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三年前遇到南赫的。当时我还在环游南域, 南域主星是我的最后一站。”
一旦选择开口,白雪便彻底抛却了顾忌,选择将所有事说得一清二楚:“我是特意最后来这里的。因为遍览南域以后, 我觉得这片星域已经完全没救了。”
“哪怕它没有东域的异兽, 西域的天灾,北域的混乱, 但南域的人祸远比前面三种要恶心得多。我想着反正南域已经烂成了这样,再烂也烂不到哪去,所以我想对南赫使用移情天赋, 然后从上而下改变这里。至于这么做的结果……”
说到这里, 白雪不禁苦笑起来。
当年他一腔愤慨, 兼之有着太过便利的移情天赋, 他便觉得世界就在脚下,宇宙里的一切都会为他让步。
事实上移情天赋确实让他占尽了便宜。
只要一眼,他就是被注视者的最珍视之人。靠着这个天赋, 他不怎么费力地就见到了南王南赫。然而他的视线刚落到南赫身上, 都还没走近对方三米内开启天赋, 南赫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先一步朝他走来。
听起来这像是个浪漫开场。
起初南赫隔着重重人海、骤然以那冰蓝眼眸朝他看来, 甚至在注意到他的第一秒便毫不犹豫地走向他时, 白雪的确感觉到了刹那间的心动。
哪怕他再厌恶贵族也无法否认,这一届的南王南赫的确满足了平民对贵族的所有幻想。
若非对南赫还有着那么点微薄期望,觉得他有希望成为南域最完美的王, 他也不会将移情目标放到南赫身上,更不会指望通过南赫来改变整个南域。
然而这份怦然心动刚起于第一秒,便直接止于第二秒。
身为移情天赋的拥有者,外加这些年对天赋的不断使用不断开发, 白雪真正能做到的远不止天赋介绍里的那点程度。事实上他是可以隐约感知到被他所注视者的最激烈情绪的。
被注视者离他越近,他的感知便越清晰。
正是因为这样的附加能力,他才能快速选定所要移情的情感。
一般来说,他遇到的那些人要么重亲情,要么重爱情,要么重友情,可南赫不同。
“南赫根本没有常人的情感观念。他的心里只有疯狂——寂静无声的疯狂。”
当时南赫每走近一步,白雪只觉得往深海里又坠了一分。
那种无处不在的疯狂犹如冰冷海潮,让他差点溺毙于其中。
“与其说是我找机会对南赫使用移情,不如说当时是南赫主动撤下防备,让我对他使用移情。”哪怕当时为南赫的疯狂所骇,白雪终究还是不愿错过这难得的机会,争着一口气对其使用了移情天赋。
而他最终所移情的,正是南赫心底这阵不知从何而来的疯狂。
“几乎用了天赋的下一秒,我就已经感到后悔。”
当时白雪出于谨慎,仅仅只是移情了一部分而已。可移情生效的那一刹那,南赫投来的目光却让他如坠万米冰海,一种难以形容的窒息感甚至让他差点真的忘了呼吸。
“再然后,我就被南赫带回了南王宫,成了一众贵族眼中他的绯闻对象。但实际上,哪有什么桃色绯闻,我就是个每天对南赫使用天赋的工具人。”
“也就是那时候,我听说了你的名字。”
那是南赫亲口指定的被移情对象。
念此,白雪的眼神顿时既同情又复杂:“寒明,南赫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他的心底只有疯狂。而你就是他骨子里深藏的那滴疯血,他满心疯狂的唯一来源。”
“你来南域之前,南赫靠着我的天赋勉强按捺住了心底的这阵疯意。但我能感觉到,这些年他的疯狂还在肆无忌惮地疯涨着。我和南赫本来就实力差距极大,现在的我想要移情南赫已经越来越难了,我也不清楚他究竟什么时候会彻底发疯。”
“我跟你说这些,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我希望你能趁着他发疯前带我一起离开这里。南域主星向来禁止未经登记的飞船出入,唯有南赫本人例外。”
“如今你作为南域副手,拥有着南赫的军权之戒,同享他的待遇。所以你也不在登记范围内,可以随时出行。我希望你在离开的时候,能带我一起走。只要将我带离主星就行,之后的事我绝不会再麻烦你。”
南域贵族们生来高高在上,然而三年前,白雪其实也是带着一种天赋所给予的蔑视而来。
他以为他能轻而易举地控制南赫掌控主星,然后反过来带动整个南域进行改变。
可在南王宫越久,他却越绝望。
不是因为他控制不了南赫而绝望,而是因为在南王宫的这段时间里,他渐渐发现感情这种东西对某些大贵族完全不值一提而绝望。
被移情影响时,那群贵族确实会对他大开方便之门。可当这份情感一旦涉及到他们的根本利益,骤然翻脸不认人的大有人在。
移情根本不是万能的。
本就已经腐败的人心,从根源便已歪斜,纵使他再怎么医治,也不可能使其痊愈。
想靠移情感化贵族改变南域的他,更像是一个中了致幻药而不自知的庸医。
寒明多少看出了南赫处在疯狂边缘。而今天白雪的话却告诉了他,这位远比他想得更疯。
想到这里,寒明忽然问起了另一件事:“一个月前我偶然看过一篇热帖,帖子里有人在回帖时提到南赫是个疯子的事。他还说‘太阳也好月亮也罢,最好还是待在天上,别真被他锁到了凡间’。那个回帖的人是你吗?”
“……是我。”白雪没想到当初他只是随便回了个帖子,竟然能被寒明本人看见,还敏锐地联想到了他的身上。
“那时候我也有私心。你没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快控制不了南赫的移情程度了,我怕你来了以后他直接失控,不分敌我地发疯。”
“但我没想到南赫竟然愿意将军权戒指给你。如果早知道这一点,我或许不会回帖。”
白雪从来没掩饰自己的私心。
他原以为以南赫对寒明的占有欲,南赫会在寒明抵达的瞬间,直接绝了他所有的离开方式。可他没想到寒明到来的第一天,南赫就将离开的钥匙亲自交于他手中。
早知如此,他只会想尽办法让寒明早点来,这样他才有离开的可能。
“哪怕移情了南赫三年,我也半点看不懂南赫这个疯子。”见寒明如此敏锐,白雪不等寒明询问,直接一项项地说出了近来的所有细节,用以打动寒明带他离开。
“你初来时的猫叫,是我故意搞出来打断寒权话茬的。”
“或许你觉得没必要。但是寒明,你在南赫心里远胜世间一切。”
“当天南赫去接你前,就命令我今夜对他使用移情,所以我才会一直在他的三米范围内。当时南赫之所以没开口制止寒权,估计是因为你看起来没那么讨厌你的这位兄长。”
“可我要是不打断寒权,让他继续说下去,哪怕你自己不在意,南赫也一定会对他秋后算账。他不可能允许别人说他的月亮。”
那声猫叫是白雪对寒明最初的示好。
当然,这也有寒权真的太蠢,蠢到成了南王宫里少有的拥有真情实感的贵族,于是看不过去的白雪顺手一捞的因素在里面。
“当夜你的住处是南赫亲手布置的,没有半分掺假。而凌宙前后的住处,也都是南赫吩咐的,我不过是个莫名其妙背锅的而已。”
“我个人无所谓女装与否。但这三年里,我却一直穿着女装,因为这是南赫的要求。他借着移情压抑疯狂,又不想在我身上看到你的任何影子,所以直接给我改了个性别。毕竟他的月亮永远有且只有一个。”
对于这件事,白雪早已没有多年前女装赴宴时的屈辱感了。
甚至哪怕南赫不要求,这三年他自己也会这么穿。因为他担心哪天南赫失控时会看走眼,以至于自己倒霉地被扼死在南赫的疯狂之下。
比起性别,对他来说当然还是命更重要。
“还有这片月光花。这是南赫为他的月亮而种。”
“其实七年前的月光花并非如今这样。”
“七年前到三年前,月光花无论白昼黑夜,皆为白色。那是南赫对月亮的纯洁敬仰。”
“可近三年来,每到白天,月光花的金色便越耀眼;每到夜晚,月光花上的血色越来越热烈。我想它们就是南赫心绪变化的最直观证明。”
白雪说着瞥了眼随着月色越深,愈发褪去白金转为红色的这片花丛。单从花朵上那浓稠的血色,便可窥出血色下南赫那暗无天日的疯狂。
“日复一日的关注,日复一日的等待,他对月亮的敬仰早已变质。”
“你是唯一能让他勉强清醒的希望,是他浑噩世界里独一无二的月光。”
“执著至此,要是再不走,月亮说不定真有可能被这疯狂的锁链给拽入凡间。”
白雪不是在危言耸听。
好吧,他的确有那么点意思。但这也都是他的肺腑之言。
他感受过太多激烈的情感。
南赫不是其中情感最丰沛的一个,却是目前为止最疯的一个。更恐怖的是,他所有的疯狂都只针对寒明一人。
看寒明也不像是喜欢南赫的样子,所以能走还是赶紧走吧。
说真的,在这里多留一天,白雪都觉得晦气。
白雪知道自己现在说的这些顶多算是锦上添花,以寒明的敏锐很可能早已察觉到了这些事,但他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除此之外,他再无更多筹码。
而听完这些的寒明没有立即回答什么。他只是看了主殿厨房的方向一眼,尔后才说出了让白雪心神一定的提议:“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交易的内容是:你对凌宙使用天赋,然后在明年到来之前,我带你离开这里。”
第42章 南域·月胧明(十七)
白雪不怕寒明提条件, 他只怕寒明毫无所求。
只是凌宙……想到这个几乎和寒明绑定在一起的男人,白雪不禁倍感棘手。
自打寒明来到南域的第一天起,想要对方带他离开的白雪就一直在关注这位天生副手, 连带着一直待在寒明身后的凌宙他也暗中观察了许久。
别看凌宙平日里寡言少语到存在感为零的地步。然而在贵族堆里混了这么久, 究竟是真的沉默寡言,还是冷漠到不想开口, 白雪还是分得清的。
凌宙明显是后者。
那种与生俱来的漠然感,让白雪只一眼就打消了从凌宙处入手的念头。
但现在根本不是他想不想的问题,做交易总得有做交易的态度。于是白雪明知凌宙不好惹, 这一刻他却还是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不过在动手前, 他也没忘了先开口打个预防针:“我可以对他用天赋, 但我没办法保证成功率, 因为那家伙真的非常奇怪。”
“这一个月里,他不是没出现在我的十米范围内过,但我的被动好像对他从无影响。你的保镖你应该很了解, 你觉得他对什么情感最深?一般来说给出的感情目标越明确, 我移情的效果越好。”
“寒明。”寒明闻言看着正要从主殿走出的凌宙, 然后很平静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被移情的对象, 是寒明。”
你们两个到底在玩什么新花样?
白雪听到这里差点绷不住脸上的微笑。
他不明白, 既然寒明如此笃定凌宙最重要的人就是他自己,为什么还要他来移情试探?难道这两位是拿了互相暗恋剧本,而他就是为他们揭下那层面纱的工具人NPC吗?
对于白雪的诧异, 寒明没有解释什么。
就算他再怎么不想承认,然而凌宙的确是为他而生。
目前为止,这位宇宙意志作为人类的所有岁月里,都只有寒明一个人的影子。如果凌宙真的会产生人类的感情, 无论是正面是负面,他所有的情感对象都只会是自己。
他是凌宙的最高优先级。
唯有这一点,他从未怀疑。
“行吧。不管你们玩什么情趣,只要你愿意带我走,哪怕刀山火海,我都能去闯一闯。”
白雪没太纠结于寒明和凌宙的关系。谁让现在是甲方市场,他这个乙方只要照做就是。
于是他带着喂完了的猫粮袋转身朝着主殿走去。
南王宫后花园秉持着曲径通幽的审美,花园里铺陈着无数条石子小路。
然而每道石子路边上都必定种满了或多或少的月光花。
一早看出了凌宙对月光花的不喜,提前判断出凌宙会走月光花最少的那条石子路后,白雪所选的离开之路虽然与凌宙走来时并非同一条,却与其仅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
最后,精心计算好距离的白雪在与凌宙即将擦肩而过的瞬间,直接最大限度地开启了自己的移情天赋。
从他开启天赋到他与凌宙擦肩而过,凌宙的脚步都未曾停顿过一丝一毫,然而白雪却在使用天赋后猛地僵在了原地。
直到寒明漫不经心地喊了一句“凌宙”,而凌宙也垂眼看去后,白雪才像是被骤然唤回意识般,继续朝着主殿走去。
从花园到主殿的这段距离,白雪根本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怎么走过去的。反正走进主殿的那一秒,他直接快步闪到了主殿的视线死角,然后犹如缺氧似地大口喘息了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可能……”
“**,我就知道,敢在南王宫里博弈的全是怪物。”
低声咒骂了几句后,白雪没敢去看从花园一同走向侧殿的寒明和凌宙。直至他们彻底走进侧殿,他才勉强平复了刚才的心惊肉跳,点开智能开始对着寒明语音轰炸起来。
而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确定凌宙是人?!”
先前白雪很少位于凌宙的三米之内,所以对这位的情绪感知不深。哪怕他从来没感觉到凌宙对人事物的任何激烈情绪,也只以为凌宙是那种天生冷情、对一切都兴致不高的类型。
可今天真正将移情天赋用到凌宙身上后,白雪却再次体验到了三年前初遇南赫时的战栗。
不,今日的战栗还要远胜当时。
明明他和凌宙还隔着一片月光花丛,然而步入他三米内的凌宙每靠近一寸,那种如影随形的窒息感就加重一分。
白雪甚至都忘了自己是怎么用出的天赋。
他只知道天赋用出的那一刹那,他根本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情感。
明明凌宙一眼都没有看向他,可那一瞬间,他却像是置身于无氧的宇宙之中。
一切的一切都无声、无息、无情、无感,只有一种最寂静也最冰冷的极端寂寥。
白雪知道,这是他移情失败所致。
一旦他移情失败,他便会反过来被目标的情绪所扰。
白雪对此做足了心理准备,然而这种似是徘徊了亿万年的死寂却还是让他完完全全僵在了原地。
若非当时寒明出声,让他忽然感觉到了那么点热度;并且在凌宙看向寒明以后,这种热度似烈火燎原,自心脏到四肢百骸肆意蔓延开来,他很可能到现在都还迷失其中。
如今冷静下来,白雪依旧满身冷汗。
他现在就一个问题:这怎么会是人类拥有的心境?
毫无情感徒留冷寂的凌宙,又怎么可能是人类?
当初寒明的那场直播白雪从头看到了尾,那段时间里稍微排得上号的热帖他都大致看过,所以他也知晓一些人对凌宙身份的猜测。
当时他以为那是一个不好笑的玩笑。
然而现在,不好笑是真的,玩笑却不再像是假的。
念此,白雪继续道:“我很肯定,他绝没有丝毫人类的情感,至少刚才没有。但他却有一种本能,一种只针对你的本能。”
想到刚才感受到的热度,白雪努力翻阅着自己的语言库,试图找出最合适也最容易理解的形容方式:“一种哪怕他并非人类,哪怕他对所有情感一无所知,只要你开口,他便会为你燃烧的本能。”
这也是一种比南赫的占有欲还要恐怖千万倍的本能。
最后一句白雪没说,他和寒明还没交浅言深到这种程度。
老实说他现在都已经不怎么担心该如何离开南域了,他现在更担心如果凌宙真的是宇宙意志,自己会不会被灭口。
犹豫之间,白雪干脆模糊焦点,竭力自救起来:“不过这个宇宙里存在着多种未知疾病,说不定他只是天生的情感缺失。刚才和他擦肩而过时,我发现他的心脏好像有点问题,所以这也可能是心源性疾病带来的冷漠。”
以上除了凌宙心脏有问题这件事以外,纯属白雪在胡扯。
先前环游宇宙的时候,他见过天生情感缺失的患者,根本就不是凌宙这样。哪怕刚才他从凌宙的心跳声中隐约听出这家伙的心脏不太正常,但这自始至终与心源性疾病无关。
凌宙看起来健康得很,那挥不去的冷漠压根就是这位的本性所致,怪不到心脏头上。
胡扯了一通见寒明还是没有回复后,本就被今夜之事搞得不怎么冷静的白雪内心顿时愈发焦灼。
他看着屏幕上那一堆已读不回的的语音信息,无奈之下终是用出了自己最后的一道保命符:“我不知道你想得到怎样的答案,不过刚才我的移情对凌宙确实使用失败了。”
“但这份失败不是他不在意你。恰恰相反,从移情失败的反馈来看,这个宇宙里他很可能只在意你。今夜我之所以移情失败,大概率只是因为他根本不明白什么叫在意。”
“凌宙现在没有感情,不代表以后没有,甚至很可能他的感情已经在萌芽了。”
“这一切只取决于你想不想。”
“之前为了离开南域,我暗中试过很多种方法。虽然没能成功离开这里,我却逐渐开发出了一个关于移情天赋的全新应用方式——我可以让被选定目标的最激烈情感,转移到某个我本人以外的特定对象身上。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为你效劳。”
关于这件事白雪没有说谎。
这三年里他早看出了南域主星是个龙潭虎穴。所以这些年间他不断开发着自己的天赋,试图将天赋往攻击方向发展,以此来混乱周围人的情绪从而跑出这颗星球。
目前而言,他的开发只成功了一半。
由于这个技能还处在时灵时不灵的阶段,他不敢将希望赌在新技能的成功率上。也因此,他才会在寒明得到军权之证后转而找上这位新任副手,想让寒明带他离开。
凌宙究竟是不是宇宙意志,白雪不确定。
不过事已至此,他选择的是寒明,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只要寒明想让凌宙有情绪,他就敢继续对凌宙使用天赋。
至于他的技能成功与否,他们的宇宙意志是否情窦初开,统统都不关他的事。
这些事让该烦恼的人烦恼去。
真要怪就去怪南赫,怪凌宙。
他就是想离开南域主星而已,他又有什么错呢?
第43章 南域·月胧明(十八)
主殿厨房所做的菜肴统统被凌宙隔空送到了侧殿客厅里。
在白雪进行短信轰炸时, 寒明刚回到侧殿准备进食。至于凌宙,作为宇宙意志的化身,他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需求, 于是寒明完全没有留人用饭的意思。
然而在寒明关门的刹那, 凌宙却忽然抬手按住了即将阖上的房门。
此刻客厅内灯火通明,站在客厅之外的凌宙却垂着眼看不清表情:“寒明, 刚才在花园里,你做了什么?”
这还是凌宙第一次这般清楚地叫出他的本名。
看来花园里的“天潢贵胄”起效了。
刚才他与白雪的对话时,宇宙意志确实被“天潢贵胄”屏蔽了感知, 否则凌宙现在不会突然问出这样的话来。
但这也同样证明了另一件事。
那就是凌宙真的24小时都在注视他。
哪怕他是宇宙意志, 这样的掌控欲未免也太过越界。
念此, 寒明笑着回道:“做了一些不想被你知道的事。”
说完他就手腕用力, 彻底关上了客厅的金属门。
在金属门完全阖上的前一秒,凌宙的金眸依旧是那副晦涩模样,连带着那张冷漠而富有攻击性的脸也没什么变化。可寒明却清楚地瞥见那一瞬凌宙手背骤然浮起的青筋, 以及被他所按住的特制的金属门上瞬间凹陷下去的印记。
非人类的占有欲啊……
寒明一边继续维持着“天潢贵胄”点开白雪的语音信息, 一边回想着凌宙刚才的神情。
听到白雪说凌宙情感为零以后, 寒明破天荒地松了口气。
野兽的占有本能纵使再烈,那不过是朝夕相处下形成的错觉, 时间久了总有被消磨殆尽的那一天。如果仅此而已的话, 他倒也不必太过挂怀。
或许是寒明长久地思索给了白雪错觉,很快他就迎来了白雪的第二波语音轰炸。
这一波轰炸中,他听到了白雪提及凌宙的心脏问题。
凌宙心跳有异?
当初在东域时, 寒明特意注意过凌宙的身体状态。当时这位可是健康到不能再健康,健康到甚至所有细胞都处于最完美状态。
只是后来凌宙头发不明缘由地褪色起来,寒明便以为这位的心跳变频与其发色有关。
结果竟然是凌宙的心脏出了问题吗?
可除了宇宙意志自己,谁又能伤得到他的心脏?
但这种事他不可能和白雪直言。
所以寒明暂且压下了这个疑惑, 将注意力放到了白雪最新开发的天赋上——他本来只是想让白雪测一下凌宙是否存有人类情感罢了,没想到会收获这样的意外之喜。
此时他真的有点好奇,白雪的天赋能否搭配他的“一人之下”使用。
假设这样源自于他人的情感被投射到他身上,也能满足“一人之下”对情绪的要求的话,那他和白雪搭配起来,岂不是能迅速获得宇宙里的大部分天赋?
只能说贪婪永无止境。
寒明知道自己从来就不是那种知足的类型。
先前他还在担心凌宙会拥有人类的情感,为他带来最大的麻烦;可想到一旦凌宙拥有情感——无论是对人还是对物,他就有可能借着移情天赋瞬间拉满凌宙的情绪值后,他却又开始思考起了这种可能。
毕竟那是宇宙意志的能力。哪怕只是1%,都远超人类极限。
说他不眼馋完全就是谎言。
然而在输入框里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最终寒明还是清除了关于让白雪对凌宙再次使用天赋的所有言论。
他带白雪离开,白雪对凌宙使用天赋,他们的交易自刚才已经结束。
白雪无法确定凌宙的真正身份,寒明却一清二楚。
如果只是对凌宙使用普通的移情,结果可以参考安萤先前所用的魅惑,凌宙大概率只会选择无视。可若是对凌宙使用最新的移情应用方式,这样的行为会带来怎样的后果,连寒明都无法预料。
这就像是个未知的潘多拉魔盒。
谁也不清楚里面究竟是灾厄还是希望。
他所给出的报酬,还不值得白雪为之冒死。
更何况此刻寒明在泼天利益下残存的理智,也制止了他的疯狂之举。
“冷静点,寒明。这世上哪有什么一步登天?”
对着被他按熄的屏幕,寒明凝视着屏幕镜像上他自己的倒影,盯着那倒影里明显至极的璀璨金眸,就这么一字一句地对自己说道。
上一个想要他一步登天的人,已经死了二十一年。
前车之鉴在此,他又怎么能蠢到将一切寄托于旁人的情绪,然后如赌徒般地孤注一掷?
他要一步步走着他该走的路。
于是最后寒明回给白雪的只有五个字:“交易已成立。”
尔后他便一如既往地进食完毕,一如既往地熄灭灯光,一如既往地闭眼到天明。
可惜这一夜寒明根本就没睡着。
一早醒来,除了宇宙意志的早安短信,他还收到了来自西烬的又一封不定时邀请短信。
今天没什么心情和这位暴君扯淡的寒明见状,直接在原图上画了个金色弓箭,然后回了个一箭射穿火焰小人、将整个火焰图案般射碎成点点星火的表情过去。
很明显,他想让西烬消停点。
而他发出表情的下一秒,先前被金弓射碎的猩红火焰却在屏幕上铺天盖地而来,最后统统化作金色升至天空,开始在他的消息界面中下起了一场无止无休的火焰雨。
*的,这个疯子!
这哪里是什么火焰雨?
这分明是西烬被他的表情包给惹火了,然后开始幼稚地刷起了屏。
他不该对宇宙闻名的暴君抱有什么期望的。
要是西烬脾气好,怎么可能超越东曜超越南赫,摘下了宇宙里最残暴的凶名。
果然是昨夜那整宿的失眠让他昏了头,竟然挑衅起了能将纵火天赋用来发表情包的疯子。
想到之后还要去西域主星,寒明啧了一声后还是回了个投降小人。
尔后他的消息界面立竿见影地消停了下来,并且他的火焰笑脸表情包再度喜加一。
看到这里,寒明实在忍不住低语了一句:“……这个宇宙真的还有救吗?”
东王是个还算正常的疯子,南王是个隐藏极深的疯子,西王是个明目张胆的疯子。
而他们宇宙的宇宙意志,则是一个还未觉醒就有着病态本能的疯子。
活在这样的宇宙里,说不定哪天就宇宙大爆炸了。他这一夜到底在纠结个什么劲?
念此,寒明摸出了自己的匕首。
这是他当年在西域发掘出的某位武器大师学徒为他量身定做而成。该学徒凭着对所造武器附加特效的天赋,已经成了宇宙里最著名的武器大师。
据他所说,这把匕首是他的最高杰作。
然而时至今日,寒明也没能让匕首觉醒出特效,只将其当成无坚不摧的普通武器在用。
如果可以,他倒是希望这把匕首能觉醒个斩断疯狂之类的特效。
因为他周围的疯子含量实在有点太高了。
在西烬幼稚地发疯完毕以后,寒明终于看见了因昨夜早睡而忽略的来自于白雪的消息。
他一点开语音信息,就听到白雪犹犹豫豫道:“嗯……首先你要知道,我是真的很感谢你愿意带我走。既然你不需要我再为你使用天赋,那么你需要心理咨询吗?”
“我有心理医生执照,并且绝对的经验丰富。”
“我看你最近情绪好像有点……如果你有需要,我一定给你终生免费。”
得。合着在别人眼里,疯子竟是我自己是吧?
寒明闻言头疼地按了按眉心,然后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愈发频繁地出入在了一众贵族间。
等到12月31日的跨年宴来临时,他已经钓鱼钓得差不多了。
明里暗里的证据早已经摆在了南赫的桌上,如今只差这最后的一网打尽。
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寒明拉开窗帘,就着夕阳的余韵穿戴着今日夜宴的装束。
还是那一身纯白的西装。
甚至今天他从西装衣襟一角的金色细链,到手腕上的金色宝石袖扣,再到手臂及大腿上的同色调衬衫夹,可以说是从里到外都纸醉金迷到了极致。
只是这一次他奔赴的不是往日的醉生梦死,而是切切实实地去为某些贵族献上死亡。
想到今夜就要离开南域这么个危险地界,寒明在整理完最后一枚袖扣以后,对着身前镜子里所倒映出的凌宙,他难得还算愉悦地调侃了起来:“别皱眉啊,凌宙。”
“忍耐了这么久,为什么不好好享受这南域的最后一夜呢?”
只见此刻凌宙一身与其发色相同的灰色西装。
他那完美的身材比例配上恰到好处的设计,哪怕西装的色泽并不在显眼之列,却依旧让他穿出了一种似是隐在迷雾中的极致攻击性。
凌宙当然知道寒明在开玩笑。
但他以为寒明玩笑的是后一句。
然而顺着寒明的视线看向镜子以后,他却忽然顿住了目光——因为他竟然真的在皱眉。
可他是不可能皱眉的。
这一刻,他根本就没去模拟人类该有的表情,他又怎么可能会去皱眉?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他有了这样的表情?
是从他忽然感知不到寒明的那一天吗?
明明只是短暂的十分钟而已,然而那段时间于他而言,却比星辰从诞生到寂灭还要漫长。
也是从那一天起,他开始频繁地做梦。
做着环绕一颗星星旋转的梦。
身为宇宙意志的他,纵使外表再像人类,可他终究不是人类。
他可以进食,也可以睡眠,但实际上他并不需要这些人类的必需品。
所以理论上来说,他是不该做梦的。
或许正是这频繁的梦境让他第一次鲜明地感到失序,以至于不知不觉地皱起了眉来。
可谁让他梦到的那颗星星是金色的呢?
那是寒明眼睛的金色。
于是哪怕只一念便可以摒弃梦境,凌宙终究还是沉默地沉溺其中。
第44章 南域·月胧明(十九)
“喂喂喂?各位看得清楚吗?”
“看得清楚就行。这时候你们不去看那些无聊晚会, 选择来到我寒衡的直播间,说明你们还算有眼光。所以今晚我也不小气——我会带着各位好好欣赏我们南王宫的跨年宴,帮你们再提升提升审美。”
跨年宴于晚上19:30准时开始。
不过除了南赫和寒明以外, 平日里出入南王宫的贵族们根本就不住在殿内。所以刚到19点, 这群贵族就陆陆续续乘车而来,有的甚至还带上了家族里的子辈, 准备带着人在南赫面前露露脸。
寒衡也是跟着寒家长辈前来的其中一员。
他平时就很喜欢开直播炫富,如今难得有机会来参加这场跨年宴,他更是恨不得让全宇宙都看到他的美好生活。
于是从登上最新款的悬浮车到下车抵达南王宫, 寒衡一直在和直播间里的观众们互动着。哪怕进了南王宫主殿, 他也依旧悄悄开着直播, 顶多就是稍微降了点音量, 变得不那么明显了而已。
寒衡之所以敢如此做,是因为他的天赋是“人群中最亮的崽”。
该天赋可以360°看到自己周围的景象,并且能将这些景象通过各种渠道与人分享。
这种借由天赋开启的直播, 根本不存在被仪器发现的可能。
兼之此时晚宴还没正式开场, 他直播间里的人数不多, 先前又从无贵族在这种场合里搞直播那一套,以至于他这种低调了又没完全低调的行为竟然真的顺利继续了下去。
见直播间里的观众让自己介绍今晚出席的贵族, 天不怕地不怕的寒衡直接大咧咧地应下:“行, 介绍就介绍。别的我不敢说,但南域主星的贵族我还是认得全的。不过这些人经常出现在南域新闻里面,你们随便搜搜都能搜到, 哪还要劳烦我来一个个介绍。”
“什么?你们说宴会上有不少生面孔?哪里呢,我怎么没看见?”
一开始寒衡还没将那些弹幕当回事,只以为观众们是见识短浅,认不出人而已。然而顺着弹幕的指引, 他朝观众们所疑惑的一些人看去后,他却逐渐面色古怪起来。
因为他发现宴会上有些人他竟然也不认识。
和一直被寒枢带在身边的寒权不同,寒衡在南王宫仅仅只是挂了个职,也因此他是真的很闲。要说他这些年干得最多的是什么,那就是结识新朋友,然后和朋友们出去花天酒地。
所以他刚才真没吹牛,南域主星所有排得上号排不上号的贵族,他基本都混了个眼熟。
可今天……看着角落里那一个个满身华服却面容陌生的人,寒衡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介绍,最终只能含糊道:“那些人应该是贵族们带来的男伴女伴,不需要别在意他们。”
然而说是这么说,他心底却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
毕竟这又不是那些私人宴会,而是南王宫的跨年宴。
这样的场合按理来说少有贵族会带着陌生人入场。更何况那群人里有些家伙的长相压根没惊艳到让他觉得眼前一亮的程度,单以外貌来说,选他们作为男伴女伴未免太过普通。
“不说这些不值一提的家伙了,我们还是将目光放到宴会上吧。看到门上、墙上、桌上那些随着时间逐渐变色的月光花群了吗?”
“传说这可是这届南王以王冠所化,每一朵花都象征着南域的至高荣耀!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就代表着南赫的王权。在别的地方,你们不可能看到这样的景象……”
“哎呀,刚说到南王,我们的南王就来了!咦?他怎么停在了宴会厅门口?”
时值19:29,南赫的到来让寒衡转眼就抛开了刚才的短暂疑惑。
但还没等寒衡跟观众们仔细吹一吹他们南域的王者,他却看到一身银蓝色调的西装、从上到下完美到无一分错处的南赫没有立即进门,反而在门口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很快寒衡就知道南赫究竟在等什么。
因为半分钟后,换好礼服的寒明就从另一端的拐角处走出。
隔得太远,寒衡听不清这两位的对话,只隐约看见了南赫笑着作出的口型。说完以后,这位永远背脊挺直的南王便摘下了胸口半金半白的月光花,亲自俯身别在了寒明的衣襟上。
在月光花别好的那一秒,整个南域的烟火骤然升腾而起。
寂静夜色下的烟花绽放声彻底淹没了人群的喧闹,却让他直播间的观众数一瞬间暴涨。
寒衡暂时没去看直播间的弹幕。
因为在这一瞬,他终于辨认出了南赫刚才的口型。
如果他没看错,南赫刚才说的是:“我无数次欣喜你的到来,我的月亮,我的月光。”
辨认出的同时,寒衡也不自觉地将其重复了出来。
等到他看向直播间时,他直播间已经被海量的弹幕给完全挤满了。
[刚才主播说什么来着?月光花是南赫的至高荣耀?那么有没有人告诉我,南赫将这样的月光花送出去是个什么意思?]
[我的月亮↑,我的月光↓,都这样称呼了,还能是什么意思?这不妥妥的求而不得白月光吗?寒明一出场,场面就如此爆炸,真不枉我忍了主播一个晚上!]
[南域的兄弟姐妹们,快看窗外啊!我本来以为刚才听到的烟花声是直播间里的,结果一回头才发现,我们这儿也同一时刻放起了一模一样的烟花!]
[卧槽!我现在位于南域某个鸟不拉屎的星球上,竟然连我这里都有。我可不信这是为了跨年而放的烟火,这明显和之前一样,又是南赫为寒明搞的盛大开场。该不会今晚这场烟花直接遍及了南域全境吧?]
[确实整个南域都有,而且你们看看我发的烟花动图。我想说,这哪里像是在放烟花,这分明是一场金色雨。或者说,是一场只为月亮而燃的月光雨……]
烟火呼啸而来的那一瞬间,不少人下意识地朝着窗外看去。
只一眼,所有人便发现这次的烟火非常特别。
特别到它们从升起到坠落,全都是最最璀璨的金色。
当其升至最高空时,冷色调的烟火犹如夜幕中一轮轮阴晴月缺的月亮。等到它们轰然碎裂后,就像是对着世界下了一场一生仅此一次的月光雨。
结合刚才南赫所言,这场雨究竟为谁而来,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寒衡作为一个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的贵族,消息也比常人要灵通一些。早在南赫于东域直播里说出了那句“我的月亮”时,他就听说了不下八百个版本的南赫和寒明的爱情故事。
当时寒衡就在想如果这是真的,他作为寒明的堂兄,能不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毕竟就他的叔叔寒枢的水平都能坐到现在这个位置,大家都姓寒,带着他一起飞升有什么不行的?
道理他都懂,他又不是不懂感恩的类型。
正是出于这样的想法,兼之周围狐朋狗友们地一再撺掇,当初寒家家宴时,他才会口不择言地嘲讽寒明,试图借此让寒明失口透露出点真相来。
结果还没等他将正题引到南赫那里,就被家主堵住了话茬,这件事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现在看来,他也不必再试探什么。
从南赫的态度来看,他们寒家的起飞说不定就在今夜。
有这时间,他还不如想想该怎么道歉才能让寒明忘记家宴上的冒犯。
在寒衡幻想着自己今后的美好生活时,今夜这场跨年宴终于正式开始。
随着一众贵族们的觥筹交错,宴会上的气氛似乎也逐渐热烈起来。
寒衡本来想过去和寒明打声招呼,然而直播间里催着他走近寒明的人太多,导致他起了逆反心理,反而转身走向了自己最近新认识的那堆贵族酒友们,直接和他们扎堆在一起了。
毕竟今晚的跨年宴一直持续到午夜,整场宴会又平和得很,根本不急于这一分一秒的。
然而寒衡不知道的是,此刻他大概是宴会上唯一一个觉得这里平和的人。
哪怕是他的堂兄寒权,都察觉到了今夜气氛的诡异。
至于一直处在今夜焦点位的寒明,对此更是感受深刻。
从在门口被南赫别上月光花时,寒明就已经稍纵即逝地打量了一遍宴会厅里的人。
寒衡心大到以为那些陌生脸孔是贵族们带来的情人,可暗暗调查了这么久的寒明却能清清楚楚地说出他们每一个人的天赋。
这些人都是和南赫不对付的贵族们所找来的特殊天赋者。
他们来自天南地北,却都在这两个月里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被那群贵族们带进了南域主星。
而那些贵族带他们进场的原因也简单,因为这群人的天赋或多或少都与精神方面有关。
他们有的人能制造幻觉,有的人能放大情绪,有的人能控制特定激素,有的人能影响人的感知……总而言之,只要他们想,他们每个人都能分分钟将一个普通人搞疯。
偏偏南域的南王一直被认为骨子里流淌着疯血。
如若在某个时间,这群人的天赋同时作用到南赫身上,那一瞬间的场面可想而知。
即便南赫原本不疯,恐怕也会在这些天赋的影响下干出点疯事来。
到时候这群人只要将罪过推到南王的既往疯史,又或者随便编一些南赫与他的风花雪月、将一切错处归咎于他这位外来者身上,届时他们就能美美隐身上位。
这算盘打得响到寒明想装听不见都不行。
念此,寒明瞥了一眼上首把玩着酒杯的南赫。
在后者撩起那双暗沉蓝眸朝他看来时,他又先一步移开了视线。
其实要他说,今夜这群贵族纯属多此一举。
南赫哪需要他们来诱使其发疯?
一个本来就疯到极限的疯子,再疯又能疯到哪去?
第45章 南域·月胧明(二十)
哪怕今夜的宴会厅再怎么暗潮汹涌, 然而最开始的宴饮时分,所有人却都保持着往日言笑晏晏的做派,默契地维持着这份一碰即碎的体面。
大贵族们在等待时机, 寒明也同样如此。
所以无论是某些贵族还是他自己, 哪怕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都或早或晚地发现了寒衡在直播的事——就这位那偷感拉满的做派, 不被发现才真的奇怪,却都没有制止。
前者是想借这场直播展示他们的无辜;后者则是想借此敲山震虎,为主星以外的贵族们鸣响警钟, 于是寒衡的直播间就在两个阵营的微妙默契中真正夹缝求生了下来。
等到夜色已深月色浓重, 宴会厅的灯光寸寸转暗时, 一切的美食美酒都骤然消去踪影。
在众人因此静寂时, 《神降之夜》第一乐章响起,宣告着舞会时刻的又一次到来。
竟然又是这首曲子。
寒明刚浮起这个念头,就看到一只褪去手套的右手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但这一次, 朝他伸手的却并非凌宙, 而是位于今夜主位的南王南赫。
与之一同而来的, 是南赫低沉而带笑的邀约声:“赐予南域一场舞吧,月亮。”
“然后南域的明年, 一定会皆如你愿。”
察觉到在南赫起身走来的刹那、那群精神天赋者明里暗里向其投去的目光后, 寒明便知道,这是一场不存在拒绝选项的邀舞。
因为这既是跨年宴的开场之舞,也是结局已定的死亡之舞。
只不是这场舞之下的死者绝非他或南赫, 而是今夜的某些观看者。
念此,寒明抬眼对上了南赫的蓝眸。
这种雪原冰川般的蓝色,此刻在窗外明明灭灭的烟火下,显得既澄澈又沉郁。
矛盾得一如南赫本身。
既然戏已开场, 作为这场绞杀之戏中的一员,寒明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于是他平静地抬手搭在了南赫指尖。
《神降之夜》的第一乐章名为《月胧》。
或许是在辉映这段乐章,夜空里雾色弥漫,连月亮都悄然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
在殿内愈发暗沉的光线中,寒明一边顺着乐章旋转移步,一边在撩眼的间隙越过南赫的银色西装,再次漫不经心地扫过在场者的面容。
当他的视线划过白雪时,后者却极轻微地朝他摇了下头。
这一刻,这位以向来以优雅示人的主角乍看神色如常,然而细看却会发现他眼底那挥之不去的焦灼。
略微目测了一下此时南赫和白雪的距离,再回想着今夜这两位的站位,寒明顿时意识到,白雪是在借此告诉他,今夜他自始至终都没对南赫使用天赋。
一向需要借由白雪的移情来压制疯狂的南赫,今夜却主动脱离了这颗特效药。要说这是因为他在短短一天内便已痊愈,未免过于扯淡。
显然,从白雪那异常焦灼的状态看,这位根本不是痊愈,而是已经疯到彻底压制不能。
所以他才说,今夜那群贵族是在多此一举。
南赫自己都察觉到了他的疯狂已经无药可救,又何必旁人来让他发疯?
在又一次退步半旋时,寒明看着四周影影绰绰又都各怀鬼胎的人群,尔后停下脚步,意兴阑珊地摘下了胸前别着的月光花瓣。
下一秒,早已随着月夜转为血色的花瓣便划破了某位精神天赋者的眼角。
然后是第二片、第三片……
在那朵月光花的其中一片花瓣嵌入墙壁、引得墙上所有花瓣四散的刹那,《神降之夜》的第二乐章《神临》顿时在殿内流溢。
今夜混入宴会的所有精神天赋者,就在这遍布血色的月光花中,以自身的鲜血为其添上了最后一份凄艳。
刚才寒明突然止步,只是在第一时间制止这群天赋者的天赋使用——他们有的以眼睛注视为媒介,有的以距离长短为界限,各种限制不一而足,却全都铆足了劲准备在开场舞时为南赫献上一份疯狂套餐。
而他之所以选择用月光花花瓣,也仅仅是因为顺手而已。
不过花瓣的杀伤力终究有限。
就在寒明垂手匕首滑落指间,准备根据调查来的内容彻底清算贵族们及其帮手的罪迹时,南赫却拿起了搁在一旁的酒杯,然后只一瞬便以酒杯碎片先一步刺穿了这群人的咽喉。
混着月光花冷冽香气的血腥味就此蔓延。
干出这种血腥之事的南赫却没有看向这满地狼藉,而是静静注视着他自己的苍白指尖,像是还在遗憾这场开场舞的戛然而止。
随后他便抬手摘下了另一朵不曾染血的月光花,微笑着递予寒明道:“我说过,今夜我才是那柄刀——但你好像并不想握住我。”
下一秒回应南赫的并非寒明所言,而是知晓计划已经败露的贵族们的竭力反扑。
这种生死时刻他们当然不可能去讲什么武德。
于是在一众贵族的各色天赋下,南赫手中血色的月光花并未送出,就这么直直于风中坠落。
看着散落在地的破碎花瓣,南赫没再说什么,只是缓缓戴上了先前褪下的银色手套,然后真的如他刚才所说那般,当起了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刃。
寒明见状干脆也不去和南赫去争夺刀的位置。
他开始像先前一样,在察觉到旁人有对南赫动用天赋迹象时,提前出手打断对方,任由之后的南赫配合着给出致命一击。
此时宴会厅里喧闹不休,而宴会厅外联手反叛的贵族家中,也在进行着同步的抓捕。
在解决完最棘手的那一批大贵族后,寒明将视线放到了刚才在角落里暗戳戳辅助那群人动手的贵族二代上。
随意躲开若干个扔来的暗器,他直接三两下将这群人给打晕了过去。
等到浑水摸鱼者被一个个清理,很快这个角落堆里只剩下了小猫两三只,其中最显眼的恐怕就是想藏却藏不住的寒衡了。
“哥,我刚才可没动手啊!”
当寒明垂眼看过去的一刹那,寒衡顿时反射性地举手发誓道。
天知道直至舞会开始前,他都只是在和这群酒肉朋友胡吹海喝而已。可谁能想到,好好一个开场舞,竟然转眼间就变成了这样骇人的血腥舞会?!
这样的发展直接将寒衡给整懵了。
见势不对,他立即老老实实地缩到角落没敢出来。周围那群人暗中给寒明使绊子时,他还悄悄抬脚绊倒过其中一个,毕竟他还知道他姓寒。
这时候寒衡再蠢也意识到了自己这群临时酒友近来之所以吹捧他,就是为了从他这里得到寒明的一些情报。
先前家宴上他对寒明说的那些话,到底有多少是出于这些人的潜移默化,又有多少是出于他本意,连他自己都无法确定。
不过他真的没对他们说任何重要内容。
因为除了一堆八卦以外,他压根就什么都不知道。
想到这里,他也不顾自己年纪比寒明大的事实,就这么观察着寒明的脸色,然后小声道:“哥,从今天起我叫你哥。你相信我,我真的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做。你都已经打晕了他们,就不能再打我了哦。”
这到底是个什么品种的奇葩?
明明现在还处于步步杀机的血腥氛围,可这一刻,寒明差点被自家堂哥给整笑了。
时至《神降之夜》第三乐章《月明》。
窗外顿时薄雾散去,明月高悬。但此时此刻,窗外高悬的却是呼应着遍地血色的血月。
在这种近乎魔魅的光线下,惯会看眼色的寒衡悄悄打量了寒明几眼,终是犹豫着提醒了一句:“哥,你的眼睛……”
寒明闻言垂眼瞥了下手中澄明如镜的匕首。
匕刃上的那双眼早已暗浮金光,那是一种谁也无法错认的辉煌璀璨。
大抵是因为即将离开南域,今夜他没再去在意那些无谓的条条框框,以至于放纵之下有些过于恣意妄为了。
反正今晚他就会离开这里。
刚才开场舞时他又测完了南赫对他的疯狂值,同样99的数额已经足够他收获南赫的天赋。所以如今他只差一个西王的“暴敛”。
而对于西烬,他想刷的从来不是什么信任值,那只会是自讨苦吃。
所以金眸就金眸吧,也没什么好藏的。
那边寒衡出于紧张,却还在一个劲地尬聊着:“这美瞳还挺好看的哈,看起来好像和斜后方一直看着你的那位是同款?那个人有点眼熟,是不是你那晚带回来的保镖啊?”
“他的新发色还挺帅的。色调这么浅,难道是新出的薄灰色?你知道他在哪染的么?明天我也去……”
听到这里,寒明既未开口,也全然没有回头的意思。
因为他早就知道寒衡说的是谁。
从他应下南赫的共舞。不,从他在宴会厅前被别上那朵月光花,他身后的那道视线便一直如影随形。
甚至还要更早。
早到那个人以人类之躯出现在他身边的第一天,他的目光就从来没离开过他身上。
是的。拥有如此黄金之瞳的人,除了凌宙还会有谁?
第46章 南域·月胧明(二十一)
寒明没有回头的原因还有一个。
那就是今夜他的危险预感就没停歇过一分一秒。
和他初来南域时一样, 由于周围的危险过多,导致他根本分不清这玩意儿的源头是谁。
但他可以肯定的是,凌宙绝对是其中之一——因为于今夜的无数次间隙里, 他每次瞥过凌宙, 后者注视他的眼神都让他莫名地毛骨悚然。
过往的直觉告诉他,这种时候还是沉默为妙。
他实在不想在如此关键的节骨点上横生枝节。
然而节外生枝这种事从来不是不想就可以避免的。
在寒明进行着最后收尾时, 自右侧传来的剧烈天赋波动让他下意识地看了过去。这一眼却让他发现,本应被南赫一击毙命的大贵族蒙尼此刻却顶着致命伤,重新睁开了眼。
只不过这一瞬蒙尼并未看向他, 而是一脸憎恶地看着南赫道:“南赫, 你以为今晚你赢定了吗?既然你不想当高高在上的王, 选择对贵族们动手, 那你就去当你的疯子吧。”
“这个王位我坐不了,你也别想这么清醒地坐下去!”
这期间寒明不是没试过补刀以绝后患,毕竟他又不是那种任由反派开大招的热血漫主角。
然而此时蒙尼四周却出现了一个全方位防御的护盾。
寒明估计这位大贵族在赴宴前就让人对他施加了“濒死时短暂复苏”、“复苏期间不受物理伤害”等天赋。
如果他没猜错, 之后应该还有“一次性恢复致命伤”之类的配套天赋供其使用。
谁让蒙尼的天赋是“金钱”呢?
以他的地位和财富值, 搜寻出一堆天赋供他保命, 倒也不算太难。
事实上寒明没有猜错。
本来宴会里确实还存在着治愈天赋者准备随时救下蒙尼。可偏偏藏在角落里的治愈天赋者在反应过来前,就已经被寒明察觉到踪迹, 最后甚至比蒙尼还要先一步被南赫所杀。
醒来后发现这一点的蒙尼清楚, 今夜自己已经必死无疑。
原本他只是想借着今夜的舞会,让一堆精神类天赋者在南赫身上种下影响其精神的种子——若非南赫有着近乎万能的“天潢贵胄”,蒙尼大可以不搞得这么麻烦。
可偏偏南赫有。
于是他只能借着每年的跨年宴, 让人明里暗里给这位下一些不容易被察觉的延迟类精神天赋,准备在某天能够确认南赫天赋处在冷却期时,再将其一同引爆。
除此之外,他还在努力给南赫下毒——比如说上个月让南赫致幻的毒就是他让人所下。
如若今晚有望逃脱, 蒙尼当然可以继续蛰伏静候良机。
现在的他却等不起了。
他只能赌南赫的天赋恰好位于冷却阶段。
从先前南赫不用天赋解毒来看,在这件事上他至少还有一丝赢的可能。
蒙尼其实是被南赫先祖所血洗的某个大贵族后代,而给南赫祖辈下诅咒的也是他们家。
因为年代实在过于久远,他又是私生子传下来的旁支末裔,甚至整个家族都没有继承原本的姓氏,所以今夜他并非是为了血仇才对南赫下手,他只是单纯地为了篡位而已。
可在濒死之时,这份他以前不曾在意的血仇就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蒙尼也不管曾经所下的那些精神天赋到底有多少会起作用,在生命将尽的这一刹那,他直接不管不顾地选择全部引爆。
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死其他人也绝不能好过!
他当不了下一任的南王,但只要南赫疯了,然后和其祖先一样血洗跨年宴上的所有贵族,那么以现今贵族们的残存实力来看,他的后代并非没有机会。
等到百年千年以后,说不定他们家就成了南域最正统的王。
“都已经最后一天了,就不能让我安安稳稳过个平安夜吗?!”
蒙尼看似说了很久,实际上一切只发生在刹那之间。并且早在蒙尼开口之前,他就已经人狠话不多地引爆了南赫身上埋藏的一众精神天赋。
见状,寒明不禁也有些发疯,字面意义上的发疯。
谁让“一人之下”还未解除,他得承担南赫30%的负面状态呢?
这一刻,颠倒错乱的幻觉犹如破碎的万花筒,肆意割裂着寒明的理智。
他不清楚蒙尼究竟为了今天准备了多久——或许在南赫登基以后,这人就一直在准备。
反正只一瞬,他便头疼欲裂。
在这迷乱的血月下,寒明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神智,试图思考究竟是否对南赫使用自己那70%的“天潢贵胄”。
这一次南赫并非单纯中毒。
骤然被如此多的天赋影响,一旦他对南赫使用“天潢贵胄”,该天赋的冷却期绝不会短。
而他偏偏现在就需要这个天赋作为后手,从而赶在凌宙真正发疯前切断与这位的联系。
犹豫之间,寒明终是叹了口气。
先前他说南赫不会更疯只是玩笑而已。
对于他这种天生拒绝所有感情的冷情者,这些以放大情绪居多的精神天赋都如此难以忍耐,甚至再过不久就要彻底吞没他的理智。
对于本就暗里发疯的南赫而言,只会更难抵抗。
如今南赫对他的情绪值已经近乎满值,他当然可以立即切断“一人之下”,在收获天赋的同时终结这份负面状态。但天赋处于冷却期的南赫却无法因此摆脱这份致命疯狂。
一旦彻底抛去理智,南赫或许真的干得出屠尽在场所有人的疯事来。
算了,现在凌宙还没疯到他必须远离的地步。
况且这本来就是南赫的技能,如今用在南赫身上,只能说是他付给技能原主的最终报酬。
想到这里,寒明闭了闭眼,然后强行敛去被精神类天赋所放大的自由执念,准备对不远处的南赫使用天赋。
但就在他犹豫的这一分钟里,今夜一直低调隐在暗处灯光中的白雪却像是忍到了极限,然后先一步对南赫用了他的移情天赋。
并且他用的还是他那不稳定的新开发天赋——将被选定者的所有情绪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白雪是真的忍无可忍。
他的移情天赋使得他本就对情绪敏感至极。
今夜他只是远远看着南赫而已,都能感觉到后者身上那呼之欲出的疯狂。哪怕没用天赋仅是旁观,白雪都被骇得满身冷汗,生怕南赫下一秒就失控当场。
等到后面蒙尼引爆了南赫身上的所有精神暗示时,对方身上那种彻底爆发出来的、几乎要点燃整个宴会的执着狂热,更是让白雪如坠冰窟。
都已经对着南赫用了三年天赋,他可太清楚南赫究竟疯到什么程度了!
要是放任南赫这样疯下去,今夜这里很可能不会有任何活口。更何况……
白雪看向了另一个角落里的寒明。
南赫状态不对,他姑且还可以悄悄跑出去,但他能感觉到,此时寒明的状态也被南赫给带的不太对劲了。这让他没办法再袖手旁观。
于是他争分夺秒地对着南赫用了移情天赋,并胆大到将南赫的所有情绪移到了凌宙身上。
因为今晚寒明说好会带他走。
他绝不能让这个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泡汤!
虽然他不清楚凌宙的真正身份,但无论凌宙是不是宇宙意志,他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极有可能是非人类的家伙完全没有情绪。
在场这些贵族已经死了近半,活着的那些他又不清楚他们的天赋。要是贸然移到旁人身上,他怕会引发未知变数,让情况变得更糟。
选来选去,也就只有完全不会被情绪影响的凌宙最合适。
选定凌宙作为情绪转移对象的下一秒,白雪突然开始呕起血来。
那不是天赋使用失败的反噬,而是强行对实力高过他的人使用天赋的反噬。
不过无所谓,天赋成功便好。
只要寒明没事,他离开南域的船票便有了保障。这鬼日子他真的受够了,哪怕南赫开的工资再高,那也得有命赚啊!
只要能离开这里,只要能远离那位让人心惊胆战的疯子,他得罪谁都无所谓。
念此,随手擦尽嘴角血渍的白雪再次看了寒明一眼。
可看清寒明此刻的表情后,他却忽然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寒明看上去确实已经恢复了理智,但为什么他看起来一点也不轻松,反而如此的……
如此的凝重。
只有寒明自己清楚,此时此刻他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
白雪刚才的神来一笔,的确使得他在不曾动用天赋的情况下间接恢复了理智。然而理智回归的一瞬间,寒明最先感觉到的并非大脑的清明,而是那快要爆破他耳膜的危机预感。
明明此时幻觉已褪,但耳边那在神经上骤然响起的尖锐爆鸣却让他混乱得如在梦中。
先前他还自嘲宴会上的危机太多,搞得他的危机预感直接吵到失效。
如今他的危机预感依旧吵闹。可真的吵到了这种程度,配上身后那太过分明的存在感,反而让他不再难以区分它源自于谁。
因为能让他战栗至此忌惮至此的,只会是凌宙本身。
这一刻,除了这个人于危机爆鸣下愈发清晰的脚步声,他甚至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
此刻寒明没有回头。
可透过脚下的大理石地面,透过四周的水晶石柱,透过宽阔剔透的大片玻璃窗……透过一切可以反射镜像的物体,他一次又一次地看见了远处那双非人类的金眸。
而此刻这双金眸的主人,还在平静地朝他走来。
凌宙每走近一步,四周还清醒着的人群便如浪潮般晕眩一圈。等到这位宇宙意志在他身后停住脚步以后,整场宴会上,除了凌宙与他竟再无一位清醒者。
就在这样寂静到恐怖的氛围下,他听到凌宙极低极哑地唤了一声:“寒明。”
这一声似是悉数唤回了他的听觉。
他就这么缓缓抬眼,隔着身前的玻璃窗对上了凌宙的金眼。
正值《神降之夜》第四乐章来临。
而这首曲子的第四乐章,名为《无听》。
既是无人聆听的无听,也是人类无法听闻的无听。
第47章 南域·月胧明(二十二)
“寒明。”
伴着那曲集诡秘与神性于一体的《无听》, 寒明听到了身后的第二声呼唤。
而这道声音响起的刹那,就像是在呼应《无听》的含义一般。这一刻,不仅宴会厅内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深度晕眩, 连同宴会厅内的所有玻璃都化作了齑粉。
实际上这却并非是因为人类不可直视神明, 更不是因为凡世无法聆听神音,而是因为这个宇宙里最接近神明的那位, 在以这种近乎幼稚的方式让他回头。
真是荒唐。
也真是疯狂。
所以干出这种傻事的凌宙,此时此刻究竟被那些转移而来的情绪影响了多少?
念此,哪怕这一瞬危机预感叫嚣得快要刺穿他的耳膜, 寒明终是转过了身。
只见他扫了一眼昏迷的人群, 确认所有人都失去意识以后, 才似玩笑地和凌宙开口道:“在这么一个普天同庆的跨年夜里, 宇宙意志公然对不相关的人类出手,是不是稍微有点出格了?”
“不相关?”凌宙意味不明地重复着这个词,那双标志性的金眸半垂着, 以至于寒明根本看不清他此刻的眼神, “只要他们曾注视过你, 就没有什么不相关。”
什么意思?真就已经疯到连别人看他几眼都要管的地步了?
即便是非人类的宇宙意志,这种占有欲未免也太过旺盛。
还有今晚这危机预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都已经叫嚣到了这个程度, 还能一次高过一次地在他耳边爆鸣?它就没有极限的吗?
就在寒明思索之际, 凌宙紧随而来的话骤然打断了他的思绪。只听凌宙继续道:“就算真的不相关,也无所谓。我早已做过更出格的事,所以这些都无所谓。”
凌宙说得平静, 然而闻言的寒明却无法将这些话不当回事。
随后他今夜第一次仔仔细细地注视起了凌宙。
和通过镜像间接瞥见的模样不同。真正以肉眼看向凌宙后,他发现这一瞬凌宙的发色远比来时更浅——那已经是处于纯黑与纯白交界线上的那种纯正灰色。
这样鲜明的发色变化,让寒明不可能全然无视,只会愈发感到不安:“你做了什么?”
回答他的却是凌宙无声的笑。
那是一个不那么宇宙意志的笑, 也是让他的直觉与危机预感同时尖啸着攀向顶峰的笑。
与这个笑一同而来的,是凌宙仿佛在陈述真理的低哑嗓音:“我只是走向了我的星星。”
今夜凌宙一直在注视寒明。
或者说,这三年里的日日夜夜他都在注视寒明。
他知道他的呼吸,他的体温,知道他指尖的每一道纹路。
然而越注视他却越迷惑,他好像什么都知道,却又永远不知道,他的星星下一秒究竟会走向谁。
一如这场舞会。
当寒明应邀朝南赫走去时,凌宙一直在思考这件事。
然后他发现,无论这颗星星走向谁,那个选项里似乎打一开始就没有他。
他不尊重,他不理解,他不祝福。
他更不会接受。
如果这就是出格,那么早在他开始每日每夜无法抑制地贪恋那并不温暖的体温,甚至早在他以人身走向他的那颗星星时,就已经注定了今夜的宇宙意志失格。
寒明闻言静静凝视着凌宙的眼,凌宙也在一如既往地回望着他。
明明窗外血月高悬,昏沉的月光将一切都笼上了一层诡谲意味,然而此刻这位宇宙意志的眼睛却澄澈到了让他讶异的地步。
透过这双非人类的金眸,寒明清楚地看见了他瞳孔中自己的倒影,以及倒影中的他所拥有的、与这位如出一辙的黄金之瞳。
所以凌宙到底是醒着还是疯着?
想到这里,寒明瞥了一眼被满墙月光花缠绕覆盖的挂钟。
此时离午夜零点还有三分钟左右。
零点一至,他用以探查情绪的天赋便会冷却完毕。虽然先前已经让白雪试探过凌宙一次,但这次的突发状况实在让他放不下心。他得亲自动手,才能知晓凌宙是否被移情影响到。
而这也决定了他要不要将“天潢贵胄”用来清除凌宙的负面状态。
毕竟发疯的南赫都已经难缠至此,若是宇宙意志发疯,真来一场宇宙大爆炸也未可知。
就在寒明主动朝凌宙走去的那一瞬间,像是看出了寒明想要对他使用天赋的念头,凌宙几乎与他同步地向前靠近了一步。
这一步以后,他与寒明便真的只是一线之隔。
这种近到呼吸都交错的距离,却依旧无法让凌宙停下。
“还要再近一点么?星星。”明明是在询问,然而凌宙在话音落下的刹那,就已经抬手覆上了寒明的后颈,尔后轻轻施力,将人完全抱在了怀中,“这样可以了吗?”
寒明原本还因为凌宙这一番自问自答,想要开口嘲弄点什么。毕竟从这人刚才的所为来看,这位宇宙意志看上去根本就不需要他的回答。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地问他。
但察觉到这个怀抱那轻微到可以说是小心翼翼的力度后,他终究是选择了沉默。
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位宇宙意志。
明明凌宙很多事情上傲慢到全然不考虑人类的想法,仅是自顾自地进行着他所计算出来的最佳选择,然而对于一些自己根本不怎么在意的小事,他却又会无数次地开口询问,试图得到许可。
就比如说这一次的拥抱。
先前凌宙问过他多次,都被他一再拒绝。
他本来以为那只是凌宙初为人类的一时兴起而已,然而从今夜这犹如触碰易碎物的力度来看,这家伙或许不是出于好奇的三分钟热度,反而更像是执念于心。
于沉默间倒数三分钟后,寒明听见了一道响彻了整颗南域主星的古老钟声。
随后窗外烟花迎来了新一轮的绽放,热烈宣告起了新年的到来。
意识到自己天赋冷却完毕的寒明直接探测起了凌宙的情绪值——这一次他甚至没有指定任何特定分类,仅仅只是测量凌宙的情绪罢了。
因为一个0与无数个0没什么区别。
反正他不追求精确,只是想知道凌宙究竟是否拥有情绪。
在各种声响共同编织出的无尽喧闹中,寒明一抬眼就看清了虚空中的数值。
这一次不再是永恒不变的“0”,而是“1”。
1点的情绪值……
这究竟是白雪移情天赋造成的后遗症,还是凌宙的真实情绪?
在寒明又一次垂眸沉思时,凌宙按在他后颈上的手却略微加重了点力度。这样的力度和其存在感分明的滚烫体温,刚好使得寒明皱眉看向了他。
“不是白雪,不是南赫。”凌宙在寒明抬眼的那一瞬,低头对上了他今夜那双未曾熄灭的金眸,“寒明,我不需要用别人的情绪来对待你。”
“我也不可能用别人的情绪来靠近我的星星。”
——他果然知道。
——自己每一次对凌宙使用天赋,他都全然知晓。
也是,毕竟凌宙是宇宙意志,怎么可能意识不到。
见自己的小动作已经暴露,寒明干脆也不再藏,反而坦然地问起了眼前的凌宙:“所以白雪的移情对你没生效?”
“生效了,但只生效了一瞬。”
对于旁人的情绪,凌宙只觉得恶心。尤其是感觉到南赫对寒明的疯狂以后,凌宙更是差点按不住杀意。
为了宇宙的平衡,宇宙意志不能对各域王者动手。
但那一瞬,凌宙是真的起了杀心。
寒明总说他今夜出格,实际上他到底有过多少次更出格的时候,只有凌宙自己清楚。
不过外来的短暂情绪却让对人类一无所知的凌宙明白了一些事。
这颗星球之内,这颗星球之外,有无数人说南赫钟爱寒明。可如果说那样的疯狂就是人类所说的感情,那么凌宙忽然发现,早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已经静寂地眷恋着寒明。
南赫有的情绪,他一样不缺。
南赫没有的那些东西,也深埋在他这具人类躯体里。
所以他根本不需要什么移情,更不需要别人的情感——他早已如此在意着他的星星。
那不是宇宙意志对人类固有的大爱,那是他那颗人类之心对寒明的一次次心动。
他或许爱着寒明。
如果这就是爱的话。
原本寒明还在纠结于白雪天赋生效的事——虽然先前他的危机预感已经告知了他这个结果,但正常来说,这件事根本不可能发生。毕竟凌宙的实力远胜白雪。
更何况凌宙一看就不好惹,白雪当时到底怎么会一眼将目标选定在凌宙身上的?
然而瞥见窗外铺天盖地的烟花后,他却下意识地想起了一件事。
那就是南赫先前许下的心愿。
南赫想要月亮坠落凡间,而现在南赫的天赋还在生效之中。如果说今夜的所有发展都是朝着他最有可能留在南域的情况进行的话,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要是凌宙真的被白雪转移情绪的天赋搞得暂时性发疯,出于对凌宙的忌惮,他或许会直接切断凌宙对他的感知。
然后他大概率会秉持着“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的观念,不再第一时间奔赴凌宙可能会去寻找的西域,而选择在南域多留一段时间。
不过“天潢贵胄”再怎么让人心想事成,也终究有所极限。
显然,宇宙意志并不在它的影响范围内。
念此,寒明再度看向了凌宙。后者那双金眸依旧如此晦涩,也依旧如此辉煌。
解决完今夜那些莫名其妙的状况后,冷静下来的寒明终于有时间去细想先前的一个疑惑。
既然此时此刻凌宙表现得如此正常,那么为什么他的危机预感会叫嚣成这样?
就因为今夜凌宙的情绪值变成了“1”吗?
等等。对人类来说,情绪值从“0”到“1”仅仅只是一个极其微小的改变。
可凌宙是没有感情的宇宙意志。
对于原本接近于数字生命的他来说,“0”到“1”意味着什么?
如果他没想错……在二进制的数据世界里,它似乎意味着一切的一切。
第48章 南域·月胧明(二十三)
此刻《神降之夜》悄然步入尾声。
于终末的旋律中, 寒明撩起眼皮,试图捕捉凌宙的神情。
在没有旁人的情况下,后者那张轮廓锋锐的脸在光影中充斥着一种寂静无声的压迫感。配着那双野兽般的黄金之瞳, 寒明所能看出的除了危险, 危险,还是危险。
如果情绪值为1已经是这个程度, 那么当其到达10甚至100的时候,又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这一刻他算是发现了,凌宙既没有清醒, 也没有发疯。
他只是在清醒着发疯罢了。
“在想什么?”
听着耳畔的低声询问, 寒明忍住被危险生物靠近时的那种战栗本能, 最终意有所指地回了一句:“在想这场跨年宴真会选曲。”
可不是会选曲吗?
今夜岂止是神明降临?
今夜就连神明的人类之心, 似乎也在逐渐苏醒。
“那么在这一曲尾声里,你还想跳舞吗?星星。”凌宙像是听出了寒明的明嘲暗讽,又像是什么都没听出来一般, 仅是理所当然地朝他伸出右手, 既放肆又克制地邀请道:“如果不想的话, 那就走吧——我们离开南域。”
“你不喜欢这里,我也讨厌这个地方。”
看着眼前那等待回应的右手, 听着耳边徘徊的乐曲终章, 再联想到此时此刻他们身处在最奢华的宫殿里,最盛大的跨年宴上,寒明忽然觉得有点荒唐。
因为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对白, 简直像极了童话故事里王子与公主的私奔场景。
然而一旦结合窗外的血月、窗内的遍地血色,原本的浪漫故事瞬间就变成了血腥童话。
所以他才觉得凌宙难以理解。
不该傲慢的时候傲慢至死,该傲慢的时候又偏偏像个人类。
念此,他凝视着眼前这位不容忽视的天大麻烦, 实在忍不住扯出一个假笑道:“原来宇宙意志也有喜好?我该不会疯到幻听了吧?”
凌宙闻言表情却分毫未变。
他只是平静地回道:“病的不是你,是我。”
“我很早之前就告诉过你,我生病了,星星。”
对宇宙意志来说,产生人类之心的那一刹那,就注定了他已经病入膏肓。
而这个宇宙里唯一能救他的药,只有他的星星而已。
身为星星的寒明此时却破天荒地被堵住了话茬。
因为当初凌宙确实跟他说过这件事。只不过当时他念及凌宙情绪值为零,秉着不多事的原则,他便刻意忽略了这一点。
没想到即便他严防死守地没有去教凌宙何为人类何为感情,这家伙为了能搞懂那些情绪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能在今夜主动放任白雪的天赋对他起效。
虽然在凌宙放海的情况下,巨大的实力差距只让移情起效了一瞬。但就这短短的一瞬间,足以让凌宙对感情二字有了概念。
这位宇宙意志就非要这么野蛮生长是吧?
早知如此,当初他就该将这位给直接忽悠偏了。
想到这里,寒明不禁在心底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他瞥了一眼凌宙未曾放下的手,也懒得再跟这家伙多掰扯什么,直接朝着昏迷的白雪走去,准备如约带人一起离开这里。
可就在他错身而过的那一刹那,凌宙却握住了他右手道:“该走了,星星。至于他,等到了车上,我会将他传过来。”
寒明闻言干脆也不去废那个事了,任由后者带着他离开这遍地狼藉的宴会厅。
毕竟南域之事已经终结,他确实再无留下的理由。而他也没必要在这危机预感片刻未停的时候,在这种无所谓的细节上继续刺激凌宙。
就在寒明即将走出宴会厅的一刹那,他垂落在身侧的左手手腕却被人骤然攥住。
此时自左手手腕处传来的冰冷体温,似乎在无声诉说着动手者的身份。
——那是南赫。
——那也只会是南赫。
寒明顺着腕间的温度看向了勉强靠在墙边的南王。
说实话,近距离感知到刚才凌宙晕眩众人的威势后,寒明真的没想到南赫会在这种时候醒来,而且恰好清醒时就处于宴会厅门口,以至于巧到能在他离开的前一秒拦住了他。
说起来刚才凌宙直接让他走,该不会是 料到了这一幕吧?
算算时间,他要是没有因为白雪的事和凌宙耽搁了一会儿,现在说不定刚好和南赫错开。
不过能在这种时候清醒过来,显然已经是南赫的极限。
寒明垂眼扫过地面上的玻璃碎片,然后将目光落到了南王掌心仍在不断滴落的血液上。
从这两点不难看出,此刻这位到底是如何强行保持清醒的。
而南赫借着疼痛强行清醒后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新年的第一夜,就要离开这里吗?”
不知何时起,窗外已经暴雨倾盆。
只一瞬,暴雨就淋落了连绵不绝的月光雨,骤起的狂风也吹散了墙边的月光花。
血色的月光花瓣落在南赫鲜血蔓延的躯体上,似乎让他整个人都染上了一种致命疯狂。
然而南赫接下来的话,却让寒明骤然抬眼看了过去。
因为他说的是:“——那就走吧,月亮。”
南赫并非疯到在说反话。
他确实想要他的月亮永远留在身边。
为此他甚至以“天潢贵胄”许下心愿,想要他的月亮坠落凡间,坠落到他的身边。
最初这个心愿进展得还算顺利。
在之前的三年里,他强忍着日夜啃噬心脏的疯狂,终于等到了月亮主动来到南域的那一天。于是早已想过无数次该如何留下月亮的他,便在第一天为月亮献上了一场大戏。
他选择当面对其两次使用天赋,一再打消着月亮的戒心。然后在月亮戒心最低的时候,才真正动用天赋,许下让其来到凡间的奢愿。
在许愿以后,他还是在默默忍耐。
因为他太清楚月亮的冷漠与警惕。唯有他足够忍耐,唯有他竭力压下骨子里那呼之欲出的狂念,事情才更有可能朝他所希望的方向发展下去。
没关系。
和东域的那位东王不同,他曾度过了最寂静无声的二十年,他最擅长的就是忍耐。
明明一切都很顺利,直到那碗粥的到来。
念此,南赫看着寒明带着点意外的眼,尔后无奈地低笑起来:“或许我真的不该喝那碗粥,但我不可能不喝。真遗憾……这对我而言实在是个无解的悖论。”
他当然知道那夜他不该喝下那碗粥。
可寒明是他的月亮,他怎么可能让他的月亮在他面前为他挡毒?
所以这对他来说,完全就是一个无解的悖论。
那一夜过后,虽然明面上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南赫却隐约感觉到了事情在脱离他的掌控。
在此之前,他想要借着寒家增加寒明对南域的归属,他想要借着白雪之口让寒明逐渐察觉他的奢念,他想要一步步地让故事迈向他所期待的那个结局。
可在那之后,一切像是被按下了加速键。
在无数个无眠的午夜中,他就这么缓慢而清晰地感知到,他的月亮离他越来越远。
最后他不得不如当初孤注一掷的东曜那般,孤注一掷地开启了这场为时过早的跨年宴。
他的月亮从来都满身皎洁。
他想要缔造一个干净到能让月亮留下的南域。
但或许南域从来就和干净一词搭不上边,而月亮也从来不会坠落凡间。等到他再度清醒之时,等待他的已经是寒明转身离去的背影。
南赫不是不想强留寒明。
然而在他晕眩的那一瞬,他就已经清楚地感知到,之前他一直运转着的“天潢贵胄”终是迎来了终结——此刻它那漫长的冷却期就这么寂静宣告着本次天赋的彻底失败。
那时候他就知道,奢愿终究是奢愿。
而这一刻他之所以强行睁眼,并非为了留下寒明。他只是想要看着他的月亮离开罢了。
“就这么意外吗?但我已经没办法了。”
看着寒明那未曾掩饰的诧异,南赫的低笑更甚:“虽然不清楚白雪都和你说了些什么——无非是我想要将你拉入凡间之类的话,但我这个人从来都比较贪心。所以那一天,我用天赋许了不止一个愿望。”
南赫根本不在意白雪说了他什么坏话。
有些话他没办法亲自跟寒明说,白雪本来就是他刻意放纵下的饵料。原本他还想借着白雪的口,再告诉点寒明什么,可现在已经没必要了。
他选择自己开口。
“我当时许愿说,我想要我的月亮坠落人间,留在我身边。如果它无法实现……”
听到这里,寒明对上了南赫的蓝眸。
先前寒枢窥探南赫所许之愿,便只窥探到了这里。当时他觉得这前半部分已经足够,所以就暂时放下了对后半部分内容的探究。
这也导致了那后半部分的内容他到现在也不曾知晓。
但今夜他却再无疑惑。
因为下一秒,他就听这位南王亲口道:“如果它无法实现,我希望我的月亮能够没有阴晴圆缺,永远得偿所愿。毕竟,我只想活在有他照耀的人间。”
和先前那句“那就走吧,月亮”一样,可以说这一段也是完全出乎寒明预料的话。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原以为最疯的那个南赫,到头来竟然是最轻易放他离开的那个。
南赫见状只是在笑。
他笑着注视着寒明,注视着他身后窗外那轮隐在雾气里的血月。
七年前,这颗主星第一次出现血月时,他五感重回;如今血月再现,他早已是五感俱全。
可为什么,他会觉得今夜的月色如此朦胧?
朦胧到他都快看不清月光了。
第49章 南域·月胧明(二十四)
“……这枚军权之戒, 离开主星后我会让人送还给你。”
如果此刻南赫试图以武力留人,寒明反倒能够坦然接受——因为谈崩后直接翻脸,才是他最熟悉的发展。
偏偏南赫许下的竟然是这样的愿望。
有那么一瞬间, 寒明确实心情复杂。
先前开场舞时, 他亲手测出了南赫对他的疯狂值高达99,离满值仅剩一线之隔。早在测出这个数值的那一秒, 他就已经做好了和南赫刀刃相向的准备。
然而今夜等待他的,却并非他所想象的刻骨疯狂,而是南赫唯一仅有的最后一丝理智。
所以他才不想牵扯到爱这种东西。它太过无法预料, 也实在难以捉摸。
沉默了半响, 向来不擅长说告别语的寒明只能带过这个话题, 开口说起了戒指后续。
今夜他还需要这东西作为离开南域主星的通行证。等离开南域以后, 他便会第一时间找人送回给南赫。
南赫闻言收回了落在血月上的视线,只是笑着看向他眼前的月亮道:“不必了。”
想也知道,离开南域以后, 他的月亮不可能亲自将它送回。
既然如此, 他何必让月亮再费那个功夫。
“就当是新年赠礼, 或者是临别赠礼吧。反正今夜之后,南域便会重归旧制。”
这种东西只有在寒明手里, 才是军权的象征;离开寒明以后, 它无论于他还是于整个南域而言,不过就是个造型特殊的项链挂饰而已。
届时无人会认这种东西。
南域的内政和军权从来都只在南王手上,他选择将其送出才是例外。而现在他唯一的例外即将离去, 这种东西便再无任何意义。
“今晚白雪我也会带走。如果你需要类似的天赋者,我可以给你推荐几个。”
南赫都已经这么说了,寒明没在项链上多做纠缠,只是转而说起了白雪的事。
即便清楚南赫从骨到血都浸透了疯狂, 然而他终究不是南赫本身。对于这样的疯狂他就算再了解,也没办法感同身受。
他不确定南赫是否需要一个类似天赋者继续帮其按捺情绪,只能在此刻提前告知他要带走白雪的事,让南赫早做准备。
南域人才济济,只要南赫想找,恐怕在太阳升起之前就能找到合适的代替者。甚至将今晚存活的那些精神天赋者叫醒,都能从中找出几个可以对症下药的。
即便南域找不到,北域那种惯出疯子的地界,最不缺的就是解决情绪问题的人。单是寒明自己的消息列表里,就有一堆这样的角色。
然而南赫闻言却依旧笑道:“这也不必了。”
“今夜这场雨下得太烈,烈到已经浇灭了我的一切。稍微有点可惜的是,窗外的烟花也被浇落了——我以为你会喜欢这场烟花洒落的月光雨。”
该说的寒明都已经说完。
听到这里,他陈述般地说出了他曾在东域的回答:“比起烟花,我还是更喜欢流星雨。”
并且在说完后,他便静静看向了南赫止住他去路的左手——不知不觉间,这位扼在他腕间的力度一再加重。寒明一垂眼,便看见了南赫苍白手背上那暗伏的青筋。
而当他的目光落下以后,这位南王却缓缓松开了手。
最后在漫天的雨声里,他就这么如他所言般,沉默而静寂地目送着寒明的离去。
在寒明与他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南赫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他还是一言未发。只是在寒明的背影彻底消失之后,他抬眼久久凝视起了夜空中的那轮血月。
其实他刚才想问,又一个七年之后,他的月亮是否还会回到南域。
但还未开口,南赫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因为月亮永远高悬于天际。
纵使那一瞬再怎么光芒万丈,到头来留给他的依旧只有黑夜而已。
但是无所谓。他说了,他最擅长的就是忍耐。
如果七年不行,他还有七十年,七百年。
他会在无尽的黑夜里,等待着某一天的月明。
在此之前,他再也不需要任何的移情天赋。毕竟他所有的疯狂都随着这场被淋透的月光雨,随着那轮不可替代的月亮一同远去。
除非月亮再临,否则他的疯狂之火永不再起。
离开南王宫以后,取消“一人之下”的寒明直接看起了自己的天赋面板。
好消息是,南赫99的疯狂值为他带来了70%的天潢贵胄;坏消息则是,天赋他的确得到了没错,但他使用该天赋的冷却时间却是南赫的7倍。
不过这已经远超寒明的预期。
对于这种后天得来的能力,他从来都不会要求过高。
现在的问题是,他到底要不要立即切断凌宙与他的联系。
念及凌宙早已知晓他下一站是西域主星,寒明犹豫再三,还是暂且忍住了这样的想法,只是让凌宙将白雪传送到他们的飞船上。
在自动驾驶期间,寒明继续梳理起了自己目前的天赋技能。
除了出生时便拥有的“一人之下”和“岂得自由”以外,他从北域杀人狂处获得了“危机预感”,从艺术家处获得了“能量观测”,从南域第三王储处获得了“直觉”。
兼之从音乐家处得到的“调音”,从大画家处得到的“重绘”,从歌剧主演处得到的“绝对主角”……以上这些便是他成年前获得的部分辅助类保命天赋。
真正关键的却是成年后获得的那两个。
即从东王东曜那里得到的“横征”,以及从南王南赫这里得到的“天潢贵胄”。
这个宇宙的所有人都有一个固有认知,那便是天赋生来既定。之后的无数年,天赋者们只能在最初的基础上慢慢发展。即便再怎么进化,也无法改变他们最初的天赋概念。
也就是说,你的天赋名一开始叫什么,到死时它也依旧是那个名字。
然而寒明不信这个邪。
所以这些年里,他有意识地搜集了所有可能起到作用的天赋。
如果此时此刻将他所列举的那些辅助天赋和后两者组合到一起……
比如说以“绝对主角”、“调音”、“重绘”为基础,以“岂得自由”为天赋增加限制提升强度,以“横征”、“天潢贵胄”增加成功率,然后借着“危机预感”、“能量观测”、“直觉”来把控时机,从而重新构造他的天赋,他并非没有成功的可能。
只是“调音”和“重绘”一个用于重新调整声音,一个用于重新绘制画作,虽然两者都有重新调整的特性,但离重构天赋多少还有那么点距离。
哪怕有着“绝对主角”这种能够放大天赋某一特性的能力存在,也还是不够保险。
也因此,他需要西烬的“暴敛”。
无论是得到“暴敛”那燃尽一切的火焰,从而以火焰烧却“调音”和“重绘”的局限;还是得到“暴敛”的复制天赋能力,尔后复制合适的天赋查漏补缺,都对他来说至关重要。
所以即便明知西域最为危险,这趟西域他也还是必去不可。
在寒明皱眉思索着各色天赋的运用时,那边的白雪已经悠悠转醒。
刚睁眼的白雪看着飞船那标志性的金属舱顶,又扫了眼舷窗外的群星之景,很快便意识到自己此刻正处于宇宙之中。
等到他开始回忆自己晕倒前发生的事后,他不免沉默了一瞬。
当时他到底为什么脑袋发热地移情给凌宙?
他承认作为曾经的医生,他确实有那种看到谁都想救一救的习惯。纵使周围都是些他不喜欢的贵族,但那种情况下,他大概率还是会将南赫的情感转到最不会被影响的凌宙身上。
可怎么说呢?理解是一回事,然而现在回想起来,他还是不明白自己当时哪来的勇气。
不过从现在他所处的地点来看,寒明应该是成功离开了吧?
念此,白雪起身走向了驾驶舱。
果不其然,此刻寒明确实在驾驶舱里。
进入驾驶舱前,他恰好撞见了打开舱门朝着飞船餐厅走去的凌宙,这恰好避免了他的尴尬——说实话,他是真不敢在这种刚对其用完天赋的情况下,直面这位极有可能是非人类的家伙。
如今此刻舱内只有寒明一人,松了口气的白雪倒是很直接地道起了谢来。
毕竟他和寒明只是口头之约,今夜寒明能在他昏迷后依旧守约,完全可以算他走运。
单凭这个,他就算真的得罪了宇宙意志,他也认了。
话虽这么说,刚才在进驾驶舱前,白雪曾打开智能看了会儿今夜的热搜。
虽然有用的东西没看到多少,但他却看到了“今夜23:57,宇宙内多处陨石群无预兆轰然炸裂,迄今原因未明”的消息。
如果他没记错,那好像恰巧就是他选择移情凌宙的那一刻?
如此微妙的时间点……真不是他多想,他不会真的得罪宇宙意志了吧?
第50章 南域·月胧明(二十五)
“……之前你开过的声音屏蔽, 现在还能再开一次吗?”
听到白雪那犹豫地询问后,寒明回信息的动作一顿,然后撩眼看向了前者。
刚才他特意让凌宙在这时候出去取餐, 就是因为从驾驶舱的监控里看到了白雪的到来。
但他这么做单纯只是为了送佛送到西而已——他都已经将人捞出来了, 没必要再在这时候让这位承受有可能被宇宙意志迁怒的后果。
如今两人错开来,对两者都没什么坏处。
可听白雪此刻的语气, 这位主角似乎还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他说。
念此,寒明直接给了一个时间:“一分钟。”
之前他在花园里屏蔽凌宙的感知,当晚凌宙就按捺不住地问出了这件事, 可见凌宙掌控欲之盛。考虑到如今凌宙和他在同一艘飞船上, 据寒明估计, 一分钟已经凌宙忍耐的极限。
但凡超过这个时间, 凌宙又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今夜宇宙意志显然已经有了人类情绪,一旦他真的失控,可没有当初那么容易收场。
白雪闻言不曾浪费一秒, 他直接放弃了整理语言的意图, 语速极快地将想说的话统统都说了出来。甚至当他说完以后, 才过了30秒而已。
“今晚南王宫的跨年宴被人给直播出去了,我觉得你可以仔细看一下星网上的热搜。不仅是关于这场跨年宴的, 还有关于陨石群爆炸的, 你或许也可以看看?”
“还有你的耳坠,它是活的。”
“我只能选定活物为初始的移情目标。但今夜对南赫使用移情时,我发现它竟然也在我可选择的范围内。如果这东西是你自己定制的, 那就当我没说,你一定比我清楚它的来历;如果它不是,而是某个人所送的礼物之类的,那它真的很特别, 特别到就像是星辰凝结而成的心脏一样。”
寒明很清楚白雪的技能范围——他只能对三米内的活物使用天赋,而今夜选定南赫为移情目标时,戴着耳坠的自己离白雪绝对超过了三米。
所以白雪所谓的今夜发现了他的耳坠问题,无疑是个谎言。
这位主角应该早在他踏进南王宫的第一天,就已经察觉到了那颗金色宝石的不对劲之处,只是对此一直选择了沉默而已。
直到今夜自己带他离开了南域主星,这位才出于投桃报李的念头,说出了这件事。
对于这一点,寒明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交易时留一手本就是人之常情。
虽然白雪在时间上说了谎,但关于宝石的事,他却没有任何说谎的理由。也就是说,自己耳坠上的这颗宝石的的确确是活的。
星辰凝结而成的心脏吗……
单是听到这个比喻,寒明便意识到白雪对凌宙的身份已然有所猜测。
讲道理,他不信凌宙要是真的想藏,还会被别人发现。所以凌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就这么想要他的身份举世皆知是吧?
心里有数以后,不想再在这危险话题上多聊的寒明在撤下屏蔽的同时,转而对着白雪问道:“你接下来想去哪里?我们不一定顺路。”
在他撤下屏蔽的那一刹那,驾驶舱的舱门便被从外打开,带着餐盘而来的凌宙此刻正神色平静地出现在舱门之后。
寒明见状不禁啧了下舌。
也不知道是他低估了凌宙的控制欲,还是高估了这位宇宙意志的耐心。这家伙竟然连一分钟都等不了,才30秒而已,就出现在了驾驶舱外。
如今他们正身处于宇宙中,难不成他还能长翅膀飞了吗?
凌宙一进来,刚才还在转弯抹角蛐蛐他的白雪就识趣地顺着话题道:“等会儿随便找颗星球把我放下就行。”
“看这飞船的自动驾驶路线,你是打算去西域主星吧?那我们确实不顺路。”
“反正这些年里我算是看明白了,南域就算杀得再狠,到最后不过就是换了另一批贵族,然后再慢慢腐烂而已。你要是还在南域,这地方说不定还有可能变一变,但现在它已经彻底没救了。所以我想去北域看看,听说那里是整个宇宙最自由的地方。”
自由是挺自由的,就是有点太过自由了。
这话寒明并未说出口。因为白雪的天赋摆在那里,这样的精神天赋已经足以让他应付大部分疯子。
既然话题已经说到了西王,白雪干脆多说了几句——刚才他连同一艘船上的宇宙意志都敢蛐蛐,何况是那个远在无数光年外的西烬。
“西王西烬是个能让所有心理医生在见到他的第一眼,直接掉头就走的家伙。简而言之,他已经疯到没救了。”
虽然以前是外科医生,但白雪却有着货真价实的心理医生执照。先前与同行在网上视频交流时,他时不时就听人提到西烬的大名,还是作为典型案例的那种。
“西烬并非世俗意义上的恶人,可这位王者真的太过随心所欲。不客气的说,他简直是一头完全放纵天性、只会遵循本能的野蛮凶兽。”
白雪此刻说的其实还算客气了。
当时一群心理医生将西烬从里到外分析了遍以后,得出的统一结论是:那就个典型的反社会分子,又独自一人野蛮生长了这么多年,已经打根本上没救了。
偏偏西部星域天灾频繁。
除了西烬以外,没有谁能比这位天赋多变到足以适应一切的西王更能解决天灾。于是生活在西部星域的人即便再怎么看不惯西烬那喜怒无常的暴虐,看在他那粉碎一众天灾的泼天功绩上,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忍受而已。
“那群心理医生的评价客不客观我不清楚,至少比我另一个群聊里的外科医生们靠谱一点。后面那群人竟然以东曜和西烬出生日期只差一天为证据,试图证明这两位王者是双生兄弟。”
“刚听到这事的时候,我差点给他们推我的心理医生群了。说真的,他们这想象力当医生未免太过屈才……等等,你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不是吧?难道那两位真的有血缘关系?”
寒明闻言无辜地回看了白雪一眼。
他其实并不确定东曜和西烬是不是真为兄弟,可他真觉得有这种可能。
这么想着,他也就这么说了:“撇开发色眸色不提,那两位骨相上是有点相似。”
听到这话的白雪只觉得眼前一黑。目前为止,这个宇宙里的三位王者他怎么看都怎么不靠谱。
宇宙里的王者全都是这样的德行,这个宇宙当真还有救吗?
算了,反正这些都跟他没什么关系。
念此,白雪选择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目前为止,我所听说的就这么多了。虽然不清楚你为什么会去那里,但你自己多加小心吧。如果有需要用到我的地方,我可以再帮你一次,不过仅限一次。”
“当然,我其实觉得你很有称王的潜质。要是哪天你选择推翻某个王者自己称王了,我一定连夜打包来投奔你。毕竟连那样疯狂的南赫都愿意为你铸就一个纯白星域,我实在好奇作为太阳和月亮的你,会带来一个怎样的世界。”
“说不定那就是我一直想看到的世界。”
说到太阳和月亮时,寒明很清楚地看见凌宙瞥了白雪一眼。
该说不说呢,在踩凌宙雷点这件事上,白雪是真的挺有天赋的。
想到这里,寒明直接选了一个最近的星球放白雪下了船——他怕白雪再待下去,等会儿爆炸的就不是什么陨石群,而是他的这艘飞船了。
白雪离开以后,寒明靠着座椅重新点开了自己的腕间智能。
先前白雪进入驾驶舱时,他正在回复的恰恰是西烬的信息。
有时候寒明都怀疑西烬是不是从来都不睡觉。无论是东域还是南域,哪里有热闹,这位都第一时间发了信息给他。
比如说今晚吧。23:57,即寒衡晕倒南王宫直播中断的那一分钟,西烬就这么带着他的表情包和飞船票,又双叒叕出现在了他的短信里。
原本寒明已经着手填写起了那张飞船票的信息,用以预告他的到达——谁让他去的是西域主星呢?无论他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到达,也无论西烬给出的这张船票出于善意还是恶意,总归他得和主人打个招呼。
然而白雪的那些话却让寒明莫名起了一种直觉,以至于他没有再继续回复什么,而是若有所思地打开了过往存下的那堆火焰表情包。
将这些形态各异的表情包放到同一屏幕里观察后,只一眼,寒明就看出了点有意思的东西。
他发现这近百个表情包里,这些火焰笑脸边上漂浮着的小火焰各不相同。随着他抬手将它们一个个连接起来,他逐渐勾勒出了两个图案。
一是太阳,二是引弓之箭。
众所周知,他曾是东曜口中的太阳,而西烬的惯用武器是弓箭。
所以此刻这两个图案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那是西烬不曾掩饰的射日预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