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两日已过,如今到了深夜的三更时分。
沈府的守卫们都已经连续值守了好几天。
虽然他们也会互相交替轮班,极力保持着警觉,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打哈欠声还是不时地从他们嘴里发出。
在四周尽是宁静的氛围下,突然传来了一串连绵不断的慌乱脚步声。
期间还伴随着尖锐急促的呼喊声,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嘈杂而狂乱的音符,瞬间打破了沈府此时的静谧。
披头散发,满目狼藉的倚云从屋内冲了出来,她手足无措,急促的呼吸像是被紧紧擒住一般。
甚至没有顾及自己的形象,穿着单薄的衣裳,连鞋子也未及穿上,赤着脚跑到府外。
倚云直接慌乱地跪在其中一名侍卫的面前,她的眼中含着泪水,哀求着那个人,声音颤抖着。
“我家大人,我家大人生病了,已经不省人事,你们谁去叫大夫来,救救大人……”
她的焦急和担忧在眉间凝结,任谁看到也不会觉得此事有假。
那个侍卫被吓了一跳,急忙上前伸出手扶住倚云。
他的脸上涌现出一抹犹豫不决的神色,和另外一名侍卫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侍卫试图安抚倚云,同时了解一下情况。
“姑娘别急,沈大人怎会突然生病,我这便去通传皇上。”
然而倚云的哭声却愈发剧烈,她的泪水如涓涓细流般滑落,沾湿了衣袖和发丝,眼中满是无助和绝望,
“求求你们,大人等不及了,你们……你们快去叫大夫来,等皇上来就晚了。”
其中一个侍卫顿了顿,他快步走到沈端砚的住处,远远隔着窗户瞥了一眼。
床上那人脸色异常,带着一丝不正常的红润,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水,双目紧闭,已然是失去了意识。
侍卫看到这一幕,心中已经信了大半,面容凝重起来。
他回想着先前陛下对这人的看重,咬了咬牙,回过头对倚云道。
“我这就去喊医师来,你且照料好沈大人。”
在倚云断断续续的哭声中,一众侍卫的兵荒马乱下,拎着小药箱一身凌乱的医师终于赶来了。
他像是被侍卫中途随便提溜出来的,还没搞清楚情况,尚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
医师步履匆匆地踏进沈端砚的房间,又迅速走到床边,伸出手给他把脉。
医师皱着眉头,一会儿又松开,脸上神情莫测,把门外的倚云和侍从看得一惊一乍,提心吊胆。
某位侍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大夫,沈大人的病情如何,需不需要开点药来。”
医师将手从沈端砚的脉搏上拿下来,思考片刻后方道。
“约莫是这些天受了寒症,本是不严重的病。”
一听这话,侍卫便稍稍放了心。
要是沈端砚在他们的看护下出了什么差错,陛下恐怕会大发雷霆,他们这条小命也别想要了。
但还没得侍卫完全放松,医师紧接着补了下一句。
“只是这位公子原先身子似是不好,小病也很是麻烦一些。”
“我需得回医馆取药,先暂时将他的病情缓和下来,剩下就需要好生养着。”
倚云听闻这话,两手捂着嘴暗自啜泣着,她颤抖着身子,仿佛连站立都有些困难。
被倚云这番情绪感染着,侍卫也不自觉的担忧惶恐起来,一时间也来不及过多思考,忙对医师说。
“那我先随大夫您一同回医馆。”
医师微微颔首,他们两人很快离了府门。
只是在那名侍卫看不到的地方,他悄然将手中一个不知为何的东西塞入了袖子,动作流利,不留痕迹。
完全不似一个普通的医师。
就在他们两人脚步匆匆,朝着京城角落某一个小医馆走去的时候,大路上恰好一辆外表不起眼的马车与他们擦肩而过。
轻轻的风吹起了车帘,随着车帘摇摆,楚渊的容颜在其中一闪而过。
他目光微微掀起,瞥向那个方向,眼神平静,又漠不关心的收回了视线。
早在沈端砚生病的那刻起,侍卫在唤来医师的同时也没忘记通知楚渊。
那侍卫前来传话的时候语焉不详,只说沈端砚病了,却说不出为何病,严不严重。
楚渊几乎是立刻便从长乐殿往这里赶来,毫不耽搁。
常乐正在前面催促着马夫再快一些。
楚渊刚到沈府门前,就大步朝屋内走着,步伐显得有些急促。
众侍卫紧随其后,有些气喘吁吁,不时向他解释着先前的事情。
待到侍卫说到他临时请来一个医师时,楚渊眉头轻皱,随即又舒展开。
“让他不必来了,朕随身带了太医。”
“遵命。”
侍卫忙应道。
等楚渊走到屋内,太医也随即走进来。
太医刚将手指覆上沈端砚的脉搏,却是脸色微变,这病远远没有先前那个医师嘴里说的轻巧。
这次沈端砚的病来势汹汹,一下子就将他本就底子虚弱的身子拖累下来。
以他这样的体质,每次生病都可以说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更何况……
太医犹豫了片刻,低声对楚渊道。
“沈大人这病,有些不寻常。”
听到这话,楚渊才将自己放在沈端砚身上的视线挪开,眯起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绪问道。
“有何不寻常?”
太医的胡须抖了抖,垂着手恭谨道。
“这病像是长时间淋雨所致,许是,许是大人在外边站了久了些。”
太医话说得委婉,但话中意思却是沈端砚故意在外面淋雨,生了这场病。
楚渊缓缓抬起眼睑,脸色骤然阴翳下来,嘴角阴晴不定的笑容令人不寒而栗。
他伸出手,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尚处于昏迷状态的沈端砚脸颊。
随后他闭上眼,竭力将心中的恼怒兼痛楚压下去。
楚渊的口吻冷漠,却透露着淡淡的压抑。
“治好他。”
楚渊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头也不回的对太医扔下一句话。
太医忙道:“是。”
说完,楚渊便不再停留,只是在走到门边的时候,他的身形顿了一下,又侧过头看向床上安静躺着的沈端砚。
长久的沉默过后,楚渊竟又转身回来了。
他挑了一个距离床边很近的椅子前坐下,侧过脸对常生道。
“将长乐殿中的奏折带到这里。”
常生应道:“嗻。”
之后的几日,楚渊几乎每天守在沈端砚身边,寸步不离。
朝中的政事他都在沈府处理,早朝也一致往后推迟。
他天天待在沈府不动,倒是快把倚云给气了个半死。
在楚渊的紧盯下,她此时压根寻不到合适的时机和沈端砚独处。
倚云不仅想去看看自家大人的病情怎么样了,同时更关键的是她想交代一下事情进展是否顺利。
时间拉回到两日前,沈端砚同倚云商量的那时候。
几日前沈景铄的第一封信到手时,他们便想将回信寄出去,送到边疆那里。
最终沈端砚决定装病,趁着混乱,防守松懈之际,暗中将消息传出去。
只是这事一出,楚渊势必会赶回来。
这病要装,但又不能过于生硬,被一眼看出是伪装的。
于是故意用冷水冲澡,生生将自己冻病便是沈端砚的选择。
倚云一点也不希望自家大人再生病,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即使是再小的病落到沈端砚身上也不知道会是怎么样的结果。
但她阻拦不下,沈端砚心意已决。
于是在今日,那名医师前来看病之际,倚云便将传信的纸条悄然送给了他。
沈端砚虽无法亲手写字,可他毕竟是识字的,将书中的字一个个剪下来,拼贴成书信并不是难事,只是麻烦了些。
信中,沈端砚向兄长报了平安,避重就轻带过了楚渊这些天对他的举止,只说自己的确被送回了沈府。
他尽量用玩笑的口吻说着在府中过得有多舒服,可比宫中的日子好多了。
在信的末尾,沈端砚还是没忍住表露出了自己浓浓的焦心,一字一句写满了对沈景铄的担忧。
后来沈端砚当真生病后,在他沉睡的间隙,那名医师匆匆甩掉侍从,一转身进了某个不起眼的民间宅子。
被楚渊遣散的沈家仆从全然都在这里暂住着。
医师放下药箱,随手将自己伪装的胡须摘下。
他的模样俨然是沈家的那位老管家。
老管家将袖口中的信纸展开,只是读了两行便满眼热泪。
他们沈家曾经笔法精妙的小公子,如今却只能用这样的方式书写着信件。
老管家抖着手重新誊写了一遍那封信,随即扣上信封。
从京城的信件寄到边疆,即使用最快的速度也至少需要数日功夫。
他们没有更多的时间用来浪费。
老管家将信交给另一个沈家的下人手中,让他务必将这封信寄出去。
三两天,平日里也并不觉着漫长。
只是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每一秒发生的事情都太过紧凑,死亡和鲜血在这里也变得寻常无比。
一封小小的信件与冰冷的刀光剑影相比,太过脆弱。
而身影倒下的速度也超过了信件寄来的速度。
第42章
近来沈府内的气氛有些微妙。
自从沈端砚醒来那日起,府内的守卫暗中增加了不少,其中不乏有身手不凡的锦衣卫。
他们严密把守着大门,戒备森严的模样看起来不全是为了防止沈端砚离府。
反而更像是为了让外人不要进入,又或者说是某种保护。
如果说之前倚云还能偶尔从他们口中打探一些外边的消息,现在可以说完全没可能了。
尤其是关于沈景铄的消息。
侍卫们嘴很严,根本撬不出来哪怕是一丝传言。
也因此,虽说沈端砚的信件已经寄了出去,但倚云压根无法从老管家那里得知具体的情况。
自己人出不去,外面人进不来,陷入了僵持的局面。
而沈端砚和楚渊之间的关系也开始变得有些怪异。
只要沈端砚白日处于清醒的时刻,楚渊便几乎不会到沈府来。
反而每个夜晚,所有人都开始休憩的时候,楚渊会默默来到他的床边。
他来了也不会叫醒沈端砚,而是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注视着。
已经睡着了的沈端砚当然不知道这件事,但是裴肆之很清楚。
【小零,我之前交代给你的事情安排好了吗,缺什么道具就用积分兑换,不用心疼钱:)】
【已经准备就绪,人也已经藏好了嘿嘿,保证不会影响宿主大人的计划!】
【很好,估计再等一段时间这个世界的任务就能完成了】
裴肆之弯起唇角,笑意盈盈。
心中大致有了底之后,裴肆之便开始大胆飙戏了。
于是在第二天,楚渊再次一如往常进入沈府。
他刚一推开门,却看到了坐在桌前,神色平静的沈端砚。
楚渊推门的手顿了顿,但很快就恢复正常,反手将大门轻轻掩上。
他携着一身外头的寒气,一眼便知是匆忙赶过来的。
楚渊毫不在意的整了整衣袖,抬眸望向沈端砚。
“怎还未就寝?”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丝毫不觉得自己半夜来访有多么不妥,也不打算解释的样子。
“陛下何日将我兄长的信件还给我?”
沈端砚没有回答楚渊的问题,带着怒气反问道。
一提到沈景铄,楚渊眸底竟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慌乱,又很快被强行压下去。
他说出的口吻倒是和平时一般,瞧不出什么异样。
“倘若爱卿足够听话,朕自然会物归原主。”
楚渊敛下眼中的情绪,向前走了两步,坐到书桌的另一端,恰好与沈端砚四目相对。
沈端砚脸色隐隐青白,他咬紧牙关,对楚渊的厌恶简直是到了极点。
这几日来,他心中总是有一种很不妙的预感。
就好像有什么不可估量的坏事将要发生,且这种预感在他内心里愈演愈烈,让沈端砚心慌意乱至极。
他看不到兄长的信件,自己托老管家寄去的也杳无音信。
这般信息不通,也无从了解当下边疆和靖王叛乱的具体情况。
沈端砚简直怕极了,怕刀剑无眼,怕血溅沙场,更怕兄长从此回不来。
“告诉我,如今边疆战况如何,兄长,兄长他是否平安……”
沈端砚抬起眼直视着楚渊,眼中带着强忍的怒火。
楚渊此时反倒是神色放松下来,他抬手将桌上的杂物扫到一边,和沈端砚的眼神错开,只道。
“战况大捷,楚应彦战败,你的兄长已在班师回朝的路上。”
楚渊口中说的字字句句都是沈端砚梦中所求,过于美好甚至有些虚假。
但沈端砚已经无暇去思考他话中的真假。
他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执拗的不肯放手,也不愿去寻找别的绳索。
沈端砚的双眼微微瞪大,为这个好到不能再好的消息万分安心,眼底闪过一丝不加隐藏的惊喜。
楚渊静静看着他的喜悦,桌下放着的手轻轻颤抖着,又很快死死攥紧,放在膝盖前。
他面上却不显,沉声道。
“此次沈景铄立了大功,待他回京城,将会加封为护国将军,沈家的贪污案也可揭过不提。”
什么加封,什么赏赐,对沈端砚来说都不如兄长平安归来的好。
况且他早在沈景铄出征前便决定一同辞官离京,官职的大小才是最无用的东西。
刚从楚渊那里得知了好消息之后,沈端砚便也不介意他的突然来访了。
当然也没有多在乎他,只是自顾自开始准备着兄长回来时的衣物与房间。
楚渊静默独自待了一会儿,等到天色渐亮才悄然离开。
从这日开始,楚渊夜里就不曾来寻沈端砚了。
时间一日日过去,太阳落下又升起,府中沈景铄的房间已经打扫了无数次,却始终等不来它的主人。
沈端砚也从最开始的惊喜期待,到后来的焦急等待。
从边疆到京城的路……有这么远吗?
沈端砚这才后知后觉。
他想再去问一遍楚渊,问兄长到哪了,还需要几天,什么时候回来。
但楚渊就像遗忘了沈府,除了侍卫没有撤掉,自己却再也没来过。
沈端砚向那些侍卫提出要面见楚渊的请求,没有一个人给他回应。
侍卫们皆眼睛看鼻子,充耳不闻。
硕大的府邸,一时间竟是只有倚云和沈端砚两个活人一般。
在这种沉闷压抑的氛围下,又硬生生往后拖了一周的时间。
而沈景铄始终没有消息。
沈家老管家和那些旧仆从也销声匿迹了。
沈端砚唯一能做的竟是只有心怀忐忑的等待。
等待着那未知的结局。
这种僵持的局面持续到第八天,发生了细微的转变。
这日一清早府外便隐隐传来了喧哗声,即使沈府不处闹市也能听到一些。
嘈杂无比,又夹杂着一些人声,听不出具体是些什么。
沈端砚似有所觉,抬头朝外望去。
不知为何,这声音让他这些日子里心中的不安骤然放大,那种仿佛将要失去些什么的预感再度袭来。
而这一次,这种感觉剧烈又真实。
他的手一抖,又一次拿不稳将手中的东西摔落在地。
沈端砚垂眸凝视着地上的一片狼藉,脸色难看得吓人。
他看向窗外。
今日天色不算太好。
日光暗淡,乌云密布,本应湛蓝的的天空上阴沉沉一片。
而他的心底的那股恐惧与慌乱,同时也在愈演愈烈。
沈端砚闭上眼,然后又重新睁开。
他径直抬脚朝着沈景铄的住所走去。
沈端砚拿起了兄长小时候曾用过的一柄细剑。
精致有余,威力不足。
这柄剑是沈景铄十岁生辰的时候,小小的沈端砚用自己写诗赚来的第一笔钱,为兄长献上的生辰礼。
那时沈景铄尚且用着稚嫩的声线,奶声奶气的教育着沈端砚。
“阿砚,为兄早就不用这种小孩子的兵器了,但看在是阿砚的份上,兄长就收下啦。”
回想着年幼时那些有趣,无忧无虑的往事。
沈端砚唇角不自觉的露出一丝微笑。
但很快他便收回了笑意。
轻柔抚摸着手中这柄细剑,沈端砚心中自语。
兄长,阿砚这次便借你的剑一用。
沈端砚再度抬起头,眸中隐现坚定。
剑刃出鞘,银白的光芒轻闪。
他一手拎着剑,一边缓步走到府门处。
某个眼尖的侍卫很快发觉了沈端砚的异常,厉声制止道。
“沈大人!您不能出府!”
捕捉到他手中的剑,其余侍卫也迅速拔剑,极力戒备起来。
身子骨弱的沈端砚当然不能打赢他们这些身经百战的侍卫。
但沈端砚原先就没想着要打他们。
在众目睽睽之下,沈端砚缓缓抬起细剑,刀尖却对向了自己的脖颈。
闪烁着微光的刀尖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寒冷刺眼的光芒。
他一直以来半废掉的右手,握紧这柄细剑的力道却极为稳定,一动不动。
而沈端砚苍白病弱的脸上却带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他轻声道。
“放我出府,否则我死在这里,楚渊也不会放过你们。”
众侍卫大惊失色,有些甚至想冲上去打掉他手中的细剑,但终究害怕沈端砚真的动手。
他们的速度再快,恐怕也无法保证比剑下落的速度更快。
只能站在原地极力说服着沈端砚。
同时也有人弯下身子,想要悄然离开府门。
沈端砚掀起眼睑,平静的说道。
“莫要去宫中传信了,你们踏出这里一步,我就会刺下去。”
还没来得及抬脚离去的侍卫僵硬顿在原地。
在这种两难的局面下,侍卫们不敢去赌这个可能性,也压根承受不起陛下发怒的后果。
沈端砚在他们的看护下失踪,总比他们没护住,导致对方死亡好很多。
众侍卫互相看了看,最终咬咬牙,默默为沈端砚让出了一条路。
侍卫也只是奉命行事,沈端砚未曾想过为难他们,只是轻声道谢。
“多谢。”
沈端砚没有放下手中的剑,就这样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他迈过沈府门槛的一瞬间,乌云缓缓飘动,遮住了最后一丝阳光。
天色陡然阴沉下来。
沈端砚抬眸望向空中,心中竟是有种岁月恍惚的荒谬感。
分明是自己的家,却成了囚禁他的牢笼。
以命相逼才能走出的牢笼。
等到沈端砚走过拐角,彻底见不到身影后,其余侍卫才连滚带爬的冲向皇宫。
他们必须赶紧向陛下上报这件事!
万万不可闹出什么差错来。
其中一个侍卫不由得想起这两天京城中在举办着那什么活动。
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渗出来,两腿发软。
这……万一叫那位沈大人看到,怕不是就此完蛋了。
侍卫咽了咽唾沫,又一次加快了自己前进的步伐。
在出事之前,可千万要来得及。
第43章
转过街角的一瞬间,眼前的一幕让沈端砚愣怔在原地。
京城内家家户户门前都挂上了白布,在微风中轻轻飘动。
街道上的行人们神色黯淡,低头匆匆而过。
气氛压抑又低沉,仿佛在为了什么而哀悼。
而他之前听到的那些嘈杂声源自前方的人潮处。
兀地,沈端砚心下沉了沉。
那种隐约的不妙预感再度浮上,而预感中的结局他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接受。
沈端砚死死咬住唇瓣,直到咬出血也浑然不觉。
他艰难的挪动脚步,朝着前面的人群挤去。
“劳烦,让一让。”
“可以让一让吗,多谢。”
沈端砚已然不知道自己在说着什么,他只是上下唇一开一合,机械性朝身边每个人说道。
他的手还在尽力拨开人群,试图离中心的那地方再近一些。
那里究竟有着什么,沈端砚不知道。
或许是他死也不想看到的一幕,或许将会验证这些天浓郁的不妙预感。
但他不能停下脚步。
即使,即使……眼前一幕幕都在告诉沈端砚那个残酷的真相。
随着沈端砚距离越来越近,遍地飘落的白布刺痛了他的双眼。
白布在灰色阴郁的天空下变得更加显眼。
在几十名士兵围着的正中间,白布之上悄然安放着一些破旧的盔甲,以及一把断成两截的长枪。
它们已经没有了光泽,被雨水淋湿后的表面充满了斑驳的铁锈。
明明前不久站在宫墙上送别之时,还在他身上佩戴着。
此时却只有衣物与武器,那个人却不见归来,空留寂静与冰冷。
兄……兄长。
他以为自己会喊出声,会痛哭流涕,可他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一切,喉咙像是被堵死了一般发不出声音。
温凉的液体无声落下。
沈端砚脚步踉跄,一步步朝着前方走去。
他无视掉四周所有士兵的警告,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跌跌撞撞站在了那衣冠冢之前。
沈端砚缓缓俯下身子,几乎是半跪在那白布前。
他的手指顺着那支断掉的长枪缓缓滑落,落在了那白布上。
随即沈端砚紧紧攥紧了柔软的布料,直到指尖微微泛白,青筋隐现。
此时的沈端砚,就像一具空茫的躯壳,整个人都被完全抽空一般。
他满脸泪痕,浑身打着颤,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恍惚。
看不清面容,听不清声音,只有扭曲模糊的画面反复浮现。
心中某种寄托着的情绪终于在这个时候落入谷底,片片碎裂,成为尖锐刺疼的针尖。
沈端砚沉默的跪在那里,一言不发,安静的吓人。
直到这个时候那些士兵才反应过来,想要上前阻止他。
“喂,这里禁止进入!”
但还没等士兵伸手靠近沈端砚,远处忽然传来声声马蹄,一阵急促的喊声由远及近,速度极快。
待到那匹马嘶鸣一声,将将在距离众人几步外停住。
随后一个黑衣男子从马匹上翻身而下。
他阴沉着脸,快步走到沈端砚面前,伸手一把将他捞入怀中。
原先还处于神志不清的沈端砚一下子要被他强行带离这里,登时开始挣扎起来。
“呜……放开我!放开我!”
楚渊死死箍着他的腰,任由沈端砚在他怀中四处撕扯,一点也没有松开的意思,反而更紧了一些。
沈端砚耗尽了所有力气也没能挣脱掉楚渊。
直到最后他狠狠一口咬在楚渊的肩膀上,霎时间血液便染红了衣领。
楚渊闷哼一声,依旧没有选择放手。
沈端砚眼眶逐渐泛红。
大滴大滴滚烫惊人的泪水终于落下,砸在楚渊结实的手臂上,和鲜红的血迹交融在一起。
沈端砚半点不留余地,牙齿用力撕扯着楚渊的血肉,仿佛要将自己内心所有的愤怒与绝望全部发泄在他身上。
楚渊一动不动,微微抬起的眼眸扫过眼前属于沈景铄的衣冠冢。
肩膀剧烈的疼痛着,血肉翻飞,几乎浸湿半边身子,他却像是毫不觉察。
同时另一只手抬起按住了沈端砚的脑袋,让他不去回头看身后的白布。
楚渊扣着沈端砚的腰肢,想要将他一同带上马匹。
沈端砚眼睁睁看着自己距离祭台越来越远,混沌的神志终于清醒。
他松开了楚渊的肩膀,湿漉漉的发丝胡乱粘在脸颊旁,面容惨白,几近崩溃。
沈端砚的声音沙哑,低低嘟囔着。
“我,我要待在兄长身边,我不要走……我不要离开这里……!”
楚渊闭了闭眼,眼底浮现一丝痛意。
随后他的手微微抬起,重重一劈,砍在沈端砚的脖颈处。
原本还在试图挣脱的沈端砚只觉得后颈一疼,随即便昏厥了过去。
楚渊扶住他逐渐软下来的身子,他的手穿过腰间,贴在肩胛骨处。
紧接着楚渊侧过身子,将沈端砚整个人抱了起来。
他面无表情,头也不回的对身后的常生吩咐道。
“回宫。”
*
楚渊刚刚走到长乐殿,怀中紧闭双眼的沈端砚便颤了颤眼睑,眼看着马上就要清醒过来。
这短暂的昏迷像是让沈端砚终于意识到了先前发生的事情。
真相赤裸裸摆在他的眼前,不由得沈端砚半点躲闪。
他沉默了良久,最终嘴唇微微蠕动,只问了一句话。
“兄长……是何时送回京城的?”
楚渊下意识收紧了自己的胳膊,低声道。
“七日前。”
沈端砚垂下眼睑,重复了一句他说的话。
“七日,七日……”
“呵,哈哈哈,都已经七日了。”
七日前,那时候楚渊还在安抚着沈端砚,给了他一个再好不过的承诺,美好的仿若梦境。
只是梦终究会醒,人也终究要面对惨烈的现实。
楚渊瞒不了他一辈子,也不可能瞒一辈子。
沈端砚低低笑出声,笑得却空洞凄凉无比。
这笑声忽地让楚渊心中一落,仿佛真切的要失去些什么。
直到他更加用力的将沈端砚扣在怀里,反复确认他的存在,这种感觉才逐渐消散。
“楚渊,告诉我,兄长是怎么……死的。”
沈端砚目光涣散,满脸皆是冰凉的泪水,却毫不在乎,直直望入楚渊的眼底深处,想寻求一个答案。
在念到“死”那个字的时候,沈端砚浑身一颤,抑制不住的哀恸让他几乎脱力。
楚渊本不欲回答他的问题,但沈端砚不依不饶,神情执拗。
“倭寇设下埋伏,沈景铄选择了自己断后,尸骨无存,只找到了他的兵器与衣物。”
尸骨无存……
沈端砚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
这一夜沈端砚几乎一直处于极度疲倦的状态。
到最后他的眼泪已经流干,痛苦也变成了某种虚无的怅惘。
仿若一脚踏空,坠入无边地狱。
一直等到他哭累了,蜷缩起身子,昏昏沉沉入睡。
后来的沈端砚清醒了,却又像是没有清醒。
楚渊每次来长乐殿的时候他都在沉默坐在床前,眼睛里没有焦距,不知道在看着哪个方向。
偶尔他会抬起眼望向窗外,但更多的时候只是对着书桌发呆。
沈端砚拒绝喝药,拒绝任何形式的交流,整个人宛如一潭死水。
楚渊曾将倚云待到他的身边,试图引起对方一丁点的注意力。
但是没用,此时的他似乎看不到其他人,只活在了自己的世界中。
那日仿佛一瞬间耗尽了沈端砚所有的情绪波动。
沈端砚越来越虚弱,腰肢瘦的能一把掐住,气息也变得极为飘忽。
楚渊望着眼前瘦到不成型的人,把牙咬得咯吱作响,心中竟是浮现出了惊慌。
他上前一步,死死将沈端砚嵌入怀中,勒到肋骨生疼,却唤不起对方一丁点反应。
楚渊双目通红。
他俯下身,狠狠吻着沈端砚的嘴唇,在他口中肆虐着。
企图让他伸手表示抗拒,或者说出几句别的话也好。
不论是厌恶还是仇恨,都要比此时的茫然空落好上很多。
但沈端砚只是静静的抬起脸,被迫接受着楚渊的拥吻,一动不动。
楚渊咬破了他的舌尖,卷起他的津液,铁锈味缓缓蔓延。
可沈端砚依旧没有动静。
他就像一个木偶,呆滞的任人摆布。
后来楚渊松手了。
他带来了沈景铄的遗物,那支断掉的长枪。
在看到长枪的那一瞬间,沈端砚眼中才重新聚焦起来。
他小心翼翼拿起了那杆枪,泪水终于再次涌出。
这一幕从始至终都被楚渊看在眼里。
他握紧了拳头,脸上仿佛凝结出一片冰霜。
他好像……真的要失去什么了。
【叮,恭喜宿主,攻略进度达到80%】
001的提示声恰到好处的响起。
【呼,这波确实不太好演,情绪波动太跌宕了,好在顺利完成^_^】
歇斯底里的情绪需要他全神贯注的投入,不过现在这种空洞虚无最好演了,裴肆之还能歇一口气。
面上继续挂着表情不变,裴肆之轻声问了001一句。
【对了,沈景铄怎么样了】
【宿主放心,我出手自然没问题!前两天他就已经苏醒啦,不过最近一直在闹着想回京城】
【再尽量拖延一些时间,至少等我把气运之子的攻略进度打满再说】
【好滴!】
最后一件记挂着的事情也解决了,裴肆之终于可以放肆出演了。
早在沈景铄决定去边疆出征时,裴肆之就给他准备好了保命道具。
他是来攻略气运之子的,可不想牵连到其他无辜的人丧命。
更何况裴肆之本就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缘故,挺喜欢这个便宜兄长的,更不可能让他去送死。
不过为了更好的演出效果,榨干楚渊的最后一滴攻略进度,沈景铄不能太早回京城。
裴肆之便让001制造出了一个虚拟NPC,把身负重伤,失去意识的沈景铄拖入了某个小山沟里治伤。
山沟沟位置偏僻,地形崎岖,可以确保沈景铄不会来打扰他做任务。
望着自己手中的长枪,裴肆之淡淡一笑。
剩下20%的攻略进度,就全靠兄长了。
第44章
沈景铄下葬的那日,恰好下起了大雨。
雾蒙蒙的空气笼罩着整个京城。
雨滴冲刷着墓碑,溅出来的水花四散开去,落在墓碑上的文字上,留下斑驳的水渍。
在不远处,一袭白衣的男子站在雨幕中,雨水打湿了他的发梢,却恍然不觉。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墓碑上刻着的几行字。
护国将军沈景铄之墓。
直到雨水渐渐模糊了视线,才低垂眼帘,掩住眸底深处浓郁的哀伤。
沈端砚抬手轻抚过墓碑上的名字,唇角抿得死死的。
“兄长……”
他喃喃出声。
声音很轻,轻到只有自己能听见。
雨越下越大,空气中飘来淡淡湿意。
湿透的衣裳紧贴在肌肤上,长发还在往下滴着水珠。
沈端砚近乎无力地靠坐在冰凉的墓碑边,抬头仰望着天空,任凭雨点砸落。
雨水混着温热的泪,顺着他苍白如纸的脸颊滑落到脖颈中。
最终在锁骨处积成一片小小的水洼。
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忽然落下一片阴影,遮住了他的视线。
“阿砚。”
有人在低声唤着他的名字。
沈端砚慢慢抬起头。
楚渊手持着纸伞,眉宇间带着一丝长久未眠的疲倦。
他小心翼翼伸出手,放在沈端砚身前,声音有些沙哑。
“与我回宫罢。”
楚渊舍弃了“朕”的自称,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甚至是卑微到了尘埃里去。
仿佛只要这么说,就能换来对方的垂怜一般。
可惜,沈端砚并不买账。
他依旧是那副空洞疏离的样子,看都没看楚渊一眼,语气更是带着隐隐的厌憎。
“莫要这样叫我。”
阿砚是独属于沈景铄的称呼,谁也不配用这个名字唤他,楚渊更不配。
楚渊脸色微变,但是他依然尽力克制着自己,没有展露出更不堪的神情。
眼见着沈端砚完全不打算和他一起离开这里,楚渊闭了闭眼。
他原先是不想用这个办法的,可目前看来,除了这个已经别无他法。
楚渊睁开眼,心底酸涩,又无可奈何,他软着声音说出了足以吸引沈端砚注意力的事情。
“沈景铄的信,还在我的书房中。”
此言一出,沈端砚果真抬起了头,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而这根稻草同时也是楚渊自己的。
他浑身上下竟是只有这个能拿出手,也只有这个才能让沈端砚重新恢复曾经的生机。
当初用来威胁沈端砚的信,如今却成了吊着他的命脉,当真是可笑又可怜。
只是不管那时沈景铄寄来再多的信,也终究是有限的。
随着他一封一封交由沈端砚,锁在书柜中的信越来越少。
就像楚渊拼尽全力想留住沈端砚,但就如用力握紧一把沙子,依旧会一点点从指缝中渗出,渐渐消散。
沈端砚整个人都仿佛跟着那副破旧的盔甲,被一同埋葬在深深的地下。
直到——楚渊再次打开书柜,见到里面空荡荡,只留下一封信。
这是沈景铄决定去围剿倭寇前一天,写给沈端砚的的信。
也是他死前写的最后一封信。
楚渊捏着这封信的指尖骤然发紧,眼底涌现出浓烈的不安。
他低头看向那张被他用力攥在手里皱巴巴的信纸,停顿了很久。
后来楚渊伸手抚平了那封信,又抬起眼唤来常生。
“找……京城中最擅长仿字者。”
常生竭力压制着自己的心惊肉跳,只默默道了句:“嗻”。
常生的动作很快,不多时便找来了数人,模仿字迹都堪称精绝,常人看不透。
但楚渊拧着眉盯着他们仿了许久的字,眉心压抑不住的暴躁焦灼。
不像……完全不像。
倘若要不熟悉沈景铄的人来看,或许还能骗过他们。
可要骗过朝夕相处,熟稔无比的沈端砚,是万万不可能的。
“废物,都是废物!”
楚渊的声音狠厉骇人,狠狠将桌上的纸张摔到地上。
桌上摆放的茶盏纸笔掉落一地,滚落在地板上的时候摔个粉碎。
楚渊周身萦绕着浓重阴郁的气息,眼眸猩红。
屋内众人皆是瑟缩了下脖子,垂首站好,谁也不敢说话。
无处发泄的暴怒过后,楚渊心里浮现出无力和绝望。
他的指尖发颤,骨节泛白,控制不住的痉挛着。
眼见着窗外天色逐渐变亮,第二日就要来临了。
而楚渊手里只剩下唯一一个筹码。
这些天沈端砚几乎全靠这些信件才能勉强维持着生机。
若是让他知晓这已是最后一封……
楚渊第一次痛恨着自己,痛恨自己曾那样伤害过他,还沾沾自喜以为抓到了威胁的把柄。
他用沈景铄威胁过沈端砚多少次,如今就一次次反弹回他身上。
沈端砚没了活下去的动力,而这一切的起源都来自他一步步的紧逼。
天已蒙蒙亮,楚渊沉默良久后,挥手让剩下的人退下。
待到四周寂静无声,他拾起地上摔落的毛笔。
再将手中的信平铺到桌面上,竭力遏制着指尖的颤抖,开始一笔一画仿着上面的字体。
楚渊足足描摹到了日上三竿,日头从东又向西落下。
描到他的指腹发疼,眼前昏黑一片,几乎看不清信纸上的字。
但他依旧自虐般的不肯停下。
比起**上的疼痛,即将面对着沈端砚,交出最后一封信的疼痛才更让他无法忍受。
紧接着,门外响起常生小心翼翼的询问声。
“陛下,沈大人方才遣人来问,今日的信件什么时候送到?”
楚渊顿住了笔。
他愣怔的凝视着自己一整日写出的数十封信件,最终在里面选择了一封最为贴近沈景铄字迹的。
楚渊匆匆来到长乐偏殿时,沈端砚正端坐在书桌前。
他面前放置着许多写满字的纸张,全部都是这些天楚渊还给他的信。
沈端砚这几天每日皆如此。
几乎不怎么吃喝,除了必要的一些事情之外,其余时间都用来读信。
分明已经读了不知道多少遍,信纸翻来覆去的看,也不觉着疲倦。
听到门外响起脚步声后,沈端砚这才抬起头。
他对于楚渊为何今日来的这般晚也没有兴趣追问,一心都记挂着兄长。
“陛下,是否带了信来。”
楚渊踏进门槛,垂眸走近沈端砚前面,身后指尖逐渐嵌入掌心。
在将这封信交到沈端砚手中时,楚渊极力控制着气息,手心冒出细密的汗水。
他咬紧牙关,此刻似乎连空气都凝固下来。
沈端砚小心翼翼接过他手中的信,带着些许急促和紧张的拆开信封。
最初他的神情是喜悦的,只是他刚刚看了两行,眉心便缓缓蹙起。
“这不是我兄长写的信……对吗?”
那一瞬间,楚渊脸色骤然变得青白,浑身的血液都朝着面颊涌去。
手脚冰凉,如坠深渊。
第45章
楚渊艰难的扯出一个微笑,语气轻缓到几乎虚无。
“怎么会……这就是沈景铄先前寄来的,不会有错。”
沈端砚慢慢摇了摇头,目光黯淡,声音沙哑的仿佛要撕碎人的神经。
“不一样的,不一样。”
他抬起头望向楚渊,眼底希冀与绝望交织,仿佛彻底要失去最后一丝曙光。
“兄长他,是不是已经没有信了,是不是?”
看着沈端砚脸色惨白,眼睛一眨不眨,只专注等着自己回答的样子,楚渊再也无法遏制自己内心的惶惑惊惧。
他攥紧了沈端砚的手腕,将对方死死扣进怀里。
沈端砚消瘦的身躯已经能清晰摸到骨头,胸膛被硌得生疼,带来阵阵疼痛与灼热感。
楚渊的声音低哑暗沉,像是从喉咙深处逼出来的,又带着几分沙哑和颤抖。
“还有的,你乖乖站在这里,我马上拿给你。”
沈端砚停顿片刻,才像是理解了他的意思,慢慢点点头。
楚渊的目光轻轻扫过他苍白的面颊,最终松开了手腕。
他转身离去,走出长乐殿,脚步沉重地踏在地上。
再次望见那满地的废纸与笔墨时,楚渊只觉得可笑至极。
他分明内心深处知晓这些是无用功,根本不可能骗过沈端砚,可还是这么做了。
楚渊从来利己,注定得不到回报的事情他从不屑于做。
可他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为了沈端砚打破这个原则。
明知不可能,明知结局不会改变,依旧自欺欺人,自取其辱。
楚渊垂下眼睑,盯着桌子上放着的信件。
最后他俯下身,将其紧紧捏在手心中,像是想要揉碎它,又像是珍惜万分般矛盾。
如果可以,楚渊只愿这封信永远没有交到沈端砚手中的时候。
但这是不可能的。
沈端砚等不了他太久,楚渊也放心不下他独自一人待在屋子中。
重新踏入殿门后,楚渊一抬眼便看见了沈端砚端正的站姿。
楚渊说着让他站在这里,他果真就一直站在了这里,甚至连动作都没变。
听到动静后,沈端砚迅速望向楚渊。
准确的说,是看向他手中的信件。
楚渊指尖一颤,心头涌现一股钝痛感,仿佛有千钧重量压在上面,呼吸都开始变得急促。
此时沈端砚分明站在他的面前,却如同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冰墙,虚无又缥缈。
楚渊眼眶发红,低低唤了一声:“阿砚。”
随即他又想起上次沈端砚的抗拒厌恶,短暂停顿下来,没有接着往下说。
楚渊的声音太小,沈端砚压根没有听清他嘴里在嘀咕些什么。
他索性朝楚渊伸出手,抿紧了唇,带着些许焦急。
“给我。”
最终那封信还是交到了沈端砚手中。
沈端砚仅仅只是打开看了第一眼,便瞬间落下泪来。
是兄长的信。
他哭得很安静,只是眼睛渐渐蒙上一层薄薄水雾,顺着睫毛无声地流下,又在即将滴落在信纸前抬起袖子抹去。
“吾弟亲启,见字如面。”
“阿砚,近日安否?边疆虽贫瘠,习惯后倒也自得乐趣。”
“……明日将行剿倭之举,阿砚勿忧,此等倭寇非我之敌手。”
“待兄长凯旋之时,自当亲迎阿砚还家。”
厚厚的一沓信纸写满了沈景铄的牵挂。
沈端砚甚至可以想象出原先便不善笔墨的兄长,为了写这封信伏案苦想,尽力写出显得稍有文化的字句。
那时的他还在惦念着远在京城的弟弟,怀着期盼等着接沈端砚离京归乡。
却丝毫不知道第二日将会发生些什么。
沈端砚一直念着,从开头念到最后那句祝词,泪珠沾满了他的眼睑,近乎失神般呢喃着。
“兄长……对不起,对不起……”
他清瘦的脊背微微颤抖,声音渐渐变成含糊不清的呜咽。
望着沈端砚这般情形,楚渊心中又苦又酸涩,仿若心脏都被人攥在手中一点点挤压着,揉捏着。
他心中清楚,随着最后一封信交出去,沈端砚那一点被勉强吊着的心也已经死去。
楚渊再度将沈端砚死死拥入怀中,像是要确认他的存在。
这次沈端砚没有表示出抗拒。
不如说是因为他已经不在乎身前的人究竟是谁了。
倚云也好,楚渊也罢,甚至随便拎一个侍卫来,沈端砚都望不入眼中了。
他的身体在不由自主的发抖,双唇颤动,却说不出话。
沈端砚只是用泛白的指尖用力抓着楚渊的衣服,抓住道道褶皱。
他很乖,从始至终没有再对楚渊展露出敌意,只是眼泪不受控制的落下。
楚渊始终没有敢去看他此时的神情。
逃避是懦夫的行径,但楚渊心甘情愿成为懦夫。
谎言说得多了,也终究会将自己也骗去,直到真相被戳破的那一刻。
避无可避,只能面对。
后来沈端砚累了,眼泪已经流尽,双眼沉重地抬不起来。
他竟就这样靠在楚渊的怀中沉沉睡去。
等沈端砚呼吸开始变得平缓,逐渐睡得熟透,楚渊这才垂眸望向他。
沈端砚消瘦了很多,可他那张出尘的容颜却并没有因此损失多少美貌,反而增添了些许病弱的气质。
楚渊恍惚间回忆起自己第一眼见到沈端砚的那个时候。
彼时的他还是宫中不起眼的三皇子,经常被势利的太监宫女们暗中克扣餐食。
楚应彦作为嫡长子,是被默认的太子,将来的帝王。
他不屑和天生有疾的二皇子较量,便经常将目光投向楚渊。
楚渊的母妃没有势力,不受父皇喜爱,是楚应彦最好的挡箭牌和出气筒。
在日光照不到的阴私地方,皇宫总是没有明面上那般富丽堂皇的。
而就在这种习以为常,每日身上都会添些疤痕的日子下,楚渊见到了沈端砚。
那时沈端砚已经考过科举,是当之无愧的状元郎。
他就随行在楚应彦身后,清雅温润的气质在所有人当中脱颖而出。
和如同过街老鼠躲在阴暗角落里,带着满身伤口的楚渊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也就是从那时起,楚渊开始学会步步为营,一点点蚕食着楚应彦的势力。
同时也彻底从谷底爬起,站上了如今的地位。
只是这个时间过得太久了,真的太久了。
久到楚渊已经忘记了自己最初是为了什么才选择往上爬。
他站的太高了,变得如同每一任帝王那般多疑而又阴翳。
变得和曾经的楚应彦没什么两样。
面对过去一见倾心的人,拿出了比之更加残忍恶毒的手段。
走到如今这一步,终究是他该得的报应。
只是这一切,原本不该由沈端砚来承担的。
楚渊双目微闭,眼底积郁着浓浓的悔恨和痛苦。
第46章
最后一封信交出去之后,沈端砚就再也没有出过门。
楚渊几乎每个时辰都要陪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他甚至连早朝都全部推迟往后,从不参与朝政,生怕沈端砚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出些什么意外。
白日里,楚渊几乎不曾入眠,夜晚更是次次通宵处理积压的政务。
即使是铁打的身子骨也受不住这样的折腾。
他的身体逐渐显现出疲倦的迹象,黑眼圈浓重,脸色比沈端砚这位常年体弱的人还要难看。
但他不敢轻易入眠,只要闭上眼就是沈端砚心如死灰,奄奄一息的模样。
常生看着楚渊日渐憔悴,心生担忧,却不敢劝说分毫。
更不用说现如今边疆仍处于动荡刚刚平息的状态,百废待兴,一堆事情等着楚渊去解决。
他忙得焦头烂额,政务缠身,还不忘盯着沈端砚将养身子,陪他出门散步。
但春天的日子如梦般匆匆而过。
西园曾经绽放着的,未能与沈景铄一同欣赏的娇艳桃花,如今已经开始凋零。
枝头嫩绿的叶子渐渐转黄,花瓣一片片淤积在地上。
即使是散步,也失去了足够吸引人的景色。
沈端砚对外界的抗拒越来越明显,他只想独自待在殿内,静默地陪伴那支长枪身边。
楚渊看着沈端砚时常沉默不语的神情,心中犹如悬空的石头般惴惴不安。
沈端砚的眼睛里已经是一片死寂,一点光亮都没有,也望不见任何人的存在。
曾经楚渊想将沈端砚关起来,禁止任何人接触他。
现在楚渊已经可以做到了,却反而希望他能多出门走走。
有时候人性果真是贱的。
裴肆之眯起眼望着为自己忙前忙后,神情困倦又勉强打起精神的楚渊。
他垂下眼睑笑了笑,又在楚渊转头的一瞬间恢复成沈端砚的姿态。
楚渊手中捧着一碗乌黑的汤药,他俯下身,近乎是半跪在沈端砚身前。
他散落在身后的发丝垂在肩上,显得落寞又寂寥。
楚渊轻柔地把勺子放到沈端砚唇边,语气温和。
“张嘴。”
沈端砚眼皮微抬,看着眼前的男人,苍白如纸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可即便如此,楚渊依旧维持着最初的姿势没有变化,只是握住勺柄的手指微微用力,似乎想要把整个勺子捏碎。
直到过了半刻钟,楚渊弯起的膝盖都隐隐酸麻起来,沈端砚才有了动作。
他缓慢张口含住勺柄,喉结微动,咽下这勺苦涩的药汁。
楚渊心底一松,连日来阴郁不安的情绪也稍许舒展开来,又另外舀了一勺抵至沈端砚的唇边。
沈端砚仍然没有说话,任由楚渊喂完剩下的汤药。
待沈端砚将整盅药水全部吞进肚子里,楚渊终于露出这些天第一次的笑意,伸手替他擦去嘴角残留的药渍。
沈端砚没有拒绝,但也没有其他的举动了。
他躺回床上,拉高被子盖住自己,渐渐蜷缩成一团。
楚渊静默片刻,转身走出房门。
等楚渊离开之后,裴肆之睁开双眼。
【小零,这具身体还有多少时间】
【宿主大大,寿元还剩下两个月左右】
【太长了,半个月内解决掉这个任务吧,想办法把时间再缩短一点】
【好滴!】
裴肆之和001说完,他稍稍舒展起身子,抬眸望了一眼楚渊离去的方向,才又重新闭上眼睛。
*
从那日开始,沈端砚的身体开始急剧恶化下来。
找不出原因,喝再多的药也没用。
简直就像是突然被人抽走了生机似的,每况愈下。
短短一周的时间他整个人都瘦了好几圈儿,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楚渊眼睁睁看着他瘦得脱了形,心中前所未有的惊慌。
他召来了所有太医轮番为沈端砚诊治,但几乎所有人都在把脉后面面相觑,流露出束手无策的神情。
其中一位太医跪在地上,哆哆嗦嗦道。
“臣无能,沈相这,这症状属于罕见,臣闻所未闻……”
其余太医也纷纷跪下,慌乱的磕头请罪。
“臣、臣等亦如此,还望陛下恕罪。”
听到这话,楚渊猛地站起身来,他一脚将眼前的人踹翻在地。
“朕要你们何用!”
那些人跪倒一片,却没有一个敢抬头与楚渊对视。
楚渊双手撑着御案,额上青筋直冒,脸色阴沉,呼吸声沉重又低沉,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话。
“都给朕竭力去治,治不好朕拿你们是问!”
众太医低头噤言,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良久,楚渊才勉强冷静下来,缓缓坐回龙椅。
只是他手里捏着的茶杯上已有裂纹,暴露出的瓷片割伤了楚渊的掌心,鲜血淋漓。
太医们擦着渗出的冷汗,在楚渊死死盯着的目光中战战兢兢地做调理方案。
沈端砚的病症怪异,更像是心病导致,但没人敢去说这句话,只能按照常规用药来吊着他的命。
无数珍惜的药材不要钱一般送到沈端砚口中,效果却微乎其微。
更不用说有些稀少的药材就连皇宫中的储备都不多。
沈端砚如今的身体就像个漏勺,药材再怎么精贵也填不满那里面空虚的缺憾。
楚渊一边吩咐着在京城中收购所有对症的药材,一边日日守在沈端砚身边给他喂药。
沈端砚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大多数时候意识都是模糊的。
他从每天醒来三四个时辰,逐渐缩短到一两个时辰。
楚渊彻底不去早朝了,奏折在御书房堆积成山,却无人去管。
时间久了,前朝的那些大臣也颇有疑虑,纷纷上书询问缘由,还常常求见楚渊。
可惜楚渊只觉得他们分外聒噪。
他本就处于临近一点就炸的地步,光是沈端砚一人就让他心烦气躁,此时简直只想将这些人统统扔出京城外。
在下一次某个大臣不请自来,求见楚渊之时,他终于忍不住大发雷霆,狠狠斥责了对方一顿。
从那之后终于没人再敢来打扰楚渊。
直到有一日,楚渊终于困倦到撑不下去了。
他在沈端砚熟睡后也不自觉的依靠在床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楚渊睡得并不安稳,梦中光怪陆离,全是他心底最为恐惧,不愿见到的一幕。
他的眉头紧紧蹙起,额间渗出冷汗。
楚渊睡着的时候依旧在用力握着沈端砚的手指,像是怕他一睁眼就见不到对方。
待到他察觉到沈端砚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楚渊便立刻从梦境中惊醒。
他猛地坐起身,立刻攥紧了手,神情带着些许紧张,抬眼朝沈端砚望去。
沈端砚缓缓睁开双眸,似乎还没清醒过来,眼神涣散而迷茫,显然仍处于混沌状态。
楚渊小心翼翼端详着他的神色,竟发觉这次沈端砚的脸色好上不少。
眨了眨眼,沈端砚的瞳孔逐渐对焦,恢复了清明。
他轻微挣脱了一下楚渊的手指,用沙哑的声音道。
“陛下,有没有笔墨?”
楚渊愣怔了片刻,随即心脏一跳,说不上的惊喜涌上心头。
他伸出手想去触碰沈端砚的额头,又被对方侧过脸避开。
沈端砚垂下眼睑,淡声道。
“陛下,还是先取来纸笔罢。”
楚渊虽有些落寞,但现在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
纸笔罢了,只要沈端砚的身体能稍微好上一点,什么都能给他。
楚渊立刻叫来内侍,吩咐他们马上准备笔墨。
“你想写些什么,我帮你写。”
楚渊轻声道。
沈端砚却摇了摇头。
“不了,我自己写。”
“可是你……!”
楚渊骤然提高了音量,又意识到什么急急舒缓下来。
先不提沈端砚手上的旧伤,光是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恐怕就不足以支撑他下床写字。
沈端砚没有看他,只是固执的抿紧唇,一言不发。
最终还是楚渊退了一步,顺手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褪下,披在沈端砚身上。
他虚扶着沈端砚的腰肢,生怕他不小心跌倒。
沈端砚站起来却是出乎意料的稳,今天他的身体状况的确开始变好了。
沈端砚一路走到书桌前,期间半点不停。
他沉默地将笔墨摆在桌子上,随后拿起一张纸铺平,蘸饱了墨水。
沈端砚执笔的手不算太稳,写出来的字也没之前那般工整漂亮,总是虚浮在纸上似的。
但他很认真,很用力的在写。
每个字都是他一笔一划勾勒出来的。
白皙修长的指尖按压住纸张,墨汁缓缓渗出,浮现出一个又一个模糊不清的字迹。
最初他刚开始写的时候,楚渊没有发觉什么不对劲,只是在一旁安静看着他。
只是随着沈端砚越写越多,写到右手微微颤抖,指尖抽搐,却依旧不停下来时他终于察觉到异样。
楚渊拧起眉,想伸手抓过沈端砚的手,将他扯进怀里。
但他刚碰到对方的指尖,瞬间就引起了沈端砚的剧烈挣扎。
沈端砚躲过了他的动作,抬起眼双瞪视着楚渊。
他的眼神中带着浓烈的戒备和抗拒。
随即沈端砚又重新低下头,近乎疯狂的在纸上写着什么。
他的手已经接近麻木,牵动的旧伤让沈端砚笔下的字歪歪扭扭,几乎看不出写的是什么。
楚渊垂下眼睑扫了一眼,发觉那竟是回信。
一张写给沈景铄的回信。
心中那种不妙的预感骤然强烈起来。
直到一抹血红刺伤了楚渊的眼。
过于用力的姿势撕裂了沈端砚早已愈合的伤口,血液斑驳的沾上宣纸之上。
楚渊再也顾及不上什么,他上前一步强行夺走了桌上的纸张。
还不等沈端砚抗拒,楚渊伸出双臂将他圈住,用力地抱紧。
窒息般的桎梏终于让沈端砚停下了手中的笔。
他的指尖发紫,控制不住的痉挛着,悬在空中半天放不下去。
楚渊收紧了自己的手臂,像是想从沈端砚身上汲取些什么。
他终于意识到了究竟哪里不对劲。
从长时间沉睡忽然变得清明起来。
状态转好。
甚至有气力下床写字。
这一切的症状都太过贴近回光返照。
突兀的好转并不意味着真的是件值得欣喜的事。
有时候反而是残忍又无情的宣告。
宣告着即将离去的事实。
楚渊恍惚间已然大脑一片空白,浑身冰冷。
此时的他唯一的实在感竟是只有怀中沈端砚尚且温热的身躯。
一种苦涩辛辣的气体郁结在他的五脏六腑,让楚渊面色难看至极。
他下意识将脑袋埋进沈端砚的怀中。
湿润的液体顺着脸颊划过,坠在鼻尖半晌后滴落下来,缓缓染湿了楚渊的领口。
半晌后,楚渊才迟钝的意识到,那应该是眼泪罢。
原来像他这种人。
也是会流泪的啊。
第47章
仅仅只是两天的功夫,沈端砚的身体越来越差,几乎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沈端砚本人毫不在意,倒不如说他反而有些解脱。
与之相对的是楚渊气场愈发阴沉。
他开始抗拒起时间的流逝,厌恶每一天日光的升起。
直到后来所有太医都面露难色,再珍奇的药材对沈端砚也起不了作用。
他每日清醒的时间缩短到了几刻钟。
除了还有一点微弱的呼吸,胸膛还在起伏外,甚至看不出来他是否还在活着。
偶尔恢复意识的时候,沈端砚也只是半躺在床上。
在楚渊试图将新煎的汤药喂给他的时候,沈端砚微微偏过头,避开了那个勺子。
他半闭着眼,轻轻淡淡的说着。
“莫强求了,我们缘分已尽。”
“臣希望下辈子……不再遇到陛下。”
或许是因为大限将至,沈端砚对楚渊的态度也变了。
和陌路人没什么区别。
平淡、宁静。
但楚渊做不到。
清脆的一声“叮当”,握紧的勺子一抖掉入碗中。
这句话让楚渊瞬间赤红了双眼,眸子里燃起强烈的不甘与悲伤。
他快要咬碎一口牙,目光偏执又执拗。
楚渊一字一顿的说。
“不可能,朕偏要强求!”
“朕要你活着,你就不能死。”
“朕……是天子。”
他最开始的语气斩金截铁,充斥着命令似的口吻。
楚渊捡起了时隔很久不再用的自称。
像是可怜的寻找着能够给自己一个支柱的节点。
只是在念到那句天子之后,楚渊的声音隐隐颤抖,话语如鲠在喉。
天子又如何,在生死面前众生平等。
他可以让活着的人死去,却做不到让想死的人活着。
或许这便是世上最大的悲哀。
他若不是天子,还是那个躲藏在阴暗角落中的小孩。
沈端砚便永远是那个不染一尘的高岭之花。
会有深爱他的人,小心翼翼不舍得他受伤的人。
他会活的很好,风光霁月,温润如玉。
而不是现在躺在华丽死寂的宫殿中,平静的等待死亡降临。
楚渊抬起自己僵硬的手指,轻轻抚摸上沈端砚的脸颊。
温热的,细腻的。
是让人留恋不已,又舍弃不掉的温暖。
*
那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从照进窗子的第一缕日光开始,楚渊的心脏忽然开始悸痛着。
这种非同寻常的感觉让他意识到了什么。
楚渊踉踉跄跄站起来。
长久睡眠不足导致的疲劳让他险些跌倒。
他的手肘狠狠撞上了一旁的木椅,发出刺耳的声音。
那里瞬间便青紫一片,肿起一个大包。
但此时楚渊已经不在乎这个了。
他完全没有发觉身上的疼痛。
心脏一抽一抽的隐痛掩盖了一切。
而刚刚如此巨大的声响却没有引起床上那人一丁点的注意。
沈端砚依旧沉睡着。
很安静。
安静得让人不安惊慌。
楚渊一脚重一脚轻的扑到了床边。
他的脚步极为凌乱不稳。
楚渊不敢伸手去试探沈端砚的气息,他只是半跪在那里。
跪了很久,很久。
久到日上三竿,久到夜色渐暗。
久到他的膝盖没了知觉,下半身开始麻木的疼痛。
久到楚渊浑身战栗,满脸泪水,浸湿了外袍。
他沉默的凝视着沈端砚白皙的面容。
最后慢慢的将他拥入怀中。
楚渊将手垫在沈端砚的后脑勺,身子前倾靠在了他的脸颊旁。
他的力度逐渐收紧,紧得像是要把沈端砚整个人都揉进血肉中。
他侧过脸一点点吻着对方柔软冰冷的唇瓣。
直到用自己的体温让沈端砚的肌肤染上些许余温。
在恍若隐现的瞬间,竟是有一种他其实还在的错觉。
他还温暖着,还活在世上,或许还会再度用斥责的语气对楚渊说着什么。
楚渊的眼眶逐渐洇湿,沁出一滴又一滴的泪珠。
眼泪从脸上滑落到嘴角,咸咸涩涩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口腔。
他终于再也忍不住恸哭出声,低声很轻的反复呢喃,断断续续的呜咽着。
“对不起,我错了。”
“你回来……我去死……好不好。”
“好不好。”
楚渊就这样,一直说着,忏悔着。
一遍又一遍。
直到嗓子沙哑,近乎无声。
宁静的窗外忽地响起一声轻快的鸟鸣声。
天又亮了。
新的花苞已经悄然挂满了枝头。
日光透过缝隙洒在他们两人身上,笼罩在一片璀璨的金色中。
人间如此美好,而应见之人却在尘世中黯然隐去,永远消失不见了。
【叮,攻略进度已达百分之百,任务完成】
【达成成就:曲终人皆散】
恰在此时,001的声音响起。
它小心翼翼望着自家宿主的表情,轻轻提醒道。
【宿主,该走啦。】
【嗯。】
裴肆之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床上相拥在一起的两人。
随后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
*
裴肆之再度醒来的时候,先入耳的是一片嘈杂声。
震耳欲聋的音乐,混杂着许多人隐隐约约的嬉笑声。
“白小少爷,怎么不说话了?”
“哈哈哈哈,怕不是被吓到了吧。”
“喂,你可不是当初那个锦衣玉食的小少爷了,劝你识相点。”
裴肆之刚刚睁开眼,便被一道五彩斑斓的灯光闪了一下眼睛。
绚丽的光影交错打在眼前几个神情戏谑的人脸上。
四周烟雾缭绕,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和烟草味。
这里的布置像是KTV包厢,他正站在中间,像个待宰的羔羊一般。
在没有搞清楚局面之前,裴肆之暂时没有轻举妄动。
他一边在心中默念着任务剧本,一边应付着这几个人。
【传一下原主的人设】
【好的!】
001迅速回应。
【原主名为白洛,家庭条件优渥,从小在溺爱中长大,性格骄纵明快】
【前些天白家资金线断裂,一夜之间宣布破产,白洛便失去了家族的庇佑,从小少爷沦为普通人】
【出现在这里是因为白家父母需要他去拉投资,将他骗到了这里】
简短的几句话迅速说清了现状。
随即001也将原主的记忆传输到了裴肆之的脑子中。
裴肆之眨了眨眼,短短几秒的功夫换上另一种表情。
先前说话的几个人丝毫没察觉到不对劲,只以为白洛是被吓坏了才愣住。
毕竟作为曾盛极一时的白家小少爷,他一直是众星拱月般的存在。
所有人都围着他打转讨好,事事都顺着他。
哪里见到过旁人的恶意。
坐在最上方的那个中年男人摇晃了一下手中的酒杯,扬起一抹微笑。
他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面露贪婪。
少年面容精致,眉眼带着丝丝骄矜,又长又卷的睫毛微微颤抖,隐约有种蝴蝶煽动般的轻柔。
他的身子白皙纤细,骨骼却匀称分明,一看便是被娇养长大的人。
若不是白家忽然落魄,恐怕自己站在这位小少爷面前都得不到一个正眼。
中年男人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堪的回忆,脸色阴沉。
很快他又重新笑了起来。
白家小少爷又如何,此时还不是要站在他眼前低声下气的求他。
中年男子慢悠悠开口。
“我们非亲非故,凭什么要我救白家?”
“不过要是白小少爷愿意让我一亲芳泽,那我自当乐意效劳。”
他语气里浓郁的狎昵感扑面而来。
其他几个人也不由得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白洛的身子一颤,像是不可置信般抬头。
从未经受过这般羞辱的他目光恼怒,气冲冲道。
“别做白日梦了!我是绝对不会让你们碰我的!”
“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奉陪了!”
说罢,他就要转过身,想离开这里。
中年男人怎么可能会让到手的鸭子给跑了。
他立刻朝周围的几个人使了个眼色,对方皆心知肚明,上前拦住了白洛的去路。
眼睁睁看着包厢的门被关上,少年才惊慌起来。
他往后退了一步,抬起下巴望向中年男人,却掩饰不住内心的紧张,有些结结巴巴道。
“你们……你们想做什么,还不快打开门!”
中年男人眯起眼睛,冷笑道。
“白小少爷跑了,我那几千万岂不是白白送给了你父母。”
这句话瞬间让少年瞪大了双眼。
来之前爸妈分明说只是让他试一试,能拉来投资最好,拉不到也无所谓的。
他咬住了红润的唇瓣,拼命摇摇头。
“不可能,爸妈不会这样对我的,你一定是在骗我,没错。”
中年男人可没心情安慰这位失魂落魄的少爷。
他只想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男人上前几步,伸出手一把抓住了白洛的肩膀。
就在他准备捏住白洛的下巴时,却被对方趁此机会狠狠咬住了手指。
“啊……!”
剧烈的疼痛让男人惊呼出声,下意识松开了白洛的肩膀。
白洛猛地推开男人,在所有人不注意的时候迅速转身向门口跑去。
“你给我站住!”
男人怒不可遏,来不及查看手指上的伤口,对其他人大吼道。
“还愣着干什么,给我去追!”
众人被他喊回了神,赶紧追了上去。
白洛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生怕被身后的人追上。
此时的楼层比较高,白洛埋头冲着电梯的方向跑。
恰好在这个时候,叮咚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
白洛来不及刹车,直冲冲的撞进一个宽阔结实的怀抱里。
“后面有人在追我,拜托你救救我!帮我报警也可以!”
他急促的喘息着,一口气说完这句话。
只是眼前的人迟迟没有回应。
白洛困惑的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棱角分明,五官俊朗的面容。
只是这个好看到不似常人的男子却用一种冰冷阴戾的语气轻声道。
“怎么,认不出我了,白小少爷。”
【叮,气运之子已出现,请宿主把握好机会^o^】
001恰到好处的提醒着。
第48章
后悔是再也无力偿还的代价。
我愿意回到那天死去,可我只能活着赎罪。
————————
作为帝国唯一的皇室直属后裔,艾瑞克从出生起就注定活在万人瞩目之下。
但凡是他想要的东西,从未失手过。
自己亲自抢来,又或是被其余阿谀奉承的人送上来,但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傲慢又高高在上,站在最高的台阶俯视着其下所有人。
艾瑞克不需要考虑任何人的想法,他生来就是太子,无人比他的身份更加尊贵。
凡是他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帝国的天下。
帝国人骨子里生性带着嗜战因子,战场是他们的归宿,艾瑞克也不例外,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第一次感受到喷薄温热的血液染上身体时,那时候多少岁他已经记不太清,但却将那种浑身发烫,大脑餍足的刺激刻入了骨髓。
望着他们临死前瞪大的双眼,狰狞青紫的脸色,厌倦无波的内心涌出久违的兴致。
艾瑞克舔了舔唇角被溅上的血迹,忽然发觉自己有了其他想要的东西。
他喜欢这种感觉。
喜欢看着人拼命挣扎,生机从体内流逝的,脸上自然流露出的死气。
喜欢他们上一秒嘴里还在谩骂,下一秒表情就此定格的姿态。
而他有足够的资格,尽情享受这般残忍的娱乐。
俘虏,罪犯,低等公民,随他心意反复磋磨。
或许早在这个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彼此的结局。
上天赋予了艾瑞克最优异的战斗天赋,最高贵的血统,却没给他一颗爱人的心。
艾瑞克首次见到那个人,并不是在帝国阴暗的地牢中,而是光脑之上,他一身笔挺的军装,冷淡沉静的侧脸。
直到现在他闭上眼,仍能回忆起当时心中的战栗与肾上腺素在体内奔腾的滋味。
那时艾瑞克就知道,自己想得到他,得到这位联盟国的启明之星——
不论用什么办法,哪怕是强行掠夺过来,他也要将这个人归入自己所有。
于是他设下埋伏,派遣卧底,一点点渗透进联盟边境驻扎军。
最后艾瑞克成功了,他真的将联盟之星囚于帝国至高的皇室中。
他步步紧逼,从身体到精神,每一步都将其调教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注射KT3006……
用联盟俘虏威胁……
一次又一次举止戏弄……
艾瑞克就像一个局外人,饶有兴致地控制着手中的牵线木偶。
他对这个木偶做些什么,木偶也只能被迫接受,毫无反抗的余地。
最初艾瑞克或许仅仅只是觉得找到了个有趣的玩具。
他第一次正眼开始看那个人,却是在被狠狠戏耍一番之后。
双手被捆在床边,胸口开了大洞,艾瑞克却忍不住低低笑出声。
一片黑暗中,他姿态散漫,神色戏谑。
却对之后的日子提起了浓郁的兴趣。
所以他放过了那个人,没有选择追击,也任由对方返回了自己的国土。
艾瑞克只是想看看他还能给自己带来多少惊喜。
只是后来的事情发生的过于猝不及防,也远远超出了他最初设想的过程。
他自以为这些都在自己的掌控范围,狂妄自大的选择剑走偏锋。
即使因为他曾经的不屑与忽视,导致了更加严重的后果。
从他发觉星网上出现那个视频开始,后面便一发不可收拾。
那个视频分明是给他的警告。
但艾瑞克那时依旧没有选择放手。
他这一辈子太顺遂,顺遂到从未经历过挫折与失去。
直到——
艾瑞克仅仅只是回了个头,数秒的功夫一切都变了。
他原先还在心中构思着救回去后要如何惩罚那个人。
是重新关入地牢,彻底将他变为Omega,从此再也离不开自己。
还是令他保留着如今的锋锐,多些刺激与愉悦感。
毕竟拔掉所有的倒刺,被打磨到圆滑乖巧,那就太无趣了。
或许艾瑞克想得不错,也并不是过分自傲。
他的确有这个实力。
联盟国阻止不了他,那些弱小的军队战甲们同样不行。
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他们的联盟之星。
又或者说是他们的一级战犯。
也没有一个人敢于反抗。
本该如此的,本应该是这样的。
后来,又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艾瑞克缓缓搂紧了怀中冰凉的尸骨。
有些出神的想着。
——————
——————
星历228年,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变故。
先是在联盟国声望如日中天的少将倒台,被判为死刑。
再是堂堂帝国太子现身中央广场,当众想要劫走那位少将。
一片混乱中,中央广场被毁掉大片,沦为废墟,多少年之后也未曾修复完成过。
在谢里登那声大喊过后,伴随着缓缓倒下的少将,随之而来的是足以遮天蔽日的机甲现身。
是久未现身在联盟国的帝擎号。
体型膨胀了数十倍,前所未有的最强形态。
几乎是刚一现身,极具威慑力的构造与火力投下巨大的阴影。
它悬浮于虚空中,散发着无尽的金属光泽,像是一块幽深恐惧的黑洞。
谢里登脸色骤然一变。
他来不及去思考别的,迅速向所有帝国军人传达了撤离的讯号。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毁天动地的巨响。
帝擎号释放出了一道炸裂般的光束,在半空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后,落在了广场正中央。
爆炸的威力惊世骇俗,瞬间就摧毁了整个广场,将其夷为平地。
烟尘散去,艾瑞克一手抱着满身是血的裴肆之,目光扫过眼前的遍地狼藉。
站姿挺拔,神色自若。
随后转身踏上了帝擎的舱门。
只是他的手依旧牢牢拥着怀中的人。
此时的艾瑞克,未曾想过那个人会真正死亡。
毕竟他的身体一向坚韧,经历过百般折腾也不见疲意。
以他的性格也决不会选择自杀。
或许是被联盟国的人注射了什么药剂,或许是为了报复自己。
只要送去帝国最精良的治疗舱,让最顶尖的医疗团队照顾,就一定可以重新醒来。
艾瑞克勉强平息着残留的余悸。
那种骤然一紧,心脏停滞的感觉不怎么好受。
半晌他扯出一个极浅的微笑。
如果只是为了这个,那你成功了。
*
后来艾瑞克回到了帝宫。
没有人知道他还带回了裴少将的身体。
哪怕是谢里登也不知道。
帝擎号的攻击范围太大,等他完全撤离成功后已经找不到自家殿下的身影。
除了帝国皇家研究所。
在最为机密的研究所深处,通体银白的治疗舱中静静躺着一个面容苍白的人。
艾瑞克垂首望着里面的人,神色莫测。
“再重新开一次机关。”
这句话他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次。
阴沉的低气压导致在场的所有人都眼睛看鼻子,半点不敢阻拦。
站在最前方的那个中年男人勉强咽下唾沫。
他默默走上前,指尖点上启动按键。
治疗舱再度开始工作。
低沉的嗡鸣声回响在寂静的研究所。
艾瑞克就这样站得笔直,指关节缓慢敲击着治疗舱的金属外壳。
良久。
嗡鸣声终于停下。
但里面的人依旧毫无反应。
艾瑞克停下了敲击的手指。
死寂到心中发慌的一段时间过去,他才再度开口。
“再来一次。”
一遍又一遍的启动开关,却一点作用都没有。
嗡鸣声响了又停,停了又响。
直到在场人的身子都快扛不住,克制不住地打起哈欠,又连忙捂住嘴。
他们已经陪着艾瑞克在研究所待了几个昼夜不眠的日子。
治疗舱换了一个又一个,从最新款到还在研究中的半成品。
唯一不变的就是躺在里面的那具尸骨。
没错,是尸骨。
作为帝国最顶尖的那一批人,他们早在远处见到自家陛下怀里人的第一眼便确定了这个事实。
胸膛已经没有了起伏,唇色毫无血色。
连他们这些平时不怎么接触死人的科研人员都能看出来,更枉论是从小便在战场上厮杀的太子殿下。
但艾瑞克就像是完全察觉不到似的。
不仅要求他们治好这个人,还要他们找出昏迷的原因。
治好估计是治不好了,但是原因还是可以查出来的。
最终在艾瑞克再度狠狠一脚踢废了这台新的治疗舱之后,某个科研人员硬着头皮走上前。
“殿下,我可以帮您先检查一下这位的身体状况。”
“兴许,兴许是有别的什么影响。”
艾瑞克阴冷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
“那就查。”
科研人员壮着胆子走上前。
他伸出手按了几下治疗舱的某些按钮,又调出了一些数据来回翻看。
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慢慢拧紧了眉头,眼底闪过一丝抑制不住的惊诧。
“殿下,这个人伤得太重了,他……体内几乎全是暗伤,还有很多来源不明的激素……”
这名科研人员又低头瞥了一眼光脑上的数据,嗫嚅道。
“就像是反复透支操控过机甲,精神海干涸后的结果。”
而且,单单是坚持到现在才死,就已经可以说是创造奇迹了。
他还从没有见到过有人可以在身体内部被掏空的情况下,能活到现在。
但这个结果显而易见是不会被接受的。
“绝无可能!”
艾瑞克脸色阴沉,眸子里透露着冷寒的杀气,打断了那名科研人员的话。
“继续查!”
他日日夜夜与裴肆之深入交流,他的身体状况艾瑞克再清楚不过。
裴肆之一向身体强悍,所有的伤痕都能短时间迅速恢复,几乎没有出现过异样。
那就只能是检查结果出错。
科研人员大气都不敢出,只能搬来新的治疗舱,哆嗦着手继续检查。
皇家科研所的确厉害,能保证人还有一口气就可以吊着命。
但哪怕是他们,也根本不可能做到将死人救活。
经过忙忙碌碌,又白费功夫一段时间之后,所有人都陪着艾瑞克魔怔,几天几夜没有休息。
这么长的时间,死亡所带来的结果已经实打实展露出来。
没人还能继续欺骗自己只是昏迷。
最后在一片死寂中,艾瑞克垂下眼睑,周身竟是带了一丝难以言说的寂寥。
很久后,他才重新开口,轻轻的,凉凉的,又不容忽视的语气。
这次问的却是先前那名科研人员所说的检查结果。
“精神海干涸,一定是过度操控机甲么。”
科研人员愣了愣,很快便点点头,肯定道:“没错。”
“虽说一些别的情况也会导致精神海干涸,但像这种严重透支导致体内千疮百孔,绝对是因为操控了超出自身范围的机甲。”
超出自身范围能力的机甲……
能让曾经的联盟之星也无力掌控的机甲,除了黥寂号还能有什么。
艾瑞克突兀的扯了扯嘴角。
“呵。”
就像是想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事情,又像是在嘲讽着别的什么。
许多时日前,某个尖锐无比的记忆碎片不由分说的浮现。
哪怕选择透支精神海也要坚持在边境线驻守。
的确是那个固执又愚忠的人能做出的事情。
这声笑打破了皇家研究所长久以来的低气压,却又显得更加恐怖了。
最后这件荒诞又离谱的事情以艾瑞克的离开为终止。
他只是在踏出研究所的那一刻,平淡的给其他人传达了某个命令。
从那时起,皇家研究所的任务便从制造各种战争机器,变为了研究冰冻驻颜手法。
他们拼死拼活终于在时限结束前研制成功,将冰冻舱呈予艾瑞克。
第二日,皇家研究所便彻底被艾瑞克宣布遣散,从此不再设立任何这种为战争而生的机构。
那时艾瑞克皮笑肉不笑,眸色阴翳,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一开始是指什么,错了又是指什么。
除了艾瑞克没人知道答案。
以后也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说罢,艾瑞克将冰冻舱与那个人一同带走,返回了帝宫。
此后便没人再知道后续。
如果那位研究人员还活在世上,经历过数年后的旧任联盟之星平反案。
或许他就能隐隐窥见这位表面上杀伐果断,不近人情的太子殿下——
所深埋在心底不为人知的另一幕。
第49章
【气运之子:傅远琛】
【北城傅家如今的掌权者,前十八岁流落在外,后被傅家老爷子找回】
【凭借着强势果决的手段,很快就得到了傅老爷子的信赖,在一众傅家继承人中脱颖而出】
北城傅家的产业遍布全球,从餐饮到娱乐圈没有他们不涉及的领域。
原主所在的白家虽说也是大家族,在洛城一手遮天,但和真正的豪门相比顶多算是个暴发户。
按常理来说,以傅远琛如今的身份显然不可能认识原主。
裴肆之歪了一下头,将刚刚压在心底的原主记忆调了出来。
果不其然,在傅远琛早些年父不祥的时候,白洛就和他见过面。
很遗憾,那对傅远琛恐怕不算是太美好的记忆。
白洛高二的时候,傅远琛转学到了他们学校。
那时的白洛一眼便看中了长相优越的傅远琛,从此展开自己死缠烂打的高中生活。
傅远琛对这种骄纵的小少爷并不感兴趣,几乎每次都避而远之。
白洛习惯了周围人对他讨好,遇上傅远琛这样软硬不吃的反而更加上头了。
长达一年的时间中,无论走到哪里傅远琛都能遇到探头探脑的白洛。
如果事情到这里结束,或许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年少往事。
回忆起来还会觉得有些好笑和怀念。
但白洛那时候的“朋友”们可不是什么善茬。
他以为的朋友是一起吃吃喝喝,玩闹嬉笑的类型。
实际上的朋友们不过是一边觊觎着白洛的脸,一边不着痕迹的通过他来讨好白家。
原主长得太漂亮了,是那种男女通吃的漂亮。
他觉得傅远琛的长相好,殊不知自己在别人心中也是一道甜美的点心。
只是这点心太贵重,身后还有白家的背景,他们万万不敢对白洛下手。
可傅远琛就不一样了。
整个洛城二中的学生都知道,傅远琛家境贫困,光是身上的校服都全是补丁。
听说他没爹,母亲还有严重的精神疾病。
原先以傅远琛的成绩,是完全可以考上洛城最好的高中,后来转学到二中也全是因为他那个精神病的妈。
二中的富家子弟向来看不惯这种自诩清高的学霸,更不用说竟还吸引了白洛的注意力。
在天真单纯的小少爷看不到的那一面,傅远琛被欺负的很惨。
还专挑那些看不出来的地方揍。
那一年中,傅远琛身上的伤几乎不间断。
其中还发生过许许多多白洛不知道的事情。
再后来,傅远琛母亲因病逝世,高考失利,没能考上心仪的大学。
他在最落魄绝望之际被傅家捡了回去,送去M国留学,从此和白洛再也没见过面。
直到今天。
【真是会给我找难度啊:)】
裴肆之露出一个微笑。
曾经一个是任性的小少爷,一个是落魄的丧家之犬。
多年后再次相遇身份却两级反转。
不得不说,这不就是白送上门的报仇机会。
气运之子要是把握不住,他都要嫌弃对方了。
显而易见,高中面对着白洛这么一张漂亮的脸蛋还忍心推开,疑似恐同的傅远琛暂时没打算再和白洛牵扯上。
说完那句话后,傅远琛便淡淡扫了一眼裴肆之。
他抚平了自己被撞皱的西装,便侧过身子,轻巧的挣脱了对方的手。
“小少爷还是自求多福吧,借过。”
裴肆之低头望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微微眯起眼睛。
看来这个世界要换一种策略了。
回忆着原主从前和傅远琛相处时的片段,裴肆之垂下眼睑,再度抬起时眼眶便已通红一片。
滴溜溜的泪水在他眼眶中打转,打湿了长长的睫毛。
他呜咽着重新扯住了傅远琛的衣角。
力道很轻,又不容忽视。
“学……学长,救救我,我不想在这里……”
像是委屈坏了的小孩终于遇到了大人般,白洛啪嗒啪嗒的掉着眼泪,硬是不让傅远琛走。
高中时傅远琛大了白洛一届,他那时便天天一口一个学长,跟在傅远琛身后。
但伴随着这个称呼的,是每天放学后被几个人围在一起的殴打。
那些人嬉笑着,用阴阳怪气的口气喊着:“学长~”
而他只能抱着脑袋,蜷缩在墙角,忍耐着身上不断踩下来的脚。
最后再独自一人站起,脱下布满脚印的校服,踉踉跄跄朝着家的方向走。
这些久远的记忆原本已被封存在最深处,又因为白洛脱口而出的这句话重新鲜明起来。
傅远琛抬头瞧了瞧对面,已经能隐约看到几个人影急匆匆的朝这里跑来。
他又低头望着自己再度皱起的衣服,眸色转暗。
原先迈出去的脚步停下,傅远琛垂眸凝视着白洛的脸,半晌嗤笑一声。
他伸出手握住了白洛的手腕,在对方流露出惊喜的神情前又一根一根将其掰下来。
力道很重,不容置喙。
也丝毫不顾及白洛的肌肤有多么娇弱,手指瞬间便微微泛红。
轻微的刺痛让白洛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他的手指终于从傅远琛的衣角滑落。
傅远琛半边脸被灯光照亮,半边脸隐在黑暗中,看不出神情,说出的话却刺耳的很。
“小少爷,现在不是在洛城二中,我也不是你的学长。”
“没有人应该天天围着你打转,你该长大了。”
他话音刚落,连回头看一眼白洛的心思都没有,再度抬脚离开。
此时身后的中年男人已经追了上来。
他挡在两人前面,双手撑着膝盖急促喘息了片刻后,才抬起手指指向白洛的鼻子。
“还给我跑?我倒要看看你能跑到哪里!”
“敢咬老子的手,看老子今晚怎么往死里折腾你!”
被刚刚那么一耽误,电梯门也重新合上,其余的路都被其他人堵住。
傅远琛丝毫没有救他的打算,连一个眼神都不屑给予。
眼看着自己就要再次被抓住,回到那个包厢中。
这下白洛是彻底慌乱起来了。
不行,他不要回去。
他只是天真一些,但并不代表是愚蠢。
回去之后会经历些什么不用多说。
眼前唯一能救他的人只有傅远琛。
白洛转眼间就忘记了自己先前被捏疼的手指,继续攀扯傅远琛的衣服。
中年男人发觉了他们两个人恐怕是熟人。
男人眯起了眼,警告般的对傅远琛道。
“这是我先看中的人,识趣的话你就赶紧走人,别在这儿碍眼!”
“别走,学长……不要走。”
白洛眼泪汪汪的看着傅远琛,想要伸出手拉住他。
傅远琛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
他甩掉白洛的手臂,顺手一推,直接把白洛推进了那个中年男人的身前。
“自己惹的麻烦,自己解决。”
说罢,傅远琛头也不回的抬脚离开。
中年男人瞬间上手掐住了白洛的肩膀,让他动弹不得。
白洛只能眼睁睁看着傅远琛越来越远的背影。
【我宣布,最难攻略的气运之子出现了】
【不过,我喜欢挑战高难度^_^】
第50章
待到傅远琛彻底淡出视线,以白洛的力气根本无法和这些人抗衡。
他还想故技重施,咬一口中年男人的手腕。
但上次也不过就是打了个出其不意,现在男人有了戒备,怎么可能还让他再伤到自己一次。
还没等白洛张嘴,中年男人便立刻伸手掐住了他的下巴。
他丝毫没有打算控制一下自己的力气,手指按住的地方青紫一片。
男人眼中露着淫邪的光,他咧着嘴笑道。
“小少爷不如将这个力气留到床上去使。”
“放心,虽然你刚刚让我很生气,但只要接下来伺候得好,老子不会亏待你的。”
白洛咬着牙,竭力想要挣脱男人的手。
他恶狠狠的瞪着眼前的男人,只是碍于现状却显得杀伤力很弱小。
“我呸,别用你的脏手摸我!”
被骂了之后男人反而更兴奋了。
他的大手愈发向上,轻率的拍了两下对方细嫩的脸蛋。
“老子不但要用脏手碰你,待会儿还要上你呢。”
顿时周围那些其他的男人也哈哈大笑起来。
“小少爷就别反抗了,现在可不是你们白家的天下。”
“说不定等张总玩腻了,咱们还能尝尝滋味。”
污秽的言论让白洛心中作呕,又忍不住轻轻哆嗦起来。
中年男人望着白洛红润的唇瓣,心下一动。
仗着身边都是自己人,也没有不长眼的来搅扰。
他等不及回到包厢了,迫不及待便想解解馋。
待到白洛察觉到男人抓着自己的手臂,被强行按在墙壁上时,他露出了慌乱的神色。
男人的脸越靠越近,白洛使劲往后退,却还是只能紧紧贴在墙角,根本无法逃脱。
这下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少年的眼睑低垂着,其中却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精光。
正当裴肆之已经开始问001购买战斗力爆表BUFF,浅浅崩一下人设之后,事态却急转其下。
眼前的中年男人突然痛叫一声,一瞬间便从白洛的视线范围内消失。
“谁!哪个家伙敢踹老子!”
等白洛眨了眨眼,再次看到中年男人时,他已经捂着右手被踹到了电梯的另一边。
似乎伤得不轻,整个人面部扭曲,呲牙咧嘴的,还不忘怒视着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竟是刚刚已经走掉的傅远琛。
只见傅远琛收回自己的手,半点没有搭理男人的咒骂。
他用冷淡至极的目光扫过白洛。
“怎么,站在墙角一动不动,就这么期待被别人摸?”
白洛一见到他,便含着满眼的湿意望着傅远琛,里面带着重新绽放的期待。
“学,学长,你还是来救我了……”
“呜,我知道学长不会不管我的。”
傅远琛几乎是立刻便皱起了眉。
他还当真是一点没变,和高中时那副娇惯的样子一模一样。
傅远琛已经隐隐开始后悔自己转过头来管这档子事了。
但碍于他已经站在这里,索性准备将话说明白。
他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眼神注视着白洛,慢条斯理的问道。
“想和我走吗?”
白洛双眼一亮,几乎半点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想!”
傅远琛上下打量了白洛片刻,随即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声音凉凉的。
“跟着我的代价说不定会更惨,白小少爷可要想清楚了。”
此时的白洛只想赶紧从这个KTV里逃出去,哪里还会带脑子去思考。
他当即就答应了下来,甚至害怕傅远琛再度将他抛弃,还大方的添了句。
“只要学长愿意救我,让我干什么都可以!”
傅远琛颔首,算是应下了。
他们两人说了半天,一旁被无视的中年男人便开始恼羞成怒了。
“喂,臭小子,你这是打算抢我的人了?”
“你知道老子是谁吗?竟然敢打我!”
他嚷嚷了两句,发现无济于事后便污言秽语的咒骂着傅远琛。
等中年男人骂完,傅远琛才微微侧过头,施舍给了男人一个眼神。
那种不含半点不屑,很是轻描淡写的目光,却又让人禁不住浑身一寒。
“成业集团的张总,久违。”
中年男人,也就是张华城脸色微微一变,像是没想到能被人一口叫出名字。
但他冥思苦想了片刻,也没有从记忆里找出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身份。
想来不过是个新起之秀,许是在某个商宴上交换过名片吧。
这样一想,张华城也就放宽了心。
他扬起头,冷笑道。
“知道就好,还不快滚,这件事和你无关。”
不过他的口气倒是肉眼可见变得温和了一些。
毕竟若是全然陌生人还好,都在一个圈子里混,抬头不见低头见,留个薄面也好。
显然傅远琛不是这样想的。
他淡淡开口,一句话便让张华城脸色骤变。
“张总雅兴,是不该打扰,就是不知令夫人是否知道您在此处寻欢作乐。”
张华城没想到他竟然敢这样直白的威胁自己,咽了咽唾沫,强装镇定。
成业集团的真正掌权人实际上是赵夫人,张华城本人充其量算是一个副总。
若是让家里那个母老虎知道了,他简直不敢细想,以后别想回家了。
“别,别告诉我老婆,我这就走。”
最后张华城还是怂了,他打着哈哈,朝身边的人使了个颜色,灰溜溜的离开了。
等张华城一走,确认周围是安全的,白洛便从墙边站了出来。
他眨了眨卷翘的睫毛,笑得灿烂。
“多谢学长,好久不见!”
分明之前眼眶还是红红的,不多时就将其彻底遗忘。
一如既往的不带脑子。
傅远琛垂下眼睑扫过他白皙的脸颊,尤其在那青紫的痕迹上顿了顿。
没等白洛察觉到他的目光,就已经移了过去。
“希望下次在这里遇到你,不是衣服都被人扒光了。”
他的语气很重,又带着冰凉的讽刺与羞辱。
但白洛就像是感知不到一般,顺着杆子就往上爬。
“那以后就都要麻烦学长啦。”
兀地,傅远琛居高临下睨了白洛砚,薄唇掀起一丝恶劣的笑。
“就是不知道以白家的现状,能否支付得了我的报酬。”
此话一出,方才傅远琛提出的代价才初步浮现。
白洛呆愣住了片刻,小心翼翼问道。
“学长……报酬是什么,我,我们家现在没有钱了。”
傅远琛扬了扬唇,嘴角的弧度凉薄至极。
“我当然知道。”
并且某个程度上,白家的破产和他多少带点关系。
但傅远琛没打算就这样和白洛说。
一念之差让他重新回头救了白洛一次,那为高中时期的所作所为付出一些代价,也是应该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