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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慈航这一次接近陈玄奘时就更加注意了几分。

    他确保自己从头到脚都没有露出一丝破绽,(事实上之前他也没有露出破绽,但还是被发现了),这才忐忑地靠近了陈玄奘。

    陈玄奘看到他到来之后的神情也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亲切,就像是之前每一次一样。无论他这一次的性格是热情大方,见谁都很亲热,还是浑身上下都写着不耐烦三个字,都很是自然地接受了下来,并温声询问道:“老人家,您知道这路怎么走吗?”

    慈航:“……”他不会早就被发现了吧?

    可恶啊,为什么要这么怀疑一个路过给他指路的好心人啊?

    陈玄奘:因为真的十分明显呢,慈航师叔。

    他望着眼前佝偻着身躯,面上遍布着皱巴巴的沟壑皱纹的老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心累之感。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好心人呢?还各个都让他遇上了?哪怕他们是顶着唐王的名头出行的,也不一定就没有不长眼的人撞上来,结果这一路下来,不说一路顺风,那是连一点麻烦都没有遇到啊。

    慈航师叔,你做得真的有点过头了诶。

    陈玄奘一边想着,一边小小地疑惑了一下。慈航师叔又是谁?为什么他对这个名字十分熟悉的样子?不过既然是师叔的话,那应该就是他那位佛祖师尊的师弟了吧?

    懂了,是自家人。

    他明确了这一点,对着慈航又笑得亲近了几分。

    搞得慈航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深深地怀疑起了人生:不是吧?这都能被发现?他的化身之法也没有糟糕到这个地步吧?

    云顶上的通天圣人遥遥瞧见这一幕,又忍不住摇摇头,叹叹气,眼底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无奈。元始牵着他弟弟的手,任凭他垂眸望着那边发生的事情,又回过头来,笑盈盈地望着他。

    “哥哥,我们去哪?”

    元始道:“旁边正巧有个市集,我远远瞧去还颇为热闹,你想去逛上一逛吗?”

    通天侧首看他:“哥哥说好,那自然就是极好的,我都听哥哥的。”

    元始垂眸看着他的弟弟,只觉得他弟弟怎么看都是极好的,扯着他袖子撒娇,同他任性胡闹的时候可可爱爱,由着他牵着手,扬起脸来看他的乖巧模样也甚是动人,总之,不管怎么样都是极好的。

    不是因为通天身上有他喜欢的样子,他才会喜欢通天,而是因为喜欢通天,所以他喜欢他的所有模样。本末不可颠倒,若是颠倒了,那就是大错特错,荒谬绝伦。

    天尊垂落了眼眸,目光专注而恒久地凝视着面前的红衣圣人,神色愈发地温柔了起来。他小心翼翼,甚是珍惜地握住了通天的手,两人温热的掌心相贴,亲密无间,不分彼此,就仿佛那颗心也同样贴在一处。

    ——而这正是他想要的。

    元始低眸含笑:“那就同为兄一起去吧。”

    ——要是能永远陪着他的话,那就更好了。

    *

    兜率宫中。

    窗外的冰雪渐次消融,嫩绿的枝芽上粉色的小花悄悄开放,白发的圣人坐在蒲团上,思绪微微凝实,思索着道祖的意思。偶一个瞬息,他抬眸望向外面的景致,方才发觉在不知不觉间,覆盖着整个天庭的大雪已经悄无声息地退去了。

    仿佛仅仅是一夜之间,大地春回,芳菲尽绽,好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致。

    太清圣人不觉站起身来,朝着屋外走去,静静地望着眼前的景象,轻轻拧起了眉梢,甚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看样子,是终于如愿以偿了呢,仲弟。”

    天庭上本来不该下雪的。

    这么大的雪,不过是出于天尊糟糕的心情所至罢了。所以此刻的冰消雪融之景,同样也暗示了天尊心情的好转。

    他想起元始,又想起他仲弟同通天的那场孽缘,又忍不住摇了摇头。

    听他的不好吗?缘聚缘散,皆由天定,既已苦果深种,自当选择放手。当然,只要他仲弟敢放手,大概通天就要可劲地浪起来了,指不定就又搞出了什么天翻地覆的祸事,这么一想,或许还是让仲弟管着他比较好?

    唉,他那两个弟弟,真是让老子头疼啊。

    某位太清圣人发出了一语双关的感慨,又低下头琢磨起之前想的事情来。

    魔祖罗睺出世……

    还是在通天离开紫霄宫,回到洪荒的时候逃跑的。

    按理来说,是个人都要怀疑一下他那个任性妄为的弟弟的,想来他们师尊也是一样的吧?不然又怎会突然召他前往紫霄宫?只是如今通天又顺顺利利地回来了,那就说明道祖没有在他身上发现什么异动。

    那么问题来了,祂又能逃到哪里去,如今又躲在什么地方,才能在这几百年里始终没有被天道的意识发现?

    那一定是一个能够彻底掩盖祂的气息的地方,或许,那个地方甚至能让天道忽略它的存在,以致于造成了“灯下黑”的局面,否则按天道这种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个的搜地三尺行径,不可能发现不了魔祖的下落。

    太清老子沉吟着:那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他将洪荒上有些来历的秘境都想了一遍,决定派人过去看上一圈,只是还未等他起身唤人,思绪微微一动,却忽而冒出一个念头:真要说起来,如果是圣人道场的话,同样也是能够屏蔽天机的。

    太清的眸光倏地深邃了下来。

    圣人微微敛眸,面上的神色中透着隐隐的肃然之色。垂下首来,定定地望向了人间的景象。昆仑山上的玉虚宫,东海之畔的碧游宫,西方二圣的灵山……以及他自己的,大罗山,八景宫。

    祂会藏在哪里呢?

    老子闭了闭眼,再度睁开眼时,心平气和,风淡云轻。只传音于兜率宫中的童子:“去唤你玄都师兄过来。”

    无论祂藏在哪里,总不会连任何痕迹都不会留下。

    *

    陆压溜得极快。

    在意识到他被两位圣人同时发现的那一刻,他表面上恭敬地对着他们二人行礼,背地里则在他们的神识移开的那一刻,就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生怕跑慢了一步,他的小命就没了。

    小狐狸对他这种贪生怕死的行为表示了高度的鄙视。

    然而陆压道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反过头来对着小狐狸苦口婆心地劝道:“你还小,不懂,这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该苟的时候就该苟上一苟,那些冲上去拼命的愣头青们,如今都不知道去了哪里,有的运气好,还在封神榜上捞了一个神位,有的坟头草都有三丈高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替他们扫墓。到头来,只有寥寥几个人全身而退,在下虽然没用,也是其中之一。你该向我好好学习。”

    小狐狸表示你就是贪生怕死,不要给自己找借口。

    陆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好吧,你说的也是,我确实有那么一点贪生怕死。毕竟面子没了还能再挣。命没了那就是真的没了。不管怎么想,也都是我的命重要啊!”

    小狐狸仿佛被他厚颜无耻的样子给震惊到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陆压却是笑了起来,摸着她的小脑袋道:“好了,不要想那么多。要是我真的被那两位圣人给抓住了,你也是跑不掉的。九尾狐一族虽然曾经也是祥瑞之身,但自妖狐苏妲己祸乱商朝江山之后,名声到底是一落千丈,万一他们看不顺眼你,要把你给抓走处理掉,那该怎么办呢?”

    不过说起来,那位通天教主最是喜欢毛绒绒,小狐狸落到他的手上,应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的。陆压想,不过吓唬吓唬孩子嘛,总要把事情给说的严重一点的。

    不料那小狐狸却突然挣扎了起来,双眸睁得极大,恶狠狠地瞪着他:“苏妲己才没有祸乱商朝!是他们自己喜欢苏妲己的,为什么是苏妲己的错?”

    陆压顿了一顿,不由垂眸看向了她,想了想,他道:“可是因为苏妲己的存在,死了许多无辜的人。”

    可是凡人本来就爱自相残杀,明明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一点区别都没有,为什么天天要打个你死我活?

    小狐狸不服气地盯着他看。

    陆压蹲在她的面前,低下头看她,仿佛想伸出手去摸一摸她的脑袋,却被小狐狸一爪子给拍掉了。

    后者挠了挠头,又叹了一声:“而且,要是没有苏妲己的话,商朝不会那么快就走向灭亡,按理来说,商的国运还能再支撑二十八年的。”

    这话一出,小狐狸看他的眼神却更加鄙视了。

    当她不知道呢,有多少神仙都在期待着商朝灭亡呢。那个姜子牙,看上去仙风道骨,道貌岸然的,本就是奉玉虚宫之命下来辅助周朝,推翻商朝的,还一口一个都是商朝逼迫西岐造反的。

    扪心自问,说这种话的时候,你这个糟老头子都不心虚的吗?哼,当丞相的人心都脏!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结果到头来商朝真的灭亡了,罪责却全部推到了苏妲己的身上,明明在一开始,难道不是你们想让商朝灭亡的吗?

    为什么到头来全是她的错呢?

    娘娘除外,你们神仙就没一个好东西!

    小狐狸盯着陆压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还有大王……她的大王……

    最后一个人孤零零地自焚死在鹿台上,殉了他的江山社稷。明明那些投靠了西岐,背叛了商朝的宗室们都好好地活了下来,还被封了领地当了诸侯王,为什么偏偏她的大王要为社稷而死?

    小狐狸想不通。

    她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忽而头痛欲裂,有各种乱七八糟的记忆都冒了出来,痛得她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脑袋,在地上打起滚来。

    陆压顿时慌了起来,赶忙将小狐狸揽到了怀中,中途被她抓挠了好几下都管不上,只紧紧地抱着她:“没事的,没事的,我赶紧带你回到灵山,找东西给你治病!”

    他一边气恼着自己这次出门没有带上足够的丹药,一边说话的语气之中带着隐隐的恐慌。

    就好像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经绝望地看着很重要的人,在他眼前永远地失去了生命。

    第182章

    女娲倏地睁开眼来,垂眸望向了人间的某一处。

    她猛然间从座位上起身,朝着殿外匆匆走了几步,旁边不明所以的彩云童子担忧地唤道:“娘娘……”

    一语唤出,惊醒梦中之人。

    女娲停住了脚步,却依旧没有移开视线,只定定地想着:为什么她留在妲己身上的封印会这么容易被破开?是她自己的实力这些年来隐隐受到削弱,再也没有以前那么强大,还是说……有些东西,本来就是锁不住的?

    魂魄本身神秘莫测,谁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就能让一个人从老谋深算到懵懂无知。

    在记忆上,她可以凭借封印封锁住妲己的记忆,却永远不能预料到会在什么时候,这个记忆的封印就会裂开一道微小的口子,令她再度回想起当初的事情来。

    要是她现在在妲己身边就好了。

    女娲闭了闭眼。

    那她就能重新为她加固这道封印了。

    只可惜……

    她一时受制于人,难道这辈子都要受制于人吗?

    彩云童子又带着几分担忧地唤道:“娘娘!”她哒哒哒地跑过来,牵着女娲的衣袖,仰起首来看她。

    圣人垂眸看她,轻轻抬起手来温柔抚上了她的额头:“贫道无碍。”

    可是娘娘明明就有事。

    彩云童子带着几分困惑,感受着落在她额上柔软的触感,不知为何有些难过起来,眼眶都隐隐有些泛红。

    女娲微微叹了一声,垂下首来,耐心地安抚着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童子,又在察觉到异动时抬起首来。

    “扑棱棱。”

    那是一只雪白的鸽子飞过时的声响,它不知道从何处而来,安静地从湛蓝天幕之中划过,落在离女娲颇近的窗台前,歪着头,睁着一双清澈的红眼睛望着她。

    女娲垂首,同样静静地望着面前的白鸽。

    许久之后,鸽子开口了。

    她道:“风希,好久不见。”

    *

    人间热热闹闹的,到处都是来赶这场集市的普通百姓:有头上带着簪花的大姑娘、小媳妇,也有扛着大包的中年人,以及被牵着手蹒跚学步的稚子孩童,佝偻着背,面上却仍是笑眯眯的老人家等等。

    通天与元始二人待在里面,就像是落入深海的鱼一样,一点也不起眼,周围的人哪怕瞧见了他们两人,也仿佛跟没有看到似的,很是自然地将他们忽略了去——这当然是法术的妙处了。

    通天从他们摆出的摊位上一路逛了出去,时不时地拿起一两个新奇的东西看,只觉得人们的想法千奇古怪的,但都十分的有意思。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创造能力,他们才能这样源源不断,长长久久地存在下去吧?

    他这样想着,也这样转身对着元始道:“不愧是风希创造的种族呢,也同她一样,拥有着这种充满着无限可能的创造力。”

    元始静静地看着他,顺手就把他弟弟多看过一眼的东西都买了下来:“你喜欢吗?”只要你喜欢就好。

    通天注意到了他的动作,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哥哥怎么像是有备而来的样子,连人间现在通行的银两都带了不少。”

    元始道:“上一次带你出来玩时准备得不好,又被慈航半途打搅了,这一次总要事事都准备得完备才好。”

    可是他们这一次也不是出来玩的啊?

    难道不是他临时起意,决定来人间一趟吗?

    通天歪着头看他,再一次觉得他哥哥着实是十分神奇。为什么总是能在需要的时候掏出一堆恰到好处的东西呢?总不能是之前就打算着要带他出来玩了吧?

    元始不动声色地望着他,袖中的手指捏紧又松开,松开又捏紧,终于在发觉通天并没有打算移开他直勾勾地望向他的目光时,被迫自己挪开了视线:“好了,走吧。”

    通天道:“可是我现在突然对哥哥更感兴趣,该怎么办才好啊?”

    他说完,眼尖地瞧见元始的耳垂处又红了一片,像是秋日里大片大片的火红枫叶,后者克制着自己的声音,良久方才自唇齿间溢出二字:“通,天!”

    隐隐带着几分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味道。

    通天哼着不成曲调的小曲,仿佛无事发生般地转过头去,又熟练地扯着元始的袖子往另一边逛去:“哥哥快来这边!这边更热闹呢!”

    元始的目光落在他弟弟身上,深深地盯着他看了许久,到底是不舍得打破此刻的安宁场景,便任由他拉着自己朝另一条街道而去。两人的足履轻轻踏在青石板上,一声声的,连成一片,清脆极了。

    果然是更热闹的。

    有的在表演喷火,有的聚在一起舞狮,舞剑的舞剑,弹琵琶的弹琵琶,又有卖花的小姑娘提着个花篮就在人群中灵巧地穿梭,遇到一起来的两人就机灵地走上前去:“娘子,要花吗?”

    在如此热闹的地方,不少人都愿意慷慨解囊买上一枝注定新鲜不了多久,或许很快就会凋零的花朵。可是它们现在看上去那么好看,那么鲜活,为它们花上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铜板,似乎也是十分值得的。

    毕竟多久才能遇上这样一场热闹的市集啊。

    既然遇不上几次,那自然要好好地珍惜,认真地留念,争取留下更多更美好的回忆,留待着日后追寻。

    小姑娘卖出去了很多的花,骄傲得双眸都在闪闪发亮,一蹦一跳的,看上去高兴极了,买到花的人家则低眸含笑,望着对面的人伸手替她将花簪在发髻之中,容色明艳得仿佛也像是一朵花。

    通天若有所思地看去,又若有所思地看回来,认真地盯着元始看了一会儿。

    元始不用想都知道他弟弟在想些什么,不由抓紧了他弟弟的手,语气低沉,略带警告的意味:“不要想奇怪的事情。”

    通天道:“哥哥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在想奇怪的事情?除非哥哥自己也在想奇怪的事情!”

    “既然哥哥也在想,一视同仁,那我又为何不能想?”

    他弯眸一笑,眸光甚是狡黠,一副抓到了元始把柄的模样。

    元始低眸看他,又想抬手堵住他弟弟的嘴了。

    这么可恶的,任性又胡闹的样子……是真的想折磨死他才甘心吗?恐怕折磨死了他还不够,他弟弟这个模样,怕是恨不得在他坟头上再蹦跶两下,如此才能心满意足吧?

    不过要是真的把他给折磨死了,那坟里也定然是要埋上两个人的。通天总不会以为他能心甘情愿地放他自由吧?那当然是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都是要在一道的。

    元始的思绪隐隐有些发散,目光落在那卖花的小姑娘身上,忽而觉得把那篮子鲜花都买下来也不错。

    他心念一动,便走上前去同那小姑娘说话,那卖花的小娘子一听他想把所有花都买走,立刻露出了“哇哦,这是哪里来的冤大头”,不是,“这是哪里来的财神爷”的真诚目光,双眸闪闪发光的,当即就说了好。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元始低眸,执起了那篮子鲜花就走,那小娘子认真地数完铜板,确定分毫不差之后,刚想抬头看一看是哪里来的冤大头,等等,是财神爷!就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她口中轻轻地发出一声“咦”,忍不住左顾右盼,寻觅了一番,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是已经走了吗?小娘子心想。

    也不知道他买这花是为了谁?是心上人吗?那他一定很喜欢,很喜欢“他”吧。

    通天一个转身,就发现他哥哥已经买完花回来了。

    那个花篮与元始着实是不太相配,上面的花五颜六色的,各种种类都有,乃是红尘俗世中明艳生动的一景,而他哥哥哪怕是简简单单的站在那里,都像是下一瞬要翩翩然羽化登仙而去,端的是遗世独立,缥缈出尘,乃是天上月,昆仑雪。

    他不由停住了脚步,静静地望着那轮天上月,那片昆仑雪,朝着他慢慢地走了过来,像是从虚无缥缈的仙境之中一步步地走到了他的面前,姿容渐渐清晰,一遍遍地描摹,直至生死难忘。

    然后那人低眸在花篮中挑选了许久,眸底浅浅地蹙起,似乎又觉得这些花都不够好了,无论哪一朵都配不上他的弟弟。直至许久许久之后,他方才勉为其难选定了一朵,将它从花篮中拿起,轻轻地替他簪在了他乌黑的发边。

    指尖顺势拂过他的面颊,带来微微的凉意,是极小心的,也是极温柔的,就像是花瓣自枝头飘落之时,也是那般的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下方那一潭幽静的泉水。

    ——却依然惊扰了它,令那波澜不惊的湖面,浅浅地泛起了涟漪。

    通天心想:他应该小声地抱怨两句的。

    比如说:他哥哥先是让他不要想奇怪的事情,结果自己偏偏又做了奇怪的事情,着实是奇奇怪怪极了,怎么能这么奇怪呢?

    但他又想: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一朵花罢了。

    只是,这真像是一场梦啊。

    红衣圣人静静地望着他的兄长,垂落了眼眸,无声地喟叹了一声:真像啊。

    几乎让他以为,这就是真实的了。

    第183章

    元始垂眸望着面前之人,愈是靠近,愈是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圣人墨色的发丝在他指尖上轻轻停留了一瞬,又很快如潮水般落下,却带来了隐隐的,不可捉摸的炙热之感,仿佛在无声地灼烧着什么。他的手指略微僵硬着,小心翼翼地替通天簪好那朵明艳的花朵,再往后退了半步,垂眸专注地望着他。

    他仿佛听到了一声叹息。像是夏日里的蝉鸣,清晰地落在耳旁,却怎么也找不到它的来处。

    元始微微垂眸,映入眼帘的只有红衣圣人专注凝望着他的眼眸,干净的,剔透的,一览无余地倒映出了他的身影。宛如蔚蓝的湖畔,倒映着天上飘过的白云与飞鸟,泛着粼粼的金色的波光。好看极了。

    “元始……”

    他应了一声。

    通天仿佛笑了一下,眼眸弯起,柔和到不可思议的弧度。他反过来朝他靠近,步步紧逼,贴近到他的身旁。

    似耳鬓厮磨,情难自抑,唇齿启合流连,恰似荒唐大梦,又若即若离,辗转反侧,令他控制不住地抬起手去,想抓住他的手,困住他的心,让他同他一道神魂颠倒,恍惚不知天地何物。

    然后他瞧见通天踮起脚尖,同样抬起手来,不知何时手中拿起了一朵绯色的桃花,轻轻替他簪在发边。

    他道:“礼尚往来,哥哥。”

    礼尚往来吗?

    元始望着通天,静静地看了许久,终是浅浅一笑:“好。”

    日头渐渐往西落去,枝头的麻雀略歪了歪头,注视着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之上彼此对望的两人。无人注意到这个小小的角落,它也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甚是困惑地飞走了,甚至不知道自己刚刚为何不由自主地在此停留了一瞬。

    盛大灿烂的霞光覆盖了大半个天幕,映着面前红衣圣人灼如烈火般的瑰丽容颜,元始只觉得眼前的天地都黯然失色,尚且不及他弟弟此刻的模样。

    这是他的弟弟啊……

    又怎么会和旁人一样?

    自是无人可比的。

    他理所当然地想着,重新低下头,同通天十指相扣,亲密无间地相伴在一处:“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通天问:“哥哥想去哪里?”

    无论去哪里都好。

    只要是他们两个人就好。

    元始道:“那就往前面再去看看吧,那里有很多人聚着,想来应是有些意思的。”

    通天并没有什么异议。

    他便又牵起了他弟弟的手,朝着前方走去。

    *

    等到慈航再度见到他师尊和小师叔时,时间又过去了许久。

    陈玄奘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五指山下,也就是如今的两界山,从此处往西天而去,那就只能让他一人独行了。

    他也便干脆利落地辞别了众人,牵着自己那匹白马,消失在了缥缈高远的山林之中。

    慈航在半空中望着底下的景象,跟着陈玄奘一起往里走,心念一动,又安排他撞上了此地的一户人家,让那户人家中的一人为他指路。这样一来就无需他自己现身,徒增尴尬之感了。

    他悄悄地为自己点了个赞,觉得这真是一个绝妙的主意。这回陈玄奘总不会认出他了吧?

    然而早已洞彻一切的陈玄奘摇了摇头,仿佛叹了一声,只默默地跟上了那名姓刘名伯钦,绰号镇山太保的猎户的步伐。这年头的猎户怎么都有这么牛逼的名号了,居然还当着他的面打死了一只老虎?

    果然是高手在民间啊!

    他一边若有所思地想着,一边身为大唐子民的心又蠢蠢欲动起来。

    如此猛人!合该引荐给李二陛下,帮助他们完成一统西方的伟大事业啊!

    陈玄奘见猎心喜,合十双掌,笑眯眯地同那猎户套近乎,三言两语就使得对方好感大增。

    刘伯钦很是高兴地带着他回了家,家中的老母亲和他的媳妇看到这位从东土大唐而来,奉李二陛下之命前去西天取经的长老,也十分热情地款待了他。

    陈玄奘趁此时机,对着面前的刘伯钦开启了循循善诱模式:“太保这一身的武力着实惊人,三两下就令那猛虎伏诛,您这般厉害,可有什么远大的抱负吗?”

    刘伯钦乍听此言,略微有些摸不着头脑,只琢磨着道:“我不过是乡野之人罢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哪里有什么远大的抱负。”

    陈玄奘重重地一拍桌子,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此言差矣。这世间能单枪匹马,勇斗猛虎者有几人许?如您这样的人,乃是世间少有之豪杰啊!我听闻您也是大唐百姓之一,想来也知晓我唐王求贤若渴,只愿天下英雄尽入他彀中。不知您对此……”

    有没有什么想法啊?考不考虑加入一下我们李二陛下麾下啊,保证一到就有大事等着您做,比如帮助我一道平推了大唐往西的各个小国……

    慈航道人:“咳咳咳!”

    他咳嗽得超级大声,陈玄奘条件反射就抬头往天上看了一眼,正好对上了观世音菩萨带着几分不善的眼神。

    那眼神明晃晃的,就一个意思——“你想干嘛?”

    陈玄奘:哈哈哈当然是在劝人向善,度化众生了!

    刘伯钦下意识地也朝着天上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有看到,不由奇怪地望了一眼对面的陈玄奘,想了想又摇头道:“某不过一山野粗人,习惯以自己的手艺混点饭吃,大字也不识一个,哪里有这个造化呢?长老着实是说笑了。”

    他没有说笑啊!

    他是认真的!

    陈玄奘肃容以待,语气严肃道:“太保何必这般妄自菲薄……”

    慈航咳嗽得更加用力了!

    通天远远听见两人的对话,却是忍俊不禁,不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他回过头去,对着旁边的元始道:“金蝉子果真是幽默风趣,讲话颇有意思。”

    这到底和幽默风趣有什么关系啊?

    慈航目光幽怨地望了过来,在瞧见他师尊和小师叔后,那目光不由自主地更加幽怨了几分。

    也不知道圣人们刚刚去哪里逛了一趟,回来的时候两袖翩翩,端的是风姿洒然。他小师叔饶有兴致地望着底下发生的事情,他师尊则站在旁边……替他弟弟拿着不知道哪里买来的糖炒栗子,以及各种各样的凡间小吃。

    慈航:画面好美啊他不敢看!

    当然,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悄悄地抬起眼来,很是珍惜地看了几眼。目光落在他师尊的发髻上那朵明艳艳的桃花时,又是忍不住瞠目结舌,震惊地睁大了眼!

    这这这,这这这。

    是小师叔戴上去的对吧?一定是他们小师叔干的吧?

    他们小师叔真的是……干得漂亮!

    元始淡淡道:“慈航。”

    慈航瞬间低下了头:“弟子在。”

    元始:“不该看的别看。”

    慈航:“……弟子遵命。”

    他很是遗憾地收回了目光,一转眼就看到通天的发髻间也簪着一朵芙蓉,明光灼艳,此世独绝。

    圣人红衣艳绝,此花亦被衬得明艳,不知是何人替他簪上,以至于这世间红尘纷扰,终不及圣人回眸一眼。想来……是他师尊的手笔吧?

    原来他们是互相给对方簪的花吗?

    慈航在心底想着,又不由摇头叹了一声:小师叔你不对劲啊,像他们师尊这样清冷无尘,冷冽入骨的人,不该选一些绿萼梅啊,梨花之类的花,更能衬托圣人的高冷气质吗?

    为什么偏偏是……桃花?

    当然,不是说桃花不行,桃花在道门中向来地位崇高,西昆仑山上还种着一片的桃花林呢,就是,就是放在他们师尊身上,似乎略有那么一点奇怪。

    未免也……太烂漫多情了一些。

    慈航挠了挠自己的脑壳,默默地低下了头,熟练地叹了一声。

    可是他们师尊喜欢。

    元始天尊喜欢的东西,从来不需要任何不相干的人来反对。

    通天注意到了慈航的目光,却只是淡淡地笑了一笑。

    他想了想,又转身牵着元始的袖子,熟练地摇了摇,让他兄长把之前准备好的一份蜜饯干果拿了出来。

    元始低眸找了一会儿,就把东西递给了他,他也顺势直接把东西塞给了慈航:“拿着吃吧,这段时间你也过得辛苦了。”

    慈航:“……”

    这种父母一道出去玩了个不亦乐乎,临回来前终于想起他们还有个孩子,想了想给自家苦逼地做了一天作业的留守孩童带点吃的,慰劳慰劳他一天的辛苦学习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是他的错觉吗?

    通天道:“哥哥说你以前没有辟谷的时候还挺喜欢吃这个的,我们就顺手给你带了一份,不用谢哦。”

    慈航:“……”

    更明显了啊小师叔!

    通天慢悠悠道:“正好你一路吃着一路看着陈玄奘西行,也不至于太过辛苦。”

    慈航望着旁边笑盈盈地望着他的通天圣人,又低头看了看被塞到他手中的蜜饯点心,鬼使神差地,他打开了包裹,默默地吃了一个甜而不腻的蜜饯。

    可恶啊。

    他明明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啊。但不得不说……他对此也不是不怀念的。

    当初的时光实在是太过美好,好到连他的师尊元始天尊,亦对此念念不忘,执着至此。

    第184章

    人间的市集自然是少不了卖吃食的。

    两人一路走,一路将通天尝试过后觉得还不错的东西打包了好几份,唤来黄巾力士送往四面八方。黄巾力士们对着两位圣人恭敬地行了一礼,便带着这些吃食往天庭去了。

    元始望着这一幕,垂下首时,又见通天兴致勃勃地将一枚剥好的黄澄澄的糖炒栗子递到他的唇边,笑吟吟地问他:“来都来了,哥哥要尝尝看吗?我之前尝过了觉得还不错,挺甜的。”

    他并不常吃这些东西,他弟弟明明对此也是心知肚明。这般行径,分明是在故意作弄他。

    元始静静地看了通天片刻,微微敛眸,张开唇来,纡尊降贵地低下头,在他弟弟手上吃掉了那颗刚刚出炉不久,还散发着热气与甜香的糖炒栗子。微微湿润的舌尖不经意地触碰着圣人纤细的指尖,引得后者不自觉地颤了一瞬,又迅速地将手给缩了回去。

    元始在心底轻轻地笑着。

    面上却是若无其事道:“确实很甜。”

    就是没有他弟弟甜。

    通天看他的眼神都透着几分困惑,像是在怀疑自己记错了吗,他明明记得他哥哥是不吃这些东西的,片刻之后将整包糖炒栗子匆匆塞到了他的手上:“既然哥哥喜欢,那就都给哥哥吧。”

    元始拿着那包糖炒栗子,那东西和他整个人实在是格格不入极了。不知为何,他的心情却比之前高兴多了,哪怕如今又回到了五指山下,依然不改他内心的愉悦。

    他抬起首来,遥遥望着他弟弟颇有兴趣地听着底下那个陈玄奘对着刘伯钦循循善诱,又望了望自己手中的那包糖炒栗子,想了想,索性将别的东西都往袖子里面一放,只专心致志地为他弟弟剥起这些栗子来。

    一会儿功夫后他走上前去,将方方剥好的一包栗子放在通天的手上:“吃吧。”

    通天不觉抬起首来看他。

    他们立于离地面不远的云端,脚下是袅袅飘过的白云,天尊衣袂翻飞,宛如纷纷落下的雪花,端的是清冷出尘,缥缈脱俗。偏偏这样的人物,望着他的目光却温柔极了,又将一包糖炒栗子放到了他的手上。

    他盯着那包糖炒栗子看了许久,不知是否是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又觉得自己的指尖隐隐有着几分微妙的触感。他轻轻将手指在袖中藏好,另一只手接过了栗子,甚是镇定地拿起了一枚放在唇边,却不急着吃,反而扬起脸望着元始:“哥哥不吃吗?”

    元始看了看他,又从那包栗子里拿起了一枚。

    通天方才朝着他笑了起来,愉快地吃掉了手中的栗子,又重新低下头来,继续望着下方的景象。

    十分明显的,那刘伯钦快要被陈玄奘给忽悠瘸了,几乎就要忍不住去寻找自己崭新的人生价值了,旁边的慈航看着这一幕,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拿袖子痛苦地捂住了脸,那是不忍再看啊。

    通天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将那包剥好的糖炒栗子吃完,拿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指,顺手又牵上了他兄长的手,同慈航嘱咐了几句之后一步踏出,同元始一道径直往五指山上去了。

    悠悠天地,辗转五百载,正该是石猴出世之时了。

    *

    五百年沧桑巨变,五百年世事浮沉。

    五指山下历经了无数次风吹雨打,草木枯荣,连坚硬到牢不可破的岩石都随风而化,变了颜色,负责看守孙悟空的土地公的白胡子又长了一截,长长地拖在了地上,眉目之间也显露出了几分肉眼可见的沧桑之色。

    朝代更替了几度,人从出生到死又轮回了几度,葳蕤的草木攀爬着覆盖了周遭的一切,早已掩埋了这座山凭空出现时的痕迹。

    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这么久的吃铁丸子饮铜汁的日子——都和悟空没有什么关系,哈哈_(:з」∠)_

    须弥幻境之中,悟空端坐在阵法的中央,闭着眼眸修行。他脚下是一方金色莲台,周身金光熠熠,身上的气息愈发沉凝了下来,仿佛返璞归真,渐入佳境。

    他隐隐能够感觉到外面有慈航道人来过的动静,又听到土地公在与他交流的声响,却不曾动上一下,仍然闭着眼,安静地吸收着充满了整个小世界的天地灵气。

    自洪荒至今,天地灵气渐渐散失,已然不是上古之时到处都是充盈灵气的时候了,因而也少有大能横空出世。在多宝为他布置的这一方小世界中,却遍布着种种阵法,又收集了无数天地灵气,将它们压缩在其中,以至于他哪怕简简单单地呼吸一口,都能感觉到自己的修为在隐隐地上涨。

    悟空已经在这里修行了多久了呢?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但是,他睁开眼来,双眸炯炯有神,现在是他该出去的时候了。

    随着最后一缕天地灵气被他吸入体内,他双眸一闪,隐隐有一道紫气落入他的眼中,修行至此的力量积小成多,水滴石穿,隐隐有了蜕变之势。诚如他师尊所说,量变是质变的必要准备,质变是量变的必然结果,量变达到一定程度必然引起质变……那么此时此刻,便是他的质变之时了!

    悟空早已将突破时该用的法诀背了个滚瓜烂熟,此时心念一动,便当机立断开始了突破。

    一方小世界隐隐发颤,又在周围防护阵法的作用下重新稳定了下来,努力为他提供突破时所要准备的一切灵气。而在五指山的上空,却忽而聚起了一朵厚重的劫云,沉沉地压在山涧之上,银蛇游走在其中,散发着肉眼可见的危险气息。

    灵山之上,多宝道人似有所感。

    五指山旁,正在忽悠刘伯钦的陈玄奘口中的话语倏地一顿,猛得抬头看去。

    通天圣人同他的兄长一道立于云端之上,抬首望了望头顶的劫云,又垂眸望着脚下发生的动静,忽地扬唇一笑,眸光熠熠:“竟是在这个时候突破了吗?真是巧了。”

    元始侧首望着他的弟弟,神色淡淡,回想起他上一次来这里时所见的景象。

    他微微敛了敛眸光,轻声问道:“可是遂了你的心愿了?”

    通天并不意外他哥哥能发现他们的小动作,闻言浅浅一笑:“自是遂心如意。”

    元始仿佛叹了一声,微微摇头,眼底皆是对通天行为的无奈之色,却什么也没有说,只径直往前走了一步。抬手,三宝玉如意落入手中,下一瞬,他念动法诀,将那三宝玉如意往劫云底下一抛,霎时间莹莹生辉,照彻方圆数百里的天地。

    通天立于他的身旁,垂眸望着他兄长的举动,亦是抬起手来,在虚空之中轻轻划过,伴随着周围时空被尽皆撕裂的声响,他抓住了一片混乱的混沌罡风,强行令它化为三尺青锋一柄!

    顷刻间,天地间又是一声沉闷的雷声!

    伴着这滚滚的雷声,又是一道雪白的闪电划破天际,几乎将整个混乱无光的世界生生映亮。

    天庭上无数道神识落了下来,仿佛想看一看底下是谁在突破境界,引来了这么大的劫云,又闹出了这般动静。不料他们垂首一看,渺渺的云端之上,却是立着两位圣人的身影。

    一人红衣墨发,风流肆意,手中执着锋锐青锋一柄,正是上清通天圣人。

    而他的身旁……啊,如此眼熟的身影,竟然是玉清元始天尊诶?!

    他喵的这两位圣人怎么又凑在一起了?!

    第185章

    诸位仙家的脸色略微有些微妙。

    有的甚至还悄悄从袖子里面摸出了速效救心丸。

    掐算的掐算,祈祷的祈祷。

    今天的洪荒毁灭了吗?好像要毁灭了诶!

    不过说起来……一刻过去了,两刻过去了,这两位圣人怎么还没有动手打起来啊?

    不由自主地,他们又悄咪咪地睁开眼来,间杂着好奇、忐忑不安、时刻准备逃跑……种种复杂而不可尽数的情绪,朝着下方望去。

    一眼就瞧见了元始天尊侧过首去,同他弟弟亲昵交谈的景象!

    旁边的通天圣人眉眼间同样含着浅浅的舒缓的笑意,歪着头听他哥哥说话,又笑盈盈地扯着天尊的袖子,天尊就这么任由他扯着!一句话都没有说!要多纵容就有多纵容!

    你们两个……

    就算不当场给我们表演个兄弟阋墙,你死我活,也不至于……不至于亲密到这个地步吧?!

    大家的神色都很复杂……

    漫天的紫电雷光之下,元始微微抬首,眉目淡淡,朝着上方扫了一眼。也不过是一眼,无数道神识控制不住地往后退了一步,颤颤巍巍地垂下首来,不敢再这般直视着两位圣人。

    他方才侧过身去,专注地望着身旁的通天。

    通天仿佛浅浅地笑了起来,眼底的笑意明亮而温暖,令他也不自觉地柔和了眉眼,唇边带着一抹清浅的笑,又习惯性地牵上了他弟弟的手——又是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元始:“……”

    他的目光愈发冰凉刺骨,甚是冷淡地盯着天穹看了一眼。

    诸位仙家这次把头低得更低了,争取这一次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通天在旁边忍不住笑了一声,他想了想,又反过来回握住了元始的手,抬眸对着他兄长甜甜一笑。后者微微一顿,面上的冰霜之色悄无声息地消融,只顾着专注至极地望着眼前之人,懒得再去管那些不知所谓的东西。

    他们的脚下,那方小世界中的力量已经达到了极致,幻境渐渐破碎开来,显露出了这个世界原本的样子。通天垂首望去,便见悟空端坐在莲台之上,双掌持一个玄妙的姿势,双目肃然,仰首望着头顶聚拢而来的劫云。

    眼见着劫云越聚越多,悟空的神色却丝毫未变,只变化着姿势,掐动指诀,在周围布下了防护的阵法,又扬起脸来,准备直面着天谴的攻势。

    通天笑了一笑,平静至极地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元始眸光淡淡,那悬在半空之中的三宝玉如意却散发着同样温暖柔和的光芒,笼罩着视线所及的每一处大地,庇护着底下将要渡劫之猴。

    两位圣人亲自为悟空护法渡劫,这样的架势,令并无自身意识,纯粹作为天道运行程序之一的紫霄天劫都隐隐流下了冷汗,努力朝着自家老大天道反应情况:这架势我hold不住啊!

    天道:“……”

    祂翻了一下天劫的种类,确定祂给这只石猴降下的天劫已经属于最高的那一档了,再高就有些不像话了。但面对着两位圣人……这天劫降和不降有什么区别吗?

    所以说,为什么这样一只大闹天宫,被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闭门思过的石猴,突然之间就悟道了要突破了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龙场悟道?越是艰难困苦的环境,越能激发人的潜能?

    天道隐隐怀疑着人生,忍不住要透过三宝玉如意散发的光芒朝下看去。

    旁边的鸿钧道祖摇了摇头,仿佛轻轻地叹了一声,将手中的茶盏一放,打断了天道的动作:“好了,贫道亲自去一趟吧。”

    天道扭头看他。

    道祖淡淡道:“灵明石猴本就是天生地养之灵,乃是洪荒开辟之时便有了这石头,吸收了无数日月精华,方才孕育出了他。这般的人物渡劫,又有贫道那两个徒儿护法,让贫道下去一趟主持天劫亦未尝不可。”

    天道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既然你不介意的话……那就拜托你了。”

    介意?

    贫道倒是介意的,可事到如今,除了他以外,还有谁能去收拾他小徒弟的烂摊子呢?

    鸿钧眼底带着几分无奈之色,思绪一转,一步踏下紫霄去也。

    天劫的威势更甚,遮天蔽日,覆盖了五指山方圆数千里的天空。太阳星渐渐隐遁,太阴星也不见了踪影。偌大的天幕之上,连一颗星辰的影子都找不到。浓墨似的劫云之中,只隐隐瞧见了一片紫色的衣角,伴着鸿钧道祖无悲无喜的声音,缓缓唤道:

    “孙悟空。”

    悟空毫不畏惧地抬首望去,心念一动,如意金箍棒已经从他的耳朵中倒了出来,迎风便长,化为一根擎天之柱!

    通天如有所感,抬起首来,一眼就瞧见了他师尊的身影,眸光微微一闪,忽而笑道:“师尊!怎么是您老人家亲自来主持悟空的天劫?”

    鸿钧闻言瞪他:“你们两人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还问为什么是为师过来?你自己也不看看,好好的天劫,都被你们两人折腾成什么样子了?你自己一个人胡闹就算了,怎么还带着你二哥一起胡闹?”

    又对着元始无奈摇头:“你怎么也这么纵容他?”

    天尊干脆地应下:“是弟子的错。”却丝毫没有收手的打算。

    通天则是无辜地眨了眨眼,朝他师尊撒娇道:“这不是悟空第一次渡劫,徒儿心中紧张吗?您怪我就是了,怎么还怪起二哥来了?”

    鸿钧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连连叹气,整个洪荒都回荡着道祖训斥教主的声音:“胡闹!!”

    众位仙家此时又敢悄悄地探出头来了,闻言频频点头。

    确实胡闹,着实是胡闹极了!

    道祖您老人家快来管管他啊!再不管通天圣人就又要上天和太阳肩并肩了!

    还没等他们高兴完,就听见通天圣人笑盈盈的声音:“不过既然是师尊您来了,弟子就放心了。悟空可是您的亲徒孙呢,有您这位师祖在,弟子想来也不用担心他这一次的渡劫了。”

    众位仙家:“……”

    好刺激啊!这是在正大光明走后门渡劫吗?

    鸿钧:“……”

    放心,我让你放心!

    道祖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家胡闹的徒儿,手掌一翻,一道手臂粗细的劫雷刹那间朝着地面的悟空砸了下去,刹那间,漫天劫云翻涌,无数劫雷从天而降,瞬间悟空的身影就被淹没在了无数的劫雷之中。

    众位仙家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天劫,怎么看起来比之前的架势又猛了无数倍啊。

    他们忍不住提起心来,为那只石猴担忧不已。

    不料那一个瞬息,悟空一跃而起,那些劫雷竟然丝毫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但见他兴高采烈地执着金箍棒朝着那漫天的劫云砸去,一边砸还一边喊道:“好,好,好,就该是这样!俺老孙等这劫云等了好久了,就让它来得更猛烈些吧!”

    道祖:“……”

    他不由瞪了那只石猴一眼: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也是个虎的!!

    “虎的”孙悟空并不知道他师祖对他的评价,他只是专心致志地仰起首来,目光灼灼,迎接着他修行了无数年岁后,终于迎来的第一场大规模的天劫。在旁人眼中他仅仅只是被关押在五指山下五百载而已,而唯有他自己知道,在这无数光阴之中,他到底修行到了什么地步。

    修行本无岁月,弹指便是千年。

    他自出生至今,天资聪慧,闻一知十,唯一欠缺的也不过是时间的积淀罢了。

    没有足够的修行,没有足够的实力,他便注定无法摆脱他生来就伴随着的命运,永远只能做别人手中的棋子,做所有他们安排他做的事情,无论是拜师求道也好,大闹天宫,被压在五指山下五百载也罢,乃至于如今的西天取经……或许冥冥之中,都有莫测的天机在影响着他的一举一动。

    悟空并不喜欢被强加在他身上的命运。

    他生来就是要打破这样的命运!

    好在,他终于得到了这个机会。

    悟空望着天穹,炯炯有神的眼眸之中清晰地倒映出那漆黑恐怖的天幕。

    他不曾退后一步。

    他再度举起了手中的如意金箍棒。

    霎那间劫云翻滚,天地倾覆,所有人的目光之中,仿佛只剩下了那仿佛要将这片天地生生劈开的如意金箍棒。像是先前大闹天宫时的最后一幕,又仿佛比那一幕更猛烈了无数倍!

    通天遥遥看着这一幕,眼底倒映着天穹上的那一幕,眸光隐隐泛起奇异的光芒,不由自主地,他浅浅扬起一个笑来。

    旁边的元始注视着他,眸光微微敛下,不声不响的,牵着他弟弟手的力道又不自觉地重了几分。下一瞬他回过神来,控制着自己放松下来,又轻轻地闭了闭眼。

    通天……

    立于劫云旁边,凝视着底下这一幕的鸿钧道祖眸光淡淡,见悟空并不畏惧之前天雷的强度,便又将之提升了一个档次,好进一步磨炼这只石猴。

    想要为自己争得自己的命运吗?

    那就要看你这只猴子,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第186章

    天地间只闻雷声。

    众仙神垂下首来,凝望着那只正在渡劫的猴子。漫天的雷霆之下,那只石猴的身影着实是渺小极了。

    通天垂眸专注地望着他弟子的身影,执着剑的那只手的衣袖被迎面而来的清风鼓起,飘飘扬扬,仿佛下一瞬就要乘风而去。

    或许他确实想乘风而去。

    身旁的人却紧紧地牵住了他另一只手,像是牵着风筝飞上天去的那根丝线,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的身影。

    通天回首望去,对上了元始平静的,却仿佛洞彻了一切的目光。

    他极轻极轻地眨了一下眼睛,对着他兄长露出了一个十分乖巧可爱的笑容,以示他现在并没有胡作非为的打算。

    却也不知元始到底有没有信他。

    通天心想:也许没有吧?

    他仿佛叹了一声,老老实实地将脚步缩了回来,站在他兄长身旁,被他紧紧地牵着手,另一只执着长剑的手却微微举起,剑气流转之间,悄无声息地将须弥幻境的最后一丝痕迹都掩埋殆尽。

    好了,这下就不必担心会有人来找他们的麻烦了。

    就是又麻烦他师尊下来收拾这堆烂摊子了。

    师尊真好!他超喜欢师尊哒!

    鸿钧道祖:“……”

    他怕是上辈子欠他徒弟的吧?

    紫衣华发的道祖面色威严地注视着底下那只灵明石猴,望着他在劫雷下面挥动着那柄昔日的定海神针,将一道道紫黑色的劫雷劈得粉碎,越战越勇,目光炯炯。

    瞧着他仍然是游刃有余的样子,他便又往上加了一重威势,直至那只石猴渐渐感到有几分吃力,却依旧不肯退后一步,坚定不移,一步一步地朝着他的方向迈近。道祖方才在心底赞许地点了点头。

    吾辈修行之人,本就该有这种与天相争的斗志,唯有永不服输,方能有朝一日登临绝顶,证得无上大道。

    这只石猴的心已经修成,虽然行事仍然莽撞了一些,再多历练历练,经历些世事红尘之后,也就差不多了。

    鸿钧一边想着,又瞪了一眼旁边的通天:当他不知道他这徒儿都在想些什么呢!怕不是见了这猴儿,又想起了曾经的自己,才会忍不住这么努力地帮他吧。

    真是……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通天无辜地望着道祖,仿佛不知道他师尊为何这般瞪他,又朝着他师尊弯眸盈盈一笑,撒娇般唤他:“师尊——”

    鸿钧:“……”

    师尊难免对自家傻孩子愈发的忧心起来,生怕他哪一天就真的把自己给作死了。到时候他又该想些什么法子来捞他呢?真是让为师头疼啊。

    他一边琢磨着,几乎能想象到通天又凄凄惨惨戚戚地被他给抓回去关在小黑屋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样子了。

    一边又垂下首来,看着在雷劫之中摇摇晃晃,却仍然坚持着用定海神针支撑着自己身体,眸光灼灼地望着天穹的孙悟空,微微点了点头。

    是时候了。

    鸿钧抬手,天上的雷霆隐隐聚在了一处,像是百川入海一般汇聚在了一起,成了一道浓墨色的劫雷。其间充斥着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银色电光。

    那电光跃动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哪怕仅仅是注视着这道劫雷,都能感受到这劫雷的威势之大,几乎令周围的空间都不由自主地扭曲了起来。

    悟空仰起首来,望着头顶的劫雷,以及那位紫衣华发的鸿钧道祖。

    他听见了通天喊道祖“师尊”的声音,知道这位就是传说中的洪荒道祖,玄门的开创者,天道选定的代言人,亦是三清之师,也就是他的师祖。

    可他看上去年龄并不大,不过是一副青年相貌,并不是悟空想象中的白发老爷爷的样子。

    就是那种一看就十分的德高望重,你敢骂他,你就是以下犯上,他骂你,就是在教育小辈做人的道理的那种白发老爷爷。

    唯有一双眼眸无悲无喜,深邃到看不到尽头,仿佛是一个暗无天日的黑洞。注视着那双眼时,下意识地就让人心底发寒,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再不敢直视道祖的目光。

    这样的人……就是“天”的代言人吗?

    悟空静静地想着。

    就是祂们,安排了悟空的命运吗?

    他高高地举起了如意金箍棒,将之举得高过了头顶,毫不犹豫地朝着属于他的最后一道劫雷劈去。

    那就劈开祂吧!

    把所有挡在他面前的,强加给他的东西,都彻彻底底地劈开!

    哪怕他未必能够抵抗住那道劫雷,也许他会因此身负重伤,可他依旧要向前,不向前,毋宁死!

    风声烈烈,被他尽皆抛之脑后。

    雷霆震怒,而他仍然大笑向前。

    耳旁仿佛浅浅地传来一声叹息,有人轻轻搭上了他的手背,一股突如其来的无法形容的强大力量在顷刻之间涌进了他的全身,令悟空整个人浑身一震。

    悟空握住金箍棒的手猛地青筋迸发,显露出一道道金色的纹路,他来不及思考,只怒目圆睁,扬起首来,朝着最后的那道劫雷劈去,顷刻间,叫它灰飞烟灭!

    漫天的金光刹那穿透了乌云!

    万里碧空如洗,隐隐有清脆的鸟鸣声传来。

    悟空却无暇欣赏眼前的美景,只下意识地转过身去。

    身旁,通天圣人抬起手来,轻轻放在了他的发顶之上,温柔地揉了揉他的脑袋,轻声夸奖着他:“做得很好。”

    不过是四个字罢了,先前一直觉得这些劫雷都不算什么的悟空眨了眨眼,不知为何忽而觉得鼻子一酸,语气都有点哽咽了起来:“师尊……”

    通天弯眸朝他灿烂一笑,又安抚地揉了揉他的头,转而抬眸望向了对面面露无奈之色的鸿钧道祖:“师尊,我这徒儿的天劫,这就算是过了吧?”

    诸天的仙神们默默地看着通天圣人。

    您刚刚是不是插手了,您插手了对吧!

    别以为我们没有看见!人民群众的眼神都是雪亮的!

    鸿钧叹气:“通天……”

    通天懒洋洋道:“师尊降下的劫雷分明已经远远超过悟空这个境界该有的水平了,就算我徒儿确实十分优秀,师尊您也不能做得太过分啊。”

    鸿钧目光沉沉地望着他,神色不辨喜怒:“又是为师的错了?”

    通天慢悠悠地踱了过去,顺手就扯上了他师尊的袖子,扬起脸看他,熟练地晃了几下:“师尊~您就让他过了吧!好不好啊师尊!您最好啦!”

    道祖面上的神色绷不住了。

    他盯着面前这只上清通天看了片刻,忽而就从袖中摸出了量天尺,势要在今日好好地教一教徒弟!

    通天眼皮猛得一跳,条件反射转身就跑。背后则是鸿钧愤怒的声音:“上清通天!你给为师站住!”

    诸天的神仙们:“……”

    通天圣人您真是凭本事挨的打啊。

    他们默默地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兴致勃勃地看着道祖追着圣人揍!

    这场面真是万万年难得一见!实在是值得一观啊!

    唯有截教弟子们抽了抽嘴角,万分心疼地看着自家师尊和自家小师弟。

    “这雷劫确实有些过头了啊,师尊说的也没错吧?”截教弟子甲道。

    截教弟子乙道:“师尊他就是太诚实了啊,唉,小师弟也是,不说苦不说累的,看样子还想凭自己的身体强度硬上呢。”

    “道祖好凶呜呜呜呜,师尊好惨呜呜呜呜。”这是截教弟子丙。

    截教弟子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要是以前就好了,要是以前的话……”起码他们那两位前师伯不会就这么看着他们师尊挨打的,至于现在……

    元始仍然站在原来的地方,垂眸看着他弟弟胡作非为被当场逮住后的下场,心底静静地想着:

    该!

    这般胡作非为的弟弟,就该被抓住好好地揍上一顿的!就算他们师尊不揍,他也是要揍的!

    看着通天四处躲藏,偏偏又不往他身边来,心底的怒火便又更甚一重。

    以前都还知道挨揍了往他身边跑,被老子欺负了还扯着他的袖子委屈巴巴地看着他,现在呢?现在就不知道了吗?

    该!

    就该挨上一顿揍!都是他弟弟自个找的麻烦!

    元始拧着眉头,狠狠地闭上眼睛,仿佛想眼不见为净,就当做什么都没有看到。

    下一个瞬息,天尊睁开眼来,眸光淡淡,一挥袖子,便站在了红衣圣人身旁,挡在了他与鸿钧道祖之间。

    “哥哥?”

    通天微微抬起首来,仿佛有些意外地望着他兄长的身影。

    鸿钧道祖微微垂眸,望着面前的元始,眼底似有浅浅的意外,又很快转变为了然,甚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唉……

    元始微微侧过身去,看着面前的通天,忍了又忍,一忍再忍,到底是忍无可忍地一挥袖子,将众人的目光尽皆隔绝在外,方才将他弟弟一把拽入了怀中,恶狠狠道:“该!”

    通天:“?”

    他像是不明所以,带着几分茫然地抬起首来,又对上了元始垂落下来的目光,下一个瞬息,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第187章

    世界仿佛又安静了下来。

    周围的风声也好,喧嚣声也罢,都一应随之远去了。

    他被元始拥入怀中,依偎在他的胸膛前,耳朵听到的是沉沉的心跳声,鼻尖充斥着的是冰雪冷肃的气息。

    通天微微仰起首来,映入眼帘的,则是天尊冷肃的面容,目光沉沉,隐隐压抑着几分沉怒之色。

    是在生气他之前的行为吗?

    他歪了歪头,仿佛想出言解释一二,他的兄长却平静地抬手捂住了他的嘴,警告般地道了一句“不准说话”,便又转过身去望向了他们的师尊。

    鸿钧立于不远处,望着他们两人,微微摇头,神色之中仿佛带着几分头疼之色。

    元始微微垂眸,对着道祖行礼,嗓音冷淡:“师尊。”

    他道:“此次是我疏忽,未能管住通天,之后我定会注意,万万不会让这样的情形出现第二次。”

    怎么又是他哥哥没有管住他了?难道不是他自己主动胡闹的吗?

    通天心下甚是不服气,元始不用回头都知道他弟弟在想什么,捂着他嘴的手愈发用力,坚决不给他开口胡说八道的机会!

    他不由睁大了眼。

    好过分!

    怎么还有不让人说话的!

    元始无视了他弟弟的无声抗议,只淡淡地想着:再让通天这么说下去,怕是他们师尊就真的要忍不住把他揍上一顿了。现在还能容着他到处逃跑,可见是还没有真的动怒。

    至于之后,呵,那就不一定了。

    所以通天啊,你还是老老实实待在为兄身边,一句话都不要多说最好。

    兄长静静地想着,又将人往怀里一带,将他牢牢地按在自己胸膛前。

    再一次被迫丧失言论自由权(?),埋首在他兄长怀中的通天圣人:“……”

    不准他说话就不准他说话,非要把他按在自己怀里是几个意思?

    天尊语:当然是怕你不听话啊。

    通天:呵呵哒。

    鸿钧道祖垂眸看着自己努力挣扎着想要挣脱束缚的小徒弟,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忍不住开始思考有没有必要捞一捞他。

    这小模样,看着可真是可怜兮兮的啊。

    又想到之前通天做的事情,道祖沉沉地叹了一声,眼神微微有些放空,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

    罢了,让元始管一管他也不是不行。只要他不要做得太过分……

    道祖又看了一眼面前的两个弟子,方对元始道:“此事同你无关,本就是通天任性了些。”

    小徒弟震惊地转头看他,那眼神仿佛他背叛了革命!

    鸿钧:“……”

    他的语气又不由放缓了几分:“不过他性子本来就是这样,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也不必太拘束着他,有什么事情好好同他说,就不要训他了。”

    元始垂眸望了望怀中之人,眼神不自觉地温柔了几分。

    他恭敬地应下了鸿钧之言,方才微微放松了几分力道,任由通天挣扎着抬起头来,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

    元始低眸浅浅一笑。

    心里的愠怒又仿佛不知不觉地散去了。

    弟弟本来就是这样的。

    这样的弟弟已经很好了。

    没关系的……只要他继续坚持下去,千年万年,他总有一天可以把他哄好的。

    他们有那么漫长的,永无止境的时间,他又有什么等不了的?

    他一定可以等到的。

    元始闭了闭眼,睁开眼时,轻轻地松开了怀中之人。

    通天又瞪了他一眼!

    元始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又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通天“啪嗒”一声打掉了他的手!

    元始板起脸来,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目光又微微柔和了下来,无奈地哄他:“这又是怎么了?”

    一旁的道祖:“……”

    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大概是不用担心了,虽然心里仍然是免不了担忧的。

    他这两个弟子啊……当真能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吗?要是真的能这样的话,倒也不是不行,他就怕万一……

    鸿钧又叹了一声。

    转过身去,望向了一旁的悟空。

    他家小徒弟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越过了准提,收下了这只灵明石猴为徒。他本该是西游量劫中的一环,注定成为这场量劫之中的牺牲品。

    而如今,他的命格上笼罩着一层看不清的迷雾,将他的未来轻轻遮掩,呈现出一片混沌的状态。

    是生?是死?

    还是半死半活?又生又死?

    谁又能清楚呢?

    连他也说不清了。

    悟空仿佛感知到了他的目光,微微抬起首来,朝着他的方向望来,目光纯粹至极,又带着几分好奇,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鸿钧平静地望着他,同他对视了几息。像是在看他到底能看出什么名堂。

    片刻之后,悟空高兴地一拍手掌,痛痛快快地给他行了个大礼,俯身下拜道:“师祖好!悟空拜见师祖!”

    鸿钧:“……”

    鸿钧:“…………”

    道祖的沉默震耳欲聋。

    奇怪的徒孙又增加了呢,既小巧玲珑的多宝鼠,天地间第一缕清风,三团聚在一起怎么也不肯分开的小云彩……之后。

    截教碧游宫,洪荒最大的动物园中的物种喜加一,这一次来的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灵明石猴!

    著名的动物园园长,玄门上清通天圣人,高高兴兴地望着他的弟子,又溜了过来牵住了鸿钧的袖子,完全忘记了刚刚才发生的事情!

    “师尊,我徒儿可爱吧!”

    通天习惯性地晃着鸿钧的手臂:“您看他那么可爱,就没有什么见面礼想送他的吗?”

    闻言,道祖默默地将目光从灵明石猴身上移开,又定定地落在了通天身上。半晌,他抬起手,忍无可忍,重重地敲了一下他的额头!

    “唔!”通天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家师尊。

    很痛的啊,师尊您知不知道啊?

    鸿钧:我看你就是挨打挨得少了!天天就知道在为师这里捞好东西!

    他没好气地看着通天,又训了他一句:“天天没个正形!在徒弟面前也不端正一下态度,还有没有做师尊的样子了!小心他们各个都和你学!”

    通天:“……弟子哪有?”

    鸿钧垂眸看他。

    通天默默地低下了头:“弟子知错了。”

    道祖无奈地叹气。

    想了想,又对着悟空招了招手,道:“过来让贫道瞧瞧。”

    悟空被一道清风托起,很是恭敬地走到了鸿钧面前,又对着他行了一礼,认认真真地唤道:“师祖。”

    鸿钧静静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缓声夸赞道:“是个好孩子。”

    鸿钧:“比你师尊好。”

    通天:“??”

    他忍不住睁大了眼,小小声地抗议道:“师尊!”您什么意思嘛,什么叫做“比你师尊好”?

    悟空摇头,抬首望着鸿钧,认真道:“师尊一向靠谱稳重,待弟子恩重如山,弟子感铭肺腑,不敢或忘。”

    鸿钧:“……”

    靠谱又稳重?你说的是我小徒弟?

    他深深地看了悟空一眼:年纪轻轻的,这么快就和他师兄师姐一样瞎了眼,真是太不容易了。

    罢了,也确实是个天资出众的好孩子。给点见面礼也不是不行。

    这样想着,鸿钧在自己袖中找了一圈,将自己早年混迹洪荒时寻得的一件金铃式样的法宝递给了悟空,温声让他收好。

    鸿钧道:“此物有防身之用,能变大变小罩着人,变大时,人身处在其中,旁人察觉不到你的所在,是为‘掩耳盗铃’之法,变小时,你挥动它,它自会放出音波,令旁人神智昏昏,顷刻七窍流血而亡。正好护你一路西行。”

    悟空接过金铃,认真地道了一声谢。

    鸿钧又念及悟空年纪轻轻就瞎了眼(?),以及这一路上九九八十一难,不知道要遇上多少妖怪,万一分辨不清妖怪的本相,岂不是误了大事。沉吟几许之后,又摸了摸悟空的头,让他抬起首来。

    悟空闻言抬首,一双眼眸炯炯有神,光彩奕奕,直直地对上了鸿钧的目光。

    鸿钧定定地看了他片刻,不知为何目光又落到旁边的通天身上,望着他家多灾多难的小徒弟。

    要是当初没有封神……该有多好?

    可惜了。

    时光到底不能重来。

    他当初无法救他徒弟一把,如今就当聊胜于无,帮一帮这只小猴子吧。

    道祖定了定神,手指轻轻抬起,落在了悟空的眼眸之上,后者下意识想退后一步,对上了通天带着几分安抚的目光,又稳住了自己的身形,并未再动一下。

    鸿钧缓缓开口:“孙悟空,贫道赠予你一门神通,名唤‘火眼金睛’,能够看破世间一切虚妄法相,洞彻万物的本质。你拿着这门神通,无论遇到什么东西,都能一眼看破他们的伪装。”

    “此去西天,你但凡遇到什么人,都拿这双眼先去看上一看,看看他们到底是善是恶,对你而言有没有危害。”

    鸿钧意味深长,嘱咐着面前的石猴:“愚人看不穿的,你能看穿,可你未必就成了那个聪明人,偶尔也会聪明反被聪明误。如果连这门神通也看不穿的,那这就是你的劫数。劫数一起,死生难料,还望事事小心谨慎。”

    通天不由拧起了眉头,电光火石之间,想起了悟空身上的死劫。

    他抬头望向了鸿钧,却见他师尊同样正垂首望着他。

    他仿佛想张口问上一问,又见道祖对他微微摇头,又轻轻抚了抚他的发顶,目光自然而然地柔和了下来:“通天,放宽心。”

    “这世间人人,生死各安天命,我们只能做到我们能做的,剩下的,就让他们自己去闯吧。”

    通天静静地望着他的师尊,半晌,轻轻地应了一声:“弟子记住了。”

    第188章

    “你此去灵山,护送那陈玄奘西行,万事都要以谨慎为上。”

    五指山下,通天望着面前的悟空,边叹气,边伸手揉了揉他软乎乎的绒发。揉完觉得手感颇好,坏心眼的师尊想了想,又顺手多揉了几下,方才心满意足地放下了手。

    悟空倒没觉得通天有什么问题,只是见他师尊揉了好几下他的头发,他也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头。

    毛茸茸的,手感确实很好呢。

    悟空想。

    他抬起首来,认真地听着通天的嘱咐,望着他师尊眼里隐隐带着几分担忧的模样,又拉着他的手道:“师尊您放心便是,徒儿一定事事小心,绝不马虎大意,中了旁人的奸计。”

    通天又叹了一声。

    忽道:“要不我们不去了算了。”

    旁边的元始微微咳嗽了一声,神色之中带着几分无奈之色。

    悟空则是摇了摇头,反过来哄着通天道:“师尊,弟子也想去看一看灵山上是什么模样呢。”

    通天道:“那地方没什么好看的,之前还被我砸过一次,不知道现在修好了没有,要是没有修好,大概就是一地废墟吧。”

    元始:“……”

    悟空又道:“正好我可以替师尊您去看望看望我们大师兄啊。大师兄一个人在灵山上,如今不知过得如何,我顺道过去看一看他,回来同您说一说,您看如何?”

    通天闻言,却是微微沉默了一瞬。

    悟空望着通天,又微微侧首,望向了一旁的元始。

    他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轻轻扯了扯通天的衣袖,引得圣人垂眸望来:“师尊,有一件事情我想同你说。”

    悟空改用了传音模式,飞快地将元始和多宝的那一次冲突告诉了通天,末了又道:“二师伯当时看上去非常生气的样子,但不知为何,他到底没有对多宝师兄动手,只同他说莫要有第二次,便把他放走了。”

    通天静静地听着,眸光微垂,轻声道:“是我在紫霄宫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吗?”

    悟空道:“那时候我好像刚刚被压在五指山下,多宝师兄唤我从秘境之中出来,我便出来了一趟,就撞上了那位广成子师兄,然后就……”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扬起脸来望着通天:“师尊不知道这件事吗?二师伯他……”并没有把这件事同您说吗?

    通天微微摇头,又笑着摸了摸悟空的脑袋:“好了,为师知道了。你放心便是,这件事我会好好处理的。”

    悟空点了点头,将心中的一块石头放了下去,又露出了高高兴兴的样子。

    他似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忽而回首遥遥望去。

    崇山峻岭之间,凡人陈玄奘正持着他的九环锡杖,辛辛苦苦地翻山越岭而来。他头上顶着大大的太阳,一边走,一边抬起手来,拿袖子小心地擦着脸上渗出的细汗,看上去着实是辛苦极了。

    旁边的刘伯钦大概是真的被忽悠瘸了,他一边护送着陈玄奘到达五指山下,一边莫不感怀地对陈玄奘道:“听圣僧之言,那位李二陛下当真有那么好?”

    陈玄奘重重地点了点头。

    刘伯钦道:“那圣僧看我能不能……”

    陈玄奘从袖子里面摸出了他写给李二陛下的信,一把将它拍到了刘伯钦的手上:“拿着,介绍信!”

    刘伯钦:“果真是圣僧啊!”

    慈航道人:“……”

    他真的要绝望了啊!

    说好的西游呢?不是被你用来挖人墙角的啊!这个世界到底还能不能好了啊!

    他目光森森地看着底下的陈玄奘,很想现在就跑到灵山上给他告上一状,顺带再给那位大日如来佛告上一状。有没有搞错!明明是他们两个人一起出来做事的,你怎么能自己一个人偷偷溜掉?!

    只留下他一个人……

    那么寂寞,那么无助,那么痛苦QAQ

    慈航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来,给他安排好的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这群人拉了个群,发了个微信,通知他们几人速速到位,不得有片刻延误。

    收到了底下一排的“收到”,方才心满意足地放下手机(?),低头望了一眼底下的景象。

    西天佛子金蝉子终于和他的大弟子孙悟空顺利地会面了。

    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终究是彻底地转动了起来。

    慈航静静地望着这一幕,不知为何又垂下首来,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声。在那个瞬息,他忽而想起了当年的景象,当年……他们阐教十二金仙身犯红尘杀劫,不得不去西岐走上一遭的景象。

    红尘滚滚,劫数不休。

    谁能独善其身?

    无人全身而退。

    *

    底下。

    通天遥遥望着陈玄奘同悟空一道远去的身影,微微敛下眉目,沉沉地吐出了胸腔中一口闷气。

    元始站在他的身旁,目光先是望了一眼远处的景象,又转过身来望向了他的弟弟:“他刚刚同你说了什么?”

    通天闻言,侧过首来,微微一笑:“哥哥想知道?”

    元始垂眸看他,眸光似又暗了暗,半晌方若无其事道:“罢了,既然悟空是私下同你说的,想来也不想让旁人知晓,你就当为兄不曾问过吧。”

    雪白的袖子又被一只手轻轻拽住。

    广袖上绣着的银线云纹映着通天纤长的手指,没来由地,衬得那手指根根莹白如玉,像是昆仑山上的玉石,晶莹剔透,流转着浅浅的令人目眩的光晕。

    元始低眸望去,视线不自觉地停顿了一瞬,下意识地,他想牵起这双手,同他十指相扣,相知相伴,一道度过千千万万的岁月,直到洪荒走到终焉那日。

    但他不曾动手。

    不是畏惧那反复无常的命运,也不是惧怕那永无止境的时间。

    ——他只怕他弟弟不愿意罢了。

    通天问:“哥哥当真不想知道吗?”

    元始垂首望着他牵住他衣袖的手,又将目光轻轻落在了他弟弟身上,静静地注视着那双熟悉至极,在最为美好的梦境之中描摹了千万遍的眼眸,微微启唇:“不想。”

    心里的声音却道:他想。

    但他不愿听到他不想听到的话。

    所以,还是不要听的为好,这样他就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通天听到元始的话,垂眸轻轻笑了一声:“哥哥不想知道啊……”

    元始:“嗯。”

    “那我定要好好跟哥哥说上一说了!”通天弯眸一笑,干脆利落道。

    元始:“……”

    他不由抬起眼来,定定地望着眼前之人。

    心道:他弟弟当真是颇为过分的。明明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同他说,偏偏还要故意来问他一遍,就像是存心戏弄他似的。

    可是好喜欢。

    好喜欢。

    第189章

    通天牵着元始的袖子,目光顺着天尊低垂的眉睫落至他不辨喜怒的冷冽面容上,微微歪头,思考着他兄长现在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是高兴吗?可面上又见不出喜悦的情绪。是不高兴吗?可又为何这样安静至极地注视着他,连一句话都不说,让人没来由的心慌呢?

    他定定地看了元始半会儿,放弃了从他兄长脸上看出他心思的想法,只若有所思地想着:既然元始开口问了那么一句,那么他应该是想知道的吧?

    至于他哥哥试图对着他狡辩这件事,当然是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啦!

    通天圣人愉快地想着,回忆着悟空对他说的话,清了清嗓子,准备对他兄长开口。

    却听元始先一步道:“我当时……并未想同他争吵。”

    通天微微一怔,抬起眼看他。

    元始同样正望着他。

    天尊眉目冷淡,似千万年不曾化去的寒霜冷雪,眉峰微微拧起,回想起当时的景象,拢在袖中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胸膛隐隐起伏,显露出一种压抑着的不悦情绪。

    但他垂下首来,定定地凝望着面前之人,语气仍是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下来:“我只是想派广成子去看一看那几位取经人……我不曾,不曾打算做些什么。”

    元始从前从来没有尝试过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一次。

    因为这世间绝大多数庸人都不值得他去解释,天尊对这些人的看法不屑一顾,而小部分的聪明人无需他解释,亦能隐隐猜测到他的打算,就如他们的长兄。

    可是……通天是不一样的。

    他是独一无二的,不能简简单单地划分在庸人和聪明人的界限之中。

    对他的弟弟,元始忍不住开口,做出一些以前从来不会出现在他身上的事情,比如说:“解释”。

    通天静默了一瞬,微微抬起首来,目光落在元始身上,浅浅的眸光之中倒映着那人专注望来的目光,竟有几分难以形容的炙热之感,像是漫天冰雪皑皑的世界之中,忽而跃入眼帘的一枝红梅,灼灼明艳,令人忽生欢喜。

    他似是恍惚,又仿佛茫然了一瞬,最后轻轻地问道:“哥哥是在向我解释,你派广成子前来五指山下看望悟空的目的吗?”

    元始应道:“……是。”

    通天问:“哥哥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在想什么?”

    元始道:“西天取经在即,我不想出现什么不必要的意外,打乱我们的安排,便让广成子前去查看这几人,确保他们人人都在各自的地方历劫。”

    通天道:“仅仅如此?”

    元始颔首:“仅仅如此。”

    又道:“只是为兄到了就发现了你搞的那些小动作,不免为之头疼了一瞬。”

    通天不觉垂眸浅浅一笑,霎时仿佛春光乍泄,万物初醒。

    元始静静地望去,只觉心头的某个地方又忽而柔软得近乎不可思议。

    “那哥哥怎么不当场揭穿了我的胡作非为?”

    通天圣人笑盈盈地挑了挑眉梢,愈发显得肆意张扬,鲜活生动。就好像一副本就已经美到极致的斑斓画卷,里面的佳人忽有一日从那画中走出,对着你盈盈一笑,蓬荜生辉。

    元始的目光愈发柔和了下来,专注至极地望着他的弟弟:“我又怎么可能会去揭穿你?”

    不就是想给那只灵明石猴一个机遇,令他在此努力修行罢了,算得上什么大事?哪怕是他弟弟当着他的面图谋不轨,意欲欺天罔上……他也最多只会想方设法把他给关在自己身边罢了,这样的区区小事,自是不值一提。

    通天摇了摇头,微微叹了一声:“那哥哥后来怎么又和我那多宝徒儿吵了起来?”

    元始不说话了。

    他浅浅地拧着眉头,那眉头却是越拧越深,几乎要变成一个化不开的结。

    通天静静地看去,忽而抬起手来,轻轻抚上了他兄长的眉心,那动作令面前之人陡然颤了一颤,眸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身躯紧绷着,连说话的语气都透着几分勉强克制之感:“通天……”

    温热的气息喷吐在他的耳垂边上,缠绵悱恻,纠缠不清,像是漫漫长夜里彼此相拥纠缠着的每一刻,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只记得对方凝视着自己的专注目光。

    过于暧昧,以致于完全失却了该有的边界感。

    通天轻轻地叹了一声,伸手抚着他兄长攒簇的眉心,一点一点抚平那些皱褶,语气缓缓道:“我不喜欢哥哥蹙着眉的样子,哥哥就不能对我笑上一笑吗?”

    他抬起眼眸,眸光天真明快,令人分不清他在开玩笑,还是认了真。

    元始的身体隐隐有些僵硬,他怔怔地望着眼前之人,下意识地松开了眉头,对着他弟弟浅浅一笑。

    通天便心满意足似的,又朝着他甜甜地笑了起来。

    元始只觉得心上仿佛有一块空缺了许久的地方被轻轻地填补了上去,令他忽而不再惧怕通天接下来要说的话。

    他等待着。

    既期待,又隐隐作痛。

    他们到底是怎么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的?他们真的还能……回到从前那样吗?

    通天闭了闭眼,压下了心头隐隐的陌生又熟悉的情绪,重新将话题拉回到了原来的轨迹上,也就是他最开始想说的话。

    “哥哥不必担忧,我回头就去把多宝骂上一顿。”

    当真是翅膀硬了,长本事了,都敢在他不在的时候挑衅一位圣人了!是真的不想要命了吗?

    通天是真的很生气!

    前有三霄姐妹,后有他多宝道人,人人都这般任性妄为,简直是一点都不顾惜自己的性命!

    他有什么把握能笃定对方不会对他下死手!要是元始当真动了手,等到他回来的时候,难道还要让他上天入地,去九幽玄冥之地找他多宝的魂魄吗?!

    先不说他能不能找回来多宝的魂魄,也不提万一找回来他也要养上万万年的伤势,他们就非要……非要这般让他痛心吗?

    骂!肯定要骂上一顿!

    不对,一顿还不够,定要反反复复揪着他多宝的耳朵骂上好几顿!

    让他立刻滚去面壁思过写检讨,再当着大家的面诚恳地反省自己的过错,向他师尊通天圣人发誓以后再也不作死了!

    通天的怒火熊熊燃烧。

    远在灵山之上的如来佛祖只觉周身微微一冷,又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喷嚏。他定了定神,掐指一算,发觉自己最近流年不易,似乎有被他师尊揪着耳朵骂的风险。

    多宝:“……”

    这是个什么意思呢?

    总不会是他小师弟把他给卖了吧?

    他思索了片刻,又忽而洒然一笑。

    罢了,能被他师尊揪着痛骂也不算是一件坏事,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的师尊呢?

    革命尚未成功,多宝仍需努力啊。

    *

    五指山下。

    通天则继续对着元始道:“……到时候我必要亲自压着他来给哥哥道歉。哥哥也不必管我,好好骂一骂这个孽徒便是。”

    元始静静地听着,却微微摇了摇头,牵起了通天的手:“罢了,我也没有生气。”

    虽然他当时差点被气死,但那也是当时的事情了,过去的事情,又何必再去提它?

    元始定定地望着通天。

    他只想……惜取眼前人。

    他微微垂眸,见通天面上仍然带着怒意,以及隐隐的后怕,眸光微微暗了几分,却仍然轻声同他道:“为兄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倒也不怪他同我这般对着干。”

    通天抬眸望着他。

    便见冰雪般肃然的天尊微微垂下首来,对着他露出一个仿佛昙花一现般浅淡的笑容:“通天,为兄只盼着你不曾生为兄的气,那就足够了。”

    元始的话仿佛意有所指,又仿佛什么也没有说。

    通天静静地望着他的兄长,却忽而想起了悟空同他说的话。

    多宝真正激怒元始的并不是他先前所说的那一堆话,而偏偏是那一句简简单单的:“二师伯,您对弟子动手,就不怕我师尊同你再来一次封神量劫吗?”

    就这么一句,便引得他兄长震怒,险些当场杀了他的弟子。

    通天微微垂眸,袖中的手掌握紧成拳。

    他能去责怪他的弟子吗?当年封神之事,截教门下人人皆怀血海深仇,如今看似风平浪静,不过是风雨欲来前短暂的平静罢了。待到时机一至,洪荒注定再一次风起浪涌。

    至于他的兄长……

    通天抬起眼来,静静地望着眼前之人,又见那人微微俯下身来,抬起首,轻轻地替他理了理一缕调皮的发丝,温柔至极地将这缕发挑至耳后。

    天尊低眸望着他,又熟练至极地哄着他:“好了,事情都过去很久了,你不必再为此在意,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了,我们总要朝前看的,不是吗?”

    通天微微敛眸,轻声问道:“哥哥当真不生气吗?”

    天尊望着他,宽容地一笑:“不生气。”

    这一次是真的不生气。

    只要通天是在意他的感受的,只要在通天的心里,他永远是最重要的那个……他就不会生气。

    所以通天,我是最重要的那个吗?

    第190章

    渺渺沧海月明之中,碧游宫安静地伫立着。

    山门外,松鼠童子勤勤恳恳地拂扫着地上的落叶,争取圣人回来时能够见到一个干干净净的碧游宫。

    旁边的树杈上则坐着一个三头身的小姑娘,正在树上新奇地晃着自己的脚,正是成功化形后的白素贞。她悄悄地比较了一下她的尾巴和双脚,觉得还是尾巴更为方便和顺手,便又在下一个瞬息化为了一条细长的白蛇,慢悠悠地顺着树干游走了下来。

    正好扫到这边的松鼠童子:“……”

    小松鼠觉得自己整只松鼠又不好了,尤其是那条白蛇还从树上微微抬起头来,一边吐着蛇信子,一边张开血盆大口,试图对他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他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两步,深吸一口气:“白素贞!!”

    白蛇被他这一声吓得哗啦一声摔了下来,头上金星直冒,半晌,白蛇从原地消失,眼前只剩下了一个委委屈屈地捂着自己的头的小姑娘,奶声奶气地抱怨道:“你声音好大啊,都把我吓着了。”

    松鼠童子:我们到底谁吓谁啊!

    小童子气鼓鼓地瞪着她看,半晌,没好气地撇过头去,又将手递到了她的面前:“还能起来吗?”

    白素贞歪了歪头,望着递到她面前的手,不甚熟练地将自己刚刚化形后的手放到了松鼠童子的手心上,试着稳住自己的身体,慢慢地站了起来,成功站直了身体后,她甚是高兴地笑了起来。

    松鼠童子望着她,一边摇头,一边又道:“好了,你去一边玩吧,我要继续扫地了。”

    白素贞道:“我帮你扫啊。”

    她说着抬起手来,念动法诀,唤来一阵舒缓的清风,霎时间,满地的杏黄落叶被清风卷起,在天际间飞舞,落下时便聚成了山尖尖似的一堆,山阶上的道路骤然干净起来。

    小姑娘拍了拍手掌,兴高采烈道:“你看!很快就扫好了对吧?”

    她一边笑着,又忽而甚是奇怪地“咦”了一声。

    松鼠童子闻声抬头:“怎么了吗?”

    小姑娘咬着自己的手指头,朝着远处的方向看了一会儿,确定并不是自己眼花之后,带着几分疑惑地开口道:“那里……怎么好像有一个人?”

    松鼠童子皱起了脸,顺着她手指指的方向望去,亦远远瞧见了一个人影,他下意识化出了自己的本体,三下两下就跳上了树梢,遥遥眺望着那个身影。

    在沧海之畔,人教圣人太清老子座下唯一的弟子,玄都大法师轻轻踏上了蓬莱仙岛,抬起首来,带着几分复杂的神色,望着那座缥缈无垠的宫阙上用古老神文书写的三个字——“碧游宫”。

    通天师叔……

    玄都无声地叹了一声,又忽而侧过首去,望向了那只正警惕地盯着他看的小松鼠。

    后者忽而汗毛倒竖,仿佛被什么东西盯上了似的,没来由地感到了一阵战栗。只是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很快就了无踪迹。松鼠童子茫然地眨了眨眼:是他的错觉吗?

    他忍不住又盯着玄都看了几眼,便见那位身着苍青色道袍的青年走上前来,对蹲在树上的他拱了拱手,温声开口道:“贫道玄都,前来拜访通天师叔。”

    松鼠童子下意识就想拒绝他,忽而又被一阵清风托起,下一个瞬息,小松鼠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红衣圣人抱着松鼠,抬起首来,望着远道而来的玄都大法师,眼底并无什么意外的神色,只淡淡道:“圣人并不在这里。”

    玄都垂下首来,甚是恭敬地对他行了一礼,又道:“不知通天师叔何时归来,可否容玄都在碧游宫中等待他片刻。”

    圣人的化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他来此地的目的。

    玄都仍然低垂着首,想起他师尊太清圣人对他的嘱咐:“你拿着我的法宝,寻个理由去碧游宫一趟,看看那里有没有存在魔气,然后再去昆仑山一趟,最后再来八景宫中寻我。若无异常的话,法宝并不会生出反应,若是有异常,它自会通知于我,我即刻便到,你放心便是。”

    他微微垂眸,瞥了眼他的衣袖,静静地等待着他师叔的意思。又花了片刻时间思考若是被拒绝了,他又该找什么理由说服他师叔。

    半晌,红衣圣人微微颔首,却是一句话都没有多说,便干脆利落地答应了下来:“你愿意等就等,但我并不担保圣人一定会回来。”

    玄都道了声谢,便跟着化身一道朝着碧游宫而去。

    走至一半,又瞧见一堆落叶旁边有一个小姑娘正皱着眉头盯着他看。他下意识朝着她微微一笑,却见小姑娘回过神来,转过身去,哒哒哒地跑到了红衣圣人的身旁,熟练地牵上了他的袖子。

    玄都:“……”

    他无声地喟叹了一声。

    一只小松鼠,一条刚刚化形不久,还不怎么通晓人世的白蛇……昔日的洪荒第一大教截教碧游宫,如今竟已沦落到了这个地步了吗?当真是,物是人非啊。

    *

    五指山下。

    通天静静地望着他的兄长,仿佛想望入他的心底深处,仔细地看一看他兄长到底在想些什么。后者同样望着他,眸光安静,并不言语,半晌,又轻轻拉过了他的手,再自然不过地掰开了他紧握的掌心,小心翼翼地穿过了他的指缝,稳稳地同他十指相扣。

    头顶似乎传来一声浅浅的,满足的喟叹声。

    他极为轻微地眨了一下眼睛,到底也没有挣开他兄长的手,又在察觉到什么时,眸光微微一闪,朝着东海碧游宫的方向望了一眼。

    玄都?他为什么会来碧游宫?

    想来是他那位大兄的意思吧,就是不知老子这回又是发的什么疯?

    通天淡淡地想着:罢了,他想来便来吧,左右这碧游宫中空空荡荡,并没有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就算他想找出点什么,也不过是无济于事。他又有什么好畏惧的呢?

    要是他们真的能找出些什么,那才是真真正正的,白日见鬼了。

    通天闭了闭眼,将这一桩事情暂且搁置,吩咐他的化身放玄都进来,便撒手不管了。

    他转而抬起眼来,朝着不远处望了一眼,便见慈航站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看天看地,看花花草草,看莺歌燕舞,不禁发出一声由衷的赞美,啊,洪荒真是美丽啊——就是不敢往他们这边看!

    他不禁摇了摇头,唇边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忽而开口唤道:“慈航?”

    远处的人影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朝着他们两人的方向望了一眼。

    元始目光淡淡地扫去。

    “嗖”的一声,慈航又干脆果断地低下了头,那是一眼也不敢多看啊!

    通天低低地笑了一声,又拉了拉他兄长的袖子,仿佛哄着他似的:“哥哥?”

    元始安静地望着他,同他十指相扣的手愈发用力,像是带着几分不满,又冷淡道:“慈航,过来。”

    慈航安静地滚了过来,低头给他师尊和小师叔行礼问好。

    坚定至极地把绝不抬头的原则贯彻到底!誓死捍卫他师尊谈恋爱的自由!

    所以师尊啊,您就不要再瞪着我了,这种事情我们都不想的啊!弟子一万个支持您把小师叔拐回昆仑山去,您可以自己再努力一点吗?

    这么多年了您怎么还没有拐到我们小师叔,有没有认真努力?有的时候找找自己的原因好不好?不要再瞪我了呜呜呜,我们这些做弟子的也是很难的,我也不想妨碍您谈恋爱的啊,可是小师叔他,他喊我诶?我难道还能装作没听到不理他吗?

    慈航深沉地想着。

    他要是敢装作没听到,到时候挨打的难道不还是他吗?

    通天又拽了拽元始的袖子,半晌,天尊终于勉为其难地移开了目光,改为专注地望着他的弟弟:“怎么了吗?你怎么突然喊慈航过来?”

    通天也是刚刚才想起来。

    他先前只顾着同悟空交代西游的事情,却是忘记了将先前给他准备的足够他吃上一路的蟠桃交给他,见到慈航之后,他方才想起了这件事,一时难免失笑,真是,怎么连这件事都给忘记了。

    想来人离别的时候总是这样,什么东西都想给他带上,什么事情都想给他交代好,结果偏偏忘了这,忘了那,等到他走出去许久,方才懊悔一声,哎呀,怎么又把这件事情给忘记了?

    圣人微微摇头,无奈一笑,只是从袖中将乾坤袋取出,又交到了慈航手上:“劳烦师侄见到悟空时,将这东西交给他了。里面是一些他喜欢吃的蟠桃,就当做他一路上的零嘴吧。”

    慈航维持着垂首的姿态,恭恭敬敬地将那个乾坤袋接了过去。

    通天方才收回了视线,静静地望向了他的兄长,目不转睛,眉眼弯起,笑意盈盈的模样:“哥哥。”

    元始安静地看着他。

    他忽而踮起脚尖,轻轻咬了一下他哥哥的耳垂,熟练至极地哄他:“哥哥不要生气嘛,哥哥生气的样子就不好看了!生闷气容易老得快!老了的哥哥就没有现在的哥哥这么好看了!”

    “所以哥哥不要生我的气嘛!好不好?好不好嘛!”

    终于忍不住抬了一下头的慈航道人:“……”

    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师尊的面色悄无声息地泛起了桃花般的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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