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殿中,元始师徒二人一道踏入屋内。
天尊微微垂眸,视线从紫檀桌案上扫过,入目所见的是通天先前留在桌上的各种点心,目光又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广成子立于元始身后,垂下首来,恭声问道:“师尊不久前召弟子前来,可是有什么事情需要让弟子去做吗?”
元始闭了闭眼,将心头的情绪慢慢地压了下去,方才淡淡地开口道:“昆仑山上,还有你那些师弟们,近来都没有闹出什么乱子吧?”
广成子道:“先前无当师妹突然现身天庭,颇引起了一阵骚乱,不过弟子已经全数压下去了。大家心中虽有疑惑,倒也没有一人轻举妄动。”
元始微微颔首,表示他知道了。
广成子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瞧见了桌上琳琅满目的点心,以及还未饮完的茶水,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心中微微一顿,又听见他师尊如霜雪一般冷冽的嗓音道:“既然如此,那你等会便去一趟东海……”
“等等。”元始又停了下来。
广成子微微抬起了一点视线,望着面前的天尊。
他师尊拧着眉头,神情不辨喜怒,却仿佛在犹豫着,斟酌着,是不是该走出这一步,如果在这里落子是对还是不对,又会对接下来的棋局产生怎样的影响。他又是否能够接受这样的结果。
他很少瞧见过天尊这样举棋不定的时候。
绝大多数的时候,他师尊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游刃有余,淡漠出尘的,就好像这世间的一切都不能影响到他的决策,而他一旦做出了决定,那么他定然会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迄今为止,从无例外。
所以……还是因为小师叔吧?
广成子心想。
倘若这世上还存在着什么他师尊无法彻底掌握的,时不时就会超出他预料范围的,也就是他们小师叔了吧?
那一位红衣圣人就像是这世间来去自由的风,永远自由自在,不会被任何人握在掌心之中,他停留在你身边时你会觉得高兴,可是一眨眼间,他又不知道往哪里去了。然后在你难过伤心的时候,他又好奇地低头看着你,十分神奇地出现在了你的面前……
倘若能像牵住风筝一样拿线牵住那捉摸不定的风,恐怕他师尊早就已经动手了吧?
虽然他总觉得他师尊已经尝试过很多次了。)
但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两个字:堪忧。
他一边等着元始的吩咐,一边大脑放空,各种胡思乱想,不知过去了多久,方才听到了元始的声音:“……西天取经在即,五位取经人已经下界,你等会过去看看他们几个的情况吧。”
广成子回过神来,面上一点也看不出他刚刚还在走神的样子,只恭敬地垂下首来,端端正正地应了一声:“弟子领命。”
元始闭眼:“你去吧。”
他又行了一礼,方才从屋内退了出来。思绪又落在元始交代他做的事情上。
如果他刚刚没有听错的话,他师尊原本说的明明是让他前去东海,只是不知为何又改变了主意。那么他师尊原来召他前来天庭的时候,究竟是想做些什么呢?
东海啊……
他抬起首来,朝着那位天尊的身影遥遥望去,却见他师尊的背影隐藏在一片微沉的天光之下,隐隐绰绰的,看不真切。
广成子顿了一顿,又忍不住朝着三十三天的方向望了一眼。
他们师尊和小师叔之间的事情,事到如今,可真够难办的啊。
屋内。
元始微微垂眸,手指轻轻按上自己的眉心,眼底深处晦暗不定,只在口中极轻极轻地唤着他弟弟的名字。
“通天。”
他又在做出选择了。
他每一次做出的选择最后堆积在一起,会为他带来不一样的结果吗?
许久之后。
元始站起身来,又往铸剑炉而去。
*
鸿钧牵着他小徒弟的手,一步步地穿过混沌中肆虐的罡风,往紫霄宫的方向而去。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他难道还能让这只上清通天从他手上生生溜走?那必然不可能好吧!
就算他同意让他离开,天道也必然不可能同意啊。
道祖微微垂眸,一边平静地无视着脑海中传来的声音,一边又侧过首去望着身边的红衣圣人,忍不住又叹了一声。后者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似的,抬起眼来朝着他笑,眉眼弯弯,笑意灿烂。
“师尊。”
鸿钧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别喊为师师尊。”要喊就喊爹。
他当的是师尊吗?他分明就差取代盘古,勤勤恳恳地当他小徒弟的爹了吧!不仅仅是当爹,还是既当爹又当娘的,生怕他一个没看住,通天就凭借自己的本事拉满了全洪荒的仇恨,被一群人围着揍了!
通天:“?”
他歪了歪头,带着几分困惑地望着面前的鸿钧,像是有些不理解他的话,眼底染上了几分清晰可见的迷茫。
道祖垂下眸来,眼底无悲无喜,漠然至极。
片刻之后,他伸手安抚地揉了揉通天的头发。
通天又唤了一声:“师尊?”
鸿钧这次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重新牵起了通天的手:“好了,不要说话,安静一点,等到了紫霄宫再说。”
通天扬起脸来望着他的师尊,眼眸微微翕动,却也乖乖听话,任凭鸿钧牵着他的手,再一次地穿过了那混乱无垠的混沌,径直往紫霄宫的方向而去。
一如多年之前的封神大劫,早已不问世事的鸿钧道祖从闭关了万万年的紫霄宫中离开,亲自涉足万丈红尘,牵着他,一步步从众人的包围之中穿过,将他带回紫霄宫时一样。
往事依稀,历历在目。
那时的天地昏暗无光,风沙走石,杀伐四起。
而他孑然一身立于封神台前,心中一念是毁天灭地,重立地火水风,一念又是想着干脆舍了这身,将他这一身圣人修为还予洪荒,好为他的弟子们求得生机一线,又想着不惜一切跟元始拼个你死我活,或许还能趁此时机拉上几个垫背的。
念头种种,如鬼魅横行,魔障重重,乱他心曲。
不该动的无名之火最终还是动了。
不该生的贪痴嗔念到头来一个都没有躲掉。
不仅仅是他,当时在场的圣人也一个都没有逃掉,最终都是不约而同动了真火,打出了怒气。那时的他们哪里像是洪荒上最为尊贵的圣人,分明就是一群人在街头各自带了一群小弟,在街头斗殴火并了。
在洪荒街头互扔板砖,逞凶斗殴,还搞出人命的下场,当然是需要有人出面来制止的。
然后道祖就来了。
紫气东来,瑞彩千条,端的是洪荒道祖之尊,一来就让所有人都不敢再轻举妄动。再出言训斥了两句,众人便纷纷羞愧地低下了头,开始反省起自己的过错来。
他却并未如旁人一般低头,反倒是仰起首来,遥遥望着那位紫衣华发的道祖。他对旁人来说是洪荒的道祖,对他而言却是教导他成长,指引他成为如今的上清通天的师尊,怎么会是一样的呢?
可是鸿钧看着他,那眼神那么冷,那么冰凉,一瞬之间,几乎令他以为他认错了人。
他对着老子元始说话,又对着旁边的接引准提说话,转过头来,又看着一身狼狈的他,则是唤他:“通天。”那神情仍然是淡漠无情的,居高临下,像是带着隐隐的不悦,又仿佛在审视着他此刻的样子。
他没有应答。
鸿钧便仿佛更生气了似的,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也仿佛冰冷到了极致。
他垂下了首,却仍然没有说话,任凭他们将诸般罪责加到他的身上,又纷纷指责他的任性妄为,欺天罔上,最后将整个封神的罪责都推到了他的身上。
然后他听到了鸿钧的声音,仍然是那么冷淡,一字一顿,缓声问他:“通天,你可知错?”
知错?
他为什么要知错?
他何错之有?
他终于张口,说的却是:“弟子无错。”
压在他身上的威压更加沉重了一点,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了,周围的人却仿佛丝毫没有察觉似的,只觉得道祖在和他很平常地对话着,最多只是因为他的行为而感到生气,所以比平时更加冰冷而已。唯有他一人低垂着首,神色茫然,不明所以,却依旧坚持着“弟子无错”。
在他几乎以为他要扛不下去的时候,那威压却忽而消失不见。
他险些就要摔倒在地,又被一只手轻轻扶住。那手的主人唤他:“通天。”
同样的声音,同样的语气,却偏偏给人不一样的感觉。
他抬起首来,茫茫然地看他,终是应了一声:“……师尊。”
鸿钧低首看他,仿佛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声,又同他道:“……通天,跟为师走吧?”
“去哪?”他问。
鸿钧道:“紫霄宫。”
他便没有再挣扎,任由鸿钧稳稳地牵着他的手,带着他一步步地踏上祥云。回首望去,各人神色不一,回头望来,鸿钧垂落了眼眸,无悲无喜地看着他。
几许之后,又抬起手来,轻轻揉了揉他的发。
“走吧。”
到了紫霄宫后,就再也不要回来了吧?
他点了点头,神情似乎有些恢复了过来,像是恍然大悟了一般。之前的师尊不过是他偶尔生出的错觉,而此刻的师尊才是真实的,他真正的师尊。
……真的是这样的吗?
时隔千百年的光阴,通天再一次侧过首去,望着他身边的鸿钧道祖,问着自己同一个问题。
真的,是这样的吗?
第152章
故地重游,紫霄宫仍然是平日里的模样,和他离开前并无什么差别。
不过百年的光阴,对他师尊这样的人物来说不过是弹指一瞬,随意地闭上眼打个盹,再睁开来,一百年也就这么过去了。对他而言呢?好像也不过是下界走了一遭,见了不少的故人,有的故人眉目依旧,有的故人变化许多,再谈了谈经年的爱恨,回过头来,紫霄宫依旧伫立在此地。
通天抬起首来,望着面前熟悉的宫阙,又转过头去看旁边的鸿钧。
道祖也在垂眸看他。
在那漠然至极,无悲无喜的眼眸深处,仿佛还深藏着一点无奈的情绪。像是他熟悉的,他那位师尊应有的样子。
通天眨了眨眼睛,同他师尊对视了一会儿之后,忽而反客为主,牵着鸿钧的手往里走,边走边问:“师尊啊,说起来紫霄宫里还备着我喜欢的茶点吗?还有我接下来住哪里啊,还是莲花池边上吗?”
鸿钧的神色看上去更无奈了,他垂眸看着他熟练地往紫霄宫里走的徒儿,深深地怀疑起来到底谁才是这紫霄宫真正的主人,为什么通天能这么自然地往里面走,还能伸手问他要茶水点心的。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问的,语气淡淡,听不出半分喜怒。旁人听了恐怕早就已经畏惧地低下头来,偏偏他徒儿转过头来看他,理直气壮地开口道:“这又不一样!”
通天道:“上一次弟子那是一不小心犯了事,被师尊您抓回来关在紫霄宫里面壁思过的,这一次师尊召弟子前来紫霄宫,那弟子不就是来紫霄宫做客的吗?既然是做客,那为什么不能问问弟子喜欢的茶点?”
听上去真有道理啊。
就是徒儿啊,你是不是忘记了,你刚刚还胆敢拒绝为师的召请,又偷溜着跑去看了你女娲师妹,差点又犯在为师手上啊?为师只是不忍心惩罚你,又不是代表你真的没有做错事情,你明白吗?
通天圣人并不明白。
他熟练至极地拉着鸿钧进了紫霄宫的内殿,又更加熟练地同周围侍奉着的几个小童子打了声招呼,小童子们眨巴眨巴眼睛,望着面前相当熟悉的,经常来到紫霄宫中的红衣圣人,也跟着兴高采烈地应了一声,不用鸿钧吩咐,就高高兴兴地跑去给通天准备他想要的点心了。
不仅如此,还有几个还充分地发挥了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将周围的亭台楼阁收拾一新,包括通天以前常常居住玩耍的地方,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桌上的棋盘也摆好了,要是想弹琴作画也可以。
刚刚端上来的茶水还冒着热腾腾的热气,一看就是方才煮好不久的,微微带着点清甜气息的茶香飘溢出来,一闻就很符合他小徒弟喜欢甘甜,不喜欢苦涩滋味的爱好。
就是为什么他的茶水和通天的是一样的呢?
鸿钧道祖垂落了眼眸,盯着旁边懵懂无辜的小童子看了一会儿,直把对方看得紧张了起来,小手伸了出来,下意识就要把桌上的茶水给端下去。道祖摇了摇头,端起那盏茶,先自己饮了一口,方才将茶盏放下。
肉眼可见的,小童子松了一口气,又开开心心地跑下去了。
通天仿佛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变故,歪了歪头,好奇地问道:“师尊怎么也陪着我喝这甜茶,不让他们给你换上一盏吗?”
鸿钧瞥了他一眼,抬手就在他徒儿头上敲了一下,后者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头,委屈巴巴地唤他:“师尊——”
道祖摇了摇头,淡淡地开口道:“看样子,你在紫霄宫待的日子确实是有些久了。”
以前昊天瑶池还在的时候,通天就和他们两个玩的不错,以昊天那谨慎的性子,对他那几位圣人弟子基本都是恭敬有加的,见面也都是用尊称来称呼,也就是这只上清通天,遇到了居然还笑眯眯地喊他师兄,可见是真的亲近。
后来昊天瑶池被他派到下面当天帝天后,为了平日里方便,他又随手点化了几个侍奉的小童子,结果这些小童子瞧见通天也觉得熟悉亲近,大底是因为他召通天前来紫霄宫的次数着实是有些多吧?
道祖花了片刻的时间回忆了一下过往,觉得这并不是他的问题。
谁让他这徒儿太会惹是生非呢?
理当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事情,理当明哲保身不该去结交的友人,训了好多次都始终不长的记性……能怪他天天把上清通天给提溜到紫霄宫中训话吗?
显然不能。
通天捧着茶盏,随手拈起一块点心尝了,又抬首望着鸿钧,揣摩了一下他师尊的意思后,笑盈盈地开口道:“要是师尊不想见到弟子,弟子保证立刻转身就走,绝不会碍了您老人家的眼。”
听听,听听。
一向被人宠纵惯了的徒弟就是这副德行,还敢说什么立刻转身就走?果然还是挨打挨少了。
鸿钧面色淡淡,垂首看他:“你再说一遍?”
通天:“弟子知错了。”
这一次认错倒是认得很快,值得表扬,要是其他时候也不要这么死倔着就好了,尤其是封神的时候。认个错又不会少块肉,死倔着能得什么好?大不了和以前一样,口头上认个错,心里面不认不就好了?
道祖又是满意又是带着几分不满地点了点头:“知道错了就好。”
然后习以为常地接着问了一句:“下次还敢吗?”
在得到了“下次再也不敢”的保证之后,鸿钧这才放过了通天,由着他十分自在地在紫霄宫里吃着点心喝着茶水,又随手寻了一本书看,方才抽空应付了一下天道。
鸿钧:“人已经在紫霄宫了,还有什么事情吗?”
天道:“你不觉得你太纵容他了吗?!”
鸿钧:“你召他前来,想必是怀疑罗睺的事情同他有关,等会贫道会抽空问问他,其他没有什么事了吧?”
天道:“你不觉得你太纵容他了吗?!”
鸿钧:“既然没事我就先挂了。”
天道:“你到底为什么这么纵容他???”
道祖短暂地切断了一下和天道的联系。
世界重新恢复了清静。
道祖又叹了一声。
方才垂落了视线,目光静静地望着面前的红衣圣人,像是带着几分审视,又仿佛在无声地思索着什么。
他带通天回到紫霄宫的时候……本来是没有打算再把他放出去的。
诚然,这对他的弟子十分残忍,他心下也是不忍的,可一来通天犯下了滔天大罪,不将他关在紫霄宫中,无法平息天道的不满,二来他同他两位兄长的关系降至冰点,又同接引准提向来不对付,他也是存了保护他的心思,生怕那几位圣人再做出什么事情来,三来,也是为了通天自己。
他想起他下界时所见的红衣圣人。
满身戾气,滔天杀伐,眼底是一片彻头彻尾的冰凉与疯狂之感,竟是只差一步就要有入魔之状。
天道当机立断决定要把通天关起来,毕竟祂无法容忍有一位圣人入魔这件事,他作为师尊,同样不能坐视这一切演变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所以他带他回到了紫霄宫,希望能把他同以前的事情都割舍开来,如此天长地久的,终有一日,他弟子能够彻底想通,将以前的事情一一放下。到那个时候,他也差不多可以放心了。
直到罗睺出逃的那一日。
魔道再度死灰复燃,天道受到威胁,状态不稳,需要洪荒中六位天道圣人的力量作为支撑,以保证能够死死地将魔道的力量重新压制下去,所以他解除了通天身上的封印,将他的法力还给他,又将他放出了紫霄宫。
这是顺理成章会发生的事情。
因为罗睺出逃了,所以他放出了通天。
只是先前召昊天前来,听他说了一句:这近百年来,唯一的,可以称得上是大事的,唯有他们放出了通天一事,不得不让人产生了另一种想法。
——倘若是他们倒因为果了呢?
不是因为罗睺出逃了,通天才会被放出,而是反过来,因为通天想离开紫霄宫,所以他放出了罗睺。
如果真的是这样……
那他的弟子……
鸿钧敛了敛眸,压下了眸底深深的寒意,忍不住又抬起眼来,静静地望着他面前的红衣圣人。他徒弟仍然在欢快地吃着点心,时不时地还翻上一页书,定睛一看,嗯?这又是哪里来的话本子?
紫霄宫中到底哪里来的这东西??
诚如天道所言,他是不是真的,真的太过于纵容他的弟子了。
道祖生生沉默了一瞬,半晌之后,方才开口道:“通天?”
“嗯?”他徒儿回过头来,笑着望向了自己,眉眼弯弯的,笑得甚是无忧无虑,一点也不像是受了罗睺的蛊惑,终于忍受不住入魔的样子。
说实话,他如今这状态比起封神大劫的时候可以说是好上了不少,要是当初天道看到他这个样子,恐怕也不至于生出那么深的忌讳。可这并不能代表他真的没有入魔,还是需要查看一下他的灵台紫府,以做最后的确认。
鸿钧垂落了眼眸,已然下定了决心。
要是通天真的入了魔,那他定然,定然……
那这定然是罗睺的错!
第153章
道祖就像是每一个遇到自家孩子犯了错后无理取闹的家长一样,坚定地相信这绝对不会是自家孩子的错,一定是别人带坏了他,实在找不到理由了就找借口道,孩子还小我们要好好教育,只要努力教我们肯定能把人教回到正道上来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样的话简直是数不胜数。
一旁的天道对此表示呵呵。
道祖却觉得自己丝毫没有问题。
鸿钧垂落了目光,凝眸望着旁边专注地翻看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话本子的通天,小童子还哒哒哒地跑过来给他送了一盘刚刚烤好的小饼干,他抬起首来,弯眸浅笑道了一声谢谢,小童子就小脸红扑扑的,很是高兴地又哒哒哒地跑下去了。
道祖:“……”这最好真的是他的紫霄宫。
他又叹了一声。
通天垂眸翻看着手上的话本,又听着他师尊隐隐带着几分无奈的叹息声,似有所感般,抬起眼来,笑盈盈地问道:“师尊突然召弟子前来看望您,是有什么话想同弟子说吗?”
鸿钧语气淡淡:“为师确实是有话想同你说,但就怕徒儿你忙着手上的事情,无暇理睬为师啊。”
通天便将话本合上,转过身来,规规矩矩地摆出了一副准备聆听他师尊讲话的模样。
鸿钧瞥了一眼那盘刚刚端上来的饼干,摇了摇头:“……罢了,你边吃为师边说也是一样的。”
通天歪了歪头:“师尊这话是认真的?”
鸿钧:“要吃就吃!不吃就倒了!”
通天哦了一声,又扬起脸对鸿钧笑道:“师尊要尝一尝吗?弟子吃着觉得还挺不错的呢。”
鸿钧无悲无喜地盯着他看了许久。
通天顶着鸿钧的目光,抬手将盘子朝他师尊的方向推了推。
片刻之后,道祖纡尊降贵地拿起了一块小饼干。
通天不由笑了起来。
眸光盈盈,笑意明亮,好似春日里穿透云层的第一缕阳光,让人的心情都不由自主地好了起来。
鸿钧垂眸望去,心里忍不住又叹了一声。
通天……
罗睺出逃一事,当真会和你有关吗?
倘若真的是你做的……你让为师怎么办才好呢?难道还当真要削了你的圣位,罚你转世历劫个千百世再回来吗?你以为下界历劫是个轻松的事情吗?要是天道想为难你,指不定你就再也回不到洪荒了啊。
此事最好与你无关。
就是有关,你也得给为师瞒好了,千万别让为师抓住你的把柄。
道祖静静地想着,又抬手抚上了他弟子的发,温声问道:“听老子说,你下界之后还无故昏迷了两次?可是因为封神大劫的时候,不知不觉间还留下了什么暗伤?伤到了神魂上,才造成了这样的后果?”
通天微微抬起首来,望着面前紫衣华发的道祖,对上了他师尊向来无悲无喜,淡漠无情的眼眸,又在那双空无一物的眼眸之中,瞧见了属于他的小小的身影。那道红衣的身影太小太浅,就像是落在一片广袤无垠的宇宙之中,随时都会被那片浩渺天地吞噬殆尽。
他神色颇有几分出神,专心致志地望去,思绪却在不停地运转着,最后指向了唯一的可能性。
他还有什么事情是需要瞒着他师尊的?他还有什么东西是绝对不能被他师尊得知的?其他的都不重要,唯有一件事,他需要竭尽全力瞒天过海,直到他等到了他期待已久的时机,才可以将一切都揭露出来。
在那之前,他不会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
即便他这样的行为足以称得上是欺师灭祖,完全能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可是师尊啊……
弟子到底是……不甘心。
圣人低垂了眉眼,轻轻地笑了起来,依赖地靠在鸿钧身旁,一如当年天真无邪的模样:“师尊怎么还和我大兄联系着啊?”
鸿钧垂眸望他,无奈地叹了一声:“你们先前闹得那么大,全洪荒都知道你们兄弟三人决裂了,为师就这么把你给放回去了,心里难道会不担心吗?万一他们觉得封神大劫时还没有打够,还想再来一次封神该怎么办?”
通天懒懒散散道:“他们要是想打,就再打一次呗,打他们两个而已,弟子难道还打不过吗?”
这口气狂的。
鸿钧都无言了一瞬。
道祖淡淡道:“那上次是谁最后打输了?”还输得那么惨?
通天捂着耳朵:“那是他们四个打我一个!”
鸿钧呵呵冷笑:“既然他们上一次可以四位圣人一起联手打你,为什么这一次就不行呢?”
所以他已经在想办法先把接引准提给搞死了啊!
等到他搞死了对面两个圣人,再和他师妹联手,起码也能算个二对二吧?
这难道还不够吗?
通天睁大了眼看鸿钧:“师尊,您就不能盼我点好的吗?弟子的运气有那么差吗?”
鸿钧摇头:“你的运气……”
他瞧见他小徒弟气鼓鼓的样子,到底是无奈地叹了一声:“好好好,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刚刚我们在说什么来着,对了,是在说你的伤势。你不要再转移话题了,好好跟为师说说,你的神魂,又或者说你的灵台紫府,到底有没有在封神量劫之中受损?”
说到这里,道祖的面色也跟着严肃了起来。
“通天,为师在你拜入我门下的第一天就同你说过,灵台紫府对我们玄门中人至关重要,若是灵台紫府受损又久久不曾痊愈,轻则跌落境界,重则有性命之忧!你若是当真是这里受了损伤,趁早发现,及时治疗,或许还能挽救一二。若是再拖延下去,那危害就无法估量了。”
道祖道:“你且好好地想一想,是不是这里受了伤,才导致你两次昏迷不醒。又或者让为师来替你查看一二,或许能发现某些不对劲的地方。”
通天仰起脸来望着鸿钧。
他已然明白了鸿钧的打算。
倘若那位魔祖罗睺如今仍然藏身在他的灵台紫府之中,现在他们两人恐怕都要插翅难逃了,但是如今嘛……圣人想起被他留在八景宫中的十二品功德金莲,最为危险的地方,也是对他而言,最为安全的地方。
他又有什么好畏惧的呢?
通天笑了一笑,扯着他师尊的袖子,仰首对着鸿钧道:“那弟子就又要麻烦师尊了啊。”
他静静地道:“劳烦师尊替我检查一下我的灵台紫府,看看那里有没有受到损伤。”也顺带地查一查他的“清白无辜”吧?
当然,他是一点都不清白的啦。
他这一生,大概注定是要辜负他师尊了吧?
通天望着面前的鸿钧,忽而想起第一次在紫霄宫中见到那位紫衣华发的道祖时的情景,那位道祖无悲无喜地看着他们兄弟三人,从最大的那个气团子看到最小的那个,忍不住微微皱起了眉头,像是颇为头疼的样子。
他说他从今以后就是他们三清的师尊了,将代替他们的父神盘古来教导他们,指导他们成才,直到他们可以担负起维护洪荒安危的重任为止。
那个时候鸿钧还没有在混沌之中开讲大道,洪荒上并没有“师尊”这个概念。
所以最小的气团子仰起头来,拉着他的袖子,甚是迷茫地问他:“什么是师尊呢?”
道祖似乎沉默了一瞬,仿佛在思考如何回答他的问题。
许久之后,他低下头来摸着气团子的头,对那个最小的孩子说:“师尊就是会教导你修行的知识,会保护你,照顾你长大的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不必担心我会害你,也不必担心我有一日会抛弃你,在你成长到可以独自一人在洪荒上生存之前,你都可以待在紫霄宫中,受到为师的庇护。”
就是因为鸿钧这一段话,他后来对他收下的弟子们,也都是这样说,这样做的。
他教导他们知识,也庇护他们成长,包容地看着他们犯下大大小小的错误,直到最后他再也无力保护他们为止。
只可惜,到了最后,他依旧辜负了他的师尊。
他并没有成长为他师尊希望的,可以维护洪荒安危的天道圣人,反而对他所追寻的天道产生了怀疑,生出了动摇之心,满身魔障,满心不甘,意欲欺天罔上,成则天道毁灭,败则万劫不复。
他师尊会后悔教导了他吗?
如果您后悔了的话,对不起。
对不起。
但是我仍然要这样走下去,走到那个连我也不知道会是怎样的未来去。
……对不起,鸿钧。
道祖垂落了眼眸,伸手接住了昏迷过去的红衣圣人。
他将他的弟子抱在怀中,低垂着视线,一寸寸地从圣人微微苍白的面容上扫过,冰冷的手指点上了他的眉心方寸,却不知为何犹豫了一瞬,没有立刻下定决心去查看他的灵台紫府。
旁边的造化玉碟微微苏醒了过来,凝视着他的举动,又轻轻唤了一声:“鸿钧?”
祂问:“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道祖并不回答,只沉默地看着怀中之人,半晌之后,他抱起了他的弟子,站起身来,往后面的寝殿而去。
第154章
广成子遵照着他师尊的旨意,下到洪荒上转了一圈,寻觅着几位取经人下界历劫后的踪影。
他瞧见了投胎转世成猪崽的天蓬元帅,藏身在流沙河中的卷帘大将,以及化为龙身栖息在蛇盘山鹰愁涧中的小白龙,又在兜兜转转之中,撞上了那位艰辛跋涉在茂密山林之中,四处宣扬佛法的西天佛子。
他在云端垂首,远远地望着金蝉子的身影,看他双掌合十,神色悲悯,在同一户人家说着什么。虽然听得不太清楚,但想来应该是在传扬佛法吧?
不愧是佛子呢,哪怕失去了一切记忆转世轮回,仍然念念不忘宣扬佛法,怪不得此次西游量劫西方的两位圣人决定要派他下界,想来是觉得以佛子的虔诚,定能帮助西方更好地兴盛吧?
广成子若有所思地想着。
其实只是在努力地化缘,试图骗一顿饭吃的金蝉子:“……”
看什么看啊,和尚也是要吃饭的啊!
尤其是像他这样转世轮回后只剩下一具肉体凡胎的凡人,那就更加需要好好吃饭了!古人云:“人靠饭,铁靠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古人诚不欺他也!他真的好饿啊QAQ
金蝉子维持着悲天悯人的神色,心里默默地流着眼泪,悲伤几乎化为了实质。落在那户人家眼中,却只觉得佛子低眉垂目,神姿高彻,气仪高华,身形也透着股缥缈的意味(饿的),仿佛下一瞬便要在林间坐化为佛(他是不是快要饿死了),赶忙急急忙忙地喊人去给佛子准备饭菜,还点名了一定要素斋,万万不可沾一点荤腥。
金蝉子:我要吃肉!!!
好吧,有热腾腾的大白米饭吃就不错了,他还能强求些什么呢_(:з」∠)_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海里正在疯狂地冒出肥瘦相间的红烧肉,滋滋冒着气的炭烤羊排,刚刚从八宝功德池里捞出来的黄鱼做的鲜美的黄鱼面……等会,八宝功德池是什么东西?他脑子里为什么会冒出这个?
算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终于可以靠自己的脸骗到一顿饭吃了噢耶!
金蝉子边想着,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露出了深沉的表情。
如今看来,人长得好看还是有点用处的。
这点用处尤其体现在每次看到他的脸时,那些前来上香的施主们总是愿意多给寺庙的功德箱赞助点钱。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也能靠刷脸骗到点白米饭吃。
坏处就是寺庙里的师兄师弟们每每瞧见他时,总说他以前肯定是个大人物,说不定是传说中的佛子转世。每次听到这样的话金蝉子就忍不住呵呵一声,佛子转世能沦落到饭都吃不起的地步?那他上辈子肯定是得罪了佛祖吧?
狗见了都摇头,世上哪里会有混得这么惨的佛子?
唉,佛祖保佑,佛祖勿怪,都是弟子妄言了,感谢您让我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还能遇到一户人家,希望接下来他还能有这样的运气啊。
他诚心诚意,分外虔诚地祈祷了一会儿。
就高高兴兴地去吃他好不容易化到的斋饭了。
云端之上,广成子垂眸看了一会儿,又见那户人家上空忽有金光冒出,坐镇在宅邸中的老太君微微抬首,仿佛朝着他的方向望了一眼,神姿凛然,颇具威严,仔细看去,竟是一位西天佛门中的菩萨所化。
他顿了一顿,将视线收回,又往后退了数百里,方才停住脚步,细细思索起来。
半晌之后,广成子笑了一声。
“多宝道人。”
除了他那位小师叔门下的多宝道人,谁还会派出佛门中的菩萨时时看护佛子,以保证他能够顺利历劫呢?他不觉得西方的两位圣人会注意到这样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这样的作风,自然是属于曾经替他小师叔掌管整个截教,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多宝道人啊。
广成子朝着西方的方向望了一眼,莫名地笑了一笑,又转过身去,驾起祥云,径直往五指山的方向而去。
灵山之上,佛祖似有所感,淡淡地朝着前方望了一眼,又对着旁边的伽蓝道:“佛子下界历劫,如今可还顺利?”
伽蓝答之:“虽受大苦大难,仍不改其志也。”
佛祖点了点头,又问:“那位孔宣道人呢,我们的人联系上他了吗?他怎么说,有没有打算和我们合作?”
伽蓝再答:“他说他愿意同我们合作,但是想知道他凭什么要信任我们。”
佛祖笑道:“这有何难?同他道,欲要与他合作的乃是截教的多宝道人,我为截教,他为自己,他自然会知道该如何选择。”
伽蓝笑着应下。
——他亦是截教弟子。
*
紫霄宫中。
一切都是静悄悄的,透着亘古不变的寂静。
先前通天到来时的热闹景象就像是昙花一现,眨眼便不见了踪影。这座宫阙又恢复了平日的安静,仿佛连最轻最轻的脚步声都清晰极了,宛如晨钟暮鼓一般响彻在人的心头。
小童子们又放轻了自己的脚步声,谨慎又小心地侍立在一旁,生怕弄出点动静来打破了这熟悉的死寂感。
千万年的岁月里,紫霄宫一直都是这样的。
往后的无尽岁月之中,紫霄宫也许也会一直这样下去。
唯有他的弟子到处闹腾,折腾得整个紫霄宫不得安宁,连带着他也为之头疼不已的时候,这座宫阙才像是鲜活的,热闹的,充满了蓬勃的生机与活力。
鸿钧垂眸望着安安静静地躺在云榻上昏睡着的红衣圣人,心里也觉得不可思议。
为什么通天就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畏惧过他呢?明明旁人见了他,哪怕他并没有开口说话,他们也已经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起来,那不仅是对他这位道祖的畏惧,也是对他所掌控的至高无上的力量的畏惧,更是对他背后的天道的畏惧。
没有人会不喜欢充满了生命力的,鲜活又明亮的东西。
像是希望,光明,又或者一切温暖的力量。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渐渐地偏爱他这位弟子,带着几分纵容,习以为常地看着他胡作非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似的任由他满洪荒地折腾,最后他家小徒弟终于玩脱了,把自己也给作死作进了紫霄宫小黑屋,沦落到和魔祖罗睺同一个下场。
真是……
道祖摇了摇头,微微叹了一声。
倘若能够重新来上一次,他是不是该好好地管一管通天呢?起码应该多约束他一下,不至于让他作死作到这个地步。
可是……那就不是上清通天了吧?
道祖无奈地想着。
鸿钧垂眸望去,微微透着凉意的修长手指轻轻搭在他徒儿的眉心方寸,一点神识聚拢在冰凉的指尖之上,落在通天微微蹙着的眉间,泛着针扎般隐约的疼痛感。那疼痛感不仅令圣人蹙起了眉头,也令他在昏迷之中下意识带出了一点反抗的意识。
这是属于身体的最本能的反应。
灵台紫府,乃是他们玄门中人元神所居之地,最为微妙玄通,最为细微难言,是重中之重,至关重要的地方,旁人的神识若是探入其中,被身体的原主所反抗,掀起的动乱足以摧毁这个重要至极,却同样脆弱的地方。若是探入的神识过于强大,对方无力反抗,甚至可以吞噬掉原主的元神,彻底占据这具身躯,也就是旁人经常说的“夺舍”了。
可是鸿钧垂首望着他的弟子,却见他虽然本能地在反抗着他神识的侵入,那反抗的力度却微弱到了极致,就像是在说他并不舒服,但依然任由他的神识探入其中,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说不出的信任,将他最为脆弱的地方暴露给了他。
道祖的眸光中隐隐带着几分复杂的神色。
他探查的动作愈发的谨慎小心起来,神识一点一点极为慎重地在通天的灵台紫府中穿行。
他本以为会瞧见通天紫府中某些晦涩难言的东西,包括心魔啊,魔障啊之类的,还在想要是真的发现了该如何同天道解释,毕竟谁也不能要求一个经历过兄弟阋墙,惨烈搏杀的人不为此生出点糟糕的情绪来,这也是十分正常的啊。
可是,什么都没有。
他入目所见的,唯有一片盛大的,耀眼的白光。
世间明亮而灿烂,覆盖着他那探入紫府之中的一点神识,温柔地包容着他,又带着几分好奇地靠近了他,像是忍不住想和他的神识贴上一贴,就像是在那神识上感受到了什么熟悉的气息,令这座紫府的主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信任与依赖。
他不得不改变了自己原来的想法,冷静地避开了这过于危险的接触,以防止出现什么不必要的意外,却见那原先灿烂而光明的世界忽而黯淡了一瞬,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就差扯着他的袖子,喊他一句师尊了。
鸿钧:“……”
他隐隐感受到了极为熟悉的头疼的情绪。
就像是每一次看见他的弟子在到处祸害洪荒的花花草草的时候,又或者收下了一堆毛绒绒的徒弟,兴冲冲地跑过来跟他说这些都是他以后的徒孙的时候,以及他想不开,非要同元始打个死去活来,阻拦封神的进程的时候。
徒儿啊,师尊真的好头痛啊。
你能不能不要再当着为师的面作死了啊?
为师只是假装没有看到,不是真的死了看不到,你知道吗?
不过……他的弟子并没有入魔,那真的是,太好了。
鸿钧的眼底带出了几分笑意:那真是,太好了。
第155章
师尊终于放下了心。
就像是发现自家孩子虽然一直胡作非为,但至少没有到违法乱纪,需要他大义灭亲,把人强行关到小黑屋高唱一段铁窗泪的程度。只要没到这个程度,那就是问题不大,一切都是可以解释的!
就是为什么通天会无缘无故昏迷两次呢?
他垂眸看着这片纯白的天地,神识微微一动,温暖的力量轻轻扩散开来,宛如海岸边上轻轻拍打着暗礁的浅蓝潮水,似春风化雨,悄无声息地润泽着苍茫的世界。
昏迷中的红衣圣人似有所感,颦蹙的眉眼微微舒展开来,感受着紫府中传来的清凉的感觉,神魂深处的疲惫似一扫而空,他静静地闭上了眼眸,这一次,竟是真的平平静静,安安稳稳地睡了过去。
仿佛回到天地未开之际,世界一片混沌,处于“有”和“无”之间,蒙昧的生灵尚未诞生,爱与恨皆不复存在。而他安然沉睡,永远也不必再醒来。
良久的寂静之中,鸿钧慢慢地收回了自己的神识,垂眸望着自己的弟子,又轻轻替他盖上了一层毯子。
“鸿钧。”造化玉碟再次开口。
道祖只淡淡地回道:“如此,你可以放心了吧?”
造化玉碟:“但是罗睺依旧没有被找到。”
鸿钧:“那就派人出去找。”
他起身,往外走去,立于三十三天外的紫霄宫中,俯瞰着脚下安安静静的洪荒大地。这个世界仍然在生机蓬勃地发展着,可那生机蓬勃的背后,到底何时开始酝酿起了汹涌的风暴,隐隐带着几分暗流汹涌的意味?
是从罗睺出逃开始的吗?还是说,在那更早之前的封神大劫,巫妖量劫,乃至于……龙汉初劫?几次量劫之间所隔的时间越来越短,到了如今的西游量劫,竟只仅仅过去了一两千年。
是洪荒在不满吗?
还是那无处不在的大道在垂首注视着此间发生的事情?
天道在洪荒诞生之初定下的决策,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道祖眸光微深。
第一次,他怀疑起了那冥冥之中的天意。
他与之合道的天道仿佛察觉到了他的想法似的,再一次在他脑海之中开口道:“鸿钧。”
声音冰冷,无悲无喜,透着无机质的冷意。
“你在想什么?”天道问。
祂道:“你想要本座放过上清通天,本座答应了你,哪怕他行事再怎么无所顾忌,只要没有触碰到本座的底线,本座都可以当做没有看到。但是,鸿钧,不要生出奇怪的想法。本座选择的道路,才是对洪荒最好的道路。”
鸿钧:“哪怕您的道路,需要牺牲无数人的性命?”
天道平静道:“他们能够修行到如斯境界,本就是掠夺了洪荒的灵气,抢占了洪荒的法宝灵果,乃是天地之大盗也。既是取之于洪荒,又为何不能归还于洪荒?洪荒生他们养他们,他们为洪荒而牺牲,也该是心甘情愿的。”
鸿钧:“那为何如今洪荒的量劫越来越频繁,相距时间越来越短,对洪荒造成的危害和影响程度却越来越大?”
天道:“……”
祂沉默了一瞬,语气之中透着隐隐的威慑:“鸿钧!”
道祖平淡道:“是贫道失言了,还望尊上莫怪。”
天道凝视他许久,目光冰冷至极,却又隐隐按捺了下来。祂还是需要一个代天而行的代言人的,失去了鸿钧,祂就又要重新找一个愿意奉行天道意志的人了。往下数,也就剩下那几位天道圣人了。只是比起道祖在洪荒众生眼中的地位,哪怕是天道圣人,依旧有所欠缺。
还是暂且留着他吧。天道想。
只是,该说不说的,鸿钧这副样子倒是和他的小徒弟越来越像了,到底是上清通天在潜移默化之中影响了他这位师尊呢,还是说,正是因为道祖的这个性子,才会将他的小徒弟给教导成这个样子?
究竟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实在是一个说不清楚的话题。
但不管如何,一人一道之间的话题,终究是有些不愉快的。
鸿钧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敛眸垂目,望着底下的洪荒,半晌之后,又转过身去陪他的小徒弟了。天道垂落了视线,因为之前的想法,又抽空瞧了一眼祂那几位天道圣人都在做些什么,眼底闪烁着几分若有所思的神色。
如果一定要再选一个的话,祂该选谁呢?
屋内,道祖垂眸凝视着他安安静静沉睡着的弟子,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声。
又抬起手来,为他微微掖了一下被角。
*
广成子到了五指山下。
昔日佛祖一掌,就将那只大闹天宫,闹得整个天庭不得安宁,甚至敢对着头顶天穹挥动金箍棒,意欲打破这片天地的猴子给压在了山下。春去秋来,草木枯荣,此地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年岁。
山川郁郁,常有猕猴、麋鹿等出没;果树飘香,不知何时从枝头跌落,跌坠入泥土之中。白衣的仙人负剑而行,步伐从容地从林木之中穿行,脚步踏在娑娑作响的枯枝败叶之上,偶尔发出一点咔哒的响声,像是树木断折的声响。
他四处望望,寻觅着猴子的身影。
半晌未果,便召出方圆地界的土地询问情况。
但见土地公战战兢兢地从土里冒了出来,头上还沾着一片碧色的树叶,对着广成子行礼道:“拜见上仙,不知上仙寻在下所为何事?”
广成子端详着土地片刻,眉头微微挑起:“那只被佛祖压在山下的石猴,名唤孙悟空的那只,不知现今身在何处?为何我的神识探出,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身影?”
土地拱了拱手,恭敬地答道:“佛祖有令,石猴孙悟空欺天罔上,大闹天宫,犯下大过,本该判其死刑,即刻斩首,以警醒世人不可效仿此等逆天之举,但念其石猴乃天生地养之灵物,化形不易,年岁不过几百载,乃是只刚刚出生不久的幼猴,上天有好生之德,故而留他一条性命,关押在山下五百载,每日只给他吃点铁丸子,喝些溶化的铜汁。且因他身犯大过,并不允许外人前来看望。”
土地把话说得委婉。
广成子听完却只想发笑。
他心道:说什么欺天罔上,犯下大过,这种话也只能骗骗旁人罢了,若真的论大逆不道,逆天而行,有谁能比得上他们小师叔?他多宝身为通天圣人的大弟子,代他师尊在界牌关上布下诛仙剑阵,阻拦他们阐教封神,才是一等一的欺天罔上!
如今不过是一只闹腾了整个天庭的猴子罢了,哪里用得上这么大的罪名?
可见其中必然有鬼。
他不让他见,他便偏要去见上一见了。
故而广成子笑了一笑,点头道:“原来如此。”
土地方要松一口气,又听广成子道:“可贫道并非外人,若要论起前尘,纵使是佛祖,也是要唤我一声师弟的。”
土地不由抬起首来,带着几分惊疑地望着眼前的白衣仙人。
怎么没有听过佛祖交代他关于这位仙人的事情啊?他只告诉他要是他两位师妹来瞧那只猴子,就悄悄让她们进去看上一眼,看完她们就知道该怎么办了。至于师弟?那是压根没有提过啊。
他犹豫了起来,不知道该不该放广成子进去,广成子却已然从他的反应中看出了点什么。
他抬起首来,望着土地背后那巍峨的群山,眸光微微一闪,思考着要不要试着强行破一破那位多宝道人的阵法。
是了,能够让他这位阐教大弟子也看不出来半分玄妙之处的,多半是早已被布下了重重阵法,将此间真实的情况隐藏了起来。这么遮遮掩掩的,肯定是有些不可告人的东西,他自然是要好好查看一二的。
广成子琢磨着,手指已经悄悄搭在了剑柄之上,脑海里已经在思考着该从哪个角度破阵比较好。
不料土地犹豫的神色一改,又对着广成子拱了拱手道:“佛祖刚刚传令于我,既然是他的‘师弟’,那当然不算外人,请上仙自便便是。”
广成子:“……呵。”
师弟什么师弟?
他是阐教门下,佛祖是截教门下,算什么师弟?道不同不相为谋,喊什么师弟?他最烦有人喊他师弟了,怎么老是有人这么不长眼?比他先入门就是了不起是吧?都说了明明该按三清道尊的顺序来排,就比如玄都大法师是太清圣人的大弟子,那他们三教上下都喊他师兄,按这个顺序来排,他明明也是师兄好吧!
此时他已经选择性地遗忘了是他自己刚刚提的这件事。
只觉得有些熟悉的,微妙的不爽。
果然,广成子面无表情地想着:多宝道人还是这么让人讨厌,就算如今到了西方做了西天佛祖,那种讨人厌的感觉依旧没有变。这么多年了,还是找到机会就往他的逆鳞踩。
好好好,这么大方,让他进去看那只猴子是吧?
他倒要看看,他这位“师兄”在里面藏了一些什么秘密!
第156章
桃花流水,绿草如茵。
那猴儿被压在五指山下,头上堆苔藓,耳中生薜萝,满目灰尘,鼻尖沾泥,唯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依旧明亮纯粹,好奇地转动着,打量着踏入此地的广成子。
悟空道:“天庭上的神仙我都见过了,但不曾见过你,你又是哪一个好神仙?”
广成子垂首看他,打量着这只猴子狼狈至极的样子,心下略微有些意外。
多宝竟真的能狠心将他的小师弟生生压在山下?瞧他这副样子,难道那土地口中的吃铁丸子,喝溶化的铜汁也是真的?这可不像是他记忆里的那位截教大师兄啊。
虽说自多宝跟着他小师叔离开了昆仑山,在东海上寻了蓬莱仙岛当道场之后,他们就很久没有见过面了,就算是偶尔碰上一面,也都是跟在自家师尊身旁,再后来有了封神,大劫结束后多宝被关在太清圣人的桃园之中,又被他送往西方化胡为佛,他们就更加没有碰面的机会了。这么零零总总地算来,也不知有几万年不曾好好地说过话了。
不过仔细想想,就算是当初在昆仑山上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好好地说过话,总是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所以到底他哪里来的这点印象呢?真是奇怪。
广成子摇了摇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抛在一旁,低下头去,随手替这只猴子弹了弹额头上沾染的灰尘,语气算不上好,但也没有差到哪里去:“哦,你可以喊我一声师兄。”
他说得含糊。
猴子歪头看着他,却追问道:“金灵师姐曾经带着我将所有的师兄师姐都认了一遍,按理说不该没有见过你啊,不知你是我哪位师兄?”
广成子:“……呵。”
多宝道人的小师弟是吧?真是跟多宝道人一样令人讨厌呢。知不知道有时候对方不把话说完,专门在那里装谜语人,就是明摆着不想把话告诉你啊?懂的人自然会懂,不懂的人再怎么抓耳挠腮也不会懂,哪有你这么直截了当追问下去的?你看我会告诉你吗?
他冷漠道:“你猜啊。”
那猴子便当真扳着手指,一本正经地猜了起来。
“既然不是截教的师兄,那就是老子师伯的人教或者元始师伯的阐教的师兄了,按这位师兄你穿衣打扮的风格来看,同我那位元始师伯倒是颇为相似,那就应该是阐教的师兄了。至于是阐教的哪位师兄,我记得慈航师兄好像同我讲过……”
广成子面无表情,视线却微微垂落,落在了自己垂落的白衣广袖上。
还搁着穿衣打扮呢?有这么乱猜的吗?合着穿白衣的都该是他们师尊的弟子吗?
猴子继续道:“……我观师兄你白衣负剑而来,听说阐教的广成子师兄剑术高超,人称一句‘剑仙’,乃是我们大师兄多宝道人的师弟,想来,您便是广成子师兄吧?”
广成子:“……”
多!宝!道!人!
白衣仙人垂眸,挥袖,忽地拔剑而起,一剑劈开天光万万里。
云海震荡,万里晴空。
五指山上则有金光震荡,化为一座钟磬,自高天之上往下砸落,将方圆数百里的土地尽皆笼罩在内。
“师弟。”佛祖的声音悠悠落下。
他睁开眼来,身虽然在灵山之上,神识却仿佛已经跨越了万里迢迢,双眸熠熠有神,凝眸注视着五指山上的景象,语气悲悯道:“你又何必动怒?小心动了痴嗔,毁了你这一身的高深修为。好不容易才在封神大劫中保下来的,就这么丢了,岂不是可惜吗?”
广成子仰起首来,目光遥遥望着出现在面前的金色虚影,冷笑了一声:“不愧是如来我佛,世尊,你又何苦再唤贫道一句师弟,难道世尊至今仍然不忘故人,贪恋红尘吗?”
此话诛心。
佛祖摇了摇头,目光仍然平和至极。就像是当真已经看破了世间一切虚妄,再也不会为那些纷纷扰扰的红尘所扰:“师弟,你与其同我争这点口舌之利,不如好好同我解释一下,你来到这五指山下,究竟所为何事?难不成,你竟然要帮这只作孽多端的石猴脱困吗?”
什么叫做倒打一耙啊?!
有这么污蔑人的吗!!
广成子简直要被气笑了,他方要回答,却见天地间光芒一闪,紫气东来三万里,竟是察觉到五指山上异动的阐教元始天尊踏着漫天的云光而来,但见圣人一身雪色道袍,冷冽出尘,气仪高华,宛若天人。
广成子抬眼望见自己的师尊,下意识地闭上了嘴,微微垂首,甚是恭敬地唤道:“弟子广成子,拜见师尊。”
元始天尊瞥了眼自己的弟子,目光又落在那只被压在山下,满身尘垢的石猴身上,视线微微一顿,片刻之后,方才轻轻移开。
他抬眼望着眼前的佛祖,微微启口,简洁道:“世尊。”
佛祖垂首,合十双掌,亦是礼貌而疏离地唤道:“元始圣人。”
元始道:“乃是贫道派广成子前来五指山下瞧一瞧石猴孙悟空,确保取经人都安安稳稳地待在自己该在的地方历劫,世尊对此是有什么意见吗?”
佛祖道:“既是圣人下令,在下自然没有任何意见。只是还望圣人提前通知我们西方此事,免得生了误会,造成玄门和西方教的嫌隙。”
元始不辨喜怒:“哦?贫道的事情,还需要通知你们西方?”
佛祖道:“圣人当然可以不通知我们,那就不必责怪在下阻止您的弟子在五指山上胡作非为了。”
元始瞥向广成子,广成子默默地低下了头。
他移开了目光,淡淡道:“贫道倒不知道,这五指山方圆境内,何时成了你们西方教的地盘,哪怕贫道的弟子来此都要经过你们的同意。如来佛祖,你不觉得你们西方太越界了吗?”
说至最后,元始的目光陡然一冷,属于圣人的威压重重地压下。
刹那间,五指山上的生灵尽皆瑟瑟发抖,整座天地为之惶惶不安。作为直面着这威压的对象,多宝只觉得仿佛有一股庞大的力量压在他的脊骨之上,一寸寸地,威逼着他低头。
一时之间,他头上冷汗直冒,几乎要运用全身的力量抵抗着圣人的盛怒。
唇边却忽而露出个笑来:该说不愧是阐教的玉清元始天尊吗?果然就是比接引准提二人强上一线,毕竟在他们手上,他已经可以坚持很久了呢。
看样子,他还需要继续努力啊。
诸般杂念一闪而过,多宝抬起首来,直视着那位淡漠出尘的元始天尊,竟是笑着唤道:“二师伯,您对弟子动手,就不怕我师尊同你再来一次封神量劫吗?”
“您那么在意您的弟弟,想方设法想把他哄得回心转意,难道在这个关头上,您打算杀了在下,令你们二人,再一次反目成仇吗?”
元始的呼吸骤然一顿。
笼罩着这片天地的威压在刹那之间酷烈了起来,漫天冰雪铺天盖地地覆盖着周围的景致,并以飞快的速度朝着两边蔓延开来。旁边的广成子都忍不住战栗了起来,赶忙运用起法力抵御圣人的力量,下意识开口劝道:“师,师尊……”
他是真的动了杀心。
元始垂眸望着多宝的身影在漫天寒寂的冰雪中颤抖,这力量甚至影响到了他留在灵山上的本体。
只要他想,他动动手指就可以杀了他。
哪怕面前的多宝道人已经是准圣之尊,隐隐还有些领悟了大道规则,一步踏入了混元大罗金仙之境。
但是,他依旧不是圣人!
天道之下,不成圣者,终是蝼蚁!
只要他没有真正成为圣人,那他就依旧无法在他手上撑过几息!
他怎么敢,怎么敢用这种事情来威胁他?他凭什么以为他会被这种东西所威胁?!在说出这句话的那刻,他就应该死了!就算通天再生气又能如何,他说的这话难道还不算藐视圣人吗?不敬圣人,本就是死罪!
可是……
他已经无法确定他弟弟的想法了。
元始袖中的手指捏得发白,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越发虚弱的多宝道人,忽而抬起手来,扼住了他的呼吸,目光冰冷刺骨,宛如高悬于洪荒之上的太阴星:“多宝……”
多宝仰起首来,视线近乎模糊,望着面前冰冷至极的元始天尊,不知为何,却轻轻露出一个笑来。
怎么说呢?
在他没有当场死去的那个瞬息,他便已经算是赌赢了吧?
元始道:“你是通天央求我们,收下的第一个弟子。”
所以呢?
元始道:“没有第二次。”
你看,他还是赌赢了对吧?
元始松开了手。
天尊转过身去,衣袍拂过冰雪覆盖的地面,目光淡漠至极地望了一眼旁边的石猴,倏地冷冷一笑。
通天……
他闭了闭眼,一挥衣袖,带着广成子一道消失在原地。
只留下多宝一人待在原地,好半天才艰难地恢复过来。
他懒得理睬洪荒上不少投落在此地,带着几分窥伺的神识,只随意地挥了挥袖子,就将这些人都打发了回去,方才慢慢地走了过来,蹲在悟空面前,十分耐心地替他收拾了一下头发上沾染的冰屑,以及各种灰尘和泥土。
“好了,事情解决了。你等会再回须弥幻境之中继续修行吧。”多宝道。
悟空仰起首,带着几分担忧地看着他:“那大师兄你呢?”
多宝笑道:“我?我怎么了吗?我这不是没事吗?”
悟空:“可是,可是……”他们二师伯看上去很生气的样子啊?
多宝道:“没关系的。就是这种事可一不可二,再来一次我们师尊的名字就保不住我了,需得他亲自下界捞我才行。”
悟空困惑道:“大师兄,你就真的不怕被二师伯活活打死吗?”
多宝想了想:“那还是怕的。”
毕竟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但谁让,他们二师伯确确实实爱着他的弟弟呢?
第157章
“不过,你莫要学你师兄我。”多宝又对悟空告诫道,“这种方法只有我能用上一次,也就是一次,换做旁人,我们二师伯早就已经动手了。”
悟空:“……”
放心吧师兄,我觉得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采取师兄你刚刚这种做法的,我差点都以为你要死定了。
多宝便瞧见他们家小师弟翘着那一头的呆毛,一脸欲言又止地望着他,一副想劝又不知道该怎么劝的神情,看上去竟有些呆萌呆萌的样子,忍不住垂眸一笑,顺手又揉了揉他的头发:“好了,你去吧。有什么事情再喊我。只要你喊,师兄我都是在的。”
悟空点了点头。
多宝便直起身来,四处看看,将周围的阵法重新修补完善,身形渺渺,散于山间的晨雾之中。
悟空遥遥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原地,猛得一晃脑袋,压在他身上的大山倏地倒飞而走,几息之间就化为一块小小的土块,“嘭”的一声掉在地上。桃花流水的静谧天地之中,只剩下满地的冰雪依旧留存在原地。寒冰凛冽,流转着冷淡的气息。
他低头看着桃花林中遍地的冰雪,想着多宝同那位元始师伯的对话。
多宝的话中,仿佛残留着隐隐约约晦涩难言的仇恨,那位元始天尊为他的话所激怒,明明想着动手杀了他,偏偏最后又选择了留手。
天生地养的灵明石猴挠了挠自己的脑袋,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他们的二师伯……好像真的很在意他们的师尊啊。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会有封神大劫呢?
明明那么在意的,不是吗?
广成子跟着他师尊一道回来,一回到三清殿中就瞧见元始垂着眼眸,倏地将桌上的杯盏尽皆扫落在地,“哗啦”一声清晰入耳,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连着这些杯盏一道摔碎在地。
天尊的胸膛微微起伏,袖中的手指紧紧攥着,近乎发白。
他却仿佛没有痛感一般,目光冷淡至极地望着窗外纷纷然的白梅,天地寂然,轻若鸿毛般的雪花自梅边而过,转眼间雪花的势头变大,地上便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花,一脚踩上去就会留下一个脚印。
他弟弟一身红衣,笑着从漫天的风雪中穿过,烈烈如火的红在这片寂静无声的世界中是如此的醒目,哪怕他正在屋室之中读着玉简,依旧下意识地抬起首来,透过窗牖朝外望去,看他对着玉虚宫外的白鹤童子说话,又低头摸了摸童子的头,转而轻盈地踏过不长不短的玉阶,来殿内寻他。
在过去的很多时候,都是他主动来找他的,不是说“哥哥不要总是一个人待在屋里,我们一起出去玩吧”,就是道“师尊又给我布置了好多作业,哥哥,这道题好难啊,你会解吗”,然后他就习以为常地等他过来。
他总是会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都是这样觉得的。
无论昆仑山上如何冰冷,至少玉虚宫殿内的地上都铺满了暖玉,周围也都镶嵌着恒温的阵法,绝不会让来人觉得寒冷。他们两人坐在一处,周围则浮动着刚刚开放的红梅的幽香,那么浓郁,就好像整个屋内都是。
只要他一抬起眼来,就能望见身边低眸注视着玉简的红衣圣人,他时不时地研究着各种奇奇怪怪的剑术招式,又拉着他一道在梅林中比试,好试验一下这剑法的威力,后来他编了上清剑诀,他看着他,也编了玉清剑诀。
有的时候,圣人像是倦累了一般,就趴在桌案上,埋首在自己的双臂之间沉沉地睡去,他在一旁看着,为他披上自己的衣袍,等他醒来时懵懵懂懂地睁眼看他,第一眼,永远望向的都是他。
通天一直一直都陪伴着元始。
通天从来都不会离开元始。
“或许,确实是我做错了。”元始缓声道。
“师尊?”广成子讶异地抬首,不知道为何元始忽而说出这句话。
可天尊并未转身,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面前的这片白梅林,敛眸垂目,压下眸中晦暗的情绪:“我在一开始,就不应该答应他的。”
他弟弟拉着他的袖子摇晃,问他能不能收下那只多宝鼠当徒弟,他说“我观他心性坚定,确为可塑之才,想来可入我三清门下”,又道“哥哥我就要收他为徒弟嘛,好不好嘛哥哥,哥哥你不要瞪着我不说话,你就答应我嘛!”
他盯着他弟弟看了许久,实在不能理解他是怎么从一只还未化形的普普通通的多宝鼠身上看出他心性坚定,乃是可塑之才的,还想把他收为徒弟,因此半天没有松口,又垂眸很是肃穆地盯着那只多宝鼠看了很久,直把它看得瑟瑟发抖,立起身子,很是恭敬地拱着两只爪子给他行礼。直到最后实在耐不住通天的纠缠,他方才和老子对视了一眼,甚是无奈地点了点头:“随你的便。”
就这么一点头,就开启了未来的截教通天教主广收天下毛绒绒的不归路,直到他弟弟把自己也给作进了量劫之中,同他兵戈相向,最后一只毛绒绒也没有留下。
如今看来,他弟弟的直觉倒还算不错,那只多宝鼠确实心性坚定,确实是个可塑之才,在封神之前就稳稳地坐着截教大师兄的位置,替他师尊掌管截教,修为也达到了准圣巅峰,乃是圣人之下,洪荒最强的那一批人之一,在封神之后,被他们长兄送往西方,转修佛法,竟也能在短时间内悟到无上妙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甚至都敢同他叫板了。
要不是看在通天的份上……
可元始垂了眸,依旧道:“我在一开始,就不应该答应他的。”
没有多宝,也就没有以后的金灵,龟灵,无当……他弟弟本来就不该收徒弟的。他就不该允许他收徒弟!他弟弟不收徒弟,他也可以陪着他一起不收徒弟,谁也不要收弟子,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永远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们两人的世界里,连多一个人也显得多余。
偏偏多了那么多……完全没有必要的人,实在是太拥挤了。
广成子忍不住又唤了一声师尊,方才见元始微微侧过首来,姿容冷冽入骨,透着冰雪般沁人的寒意。不知为何,他只觉得他师尊这副样子比平日里的样子更为漠然出尘,眼底连一丝温度也无。
他静静地看着他,眼底却仿佛丝毫没有他的影子。
他略微有些茫然,不明白他师尊为何用这样的眼神望着他,却见元始轻轻移开了目光,嗓音冷淡:“可惜了。”
可惜什么?
也许是昆仑山上永远一去不复返的岁月,以及隐隐能够瞧见的,那命中注定的未来。
*
多宝回到了西方。
他刚刚回归本体,就听见旁边的伽蓝道:“准提圣人想要见您。”
多宝点了点头,表示他知道了。
显而易见,准提是为刚刚五指山上发生的事情而来,大概是想来问责他的。无所谓,反正他们来来去去也就是那么几句话而已,他闭着眼睛都会背了,想找他就找他呗,又能拿他怎么样?
西游量劫还搞不搞了?西方的兴盛还要不要了?
不过如此罢了。
人人都有自己的弱点,像他们二师伯的弱点就是他们的师尊,而西方两位圣人心心念念的,近乎偏执地渴望着的,也不过是西方能够得以兴盛罢了,为此他们可以容忍他执掌西方,也能够为此牺牲一切。
只要他不会明着阻拦他们西方兴盛的梦想,他们就得继续忍耐着他。当然,西方真的兴盛之后,他的下场也是十分显而易见了。总归不会落到什么好下场的。
想通了这一切之后,事情就很好办了。
只要他永远在他们的底线之上行事,哪怕稍有些出格之处,他们也得忍耐下去。就像是一只前面吊着根胡萝卜的蒙着眼睛的驴,只能隐约闻到前面传来的名为“西方兴盛”的胡萝卜的香气,便一直走啊走啊,却不知前面就是悬崖,这一步踏出就是粉身碎骨,依旧高高兴兴地朝着前面走了下去。
然后——“嘭”的一声。
多宝平静地抬起眼来,神色之中带着淡淡的悲悯之色,踏入了准提所居的殿宇之中,周围的伽蓝们都朝着他俯身行礼,低眉垂目,望着他慢慢朝着正中央的殿宇而去。
那里正好有一个人出来,一身玩世不恭的姿态,像是没睡醒似的,还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瞧见多宝之后又笑着打了声招呼:“释迦摩尼。”
多宝侧首望去,对他微微颔首:“大日如来。”
陆压歪头看了看他,忽道:“圣人的心情似乎有些不好呢?”
多宝道:“谢过大日如来提醒。”
陆压便又笑了一笑,停住了脚步,看着多宝道人的身影消失在了他的面前,又一手按住了他那隐隐有些异动的袖子,果不其然,又被牙尖嘴利的小狐狸给咬了一口。
真是……他难道和这只小狐狸前世有仇吗?怎么养这么久了还是喜欢咬他。换做别人怕是早就已经把它给丢了,也就是他能容忍这只小狐狸继续这么胡作非为。
唉,铲屎官真难做啊。
要不要想办法炼点丹药出来,帮助这只小狐狸顺利化形呢?这样他也好知道它对他到底有哪里不满啊?
陆压想了一会儿,愉快地下定了决心。
殿内,多宝微微抬首,望着那位端坐在蒲团之上,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准提圣人。
人人都有自己的弱点,谁也不会有例外。
像他,从头到尾只是希望能有一日,可以回到那座东海之上的碧游宫啊。
第158章
碧游宫。
多宝念着这三个字。眼前浮现出那座茫茫沧海碧波之中的孤岛,有海天明月映照着高耸的紫芝崖,到处都是奇花异草,珍奇异兽。师弟师妹们各个都是人才,能跑会跳的,一张小嘴叭叭,连犯错都犯得五花八门,从来不带重样的。
他始终都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能搞出那么多的事来,犯了错后又急急忙忙地跑来找他求救,不是“大师兄QAQ,我一不小心把太清师伯的药田给烧掉了该怎么办”,就是“大师兄救命啊,定光师弟从草丛中蹿出来的时候险些蹿到二师伯身上,现在二师伯的脸色好难看怎么办才好啊?”
多宝:“……”
能怎么办呢?大师兄也很难办啊。
任劳任怨的大师兄只能带着战战兢兢的师弟上门给他们大师伯赔罪,先罚他务必要把药田修理得整整齐齐,和之前的一模一样,再罚他这一千年都得过来给太清师伯义务劳动,照顾这些药草茁壮成长,直到看到太清师伯点头方才松了一口气。
一个转身,就拎着定光师弟的长耳朵去找他们二师伯,看看他们二师伯是打算把这只闯祸了的师弟红烧了呢(?),还是清蒸了呢(?)。
结果到了就发现他们师尊也在。
二师伯的脸色就跟昆仑山上的大雪遇到晴日一般冰消雪融,微微垂首,专注至极地望着他的弟弟,又轻轻握着他的手,看他弟弟仰起首看他,又扯着他的袖子晃啊晃的同他撒娇,眼底带着星星点点的无奈之色:“好了,为兄知道了。”
又道:“不生气。为兄没有生气。”
完全没有时间理睬他们呢。
看此情形,多宝默默地又提着定光师弟的耳朵出去了。
还得是他们师尊亲自出马啊!有他们师尊哄着他们二师伯,就不需要他为此头疼了。
其实他对他二师伯没有什么意见的。
当年在昆仑山上,他和广成子一样,同样得到过三清道尊们的共同指导,广成子同他师尊学剑,他跟着他二师伯学习炼器之道,就好像是一个黑白太极图似的,彼此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反而圆满。倘若没有那一场封神量劫,大概他仍然同从前一样,如同敬重他们师尊一般,敬重着这位师长。
可到底是多了那一场封神。
从以前的情形来看,大概他们二师伯已经忍耐了他们这些截教弟子很久了吧?到封神量劫的时候,多半是已经忍无可忍了。他唯一不能理解的不过是,二师伯想要对他们动手就算了,为什么能对他们师尊这么残忍呢?
倘若那么多年的喜欢都是假的,那还有什么能是真的呢?
准提垂落了眼眸,望着站在下首,静静伫立着的多宝道人。
他眉目淡淡,微垂着眼,姿态若清风朗月,自有一种任尔东西南北风,而他巍然不动的气魄。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另一个人。
“不知圣人召在下前来,所为何事?”
半晌,见他始终没有开口,多宝略微收了收自己发散的思绪,微微抬首,缓声询问道。
准提却并不急着说刚刚发生的事情,反倒是静静地打量了多宝许久,语意不明地开口道:“如来,你近来倒是变了许多啊。”
“怎么说呢,比起你刚刚转世投胎,作为凡人国度里的王子乔达摩悉达多诞生在西方的时候,如今的你倒更像是从前那位待在通天道友身旁的,那位截教大师兄多宝道人。”
圣人道:“一眼望去,竟令人有些怀念。”
很怀念吗?他也很怀念呢。
多宝淡淡一笑,面上仍然是一片悲悯众生的慈悲之色:“是吗?我已经不记得了。”
准提却不知为何起了谈兴:“说起来,你的师尊一直很喜欢你吧?那时的紫霄宫中,三清坐在一处,通天道友还悄悄把你藏在袖子里,也带了出来一道听道祖讲道,结果听到一半袖子里面一阵动静,太清和玉清都侧首望向他,连道祖也仿佛停顿了片刻,视线落在他的身上,他低头忙不迭地想把你给藏起来,结果一抬头就发现大家都在默默地看他。”
“——然后他慌张了一瞬,又仿佛无事发生一般把袖子放了下去,很是镇定地回望着道祖。”
准提道:“我们那位鸿钧道祖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声,却什么也没有说,任凭你待在通天道友的袖子里面,懵懵懂懂地混在三千红尘客之中,听着道祖的讲道。从这个角度来说,通天道友确实也十分看重你吧?”否则也不至于把一只还未化形的多宝鼠也带出来听讲。
多宝含笑听着,眼底仍然是一片无波无澜的平静之色。
他凝眸望着准提,似乎在思考他说这一段话的意义所在。不过,那么早发生的事情,为何准提还记在心里?是因为看他师尊不顺眼吗?还是说……?
端坐在蒲团上的准提圣人眼中仿佛带着几分怀念,又在垂眸望向多宝时,转为彻底的平静:“他让你做截教大师兄,将整个截教交给你管,在封神大劫的时候,甚至将先天至宝诛仙剑交给你,让你代他立下诛仙剑阵……”
准提道:“多宝道人,你真的能忘记你的师尊吗?”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人从中间生生抽走。
多宝却似恍然一般,明白了准提今日究竟打算和他说些什么。
他望着准提,看着他眼底的笃定之色,忽而一笑,坦然自若:“忘不掉又能如何?准提圣人难道还打算让我回去吗?”
他竟是直接承认了?
这回倒是轮到准提讶异了。
圣人眸光微深,若有所思地垂眸望着底下的多宝道人,实在不知道他哪来的勇气承认这件事。他既然明言自己生有二心,就不怕他直接动手抹杀了他吗?
虽然即便他开口辩驳了,他也是不会相信他的。
准提便听那位曾经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替通天圣人将整个截教管理得井井有条的多宝道人抬起首来,语气平静至极,缓缓开口:“我是忘不了我的师尊,可我同样恨着我们那位曾经的二师伯,玉清元始天尊啊。”
准提眼底的那点杀意微微一顿,终于对他的话起了一点兴趣。
“哦?”他玩味道,“你恨元始?”
多宝抬眼望着他:“昔日截教万仙来朝,何等鼎盛景象,今朝人去楼空,唯有碧游宫一座孤岛,海天明月,不照故人,今我来思,亦难归去——如何不恨?”
准提倏地大笑出声,合掌赞叹:“确实该恨的。师尊是授业恩师,那两位师伯却是累世的仇人,焉能不恨?”
“怪不得刚刚的五指山上,竟有圣人亲自降下怒火,方圆数百里之间,一时为之寂然。”他起身从台阶上走下,一步步地走到了多宝身旁,侧首望着眼前的青年,“想来是如来佛祖同东方的圣人之间起了冲突吧?”
说多宝能忘记上清通天,他是全然不信的。
但多宝说他恨玉清元始,那却是颇为可信的。
他自认他不会看错人,多宝没道理会那么轻易地忘记他在截教的生活,也不会那么容易忘记那位上清通天圣人,但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去恨东方的另外两位圣人,不是吗?
他怎么会看不出眼前之人的执念呢?
这位曾经的,截教通天圣人的大弟子。
恨着元始?
多么有意思啊。
准提终于笑了起来:“佛祖恨着东方的圣人,我们西方又正巧要和东方玄门在洪荒上做上一场,既然如此,我们也算是利益一致了吧?想来佛祖断不至于为了玄门背弃我们西方?恰恰相反,我等或许也能精诚合作,共同遏制玄门!”
准提望着多宝。
西方佛门发展到了如今地步,越来越多的人信奉佛法,一座座的佛塔、佛寺出现在东土之上,待到他们心心念念的西天取经顺利完成之后,就再也无人能够阻挡西方兴盛的大势了。
可伴随着佛门的兴盛,如来佛祖的存在越来越无法为人忽视,哪怕两位圣人再怎么不在意那位多宝道人,也不得不承认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一无所有,被太清老子送往西方的多宝了。
换做以前,或许他们还能威逼多宝低头,但到了这个地步,他们也不得不去思考该如何对待这位多宝道人。
最简单的方法是在他势成之前杀了他,但西天取经必然会受到影响,若是不杀他,任由他发展,他们又不至于如此愚蠢。那就只能一边利用着他,一边限制着他,防止他行事过于猖狂。
——这是接引的想法。
准提却是从头到尾都不相信多宝能为他们所用的,哪怕他因为曾经的处境对着他们两位圣人低头,只要让他找到机会,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在西方掀起动乱。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对于这样的人物,一旦他有丝毫不对的苗头,就应该当机立断下手。只要他们动手得够快,天道未必能够反应过来,稍微经受一点损失,也是可以接受的。
只不过多宝之前一直都没有让他找到机会动手,最越界的时候也不过是在他们底线边上试探罢了。
这让准提始终无法说服接引。
毕竟,虽然多宝确实令人忌惮,可无论如何西方的兴盛都是最重要的。
为此,他们可以忍受很多东西,包括不要脸面,亲自在洪荒上劝人入西方教,也可以趁人之危,卷走三千截教弟子。难道他们不知道这必然会为西方教埋下隐患吗?可唯有如此,西方才有真正发展的机会。
他们忍受了那么多东西,不至于容不下一个多宝道人。前提是他不会真正地,彻底地威胁到他们的权力。
准提凝眸望着多宝,思绪却回想起五指山上天威赫赫的景象。
那位元始天尊……看上去可真生气啊。
恨他吗?
一个完全无法为他们所用的多宝,自然要早日下定决心动手抹杀了他,而一个可以利用的,可以拿来当尖刀刺向玄门的多宝,他的价值无疑要大上许多。
所以他终于开口,对着面前的多宝开口道:“佛祖恨着东方的圣人,我们西方又正巧要和东方玄门在洪荒上做上一场,既然如此,我们也算是利益一致了吧?想来佛祖断不至于为了玄门背弃我们西方?恰恰相反,我等或许也能精诚合作,共同遏制玄门!”
多宝微微抬首,凝眸望向旁边的准提圣人,仿佛没有察觉到其中暗含的杀机似的,淡淡一笑。
“圣人竟是丝毫不在意我仍然惦记着我师尊吗?”
自然是在意的。
准提语气温和:“佛祖在我西方多年,为我西方兴盛付出了不少的努力,如今西方能够走到这个地步,佛祖居功至伟,我们又岂会信不过佛祖?”
他便也像是受了感动似的,露出一副感怀殊甚的神色:“圣人既然这般信任于我,多宝当然不会辜负圣人。”
那多半是要辜负定了的。
双方彼此对视,说着违心之语,不管心里想的如何,话里都是一等一的真挚,堪称是情真意切。
准提话锋一转,又道:“我们兄弟二人昔日与佛祖颇有一些误会,好在这些误会都算不得什么,佛祖总归是能够理解我们的。今日我正好有一事想要托付给佛祖,不知佛祖可否为我排忧解难?”
多宝道:“圣人请讲。”
准提道:“佛祖刚刚也见到那位大日如来佛了吧,西天取经将至,想来佛祖身边也缺少些人手,正好,不如就让他去帮一帮你的忙吧。反正他平日里也闲得没事干,整日里偷鸡摸狗,不做好事,也好托佛祖管一管他。”
他的语气说来亲切,顺势又拍了拍多宝的肩膀,侧首望着面前低眸垂目的青年,后者温和一笑,毫不犹豫地应承了下来:“我这边确实缺少些得用的人物,圣人此举倒是帮了我大忙。听说那位大日如来佛也有着准圣的修为,少年英才,意气飞扬,自是惊才绝艳,哪怕性子惫懒了些,也是合情合理的。”
哪怕明知道多宝不过是在随口应对他的吩咐,这话听来倒也令人宽慰。
准提含笑点了点头。
倒也并不意外那位通天圣人会那么喜欢这一位弟子。
那一位圣人啊……
呵。
他压下了心头隐约泛起的情绪,眼底恢复到了无波无澜的模样,方才对着多宝道:“既然佛祖同那位元始圣人颇有些嫌隙,孤身一人的时候,还是少与他见面为好,免得一句话说错,那位圣人一怒之下,顶着天道的压力,也要动手斩杀了你。”
“当然,佛祖既然是我西方之人,我们兄弟二人自然会庇护于你,量他在两位圣人面前,也是不敢轻易对你动手的。”准提说完上一句话,又赶忙温言安抚道。
等你们来救我?那黄花菜都要凉了。
还不如靠我师尊的名字,起码这确确实实能保他一命。
多宝合十双掌,压下眸底一片肃冷之色,面上却仍然挂着温润如春风般的笑:“圣人之言,多宝定谨记在心。”
准提便似满意了,点了点头,让他离开了。
直到看到多宝的身影消失之后,他面上挂着的那点笑意方才如同月亮沉入黑暗一般,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脸上。
“多宝道人。”
圣人念着这个名字,眼底冰凉一片。
接引从他身后出来,平静地望着他的弟弟,又望着空旷的大门,淡淡地开口道:“你若是当真想杀了他,亦未尝不可。我先替你遮掩天机,你再趁此时机强行动手,纵使他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无法从我们两人手中逃脱。”
接引道:“就算西方会因此动乱一段时间,我们也只需要把那些动乱的人都一一处理了便是。”
准提微微摇头:“西方的气运已经有三分牵涉在他身上了,杀他一个容易,那西方的兴盛又该怎么办?兄长,你的决定才是对的,愚弟这般想法,反而是有些意气用事了。”
“而且,兄长刚刚也听到他的话了。他居然敢直截了当说他恨他那位二师伯?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倘若被东方那两位圣人知道了,肯定是要动手诛杀了他的。我们又何必急于一时?”
准提想起刚刚多宝说的话,眸光微微沉下,似笑非笑道:“呵,也怨不得他生出这样的想法,毕竟若不是他二师伯,他也不至于被抓走关在桃园之中,又被太清老子送往我们西方,心中含怨,也是人之常情。我们倒是可以利用他这份心,帮助他成长起来,将矛盾对准玄门,来一朝祸水东引,岂不妙哉?”
接引道:“你信他?”
准提摇了摇头:“愚弟相信人性。这世间有何人能真正做得了无悲无喜,无嗔无痴的神佛?就算是我们兄弟二人已经贵为圣人,不也汲汲于西方的兴盛?既然还留着那一颗会喜怒哀乐,会妄动痴嗔的心,那么他多宝道人,就注定无法摆脱那些俗世的恩怨情仇。既然摆脱不了,那就可以被拿来利用。”
“不仅是他,那三位东方的圣人,至今不仍然在打生打死吗?”
似是想起了之前东方天庭上的几次动荡,以及鸿钧道祖突兀地降临在天庭上的景象,准提倏忽凝眸望去,唇边又似带出了几分笑意:“呵,三清。”
多年之前的封神大劫时是这样,如今的西游量劫时也是这样,盘古三清走到如今这个地步,那点稀薄的兄弟之情还能剩下多少?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上清通天,既然三清之间注定隔阂深重,永远也恢复不到最初的样子,那么,你要选择我们吗?
不如……就选择我们吧?
太清和玉清伤你至深,你又何苦再去尝试着同他们重修旧好?以你素来骄傲的性子,难道真的能放下那些血海深仇吗?倒不如选择我们,等到来日,自有向你两位兄长复仇的机会,不是吗?
他遥遥望去,眼中隐约掠过一丝痴狂的神色。
另一侧的多宝从殿中出来,仰首望着头顶碧色的天穹,却忽而有了一种重返人间之感。
里头是勾心斗角,阴谋诡计,外头却是清风朗日,晴空万里。
他不由停下了脚步,静静地欣赏着灵山上祥和安宁的景象。
在泥沼里挣扎久了的人,若是无法坚持住心中的那点光亮,恐怕总有一日要同那些人一样,永远被留在那片沼泽地中,再也爬不出来。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容许自己当真陷落在那片黑暗里面,忘记自己的坚持,也忘记自己“回家”的愿望。
仇恨也好,明里暗里的打压利用也罢,都无法改变他的本心。
终有一日,他要干干净净,完完整整地回到他师尊身边。
多宝收回了视线,继续往前走去。
既然准提相信他确实仇恨着他们二师伯,那么在他眼中,他又是一个可以利用的东西了吧?唯一令人有些奇怪的是,他竟然会觉得他仅仅仇恨他二师伯,而不厌恶他们西方吗?
真是。他叹了一声。
这些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圣人们啊。
第159章
西方灵山的佛塔底下。
孔宣微微睁开眼来,听着耳边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何时一只小小的白老鼠从一个隐蔽的无人发现的洞穴之中钻了出来,微微直起身子,在那里左顾右盼,似乎在确定周围的守卫是不是还待在原地。又努力地吸了吸鼻子,嗅着周围的气息,迅速地朝着孔宣的方向跑了过来。
但见一道雪白的影子一闪而过,快得连人的眼睛都反应不过来,那只白老鼠就在原地消失了。
孔宣慢吞吞地挪动了一下步子,背后五彩的羽翼舒展开几分,堪堪达到了关着他的笼子的极限,方才慢慢地蹲了下来,任凭那只白老鼠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穿过了笼子,轻快地迈动着步子跑到了他的身旁。
又仰起首,努力伸出爪子比划一二。
孔宣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方才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它便顺着孔宣的腿,一溜烟地爬了上来,又在他身上蹲下,藏好了自己的踪影,方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你好,孔宣。”
孔宣:“……你好,小白。”
一只白老鼠叫做小白,这到底是什么敷衍的取名方式啊?它背后的那个什么如来佛祖真的靠谱吗?
小白却仿佛并没有觉得它的名字起得十分潦草,很是高兴地应了一声孔宣的招呼,又道:“你之前问我的那个问题,就是想知道你凭什么信任我们的问题,佛祖已经做出回答了。”
孔宣“哦”了一声,仍然抱着几分怀疑,可有可无地问道:“他是怎么说的?可有给出什么信物?”
小白道:“佛祖同你说,你既然不相信西方的如来佛祖,那可愿相信截教的多宝道人。他为截教,你为自己,这个买卖可算公平?”
孔宣:“……?”
若不是他被准提圣人关在笼子里,他高低要猛得窜出来。
就算是这样,他也忍不住收缩了瞳孔,周身的羽毛随之抖了一抖,压低了声音,难以置信地问道:“准提他这么大胆?抓我就算了,连截教的大师兄也都敢抓?”
孔宣并没有看到封神大劫的结局,毕竟在那之前他就已经被准提给抓走,当成坐骑一样带往西方了。此时乍然听闻此事,他整个人都惊呆了!多宝道人啊!就算他基本不关心洪荒上的是是非非,也听过截教大师兄的名字啊。
小白挠了挠头,露出了苦恼的神色:“怎么说呢,这件事说来话长……我们的时间其实不是很多……”
孔宣干脆道:“那就长话短说!对了,最好把现在洪荒上的情况都告诉我。”
他实在是焦急洪荒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了。
可是小白转了转眼珠子,又很是机灵地开口道:“同你说一说洪荒上的情况也不是不行……”
它眨了眨眼睛,好奇地问道:“那么,倘若真的是截教的多宝道人想同你做个两全其美的交易,你会答应吗?”
孔宣沉默了片刻。
小白道:“不过,你也不必着急,可以慢慢地想。但最好还是快一点,不是我们心急,而是你确实快要没有时间了。准提圣人的耐心即将告罄,在那之前,若是你仍然没有下定决心的话,我们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小白体贴道:“好了,先让我来同你简单地说一说洪荒的情况吧。”
说完这句话后,藏在他背上的小白鼠很快就嘀嘀咕咕地把大概的情况一口气给他说了一遍。
它边说还边警惕地竖起一双耳朵,紧张地听着外界的动静,直到确认安全之后方才小小地松了一口气,继续趴在他的耳边嘀嘀咕咕地说话。
孔宣也很是认真地听着,因为知道时间不够,在这个过程中他并没有再开口插话,亦或是询问小白什么问题,只在心底大致勾勒出洪荒如今的局势,隐隐明白了为什么那位多宝道人会发现他被关在西方的佛塔之中,又派出人……派出一只白老鼠来尝试着接触他。
他微微侧首,朝着他背上瞥了一眼,看着那只圆滚滚的白老鼠趴在那里,睁着一双同样圆溜溜的眼睛,语气清脆而快,在这座关押着他的监牢之中,虽然细微,但也不是听不清楚。
忽而,远处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
小白瞬间就闭上了嘴,往他背后缩了缩,趴在那里,安静得仿佛它丝毫不曾存在似的,连一点气息都察觉不到。孔宣也悄悄地朝着它的方向挪了挪,将它挡在了视觉的死角处。
这个时候反而不好动用法术。
任何的法力波动都会造成不必要的影响。毕竟他被准提圣人关在这里的时候自然是禁锢了一身的法力的,没有法力哪里来的法力波动?几乎是明晃晃的说他有问题。
好在这间囚笼里颇为昏暗,不仔细看的话压根发现不了他身上趴着一只白老鼠。
孔宣若有所思地想着,就算是真的发现了……
那恐怕这只白老鼠就会真的变成一只普普通通的白老鼠了吧?
很快,几位僧人同伽蓝们一道走了进来,他们彼此低声交谈着,即使看到笼子里的孔宣睁着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他们,也依旧没有停下交谈的声音。
不过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任人宰割的畜生罢了,不管他之前是什么大人物,到了这里还不是要老老实实的?带着几分轻蔑的,他们继续说着自己的事情。
“准提圣人有没有说,我们还要待在这里多久啊?都一千多年了。”
“没有……我看这情况,恐怕我们还要在这里待上许久。”
“圣人们精心计划的西游都要开始了,我听说我那外甥的侄女的七大姑八大姨说,他们家也有人要参与其中。可惜我们是没有机会了。”
一人看着孔宣,颇为不解:“我还是不能理解,准提圣人给出的条件已经足够好了,为什么他还是这么冥顽不灵,非要待在这笼子里,却不肯答应加入西方做神佛呢?难道做一尊佛会比待在笼子里更舒服吗?”
另一人摇了摇头,似是嘲讽道:“那怎么行呢?那不是失去了自己的尊严,被迫对着圣人低头吗?”
“自尊算什么东西?要是能给我一个成佛的机会,要我当牛做马也行啊。”那人叹了一声。想了想,又朝着孔宣走了过去,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尝试着劝说他:“喂,孔宣,你听得懂的对吗?”
“你自己仔细想想啊,你都待在这里一千多年了,难道还没有认清事实吗?准提圣人待你已经够好了,你几次三番试图攻击圣人,圣人都没有生气,反而苦口婆心地劝你早日回头是岸,加入佛门,保你有一尊佛位,你对此还有什么不满的,不觉得自己太贪心了吗?”
他道:“要我说啊,你不如早点识时务为俊杰,趁早投入西方教门下算了,也省得我们需要日日夜夜地看守你,连片刻的空闲都没有。”
哪怕被关在笼子之中,依旧耀眼美丽,冰冷至极的孔雀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锐利的眼瞳之中倒映着他的影子,隐隐带着几分讽刺的意味。
他在那里劝说了半天,孔宣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像是冷眼看着一个正在旁若无人出丑的小丑一般,渐渐地,他也有些恼羞成怒起来,忍不住朝着笼子的方向走了两步,伸手想要去碰他。
孔宣身上五彩的羽毛一耸,瞳孔骤然收缩,尖锐的喙猛然朝着他啄了过去!
那人条件反射就要把手收回来,却还是慢了一步,手背上面登时多了一道极深的血红的痕迹,鲜血溅落一地,又有几滴溅落在笼子之中。高傲美丽的孔雀发出清脆的笑声,仿佛在嘲讽着他的自不量力,以为他被关在笼子里面就奈何不了外面的他。
“你!”
他登时大怒,下意识就要用法术教训孔宣一下,又被反应过来的僧人们纷纷拦住:“还不住手!圣人都交代过了,让我们好好地看管孔宣,你这是想做什么,要是一不小心把笼子砸坏了,把他放了出来,我们所有人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又有人道:“你怕什么,按他这种冥顽不灵的态度,早晚都是要被圣人收拾一顿的,圣人能忍他三次四次,五次六次,难道还能一直忍着他吗?你且等着看他的下场吧!”
那人便只得悻悻然地收回了手,摆出了一副被众人劝动的样子,大发慈悲地放过了孔宣:“也是。我就等着看他的下场吧。”
“呵,都成阶下囚了还这么傲慢,我倒要看看你能高傲到什么时候!”
笼子里的孔宣却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嫌弃,只自顾自地蹲在原地闭目养神,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周围的人见了前一个人的下场,也不敢再随便地靠近他。
他们又在这间囚室之中待了一会儿,方才退了出去,只留下了几个伽蓝一左一右地守在孔宣身旁,确保他不会私自逃脱。哪怕那笼子上的阵法乃是圣人所设,量这只孔雀无论采取什么手段也是插翅难飞,但他们也不敢长时间放任孔宣一个人待着,生怕他突然跑了。那他们毫无疑问会死定了。
他们可不敢违背圣人的旨意啊。
时间又过去了很久很久。
一个伽蓝开始打起了哈欠,似乎觉得这样高强度地盯着孔宣令人十分疲惫,另一个人无聊地盯着墙边的一块石砖看着,仿佛想从那块石砖上看出一朵花来。
在孔宣的身上趴了许久,整只鼠鼠就像是死掉了似的小白鼠终于动了一动,悄悄凑近了孔宣的耳旁,轻声同他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们等你的决定。”
小白道:“无论你最后做出了什么决定,我们都会尽量帮助你的。”
第160章
陆压还没想好该为小狐狸炼制什么丹药,好帮助她顺利化形,就听见一个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他被准提圣人派去帮助如来佛祖主持西天取经了。来人一脸欢欣地同他说完,似乎觉得这是一件好事,还特意同他道贺。
陆压:“……”
他忍不住开始阴谋论了:这算不算是空降夺权啊?如来佛祖不会看他不顺眼吧?他到时候是直接表示无意同如来争权夺势呢?还是从现在开始就躲在屋子里装病呢?
这种事听起来好麻烦啊他一点都不想去啊,不管是辛辛苦苦地跟人吵架还是辛辛苦苦地主持西游,都感觉很累啊。
所以他躺平当咸鱼这件事到底碍着谁了呢?
为什么各个都要让他爬起来奋斗啊?
还没等他想出一个足以拿来委婉地拒绝准提圣人的借口,如来佛祖的人就来了,礼貌又不失亲切地开口请他过去一叙,一起聊聊接下来的西天取经该怎么办。
陆压:“……”
他沉默了许久,同样礼貌又不失亲切地询问道:“我可以不去吗?”
那人似乎对他的回答早有准备,温和地回答道:“若是大日如来觉得过来一趟比较麻烦的话,世尊表示他可以亲自过来一趟。”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还能说什么呢?
陆压:“……那还是我自己过去吧。”
那人便含笑为他引路:“择日不如撞日,世尊今日正好有空。”
陆压抽了抽嘴角,面露绝望之色。
这是专程过来为难他的吧!
一定是这样的没错吧!
枉费他之前还提醒了如来一次,有这么恩将仇报的吗?
陆压左看右看,环顾四周,一边是准提圣人派来提醒他的人,另一边是如来佛祖送来邀请他过去的人,两面夹击,弱小可怜又无助的陆压道人显然是插翅难飞,非去不可了。
既然如此……那就,去吧?
陆压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声。
莲花佛塔之中,多宝仍然同往常一样给底下的菩萨佛陀们讲禅。天花乱坠的异象之中,他微微闭着眼眸,聆听着小白鼠那边传来的信息,对孔宣的性格有了更深的了解,也对说服他有了更多的把握。
对他这样的人,不可强逼,反而要以情理诱之。越是强逼,他便越是逆反,面对着准提圣人,他自身的警惕达到了极致,反而是面对着一只无害的小白鼠时,他能够稍稍降低点警惕心。
既然如此,接下来的事情就继续让小白去做吧。
他微微睁开眼来,静静地想着。
他只求能有一个最好的结果,因而只要是能够投入他这边的力量,愿意同他一道反抗着西方两位圣人的人,他都愿意尝试着去吸纳一二,就算孔宣不愿同他合作也无碍,只要能把他放出去,早晚有一日他也会给西方带来麻烦的,这就足够了。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天长日久,水滴石穿,他有什么等不了的?
至于那位……大日如来佛。
多宝微微含笑,凝眸望着从远处而来的陆压道人,并未多加犹豫,便从莲花座上起身,低眉垂目,合十双掌,迎接着他的到来。
无论准提圣人派他前来到底是什么目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又有什么好惧怕的?而且,他本人看上去也似乎不是十分情愿的样子,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幽怨模样。
仔细看去。
隐约仿佛还瞪了他一眼……?
多宝不由想起了先前陆压对他的提醒,唇边的笑意愈发深了几分。
这个人……倒是有几分意思啊。
就是不知道他又是怎么成为西方灵山上的佛陀的?他这样的性格,可是与整个灵山都格格不入啊,也不像是那两位圣人会喜欢的样子。
多宝定定地想着。
有点意思。
*
当她终于在信笺上落下第一个字时,女娲忽而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年少时的记忆伴着她落下的字句纷至沓来,令她于恍惚之中回到了当初在紫霄宫中求道的日子。莲花池中的锦鲤游来荡去,垂落的柳树枝郁郁葱茏,青翠逼人,而她坐在亭台之中,躲避着夏日里过于耀眼的太阳,后土坐在她的身旁,同玄冥说着话。
说的什么?记不清了。
只记得后来她也转过头去,三个人一起小声地讨论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偶尔轻轻地笑上一声。
轻快盈盈的笑声像是长着翅膀的鸟儿,在波光粼粼的,闪烁着金光的湖面上穿过,引得对面的红衣圣人也一道望来。
他左边坐着一个正在专心致志,心平气和垂钓的太清老子,右边则坐着一个面容冷淡,白衣胜雪的玉清元始。
如此炎炎夏日,坐在这位圣人身旁,总觉得连制冷的法术都用不着上了呢(?)。
当然这种话就不必同当事人讲了。
女娲若有所思地想着,淡淡一笑,继续在信笺上写着。
那时的红衣圣人向着对面看了一会儿,很快就被旁边的元始发现了,他不动声色地朝着远处瞧了瞧,便又侧过首问通天:“要过去玩吗?”
通天琢磨了片刻,同他兄长道:“不会打扰吗?”
当然是不会打扰的了。事实上他们两人一道联袂而来时,很是自然地融入了她们这一群人中,三人的闲话很快就变成了五个人的坐而论道,最终把一心一意钓鱼的老子也给吸引了过来。
那时的日子简单而快乐,大家彼此都是洪荒上最为顶尖的一批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遇上之后要么看不顺眼对方,最后成了死敌,要么就是掂量两下,觉得还算谈得来,那么天长日久的,也能称得上一句朋友。
女娲愉快地往下书写着字句,就好像这仅仅只是一封普普通通的信,里面的字字句句并不波澜壮阔,而是她早就想要倾吐却始终不曾倾吐的心声,终于找到了机会,可以同久未谋面的友人一一道来。
她的友人等待了很久,她也同样等待了很久。
好在她们最终还是等到了彼此。
那就足够了。
当然,曾经的岁月里,他们也不是没有争吵过,大家选择的大道并不相同,彼此之间总是会有摩擦的,好在她和后土的大道都偏向于造化万物,那是聊得越来越投机的。
对面的元始和通天就惨了,一个说阐述大道,一个说截取生机一线,几乎是明摆着要走向对立的。就仿佛有些事情在一开始就已经注定。虽然他们那时候也吵不太起来,每每通天师兄睁大眼睛,奋力抗争,试图说服他哥哥的时候,那位天尊不知道想了一些什么,竟也没有继续坚持下去,很快就哄得他弟弟转移了注意力。
她则和后土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又笑盈盈地摸着自己袖中的红绣球,自觉自己发现了什么大秘密。可惜她也不好到处乱说,只好逮着自家哥哥说上一说,勉强消除了一下有八卦压在心头,却无处诉说时痛苦的心情。
在紫霄宫中的时候,他们的关系确实还算不错吧。
以至于回到洪荒之后,他们之间也不曾断了联系,时不时地还能约上小聚一会儿。尤其是她困于瓶颈之中,死活找不到如何突破圣人之境的那段时间,又是沮丧又是迷茫,脾气好生暴躁。
只得强迫自己将手上捏着的泥人一丢,跑去巫族找后土玩上一会儿,冷静个十天半个月的,再回到不周山脚下,继续任劳任怨,甚是痛苦地思考该如何寻觅到那一线的灵光。
后土总是会站在巫族的领地之外等她,两人手拉着手,在族地之中寻个安静的地方,看着草长莺飞,万物轮转,她将她的大道讲给她听,她也聊一聊她遇到的瓶颈和困难,思考着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女娲哼着熟悉的,却不知道是何时记下来的小调,轻快地落下了最后一笔。
她站起身来,在那封信笺上落下一重重的封印,又将它卷了起来,藏在一个古朴的玉简之中,又在玉简上留下了与后土之前所用的如出一辙的阵法,最终将它放在了一只飞鸟的怀中。
她放飞了那只飞鸟,望着它在她法术的隐藏之下,轻盈地穿过三十三天上的太素天娲皇宫,又看着它径直往九幽之地而去,白色的羽毛飘落在长风之中,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
圣人垂首望着那只飞鸟远远离开了娲皇宫,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也仿佛重获了自由。
原来她早就已经后悔了。
她怎么会心甘情愿地,永远待在娲皇宫中,苟且偷生,冷眼旁观着这个世界的发展?任凭岁月如刀,一步步消磨掉她的意志与执念,最终变成面目全非的样子?
通天师兄来找她,好友后土也来找她。
可是事到如今又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从来都不是他们劝动了她,而是她本就不甘心罢了。
……而在此之外,她还有另一个秘密。
女娲站起身来,转过身去,按动机关,从她亲手布置下的一道道屏蔽天机的阵法之中穿过,缓缓地,踏入了一个她已经很久很久,足有千万年不曾踏足的屋子。
在她踏入那个屋舍的那个瞬间,有什么东西察觉到了她的到来,骤然焕发出万丈光芒,仿佛一轮足以照亮整个洪荒的,耀眼至极的太阳。
浑厚的钟声跨越了悠远漫长的时空,极轻极轻地回荡在她的耳边,却仿佛在她心头震动一般,令整个的魂魄都为之战栗。
圣人停住了脚步,眼底带着几分复杂的神色,唤出了它的名字。
“混沌钟。”
更为准确的说法是,保存着妖皇帝俊和东皇太一最后那点真灵未散的,伴着东皇太一而生的,昔日的妖族至宝——东皇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