他再无干系。

    那便是真真正正的超脱了。

    圣人饶有兴致地想象了一下这个画面,唇边不由绽开星星点点的笑意。

    ……要是真的能这样就好了。

    他摇了摇头,抬起首来,望着面前熟悉的宫阙,笑意盈盈地停下了脚步。

    没错,就是女娲娘娘的娲皇宫。

    虽然他确实答应了他师尊要去紫霄宫中看望他,但这不是正巧路过他师妹的道场吗?俗话说得好,来都来了,岂能不同他师妹打个招呼?要是他师尊有意见的话,就亲自来找他呀=v=

    顺带的,也让他再试探一下他师尊的情况吧。

    *

    有多少人还能记得年少时的自己,天真的,无畏的,相信这世间有着公道正义,相信未来永远光辉灿烂。只要经过自己的不懈努力,就能实现自己最想要的,那个美好无瑕的梦想。少年的梦想滚烫炙热,远非后来经历过冷酷的现实之后,满地残留下来的一地灰烬。

    风一吹,那灰烬便散了漫天,不知去往何处,连带着年少时的往事,曾经无话不说的挚友,都成了记忆里黯淡失色的一角。

    娲皇宫中。

    女娲垂眸望着自己面前摊开的玉简,望着那熟悉的宁静出尘的字迹,眼底终是带上了几分恍惚之色。

    就好像她心底尘封已久,落满灰尘的一角,忽有一阵大风吹过,将上面的灰烬强行吹走,刺眼的阳光照射了进来,生生刺痛了她的双眼。她就坐在这一地的废墟之中,茫茫然地抬起首来,望着忽而将她照亮的阳光。

    像是突然被人从黑暗之中拽入光明一样,在那个瞬息,并未觉得欢喜,反而生出了莫名的不适感。

    她念着她挚友的名字:“后土。”

    却在那个瞬息,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当年的洪荒上有多少惊才绝艳的人物,昆仑山上的三清,太阳星上的帝俊和太一两兄弟,巫族的十二祖巫,西方的接引准提……那么多的人,为了求得大道苦苦寻觅,无论是入红尘历劫,又或者是历经千辛万苦来到三十三天外听鸿钧道祖讲道,她作为那些人中的一员,却从未觉得自己会输给他们一筹!

    纵使大道迢迢,遥不可及,然我心所向,岂可畏惧!

    她一步步地行来,先是拜入鸿钧门下,又得了一道鸿蒙紫气,在她几位师兄悟得成圣契机之前,在不周山下抟土造人,最先悟到了冥冥之中的天机,最终在不周山下悟道成圣,乃是洪荒第一位成圣的圣人。

    平生夙愿,煌煌大道,终于伸手可触,那一瞬的她,自然是骄傲而耀眼的。

    世人尊称她为女娲娘娘,两位妖皇为她送上贺礼,通天师兄笑眯眯地从昆仑山上溜下来,也是极为高兴地为她祝贺,而她抬眼望去,后土和玄冥亦从巫族赶来,拉着她一道庆祝。她的兄长伏羲则站在她的身旁,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

    她几乎以为这就是她的未来了。

    光明的,灿烂的,充满希望的未来。

    可那时的她并不知道,即便是成了圣人,依旧留不住她最想要留住的东西。

    圣人之下,皆为蝼蚁,可是天道之下,圣人亦是蝼蚁。纵使你神通盖世,仍旧不抵天数无情。

    巫妖量劫之中,她失去了她的兄长伏羲,也失去了诞生她孕育她的种族,亲朋故友反目成仇,尽皆离散,到头来,竟只剩下了这一座空空的娲皇宫。

    世人仍然尊称她为女娲娘娘,甚至比平日里更为敬重。也许是因为她既是人族的圣母,亦接替了妖皇帝俊的职责,替他守护好巫妖量劫后苟延残喘的妖族。可谁也不会知道,她同样为天数所钳制,再也不得往日的自由。

    在量劫结束那日,冥冥之中,她听到了天道的声音。

    天道同她道:“女娲,你既已受人族的供奉,与人族气运相连,自当断绝与妖族的一切联系。”

    她问:“倘若我想为妖族留下一线生机呢?”

    天道答:“你若是想以一己之身担负起人族与妖族两族的气运,这片天地便再也容不得你。”

    她仍问:“倘若我想为妖族留下一线生机呢?”

    天道静默了许久:“……那你便再也不能离开娲皇宫了。”

    她答应了。

    于是自巫妖量劫之后,那么漫长的岁月之中,她便彻底待在了娲皇宫中,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只留了恶尸仍在人间,替她偶尔去看望一下待在火云洞中的兄长。

    娲皇宫中的梧桐树一日接着一日地衰败了下去,一如她的心境一般,愈发显得浑噩。她的心是如何,这片梧桐树便是如何,所以通天前来看望她时,所见的便是这样一片颓败的宫阙。

    她恨自己哪怕身为圣人,依旧是这般无能为力。

    却也庆幸着自己起码是一位圣人,这样在天道面前,她依然能够以自己的自由,保下妖族最后的血脉——但也仅仅如此,天数如此,岂会容得了妖族重新兴盛?也不过是这样一日连着一日,苟延残喘地活着罢了。

    或许终有一日,妖族仍然会走向灭亡。

    她所做的一切努力,终究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

    即便是如此,她依旧要日日地坚持下去,直到命运降临的那一天。

    这样的她,自然不会再是从前那个骄傲的,自信张扬的女娲娘娘。她又该以何等的面目,时隔万万载后,再去面对她曾经的挚友?

    终究是一片无言罢了。

    女娲忍不住又叹息了一声。

    目光怔怔地落在面前的玉简之上,仍然不敢往下读去。

    殿外,侍奉着她的侍女却匆匆敲响了她的门扉。

    她一边问着何事,一边又抬首望去。

    却见红衣圣人立于屋外,抬起眼来,朝着她懒懒散散的一笑,诸般风流写意,可堪入画,恰似她年少时的记忆:“风希,不知你现在可有闲暇,招待一下不请自来的贫道啊?”

    女娲似是怔了一怔,又忽觉头疼似的,抬手抵住了太阳穴:“通天师兄,你是真的不怕被老师给打断腿啊?”

    却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个久久未见的笑容。

    第148章

    通天从屋外踏入殿中,闻言挑了挑眉梢,懒散地回答道:“师尊哪里会这么狠心?”而且他们三清乃是清气所化,气团子哪里来的腿?就算师尊他真的想打也没有办法啊。

    女娲幽幽开口:“师兄,师妹我只是被困在这娲皇宫中不得外出,又不是真的完全不知道外面的动静。”

    刚刚天庭上那么热闹,她在三十三天上都能感觉到底下的动静,更何况道祖还亲自降下化身召他小徒弟前去紫霄宫……啧,连她旁边侍奉的彩云童子都忍不住探出头去瞧一瞧下面的热闹了。

    通天面不改色心不跳:“所以呢?”

    女娲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看他:“所以师兄你居然还敢中途跑来看我,甚至还不是和先前一样要么神魂出窍,要么捏一个化身出来,而是亲自上门。总觉得师兄你迟早会被道祖抓住揍上一顿呢?”

    “能盼我点好的吗?风希。”通天道。

    女娲盈盈一笑:“不能!”

    通天便叹了一声:“罢罢罢,说不过你。此事休要再提!都知道贫道来看你一次不容易了,不如我们还是抓紧时间谈谈正经事吧。”

    说着又朝着桌案上瞧了一眼,瞧见那熟悉的玉简后道:“后土写信来是想同你说什么?我看她那信像是已经写了很久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想办法递到你的手中。直到我去了地府一趟,她才下定决心托付给我,想来是有什么话一直想对你说吧?”

    曾经年少时交好过的师兄师妹朝着殿内走去,在时隔无数光阴岁月,各人经历了各自的劫数之后,又如同很久很久以前在紫霄宫中求道时一样,围着棋盘坐了下来,说着点寻常之言。

    当然,也许也并不是十分寻常。

    女娲从桌案上拿起了那卷玉简,垂首望去,又瞧见那熟悉的字迹,开头一行便道:“问女娲娘娘安。”

    她手指微微一顿,不由露出个苦笑来。

    就是因为这个称呼,她才会在下定决心打开玉简之后,怎么也不敢继续往下看。

    通天往她那边瞄了一眼,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带着几分无奈摇了摇头:“需要我替你看吗?”

    “别的倒也没什么,就怕后土在信里同你说些女儿家的私密之事,实在不好让我这个做师兄的知道,不然我倒是可以直接替你看了,再把她的话转述给你。”通天道。

    女娲拿着玉简想了想,微微摇头,露出个释然的笑容:“罢了,这么多年了,我又有什么不能面对的?她既然托师兄你带信给我,想来是不会特意写封信来骂我的。”

    就是不知道,她曾经的那位挚友,究竟想同她说些什么啊。

    阴曹地府之中,牛头马面押送着冤魂怨鬼们从奈何桥上穿过,忘川河中的孤魂在河水中抱着执念挣扎,始终不肯饮下孟婆汤将前尘忘却。

    后土坐在桥边的树墩下,为每一个过路的鬼魂送上一碗孟婆汤,看着他们一个个地排着队饮下那碗浑浊的汤,面上的神情变成白纸似的空白,被红尘世俗染上色彩的魂魄,在那个瞬息,又重新变成了干干净净的模样。

    她旁边的鬼差们带着那些忘却前尘的魂魄离去,边走边道:“忘了吧,忘了就好。这一辈子的事情就算了吧,下一辈子记得好好过啊。”

    后土望着他们远去,又望着下一批的鬼魂浑浑噩噩而来,而她永远坐在这里,平静地煮着那碗孟婆汤,等待着百年之后,这些魂魄第二次来到她的面前。

    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人总是会忍不住想发疯的。

    她到底还能忍耐多久呢?

    曾经巫族的后土祖巫,到底还能忍耐这样的日子多久?

    也许正是因为她已经无法忍耐下去,才会在瞧见那只猴子的第一眼,察觉到他身上来自佛门和玄门两方的气息时,忍不住出手试探一二。所幸她确实等到了那位通天圣人,也成功地将那封玉简送了出去。

    可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依旧只能等待。

    等待一个可能到来的机会,又或者只能在这暗无天日的九幽地府之中,按捺住心底所有的恨意与不甘,依旧受着天道的钳制,过着这样浑浑噩噩,一眼便能看到尽头的日子。

    她也好,巫族也好,都已经忍耐了太久太久,忍耐到了最后,甚至已经不愿意再这样苟且偷生下去。或许在当初,能够死在巫妖两族的战场之上,亦未尝不是一个好的结局。

    活着的人总要背负更多的东西。

    不仅背负着死去之人的愿望,也要背负着仍然活着的那些人的未来。在这样的日子里渐渐地忘记了自己,只记得要努力地活下去。

    可她是巫族的后土祖巫!

    在那个惊才绝艳人物辈出的洪荒之上,她同妖族的东皇太一一样,本就是离圣人之境最近的准圣巅峰!在她身化轮回,创造地府之后,她在这九幽之中,已经差不多可以称之为圣人了!

    她如何能心甘情愿永远困守在这个地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又怎能控制住自己的心,让它不至于生出痴嗔妄念来?!

    后土微微抬起首来,朝着幽冥地府的上空望去,一直一直,直至落到那三十三天之上。

    那么,她的友人啊,你是否同我一样,怀着同样的心呢?

    *

    “问女娲娘娘安。”

    “时隔数载,物是人非,不知女娲娘娘是否安好?”

    “每每忆起当年言笑晏晏,把酒言欢之景,后土便不禁生出几分怅然之情。纵使身在九幽之地,亦不由念起洪荒上春光融融,翠色漫山遍野的时节。想当年,亲朋俱在,坐而论道,彼此笑谈,虽不知何为人间至乐,却已得至乐之趣。而今之时,昔日亲朋,或死或散,魂魄不见,皆为尘土,上穷碧落,下至黄泉,茫茫天地,再无觅处。可悲可叹,哀恸不已。”

    “假使岁月可以回首,往事可以重来,谁不愿意回到当年?后土心心念念,然终不可得的,不过是同女娲娘娘昔日所共度的时光罢了。”

    “昔日故人,此生不见,纵然不见,心中可念?”

    “却不知故人之心,是否依旧是当年之心,故人之姿,是否一如我魂梦所牵之态。若有一朝得以再见故人,后土当感谢上苍,赠我这般幸事。”

    女娲一句句地往下读。

    又见她道。

    “……巫妖两族之旧事,于后土心中,早已是血泪斑斑,既恨又悔。此恨却与女娲娘娘无关,乃是恨己身之无力,于此茫茫天地之中,仍如蝼蚁尘埃一般微不足道。又悔当初不曾劝阻几位兄长,亦不曾花费心力找出两族交恶之根源,待到今日,往事皆已化为灰灰,方才从中悟到一二玄妙,却终究是无力回天。”

    “世人常常把‘天灾人祸’四字并列,代之以人世间一切灾难。倘若这仅仅是人祸,后土也不至于生出这般不甘的心思,怕只怕,人祸之外,当真有天地插手其中。人祸尚且可解,天灾又如何去防?”

    “我们两族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孰是孰非,早已说不清楚,后土亦无心再去辩驳。概因煌煌天命之下,巫族与妖族,实际并无什么区别。不过是一个困守于北俱芦洲之上,一个长居于九幽地府之中,终究是再不得昔日的自由。独我一人,痴嗔难消,徒增烦恼,偏又生出几分暗恨别愁。”

    “有一言不敢不问,当真是我等辜负了天地?还是天地辜负了我等?若是我等辜负了天地,落到如此下场,自然是咎由自取,可是若是天地负我,又当如何,又能如何?”

    “若问后土之心,唯有一言可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

    那信忽而戛然而止。

    下一个瞬息,自那信笺的末尾,猛然燃起了明黄色的火焰,顷刻将整个玉简上的字迹尽数吞没,黑色的字迹扭曲着化为飞灰,像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的那刻,带着自始至终的决绝与义无反顾。

    通天倏地站起身来,想要替女娲挡住那熊熊的烈火,却见那火焰在燃烧到玉简尽头时便已经止住,不再往前行去,只继续在玉简之上焚烧,直至那刻满了字迹的玉简变得灰白,变得比单薄的纸张更轻,更脆,又在下一个瞬息,彻底化为飞灰消散。

    女娲望着那飞灰从她掌心之上飞走,轻盈得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通天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又不由开口问道:“这是……?”

    女娲摇了摇头,并不说话,唯有眸光微微沉下,仿佛在思索着什么东西,口中亦只轻轻地念道:“人间正道……”

    又不由自主地垂落了眼眸,自三十三天往下,怔怔地望向了那坐落于幽冥之地的地府。

    是她不曾来得及看到最后那几个字?还是后土本就没有打算把这几个字写完?她将这半截话留给她,又在想等待一个怎样的回答呢?天地若是有情,那这片天地也会老去。所以洪荒的这片天,自亘古以来,便好似无悲无喜,无嗔无痴。

    她们早已习惯了这个事实,可她们又好像从来都没有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个结局。所以到了最后,留给她们的道路又好似只剩下了最后一条。

    后土,你可知这一条路,同样也是彻头彻尾的绝路啊?

    在那忘川河畔,后土垂首往过路的魂魄手上端着的碗中倒下一碗沉沉的孟婆汤,又凝视着它将这孟婆汤一饮而尽,眼底不知何时又闪烁起了星星点点的光芒,像是在期待着什么,等待着什么。

    风希,你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第149章

    天庭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安静。

    广成子微微垂首,眼底余光映入站在满地零落的花枝之中,仰首望着茫茫天际的元始天尊的一角衣袍。白云悠悠地飘过,地上的阴影从这头移动到那头,轻缓的风拂过天尊如雪般冷淡的衣袍,就像是拂过昆仑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

    他的眉目是冷淡的,周围的温度也不自觉地降了下来,隐隐约约的,天地间仿佛有细小的雪花从空中飘落,落至屋檐上,花丛中,又在墙角悄无声息地堆积。

    风雪无声。

    世间便唯余寂寥。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瞧见天尊动了一动,却并未回首,只是轻轻地抬起手来。

    属于圣人的力量强大至极,令此间的光阴硬生生为之逆转。凋零了一地的白梅上流转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在光芒耀眼到极致的那刻,倏地绽放开来,转眼间,梅林依旧,独缺一人而已。

    元始转过身来,视线朝他身上一扫。

    广成子如有所感,微微垂眸,跟着他师尊一道往三清殿中走去。

    老子望着这对师徒的身影,微微摇头,轻轻叹了一声,又侧过首去,望向了一旁同样遥遥望着紫霄宫方向的金灵圣母与无当圣母。金灵圣母垂落了目光,礼仪姿态无可挑剔,对着太清圣人垂首行礼:“大师伯。”

    老子看了看她们两人,和颜悦色地开口道:“通天虽然不在天庭上,有什么事情来寻你师伯我也是一样的,别藏在心底不说,反倒耽误了事情。”

    金灵恭敬应下:“弟子知道分寸,定不会耽误了正事。”

    老子便点了点头,又同旁边的昊天道:“昊天师弟,我们也寻个地方聊一聊吧?”

    刚刚想趁机溜走的昊天:“……”

    他强颜欢笑道:“既然太清圣人相邀,昊天自当陪同,同去,同去啊。”

    让你刚刚不跑,现在傻眼了吧?

    呜呜呜瑶池,救命啊!

    娲皇宫中。

    通天垂落了眼眸,望着那灰烬似的玉简在女娲手中彻底燃尽,他师妹的眼眸被那火光映着,就像是一片碧色的湖泊之上燃着耀眼的火光,一时之间竟看不清她眸底的神采。

    后土……

    他想起在九幽冥府之中所见的故人,以及她对他的暗示,已然明了了她在信笺中所写的东西。

    她也看出了什么吗?

    还是说,她也已经忍耐不下去了呢?

    这些年来,巫族虽说一直待在九幽冥府之中,但偶尔也能听到大巫在洪荒上作乱的消息,只是往往还未形成规模,便已经被人族中的首领带头剿灭,至今也没有形成什么规模。

    恐怕巫族也已经忍耐了很久了吧?

    只是巫妖两族的时代早就已经过去,如今的洪荒是属于人族的舞台,被这片天地放逐的种族,本就应该彻底消失在这世间,哪怕他们也曾是这片天地的主人。

    但,那又如何呢?

    这世间的日月轮转总有它既定的规律,没有任何种族能够永远繁荣鼎盛,所有的种族都要经历从弱小到萌芽,发展至鼎盛,再到逐渐衰败的结局,如今循环往复,乃是天地间的正理。

    通天忽而想起了截教。

    截教也是这样的吗?

    他想起他刚刚建立截教时,门下唯有多宝、金灵等人,再到后来,又有了赵公明和云霄他们,渐渐的,截教门人越来越多,后来便有了万仙来朝的盛景,到了这个时候,截教大概已经达到它最为鼎盛的时候了吧。于是便有了封神,偌大一个教派,刹那间灰飞烟灭,就好像他无数个元会的努力,对大道的追寻,到头来也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他以毕生心血所建立的截教,在煌煌天命眼中,是不是也是一个注定要灭亡的东西?祂注视着它的诞生,注视着它的发展,也注视着它达到最为鼎盛的时候,是时候了,祂想。便毫不犹豫地毁掉了它,就像是用脚掌碾死一只小小的蚂蚁一般轻易。

    徒留他一人妄图违逆天命,不惜付出一切,想要留下一个注定要灭亡的东西。

    可又怎么留得住呢?

    没有人能够留住的。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在他面前灭亡,看着他的弟子们一个个地死去,直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执着青萍剑,茫茫然立于天地之间。也许在那个时候,他也应该陪着它一道死去的。

    那么多的人都死了,他又为什么不可以死?

    即便是圣人又能如何?在生死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啊。这世间最大的最彻底的公平难道不是所有人终有一日都会死吗?

    可不知为何,他最终不曾赴死。

    通天微微垂眸,想起那个站在封神台前的,离他最近的那道身影,他的兄长,玉清元始天尊。

    那位元始天尊,在那个瞬间,是否察觉到了他心中的想法呢?对他最为熟稔的,几乎能够猜到他每一个想法的兄长,是否也在那个瞬息,轻易地洞彻了他眼底的绝望与不甘,最终站在封神台前,同他说出了那句话?

    他说:“你是真的恨我。”

    又道:“那便恨我,只有活着的人,才配谈恨。”

    他让他恨他。

    挣扎着活下来。

    然后,恨他。

    多么奇怪的要求。

    那时的通天圣人抬起首来,望着面前那个熟悉到了极致,却忽而面目全非,陌生到他再也认不出来的身影,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是觉得可笑吗?还是觉得荒谬?

    或许在他甘愿赴死之前,确实是应该拉着这个毁掉了截教的人一道下地狱的。

    无论出于何种理由,确确实实是眼前之人亲自动手推了截教一把,以致于他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他自然是要努力地活下来,积蓄着力量,等待着未来的某一天机会降临,然后彻彻底底地报复回去。

    一念之差,他选择了另一条道路。

    鸿钧道祖很快到来,将他从封神台上带走,他被他师尊牵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回过头去,又遥遥望见那位天尊面上极为压抑的沉怒。

    真奇怪,他分明已经得到他一切想要的东西了。

    他已经是这场封神量劫中最后的赢家了。

    真正一无所有的,失去了一切的人明明是他。

    他又在为什么而生气呢?

    不过不重要了,反正他也不可能去问他这个问题的答案。接下来的日子漫长而没有止境,偌大的紫霄宫中,除了他师尊时不时地过来瞧瞧他的伤势,也就还剩下一个阴魂不散,纠缠不休的魔祖在劝他入魔了。

    他到底是一日一日地熬了下来,又寻到了机会,终于重新回到了洪荒之中。

    再一次的,他有了在洪荒这个棋盘上落子的机会。

    “……”

    通天出神了许久,一旁的女娲望着九幽冥府的方向,亦是久久地沉默着。

    如她们这样的人,真的还能拥有赌上一切的决心和毅力,开启这场反抗天命的战役吗?她们真的能承受得起失败的后果吗?倘若这一次的结局仍然是失败,那妖族就真的彻底不复存在了。

    她可以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帮助通天,也能在暗地里悄悄搭上把手,但让她主动出手,义无反顾赌上一切,她真的能有这样的勇气吗?

    女娲沉默着,却是想起了她踏入妖族天庭,前去见帝俊的那一日。

    妖皇站在太阳宫中,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到来,像是相信她一定会来。他将招妖幡交到她的手上,也将妖族的未来托付给她:“妖族就拜托给圣人了,见招妖幡如见妖皇,众妖皆要听从圣人的号令。无论圣人想要做什么,妖族皆当服从,绝无二话。”

    他抬首,言辞恳切:“巫妖两族的决战避无可避,帝俊身为妖皇,绝不可能在妖族蒙受大辱的时候后退半步,此次势必要同巫族论个长短,也为我无辜枉死的孩儿讨回公道。但整个妖族不应,也不能彻底被我等拖累着彻底灭亡,帝俊只求圣人能够施以援手,保下妖族最后的血脉。待到往后,妖族的未来如何,全凭圣人一念做主。”

    她答应了下来。

    她本就是为了保住妖族的血脉才在巫妖决战之前去见帝俊最后一面,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只是她后来才意识到她往后的日子皆为这个誓言所束缚,不仅仅是她对帝俊答应下来的事情,也有一半是她对天道的承诺。

    可是重新回想帝俊对她说的话,女娲又隐约怔愣了一瞬。

    他说:“待到往后,妖族的未来如何,全凭圣人一念做主。”

    这一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女娲隐隐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忍不住回想起她印象里的那位妖皇帝俊。

    他将招妖幡交给她的时候,话中的意思应该是让她保下妖族最后的血脉的,可是又为什么偏偏相当多余地提了最后一句呢?她已经答应了去保住妖族,又哪里来的“妖族未来,全凭圣人做主”?

    帝俊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下意识地思考起来,目光掠过缥缈无垠的云海,望着天地间那轮永恒的太阳星,神情之中似悲似喜,又带着说不出的茫然。

    “上!清!通!天!”

    娲皇宫中,忽有一道隐隐含怒的声音传遍宫阙。

    通天猛然回首。

    鸿钧道祖面无表情站在梧桐树下,手中执着鸿蒙量天尺,也就是他们紫霄宫三千红尘客最为熟悉的,用来教训不听话的弟子的“戒尺”,正微微眯着眼睛,危险至极地看着面前的红衣圣人。

    通天:“……!!”

    糟糕,他不会真的玩脱了吧?!

    第150章

    好的,无论什么恨海情天,恩怨情仇的,都先往旁边放上一放,当务之急是要在他暴怒的师尊面前保住自己可能被打断的腿=。=

    通天圣人急急地站起身来,条件反射就道:“师尊啊,我可以解释的啊!”

    紫衣华发的道祖面色沉沉,冷淡的目光先是落在通天身上,又扫过一旁正在悄悄吃瓜看戏的女娲娘娘,很快又重新锁定了那只上清通天:“解释?”

    道祖冷笑了一声:“你过来,好好给为师解释一下!”

    通天:“……”

    他眨了眨眼,情真意切地开口道:“师尊您看,您要不要先把您手上的量天尺给放下再说,这东西多危险啊,怎么能随便拿出来呢?”他又不是傻,现在过去肯定要被揍上一顿的好吧?

    鸿钧冷冷一笑:“危险吗?为师觉得拿它来揍自家不听话的小徒弟正正好呢。”

    通天猛猛摇头:“师尊,时代变了!洪荒已经不提倡体罚了!要是还有人敢体罚是会被投诉没有师德的!一不小心连饭碗都会丢掉的啊师尊!”

    “哦,是吗?”鸿钧道,“居然还有人敢投诉为师没有师德?洪荒上还能有这么胆大包天的人?应该不会是贫道那可爱的小徒弟吧?至于贫道的饭碗,徒儿就不必替为师担心了,只要天道还在洪荒一日,就没人能取缔为师的饭碗,徒儿倒也不必如此杞人忧天。”

    通天哽咽了一瞬。

    太黑暗了啊,这洪荒未免也太黑暗了吧?

    怎么能这么明目张胆地说您背后有黑幕呢?这让他该怎么保住自己的腿啊?

    鸿钧瞧着面前的红衣圣人,慢声道:“怎么,还有什么想狡辩的吗?”

    通天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一直退到了屋子的边沿,退无可退的地步,方才抬起首来,对着眼前好整以暇看着他挣扎的紫衣道祖道:“师尊事情是这样的啦。这不是您刚刚召弟子前来见您吗?弟子答应了之后就立刻启程了。到了三十三天后,弟子突然想起这么多年都没有见过女娲师妹了,想着来都来了,正好也是顺路,就顺带过来拜访了一下师妹。”

    通天:“也就是随便说一说话,看看师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小小地坐了一会儿……”

    鸿钧笑了一声。

    通天眨巴着眼睛,力图让鸿钧感受到自己内心的真诚:“正好师尊您来了,我们这就直接启程便是,也不必再打扰师妹的清静了。”

    女娲左右看了看,思索着是不是该插上一句话,又听鸿钧道祖淡淡地唤了一声:“通天。”

    “你狡辩完了?”

    圣人抬起首来,无辜地看着他的师尊:“这怎么能叫狡辩呢,读书人的事情,怎么能叫狡辩呢。弟子明明说的都是正经之言,师尊怎么能空口白牙污人清白?”

    清白。

    他家小徒弟可真是清清白白的啊。

    鸿钧垂眸望他,眼底不辨喜怒:“这么说来,倒是为师错怪了你?”

    通天沉默了一瞬,默默地摇了摇头:“当然弟子也是有那么一点过错的……既然答应了师尊您,弟子当然要速速赶往紫霄宫的,不应在外面多加逗留。”

    鸿钧点了点头:“为师险些以为你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过错呢。”

    下一瞬话锋一转:“还不快给为师过来!真要为师亲自动手逮你吗?”

    通天又挣扎了一瞬,到底是默默地走了过去。

    女娲给他投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就瞧着她师兄带着一身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息,视死如归地朝着鸿钧道祖的方向走了过去。道祖垂眸看着红衣圣人走了过来,语气亦是淡淡:“伸手。”

    通天默默地伸出了一只手。

    道祖垂眸望去,手指执着那量天尺在空中停留了一会儿,又凝眸望着他弟子低垂的眉睫,心中仿佛也在挣扎着什么,许久之后,到底还是硬着心肠打了下去。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再这么纵容着通天……总有一日……

    通天“唔”了一声,忽而反应过来他伸的是左手,也就是刚刚和元始打斗时受伤过的那只手,虽说伤势已经好了大半,但依旧有些不适。他回过神来,迅速地换了另一只手,递到鸿钧的面前:“不好意思师尊,我换一只手挨打啊。”

    鸿钧却已经皱起了眉头,抓住了他的手腕问道:“怎么回事?”

    通天:“这不是刚刚和哥哥他做过了一场……”

    鸿钧想起先前所见的一幕,眉头深深地拧起,又望着面前试图假装无事发生的红衣圣人,终是寒声道:“该!”

    通天:“……”

    他低头缄默,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那一瞬。

    那些早就该埋葬在时光深处的爱恨翻涌着,像是早已成了他灵魂上再也难以消磨的刻痕,那么深,那么重,随便一想就会觉得魂魄深处泛起隐约的疼痛感。

    他本就该将这些情绪彻底抛下的,他有那么多必须要做的事情,怎可被这些情绪继续束缚下去?

    可他偏偏……

    然后通天就感到他手掌上又传来了熟悉的温暖气息。

    他下意识抬起首来望向鸿钧,却见道祖拧着眉头,一边甚是不满地瞪着他,一边又施展法术替他继续治疗手上的伤。

    通天眨了眨眼睛,仰起首来,乖乖巧巧地唤道:“师尊……”

    鸿钧又瞪了他一眼。

    没好气道:“都说了别再跟老子元始他们闹,怎么就是不长记性。”

    通天张了张口。

    道祖冷笑了一声:“怎么,还想同为师狡辩?刚刚从紫霄宫离开,就把兜率宫砸了的人是谁?”

    是他。

    道祖又道:“刚下界就去找接引准提麻烦的又是谁?是不是又差点被他们四个按着打了?”

    还是他。

    道祖继续道:“还有天庭上……”

    通天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气息奄奄道:“师尊,弟子知道错了。”

    鸿钧睨他:“但凡你真的知道错了那就好了!就怕你每一次都说自己错了,却始终都不长记性!金鱼的记忆好歹还有七秒呢,我看你的记性连金鱼的都不如!”

    通天被训得晕头转向的,只能睁着一双眼,茫然地看着鸿钧。

    训着训着,鸿钧也有点于心不忍起来。

    他垂首看了一眼手上的量天尺,此时也没有心思再继续惩戒通天了,索性就将那量天尺往袖子里一收,又抬起首来,望向了一旁的女娲。

    女娲安静地坐在案几旁边,始终没有插入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此时仿佛察觉到了鸿钧的目光,她微微抬眸,对鸿钧垂首一礼:“老师。”

    鸿钧看着她,心底又是一叹。

    这都叫个什么事。

    本来天道的意思就是让女娲彻底放弃妖族,安安心心地做她的人族圣母,这又没有什么问题,本来人族就是她一手创造的,也该由她来管。偏偏她不肯抛弃曾经诞生她的种族,硬生生抗下了天道的威压,将妖族也保了下来。

    虽说那点残余的血脉存不存在对洪荒已经没有什么影响了,但天道不喜妖族,自然是不愿其残余族人继续存在下去。

    现在好了,女娲被困在这娲皇宫中不得随意离开,旁人按理也不能随便进入娲皇宫看她。当然明面上大家都没有说出这样的话,但暗地里也都是知道冥冥之中的天意的。

    偏偏通天他……

    鸿钧转过头来,忍不住又瞪了一眼面前的红衣圣人:都是他这个徒弟惹出来的事情!连累他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还看师妹呢!

    看看看!怎么不赶紧滚过来看为师!非要他亲自下界去请他是吧!结果连他亲自去请都敢不来,把天道差点气出事情来!要不是他好说歹说地把祂给拦住了,他真怕下一瞬就见不到他徒弟了。

    真是……

    气死他了!

    通天仿佛也看懂了他师尊糟糕的脸色似的,眨巴着眼睛,愈发乖巧听话了起来:“师尊——”

    “师尊,您别生气啊。”

    鸿钧面无表情。

    还别生气呢。

    为师那么气还不都是被你气的,我看你迟早要把为师给气死!

    然后他的袖子就又被轻轻地扯了一下,垂下首去,对上的便是他徒弟专注抬起的眼眸。

    鸿钧又是忍不住摇头。

    真是的……

    这么多年了,哄人高兴就喜欢扯人的袖子,也不认真想点别的招数。

    也就是他那二徒弟不嫌烦了,每次被通天一扯袖子,眨巴着眼睛,说两句好话心就软下来了,紧接着就把自己刚刚生气的原因也给忘记了,直到下一次又被气到为止。如此循环往复,倒还真是一点儿都不厌烦。

    除了封神那些事。

    别的事情恐怕只要通天一求,他就会想也不想地就答应了吧?

    可惜了……

    如今拦在他们兄弟二人之间的隔阂,偏偏就是封神那一档子的事。谁也忘不了,谁也放不下,月缺难全,破镜难圆,不过如此罢了。

    鸿钧垂眸望着面前的红衣圣人,到底是长长地叹了一声。

    方道:“好了,别扯为师的袖子了,为师没有生气。”

    通天眨了眨眼睛,又听面前紫衣华发的道祖道:“看师妹就看师妹吧,总得先同为师说上一声,也免得造成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他道:“师尊您不怪我了啊?”

    鸿钧望了望女娲,又看了看他,微微摇头,却并不说话,只信手牵起了他的手。

    “好了,跟为师走吧。”

    “既然你说你只是来看望师妹,那么为师姑且就这么信了。”道祖说,“只是旁的事情你们还是要好好掂量一下的,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都明白吗?”

    他这话并不只是对通天说的。

    女娲如有所感,自然也明白她这位老师的意思。

    她望着那早已燃烧殆尽的来自后土的信笺,微微抬起眼眸,同通天一样含笑应了一句:“弟子遵命。”

    心里的想法如何,却不得为外人所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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