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瑛愣住了片刻, 像个木偶一般站起身坐下，再站起身再坐下。
正制作木夹板的大汉看着赵瑛如此，对身边的阿尹道:“你带来的人是个疯子？”
可赵瑛却没生气, 许久之后才终于坐定, 小心翼翼道:“你能不能再重复一下, 苏安对你说过的话。”
阿尹双手抱臂，歪着头不耐烦地重复道:“他说你不是他的奴隶, 是他心爱的人，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把你让给我。”
赵瑛冷艳的脸上慢慢荡漾出一种迷醉的微笑。
他又开始想, 苏安是什么时候原谅自己的，又是什么时候再次爱上自己的？
自己怎么全然不知。
赵瑛追问道:“那……你们刚才说的数钱是……”
阿尹姑娘耸了耸肩, “当然是付你的药费了。”
此时苏安正好从内室走出来, 他不着痕迹地瞧了眼赵瑛已经包扎好的右手。
“这么快就好了, 那……我们走吧。”
赵瑛忙点头，真像个小媳妇似的紧紧跟在苏安身边。
“不能牵手了吗？”赵瑛在苏安身旁小声道。
苏安脸颊染上了淡淡的红色, 伸出手把赵瑛拉出医馆。
出了医馆, 走在街头，两人拉着手, 一前一后, 两相沉默。
“苏安……”赵瑛没话找话道:“我们怎么走得这样急？”
苏安转过头, 一脸疑惑地望着赵瑛:“不是你不愿意在医馆呆吗？”
“嗯……是。”赵瑛只是应了两声，却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他竟然忘了方才是自己迟迟不愿进入医馆, 求着苏安带自己走的。
苏安竟这样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出了暗巷, 街上的人群倒是熙熙攘攘，周边有各种新奇的小玩意，炸蝎子、炸蚂蚱, 烤奶糕，淡褐色的乳茶，捏泥人，说书、喷火卖艺。
这些东西对久居宫中的赵瑛来说应当很新奇，但是赵瑛心中有事，他太想确定苏安的心意，对这些东西兴致缺缺。
反倒是苏安在两边的摊子上流连忘返，他看见喷火的艺人便走不动道了。
“我的人在隔壁镇……”赵瑛的语气轻柔，像是商量，“苏安，我们要不要去隔壁镇呐？”
这是赵瑛在试探苏安以后的去向，如果苏安愿意和自己回宫……
但苏安没应声，对面艺人喷出的火焰映照在苏安黑色的眸子中，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不回答，也许是不愿意，于是赵瑛忍痛道:“你要是想去西北的话，也可以……就是……”
赵瑛想了许久，绞尽脑汁想要挽留苏安，最后只是弱弱地说:“那等我伤好了……”
“不去了。”苏安目光转向了一个卖奶糕的小贩上，拉着赵瑛来到摊前。
“摊主，来三个奶糕。”
苏安接过奶糕后，似乎又想起什么，又问赵瑛:“你还要把我锁到宫里吗？”
苏安不去西北了，还给自己买那奶糕，赵瑛感动地稀里哗啦，连连摇头:“当然不会，再也不会。日后苏郎想去哪里，想交哪些朋友，我都不会阻拦。”
毕竟得到苏安的心远比得到苏安的人重要的多。
可怜的赵瑛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丝毫不知自己已经完全被苏安拿捏了。
两人相处的情境像是两年前的新平公主和被人治得服服帖帖的小驸马。
只是位置互换了。
被治得服服帖帖的人变成了赵瑛。
赵瑛默默观察着苏安的脸色，自己在叫他苏郎的时候，苏安脸上并没有任何变化。
赵瑛这才继续道:“以后苏郎想去哪里，我都不会拦着。但是……记得回家。”
苏安点点头，伸手将一块奶糕放到嘴里，却递给赵瑛两块奶糕。
赵瑛心里欢喜，但面上故作不解:“苏郎，你怎么给我两块奶糕，自己吃一块？”
“你受伤了，应该多吃一点。”
给赵瑛两块糕点，其实还有别的原因。苏安忽然想起自己从当小侍卫开始，就发现的一件小事。
不论宴会，还是宫中膳房送的饭，新平公主吃的都很少。
可是苏安有一次值夜时，在厨房里发现新平公主偷吃点心，一顿要吃两大盒的点心。
如今想想，赵瑛从小到大为了活命扮成公主不知挨了多少饿。
类似于这样的小事，最近总在苏安脑海中浮现。
赵瑛还是新平公主时，手腕上就要好几道暗红色的陈年旧伤。
赵瑛不怕黑，却怕密闭的、漆黑的空间。
赵瑛从不吃白菜，吃饭时还吃得格外慢，生怕里面有什么东西一般。
真是奇怪，苏安想。
为什么这些小事，这些新平曾经受过的伤害，他记得这样清楚。
原来自己还是放不下。
苏安扫了一眼赵瑛，他的目光看似在看着手中的奶糕，但在自己一转头，赵瑛便会惴惴不安望向自己，很没安全感。
赵瑛是有点坏，爱耍心机，爱吃醋帅
但是不知何时，也许是在山洞里赵瑛可怜兮兮地跟在苏安身后时，也许是赵瑛说想早一点见到自己，也许是在自己假死时，赵瑛背着自己从皇宫走到尚园坦陈心迹的时候，这些特点在苏安眼里都变得可爱起来。
又或许在更早前……
也许是在赵瑛因为吃耶律宁的醋，放蛇来吓自己的时候。
说是让苏安长教训，那些蛇都是拔了牙的，虫子看着吓人，却不咬人。
每次有花蛇长得太丑，张嘴张得太大吓坏苏安时，赵瑛都比苏安还生气，一个暴栗就敲在蛇头上。
其实苏安不怕蛇，也不怕虫子那些恐惧不过是苏安为了让自己假死更加顺理成章而装出来的。
但赵瑛当了真，训斥手下的几条大蛇时情真意切，是真的想吓唬吓唬苏安，又生怕自己手重了。
苏安目视前方，两三下便吞掉了自己手里的奶糕，清甜可口，淡淡的奶香在嘴里蔓延开来，但是没有赵瑛做的好吃。
来缙云殿前，苏安是不爱吃糕点的。
来缙云殿后，苏安每日都要吃各种糕点，龙井茶糕，水晶酥，桃花糕。
糕点很好吃，做糕点的人也很好。
于是苏安轻飘飘慢吞吞地说了一句话，轻轻地敲在赵瑛的心上。
“即使没有肉香荆，我也会回来救你。就像当初我在长宁山遇见你一样。
赵瑛刚咬了一口奶糕，含在嘴里忘了咀嚼。
苏安终于认出自己了。
但赵瑛有点后悔，后悔自己小时候怎么那么坏，还在苏安面前提害人的主意。
苏安如今会怎么想自己？
“我当时……还太小，所有才有一点点坏心思的。”赵瑛支吾道。
苏安摇头，认真道:“你当时就很好，那么小就独自去长宁山，要给父亲寻药，是我见过的最勇敢最聪明的孩子。”
“如果换一个好皇帝，木怀瑾也不会活得这样为难。”
“你知道那些事了！你怎么知道我另一个名字？”赵瑛更紧张了，“谁告诉你的？”
在怎么连木怀瑾这个名字都知道。这也是赵瑛的名字，他从母姓的名字，赵瑛心底真正认可的名字。
“你给我的玉佩上刻着木，我难免好奇。”苏安从怀里掏出那块玉佩，“我下葬的时候，你还把它当作陪葬品放到我身边了。”
赵瑛听到这话，心里既感动又惊惶，感动在苏安真的把自己放在心上，惊惶在他不知道苏安知道了自己的过往，他从小到大干的坏事可真不少。
从苏安假死复生到现在，赵瑛脑子里一一过了遍苏安接触过的人，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曾经是绑架苏安的安乐公主告诉苏安的。
还好，还好，赵瑛松了口气，自己私底下干了什么坏事，安乐并不知道。
半月后，苏安和赵瑛回了京城。
这次执意要回京城的变成了苏安，赵瑛倒是想着和苏安多看看南诏风光，共度二人世界。
但苏安不同意。
“南诏不利于你养伤，京城的太医治得更好些。”
到了京城以后，苏安见到了江泓石。
江泓石望着苏安，愧疚万分，“对不起，折腾了这一遭，没能帮到你。”
苏安对江泓石说:“不，你帮到了。”
如果不是假死这一遭，他也不会和赵瑛解开误会，更加不会知道赵瑛的过往。
江泓石不动声色地为苏安添了一杯茶，“苏安，如果你还想再走，总也有机会。”
苏安却摇了摇头:“我觉得这样也不错。他很好。”
苏安没有回宫当皇后，而是住在尚园，依然当着宫内的禁军统领。
民间都在传昭宣帝帝后情深，皇后去世后，皇帝宫中再无妃嫔。
朝中众臣却知，昭宣帝真正的皇后在尚园。
按理说，赵瑛应当万分满足了。
可是赵瑛心里还是有个疙瘩，尤其是半年后的岁贡，契丹提出让耶律宁入境向桓朝进贡时，这个疙瘩在赵瑛心里格外明显。
好巧不巧，这事传到了苏安耳朵里，还是赵修睦举着奏折放到手里。
赵瑛为表示自己宽容大度，还是同意了契丹的请求，允许耶律宁进入桓朝。
可他表面云淡风轻，可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因为苏安说自己要亲自接待耶律宁。
赵瑛只好忍痛含悲安排自己的苏安和情敌见面，两人湖心亭聊了很久很久。
赵瑛在水亭边焦急徘徊，明明只过了一个时辰，他却觉得已经过了半辈子。
最终苏安还是出来了，衣冠整齐地出来了，赵瑛如释重负。
终于等耶律宁落寞地离开桓朝时，赵瑛才真正高兴起来。
他不只偷偷在勤政殿笑了半日，晚上还到巴巴地去尚园侍寝。
侍寝完赵瑛依然兴奋万分，一高兴就把自己从小做的的坏事一晚上全抖落出来了。
“苏郎，这么坏的我，你还喜欢吗？”
苏安点点头，睁开困倦的眼皮，诚恳答道:“我想，还是喜欢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