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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1章

    通天微微抬起首,望着阳光透过窗扉落了进来,映亮了空气中浅浅漂浮着的微尘,那微尘在天光下那么明亮,像是某种富有生命力的东西,仿佛随时都会扎根在某处土地,然后开出花来。

    他忽而想起了昆仑山上的晴日。

    真是奇异,在那样终年落雪的地方,也会有那么好的晴日。他们一道坐在屋檐下,头顶的绿叶轻轻摇晃,阳光穿透云层徐徐地落在身上,停留在元始拨动琴弦的指尖,衬得那修长的手指仿佛透明一般。

    他托着腮专注地听着元始弹琴,目光一瞬不瞬,兴之所至又拔出放在一旁的青萍剑,随意地在空旷的地上舞剑。

    广袖轻轻拂过长阶,剑光清澈得仿佛能倒映出两人的身影。

    元始默不作声,指下的琴曲却在悄无声息地变化,像是在配合着他的剑舞。以致于后来他渐渐分辨不清,到底是他在随着他兄长的琴曲翩然起舞,还是他的兄长在悄悄地为他伴奏,琴音里透着自始至终的纵容与耐心。

    他将这一幕遗忘在记忆的深处,以为永远都不会再想起,可是此时此刻,他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过去。

    听起来不太妙啊。

    还没等拿到他哥哥铸造好的剑,回忆就像是早已布置好陷阱,只等待着猎物经过的猎人那样,冲着他就奔了过来,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彻底吞噬。

    通天在心底微微地叹气,又微微歪头,打量着面前拧眉苦思的元始,忽而轻轻地唤了一声:“哥哥。”

    他的声音很轻,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像是扔进小水坑里的石子,打破了寂静的氛围,引得元始下意识地抬眸望向了他。

    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曾经轻轻拂过他衣袍的灿金色天光此刻正落在不知道何时踏入殿中的红衣圣人身上。他沿着他来时的路缓步走来,静悄悄的,仿佛没有惊动任何人。

    却令他的心逐渐乱了频率,一时失语。

    良久,良久。

    元始方才轻轻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这是老子的错又不是他弟弟的错,所以兄长的声音仍然温柔极了。只是若是仔细听去,分明能感受到那声音深处透着些微的紧张。

    可又有什么好紧张的呢?通天想。

    “哥哥想听怎样的回答?是我早就来了,还是刚到不久?”他问。

    元始道:“我想听你……”

    他顿了一顿,仍道:“听你说实话。”

    通天弯眸浅笑:“实话就是我是陪着哥哥一起来的。”

    他朝着元始的方向走了过去,轻而易举地跨越了他们之间阻隔着的时空,依赖地牵上了他的手指,同他十指相扣。那修长的手指仿佛在微微的颤抖,一瞬之后,又毫不犹豫地握紧了他的手。

    “通天。”

    他低低地唤着他弟弟的名字。

    通天歪了歪头,带着几分好奇问道:“哥哥为我铸造的剑是什么样子的?长兄不能看,那我呢?我可以看吗?”

    元始仿佛在无奈地叹气:“这本就是为你铸造的剑……”

    “那就是可以看的意思吗?”他眨巴眨巴眼睛。

    元始缓缓摇头,出乎意料地否定了他:“不可以,要等到彻底铸成之后才能给你看。”

    “哥哥?”

    元始道:“撒娇是没有用的,不要以为同样的伎俩次次都能奏效。”

    广成子在一旁旁听,闻言忍不住拿袖子盖住了脸,不忍再看。他们小师叔又不是个傻的,您若是真的不吃这一套,恐怕他早就放弃,转而寻找新的方法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了。他之所以次次都拽着您的袖子撒娇……难道不是因为您确实很喜欢他朝着您撒娇吗?

    说着不忍再看,他又不觉往那边又望了一眼。

    外界的阳光穿透了窗扉,落在彼此靠得极近的两人身上,兄长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他弟弟身上,温柔似水,后者拽着他的袖子不放,仰起脸看他,看上去着实是乖巧极了。

    扪心自问,要是他能有这么一个弟弟,大概也会恨不得把什么都给他吧?如此也怪不得他们师尊了。

    弟弟这种东西,很多时候都是那么的任性又胡闹,时不时地就要气得你牙痒痒,可他乖巧听话的时候像极了一个降落在人间的小天使,仰起头看你,眼里全是你一个人,就好像你是他的一切。

    怎么会不喜欢他呢?就像是不喜欢自己与生俱来的一部分。这是上天赐予他的独一无二的礼物,在他诞生的那一刻起就陪伴在他的身边,陪着他一道度过那么漫长的永无止境的岁月。修行的路那么漫长,寥寥无几的人可以走到终点,可他的弟弟会永远陪在他的身旁——于是便永远不会孤独。

    元始低眸微微叹着,终于向他面前的红衣圣人缴械投降,眼底带着无可奈何的情绪,以及隐隐的,深藏其中的欢喜。

    “真的想看?”

    通天甚是肯定地回答他:“想看!”

    元始摇头:“或许它并不符合你的喜好,你也许并不会……那么喜欢它。”

    通天道:“哥哥为我做的东西我都喜欢。”

    元始:“……”

    他又忍不住叹了一声,看着他的弟弟,很想问问他这甜言蜜语的技能到底是在哪里进修出来的,怎么能……怎么能这么恰到好处地落在他心上最为柔软的部分?让他整颗心控制不住地软和下来。

    也许真正甜到他心底的并不是那些话,而是这话是通天同他说的,这就是它全部的意义所在。

    通天抬眸望他,却仿佛猜出了他的想法似的,轻声道:“因为我喜欢哥哥啊。”

    广成子果断低头,只恨地上没有一条地缝,能让他像土行孙一样钻进去消失不见。

    元始与他紧紧相扣的手攥得愈发得紧,低首望去,对上了他弟弟明亮又生动的眼眸,后者大胆地注视着他,丝毫没有移开目光的意思,反倒轻轻地开口道:“……喜欢一个人就是要说出来的啊,不说出来的话,那个人怎么会知道呢?”

    “而且不是一次两次,每一次都要很认真地告诉他啊。”通天弯眸浅笑,“这样的话,他就会知道我真的很喜欢他了吧?”

    他确实很喜欢他的兄长啊。

    虽然每每想到这个事实,仿佛有同那爱意同等重量的悲哀从心底升起,发出巨大的嘲讽声。那悲哀仿佛在嘲讽他,嘲讽他爱着一个不该再去爱的人。

    他本该将利刃捅进他的胸膛,让他经受痛彻心扉的痛楚,一如千百年之前,他曾经对他做过的一切一样。可在每一次试图动手的时候,他却莫名其妙地犹豫了那么片刻,最终在他兄长的眼神中选择了放弃。

    这是杀伐果断的通天圣人该干的事情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又岂能被区区的情爱所阻拦?实在是太不应该了!他一边在心底谴责着自己,一边默许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哦,他已经没有未来了。

    那要在那之前,拉着他兄长一起下地狱吗?

    通天抬起眼来,很是认真地注视着元始,心里沉睡着的小恶魔又冒出了头,挥动着三角叉,一遍又一遍地蛊惑着他。其实一起下地狱也没什么不好的吧?那样他就可以不必违背同他兄长的约定,永远地陪伴在他的身边。

    无论生或者死,他都会永远在他的身边,如此,是否也算是生死不负?

    他望着元始眼中那个小小的自己,在元始不知道的角落里胡思乱想,后者也不知为何沉默了许久,直至某个瞬息,他终于抬起手来,毫不犹豫地拥他入怀。

    耳旁传来那人熟悉入骨的声音,一字一顿,嗓音冷淡,却像是诉说着什么永世不朽的誓言:“我爱你。”

    “通天,我爱你。”

    完了啊,他哥哥终于被他忽悠瘸了,是不是把他说的“喜欢一个人就要说出来”的话记到脑子里去了?可是其实你不用说我也知道的,我知道你喜欢我啊,你的喜欢那么多,都快要从眼睛里满溢出来了。

    要不是因为这个你早就被我弄死了你知道吗?我可是从无间地狱中归来的人,如今活着的每一刻都是为了向天命复仇,等我复完仇我就该死了。

    哥哥,你一直站在我的对立面啊。

    他忽而有些难过。

    只是难过着难过着,他的目光落在旁边的广成子身上,不知为何又笑了一下:他这位师侄倒是蛮惨的诶,被迫直面师尊和师叔相亲相爱的现场,连个躲藏的角落都找不到,怕是已经尴尬到无以复加了吧?

    算了,下次还是换个地方,不要再折磨他好了。通天想。

    若是通天能够感受到广成子的内心,大概这位道人会很诚恳地对圣人道:虽然小师叔你和师尊相亲相爱的场景令我觉得自己十分多余,实在找不到该站的地方,但是我宁可看你们相亲相爱而不是相爱相杀啊!

    可是通天不知道。

    元始低眸望着他的弟弟,注意到了那转瞬即逝的笑容,他微微抬首,望向了广成子的方向,像是误解了他弟弟忽而浅浅笑起来的缘由,对着他的弟子招了招手:“那柄你带回来的剑放在何处?”

    “拿出来给你小师叔他看看吧。”他道。

    第232章

    “师尊。”玄都望着面前的老子。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老子淡淡地笑道,“没办法,我那两个弟弟都太别扭了,不这样恐怕他们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在一起。”

    玄都欲言又止:“……您又为什么想让他们两人继续在一起?”按照常理来说,不应该是彼此分开才是对他们两人最好的选择吗?

    老子摇了摇头,意味深长道:“可是分开了他们两个都会闹啊。”

    “你别看他们现在这样好像一点事都没有,真分开了,哥哥肯定会发疯,直到他找到弟弟,把他抓回来关起来为止。弟弟会假装自己无事发生,然后兴高采烈地去做一个快乐的小疯子,指不定哪一天就把自己的小命玩掉了。元始不管他的话,就再也没有人能管他了,他会无所顾忌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在说这段话的时候语气温柔极了,神色中透着几分如细雨茸茸般柔和的色调。尽管在说起自家那两个神经病弟弟时,老子面上并非没有头疼之色,但细细看去,却令人忽而觉得——他其实也是很爱他们两个的。

    玄都默默地看着自家的师尊,静静地听着他说话。

    老子说着说着就又叹了一声:“……为师既拦不住你二师叔发疯,也不想你小师叔真的走上一条绝路,只好想方设法把他们凑在一起,让他们互相祸害彼此,省得误伤了周围的花花草草。”

    “要是他们肯这样安安分分地过上一辈子,洪荒就和平了,道祖也不必为此发愁了。虽然不知道天道会不会为此感到欣慰,但想来祂老人家也是会感到高兴的吧?”

    老子道:“世界和平的夙愿将在我们这一代达成,是不是想想就觉得很欣慰?”

    他说着还带着期待的神色拍了拍玄都的肩膀。

    玄衣的青年静默无言,微微垂眸,望着八景宫中飘落的片片银杏叶,金色的像是小扇子一样的银杏叶落了满地,一条小径上铺着金黄色的地毯。

    他和老子一前一后走在小径上,他落后他师尊一个身位,只微微侧着身,看着面前的太清圣人。

    良久,他轻声问道:“真的可以吗?师尊,二师叔和小师叔,他们当真能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吗?”

    老子道:“我也不知道啊。”

    玄都:“……师尊?”

    老子无奈地摊了摊手:“为师该劝的都已经劝过了,险些两头都讨不到好,可见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大慈悲不渡自绝人。天令我们兄弟三人分崩离析,走上彼此对立的道路,那点微不足道的情爱,注定成为天命之下的牺牲品。”

    圣人停住了脚步,微微仰起头来望着八景宫上方的天穹,目光隐隐深邃了几分:“在洪荒之中,唯有大道永恒。”

    “大道吗?”玄都轻声念着这个词,同样站住了脚步,同老子一道抬头望着那遥远的仿佛永远触之难及的天穹。

    群星璀璨,映亮了他眼前的浩渺天地。

    在洪荒上,有的人不择手段,踩着别人的尸骸往上攀爬,有的人孜孜不倦,始终不悔地寻觅着属于自己的道途,人人奉行着不同的准则,唯一的仅有的共同点是——他们都追求着那虚无缥缈的大道。

    为此无论付出多少代价,大概也是值得的吧?

    玄都想。

    老子道:“好了,不说这些事了,为师都帮他帮到这一步了,要是你二师叔还不行,那就是你二师叔他没用,以后也怨不到为师头上。”

    玄都:“……”

    他很想问一问他师尊您刚刚做的事情是在帮二师叔吗?难道不是故意逗着他玩吗?当时元始师叔面上的神情都要空白了啊!他看上去很想打您诶?

    玄都忍了又忍,到底将几乎要到嘴边的吐槽咽了回去,继续陪着老子一道往前走。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方才听到了老子微微的叹息声:“……或许我们当初,是真的做错了。”

    他心下隐隐一惊,抬首望去,却只瞧见老子缄默无言的侧脸。他定定地注视着前方的虚空,什么话都没有说,面上却仿佛忽而苍老了许多,竟有几分像极了他的善尸太上老君。

    一种说不出的疲惫感忽而爬上了他的身躯,令他的脊背微微弯曲了下来,宛如一位垂垂将暮的老人。

    “师尊!”

    老子摇了摇头:“其实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凡人不都觉得神仙就该是这样仙风道骨的白胡子老爷爷模样吗?或许我以后闲着没事干,还能给你骗回来一个师弟或者师妹呢。”

    他望着玄都,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头发:“为师只有你一个弟子,即便是封神劫起,你也不在劫中。可是通天很喜欢收徒弟,他收了太多的徒弟了……”

    所以明明只是一份的悲伤,也会逐渐一步步地积累下去,变成很多很多份的悲伤,直到最后他的弟弟终于支撑不住,将自己逼上了同他们生死相争的道路。

    他到底是……做错了吧?

    也许元始也是这么想的。只可惜,他们三个人,谁也回不到过去了。

    老子闭了闭眼,思绪又落到了那柄他仲弟心心念念想要铸成的剑上,又不觉轻轻叹了一声。

    重要的是剑吗?重要的难道不是那个心心念念,始终不肯放弃想要留下来的那个人吗?

    他这个做兄长的,也就只能盼着他成功了。

    *

    他们回到了自己的院落之中。

    元始在这里也建造了一个铸剑炉,等待着继续铸造那柄剑。

    在此期间他淡淡地扫了一眼广成子,私下询问他:“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广成子苦笑道:“师尊,剑没有任何问题,它只是太好了。”

    元始皱眉:“太好了?”

    广成子点头:“您看到它就会明白了,确实是太好了,弟子不知道小师叔会不会喜欢这柄剑……当然小师叔是一定会喜欢的。”

    他看到元始面上的神情,默默地收回了原先的话,转而道:“小师叔都说了您做的东西他都喜欢,不过它看上去挺符合师尊您(吹毛求疵)的要求的,每一处都恰到好处,臻于完美,即便是还未彻底成型,也能窥见它彻底铸造成功后的绝世风华……”

    元始:“说重点。”

    广成子欲言又止:“重点就是……它真的太好了啊师尊。”

    元始无声地望着他的弟子,两人对视了一瞬,后者默默地低下了头。

    空气似乎有些凝滞。

    直至通天踏入屋内,弯眸浅浅一笑,方才打破了此地沉寂的氛围:“这是怎么了?”

    他看了看元始,又望了望一旁的广成子,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忽而道:“三二一不许动,我们都是木头人?”

    元始绷不住面上的肃穆之色,带着几分无奈望向了他的弟弟,看着他朝自己走了过来,歪歪头,带着几分好奇地问道:“剑呢?”

    元始侧首:“剑呢?”

    广成子:“……剑,剑在这儿呢。”

    他心一横,牙一咬,到底是从袖里乾坤之中将剑连带着那个铸剑的炉子,以及炉子底下的火,都一并拿了出来,摆在了元始早已准备好的地方。

    岩浆翻滚着,像是沉睡了许多的巨人在那一刻苏醒,睁开眼的瞬息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咆哮声,天地为之震动,雷霆轰隆隆地往下劈。

    这是雷霆之怒,带着想要将一切都摧毁殆尽的力量。

    通天微微低眸,俯视着那翻滚不息的岩浆,看着那上面因为温度过高而冒出来的一个个气泡,尚未靠近它,便已经感受到了那扑面而来的热量。

    他不觉挑了挑眉,带着几分好奇地朝着它探出手去,仿佛想去试一试那里的温度到底有多高。

    元始眉头一皱,迅速果断地将他的手抓了回来,开口就要厉声……柔声警告道:“不要乱动。”

    通天侧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片刻之后,又落到自己被抓住的手上。

    已经抓住了的东西,又怎么能轻易放手呢?

    元始默不作声,只放缓了力道,轻轻地抓住了他的手,用自己的掌心包裹着它,目光又重新落到了面前的熔岩上。

    太好了?

    他思索着他弟子话里的意思,微不可察地拧了拧眉头,到底是轻轻抬起手,念动法诀,令那柄桃花剑自熔岩中缓缓升起。

    熔岩缓缓分开,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刹那之间命令它分成两半,宛如切开蛋糕一般丝滑柔顺,期间没有受到任何的阻碍。它缓缓地流动着,炙热而灼烫,明亮得仿佛能灼烧所有敢于直视着它的眼睛。

    可是此刻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它,他们的目光都落在那柄缓缓从熔岩中浮现而出的剑上。

    通天顺着那分开的岩浆望去,耳旁则传来他兄长肃穆的声音。

    他说不清自己的心底是带着期待还是别的什么,只下意识地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着那柄剑的出现。

    思绪却隐约回想起在人间的一幕幕景象。

    原来这世上终究会有那么一个人,他会做到所有同你承诺过的事情,即便那个时候你许愿的是那么漫不经心,甚至没有抱很大的期望——他仍然会做到。

    可是你要我怎么办呢?

    圣人苦笑着。

    元始,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办呢?

    第233章

    那柄剑在熔岩中沉睡了太久,岩浆中的力量一点一滴地融入了它的身体,令它每时每刻都在产生着细微的变化,隐隐约约的,还能听到围绕在剑身上噼里啪啦的响声,那是杂质被剔除时发出的响动。

    它沉睡在不断翻滚的岩浆深处,水与火交融的地方,草木蔓发,春山可望,竟是一片郁郁葱茏的景象。

    纷然落下的桃花花瓣淹没了那柄剑,将它整个埋在花瓣雨中——直至它被唤醒的那一刻。

    剑,苏醒了。

    它随着元始的命令自岩浆中浮现而出,挣脱了那明亮如烈火的东西对它的束缚,轻而易举地斩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随之而来的是无数岩浆朝着外界流淌而去,抛向四面八方,宛如汹涌肆虐的火焰洪流,亦或是无穷无尽从天而降的星火。

    广成子微微色变,下意识地运起防御的法术。

    两位圣人立于原地,却没有一个人动上一下。

    通天微微抬首,迎着那忽而猎猎作响,夹杂着灼热的火星子的风,那风吹来是炙热的,带着滚烫的热度,仿佛要带着所见之人一道熊熊燃烧,直至灵魂彻底烧尽的那一刻。而在那烈火之后,似有一片轻轻拂过他面颊的粉白花瓣,留恋地依偎在他的发边,带着说不出的眷恋。

    他抬手接住了它,那一刻什么都没有想。

    元始的目光静静地落在他的身上,看着他低眸看着掌心中的桃花,半晌,忽而咬上了那片粉白的花瓣,雪白的牙齿森然地咬着粉白的桃花,满身都是杀气腾腾,就好像要将那片花瓣给生生咬断似的。

    那柄尚未成型的长剑似有所感,忽而嗡鸣了一声。

    愈发灼热的风暴朝着他们两人袭来,通天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来,手掌白如玉瓷,光洁无瑕,径直从无尽的烈火中穿过,却丝毫没有受到它的影响,一寸寸地朝着桃花剑所在的方向而去,仿佛想伸手抓住它。

    剑似乎感受到了危险,拼命调动起了周围的灵气,围绕着自己形成了一个肆虐的灵气风暴。那些流淌而出的岩浆被风带动着卷起,紧紧地包裹在风暴的周围,令风暴骤然膨胀了数倍,死死地保护着位于核心的剑身。

    烈火汹涌澎湃,狂风肆意妄为,无形的领域已然成型,仿佛要将周围的世界吞没成血与火的汪洋。

    广成子:“……”

    他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冷汗,迅速地又往后退后了两步,把位置腾给了他们小师叔发挥。

    通天倒也没有辜负他的信任,他漫不经心地朝着它的方向走了过去,手指朝着那风暴轻轻一点,风暴顿时裂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肆虐的风迎面而来,吹拂起他脸颊旁的一缕乌色的发。

    圣人的红衣于风中猎猎作响,乌色的发迎风飞扬,一步步从熊熊燃烧的烈火中走出,而在他的眼前,飞舞着落下的却是再纯粹不过的桃花花瓣,纷纷扬扬,偶有一片落在他的发顶,像极了一段绮丽烂漫的幻梦。

    元始的目光定格在他弟弟身上,遥遥望着那一场隔世的幻梦再度在他眼前重现,竟忽而舍不得眨眼。

    他曾经在梦里无数次梦见过这样的景象。在昆仑山上,他们兄弟三人都在的时候。

    那日的桃花也是那样的纷然灿烂,用尽了全力盛放一个春天,哪怕凋谢也凋谢得那么美,像是一场漫无止境的粉色的雪。通天执剑在桃花下起舞,眼神专注地跟随着一片片纷然落下的桃花花瓣,剑光清亮,不带任何的杂念,只再纯粹不过地做一场剑舞,却在不知不觉中入了他的梦中,从此日夜不忘。

    青萍剑那么亲昵地贴合着它的主人,毫不犹豫地跟随着他的举动,红衣的少年眸光纯粹,偶一个回眸之间,又朝着他轻轻一笑,眼底温柔几乎呼之欲出。

    他那么专注地望去,一刻也舍不得移开眼。

    那时候的他在做什么?好像是在弹琴吧。

    可他早就已经忘记了他所弹的曲子,只下意识地为眼前之人弹起了另一支不知曲调的琴曲,琴音切切,宛如他怦怦跳动的心跳声。却不知,那人曾听懂了几分?

    元始垂落了眼眸,无声地叹了一声。

    在他的面前,通天已经无限地接近了那柄桃花剑,微微抬起手,朝着它的方向坚定地伸出手去。

    它为了保护自己所创造出来的领域一个接着一个崩溃,无论是肆虐的烈火也好,亦或是无尽的风暴也罢,都不曾让通天的脚步停留半分,一一被粉碎得彻彻底底。最后它终于无可奈何,释放了剑中藏着的最后一份力量。

    于是刹那间,漫天的桃花落了通天满身,浅浅的芳香萦绕在他的鼻息之间,瞬间将他整个人拉回到了那年那月那日,他永远也回不去的昆仑山上。

    这一刻,他的手指仿佛终于微微颤抖了一瞬,怔怔地抬起首来,望着眼前的景象。

    在桃花剑藏身的方向,剑已消失不见,唯独立着一株淡粉色的桃花树。树下仿佛立着两个人的身影,一人执剑起舞,眉眼干净,另一人专注地看着他,在阳光下近乎透明的指尖轻轻放在琴弦上,配合着那个拔剑而起的红衣少年。

    通天忽而想起了那时元始同老子说的话。

    那个时候元始就站在他的面前,他停住脚步,立于离他一线之隔的背后,定定地注视着他的兄长,听着他掷地有声、义无反顾的声音。一字未落,听得清清楚楚。

    “这是我亲手为他铸造的剑,剑里融入了西昆仑的桃花,藏着我与他自始至终不曾磨灭的过往,他握着这柄剑的时候就不得不想起我。他每挥动长剑一次,眼前就会飘落下絮絮柔软的桃花花瓣,剑光里倒映出我和他在一起时的悠长时光。”

    “是回忆,是曾经,是纷至沓来,足以在一瞬之间将整个人淹没的,属于我与他之间的过往。”

    现在,回忆来找他了。

    它们终究还是不肯放过他,不肯让他无所顾忌地去死,非要强行将他拉入这场过去之中。

    永远一往无前的圣人终于停住了脚步,用尽了力量也无法阻挡他的桃花剑仿佛也抬起首来,怔怔地望着面前的红衣圣人,像是不明白为什么之前它那么努力都无法拦住他,偏偏是如今这毫无杀伤力的一幕竟生生挡住了他的脚步。

    它不明白。

    美好的过去是比实质性的攻击更为强大的力量,尤其是,那么美好的令人念念不忘的记忆。它本该被埋葬在大雪纷飞的昆仑山上,永远永远也不会被人回忆起来,可偏偏被它强行重现在了此时此刻。

    重现在了,本该习惯了如今丑陋现实的圣人面前。

    通天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幕,久久也没有抬手将它击碎,明明只要他最后轻轻一击,这片虚无的幻境便会彻底破碎开来。他那么清醒地知道眼前这一幕不过是虚幻,可也那么清晰地听到他心底的声音,他并不愿意破坏这一幕。

    人是无法否定自己的过去的,否定了过去就仿佛彻底杀死了那个过去的自己。

    他真的舍得杀死自己吗?就好像彻底否定了这经年的荒唐情爱。那些东西那么糟糕,那么的令他痛苦,却又是……如此的难以割舍。

    元始慢慢地走了过来,走到了他的身旁,同他并肩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即便没有说话,也仿佛胜过了千言万语。

    他知道他知道了,他也知道他知道了。他们是自诞生起便相依相伴了亿万万年的兄弟,也是最为亲密无间的道侣,他们当然有这个默契,可以懂得此刻对方在想些什么。

    既然如此,这一幕也便不再重要了。

    通天轻轻闭上了眼,抬手轻轻击碎了这一幕。

    那柄桃花剑的全貌落入了圣人的眼中,同之前展现出来的肆虐或者暴虐截然相反的,这柄剑看上去实在是柔和极了。一枝浅浅的桃花簇拥着它,温柔地拥抱着那冰冷的剑身,所有艳丽的外表亦或是张扬的姿态都被它收了回去,只剩下了最初被元始锻造时的模样。

    ——它本就是一柄还未铸成的剑。

    元始伸手轻轻接住了它,低首打量着这柄生而不凡的剑。他像是明白了广成子话中的意思,却一刻也没有后悔亲手为他弟弟铸造这柄剑。

    没有什么关于值得或者不值得的思考,只要是为了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一切便都是值得的。

    他唯一在意的,也不过是一个问题的答案罢了。

    元始转过身去,轻声询问道:“通天,你喜欢它吗?”

    他再度询问着他的弟弟。

    圣人点了点头,轻声道:“喜欢。”

    他仍然同先前一样回答着他的兄长,目光静静地看着面前清冷出尘的天尊,却仿佛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在他们两人之间流淌。

    元始终于浅浅地笑了一下。

    望着他弟弟的目光愈发温柔:“既然喜欢,等这柄剑彻底铸成的那天,可愿为我再跳一支剑舞,我来为你伴奏?”

    通天道:“好。”

    万千的苍穹之上,又隐隐传来了一声叹息。像是早已洞悉了命运的人,在注视着命运一步步向着注定的轨道发展下去,而发出的一声怜悯的叹息。

    通天没有去理睬那道声音,只微微垂下首,愈发坚定地攥紧了自己的掌心。

    每个人的道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他的未来,永远都只能被他自己握在掌心之中。

    第234章

    陆压在一片明亮刺目的世界中睁开眼。

    火光,耀眼的火光吞没了一切。

    他听见了在自己身旁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啜泣声,带着说不出的恐惧与悲伤,就像是犯了错的孩子在无助地哭泣。他们是那么的害怕,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大人可以帮助他们,因而只能哀恸地哭泣着,那声音压得极低,却因为离他的距离很近,以致于他听得十分清晰。

    只是十分奇怪的,原本好像有好几个孩子聚在一起哭泣,隔上一段时间,就会莫名其妙地少上一个,渐渐地,之前在他耳边还十分清晰的哭泣声愈发的微弱和稀薄,只剩下零零散散的,时断时续的啜泣声。

    又过了一段时间,或许只是一个眨眼,他的身旁便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孩子的哭声。

    那声音是那么悲伤,就好像失去了十分重要的,本该同他相伴一生的东西,又透着迎面而来的恐惧感,仿佛下一个要消失的孩子便是他了。

    “呜呜。”那个孩子低低地啜泣着,声音哽咽,像是害怕到了极致,却忽而拉上了他的袖子,转过头来,用最快的速度同他道:“小十,快躲到我的身后!”

    小十?

    谁是小十?

    陆压不明白,但他隐约能感觉到那个孩子喊的是他。

    可是,他不是小十啊。

    他想同他说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可是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在那熊熊燃烧的烈火之中,他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那也是一个小小的孩子,比起旁边那个牵着他手的孩子小上一点的孩子。

    他的眼睛也在无声地流下泪来,那么悲伤,那么惶恐,喉咙里仿佛压抑着什么东西,却始终发不出来声音。

    “快逃。”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回荡,“快逃!!!”

    可是,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过去的事情早就已经过去,此刻不过是曾经发生的一幕再一次在他眼前上演罢了。他们既然无法逆转时空,改变过去发生的一切,又如何能从过去中逃脱?

    逃不掉的。

    他终究回到了这个无限循环的噩梦之中。

    那个孩子见他半天不动,仿佛吓傻了似的,急得跺了跺脚,他来不及思考与犹豫,便干脆利落地将他一把拽到了身后,强行挡在了他的面前,下一刻,那一支灼灼燃烧的箭矢顷刻洞穿了孩童的身躯。

    那支箭那么的明亮夺目,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就像是神话传说中的一幕,背负着伟大使命的英雄抱着九死一生的信念来到了高山之上,为了底下遭受苦难的芸芸众生,义无反顾地向着天上的十个太阳射出了命定的一箭。

    那支箭洞穿了那个孩子的身躯,他摇摇欲坠,茫然又安静地闭上了眼。

    所有的哭泣声都消失了。

    世界忽而寂静得可怕。

    陆压茫然地低头望去,看见了在他身旁安静地躺着的九个孩子的身躯,他们看上去都比他大上一点,最大的那个身上的血都已经干涸,再也流不出任何灿金色的血液,有两个孩子重叠着倒在一起,紧紧地拥抱着彼此。从大到小,一直到他的面前,最后死去的那个孩子倒在血泊之中,周身从未熄灭的太阳真火在那一刻彻底熄灭。

    他忽而明白了过来,为什么只有他活到了最后。

    ——因为他是那些孩子里面最小的那个。

    恐惧又悲伤的孩子们望着那命中注定朝着他们而来的箭矢,与生俱来的强大血脉令他们在那一刻清晰地意识到同一个事实,他们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挡住那支箭。

    那一刻来不及思考,他们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同一个抉择,由最强大的挡在其余兄弟的面前,尝试着为剩下的人留下一条生路,等待着那可能到来,也可能永远也不会到来的救援,以及尽其所能地——逃命。

    最大的那个孩子死了,接下来便是第二个孩子,紧接着便是第三个,第四个……直到最后,只剩下他和第九个孩子,而那个孩子也毫不犹豫地选择把生的希望留给了他,干脆利落地奔赴了属于自己的死亡。

    哪怕前一刻他哭得是那么的害怕。

    将他推开的动作却仍然坚定到固执。

    于是茫茫天地之间,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孤独而茫然地站在原地,望着他九个兄长的尸骸,悲伤到连哭泣都再也哭不出来。刚刚流下的眼泪被他身上的太阳真火蒸发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了一道干涸的痕迹,像是一道永远也无法消失的伤疤。

    远远的,那位立于高山之上的英雄再一次地将灼灼燃烧的箭矢搭上了长弓,这一次的目标瞄准的是他。

    他的兄长们都已经死去。

    他再也无路可逃。

    原来即便他们那么努力地牺牲,想要为他留下一条生路,到了最后,他仍然没有机会活下来。他们谁也逃不掉那支命中注定的箭矢,注定会在那一刻从天空坠落,失去自己尚且年幼的生命。

    陆压忽而感到有一种莫大的后悔几乎要将他淹没。

    为什么他们要离开庇护着他们的汤谷,忘记帝俊对他们的千叮咛万嘱咐,莫名其妙地来到人间呢?明明那里是如此的安全,谁也无法伤害到他们,只要他们不离开那里,没有任何人会死。

    死亡,这个词离他是那么的遥远,仿佛需要他用尽自己的一生,才能同它狭路相逢;可它又离他那么的近,近到只剩下一支箭的距离。

    那支箭穿破云霄,发出剧烈的响声,原来这就是死亡的声音。

    陆压想不起来。

    他只隐约记得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耳旁道:“人间十分有趣,若是几位殿下见了,一定会喜欢的”,“没有关系的,只是出去一小会时间罢了,只要很快回来,妖皇陛下便不会发现你们偷偷溜出去过的”,“难道你们就甘心一辈子都要留在这汤谷之中,永远都见不到外面的世界吗?”

    他似乎反驳了一句:“等到巫妖量劫结束,爹爹就会允许我们出去了。”

    那人似乎笑了一声,那笑声比清风还淡,透着若有似无的嘲弄:“倘若巫妖量劫永远都不会结束呢?这场量劫已经持续了好几个元会,你们真的能等到它结束的那一天吗?”

    鬼使神差的,他们兄弟十个都被说服了,再然后,他们便一个个地离开了汤谷,新奇地望着眼前这个他们自从出生开始便从未亲眼见过的洪荒天地。

    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

    他们犯了错误,他们犯下了永远也不能被饶恕的错误,他们因无知而犯错,却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

    十日凌空,大地干涸,河流枯萎,无数的凡人被生生晒死,连一个躲避的地方都没有。

    奔跑着追逐太阳的巨人倒在了地上,他的拐杖化为桃林,背负着伟大使命的英雄愤怒地睁大了双眼,怒视着天上的十个太阳,即便冒着被生生刺瞎双眼的风险,依然不肯停下注视着太阳的目光。

    他背着自己平日里用惯了的长弓,一步步攀爬上了高高的悬崖,站在那群山之巅,对着那不该出现在天上的十个太阳,义无反顾地射出了自己准备好的箭矢。

    箭若流星划过天际,金乌扑腾着翅膀忽而坠落在地上。

    金乌的哭声那么悲伤,可茫茫天地之间芸芸众生的哭声比他们的更加响亮。以致于陆压觉得自己连悲伤都仿佛是犯了错——他们有什么资格哭泣呢?

    可是,可是在最开始的时候,他们明明也很听话,很懂事地待在汤谷之中啊,他只是不知道,只是不知道……连一句狡辩的话都说不出口。

    他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看着血色的泪水从他的指缝间落下,又在下一刻被太阳真火再度蒸发。他眼前的世界是一片血红,那支朝着他而来的箭矢愈发得近。他避无可避,却也不愿再避。

    或许同他的兄长一道死在这里,对他而言也是一个很好的结局吧。

    陆压想。

    既已同生,又何妨共死?

    他终究是等不到前来救援他的人,也许他们正在路上,被什么所阻拦,以致于无法及时赶到,又或者他们根本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同他的兄长们正在无声无息地死去。等到他们回过头来,便只能得到他们兄弟几人的死讯。

    只可惜,他没办法把那个哄骗他们离开汤谷的人告诉帝俊,他甚至已经记不清那个人到底长什么模样。

    他忽而有那么一点不甘,那一点不甘令他生生抬起首来,强行直视着那朝着他而来的箭矢,脑海里走马灯似的回忆着先前每一支箭射来的方向和角度,拼尽全力,强行避让开了一点点的距离。

    箭矢穿透了他的胸膛,洪荒上空的最后一只金乌也坠了下去。

    世界终于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之中,连永远也不会熄灭的太阳真火也在那一刻黯淡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陆压闭上了眼,再一次安然地睡去,永远永远,仿佛再也不会醒来。

    直到他的耳旁传来一个很轻的声音,缓缓地唤着他的名字:“小十。”

    是谁在呼唤他的名字?还有谁会呼唤这个名字?连他自己也早已遗忘了这个名字,甚至以为再也不会回想起这个曾经的称呼的时候……还有谁会用这个名字呼唤他?

    “小十!”

    陆压猛得睁开眼来。

    顷刻间,耀眼的白光映入了他的视线之中。

    第235章

    忘川河静静地流淌着。

    一轮满月浸没在河水之中,露出了大半个月轮,清冷如水般的月华铺满了整条忘川河,衬得一大片一大片的河水波光粼粼。

    有人坐在小舟的前头,淡淡地望着月华如练,照亮了一方小小的天地。

    “你醒了?”那人对着陆压道。

    陆压茫然地睁开眼,望着清冷的月光落了他满身,一时之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正置身于何地。

    他略微张了张口,仿佛想向着他面前唯一存在的那个人询问这里是何地,她又是谁,刚刚出口的瞬间,便发现自己的声音艰涩到可怖,就像是用一把凹凸不平、几乎朽坏的锯子锯着一棵陈年古木。

    “你……”

    那人仿佛意识到陆压在想什么,缓缓道:“此地乃是忘川,幽冥地府所辖。”

    忘川?

    他怎么会在忘川?

    她似乎淡淡地笑了:“但凡已死之人,魂魄都将归于忘川。”

    陆压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

    他死了吗?他什么时候死的?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而且忘川,忘川……他反复念着这个词,望着那个坐在舟头,正在静静地煮着一锅汤的女子,如同电光石火一般,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失声喊道:“后土娘娘!”

    “好久不见,小十。”女子缓缓唤着他的名字,直视着他,目光如炬。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她站起身来,眉目威严而尊贵,衣摆自他们所处的小舟上轻轻拂过,朝着他所处的方向缓缓走来。

    随着她的举动,陆压方才意识到他正躺在一方舟楫上,而这小小的舟楫正飘荡在漫无边际的忘川河中,周围皆是一层又一层缥缈的白雾,偶尔能听到魂灵哀切的低泣声。

    他果真像是一个早已死去不知道多少年的鬼魂,正被忘川河上的渡船接引着,踏入这片黄泉幽冥之地,准备饮下孟婆汤,转世轮回而去。

    陆压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象,忽而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只觉得有无数的记忆正在他脑海里翻滚着,叫嚣着,仿佛随时都会汹涌而出,直至把他整个人彻底淹没。

    他是谁?他到底是谁?

    是昔日的妖族太子?当年十日凌空的劫数中唯一幸存下来的那只金乌?

    是西方灵山上的大日如来佛?接引和准提收下的弟子?

    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耳旁似乎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声,半晌,有一只纤长的手指轻轻点上了他的额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硬生生令他颠倒混乱的魂魄刹那间稳定了下来。

    他茫然至极地抬起首来,对上了后土微微带着怜悯之色的目光:“你的神魂被封印了太久,如今已十分虚弱,等你渐渐恢复之后,记忆会一点点回想起来的,现在无需过于强求。”

    陆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后土已经十分自然地将一碗汤塞到了他的手中:“来,把这碗汤喝了吧。”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汤,又望着面前含笑望着他的后土,不知为何,手抖了一抖,结巴道:“这,这就是传说中能够让人忘却一切的孟婆汤吗?”

    后土道:“不,这只是一碗普通的汤。”

    陆压有点不信。

    后土似有所感,微微挑起眉来,似笑非笑道:“小十是觉得本座会害你?”

    陆压果断摇头,两眼一闭,直接把那碗汤一饮而尽,耳边则伴着后土带着笑意的声音:“忘记告诉你了……”

    “这碗汤刚刚熬好,还是烫的。”

    陆压眼泪汪汪地看着面前的后土娘娘,语气哽咽:太迟了啊!后土娘娘您说得太迟了啊!他都已经喝完了啊!

    后土不由笑了一下,摇了摇头道:“谁知道你会直接一口气喝完呢?”

    她在陆压的身旁坐了下来,托着腮看他,半晌,又轻轻叹了一声:“你记起了多少东西?”

    陆压端着碗的手又轻微地颤了一颤,他很快便稳住了自己的手腕,若无其事地看向了眼前之人:“敢问后土娘娘,不知陆压此时为什么会身处在幽冥地府之中?”

    他尝试着转移话题。

    后土淡淡地看着他:“本座先前不是同你说了吗?自然是因为你是‘已死之人’。”

    这是后土第二次同他说这样的话,仿佛并不仅仅在和他开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

    陆压沉思着,隐隐约约想起他昏迷前发生的一幕幕景象,那个时候因为悟空的一句话,他头痛欲裂,整个人仿佛要被那种疼痛给生生撕裂,然后他低下头来,似乎从水面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那一只熟悉至极的,周身围绕着永不熄灭的太阳真火的三足金乌。

    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

    他好像昏迷了过去,是被人强行打晕的吗?

    陆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没有伤口,又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好像也没有受伤。

    他接着抬起首来,看着莫名其妙出现在他面前,并且递给了他一碗烫得他舌头都在疼的汤的后土娘娘,忍不住道:“难道我现在是在做梦吗?”

    后土笑眯眯地回答道:“说不定呢?”

    “这个世界那么荒诞又离奇,谁又能肯定自己现在是清醒的,还是在做梦?”她轻声道,“梦境与现实之间,又有什么区别?或许有的时候,还不如在梦境里永远沉沦下去,这样就不必面对残酷的现实……”

    后土没有再去询问关于陆压记忆的问题,只平静地抬起眼对他道:“有人将你托付给了本座,希望本座能够保证你的安危,而我答应了她。所以你放心便是,只要你待在幽冥地府之中,本座便能保证你安然无恙。”

    陆压追问道:“是谁将我托付给了您?”

    后土缓缓道:“等你彻底恢复了记忆,你会想起来的,不要心急,小十。”

    陆压顿了一顿,怔怔地看着这位巫族的后土娘娘,像是不理解为何她愿意伸手庇护他。巫族和妖族之间……不是有着绵延已久的仇恨吗?

    后土则望着他的眼睛,仿佛想起了昔日的那两位妖族妖皇,以及铺天盖地的,在巫妖两族之间连绵不绝的战火,几乎要将整个洪荒都拉入这场永无止境的战争之中。

    一次又一次,谁也无法停止,谁也不敢停下。

    她似是厌倦般地垂下了眼眸,淡淡道:“也许是因为在仇恨之外,这世上还有更加重要的东西吧。”

    她随手丢下了这么一句话,便转过身去,望向了忘川河的前方。陆压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发现周围的迷雾渐渐消散,河岸渐渐浮现在他们的眼前。天上的月亮似乎愈发的明亮了起来,几乎衬得此地宛如白昼。

    后土道:“到了,你该下船了。”

    陆压道:“承蒙娘娘庇护之恩,陆压没齿难忘。”

    后土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只道:“当年十日之乱,乃是我巫族大巫夸父追逐金乌力竭而死,亦是我族后羿射下了天上的九个太阳,十太子,你我之间,亦是血海深仇。”

    陆压沉默了下来。

    后土道:“祝你早日恢复记忆,还有,小狐狸在上面等你。”

    陆压猛地抬起头来,惊异道:“小狐狸?”

    后土淡淡道:“你们的身份已经暴露在了洪荒诸位圣人的眼中,现在整个洪荒的人都在找你们两个。本座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找到幽冥地府,希望越迟越好。要是他们真的找上门来了,小十,你记清楚,你是个‘已死之人’,包括那只小狐狸,你们两个都是。”

    “幽冥地府乃是亡者的归宿,却绝非生人该踏足之地,记住这一点,你们会像是一滴水融入大海里一样寻常,除非他们真的不要脸面,非要把整个幽冥地府里面的人挨个查找过去。”

    后土道:“要是真的是这样,我会提前通知通天道友,让他来接你们两个,听明白了吗?”

    陆压张了张口,很想说他其实还有很多问题不太明白,但显然后土已经不再想同他多谈,只挥了挥手,便将他送到了岸上。她自己却仍然站在那小小的舟楫之上,身影被迷雾掩藏。

    很快他就看不清后土的身影了,连带着那只小舟,也再一次消失在了忘川河中。就好像她不过是顺手送了一个迷途的亡魂去往他该去的地方,便要继续回到她该在的地方了。

    这位巫族的后土娘娘……如今幽冥地府之中负责接引亡魂的孟婆。

    他望着她的身影远去,又带着几分迷茫地望着盛开着彼岸花的前路。这种传说中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的花在幽冥地府之中到处可见,此时正逢花期,遍地都是血红色的花朵,正在风中轻轻摇曳。

    巨大的明月高悬在他的头顶,将他前方的道路照得惨白。

    陆压静默了许久许久,方才晃了晃一团乱麻的脑袋,不再去想那些令他头疼的问题,继续朝着前方走了过去。

    忘川河中,后土垂下首来,静静地坐在舟楫之中,任凭那小舟在忘川河中缓缓地飘荡着。她喃喃自语道:“应该快了吧,接引和准提,应该快要找到这里来了吧。”

    她也该做好准备,迎接这两位圣人的到来了。

    *

    八景宫四季如春,庭院之中的花瓣絮絮地飘落着。

    偶有一截花枝垂落到窗边,带着温暖的春日的气息,映入通天的眼眸之中。圣人侧首望去,不由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只是很快他就又回过神来,望向了面前正在专心致志铸剑的元始。

    铸剑室内,天尊一手执着那柄桃花剑,修长的手指轻轻拈着那薄如蝉翼的剑身,眼底带着几分冷淡之色,片刻之后,又将这柄剑重新投入了熊熊燃烧的铸剑炉中,继续对它进行着千锤万打,与此同时,他又往里面加了些珍奇的矿石,任凭它们一点一点融化,又从中提取出最为精华的东西,融入那柄桃花剑中。

    炉子下的火时而迅猛地窜上一截,时而又慢吞吞地燃烧着,火焰的颜色也在发生各种变化,五颜六色的,看上去好看极了。

    无所事事的通天托着腮望着他的兄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视线时不时地从桃花剑上移到他兄长身上,又从他兄长身上重新移动到桃花剑上,来来回回,甚觉有趣。

    元始默不作声,却始终能感受到他弟弟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手中的动作微微顿了一顿,片刻之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耳朵尖上又泛起了些微的绯色。

    而当通天把目光移开,去看窗外满树的绮花时,他面上什么也没有说,唯有眼底的冷淡之色浓郁了几分,直到他弟弟重新将目光移了回来,他方才宛如无事发生一般,继续铸造着自己手中的桃花剑。

    来回几次,通天也仿佛发现了端倪似的,歪歪头,走到元始身旁,好奇地询问道:“我待在这里,是不是很影响哥哥你铸剑?”

    元始心道:是挺影响的。

    面上却摇头,坚定至极地回答道:“没有,一点都不影响。”

    通天道:“要是我影响到了哥哥铸剑,我可以先出去的。”

    元始的眉尖浅浅地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之人。后者歪了歪头,像是读懂了他面上的神色:“哥哥不想我走啊?”

    元始重复了一遍:“不影响,你待在这里便是。”

    通天道:“那倘若我确实影响到了你呢?”

    元始道:“那便是我自己的道心不稳,与你无关。”

    “……”

    通天仿佛沉默了一瞬,定定地看着眼前之人,半晌,他轻轻抬起手来,纤长的手指隔着那一层衣袍,轻轻点上了元始的心口。后者的眉睫猛得一颤,下意识捉住了他弟弟作乱的手。

    通天道:“可是哥哥的心跳得那么快,就像是揣了一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似的,真的不需要我对此负责吗?”

    哪里来的蹦蹦跳跳的小兔子?他分明只看到了一只蹦蹦跳跳的上清通天。

    元始面无表情地想着,捉住他的手愈发用力,却又舍不得太过用力,反应过来之后又放松了几分力道,转而深深地叹了一声:“通天……”

    元始道:“莫要胡闹,乖乖坐着。”

    通天仰起头看他,不死心地问:“果真不需要我负责吗?”

    元始:“……”

    他侧首看了一眼铸剑炉中的剑,确定这么一时半会儿的不会影响到它,方才干脆利落地将他弟弟拽入怀中,低下首来堵住了他的唇。咫尺之遥,圣人的眉睫似乎轻轻地颤了一下,抬起眼来,眸光清亮地倒映着他的身影。

    许久许久。

    他方才轻声道:“哥哥的心跳得愈发得快了呢。”

    元始淡淡地嗯了一声,又问:“那你还要继续负责吗?”

    通天眼眸转了转,很是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那还是负责吧,不负责的话,算不算是始乱终弃?”

    元始似乎深深地叹了一声,揽在他腰上的手愈发收紧,又低头吻了上去。

    窗外桃花灼灼,春色正好,屋内仿佛也是一派融融的春光。

    某一个时刻,通天似有所感,朝着窗外遥遥望去一眼。

    良久,他轻轻地叹了一声:“后土。”

    第236章

    准提收回了望向西游一行人的目光,微微垂眸,压下了眼底的暗色。

    接引站在他的身旁,缓声询问道:“准提,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准提道:“兄长无需担心,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他们并没有发现我们的存在,只要我想,随时都可以动手。”

    接引微微颔首:“如此便好,等他们快要走到灵山的时候,你便动手吧。切勿让他们真正到达灵山。”

    “老子他们打得什么主意,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吗?”他说着冷笑了一声,“派出这些人去西天取得真经,又要我们给他们敕封佛位,到头来这些人到底算是东方之人还是西方之人,谁又能说得清楚?不如将计就计,利用他们宣扬我西方佛法,待到最后一步,将这群人通通换掉了事,如此这般,无论他们打算做什么,都无法对我们造成任何影响。”

    准提道:“兄长所言甚是。”

    接引看了看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又问:“那只猴子,你打算怎么办?就是那只莫名其妙被上清通天收为徒弟的猴子。”

    “哼,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倒是仍然没有改掉这个乱收徒弟的习惯,还是喜欢到处捡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回去养着。都吃了封神那么大的亏了,还是不肯放弃这个爱好,难不成,他是真的喜欢收徒弟?总不会还抱着他那个截取一线生机的幻想吧?”

    接引圣人的语气间带着微微的讽刺。

    准提微微垂眸,又侧首望了一眼远处,平静地回答着接引的问题:“自然是杀了他。”

    “如此桀骜不驯,又无法为我们西方所用,那便是毫无用处。又何必留着他给我们添堵?”

    接引满意地颔首:“你心里有数便是。”

    “对了,取代这只猴子继续西行的人选你可有找到?”

    准提点了点头:“在他被通天道友收为徒弟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在寻找可以代替他的人选了,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人也被我培养得差不多了。”

    “不愧是我的弟弟。”接引合掌赞叹,眼底满是欣然之色,“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容他们再苟活上那么一段时间吧。”

    准提倒是又多问了一句:“那金蝉子乃是我们西天的佛子,这么多年下来,灵山也习惯了他的存在,兄长之意是连他也放弃吗?”

    接引道:“那本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废物,连我都听说了他在如来佛祖课上睡觉一事,既然如此,又留他作甚?灵山不需要无用之人,不过是一个区区的佛子,我们能够捧出来一个佛子,自然也能捧出来第二个,他算不得什么特别之人。”

    准提道:“我明白了。”

    接引安抚地拍了拍准提的肩膀,缓声道:“要换就全换了,留那么一个两个的,实在是没有这个必要,反而会给我们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西游一事,也就这么定了吧。当务之急,还是要速速把陆压给我们找回来。”

    说到此处,他的目光逐渐转冷,微微抬首,望向了三十三天的方向:“……呵,女娲。”

    “就算你发现了陆压在我们手上又能如何?难不成你还能强行把他从西方抢回去吗?”接引缓缓道,“当年是我们西方把他从后羿的箭下救回来的,他这一条命本来就该属于我们,至于妖族……不过是一个早已衰落的种族罢了,难不成还以为自己是曾经的洪荒霸主之一吗?”

    “可笑!”

    接引道:“洪荒能够藏人的地方并不多,能够连圣人的感知都屏蔽的地方更是少之又少,我们必须要在东方那群圣人之前找到陆压的下落!无论如何,也不能容许他活着落入玄门的手中!”

    *

    陆压继续往前走着。

    朦朦胧胧的雾气弥漫在他的周围,惨白的月亮照亮了他的前路,他从葳蕤的草木之间穿过,不知道后土到底想让他走到哪里去。他环顾周围,不曾见到一个人影,只听见不知何处传来的幽魂怨鬼低低的哀鸣声,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天地雾蒙蒙的,令他的心情都隐隐糟糕了起来。

    渐渐地又下起了朦胧的细雨,仿佛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雨幕之下,举目四望,不见天日。

    汤谷里从来不会有这样雾气蒙蒙的,仿佛夹杂着无尽哀愁的细雨,那里是太阳的居所,被无尽的光明与温暖笼罩着,他们以东海上的汤谷为浴池,除此之外再无江河湖海可承受十个太阳同时在里面嬉戏打闹。

    海水会被蒸发,江河会为之干涸。所以他们的一同出行才会变成一场灾难。只是那时候的他们并不知道。

    尘封已久的记忆就像是被埋藏在土里酿造了许久的烈酒,一旦被挖了出来得以重见天日,那熟悉的气息便自然而然地弥漫了出来。一如此时此刻,记忆随着陆压的脚步一点一点复苏。

    他一步步地往前走,茫然不知去处。过去的记忆却在后面追赶着他,迫使他继续往前走去。

    陆压低头看着脚下的道路,脚步似乎有些踉跄,他扶着旁边嶙峋的凸出来的石头,回忆起的却是汤谷边上耸立着的礁石,雪白的浪花拍打在上面,溅起飞沫似的水珠。外面飞来的鸟雀会在那上面停留上一会儿,歪歪头好奇地打量着此地的景观,接着又振翅而起,重新飞往大千世界。

    他曾经遥遥眺望大海,渴望着终有一日他也可以展开羽翼,自由自在地飞翔在天空之上,而不是自诞生到死亡,都永远无法离开那小小的汤谷。

    也许那人正是看穿了他们的弱点,才会用自由来引诱他们,最终他们无法抗拒这个诱惑,带着几分紧张,手牵着手离开了这个地方,以为只要他们几个兄弟待在一起,就算外面的世界再怎么可怕,也无法伤到他们。

    他们是先天的神灵,是妖皇帝俊之子,是孕育在汤谷之上的太阳神,等到他们成长起来之后,同样是可以守护一方的神灵。

    可命运让他们在还未长成之前便惨痛地夭折,属于他们的时间再也不会流动,从此永远也不会有以后。

    耳旁似乎传来何人轻轻的叹息声,带着几分怜悯亦或是悲哀。陆压条件反射回头望去,却只见来路早已被白雾遮掩,整个世界空空荡荡的,仿佛只剩下了他自己。

    是谁在叹息呢?

    是他自己吗?

    陆压拧着眉头,跌跌撞撞地靠在了一旁的岩壁上,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只觉得自己又仿佛回到了那一日。

    那一日……金乌西坠,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漫长的轨迹,是一瞬亦或是一刹那,他永远地失去了他的兄长们。那他自己呢?本该同样死在那一日的他,后来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是谁带走了他?又是谁将他救了回来?那么漫长的岁月里,他一次都没有回想起过去,又是谁封印了他的神魂?

    答案呼之欲出。

    真相却总是那么难以令人接受。

    陆压捂着自己的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仿佛有什么东西扼住了他的咽喉,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眼前的世界颠倒混乱,天和地不知何时整个翻倒了过来,从两头重重地朝着他挤压下来,仿佛要将他整个压扁。

    在那样极致的痛苦之中,他不得不闭上了眼,可黑暗却在那一刻尾随而至,要将他整个人彻底吞没。

    ——直至一只爪子搭上了他的额头。

    陆压顿了一顿,茫然地睁开了眼。

    雪白的狐狸安安静静地蹲坐在他的面前,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在身后一甩一甩的,她抬眸静静地看着他,左爪轻轻搭在他的额头上,既没有像以前那样动不动伸手挠他,也没有想要张嘴咬他的意思,就仿佛是在无声地安慰着他。

    一时之间,陆压竟有些受宠若惊(?)

    他低头看着小狐狸,喃喃地唤着她:“是你吗小狐狸?你没事了吗?”

    他还记得之前小狐狸昏迷不醒的样子,也不知道他来到忘川前的那段时间,是谁在替他照顾她,甚至把她也给送到了忘川。只是一旦开始思考,他的脑袋又开始痛了起来,那疼痛连绵不绝,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劈成两半。

    他是帝俊的第十子,三足金乌一族的十太子。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西方?他本来不该待在西方!

    可他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忘记了自己的种族,甚至于忘记了自己的一切……

    那些不该被遗忘的东西,被他遗忘得彻彻底底。

    雪白的狐狸抬起头来,望着面前抵着自己的太阳穴,面露痛苦之色的陆压,微微歪了一下头,仿佛在思考他在为什么而痛苦,片刻之后,她轻轻放下了自己的爪子,又往后退了一步。

    “小狐狸?”陆压茫然地问,目光落在她肃穆的面容上。

    “我不叫小狐狸。”

    雪白的狐狸静静地看着他,轻声开口,声音清脆而悦耳,令人忽而想起繁花丛中低眸浅笑的少女。那一定是一个极美的少女,否则不会有这样比花朵还轻柔的嗓音,以致于但凡听过她说话的人,都不会忘记眼前这个姑娘。

    “在很久很久之前,我有另一个名字。”

    陆压望着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脑海里隐隐有片段闪过,却又很快消失不见。

    “……小狐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

    他怔怔地开口。

    面前的小狐狸却对着他浅浅一笑,姿态优雅地行了一个礼,缓声道:“妖族天庭,九尾狐一族余脉,苏妲己,奉女娲娘娘之命而来,拜见陆压殿下。”

    第237章

    元始低眸看着自己的弟弟,仿佛注意到了他一刹那的走神,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愈发虔诚地继续着这个吻,直到怀中之人回过神来,拽着他的衣袖,满心依赖地唤他哥哥。

    “哥哥。”

    分明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令他的心又轻轻动了一动,本该平静无波的心湖落入了一颗名为“通天”的小石子,溅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波澜。

    他低头,深深地叹了一声,又轻轻松开了他的弟弟,转而执起了他的手。

    通天似有几分不解,却也任由他动作,望着他的手指顺着他的掌心往下,一寸寸地抚过,仿佛在丈量着他手掌的长度,又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的食指、中指、无名指……

    修长的手指在光洁无瑕的皮肤上一点点抚过,没来由地生出几分战栗之感,就仿佛整副身心都暴露在那人面前,任由对方一一品尝。

    通天下意识地想将手缩回来,却又被元始轻轻捉住,耳旁则传来他略带警告的声音:“别动。”

    通天:“……”

    他微微仰起头来,望向了元始:“哥哥这是在做什么?”

    天尊的声音听上去很是镇定:“既是为你量身铸造这剑,自然方方面面都要符合你的习惯,总不能等到当你握住它的时候,才发觉处处都有些不适应。”

    “你最为习惯握剑姿势也好,最适应的剑柄宽度也罢,若是不仔细量一量你的手,我又怎么好一一调整过来?”

    “还有——”

    元始一边说着,一边又轻轻将他的右手翻了过来,手指轻轻摩挲着那长年累月握剑而留下的一层薄薄的剑茧,感受着身旁之人微微一瞬的颤抖,嗓音温柔道:“……若是这剑铸得不好,到时候伤到你了该怎么办?”

    我觉得按兄长您这种吹毛求疵的铸剑之法,这剑能伤到我的可能性大概就和洪荒明天就要毁灭一样大。

    通天默默地在心里腹诽着,却到底也没有挣脱元始的束缚,只以一种深沉的目光看着自己又被牢牢抓住的手。

    良久,他浅浅地叹息了一声:“哥哥总喜欢握着我的手呢?”

    就这么……怕我会突然离开吗?

    元始静默不言,目光落在被他握住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手上,他仍然仔仔细细,一丝不苟地丈量着它,准备到时候依据他弟弟的手型继续对那柄剑进行微调。

    耳旁则传来通天轻快的声音,像是夏日里穿过林野送来的凉风,沁人心脾,令一颗原本燥热不安的心刹那间安静了下来。

    “以前的时候哥哥就很喜欢握着我的手,无论去哪里都想牵着我一起走,好像永远也不会厌烦,现在好像也是一样,总是不肯松开我,让我一个人往前走。”

    通天用空闲的那只手托着腮,定定地看着他的兄长,仿佛闲聊一般同他开着玩笑:

    “哥哥好像一点都不放心我诶。”

    元始微微垂眸,语气淡淡:“那也要你能让我放心才行。”

    “以前在昆仑山上,老子和我都不怎么爱出去转悠,只有你一个人闲不住,东昆仑转转,西昆仑逛逛,我一个没看住,你就偷偷溜出昆仑山到外面去玩了,你让为兄怎么对你放心?”

    通天道:“可是我每次外出前都有给你们留消息啊!”

    元始握紧了他的手,闻言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指的是你先跑出去很远,然后才想起来给我们传信?为兄险些把整个昆仑山都给翻过来!”

    通天莫名心虚了一瞬,不再懒懒散散地托腮,转而直起身来,又扯了扯元始的袖子:“哥哥——”

    “我后来……后来不是改了吗?”

    元始盯着自己的袖子又看了一会儿,半晌,摇了摇头:“你后来确实是改了。”

    天尊面无表情:“——那是因为我们在昆仑山外布置了无数阵法来防着你出去,你没有办法,又天天跑过来缠着我,要我陪你一起出去玩。”

    通天理直气壮:“总待在一个地方对身体不好,常出去走走,多经历些事情,也方便我们悟道修行啊!”

    元始道:“歪理。”

    通天眨了眨眼:“可是歪理也很有道理啊哥哥!”

    元始摇了摇头,不再和通天纠缠,只顺着他弟弟的话道:“好,有道理。”

    通天默不作声地看他。

    后者深深地叹了一声,继续哄他,语气温和极了:“你说的对,是该经常出去走走,为兄后来不也陪着你一起出去玩了吗?”

    “可是哥哥总喜欢牵着我的手。”通天道。

    元始应了一声:“嗯。”

    “哥哥为什么总喜欢牵着我呢?”他问。

    元始静默了许久,良久方道:“……因为只要牵着你的手,我只需要一转头便能看到你了。”

    通天:“……听起来哥哥似乎很没有安全感。”

    “确实。”元始颔首,“所以通天最好一直留在为兄的身边。”

    通天问:“那要是哪一天我真的远远地走了,走到连哥哥都看不到的地方呢?”

    元始平静道:“那我就出去把你给抓回来,然后再好好地关起来。”

    通天:“……”

    圣人轻轻地叹了一声:“听起来有点变态呢。不过是哥哥的话,好像也很正常。毕竟是我先跑出去的嘛,又不是哥哥的错。”

    他话锋一转,又笑盈盈道:“那就这么说好了,要是我真的跑出去了,哥哥就来抓我回去?”

    元始静静地看着他,许久,微微颔首:“好,抓你回去。”

    通天道:“我爱你。”

    元始松开了他弟弟的手,又重新将他紧紧地拥入怀中,靠在他的身前,一字一顿,透着自始至终的坚定:“我也爱你。”

    窗扉外又是一阵清风拂过,叶片簌簌地响着。落英缤纷,像是一场春日的甜梦。

    通天凝视着身边之人,后者静静地拥抱着他,又抬起手来,继续为他铸造着那柄以桃花为名的剑。

    不知道等剑铸成的那日,又是怎样的光景。

    *

    “……”

    “……”

    “很难接受吗?”她歪了歪头,语气仍然平静自若。

    陆压喃喃道:“这不是接不接受的问题,而是我完全没有预料到……不对,我好像是有点猜到了的。可是,可是……”他“可是”了半天也没能“可是”个所以然出来,只颤着声音问道:“你说的那个苏妲己,是我认识的那个苏妲己吗?”

    小狐狸安静地看着他,良久,慢慢地点了点头。

    陆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目光中透着说不出的茫然:“你,你还活着?当年,当年你不是……”

    他忽而有些说不出口。

    小狐狸却看上去比他淡定许多:“当年我确实是死了,死在斩仙飞刀之下,魂飞魄散,生机断绝,毕竟我作孽多端,有此下场也是罪有应得。幸而娘娘为了我寻得生机一线,否则也不可能重新站在你的面前——就是不知你现在听说我还活着,是不是仍然想要杀我了?”

    陆压:“……”

    已知他和后土娘娘有仇,再知他和面前养了许久的小狐狸也有仇,以及他莫名其妙沦落到西方的大仇……乱七八糟的仇恨堆叠在一起,令他的脑子都有些转不过弯来,只觉茫然,很是茫然。

    天地广袤无垠,人与人能够相遇便已是十足的困难,又是怎样的缘法让他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仿佛怀着莫大的仇怨,兜兜转转之间,仿佛人人都有仇。

    他闭眼,又睁开,小狐狸仍然待在原地,并没有消失不见。她保持着同他说“是女娲娘娘派她前来”时的模样,静静地等他接受这个事实。

    良久……他轻声问道:“你是早就知道这一件事,还是后来才回想起来的?”

    是在他的身边时就知道他曾经杀过她,还是在后来,后来慢慢回想起来的?

    令他稍微欣慰了一点的是,小狐狸摇了摇头,缓缓道:“我既然是魂飞魄散,勉强被娘娘救了回来,自然也是前尘尽忘。娘娘封印了我的记忆,大概也是不愿意我再回想起过去。直到前不久记忆松动,我方才回想起前世发生的事情。”

    她望着陆压的神色,又轻轻补充了一句:“放心,我并不恨你。”

    陆压问:“不恨?”

    小狐狸道:“我既已做下了这些滔天的祸事,自然也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会沦落到这样的下场,不是你动手,也会是旁人动手,又何必去怨你?”

    陆压道:“你又何必如此。”

    小狐狸道:“不过是各为天命罢了。”

    陆压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小狐狸体贴地问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他看着她半晌,张了张口,却道:“……你既然并不怨恨我,那你平日里为什么总喜欢咬我?”

    小狐狸:“……”

    她优雅而不失礼貌地眨了眨眼:“也许是出于某种本能吧?”

    陆压道:“不是挟私报复吗?”

    小狐狸理不直气也壮:“又没有咬出事情来!”

    陆压用目光示意她看他手臂上浅浅的,至今没有消散的咬痕。

    小狐狸翻了个白眼,骂骂咧咧地用爪子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怎么会有人跟一只小狐狸计较的啊,小狐狸有什么错,它什么都不知道!”

    陆压道:“可你刚刚才说你是苏妲己。”

    小狐狸道:“苏妲己已经死了!她早就已经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钮钴禄妲己!”

    陆压:“……”

    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背靠在岩壁之上,不知为何,又轻轻地笑了起来,又顺手将小狐狸整只狐狸给捞进了怀里,一手按住了她的爪子,又顺势避开了她张口就要咬的牙齿。

    小狐狸:“?”

    她惊怒地睁大了眼。

    可恶啊,除了娘娘以外,不要什么人都对着她动手动脚啊。

    陆压却浅浅地笑着:“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这样的姿势更加让人习惯……小狐狸,同我说说吧,娘娘派你来到我的身边,是为我而来的吗?”

    第238章

    幽冥地府之地,天色一贯是阴沉沉的。

    后土站在忘川之中的渡船上,望着两岸阴恻恻的灯火,水波在船头前面一圈又一圈地漾开,隐隐约约能够听到忘川河中冤魂怨鬼们带着悲伤与痛苦的哀泣声。它们挣扎在忘川之中,一日又一日,至今也难以解脱。

    或许永远也无法解脱。

    她淡淡地想着,在渡船靠近岸边的时候从船上慢慢地走了下来。

    岸上有人迎上前来,合十双掌,对着她行了一礼,口称“后土娘娘”。

    后土垂首,不怒而威,同样唤了他一声:“地藏王菩萨。”

    后土道:“陆压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妥当,你放心便是。”

    地藏王笑道:“得蒙娘娘出手,也算是这只小金乌的运道不错了。就是不知他被西方两位圣人欺瞒了多年,一朝恢复记忆,还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若是反而因此所误,倒是憾事一件了。”

    后土道:“既是帝俊之子,自然不同常人。”

    地藏王沉思片刻,亦微微点了点头:“虎父无犬子,合该如此。我也好放心将这里的事情转告我佛如来了。”

    听到这一句话后,后土方才微微挑了一下眉头,直视着这位待在幽冥地府多年,却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只日复一日安安静静渡化亡魂的地藏王菩萨。

    “倒是忘了问了,道友多年不问世事,今日又哪里来的兴致,竟忽而想插手其中?”后土问。

    地藏王菩萨微微抬起首来,坚毅的面容上浮现几分悲悯之色:“哪怕是再不愿去看的景象,也终有一日要睁眼去看,若是你我皆不去管,这世间又何来煌煌正道,天理昭昭。”

    后土笑了一下:“天理吗?我并不相信这个。你要换个理由说服我吗?”

    地藏王道:“我在多宝道人身上看到了西方灵山的希望,那位曾经的截教大师兄,通天圣人的大弟子。他并不是心甘情愿来到灵山,可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让他为灵山带来了新的希望。”

    后土道:“多宝道人吗?你确定他带来的是希望而不是毁灭?”

    地藏王虔诚地合十手掌,仿佛在静静地向着上天祈祷:“既是毁灭,亦是新生。”

    后土点了点头:“虽然我并不是十分理解你的追求,但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

    地藏王菩萨无声地笑了一下:“后土娘娘,这世间人人都有自己的执念,哪怕是再无欲无求的人,也会有自己执着的东西。而我心心念念的,也不过是有朝一日可以渡尽这芸芸众生,令世人皆能脱离苦海罢了。”

    后土道:“你渡尽众生,又有何人能够渡你?”

    地藏王道:“我渡尽众生之日,自然也渡化了自己。”

    后土问:“不悔?”

    地藏王摇了摇头,坚定道:“不悔!”

    后土似乎轻轻地叹了一声。

    地藏王菩萨望着她,却是浅浅地一笑,眉目温和极了:“后土娘娘,您也有自己的执念不是吗?若是能有机会,您也希望自己可以实现它吧?”

    后土道:“先说好,本座也算是半个玄门中人,曾经也在紫霄宫中听过道祖讲道,无论你说得如何天花乱坠,我都不会跟你去修佛法的。”

    地藏王菩萨哈哈大笑,眉目愈发舒展,随即又面露感慨之色:“玄门,佛门,又有什么区别呢?若是能渡尽这芸芸众生,无论是什么法子,我都得去尝试一二!或许终有一日,我这个在旁人眼中不过是无稽之谈的执念,也会变成现实。”

    “而这一次,我赌那位多宝道人!”

    后土静静地看了他半会儿,微微颔首:“西方那两位圣人不日就会来到幽冥地府,你们想做什么就趁这段时间去做吧。”

    “话不多说,祝你们成功。”她淡淡地丢下这句话,便欲转身离去。

    在她身后,地藏王菩萨微微合十双掌,又郑重地对着她的背影行了一礼:“也愿娘娘您能早日脱离苦海,从自己的执念中解脱。”

    后土的脚步微微一顿。

    抬起首来,直视着幽冥地府中那轮惨白的幽月。

    她的执念吗?

    后土微微一笑:“承你吉言。”

    后土:“若是我当真能从执念中解脱,幽冥地府之中就永远留给你一个地方,供你对着那些幽魂怨鬼宣讲佛法。这么多年了,忘川河中执迷不悟的魂魄越来越多,实在吵得我头疼。往后要是能够少上一些,正好也给我留个清净之地。”

    “不过我要是真的脱离了这无尽苦海……大概也就不会再一直待在这九幽之地了吧?”她微微一笑,重新踏上渡船离去。

    在她的身后,地藏王菩萨微微仰起首来,同样安安静静地望着头顶的月亮。

    许久之后,他微微闭了闭眼,再一次虔诚地合十双掌。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这是年少轻狂时他许下的承诺,时至今日,他依旧不曾后悔。

    *

    慈航匆匆忙忙地赶回了灵山。

    他本意是担心多宝道人的安危,只是到了灵山才发现,正在他担忧不已的时候,多宝竟优哉游哉地待在八宝功德池边钓鱼!

    慈航:“……”

    这和他想象的画面不一样啊!

    难道不该是凄凄惨惨戚戚,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吗?你怎么在这里高高兴兴地钓鱼啊?

    他一屁股坐到了多宝身旁,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试图用眼神逼迫他开口解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多宝淡定地垂钓着。

    不同于他师尊学着姜子牙在那里搞什么“愿者上钩”,鱼是一条都没有钓上来,只钓到了他们二师伯,他倒是老老实实地在鱼钩上挂上了鱼饵,将长长的丝线往八景功德池一抛,然后就坐在那里,雷打不动,稳如泰山,一副钓鱼高手的模样。

    水面上偶尔冒出几个咕隆咕隆的水泡,仿佛有鱼儿在下面轻轻地试探着,却带着几分警惕之色,至今也没有下定决心咬钩。

    多宝道:“回来了啊?悟空那边的事情解决了?”

    慈航:“……”

    你没长眼睛吗?我那么大一个活人坐在你身边诶!

    他气鼓鼓地瞪了一眼多宝。

    后者依然在淡定地钓鱼,没有抬头看他,只轻轻地叹了一声:“怎么,有人给你气受了?需要师兄给你找场子吗?不过这九九八十一难我都安排得差不多了,各方面也都打过招呼了,总不会还有人不长眼吧?”

    慈航:“……”

    他又沉默了半晌,方才勉强开口道:“……没有,我没有遇到什么麻烦,虽然西游那一行人确实很麻烦,时不时地就要出点小状况,但总的来说还是容易解决的。”

    多宝微微颔首:“如此便好。”

    “我说呢,我都安排得差不多了,按理来说是不会出什么幺蛾子的。”他继续头也不抬地钓鱼,“你没事就好。”

    这不该是他的台词吗?

    慈航陷入了深沉的思考。

    他望着多宝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灵山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又在里面插手了多少?

    多宝平静道:“不过是一点小麻烦,算不上什么大事。”

    慈航问:“整个灵山都为此动荡不已,两位圣人皆为之震怒,这也算是小麻烦?”

    多宝道:“只要是我可以解决的事情,那就算不上什么大麻烦。要是你现在无所事事,可以在悟空下一次找你求援前,陪我在这里吃一条烤鱼。”

    慈航:“……靠之!”

    多宝终于瞥了他一眼,谆谆教诲道:“小孩子不要说脏话。”

    慈航翻了个白眼:“哪里来的小孩子?我也是修行了好几个元会的人好不好?”

    多宝道:“我刚刚出生就被我师尊捡回去了。”

    慈航面无表情:“自然是比不得师兄你了。”

    多宝道:“好吧,既然你不喜欢小孩子这个称呼,那就换成‘好好的小姑娘不要说脏话’吧。”

    慈航:“师兄你是想同我在此做过一场吗?!”

    多宝道:“你打不过我。”

    慈航:“……”

    慈航:“…………”

    靠啊!

    多宝含笑道:“师弟啊,你以前就打不过我,为什么觉得现在就能打过我了呢?还是不要想东想西了,好吧?”

    慈航捂着自己的胸口,神色中仿佛带着几分幽怨,他盯着多宝看了许久,方才幽幽地开口道:“西方那两位,打算对悟空动手了。”

    多宝叹道:“还是动手了啊……是单单针对悟空,还是针对西游那一行人?”

    慈航想了想,道:“目前看来,是在单独针对悟空。”

    多宝点了点头:“以后就不一定了是吧?好的,为兄明白了,会做好准备的。你有空也通知一下我们二师伯——他大概是在我师尊身边吧。”

    闻言,慈航莫名地心梗了一下。

    但仔细想想,好吧,这两位大佬应该是在一起的,虽然想想都觉得是一场孽缘……

    他摇了摇脑袋,迅速地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甩了出去,只道:“……你在灵山上……这段时间没有遇到什么事情吧?”

    多宝淡淡地一笑:“师弟是在担心我吗?”

    慈航道:“……是小师叔在担心你吧?他还在等你平平安安地回去呢,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作死啊。”

    多宝道:“放心好了,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灵山上的事情,同我并无什么关系。”

    慈航面露怀疑之色:“真的吗?”

    多宝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假的。”

    慈航:“……”

    慈航:“???”

    多宝笑了一下,转过头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师弟啊……不要再想方设法试探我了,你看,你都猜不出来我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就不要去尝试这种无聊的事情了。”

    慈航:“我还要对小师叔负责啊!我答应了他要把你平平安安地带回去的!”

    多宝含笑道:“胡说,我师尊才不会跟你说这个。”

    慈航:“……你就那么肯定?”

    多宝轻声道:“那可是我的师尊啊,我又怎么会不知道他呢。”

    “不过你放心便是,无论如何,我都会平平安安地回到我师尊身边的,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都会好好珍惜我这一身的性命。”多宝道,“只盼到时候,师弟你莫要阻拦我便是。”

    慈航:“……”

    他默默地坐了下来,望着那幽静的湖水,不知为何又轻轻地叹了一声。

    “你就那么想回去吗?”

    多宝道:“当然。”

    慈航问:“哪怕不惜一切?”

    多宝含笑道:“哪怕不惜一切。”

    慈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方道:“那我只盼着那一日,你我并不是敌人吧。”

    多宝无声地笑了一下,却只淡淡道:“但愿如此。”

    多宝道:“毕竟师弟你,确实打不过我啊。”

    慈航:“……”

    这话题怎么还没完没了啊!!

    我是打不过你,但是我!还!有!师!尊!啊!

    多宝却只淡淡地笑着,心想:未来的事情,又有谁知道呢?说不定连写这本书的作者,自己都没有编好下面的剧情啊。

    第239章

    慈航到底没有吃上那条烤鱼。

    也不知是取经人那边又出了什么事情,他又匆匆忙忙地站起身离开了。只留下多宝一人,依然专心致志地坐在原地钓鱼。

    微风拂过,八宝功德池中碧波轻漾,几支斜伸出来的粉白荷花相互依偎着摇曳。一只蜻蜓在水面上轻轻一点,刹那间漾开一圈又一圈浅浅的涟漪。在那根鱼竿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游动,徘徊不去,宛如一团墨色的阴影。

    多宝眉目不动,静若幽潭,仍然端坐在原地,任凭那团墨色的阴影靠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几乎能瞧见它庞大的身躯,足以在下一刻将多宝整个人吞吃入腹!

    顷刻间,它跃出了水面!

    庞大的身躯宛如一座逶迤的山峦,以一种山川倾覆之势朝着多宝袭了过来!

    多宝却连眼帘都未掀一下,执着钓竿的手随意地拽了一下手中的丝线,丝线飞快地从他掌心中滑走,紧紧绷成了一条弯曲的弧线,竟是稳稳地拽住了那条朝着他迎面扑来的大鱼。

    大鱼吃痛地发出了一声吼叫!连带着整个八宝功德池都在隐隐地震动,水波不安地晃动着,仿佛一碗将要满溢出来的月光。

    多宝微微抬首,望着这一幕,左手抬起些许,做了一个往下压的手势。

    仿佛一个无形的命令随着他的动作被下达。霎时间,风波止息!八宝功德池中无穷无尽,几乎下一刻便要倾覆而出的池水,都被他这一个动作给强压了下去,被迫重新落入了功德池中。

    他则慢慢地收回了手,仍然持着那根钓竿,语气徐徐地唤着那条大鱼的名字:

    “乌云仙。”

    多宝道:“你不认得我了吗?”

    大鱼,哦,不对,是截教通天圣人座下,除四位亲传弟子以外,随侍七仙之首的乌云仙。他原本还在奋力地同那根缠绕住他全身的鱼线抗争,闻言却忽而抬起头来,茫然地望向了眼前之人。

    多宝静静地看着他,微微松开手,放松了几分力道。

    乌云仙并没有动。

    半晌,他轻轻地,带着几分犹豫地询问道:“……多宝师兄?”

    多宝道:“是时候了,跟我走吧。”

    乌云仙道:“师尊……”

    多宝很有耐心,对着他点了点头,肯定道:“对,是师尊吩咐我要带你一道回去的,他希望我们可以一起回去。”

    “跟我走吧。”他重复道,“我们一起,回碧游宫。”

    乌云仙没有再挣扎,慢慢的,他那庞大的仿佛占据了一整个八宝功德池的身躯开始渐渐缩小,越变越小,越变越小,直至彻底变成了一尾小小的,可以被人揣在兜里带着的墨色小鱼。

    多宝伸出了手,从轻轻垂落的鱼线中接住了那尾小小的墨色小鱼,悄无声息地将他藏到了衣袖之中。

    ——昔日在封神大劫中被准提圣人打败,后被水火童子用六根清净竹吊往西方八宝功德池中的乌云仙,终于也被他找到了。

    接下来,他又该做些什么呢?

    多宝微微抬起首来,望着西方灵山上那高高耸立着的佛塔,淡淡地笑了起来。

    *

    陆压静静地坐在原地,靠在岩壁之上,就着幽冥地府上方那轮惨白的明月,听着小狐狸絮絮的轻语声。

    她将她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陆压,包括“女娲娘娘一直在找你,不仅仅是娘娘,妖皇陛下也曾费尽心血,屡次借助河图洛书推演命数,想要找寻到你的下落。但不知为何,天机始终混沌不清,他们怎么也找不到你消失在何处。”

    陆压安静地听着,手掌虚虚地放在膝盖上,手指略微弯曲,仿佛想要伸手握住什么东西,却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它们在指缝之中一一流逝。

    小狐狸道:“他们都以为你已经死了,就同你那九个兄长们一样,但妖皇陛下并不相信这个事实。他虽然查不出你的下落,但能够感知到冥冥之中你仍有一线生机尚存,所以他始终都没有放弃寻找你的下落,一直到最后一次巫妖大战的爆发。”

    “那时候的我们并不知道这就是两族之间命定的最后一战,但陛下毕竟是陛下,他修为高深,距离圣人之境只差一线,因而在那一刻他忽而洞悉了天道之意——他将在这最后一战中死去,以此偿还妖族在天道那里欠下的种种因果。”

    小狐狸面容严肃。

    陆压缄默不语,却控制不住地攥紧了自己的手掌,鼻尖几乎能够嗅到迎面而来的属于战场杀戮的血腥气息,心中仿佛有什么情绪翻滚不息,令他片刻也不得安宁。

    那是极致的悲伤,无能为力的怅然,永远也无法挽回过去的悔恨,以及……对那冥冥之中主宰一切的天道的怒火。

    “……妖皇陛下最后一次为你进行了推演,仍然同先前一样,没有得到任何结果。他没有办法,最终选择将这件事托付给了女娲娘娘,由她庇护妖族最后的余脉……以及,尽可能地继续寻找你的下落。”

    小狐狸道:“他最终陨落在那场大劫之中,一如他冥冥之中的预感。”

    “巫妖两族在多年的争斗之中对洪荒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这代表着无尽的孽力与因果,双方都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巫族十二祖巫之中唯有后土娘娘活了下来,而妖族的两位妖皇,帝俊陛下与太一陛下,以及妖族的大圣们,几乎都死在了这场劫数之中。”

    陆压轻声开口。

    他几乎听不出那是他自己的声音:“当年十日之乱,导致洪荒生灵涂炭,这份因果……是否也算在了妖族头上。”

    小狐狸静静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眼里倒映着他的身影,令人忽而生出一种被全心全意注视着的感觉。

    许久,她轻轻点了点头,简洁至极地回答道:“是。”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却仿佛带着无穷无尽的力量,顷刻间击碎了陆压身上所有的屏障。他面上的神情似哭似笑,宛如悲伤到了极致,偏偏无法哭出声来,又像是带着无穷无尽的悔恨,却永远无法改变早已发生的过去。

    他永远也无法回到那个时候,阻止他和他的几位兄长们离开汤谷,也永远无法出现在帝俊的面前,告诉他的父亲他仍然还活着,自然更不可能站在巫妖两族的战场之中,勇敢地承担本该由他自己亲自承担的罪责。

    或许并不单单是十日之乱导致了妖族欠下的无边孽果,但无论如何,他也确实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责。

    只是这罪责并没有报复在他本人身上,而是报复在了他的至亲身上。

    又或许他确实也得到了报应,在所有人都死去的今日,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独自苟活于世。

    而在此之外,更令陆压无法接受的事实是——

    小狐狸问:“你知道是谁掩盖了天机,将你藏在西方灵山上的吗?”

    这个答案又何必去想呢?

    陆压张了张口,带着几分苦涩的笑意,以及愈发浓烈的,在胸膛之中熊熊燃烧着的仇恨,从唇齿之中蹦出了两个名字:“接引!准提!”

    是了,除了这两位圣人,谁还能将天机掩盖到这个地步,令妖皇帝俊和女娲娘娘都无法查出他的下落呢?

    他甚至还在茫然无知的情况下,认了接引做师尊!这和认贼作父有什么区别?!

    小狐狸歪了歪头,眼底似乎带着几分迷惑之色,又在转瞬之间恢复了清明。

    她轻声道:“可即便是这两位圣人联手,也未必能够挡住娘娘的探查。”

    陆压亦缓缓道:“在他们之外,自然还有旁人。”

    他们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说出这个名字,只于沉默中彼此对坐。

    幽冥地府上空那轮惨白的月亮静静地落在一人一狐的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拖得漫长,宛如一个尘封许久的故事。

    陆压的目光落在面前这只小狐狸身上,又或者说,并不是小狐狸,而是那位曾经祸乱了商朝江山,蛊惑了帝辛的九尾狐苏妲己,他记得他将斩仙飞刀借给了姜子牙,也记得他曾亲眼目睹过她的死亡。

    他终于明白了他之前在她身上发现的那种隐隐约约的熟悉感是怎么一回事,却忽而沉默到说不出半个字来。

    之前失去记忆的他……到底做过些什么啊?

    愈发深重的痛苦随着逐渐复苏的记忆一点点漫上心头,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脑袋,令他头疼到几乎无法思考。

    他猛地往后倒去,仿佛全身脱力般靠在那岩壁之上,喃喃道:“苏妲己……”

    “你当真不恨我吗?”陆压问。

    她安安静静地望着他,轻声道:“我已经咬过你了。”

    陆压莫名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只缓缓地闭上了眼:“让我再静一静吧,再静一静,我就会接受这个事实的……”

    过去出于无知犯下的罪愆也罢,失去记忆时所做出的种种错事也罢……

    无论如何痛苦,他都会尝试着接受这个事实,然后……让那些人付出他们早该付出的代价!

    第240章

    絮絮的绯色花瓣轻舞着落下。

    不知飞往了哪一处,又是落在何人的梦境之中。

    通天渐渐地闭上了眼,带着几分涌上心头的倦意,倚靠在一旁的窗扉旁。风送来了缠绵悱恻的落花,拂过他眉梢眼角,宛如用胭脂洇染的一点残红。

    又轻轻地,悄无声息地栖息在他的发间,仿佛一只翩翩欲飞的蝴蝶,令旁人不忍惊动,唯恐它忽而振翅飞走。

    元始微微侧过首来,静静地凝望在窗边熟睡着的,眉睫轻轻颤动的红衣圣人。良好的视力足以让他数清他弟弟微颤的睫毛,这个发现不知为何令他从心底感到愉悦。

    那些缺失了许久的,求而不得的,辗转反侧深夜难眠的……某种东西,终于回到了他的身旁。

    从此再也不会有离别。

    他垂下首,望着手中的桃花剑在无穷无尽的淬炼之中渐渐绽放出别样的光彩,剑身上氤氲着琉璃般晶莹剔透的绯色,那绯色愈发的完美,融入了长剑的每一处,令那缠绕在剑身上的桃花也为之所动,无声地绽放开来。

    桃花灼灼,剑光无垢。

    这果真是一柄极美的剑。元始定定地看着它,心里却道:却仍然不及他的弟弟。

    他随手将剑放下,任凭它重新沉入烈火之中,继续在烈火熊熊之中慢慢生长,自己则慢慢地走到了通天身旁,凝视着圣人安静睡去时的模样。半晌,他将自己身上的衣袍解下,又轻轻地披在了通天的身上。

    窗外吹拂而来的风带着微微的凉意,青年撑着下颌,歪着头睡去,眉目轻轻舒展开来,唇边带着浅浅的明亮纯粹的笑意,仿佛陷入了一场安宁的梦境之中。

    他睡着的样子很乖巧,也很听话,没有平日里同他胡闹时那样张牙舞爪的样子。不过张牙舞爪的弟弟也很可爱,所以这丝毫不是什么问题,反正他都是喜欢的。

    元始在心底想着,又轻轻抬起手来,无声地抚摸着他头顶的发。

    雪白的衣袍披在沉睡着的通天身上,似乎稍微长了那么一点,一直垂到了地上。仿佛无声无息间,天上忽而下起了皑皑的雪,大地银装素裹,其中的人身上也落了一层浅浅的积雪,将他整个人簇拥在其中。

    他却浑然不知,仍然静静地望着天上的落雪,眼底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又在某一刻笑着回过头来,牵起了他的手,甜甜地唤他“哥哥”。

    接下来就是:“哥哥陪我出去玩吧?”

    “你看外面的雪那么好看,不要老是待在玉虚宫里不动啊哥哥,这样人会慢慢生锈的。”一本正经地对着他胡说八道,“我种下去的梅花今年也该开花了吧,是很珍贵的绿梅呢,不知道哥哥你喜不喜欢?”

    那时候的他是怎么回答的?

    是“不要在玉虚宫里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还是“天天总想着出去玩,老师交代你的课业你做完了吗?”

    仔细回想过去,那个时候的他果然还是太严苛了吧,明明很喜欢他的弟弟,也很喜欢他种在玉虚宫里的绿梅,却总是肃着一张面容,把他弟弟从头管到尾,这个不许做,那个也不许做。

    通天被他训了一顿,整个人仿佛都有点恹恹的,惹得他不由有些紧张,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得有些过分。

    他会生气吗?会觉得他烦人吗?要是他觉得他十分讨厌,那他……

    思绪还没有散尽,衣袖就被轻轻地扯了一下。

    元始顿了一顿,下意识地低头望去,却只对上通天笑盈盈的面容,他好像转瞬之间就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都抛之脑后,愈挫愈勇,永不言败,坚持不懈,持之以恒地扯着他的袖子撒娇。

    “哥哥?哥哥!”

    “陪我出去看雪吗!”通天眨巴着眼睛。

    元始:“……”

    他似乎无言了许久,终于在他弟弟满怀期待的目光之中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牵着他的手一道出去,做一切荒谬的,他本来不该答应去做的事情,比如在大雪纷纷扬扬落下的时候,踏出温暖的室内,同身旁的人一道去看雪。

    雪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呢?元始百思不得其解。

    外面的世界到底有什么好玩的?元始陷入了深沉的思考。

    可当他牵着他弟弟的手,真的漫步在廊道之中,望着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的时候,他好像真的感受到了那一片雪白的天地间苍茫无垠的浩瀚之美。

    世界那么大,却又那么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永远陪伴在彼此的身旁。

    于是元始又想起了某一个寂静的同样落着雪的长夜,月亮落在屋檐上,云朵藏在树梢里,而他低下头去,轻轻吻过身下之人微微颤动的眉睫。

    每一下动作都极尽温柔。

    那人却控制不住地抓紧了他的手,声音隐隐发颤,带着说不出的茫然与无助,断断续续地唤他:“哥……哥哥。”

    眼尾殷红,唇被死死咬住。

    他心疼极了,反反复复地哄着他,直到他弟弟终于对此渐渐习惯,依赖地在他耳旁轻轻呵气,呼出的白气散在微微泛着凉意的空气之中,望着他的眼眸明亮得像是闪闪发亮的星星。目光触碰,缠绵悱恻,宛如一场可望而不可及的长梦。

    “……元始。”

    他轻声回应着他,又低首吻上了他弟弟的唇,安安静静的,以交颈相缠的姿态,从此再不分彼此。

    他有多么喜欢他的弟弟呢?

    元始想。

    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开始喜欢,一直喜欢到现在,那便是用尽了自己的一生吧?

    而这世间最幸运的事情就是,通天同样也喜欢他,他们没有误会,没有错过,在彼此最为美好的年华相遇,在那之前再也没有旁人,在那之后也再也不会有后来者。

    前不久古人,后不见来者。

    他们一直都是彼此的独一无二。

    多好啊。

    天尊闭了闭眼眸,微微俯下身去,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涩然与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去吻那个在他面前浅眠着的红衣圣人的眼眸。对方似有所感,眉睫微不可察地颤动着,仿佛随时都会睁开那双惊心动魄的眼眸,无声地同他对视。

    会被笑话的吧?

    这样趁着对方睡熟,偷偷去亲他眼睛的行为。

    可他又仿佛带着几分期待,期待着他睁开眼来,便能轻而易举地瞧见这一幕。瞧见他的兄长正低眸垂首望着他,眼底皆是呼之欲出的温柔。

    这样他就会知道他确实很喜欢,很喜欢他,也是真心实意地期盼着终有一日……他们可以和好如初。

    “师尊……”远远的,广成子不期然踏入屋内,将要出口的话语却被吞没在喉咙之中,再也吐不出半个字来。

    他微微抬首,便见在那株桃花树下的窗扉之前,天尊静静地坐在他弟弟的身旁,轻轻抚摸着沉睡着的圣人垂落下来的乌发,他的动作是那么温柔,又透着说不出来的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动了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那一刻他仿佛低下头来,轻轻吻上了那人轻轻颤动的眉睫,姿态虔诚又笃定。

    天光落在他们两人之间,絮絮的绯色花瓣飞舞,多像是这缥缈无垠的尘世之间,再也求而不得的一场梦境。

    广成子莫名停住了脚步,静静地望着这一幕,心底说不出是叹息还是怅然。倘若没有那一场封神大劫……他的师尊和小师叔,确实是整个洪荒都十分难得的一对神仙眷侣吧?

    他们之间那么好,好到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

    无论是阐教的弟子亦或是截教的弟子,都本该是圣人生命里的过客,等到他们一个个都出师离开,最后陪伴在圣人身旁的,终究只会是他们相依相伴了一生的道侣。

    这才是原来属于他们的人生轨迹啊,永远这样相依相伴,甜甜蜜蜜,没有争吵,没有仇恨……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彼此之间隔着一条永远也跨不过去的鸿沟。

    哪怕小师叔再怎么装得若无其事,哪怕他们师尊也是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但他们心底也许自始至终都是那么心知肚明——离别终将到来。

    不是虚无缥缈的揣测,而是命中注定的未来。

    命运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呢?

    就像是那个截教的三代弟子闻仲一样,他一心一意忠君爱国,哪怕是发觉纣王突然跟下了降头似的越来越昏庸无能,一点也不像是刚刚登基时的那个寿王子受,却仍然没有放弃去拯救这个岌岌可危的王朝,屡次阻挡西岐的进攻,导致不少人恨得闻仲牙痒痒。

    西岐的正义之师无法前进,到底哪一天才能推翻商朝建立周朝啊?封神量劫无法推进,到底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完成红尘杀劫,从此拍拍屁股远离红尘是非继续去当他们逍遥自在的神仙啊?

    阐教这边的人都很烦闻仲。

    后来他们终于把他堵在了绝龙岭。

    那个一生都在辅佐商朝,一直辅佐了商朝三代君主的忠心大臣听到此地便是绝龙岭,终于变了神色,大呼一声完了,我师尊金灵圣母同我说过,我此生不能逢“绝”字,若是逢了“绝”字,我便要死在这里啊。

    但他还是勇敢地和他们作战,最后勇敢地死在了绝龙岭中,一如命运中所言的一样。

    听到这个消息的广成子大概也松了一口气吧,封神大劫终于可以继续顺顺利利地继续下去了,可在那一刻他的心底是否也掠过了那么一丝寒意,想着,原来这就是命运啊。

    命运来到的时候,谁也躲不开,逃不掉。

    封神大劫明面上看是他们阐教弟子在渡劫,可这劫数渡到最后,猛然回头看去,这分明是那些截教弟子们的劫数啊。截教几乎在这次劫数中烟消云散,只剩下了小猫两三只,他们师尊和小师叔也大打出手,恩断义绝,几乎是老死不相往来。

    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吗?是谁安排了三清兄弟阋墙的一幕呢?

    他不由自主地仰起头来,望着头顶湛蓝的天穹,心底却如当日得知闻仲的死讯时一样,莫名其妙地泛起了一丝寒意。他们修行之人,一生都在汲汲于天道,可追寻天道之人,为何也依旧逃不出他们的命数呢?

    “广成子。”

    元始淡淡地唤着他的弟子。

    后者终于回过神来,低下头去,对着他师尊行了一礼,迅速地把需要汇报的事情告诉了天尊:“接引圣人与准提圣人……”

    元始点了点头,简洁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广成子:“……”

    广成子便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默默地下去了。

    元始仍然静静地坐在原地,听着桃花剑在铸剑炉里生长的声音,听着漫天的桃花花瓣翩然飞舞的声音,也听着身后之人浅浅的,熟悉至极的呼吸声。

    那人唤着他:“哥哥。”

    他牵上了他的手,同他十指相扣,歪歪头,看着他一动不动的模样,又伸出另一只手来,在他面前晃了一晃:“元始?”

    天尊似乎终于回过神来,下意识抓住了他弟弟胡闹的手,又转过身去,定定地凝望着他。

    圣人身上还披着他的衣袍,眼底还带着几分刚刚睡醒时的迷蒙神色,却已然朝着他浅浅地笑了起来,眉眼盈盈,动人心魄,像是晨曦初露,每一寸空气都显得清新而美好。

    他也是那么的美好又明亮,被他仔仔细细地藏在心上,一刻也不肯放下。

    元始轻声问:“醒了?”

    通天点了点头。

    元始又问:“睡得可还好?”

    通天点头又摇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在梦里的时候,好像有人在外面静静地看着我呢?可我想来想去也没有别人啊,那就是哥哥你在看我吗?”

    元始静默了许久,缓缓点了点头。

    通天问:“哥哥在看什么?”

    元始不语,半晌,又轻轻地将他拥入了怀中:“没有什么……我只是在想我们以前发生的事情……”

    通天在他怀里仰起头看他:“是美好的事情吗?”

    元始嗯了一声:“是很美好的事情。”

    他牵紧了他弟弟的手,拉着他一道站起身来,良久,又对着他浅浅一笑:“走吧,陪你一起去九幽地府,接引和准提两个大概已经到了。”

    通天静静地望着他,亦弯眸盈盈一笑:“好啊,哥哥陪我一起去。”

    ——“哥哥陪我一起去玩吗?”

    ——“不要。”

    ——“哥哥陪我一起去嘛!”

    ——“……”

    ——“不说话是答应了的意思吗?”

    ——“……好,陪你一起去。”

    多好啊,这么多年过去,到头来,你还是陪着我一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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