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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南域·月胧明(六)

    “这可是您雇的保镖, 您却在问我?”

    在寒明轻飘飘地将问题抛回去后,寒枢从未松开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这就是问题所在。看到他后,我竟然想不起来, 当初我到底为什么会雇佣他。”

    寒枢已经不问事很久了。

    这些年他从来就没想过雇佣保镖, 更不用说在放养寒明十八年后,突然找个底细不明的雇佣兵去给人当保镖。

    虽然当时寒明初投东曜, 来回奔波于东域战场,确实处境艰险,他送去一个保镖勉强也说得通。可是寒枢心里有数, 他从来不是什么慈父, 他笃信的从来都是生死自有天命。

    毕竟他的天赋就叫“但凭天意”。

    [天赋名称:但凭天意]

    [天赋等级:A级]

    [天赋效果:使用该天赋后, 你既可以选择探测被选定者的天赋, 也可以选择探测被选定者最近一次天赋的使用状况。]

    [天赋评价:你以为万事皆由天定,所以你想要聆听天意,祈求安宁。]

    能够觉醒出这样的天赋, 他又怎么会忽然插手寒明的生死?

    越细想下去, 这件事就越奇怪。若非昨天和寒明有关的帖子传遍宇宙, 各个帖子里又一再猜测凌宙的金眸和身份,他甚至都快忘了有凌宙这么个人存在。

    寒枢只是不问事, 又不是人之将死。他还不至于记性差到忘掉这么个大活人。

    除非是凌宙天赋特殊, 影响了他的认知。

    念此,寒枢又看了凌宙的金眸一眼。

    如此冰冷、冰冷到像是在旁观世界的眼神,怎么会是一个雇佣兵所拥有的?

    寒枢下意识地对其用出了自己的天赋, 试图探测凌宙的能力。

    由于他的天赋只有A级,得不到宇宙意志的过多提示,所以有关天赋的一切使用都是他自己摸索而来。

    这么多年寒枢总结下来的经验就是,他与被探测者能力相差越大, 所能得到的对方天赋信息越少;他所知道的对方天赋信息越少,所能感知到的其天赋的使用情况也越少。

    但再怎么少,也不至于两者都显示“无”。

    这个宇宙里根本就不存在没有天赋,不用天赋的人!

    如果要说这是凌宙后天被人剥夺了天赋,那么他最近一次的天赋使用查无可查又是什么情况?他连南赫的天赋都能窥测一二,总不会是凌宙已经强到了远胜南赫的量级吧?

    要是这样也罢了,好歹凌宙还属于人类范畴。

    可是……回想起帖子里对凌宙身份的各种荒诞猜测,尤其是那些荒谬到猜这位就是宇宙意志本人的言论,寒枢常年古井无波的脸上难得浮起了一丝古怪之意。

    他对面那位所谓的保镖,真的是人吗?

    此刻凌宙似乎察觉到了寒枢的刹那恍惚,但他只是平静地扫了后者一眼。

    那种与生俱来的漠然让寒枢捏着茶杯的手骤然一顿。

    这样平静的上位者眼神寒枢实在太熟悉了——他自出生起就活在这样的环境里。

    有着如此眼神的人,要么生来自大,要么生来就凌驾于众生之上。

    凌宙显然是后者。

    可生来就站得比诸王更高的非人者,又会是什么?

    半响,寒枢没再提及关于凌宙的话题。

    还好先前寒家的那群傻子没有继续试探下去。不管他们在帖子里看到了什么,想要确认什么,也不管凌宙究竟是什么身份,对他们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

    他今晚叫寒明回来,也不是为了探究凌宙身份的。

    “南王宫里有很多天赋特殊的人。”暂且压下关于凌宙的身份猜测后,寒枢说起了今日的正题,“有的人能探测天赋,有的人能识别谎言,有的人能针对□□,有的人能影响精神。各种能力互补之下,南王宫从来就没有绝对的秘密。”

    “寒明,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回到南域,总归不是因为喜欢这里,但你最好别离南赫太近——那就是个疯子。”

    “南域的疯子还少吗?”终于听到想听内容的寒明闻言稍微提了点精神,他一边抛着手中的橘子,一边不太走心地捧哏道。

    虽然西域北域的疯子们凶名更甚,但他们是明疯。就南域这种贵族林立的地方,他这一个橘子砸过去,说不定能砸出一堆暗疯的。

    寒枢这些年对寒明的阴阳怪气也算有所耳闻,所以他没有反驳什么,只是继续道:“可怕的从来不是疯子,而是一个心想事成的疯子。”

    “我的天赋不用我介绍,你应该比我还要清楚。前任南王多疑畏死,所以在南赫称王前,我一直在为前者暗中探查南王宫里所有人的天赋。”

    “南赫一出生,他的天赋就被测了出来。虽然因为南赫的天赋等级太高,我只知道他的天赋近似于心想事成,不清楚具体情况。但仅凭这一点,就足够让前任南王忌惮他。”

    “所以直到前任南王身死,南赫一直处在被限制被监视状态。”

    “追溯血缘,直到一千年前,南王祖上为了追求血统,还在进行愚昧的近亲通婚。这一脉的骨子里就流着疯狂的血液,更何况是被明里暗里限制了二十多年的南赫。他怎么可能不疯?”

    听到这里,寒明还以为这是个“疑罪从有”的故事。然而寒枢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缓缓敛去了面上的漫不经心。

    “前任南王被彻底毒死前,曾祈求南赫用天赋救他,但当时南赫却说他的天赋处于冷却期,无法可救。”

    “正因如此,那天我被濒死且盛怒的南王连夜叫进宫,当面对着南赫使用天赋。最后发现南赫没说谎,那一夜他确实已经用过天赋。那么寒明,你觉得他用天赋做了什么?”

    总归不是毒杀前任南王。

    因为这事是第三王子做的。这一点寒明可以作证,毕竟当时第三王子是他的顶头上司,连毒药都是那位王子让他去找的。

    为了避免卷入这场纷争,他还特意在对方投毒的那一夜,提前两个小时跑了。

    还好他跑得快,不然连夜被逮进宫的可能就不是他爹,而是他自己了。

    此刻寒枢也没有等他回答的意思,直接给出了答案:“没有人知道南赫是不是察觉到了那夜会有人毒杀南王,所以提前用了自己的天赋,绝了南王被救的可能。反正据南赫自己说,那夜他赏月时觉得月亮多年未变,看得太过腻味,所以许愿想要看到一场最特别的月色。”

    “虽然当时测谎天赋者鉴定他说的是真话,虽然那天晚上确实出现了最最罕见的血月,但贵族们私下都以为这是南赫随便扯的借口。”

    “毕竟前任南王被毒死不久,第三王子又横死当场,哪有这么多的巧合。”

    “我曾经也以为南赫用了什么特别的方式,巧妙改变了测谎的结果。直到我看了昨天的那场直播。”

    说到这里,寒枢的眉头几乎要拧成了一道直线。

    “我看到他当时在发给你的信息里,称呼你为月亮?如果我没记错,血月出现的当夜,也就是前任南王死亡的当夜,你恰好在月色初升时离开了南王宫?”

    “我问你,寒明。那天晚上,你有遇见过南赫吗?”

    寒明没有回答。可这时候,没有否认就等同于回答。

    那晚他确实遇到了站在窗前赏月的南赫。

    说遇到其实也不算。只是他在穿过后花园提前撤退时,骤然感觉到了一道源自高处的视线,于回望的刹那和南赫对视了一眼而已。

    那真的只是稍纵即逝的一眼,短暂到寒明从未放在心上。

    但听寒枢现在的意思……

    “——他将你视作月亮。”

    “那一夜也许南赫没有说谎,他真的只是在等待一场特别的月色。而刚好路过的你,就这么阴差阳错地成为了他所期待的月亮。”

    寒枢的结论和此时寒明的想法彻底重合到了一起。

    这当然不是爱——他当时才十四岁,哪来的什么爱。但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却比爱更可怕。

    南赫直接将他看作了一种只有他自己明白含义的象征。

    在他眼里,他是奔他而来的血月,是他的天赋为他所送来的特别之物。

    怪不得一个照面,南赫对他的信任值就高达80。

    这位南王显然将他当成了他的私有物,谁又会不信任自己的天赋造物?

    该说不愧是最傲慢的南域,最傲慢的南王吗?连疯都疯得这么不明显。

    这一刻,白雪这两天的所作所为开始在寒明脑海里一幕幕回放。

    从昨夜他忌惮南赫、从而及时打断寒权的犯蠢,到他提起侧殿的布置,再到今日花园里那场关于移情与否的对话。

    所以这两天白雪一再的意有所指,也是在不断暗示他南赫是个疯子?

    他就知道,天上掉馅饼这事从来都轮不到他。80的信任值背后藏着的是800都不止的坑!

    不过算了。被看作所属物的确是有些烦,但信任值却是真的。只要能刷够信任值,当刀还是当月亮又有什么区别?反正他都是一刷够就跑。

    念此,寒明也不再在这里做什么表面功夫,直接起身离开了寒家。

    毕竟无论对他还是对寒枢来说,做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已然足够。

    再多一分再少一分,都只会是负担而已。

    看着寒明离开的背影,寒枢咽下了有关他这些年陡然升职的原因猜测。

    他是三年前寒明投奔东域时,突然被南赫提到这个位置上的。哪怕他根本没有相应的才能,也很少管事,但他的位置却一直没有动过。

    七年前,南赫或许只是单纯地将寒明看作月亮。可七年后的今天呢?

    但因为凌宙一直待在寒明身边,寒枢没办法绕过这位身份未知的存在提起这件事。况且这件事只是他的猜测,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这么说,只会徒增寒明的烦恼。

    于是最终,寒枢选择了沉默。

    当所有人离开以后,先前被他压下的思绪在冷掉的茶水中不断浮起。

    他在想凌宙的事。

    得益于天赋,寒枢的观察力向来敏锐于常人。所以他注意到,先前寒家那群蠢货挑衅寒明的时候,凌宙那泛冷的金眸里明显流露出了动手之意。

    但因为寒明的一个眼神,他选择了忍耐。

    这一瞬间,寒枢不可抑制地想到了宇宙意志,想到了那所谓的命运。

    他的天赋让他自出生起,就能够聆听到本应只有宇宙意志能够知晓的天赋情报。

    假设刚才离开的那位真的是宇宙意志,假设宇宙意志也有着人心这种东西,那这些年他所笃信的“一切都是天命”又是什么?

    那岂不是可笑至极。

    第32章 南域·月胧明(七)

    或许是因为季节, 或许是因为星域间的差异,南域的风似乎远比其他三域温柔。

    刚走出寒家,扑面而来的夜风直接吹去了寒明的些许烦躁。而就在他即将踏进悬浮车的前一秒, 今夜安静了许久的凌宙忽然道:“寒明的明, 是日月的明。”

    这句话直接让寒明的动作顿了一瞬。

    “……我知道。”

    他早已听过这句话,在他出生的一刹那。

    出生时因为婴儿的视觉还未发育完全, 他没有看清母亲的脸,但索性他还有听觉。

    出生前后的声音,他听得一字不落。

    正常人会随着年龄增长忘却幼时的记忆, 可寒明是穿越者, 他对诞生之夜的所有细节都记忆犹新, 甚至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愈发清晰。

    凌宙可能以为他先前没有反驳寒衡讽刺他姓名的话, 是因为忘了这句话,但事实上他知道。他连母亲之后所说的话也全都知道。

    她当时说的是:“太阳和月亮也是星辰的一种。比起摇光,果然还是日月更耀眼吧?所以他就叫寒明——仰如日月的明, 敬如神明的明, 也是宇宙星辰无与争辉的明。”①

    背负着这样的名字, 他要怎么安居一人之下?

    “你早已是宇宙里最耀眼的星星,寒明。”

    深夜寂静。

    正是因为寂静, 所以这一刻, 他身后那位宇宙意志的低哑声线便异常明显。

    最终寒明却没有回头,只是在踏入悬浮车的同时开口道:“上车吧,凌宙。”

    他不需要什么安慰。

    这本来就是他自己选择的独行之路。他今夜之所以自嘲, 不是因为他不满这个名字,只是因为他不想和旁人多费口舌而已。

    他不需要其他任何人踏足自己的世界。

    可惜凌宙这种生而知之的非人类,暂时不在他的管辖范围内。

    不过看在今晚他难得说了句人话的份上,寒明选择不再故意折腾, 而是将回程稍微开得平稳一些。

    不知道是不是今夜他回寒家给了主星贵族们什么错误的信号,接下来的一个月寒明过得可谓非常多姿多彩。

    毕竟撇开那群人形天灾般的贵族不提,南域可以算作是宇宙里难得的和平地界。尤其是南域主星,因为贵族们长年累月的偏好,更是成了宇宙公认的艺术发源地。

    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前来表演的艺术工作者。

    画展、音乐会、歌剧首演……短短一个月,寒明就收到了一大堆来自于不同贵族的邀请函。甚至不仅是贵族,他还收到了许许多多源于艺术家本人的邀请。

    谁让他前些年实在有些涉猎太广。

    半个月来南域主星开画展的,是他15岁资助的画师;一周之前来这里举办音乐会的,是他16岁时辅助的落选艺术生;就连今年最火歌剧的主唱,都是当年他一步步将人推到最高舞台上的。

    “以‘星辰’为主题的画展,演奏《神降之夜》组曲的音乐会,名为《日与月》的全新歌剧……寒明,原先我还以为你多年未归,可能会不习惯南域的生活。现在看来,是我年纪太大,太没眼光了。”

    “你来这里根本就是如鱼得水嘛。甚至我都怀疑你现在要是在主星振臂一呼,宇宙里的艺术家们能瞬间踏破南王宫的大门!”

    除去先前提到的那些艺术活动,南域主星最不缺的当然是各式各样的舞会。

    如果说前面那些邀请函寒明只是成堆地收,那么舞会邀请函已然多到了能将他淹没的地步。此时此刻,他就处在一个大贵族所举办的夜间舞会上。

    而这场宴会的主人正是位列南王宫左侧第一位的财政大臣,蒙尼。

    刚才那些话正是出自于他的口中。

    和自己那顶着虚名的父亲不同,这位面容儒雅、言语亲切又不失风趣的蒙尼实际上是南域除南王以外,真正手握实权的大贵族之首。

    他也是寒明最怀疑的、导致书里南赫死亡的幕后元凶。

    寒明这些天之所以频繁答应各个贵族的邀约,一是因为先前寒枢对南赫的评价,想从贵族们口中得到更多的隐秘消息、确认南赫是否真的暗里发疯;二则完全是出于他的本职工作——即作为饵料为南赫钓出大鱼。

    这一世他好歹也顶着个大贵族之子的身份。虽然之前很少来南域,但在这些人眼中,他也并非完全的外来者。

    如今他乍居高位,想要拉拢他的贵族和想杀他的贵族数量大概不相上下。

    在这种情况下,和这群家伙接触的越多,他摸索到破绽的机会也越多。

    能在王位继承中渔翁得利的南赫显然不是什么蠢人。哪怕他们没有刻意沟通过什么,在寒明流连于各个贵族的邀约之间时,南赫已经默契地和他配合起来。

    基本上每隔两三天,他赴宴结束返回南王宫时,南赫就会于主殿邀他共进夜宵。

    从当初第三王子的选择就可以看出,下毒从来是南域贵族们的拿手好戏。所以这样颇为固定的进食规律,正是这位王者继续投放饵料的一环。

    至于最后能钓出怎样的鱼,那就得看南域水池的具体深浅了。

    收回飘远的思绪后,寒明端着杯半天都没少一滴的鸡尾酒,笑着对蒙尼道:“您可别捧杀我。虽然我在许多地方都待不长久,但这并不妨碍我想多活一会儿。”

    这似是随口一说的话没让蒙尼的笑容变幻分毫,却让后者拿起一旁侍者托盘上的酒水喝了一口,仿佛在默默敬他一般。

    当蒙尼拿起托盘上的酒杯时,宴会厅里的餐桌忽然开始向两侧移动。随后乐曲变换灯光渐暗,所有出席者都意识到,又到了今夜的舞会时刻。

    这曲近来火遍宇宙的旋律响起的刹那,一旁的蒙尼也适时解说道:“今夜的舞曲是《神降之夜》第一、二乐章。虽然那位宇宙最著名的音乐家在公演时,只说这首组曲是他为他心目中的神明而作,但谁都知道,他的神明就是你。”

    “所以,请好好享受这首为你而作的神曲吧。至于剩下的三四乐章,等你下次想来我这里赴宴时,我一定提前给你们安排上。”

    “好了好了,乐章已经奏响,我就不再在这儿没眼色地打扰你们了。祝你和你身边这位有一个美好的夜晚,艺术家们的神明先生。”

    寒明看着蒙尼大笑而去的背影,亲切是半点没感觉到,忌惮反倒是越来越深。

    这些话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此时他既可以理解为蒙尼是在邀请他加入他的阵营,也可以理解为这位只是在单纯的寒暄,反正怎么听都没有一丝话柄。

    就这城府,寒家那群人加起来都不及对方的十分之一。

    “《神降之夜》……”念着这样的曲名,再联想到出生时那句“敬如神明的明”,寒明不由有些意兴寥寥。尔后他侧头看向了身边的凌宙,“——请吧,真正的神明先生。”

    早在最初蒙尼靠过来时,寒明为了模糊旁人对他阵营的判断,就开启了当初从音乐家那里收获的调音天赋,阻止了这边声音的传出,此刻他倒也不怕被谁听见什么。

    而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凌宙已经若有所觉地朝他伸手。在两人掌心交叠之时,这位宇宙意志直接带着他进入了舞池。

    这些时日里,所有的舞会寒明都是带着凌宙去的。

    他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因为南赫的一句“我的月亮”,联想到南赫当初的月亮之说,但他还是在尽可能地淡化这种影响。

    至少他和南赫在旁人看来,不能是如此微妙又密不可分的联系。

    恰逢凌宙的身份被传得五花八门,寒明干脆一箭双雕地带着他转移视线来了。

    这一点根本毫无难度。

    因为抛去所有的偏见不谈,凌宙确实是宇宙里最帅那一挂。

    毕竟凌宙从里到外都诞生于他的最高审美。

    只要这家伙站在人群里,他那种独属于狩猎者的高位气场瞬间便能拉满张力。

    越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寒明就越是意外的话多。于是他听着耳边的弦乐,在与那双金眸对视的刹那,忽然似笑非笑道:“这个月我们跳了都快有一百支舞了吧?”

    “据说在远古时代,舞蹈其实是用来祭祀神明的。我这么一个冒牌货,却让宇宙里的至高神明陪我共舞,是不是有点委屈了你?”

    凌宙闻言仅是略微收紧了搭在寒明腰上的手,用指间的力度带着后者进行再一次地半旋。而他那似乎被昏沉光线染得暗哑的声音,在这一瞬却穿过带着神性的乐曲、穿过满是欢笑的人潮,莫名清晰到了极点:“没有。”

    “这副躯体本来就是为你而生,随你怎么使用。”

    “只要你想,第一百零一次,我依旧会朝你伸手。”

    这样的用词……在头顶吊灯光线悄然变幻时,寒明撩起眼皮注视着凌宙。

    此刻凌宙因为舞步的挪移,额前碎发浮动。他颈侧青筋的起伏,还有那脉搏下血液的暗涌,让他终于褪去了几分危险,带上了点人类的热度。

    可寒明知道,哪怕言语再怎么动听,也改不了凌宙情绪值为零的事实。

    明明丝毫不懂人类情感,却被他逼得连甜言蜜语技能都学会了。

    他何德何能让宇宙意志屈尊降贵至此。

    无声自嘲过后,寒明的视线重新落到了凌宙发上。

    先前没怎么注意,不知从何时起,这位的头发已经脱离了黑色,彻底朝着灰色调迈进。

    这难道是宇宙意志的某种失控预兆吗?

    思索之际,他又一次不经意地和凌宙对上了视线。

    因为凌宙在东域的自作主张,寒明其实很久没有关注过这位宇宙意志了。今日一再对上后者的金眸,他忽然发现,他都已经快要忘了凌宙最初的眼神是什么样子。

    大抵是空无一物、无动于衷?

    总归不会是如此晦涩。

    他确实该再测一下凌宙的情绪值了。

    毕竟这一刻那一再加重的危险预感,几乎快要淹没乐声,让他轰然耳鸣。

    第33章 南域·月胧明(八)

    这个月的情绪测量次数确实已经刷新。

    然而对于它的使用对象, 寒明多少还是有些犹豫——因为比起暂时还踩在规则线内的凌宙,南域目前还有一个更棘手也更难测的危险分子。

    那就是南王南赫。

    这个月游走在南域的贵族之间,别的先不说, 各种上层八卦寒明算是彻底听了个够。

    大概是为了试探他对南赫的态度, 都不需要寒明刻意引导什么,他们所说的那些八卦基本上就没有不提及南赫的。甚至有人直接堂而皇之地在八卦里给南赫下眼药。

    他就随便列几个贵族们的原话吧。

    “寒明, 网上说你和东曜因爱生恨的事是真的吗?你别介意,我就随便一问。唉,要我说东域穷归穷了点, 东曜脾气差归差了些, 但你不知道, 我们南域的王……”

    “哦, 我的意思是,我们南域的王很好相处。毕竟南赫身边的仆人忠心耿耿地服侍他起居这么多年了,他连这些人的脸都没记住, 更别提惩罚什么的了。”

    “我不是在拿你和那些仆人比, 你当然和他们不一样, 但道理还是共同的嘛。我的意思是,就算你犯了点错, 南王应该也不会放在心上。”

    嗯, 这是猛灌绿茶讽刺南赫从不正眼看人的。

    “我是不是该说,欢迎王之副手来到南域?不过寒明,你来这里可真是来对了!我们的南王一个人就可以将所有的事处理得十分完美, 你想怎么摸鱼都无所谓。有他在,我们只要安心沐浴在他的光辉之下就行。”

    “虽然也有人说南王过于疏离,只称呼他们的姓氏爵位,很少叫人名字, 可这点无伤大雅的习惯又算什么呢?王本来就是高高在上的。南王宫里的人一直在变化,他们身后的家族却从来没变,既然如此,又何必劳烦南王去一个个地记他们的姓名?”

    “比起这个,他们还不如去担心一下,哪天会不会忽然连个能被南王念诸于口的爵位都没了——毕竟那可是南王,你懂的。”

    嗯,这是表面吹捧实则阴阳怪气南赫过于傲慢,并且觉得南赫可能会对贵族下刀的。

    “最近很多艺术家为你前来南域。拖你的福,那些艺术大作精彩得差点让我看花了眼。可依我拙见,我觉得真要论起艺术来,其实我们的南王半点不逊色于他们。”

    “你别不信,南王是真的很有艺术细胞。你应该看过南王宫后花园里的月光花吧?”

    “七年前你正好离开了南域,也就没有看见南王登临王位的那一天,在接过南王王冠的一刹那,直接将其化作花种的那一幕——那些花种就是现在花园里那批月光花的种子。毫无疑问,它们出自于南王的天赋,貌似还有着吸引各类生物的特殊效果。”

    “诞生于荣光里的花种,平日里皎如月光,一旦真正沐浴于月光之中,又会化作朦胧的血色。日月交替下集圣洁与凄艳于一体,这不就是艺术家们最推崇的那种浪漫之美吗?”

    “就连我这么个俗人都无法否认那些花的浪漫程度,只是可惜的了那个王冠。那毕竟是流传了上万年的古董。但也没办法,谁让南赫……谁让南王注定会心想事成呢?”

    “和我们不一样,对他来说,只要他想,世间恐怕没有任何会让他可惜之事。”

    嗯,这是明褒暗贬,讽刺南赫不尊重祖辈荣耀,顺带着嫉妒他的开挂天赋的。

    说完这些,那群贵族们还大篇幅地说起了南赫和白雪的故事。

    乍一提起白雪,这些人不仅没像先前单独说南赫时那样遮遮掩掩,反而普遍地将两人的关系往桃色方向去想。

    “别的不说,在医治荷尔蒙方面,我想白雪医生的医术宇宙里必定无人能出其右。应该没有人会反对我得出这样的结论吧?”

    “先前我还以为王喜欢类似模样的女人,所以才让白雪穿女装,但后来我却发现,我们的王对相似面容者根本不假辞色。说不定他们两位是真爱呢?”

    “这一点我持怀疑态度。有着南王血脉的人真的懂爱吗?不过也不一定啦。要知道以前南王宫地界可是禁止任何动物出没的,可自三年前白雪出现后,后花园里至少有一些动物的影子了。所以不一定,真不一定。”

    就这些话,还是在白雪拥有移情天赋、南域一众贵族对他好感度不低的情况下所说出来的。可见白雪在南域的处境完全没有看起来那么风光。

    书里所谓的独宠表象下,到底是什么处境大概只有白雪自己清楚。

    反正听完这些有的没的以后,一时间寒明都难以分清这些人究竟是在以此作引,观察他会不会转头跟南赫告状,还是纯粹地和南赫积怨已久。

    就寒明自己感觉,估计两者都有。

    他无所谓贵族们的真正用意是什么。

    但从这些或真或假的话里,他隐约听出了点别的什么东西。

    即便贵族们碍于一些顾忌没有点出南王祖上的发疯传统,只是淡淡点了一句“那是南王”。可南域谁人不清楚,历届的南王就没有一个正常人。

    其他三个星域是怎么讽刺的来着?

    他们说,南域根本不需要什么外界的危险,这片星域的最高天灾就是南王本身。

    南王这一脉骨子里就流着最疯狂的血。而南赫……

    这位王者不去区分在他身侧服侍多年的忠心者面孔,说明他绝不念旧;他不念出那些他必然记得的人名,说明他根本不需要以名字来区分出人与人的不同。

    换言之,人类在他眼里全是一个样。

    他很可能都不在乎人类这个物种本身。

    在这样的情况下,南赫却单方面挂着滤镜使他脱离了人类范畴,甚至南赫直接将他视作高悬的月亮,并在王宫里种下来历如此特殊的月光花……

    这一刻,寒明十分希望这位王者的一切所作所为只是出于傲慢,而非像他上面想得那样。

    退一万步说,七年前他被南赫视作月亮也就算了,至少那段时间南赫和他毫无联系。可三年前他投奔东域后,南赫又为什么忽然给他发来招揽信息?

    如果说七年前到三年前的这个时间段,南赫不过是将他当成一种类似于天赋造物的纯粹象征。那么最近这三年呢?南赫的想法是否发生改变?

    改变以后,他于南赫又变成了什么?

    寒明没办法去揣测一个疑似疯子的想法。

    所以他在犹豫,到底该将这个月的情绪探测次数用在眼前的凌宙身上,还是再次用于探究那位南王的想法上。

    此时《神降之夜》的第二乐章在灯光转亮的刹那,慢悠悠地迈向了结尾。

    沉思了半天的寒明今夜第三次抬眼注视着凌宙的金眸。

    这种野兽般的色泽,生来便注定他的所有者是个危险动物,全然与温柔二字不搭边。而现在,注意到凌宙眼底的若有所思之色后,寒明只觉得头疼。

    显然,现在这只野兽还在不断觉醒着,谁也不知道他最后会变成怎样的掠食者模样。

    左边是疯子,右边也是疯子。

    说真的,寒明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捅了疯子窝。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周围就没一个正常人。

    寒明没看错,凌宙此刻确实在思考。

    甚至早在一个月前,寒明于夜色里驾车而回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思考。

    他发现在他说出那句“日月为明”后,寒明似乎终于敛去了一些对他的厌恶。

    那之后他曾无数次静静注视寒明已然半金的眼眸。

    而当后者的那份刻骨的厌恶稍稍转向平和时,凌宙忽然觉得他的星星好像又耀眼了一点。

    他移不开视线。

    尔后连续一个月的舞会里,每一次的掌心贴合,每一次与星星的对视,他的心脏都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滋长,并且漫无尽头。

    明明这一切都是如此愉悦的事,明明他那么眷恋这颗星星的温度,他却不再感到满足。

    有什么不一样了。

    那到底是什么?他不明白。

    在凌宙走神时,被危机预感吵得越发头疼的寒明瞥了眼自己的腕间智能。

    此时此刻已是午夜零点,他却在这个时间点收到了一则新的消息。

    随手点开后,又是熟悉的火焰动画,又是那熟悉的猩红笑脸。

    而消息最后附着的,依旧是一张当天起飞、直达西域主星的私人船票。

    自打他离开东域后,寒明发现他的智能似乎成了这位西王西烬的打卡点。

    这家伙完全不挑时间不挑地点,也根本没有扰民这个概念,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就什么时候给他发条挖角短信。

    最扯的是,那些信息内每一次发来的笑脸表情,还根据这位当时的心情同步变化着。

    短短一个月里,他都快集齐一整套西烬自创的火焰表情包了。

    这个疯子到底哪来这么多的笑?!

    反正寒明觉得自己已经快要笑不出来了。

    身边有两个疯子还不够,第三个疯子也非得隔空凑热闹是吧?

    他怕是真的捅了这个宇宙的疯子窝,还是最强的那一窝。

    第34章 南域·月胧明(九)

    寒明回到南王宫时早已是深夜。

    这本该是个万籁俱寂的时刻, 然而南域主星根本不存在夜晚这个概念。

    身为四域最繁饶的星球,它从来都是灯火通明。

    之前南王宫倒是熄灯挺早,然而这一个月里, 大抵是为了配合寒明钓鱼, 南王宫也变得灯盏长明起来。至少寒明一下车,就瞥见了主殿顶层未曾熄灭的灯光, 以及那位端着酒杯站在窗前、似乎在遥望月色的南王。

    只是下一秒,朝他飞掠而来的鹦鹉就引走了他的注意力。所以寒明也就没看见,他收回目光的一刹那, 南赫不再望月, 而是垂眼朝地面落下了视线。

    或者说, 朝地面上的他落下了视线。

    因为刚从宴会上离开, 此刻寒明还穿着舞会时的那身装束。

    纯白的西装,纯白的鹦鹉。配着那一片片在舞会上沾染到的不规则金粉,乍一看去, 他几欲和南域的纸醉金迷浑为一体。

    然而那只是表象。

    南赫静静注视着寒明在月光下泛着点金意的眼睛。只要看到这双眼睛他便明白, 再醉生梦死的氛围, 也始终沾染不了前者分毫。

    毕竟那是月亮。

    而月亮又怎么会醉于月色。

    见寒明还在无奈地和那只叽叽喳喳的鹦鹉说些什么,南赫无声扯了个笑。然后他抬起手中加冰的杯盏, 用杯身轻轻叩了一下面前半敞的窗。

    这一声轻微却不容忽视的脆响, 瞬间让寒明撩起眼皮再次朝顶层看去。

    冰冷的杯盏使得窗上蒙上了一层水汽。

    朦胧之间,寒明只看见南赫遥遥敬了他一杯,尔后饮尽酒液朝着楼下走去的背影。

    意识到这位南王又在邀人共进夜宵的寒明倒是没什么犹豫, 直接依邀走向了主殿——本来他在宴会上就没吃什么东西,更何况他也想找个机会测一下南赫的其他情绪。

    和只占个顶层睡觉的东曜不同,南王宫最上面的10层都是南赫的私人地界。

    从私人训练场、私人娱乐区到私人餐厅等等,无论用到与否, 在南赫上位以后,南王宫都按着最高标准为其重建过了。

    即便只是管中窥豹,也可以看出南赫的界限感非同一般。

    有时候寒明都奇怪,当初他到底为什么会立即接受南赫对他的高信任度,又为什么会觉得南赫的信任值十分好刷?是被那高达80的数值给迷了眼?还是说……

    当沉思中的寒明来到主殿餐厅时,餐桌上已经布好了食物。

    此刻白雪正坐在南赫的左侧。注意到寒明进来后,他顿时笑着开口打了个招呼:“舞会好玩吗?拖你们的福,我倒是又能蹭一顿美味夜宵了。”

    寒明闻言扫了一眼餐桌。

    桌上倒不是什么夸张的东西,就是一碗热粥和一些配菜而已。

    虽然从餐厅的装饰到食材原料的珍稀程度,都昭示着南赫极高的生活品质,但实际上从一些细节不难看出,南赫本人的物欲极低。

    进食对南赫来说只是维持体征的一种必要方式。

    迄今为止寒明所吃到的所有菜式,其实大多只是在迁就他的口味。而南赫自己根本无所谓好吃与否。

    无论是甜的辣的咸的淡的,这位王者进食时从来都是一个表情。有时候寒明甚至怀疑这位究竟有没有味觉。

    而今天,他开始怀疑南赫是不是五感都出了问题。

    因为今天的食物有毒——字面意义上的有毒。

    在进入餐厅的一刹那,寒明的危机预感和直觉就已经在双重预警。等到他于摆好的粥前落座以后,鼻尖那若有若无的、绝不属于这碗粥本身的苦涩气味,就差在明说它不对劲了。

    常人或许闻不到这样的气味。可强如四域王者这样的级别,天赋和身体素质的一再提升,使其五感早就脱离了人类范畴。

    比起人类来说,他们的五感更趋近于野兽,有着一种超脱生理极限的敏锐。

    连他都嗅到了这碗粥的异常,没道理南赫一无所觉。

    不过这种毒他了解过,只致幻不致死,致幻效果有点类似于菌类中毒。

    念此,寒明扫了一眼在场之人。

    凌宙就不用说了,哪怕宇宙毁灭他都不一定会死。而南赫作为南王,身体素质也用不着他来担心。总而言之,除了白雪以外,这点毒性对在场者的影响十分短暂。

    即便是白雪,顶多也就是多晕一会儿罢了。

    与其说下毒者是想毒死南赫,更像是在借此试探什么。比如说试探南赫是否真的五感出了问题,又比如说试探他是否会出言提醒这位南王。

    这一刹那,寒明倒是突然想起了今夜舞会开始前,蒙尼对他所说的那些话。

    蒙尼在邀他下次赴宴的同时,祝他有一个美好的夜晚。

    因为小说原著里多少提过蒙尼和南赫争权的事,所以蒙尼本来就是寒明重点关注的贵族之一。今夜这下毒之事一出,他那些话听起来就更像是在暗示他站队了。

    寒枢早就提醒过他,南王宫里没什么秘密。

    恐怕今夜他一提醒,明天贵族们就清楚了他的真正阵营。

    所以现在他该将计就计呢,还是该隐晦开口?

    最后寒明在心底啧了下舌,选择抬手碰上了那碗粥,准备将其饮尽——只要他率先表现出了中毒迹象,南赫绝不可能再傻到喝下有毒的东西。

    反正他以前刷了毒抗,不至于中毒倒在这里。而那群贵族又不清楚他是否嗅觉敏锐,他先一步中招勉强也说得过去。

    不管怎么说,终究是南赫的信任值更重要。

    贵族们要怀疑就怀疑去吧,顶多也就是后续麻烦了一点而已。

    就在寒明做完决定即将端起碗的一瞬间,他身侧的凌宙神情难辨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凌宙便伸出了手,而他手指的落点同样是面前那碗粥。

    瞥见这一幕的寒明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就在他动作顿住之时,他忽然听到了对面指节叩击碗侧的声音。

    于他抬眼看去的那一刹那,南赫也同样在看着他。尔后这位南王笑了笑,那双在夜色里犹如深海的蓝眼看不出半分喜怒。

    下一秒,他就如同先前在窗前饮尽那杯冰酒一般,就这么先一步喝下了那碗白粥。

    哪怕南赫什么都没说,早在前者的叩击碗侧时,寒明便意识到,南赫已经知道粥里有毒。

    难道是他观察错了,南赫并非五感不灵敏?

    还没等寒明思索明白,他就骤然有些维持不住理智——因为南赫的毒性发作了。

    由于现今他的“一人之下”作用于南赫身上的缘故,他能使用南赫75%的能力,同样承担着南赫25%的负面状态。所以南赫中毒也意味着他中毒。

    这点毒性按理说南赫自己用天赋就能解,为什么南赫还不动手?

    25%的致幻效果对寒明来说就像是发了高热。

    眼前的一切像是骤然蒙上了一层雾气,既朦胧又错乱,搅得他头脑发昏。

    可恰恰是这阵时不时的晕眩,激起了他本能般地防备心理。于是寒明没有选择熬过这段时间,转而使用了南赫的天赋,暂时屏蔽了自己身上的负面状态。

    毕竟在他以往的岁月里,失去理智就等同于死亡。

    他不会在这种事上忍耐。

    而之所以是暂时屏蔽而不是解除,是因为只要南赫没解毒,他就算解除也没用。

    这一秒解了,下一秒又会复起。毫无意义可言。

    用完“天潢贵胄”以后,寒明觉得自己忽然清醒了过来——不仅是屏蔽毒素后的清醒,还有一种更深层次的清醒。

    清醒的一刹那,他就在想一件事。

    ——南赫为什么还不解毒?

    就白粥里那种哪怕不刻意去解、三分钟后都会自动消退的毒素,对南赫而言即便用了天赋,本次天赋的冷却期也绝不会太久。

    他到底是不想解,还是不能解?

    想到这里,寒明骤然开启了“能量观测”。

    下个瞬间,来自南赫身上的天赋使用波动就这么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显然,南赫早已开启了他的天赋。

    因为南赫想要达成的结果还处于进行时,所以在结果达成以前或是他的天赋冷却期结束之前,南赫根本没办法再次使用天赋。

    见状,寒明凝视着南赫那双中毒后愈发晦暗的眼。

    一个非常的简单的问题。

    那就是南赫的天赋用给了谁?

    只一瞬间,他的心里就有了答案——南赫的天赋一定用在了他身上。

    他实在有太多的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

    明明初来南域时,他十分忌惮南赫的天赋,也在竭力保持着警惕。但他却在进入南王宫后,接连一个月都没有想过对其使用“能量观测”。

    明明这些天里他无数次怀疑过南赫的疯狂,到最后却舍近求远地去听那些真假未知的八卦,而非以各种更直接的手段来探究真相。

    甚至他在赴今夜的夜宵邀请前,还想着找机会查看一下南赫的情绪值。可转瞬间,他又自然而然地开始了又一轮犹豫。

    他哪里是这种纠结来纠结去的性格。

    若他真的如此优柔寡断,他怕是早已死无全尸。

    所以为什么?这一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一刻,寒明开始了回忆。

    一个月前他刚到南域时,南赫曾当着他的面两次使用“天潢贵胄”。也就是那时候,他脑子里留下了南赫天赋并未在冷却期的印象。

    尔后他与南赫相处时,他的危机预感也没有朝他叫嚣什么。

    他就这么一步步放松了警惕。

    可事实却是,南赫很可能在他来南域第一天的晨会过后,就对着他用了天赋,从而影响了他接下来的一系列认知。

    而这又导致了第二个问题。

    那就是他的危机预感为何没有预警?

    念此,寒明又将视线落到了白雪身上。

    瞥见此时白雪身上同样的天赋使用波动后,他毫无意外,只觉得果然如此。

    他很确定,此刻白雪的天赋并未对他使用。那么白雪的天赋使用对象是谁,还用猜吗?

    ——是南赫。

    至于被移情的那个对象又是谁?

    ——是他。

    结果已经很明了了。

    这些天南赫和白雪之所以形影不离,是因为南赫主动让白雪对他使用天赋。而只要白雪在,南赫对他的所有情绪基本都被移到了白雪那里,他当然不会有任何的危机预感。

    要不是今夜阴差阳错地屏蔽了负面状态,恰巧将南赫天赋对他的影响一同屏蔽了出去,他还不知道会被混淆认知到什么时候。

    所以南赫究竟用“天潢贵胄”许下了什么愿望?

    到底是什么愿望,导致他的认知被混淆至此?

    第35章 南域·月胧明(十)

    寒明看似想了很久, 实际上也就是刹那之间而已。

    之前他在东域出生入死那么多年,只要有心人想查,他那能够为自身辅佐者分担负面状态的事早就算不上是绝密。

    所以下一秒, 他便装出了同样被毒素影响的样子, 进而掩饰自己刚才那一瞬的走神。

    再然后,他一边走向南赫, 一边侧头对一旁的白雪道:“王中毒了,去找解毒的医生。”

    白雪闻言却神色微妙地看了一眼南赫。

    见后者正看着寒明不知在想些什么时,他没再等南赫回神, 直接朝着楼下的医务室跑去——虽然他自己也是医生, 但他对解毒方面没什么涉猎, 不如去找专业的解毒者。

    更何况……想到刚才南赫中毒后, 自己的移情天赋骤然消耗加倍的情况,大致辨认出他中了致幻毒物的白雪觉得南赫要解的根本不是身体上的毒,而是他骨子里的疯毒。

    天知道南赫到底幻视了些什么, 才会疯到连他的移情都差点不起作用了。

    没有移情天赋的寒明自然不清楚这一点。

    他暂时也没空去探究白雪离开前为何神色古怪。

    事实上这种毒素无需医生来解, 时间一到它便会自己消散得无影无踪。他只是趁着负面状态的屏蔽效果还在, 随意找个借口支开白雪,想以此确认白雪的天赋对南赫起了怎样的效用罢了。

    据他所知, 白雪的移情天赋是有距离限制的。

    [天赋名称:移情]

    [天赋效果1:使用该天赋后, 你可选定位于你三米内的某个目标对你产生移情。选定目标的同时,你需决定被选定者对你的移情范围。该范围越具体,最终所能达到移情效果越高。你所能达到的移情效果上限为99%。]

    [天赋效果2:持有本天赋者被注视时, 注视你的一切有情之物皆会对你产生移情。在注视持续期间,他们将会在你身上看到最爱者的影子。该移情效果固定为1%,且不可与天赋效果1叠加。]

    [天赋评价:你觉得某些人类让世界满目疮痍,于是你想要医治那些腐败的人心。但移情?这究竟是在欺骗世界, 还是在欺骗你自己?]

    这位主角天赋效果里的移情范围,寒明在来南域前就根据书中内容总结过。

    该范围既可以是亲情、爱情、友情等概括性情感的其中之一,也可以是被选定者对某个特定人或物的部分或全部情感。并且白雪所指定的移情范围越具体,他最终所能达到的移情效果便越高。

    从现在的局面看,白雪所选定的移情范围的应该是“南赫对寒明”的部分情感。

    然而白雪先前都不认识他。

    移情范围具体到这个地步,到底是白雪从其他渠道听说了他的消息,还是南赫自己对着白雪说出了他的名字,刻意要求白雪如此为之?

    想到这里,已经走到南赫身边的寒明静静看向了这位南王。

    此刻白雪恰巧走到了三米开外。

    在这位主角走出三米范围的一瞬间,寒明只觉得耳边骤然响起了一阵无间断的爆鸣。

    那并非真正的轰鸣声——那是他的每一个细胞在朝他轰然预警。

    而引起这阵警报的源头……寒明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幽深蓝眼,看着这双眼睛的主人朝他缓缓勾起了一个让他耳边爆鸣愈发尖锐的笑。

    毫无疑问,它的源头正是他眼前的南赫。

    在南赫对他的情绪不曾越界时,他会是宇宙里最完美的上司;可当南赫掀开他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疯狂一角时,他便成了一个最危险也最不可靠近的疯子。

    怪不得他初来南域那一夜,他的危机预感会乱到那个地步。

    现在看来说不定是他错怪了那群贵族,他们在这里面压根就排不上号!

    一个凌宙一个南赫,才是导致他分不清危机源头的真正元凶。

    真是绝了。

    他到底哪一点契合了南赫眼中的月亮?他改还不行吗?

    他只是单纯来打个工而已,怎么总是冒出这么多的破事!

    寒明不清楚此刻被幻觉所扰的南赫眼中是何景象。

    明明这一刻南赫笑得堪称浅淡,然而对上那双似是在深海中翻涌风暴的蓝眼,他只觉得毛骨悚然。甚至现在,那片不再寂静的海,还在一寸寸地朝他蔓延。

    “站得太高了,月亮。”

    在南赫伸手按住他的手腕,并且稍一用力将他按到身前的桌上坐下时,寒明就听到了对方那暗哑而意味不明的话。

    随后只见南赫慢悠悠地抬眼瞥了下窗外的月色,于垂眼的瞬间似抱怨似玩笑道:“——太高了,晃得我根本看不清路。”

    一时间寒明也分不清这人是在指眼中因幻觉而出现的重影,还是在暗示些别的什么。

    尔后寒明扫了眼这人扼住他的手。

    刚才他倒不是躲不开,只是想顺势重测一下南赫对他的信任值罢了。

    虽然他很确定当初他测信任值时,他还未受南赫天赋的干扰,但他那暂时不受限的直觉却让他无法完全放下这件事。

    况且今夜的意外使得寒明已然起了撤退的念头。

    因为南赫的天赋太过无解。以身为饵九死一生他可以,和贵族打生打死他也可以,可在南赫的天赋中莫名其妙地被混淆理智,他实在无法接受。

    如果这一个月里南赫对他的信任值稍微上升了一些,甚至哪怕仅是维持在80这个数值,他能得到南赫天赋技能的概率也已过半。

    要是在解除“一人之下”前,他再同时使用东曜的“横征”和南赫的“天潢贵胄”,以此为自己增加获得技能的可能,那么他得到南赫技能的概率起码能有八成。

    没到100%固然遗憾,但这样的几率已经足以让他认真思量离开的事。

    毕竟他无法笃定在屏蔽负面状态的效果消失后,自己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权衡得失。

    三分钟转瞬即逝。

    过于敏锐的听觉让寒明听到了走廊处两道渐近的脚步声,那显然是白雪和解毒的医生。但现在,寒明的心思早就不在解毒上了——事实上三分钟一过,南赫的毒素已然自行退散。

    此时此刻,寒明的注意力都落到了虚空中的信任值上。

    不是80,也非更高。

    这一次,南赫对他的信任值竟然不升反降,低至70!

    为什么?

    这一夜寒明脑子里的问号简直就没停过。

    别看他这一个月好像在花天酒地,可实际上他那是在不分白天黑夜地游走于贵族之间。无论是关注贵族们的动向、还是搜集着各个贵族的情报,他绝没有丝毫懈怠。

    单从解决贵族这件事来说,他可谓是100%的忠心耿耿任劳任怨。

    所以为什么?他这么个报酬自取的天选打工人哪里能找得到?

    南赫对他到底有什么好不满的?

    总不会他在南域待得越久,南赫对他的信任值就越低吧?开什么玩笑。

    80的信任值寒明可以接受,可70?两者能够获得天赋的概率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

    这数值一出,直接打消了寒明立即撤退的念头。

    无论如何,他得搞清楚信任值骤然下降的原因。

    而弄清这一点的关键,显然在于南赫先前用“天潢贵胄”许了什么愿上。

    南赫究竟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当白雪重回南赫的三米之内时,寒明叫嚣着的危机预感终于再度安分下来。

    见状,他稍稍动了下手腕,准备就此离开餐桌给后来的医生空出地方——虽然他对南赫已经解毒之事心知肚明,但总归还是要做个样子的。

    然而就在他手腕后移、即将摆脱南赫桎梏的那一瞬间,这位南王却毫无预兆地收紧指腹,握住了他那还未完全滑落的指尖。

    来自后者的冰冷体温让寒明下意识地皱眉看去。

    然后他就又一次对上了那双蓝眼。

    某个瞬间,寒明只觉得陷落了十万米深海。

    这片深海之下,无有生物,甚至无有五感可言。

    最后将他重新拉回人间的,是南赫听不出喜怒的那句:“——我似乎不该喝这碗粥。”

    寒明清楚南赫没有探查类的天赋,他不可能知晓自己刚才屏蔽了他的天赋影响,更不可能知晓自己测量了他的信任值。

    此时南赫的这句话,仅仅只是出于他自身的敏锐,进而在开口试探什么罢了。

    而这样的试探,寒明是不可能接茬的。

    不过这也不需要寒明接茬。在南赫说完的下一秒,跟着白雪匆匆赶来的医生就已经义愤填膺接话道:“您当然不该喝!这粥被人下了致幻的毒素啊!要不是您身体素质高,您恐怕现在还清醒不过来呢!”

    “怎么有人敢对您下毒!王,您之后可一定要好好查一查这些人。这次只是致幻的毒素,若是致命的……”说到这里,医生欲言又止。

    然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松了口气道:“但以您的天赋,倒也不必如此担心。只要您想,无论什么样的毒都影响不到您。给您下毒的人真是蠢透了,您又不是前任南王。”

    这医生还真敢说。

    在医生给南赫做着详细检查时,心情不佳的寒明打了个招呼,转身朝着厨房走去。

    毫无意外,今夜做夜宵的人早已在厨房自尽。

    他到那里时,厨房里再无活人。

    扫了一眼厨房后,寒明没有立即返回餐厅。只是借此间隙打开腕间智能,给寒枢发了条信息。信息的内容是:“七年前你连夜得到的天命,七年后再聆听一次怎么样?”

    先前知晓南赫对他用了天赋时,寒明就考虑过让他这位父亲去测一下南赫所许之愿。

    说不定就能测出具体内容呢?

    不管怎么说,他们现在勉强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

    既然七年前寒枢就干过这事,也不差七年后这一回了。

    第36章 南域·月胧明(十一)

    南王宫里少有秘密, 尤其是白雪去找医生时压根就没避着人。

    于是从他走出餐厅到他带着医生回来的这段时间,该知道消息的人便一个接着一个地知道了南赫中毒的事。

    寒枢不管事归不管事,作为南王宫明面上排得上号的大贵族, 他倒是也第一时间收到了这个情报。

    对此, 得知此事的绝大多数人只有一个反应——那就是下毒者蠢。

    无可救药的蠢。

    毕竟被毒者是有着“天潢贵胄”的南赫。只要南赫的天赋不在冷却期内,任你下什么样的毒都是白费功夫, 更别说下的还是那种根本不致命的玩意儿。

    唯独有些人从中看出了点别的东西。

    他们听到这消息后便在思考,南赫明明瞬间就可以解毒,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地找医生。是生性多疑不确定体内是否有毒素残留, 所以叫医生来仔细检查一番;还是他的天赋出了什么问题, 比如正处于冷却期, 导致他无法自己解毒?

    又或者, 南赫故意叫来医生,就是想让人以为他暂时无法使用天赋,借此来引蛇出洞?

    寒枢也是“有些人”里的其中之一。

    但和那群想要弄清真相的人不同, 他真的只是随便想想。无论是南赫继续当南域的南王, 还是那些贵族更胜一筹, 他都可以接受。

    当然,如果真要选一个, 他更希望南赫能坐稳王位。

    至少他现在的待遇不差。

    也就是这时候, 寒枢收到了来自寒明的信息。

    即便寒明说得隐晦,可结合家宴时他对寒明所言,他还是一眼领会到了这则信息的真正意思——寒明是在让他对南赫使用天赋。

    难道今日之事不是饵料, 南赫的天赋竟然真的处在冷却期?

    最近南域也没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南赫又能将他的天赋用在哪里?

    逐字逐句看了一会儿短信,寒枢心底倒是缓缓浮起了一个猜测:这位南王将天赋用到了寒明身上。

    沉默了片刻后,被这则短信里内藏的信息量搅得再无睡意的寒枢终是回道:“我可以聆听天意, 但我早已无法听清。”

    此刻正在备忘录上一项项罗列日程表、提醒自己不定期清除负面状态,以防再被南赫天赋影响的寒明见状后,只是稍稍有些意外,却并不感到奇怪。

    其实就算寒枢选择拒绝,他也无所谓。当初他让白雪去叫医生,本就有搅浑局势的意思在里面。这些人要是真能看出南赫的天赋在冷却期反而更好,他们越早出手他越早收工。

    虽然南赫的天赋处于冷却期,可他的没有。

    今夜他只屏蔽了一会儿负面状态而已,这种程度的使用,基本上天一亮就能冷却完毕。

    也就是说,他还有75%的天潢贵胄可用。

    不过比起被拒绝,寒枢答应自然更好。

    至于他在回复里所说的,他测不出南赫所许心愿具体内容的事,寒明也早有准备。

    自己这位父亲七年前都无法确认南赫的许愿内容,更别说七年后了。所以在寒枢使用天赋前,他会先用“横征”和“天潢贵胄”增加前者的成功率。

    除此之外,他身上还有两个能够增幅使用者天赋效果的道具,可以在稍加伪装之后临时借给对方。

    多项叠加之下,应该多少能测出点东西来。

    念此,寒明抬手按上了左耳。

    就在他即将摘下左耳耳扣的那一刹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骤然扼住了他的动作。

    当熟悉的灼热体温自腕间、自耳侧传来后,寒明没去费那个功夫试图挣脱,只是撩眼看着同样跟着他来到厨房外的凌宙道:“又干什么?”

    “你不想要它,星星。”

    倒也不是。

    这一瞬间,寒明破天荒地有些心虚——毕竟这枚耳扣正是他眼前的凌宙所送。

    虽说到他手里的就是他的了,但当着这位宇宙意志的面直接摘下,甚至还要转借他人,好像是有那么点不合适。

    “它无法出借,无法赠予。”随着窗外月光的落下,凌宙的金眸似乎也落进了些许晦涩,“从送出的那一刻起,它就只会在它的星星身上。”

    不是,一个系着链条的流星耳扣,怎么被凌宙说的跟个绑定物似的。

    寒明突然有点怀疑,耳扣链条上坠着的那颗金色宝石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让宇宙意志都感到如此在意。

    而在他走神的那一秒,凌宙的指腹已然碰上了他的耳侧,就这么将耳扣重新戴回了原位。过烫的体温和过近的距离,让寒明下意识地皱了下眉。

    “别摘下他,星星。你想知道南赫的愿望,可以直接问我;你不想被他的愿望干扰,也可以让我来为你屏蔽。”

    “让你帮我作弊?可算了吧,凌宙。”寒明闻言勾起了一个嘲弄的笑,“免费的才是最贵的这种事,我还是知道的。”

    “还有,别再一口一个星星,听多了有点恶心。”

    本来这个话题该到此为止,但这一刻凌宙却全然没有松手退开的意思。

    恰逢乌云蔽月,他的面容于夜色里愈发看不分明,唯有其手背上暗浮的青筋无声昭示着些什么:“东曜叫你太阳,南赫叫你月亮,你从不否认。唯独我叫你星星,你不愿意。”

    此时凌宙说的是陈述句。

    寒明闻言静静看着凌宙的脸。

    这张脸英俊、傲慢、冰冷、又满是非人类的野性。而现在,这样的脸上却出现了连他的所有者都不曾发现的阴鸷与烦躁——那是可以属于所有人,唯独不该属于宇宙意志的神色。

    凌宙真的越来越像人了。

    最终,寒明移开视线道:“这不一样。”

    太阳,月亮,星星,哪一个称呼他其实都不想听见。只是对前两位王者,他有所求,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忍耐;而对后者,他从无所求,于是不曾掩饰不曾忍耐,甚至肆无忌惮。

    念此,寒明再次皱了下眉:“……算了,以后随你怎么叫。”

    一个称呼而已,他何必在这里和凌宙浪费时间。

    “你又在生气。”

    寒明想要就此揭过这个话题,然而凌宙却在不该敏锐的时候又敏锐了起来:“从离开东域的那一天,你就在生气。”

    问了一万遍了,我为什么生气你心里没数吗?

    这时候寒明已经在想从哪个角度挥出匕首,才能让凌宙第一时间松手了。然而凌宙的下一句话却让他飘远的思绪骤然一顿。

    “我对那只鹦鹉用了平衡,平衡的是它与松树的寿命。”

    他家公主虽然比普通鹦鹉聪明不少,寿命也比普通鹦鹉要久上一些,但再怎么久,正常来说也不过数十年而已。

    寒明本来想着解决三域的事就去寻人为它延长寿命,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最后达成这件事的人竟然是从来不正眼瞧它的宇宙意志。

    听到这里,寒明已经对凌宙这么做的原因有所猜测。

    下一秒,他就听凌宙继续道:“对不起,星星。不要再生气了。”

    “……你跟谁学的这一招?”虽然刚才已经猜到了凌宙的用意,但真的听到宇宙意志在道歉,寒明还是忍不住诧异起来。

    这绝对不是凌宙那个情商能想出来的办法。

    即便凌宙此时没有回答,只是垂着他那双金眸看着他,寒明也猜到了出这一招的人是谁。

    ——是安萤。

    不仅是因为安萤知晓凌宙的真正身份,也因为当初安萤送他的第一个物件就是鸟架。投其所好这种事,没人胜得过这位遍览人心的魅惑天赋者。

    更何况安萤曾经误伤过他家公主。在凌宙询问时,趁机以这种方式忽悠其道歉,既补偿了鹦鹉又能看一场凌宙的大戏,实在太像是安萤能做出的事。

    恐怕连出主意的安萤自己都没想到,凌宙真的会说出“对不起”三字。

    但这份歉礼,寒明的确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

    他接受了。

    第37章 南域·月胧明(十二)

    “没有下一次了, 凌宙。如果你非要知道我的离开时间,决定后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至于星星,我已经说了, 随你怎么叫。”

    星星这个称呼, 寒明已经无所谓了。

    他的名字本来就意味着星辰,没必要在这里自欺欺人。

    不过星星的事他可以无所谓, 但像先前那样替他决定何时离开的事,他不可能原谅第二次。为了避免旧事重演,寒明难得直白地说出了自己的底线。

    他对此所能做的最大让步, 就是提前告知凌宙准确的离开时间。再多的——比如让他立即离开南域这种事, 真的没可能, 他不可能就这么半途而废。

    说完这些, 寒明再次动了下手腕,然后漫不经心地挑眉道:“现在可以松手了吧?”

    像是在辉映殿内缓和下来的气氛一般。

    此刻月出云层,同时照亮了走廊上两双黄金底色的眼眸。

    这一次, 寒明收手时再未受到任何阻力。

    然而他看着凌宙那褪去了几分郁色的金眸, 想到这位连日的失控之举, 还有今夜这本不该出现在宇宙意志口中的道歉,他总觉得后者眼底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忽略中肆意疯长。

    一个目的未知的南王就已经让他差点翻车。

    假设连凌宙都觉醒了人性, 恐怕他会直接被自己的危机预感给吵死吧。

    他果然还是放不下凌宙。

    思索之间, 已是南王宫的晨会时刻。

    经过一夜的发酵,南赫被下毒之事在贵族里算是彻底传开了。

    开了所有能开的天赋、尽可能给寒枢增加天赋使用成功率的寒明一进会议厅,就听到了他们那不曾遮掩的讨论声。

    里面到底有几分真心不好说, 至少这些人都做出了一副忠臣的样子来。

    原本寒明以为自己进来后,会有一堆人朝他发难,询问他夜宵之事的具体细节。但意外的,虽然他进门以后很多人朝他投来了视线, 这些视线却都是稍纵即逝。

    显然,会议厅里的贵族们对他已然少了当初的刻意针对,多了一丝心照不宣。

    有意思。

    寒明见状无声笑了笑。

    看来夜里南赫中毒之事,让一些人愈发觉得他阵营存疑,从而真正起了招揽之意。

    寒明本来就因为接二连三的破事心情不好,要是有冤大头能撞他枪口上,简直再好不过。

    贵族里有没有冤大头暂且不好说,不过这一刻,寒家的冤大头倒是又开口了。

    只见他那位跟着寒枢进来的便宜兄长没有落座,而是一进门就走到他面前嗤笑道:“寒明,你到底是怎么当的南域副手,竟然能让我们的王在你眼皮子底下中毒?你要是没那个本事,趁早离开我们南域!”

    这话一出,会议厅里骤然一静。

    毫不夸张的说,这一瞬间,全场目光都落到了说话的寒权身上。

    饶是向来自信到极点的寒权遇到这个场面,都有点摸不着头脑:“……我说错什么了?”

    他上次对着寒明找茬时可不是现在这个氛围,难道真是他说的话有什么问题?

    应该没问题……吧?明明那群贵族先前还一个劲地和寒明过不去。可他们现在这眼神,怎么也不像是在认同他,反而像是在看一个蠢货。

    刚落座的寒枢知道寒权蠢,但他没想到寒权能蠢到这个地步。

    他这个大儿子应该是隐约感觉到了南域气氛不对,又实在不喜欢寒明,所以多次以挤兑的方式想将寒明赶出南域地界。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这一个月里寒明接连出席各个宴会,言谈举止从无错处。他和贵族们的关系早就不像一开始那样水火不容,反而逐渐成为了南域少有的中立者,进而变成了所有阵营都想争取的绝对王牌。

    这也就意味着,此刻寒权这一番话直接得罪了三个势力。

    就这水平,他们寒家有什么好去争的?又拿什么去掺和南王与贵族们的博弈?

    念此,寒枢闭了闭眼,终是忍无可忍道:“安静点,赶紧回去坐好。”

    寒明根本无所谓刚才寒权说了什么。

    与其说这人是在挤兑他,不如说他还阴差阳错地帮了他一个忙。

    趁着他这位大聪明兄长吸引了所有视线,他于寒枢落座的刹那,将一个不透明的袖珍袋子悄然投入了寒枢的口袋里。而袋子里装的,正是那枚来自东域的银色宝石。

    口袋里突然多了一个东西,寒枢自然也有所察觉。

    比起喜怒皆在脸上的寒权,寒枢的面色却没有丝毫变化,反而继续着先前的话茬,让寒权赶紧回到座位上。

    只有在南赫进来时,他才抬眼和寒明对视了一瞬。

    也是这一眼,让他意识到,寒明想要他在今日晨会便对南赫使用天赋。

    这时候连寒枢都不免疑惑,南赫到底用“天潢贵胄”许了什么愿,才会让寒明没有耐心到现在就想弄清楚这件事。难道真像他夜里猜的那样,那个愿望和寒明密不可分?

    极短暂的对视后,寒枢和众人一样,抬眼看向了最后进场的南王南赫。

    见南赫即将走过寒权座位时脚步略微一顿、尔后垂眼意味不明地看过去时,回想起刚才大儿子那些蠢话的寒枢顿时神色微妙起来。

    下一秒,南赫低缓而平稳的声音就在会议厅里响起:“诸位若是对我中毒之事有什么疑惑,可以直接来问我。毕竟我才是真正的当事人,不是吗?”

    哪怕此刻南赫根本没有点名道姓,哪怕这些话听着像是在对刚才议论的所有贵族所言,然而注意到南赫看向寒权那一眼的寒枢,却下意识觉得南王的这些话就是说给寒权听的。

    ——他在不满寒权刚才所言。

    那么南赫不满的是哪一句?是寒权对寒明的责问,还是寒权让寒明离开南域的话?

    只是一句话而已。连寒明本人都没说什么,以南赫的城府竟然都听不得吗?

    这一刹那,寒枢隐约意识到了寒明如此没耐心的原因。

    南赫对寒明的执着程度,或许远比他想得还要深重。

    想到这里,寒枢静静发动了自己的天赋。

    等到看清天赋显示出的那堆具体文字后,寒枢竭尽全力才没有让自己露出失态之色。

    明明一再催促寒枢使用天赋的是寒明,然而通过“能量观测”注意到寒枢用了天赋、甚至都已经瞥见了寒枢后颈逐渐浮起的冷汗,他却忽然不急着立即知晓结果了。

    反而越是这时候,寒明越安然地等待起了这场会议的结束。

    毕竟结果已出,在会议上和寒枢互发信息未免太过显眼,他不急于一场会议的时间。

    于是在别人汇报着南域工作时,压根没管过任何南域事务的寒明正大光明地摸起了鱼——这一刻,他正在浏览西烬刚刚发来的信息。

    或者说,图片。

    看着信息里那又换了一种坏笑的火焰图片,表情包喜加一的寒明闲来无事,干脆学着这位西王,以金色火焰为底,绘制了一个同款笑脸表情。

    只不过他回的笑脸是一个乍看礼貌,却越看越气人的经典微笑。

    本来寒明只是随手一回而已。

    然而就是皮了这么一下罢了,他却第一次收到了来自西烬的文字消息。

    甚至西烬回的竟然是:“——横征?”

    嗯?见状,寒明倒是敛去了先前那份百无聊赖。

    他知道西烬的天赋。这位西王的天赋是“暴敛”,概括来说有两个能力。

    其一是纵火,其二是复刻被火焰灼烧者的天赋。而他先前所发信息里的那些火焰笑脸正是西烬纵火天赋的一种神奇应用。

    先不管西烬将这种凶戾之火拿来画画是个什么操作,但这些火焰确实源自西烬的天赋,常人根本无法复制。西烬骤然收到他所回的金色火焰,由此联想到这是天赋所致并不奇怪。

    这件事真正奇怪的点是,宇宙里千奇百怪的天赋那么多,他为什么会第一时间想到东曜的“横征”?

    是,“横征”确实能够通过掠夺信息里火焰的所有权达成这个效果。然而今天寒明已经将“横征”用于增加寒枢技能的成功率了,短时间内不想使用第二次。

    也因此,他用以绘制微笑表情的天赋,其实是源自于某位画家的“重绘”。

    所以西烬为什么会觉得这是“横征”,又为什么觉得他能够使用“横征”?

    寒明从未想过在西烬面前隐瞒自己的天赋。

    因为西域主星外竖立着一道由西烬天赋构成的火焰之门。

    但凡想要踏入西域主星者,都得先经过这道火焰之门的灼烧——虽然这道火门并不会真的灼伤躯体,但因其外形和西烬的破烂脾性,它一直被好事者们戏称为“地狱之门”。

    总而言之,穿过这道门就等于同意西烬的霸王条款,使其可以复刻自身天赋。

    因着这玩意儿,迟早要去西域主星的寒明就算想藏天赋也藏不了。

    可那都是之后的事了。寒明的确没想到,现在这个时刻,西烬就大致猜到了他的天赋。

    西烬没理由这么关注他。除非是西烬在关注某个人的时候,顺带注意到了他。

    这一瞬间,寒明想到了东曜。

    东曜的天赋是“横征”,西烬的天赋是“暴敛”。

    横征暴敛……如此相似的天赋名,这两位该不会有什么血缘关系,比如兄弟之类的吧?

    想到这里,寒明抬手回了一句:“或许这是暴敛。”

    西烬能够复刻天赋,而“重绘”是他通过“一人之下”复刻的天赋,说是暴敛完全没毛病。

    而他这句话发出的下一秒,寒明直接收到了对方所回的火焰版荒唐大笑,还有一张没有写明出发时间的空白船票。

    很明显,西烬将具体时间那一栏留给了他。

    冲着这回应,联系西烬最先发信息给他的时间点,寒明不禁啧了下舌。

    他算是发现了,哪怕这两位真是兄弟,也一定是两看生厌的那一种。

    否则西烬挖墙脚哪会挖得这么不遗余力。

    结束西烬这个插曲后,这场晨会很快也迎来了散场。

    走出会议厅的寒明在与寒权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悄无声息地收回了那颗银色宝石。与此同时,他收到了一则来自寒枢的信息。

    大概是怕文字说不明白,这次寒枢发来的是语音信息。

    点开以后,寒明便听到了寒枢那罕见的有些犹豫的声音:“你没感觉错。他的天赋确实处在使用状态,并且这一次他许下的愿望很长。”

    “我的天赋只测出了前一部分内容,后面那些部分全都以墨渍的形式被遮挡住了。”

    “而我能看清的那部分写的是……”

    在寒枢愈发犹豫的声音中,寒明听见了南赫所愿:

    “我想要我的月亮坠落人间,永远留在我身边。”

    第38章 南域·月胧明(十三)

    听到这里, 寒明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还好南赫知道在愿望里加一个限定词。

    这位南王之前要是想的是“想要月亮坠落人间”,南域主星岂不是有可能被轰然坠落的陨石给砸个透彻?

    如果真出现这样的场面, 主星上的人一个也跑不了, 南赫也不需要去费心对付什么贵族了——到时候这颗星球都不一定存在,还谈什么贵族与否。

    即便是寒明想从陨石下逃脱, 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该谢谢南赫高抬贵手吗?

    怪不得先前东域陨石雨出现时,网上有人暗戳戳将这事往南赫头上安。满域的陨石雨倒是与这位南王无关,可夜空上高悬的某颗星辰, 确实差点就要被南赫给扯下凡间。

    “我想要我的月亮坠落人间, 永远留在我身边。”

    在寒明对着这则信息沉思之际, 某人却以那独特的低哑声线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说这话的当然并非南赫本人, 而是他身侧的凌宙。

    当寒明顺着声音抬眼看去时,凌宙正半垂着那双金眸静静注视着他。而后他也没移开眼的意思,只是就着这句话继续说了下去:“如果它无法实现, 我希望我的月亮……”

    话音到此戛然而止。

    “这是南赫的后半段愿望?”寒明闻言意识到了什么, “或者说, 这是原本在耳扣加成下,寒枢所能窥测到的那部分内容?”

    先前因为凌宙的阻止, 寒明到底没摘下自己的左耳耳扣。

    耳扣没摘归没摘, 该知道的消息他还是要知道的。

    他本来也想着在寒枢用完技能后,直接问凌宙因耳扣缺失而少窥测到的那部分内容——这应该谈不上什么作不作弊,毕竟他只是在问他本就该知道的东西。

    没想到他还没开口, 凌宙就先一步补上了这一部分。

    可惜的是,即使有着耳扣加成,果然还是窥测不到南赫的全部愿望。

    不过现在这些倒也勉强够用。

    此刻凌宙也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是,后面你还要听么?”

    听到这里, 寒明瞥了眼凌宙那看不出情绪的金眸:“既然不想说,就不要问我。”

    要是凌宙真的想说,哪需要多此一举地问他。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位宇宙意志真的越来越像人类了。

    对于寒明的嘲弄,凌宙全然没有否认的意思。

    因为他的确不想再说下去。

    哪怕知道那个愿望再动听,寒明也不会为此动摇,但他就是不想说。

    那是他的星星,而非谁的月亮。

    一个本就不可能实现的奢愿,又有什么聆听的必要?

    寒明也不在意凌宙的沉默,只是一边走向电梯,一边漫不经心道:“等会儿我要去主殿的藏书阁,估计会在那边待上很久。”

    “那里你进不去。你要实在闲得没事做,就帮我去遛遛我家公主。至于午饭,到点了它自己会吃。”

    南王宫主殿的藏书阁单独占了一层楼。说是藏书阁,它其实更像是图书区和档案区的混合体。由于里面放置着大量南域的机密文件,没有权限的人皆会被拒之门外。

    虽然凌宙想混铁定能混进去,但实在没必要。

    他又不是真缺一位保镖。

    因着夜里南赫中毒的事,今日南王宫必定风声鹤唳,什么牛鬼蛇神都有可能冒出来。比起跟着他,凌宙还不如去看着点他的鹦鹉。

    况且他家小公主不是每次见到凌宙都不吭声吗?正好让它多见见他。

    见多了以后,它那欺软怕硬的毛病总会被治好。

    嗯,应该会吧?

    此时寒明之所以前往藏书阁,自然是因为南赫的前半段愿望。

    他实在想不通仅仅只是当年的一面之缘,为什么会让南赫对他执著至此。

    即便他与南赫相遇时,恰好撞上了最最罕见的血月。可一个特殊天象而已,南赫就算再在意,也不至于如此看重于他。他还是不信南赫这么轻易地就将他和月亮划上了等号。

    想不通就多看书。

    以前他就听说历届南王骨子里都流着疯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表现出来。

    对此,寒明一直都没当回事。

    在他看来所有的发疯必有缘由,何况是在南域这么个暗斗不休的地方。

    现在这把火烧到了他身上,他倒是不得不研究一下这所谓的疯血了。正好南王宫的藏书阁里放着最全的历届南王自传,甚至还有他们的体检档案,最适合他去探清原因。

    尔后从清晨到傍晚,寒明就一直独自待在空旷的藏书阁中。

    看完那堆据说99.99%还原的诸王自传以后,转至档案区、坐到高达十米的梯椅上翻阅着历届南王体检档案的寒明基本已经猜到了真相。

    抛去自传里的歌功颂德和委婉修饰,历届南王是个什么形象呢?

    数千年前的南王热爱绘画,于是将自己关在宫殿内以血作画,最终失血而死。

    数百年前的南王喜饮烈酒,于是将整座后花园改建为露天酒池,然后醉酒于池中,就此溺亡而死。

    数十年前的南王偏好美食,于是搜罗了天南地北的珍馐美味。若非恰巧撞上了第三王储对他下毒,最终怕不是死于毒杀,而是暴食而亡。

    而这些仅仅只是历届南王的其中一部分死法而已。

    相较于其他三域的王者,南王们的平均寿命可谓是宇宙最短。并且从明面上来看,他们都是自己将自己给作死的。

    估计正是因为他们的花式作死,南域的贵族们才会说南王这一脉流着最疯最狂的血。

    寒明根本不在乎历届南王的英年早逝。

    在这些书写者或讥讽或叹惋的自传里,他逐渐看出了点别的东西。

    比如说失血而死。

    且不说这位南王画个画而已,为什么会不知轻重地给自己划那么大个伤口。退一万步说,血液的不断流逝会带来意识模糊等一系列症状,然而自传里却说这位南王死时神色平静,面上本无丝毫痛楚。

    比如说溺酒而死。

    都已经强到称王了,以当时南王的身体素质,怎么会醉到死于烈酒的程度?况且究竟要醉到什么程度,才会在那片并不算深的酒池里溺亡?

    再比如说被毒死。

    这件事寒明或许比自传的撰写者还要更清楚始末。

    当时第三王储纯属广撒网式下毒,大概是怕被发现,他只在每道菜里投入了微量的毒素,打算少量多次地毒死先王。由于单份剂量均不致死,也就难以提前检查出来。

    偏偏上届南王实在吃得太多太多,但凡下了药的菜他是一个也没错过,最后直接吃得他自己一命呜呼。恐怕连第三王储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的下毒之路会走得如此顺利。

    说真的,就寒明来看,哪怕当时这位南域先王没被毒死,也会很快被过量的食物给撑死。

    一开始看到自传内容,寒明还以为这些南王是死在贵族斗争之下。自传里记述的死法都是胜利者随便扯的借口,用以掩饰当时的死亡真相的。

    可当他看见这样的死法越来越多、后面继任的南王却从无彻查之意后,寒明顿时起了另一种的观点。

    或许书里写的都是真的。

    他们真的死于这些堪称荒诞的原因中。

    最后让寒明彻底肯定了自己猜测的,是他手中这份历届南王的体检档案。

    上面提到的数千年的那位南王,天生痛觉缺失;数百年前的南王,生来便没有肝脏;数十年前,也就是上届南王,则是从无饱腹感可言。

    天生的残缺造就了他们的荒唐死法。

    所谓血脉里的疯狂,或许是一种残缺的狂妄。

    寒明并不怀疑体检档案的真实性。

    这份档案没有半点篡改痕迹,并且要求的浏览权限极高,往常只有南王本人能看。偏偏南赫破天荒地将历来都只握在南王自己手中的军权之戒让给了他,这才让他有了今日一阅的可能。

    这是种种巧合造就的必然结果。

    在寒明一目十行地将这份档案翻阅至最后,即当今南王的体检页面时,他忽然听到了藏书馆大门开启的声响,尔后一道规律到近乎苛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与之一同响起的,是南赫的低缓嗓音:“数千年前,我的祖辈,也就是第一任南王,在与一众贵族的内斗中成功登上王位。”

    “称王的那一天,他屠尽了与他敌对的所有贵族。当时有个贵族的能力是诅咒,他临死前留下诅咒,诅咒往后南王的所有血脉都必有残缺。而我正是那位南王的血脉。”

    听着下方传来的声音,听着南赫似乎事不关己的平静叙述,寒明没有顺势看过去,反而目光久久停留在指间的最后一页上。

    只见那份属于南赫的体检档案上写着:“南赫,视觉上完全色盲,疑似只能看见黑白二色;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四项功能先天缺失,理论上并无恢复可能。”

    这时候,南赫像是知道他在看什么似的。尔后他的声音就这么在殿内继续响起:“前二十年,我一直在装成一个正常人。”

    “第二十年的某一天,我忽然心血来潮地用天赋许下了一个心愿。”

    “我说,我想欣赏一场最特别的月色。”

    “然后在那一天……”说到这里,寒明听到了南赫若有若无的低笑。

    此刻正逢残阳落尽明月初升之时。似故意似巧合的,藏书阁自动播放的背景乐恰好循环到了最近新出的那曲《神降之夜》。

    就在这样渲染着神性的寂静乐章下,他听南赫笑着说完了那后半段未尽之言。

    只听他说道:“然后在那一天,我遇见了你,我的月亮。”

    “自此,我不药而愈。”

    第39章 南域·月胧明(十四)

    听到这里, 寒明已经全明白了。

    南赫七年前的愿望是“欣赏一场最特别的月色”。

    何谓欣赏?

    在这个概念面前,完好的视觉仅仅只是最初步的东西。从云层的流动,到呼吸的冷冽, 再到夜风吹拂而过的触感……以南赫那苛刻的审美标准来推测, 只有所有的元素皆完美无缺,才能勉强造就出一场他所以为的月色盛宴。

    说到底, 这一切都是南赫自己天赋所致。

    他那不讲道理的天赋在刹那间让他恢复了五感补满了缺陷,而自己只是个碰巧路过的过路者。偏偏自己这个路人出现的时间点实在微妙,以至于让南赫于浑噩间起了一种一切因他而起的错觉。

    用一句话来总结就是:“这是阴晴圆缺的月亮, 所造就出的一场阴差阳错。”

    南赫闻言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反驳, 只是在笑。

    隔着那道木质梯椅, 他就这么笑着抬眼, 静静注视着坐在高处的寒明。

    一如他这二十多年遥望月亮一般。

    南赫真的不清楚这是一场巧合吗?不,他打一开始就心知肚明。

    可那一夜的感觉他该怎么形容?

    那一夜他不过如往常般打发着漫长光阴。

    然而只一瞬,世间万物骤然如同画作般被一寸寸染上色彩。尔后夜风呼啸、花瓣舒展、树叶碰撞、露水滴落……一道道或近或远的声音既轻微又震耳欲聋地在他耳畔轰鸣, 吵得他开始头脑晕眩心律失常。

    恰逢云层流散, 血月高悬。

    在这片冷冽又血腥的月光下, 寒明自明暗交界之处,就这么一步步朝他走来。

    他每走一步, 世界在苏醒, 他也在苏醒。

    那个瞬间,月色朦胧,南赫既清醒又如坠梦中。

    在此之前, 南赫装了二十年的正常人。

    对他来说,黑白世界是正常,无声世界是正常,与世隔绝更是正常中的正常。

    他不在意也不好奇, 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正常,更是从未起过“让自己恢复正常”的想法。他生来如此,本应死也如此,直到他看到这一场颠覆了他所有认知的瑰丽月色。

    寒明说这一切是阴差阳错。可在他看来,那分明是月亮在奔他而来。

    如果不是白日里在与第三王储擦肩而过时,一眼看穿了这位兄长即将对南王下毒之事;如果不是这件事让他觉得太过麻烦又太过无聊,南赫根本不会在那一夜许下那样的愿望。

    他更不会在那一夜看到这般不可复制的唯一月色。

    这不是阴差阳错,这是既定的命运。

    于这意味不明的沉默中,藏书阁里的乐章愈演愈烈。

    事实上这是南赫特意挑选的曲子——因为它完美形容了那一夜的场景。

    于他而言,那就是他命中注定的神降之夜。

    自那一夜起,他将寒明视作高不可攀之月。

    那绝非什么爱情,而是一个重生者对造物主的寂静遥望。

    他就这么沉默地行走在有他照耀的世界,满心敬仰,从无逾越。

    连南赫自己都没想到,他这个一身疯血生来异端的疯子,竟也会有如此虔诚的一天。

    荒唐也好,可笑也罢,他原以为这种荒唐又可笑的虔诚会一直延续到他死亡的那一瞬间。偏偏三年前,寒明竟然在成年后毫无预兆地去东域投奔了东王。

    他以为他的月亮不喜纷争不喜乱斗,可他的月亮却为东曜满身伤痕奔赴战场。

    在一次次收到寒明濒死的消息以后,南赫看着照片里他那被血液染红的月亮,生平第一次起了妄念。

    既然他的月亮自愿落入凡间,为什么不能留在他身边?

    于是他打开自己的通讯智能,时隔四年向着他的月亮发出了第一条邀请。

    也就是那时候,南赫彻底意识到,他这样的疯子是装不成正常人的。

    哪怕他的语调再怎么低缓,哪怕他的步伐再怎么平稳,可疯子就是疯子,就算他再怎么披着人皮,终究还是疯子。

    七年前他瞻仰月亮,从无其他念想。

    可自寒明奔向东曜的一刹那,他的骨血里便只剩下了全然变质的疯狂。

    他很清楚地认知到,无论月亮愿意与否,他都想要他的月亮坠落在这人世间。

    若非三年前巡视南域时偶然撞见了白雪,借着后者的移情天赋一再压制心底这不合时宜的疯意,他怕是根本等不到寒明自己前来南域,也等不到如今这系住月亮的最佳时机。

    南赫此刻的一再沉默让寒明倍感棘手。

    显然,这位南王哪怕早已知晓所有的前因后果,却依旧执拗地将他视作月亮。

    这是一个疯子刻在骨子里的傲慢疯狂。

    今日之前,寒明还觉得寒枢是寒家唯一一个比较靠谱的人,现在看来这种靠谱也挺有限。

    若是寒枢一开始就在家宴上说清楚,南赫当时所许之愿是“欣赏”而非“看”,他也不至于如此后知后觉,说不定还能赶在南赫信任值下降前就卷铺盖跑路。

    等等 。想到信任值之事,寒明忽然有些疑惑。

    就南赫此时的表现来看,这位南王连他翻阅这份机密档案都无所谓,怎么看都不像是怀疑他的样子,那他先前到底为什么会对他信任值下降?

    念此,寒明顿时抬手点了点刚才的那份档案道:“你是不是有点太信任我了?”

    此刻南赫出现在这里,说明他已经猜到自己在探查他这份信任的缘由。所以寒明也没什么好隐藏的了。正好他还能以此为借口,掩饰他已经知道南赫对他动用天赋的事。

    南赫闻言倒是很坦然地回道:“我信任你,犹如信任我自己。”

    所以你对自己的信任也只有70?

    正是看出了南赫说的是真话,寒明心里才愈发得一言难尽。

    比一个疯子更难对付的是什么?是一个清醒着发疯的疯子。

    见状,寒明只能随口带过这个话题,顺便不抱什么希望地刷着信任值:“那我是不是该先谢谢您的信任?不过您放心,我这把刀很有职业道德,绝不会半道转向,对准握刀者。”

    “刀?”重复完这个字后,南赫的低笑再次传来,“月亮,你说反了。”

    “我确实喜欢血月,也确实想过月亮为我染红的样子。但这一次,你不是刀,我才是你手中的那柄刀。”

    南赫早就听说东域血洗了所有贵族的事。

    如今他选择对贵族动手,固然有那群跳梁小丑惹人厌烦的因素在里面。可更多的,是因为他不想月亮降落在过分污浊之地。

    他不是让寒明来为他开路的。

    恰恰相反,是他想为寒明开路。

    南赫的这几句话让寒明直直对上了他的眼。

    注意到前者眼底那连笑意都掩不住的暗潮后,他忽然意识到南赫所有的话都是认真的——他是真的将他自己摆在了一柄刀的地位上。

    意识到这一点后,寒明突然又联想到了许多事。

    比如说原著里南赫虽然对贵族们动手了,但书里从来都没有明说南赫动手的缘由,为白雪动手这种事其实是他结合上下文合理推测出来的。

    假设当时南赫依旧处于感官缺失状态,兼之他提前送走白雪的做派,这样的争斗更像是他厌倦人世后为他自己选择的一场落幕。

    再比如原著里南赫和贵族们的决战时间点远没有现在这么早。

    先前寒明以为这是前任南王早早被第三王储毒死后所带来的蝴蝶效应,可现在看来,他自己反倒成了让南域内斗提前的导火索。

    早在他来到南域,或者说早在他七年前来到南域的那一刻起,既定的一切便已经开始脱轨。

    纵使他在感情上再迟钝,此刻寒明也看出了,南赫非常非常在意他。

    更何况他并不迟钝。

    所以他不仅看出了南赫在意他,他还看出了这份在意已然一寸寸变质,变成了南赫愿望里所描述的、想要拽着月亮坠入凡间的疯狂占有欲。

    ——他又测错情绪了。

    比起信任,当夜他真正该测的是这份占有。

    想到这里,寒明骤然沉默了一瞬——他好像猜到了南赫对他信任值下降的原因。

    因为南赫的感情在变质。

    曾经的他百分百信任高悬在天际的明月,这份信任不掺入一丝一毫的杂念;而现在,他的信任在不断退潮,无尽深海下那裹满疯狂的潮水却在不断上涌,静静等待着翻卷而起冲向天际,将月亮就此卷入人间的那一天。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所选的投奔顺序简直大错特错。

    他或许该在成年的第一天直奔南域。

    那时候单纯将他当月亮瞻仰的南赫,对他的信任值很可能直接就是100。

    第40章 南域·月胧明(十五)

    今夜月色朦胧。

    在藏书阁的昏暗光线中, 寒明忽然觉得自己错得离谱。

    当初他看那三本原著只是为了在旅途中打发时间而已,所以看得囫囵吞枣不甚细心。可即便如此,靠着原著带来的先知先觉, 他这些年来也算是占尽了先机。

    然而东域和南域接连发生的事却给他狠狠上了一课。

    他的确没有将原著奉为圭臬, 然而先入为主的印象却还是在不知不觉间影响着他的判断,让他反过来错失了最佳时机。

    明明他自己还在反抗着命运给予的天赋, 又为什么会如此理所当然地将旁人禁锢在主角配角的位置上?甚至有那一瞬间,他竟然还在可笑地埋怨着寒枢的用词不严谨。

    在迁怒这方面,比之寒枢, 他也不逞多让。

    念此, 骤然冷静下来的寒明连神色都冷淡了几分。

    那双黄金为底的眼眸, 一如窗外高悬的泠泠孤月, 遥远得装不下半个人影。

    但这根本无法让南赫退步,只会让那阵汹涌的暗潮愈发得无法隐藏。

    见状,寒明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自认满怀诚意而来, 但所有人想要的, 全是他最给不起的东西。

    算了。既然南赫开价太高, 那么他只能自行支付他所能付的报酬。

    无论南赫是为什么要肃清南域贵族,总归他帮着这位南王免于清理后的反扑之死, 勉强也能算作获得其天赋的等价交换了。至于更多的, 他真的无能为力。

    于是这一刻,寒明直截了当地开口道:“你想什么时候收网?”

    如果可以,他希望越早越好, 因为这南域他实在是不敢再待下去。

    惹不起至少他还躲得起。

    “下个月就是今年的最后一月。过完这个月,便又是新的一年。”

    于梯椅前止步的南赫闻言似是一无所觉地注视着高处的寒明。但这一刻,他那双浅色调蓝眸已经完全暗成了深海的模样:“这也是你在南域度过的第一年。单凭这一点,就值得我为之献上一个盛大开场。”

    随后他就这么一脸平静地说出了足以让一众贵族胆寒的话来:“所以12月31日那一天, 我准备了一场跨年夜宴,届时会邀请南王宫里的所有贵族入场。”

    跨年夜宴?对某些贵族来说,这怕是一场有去无回的鸿门宴吧?

    南赫发的哪里是什么夜宴邀请函,那分明是死神的点名册。而且那么多合适时间,却偏偏挑着跨年的时间点动手……该说不说,这确实有点太过阴间了。

    即便是急着走人的寒明听到这里,都忍不住多看了南赫一眼。

    而此刻的南赫却全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恐怖的话,他甚至还在笑,“同样在12月31日,在其明月初升的夜晚,南域全境会迎来一场特别的金色雨。”

    “我希望在这场雨里,和我的月亮一同迎接全新的一年。”

    特别的雨是什么寒明不清楚,但他却清楚一点,那一夜南域必定有一场特别的腥风血雨。

    尔后寒明直接从高椅上一跃而下。

    对于后者祈愿式的邀约,他终是未发一言。

    徒留南赫看着他的背影,神色未明地站在这过于空旷的藏书阁里。

    离开藏书阁后,寒明直奔自家鹦鹉所在。

    看着自家公主在南王宫花园上空来回飞行、一脸生无可恋的景象,再瞥了一眼倚着花园石柱朝他看来的凌宙,寒明已经看出来这是怎么回事了。

    怎么说呢?凌宙的确在帮他遛鹦鹉,就是遛得有点久,久到他家公主都不敢停下来歇歇。又或者是比起停下来歇息,这位欺软怕硬的小公主更想离身边的非人类远一点、再远一点?

    看来今日他的适应性疗法以完全失败告终。

    “行了,别装了。累了你就先回去。”

    虽然清楚这个宇宙的动物都体力惊人,别说飞半天,哪怕飞上一天一夜,这只鹦鹉都不一定累,但看到它故意靠到他肩上、并装得直喘气的样子,寒明还是让它先行飞回了卧室。

    然后他扫过月光花丛里黑猫,似是想到了什么。下一秒,他就在开启“调音”隔绝声音的同时,抬眼对凌宙道:“12月31号,夜宴结束之后,我会离开南域。”

    这本来就是他答应凌宙的事,没什么不能说的。

    况且就算他不说,凌宙估计也能从他和南赫的对话里猜出些什么。

    于他而言,这三年里无时无刻不被宇宙意志注视,可比被南赫当成月亮要棘手多了。

    说完这句话,寒明没等凌宙反应,就继续道:“今天南王宫的厨房重新换了批人,他们不清楚我的口味。不介意帮我去叫份晚饭吧?”

    凌宙当然知道寒明是在支开他。

    然而他也清楚,今天寒明不仅晚饭没吃,就连中午也未曾进食。

    念此,他垂着金眸看了寒明一会儿后,终是自石柱前直起身,沉默地朝着厨房走去。

    凌宙走向主殿厨房的刹那,寒明又低头看向了那只黑猫:“你的主人呢?”

    在白金色的月光花丛里,它真的异常显眼,连带着它脖颈的金色铃铛也变得显眼起来。

    伴随着铃铛清凌凌的声响,他的主人像是听见了他的询问一般,自主殿与凌宙擦肩而过。

    “寒明?你又是来找鹦鹉的吗?刚才它好像飞回去了。”

    “不过你家鹦鹉还真是喜欢这座后花园。今天从早上到晚上,我就这么看它飞了一整个白天。”

    寒明对于白雪的到来并不意外,他只是随便找了个话题开场道:“这只猫体型看起来挺小,但是看它的牙齿,它应该有二十岁了吧?你已经养了它这么久?”

    白雪闻言有些诧异,因为寒明根本不像是会对猫感兴趣的类型,这种人比起猫估计更喜欢狗。然而犹豫了一瞬后,他还是实话实说道:“它确实20岁了,不过我只养了它10年。”

    话已至此,白雪干脆顺着这个话题说了下去:“它是我在南域的一场贵族宴会里偶然遇见的。当然,你知道的,我是平民出生。当时我会出现在那场宴会上,只能说是阴差阳错。”

    “当年我的父母是南域一个不知名贵族的家仆,恰好那家的小公主当天闹脾气,不肯单独参加宴会,又恰好我和她同龄,她的母亲就让我套上裙子陪她一起去。”

    “之所以是裙子,是因为哪怕那位小公主年纪还小,也不能和一个仆人的儿子结伴同行,那会让她丢尽脸面。毕竟在南域贵族的眼里,家仆的孩子本来就算不上是人。”

    “我的天赋是移情。那一天因为情绪问题,我的天赋不太稳定,偏偏我又一眼看见了这只猫。它被我的天赋影响,直接就朝我走了过来。后来直到宴会散场,我都没等到它的主人来找它,干脆就带着它离开了那里。然后一养就养到了现在。”

    白雪说得轻巧,可清楚他的天赋评价、知晓他厌恶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的寒明,还是听出了白雪平静表象下寂静燃烧的火焰。

    寒明本来只是随便扯的话题,但这些话倒是为他解了先前的一个疑惑——那就是这只黑猫确实是安萤当初丢掉的那一只。

    至于白雪带走这只猫的原因……当时白雪年纪不大,又是在厌恶贵族的情况下被强行带到那场宴会上,几相叠加之下或有意或无意地带走了那只猫,并非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寒明不想去掰扯白雪和安萤间的渊源。他现在自顾不暇,哪有空去管旁人的恩怨纠葛。

    他以此开场,只是抛砖引玉地在等白雪接下来的话。

    打一开始,今夜的相遇就不是什么巧遇。

    早在他看到黑猫的第一眼,他便看出了这只黑猫的铃铛里自带摄像头。所以无论是刚才他当着黑猫的面和凌宙说话,还是对着黑猫询问他主人的踪迹,都是他故意为之的。

    在得知南赫的愿望后,除了在思索南赫的事,寒明也在思考白雪为什么一再冒险提醒他。

    结合这些天白雪的一系列举动,最终他得出的结论是:白雪想让他离开南域。

    但这位和安萤不同,他并非是想代替他担任副手之位。

    反而白雪是想在他离开南域的时候,趁机与他一同离开。

    连寒明都能从三言两语里察觉到南赫潜在深海下疯狂,一直对着南赫使用移情天赋的白雪只会更清楚这件事。身为聪明人,白雪自然会想赶在南赫彻底发疯前明哲保身。

    当初书里白雪的结局,何尝不是全身而退的一种?

    这也是为什么寒明刚才只屏蔽了声音,却当着铃铛摄像头的面露出了“离开”的口型。

    事实证明,他确实没猜错。

    他才刚提到离开的事,白雪紧接着便现身于此。

    显然,白雪甚至比他还要急着离开这里。

    近来南赫那压抑的疯狂不仅让白雪寻找起了退路,也为寒明敲响了警钟。

    因为他的身边比起南赫,还有一位更难以对付的宇宙意志。

    南赫发起疯来都差点让他翻车,要是宇宙意志骤然发起了疯……寒明光是想想都头疼得厉害。

    如今他的天赋还在冷却,可他却没办法再等下去。他现在就需要白雪的天赋来探测凌宙究竟是否存在人类情感这种东西。

    本来寒明还想着万一猜测失误,就用刚冷却的“天潢贵胄”抹去白雪对他要离开之事的记忆。现在看来倒是不需要了。既然此刻他们两个各有所需,那么他们便有了合作的可能。

    于是他选择用“天潢贵胄”屏蔽凌宙对这里的感知。

    正好他借此提前试试“天潢贵胄”到底能不能影响到宇宙意志——如果今夜它能屏蔽宇宙意志的感知,今后自然便有可能做到更多。

    另一边的白雪都已经借着黑猫的话题引出了自己的天赋,当然不会半途而废。

    念及刚才寒明那屏蔽声音的本事,他干脆咬咬牙,孤注一掷地说出了他今夜的来意:“你能继续屏蔽这里的声音吗?我有些话想告诉你。”

    对此,寒明当然是笑着表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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