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明闻言难得愣松了一瞬——他没想到事情能这么简单。
在此之前他甚至想了很多话术, 比如说维护西域的和平等于间接在维持整个宇宙的稳定,他这完全是在不求工资地为这个宇宙打工等等。
然而结果却是这些话根本一句没用上,以至于他莫名起了一种不切实际的轻飘飘感。
凌宙是这么好说话的类型吗?
念此, 寒明撩眼看向了一旁的凌宙。
无论从对方的外貌、体型、眼神还是任何一点来看, 他都远远和温柔一词搭不上边。可仔细回想起来,这位宇宙意志又好像从来没有真的拒绝过他。
曾经思考过的问题再度浮现在寒明的脑海里, 他又一次开始思考什么是凌宙对他的底线。
今夜的这份回答,究竟是凌宙对他太过没有底线,还是有了人类情感以后, 刚才鱼水的欲望天赋影响到了这一位的理性?
纷杂的思绪转瞬即逝, 最后寒明说出口的话是:“代价呢?”
此时他问的既是凌宙远距离传送人类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也是他为此需要付出的代价。如果前者的代价太高, 与其欠凌宙一个难以还清的人情,他还不如选择先前的下下之策。
然而此刻凌宙的回答依旧是那句:“没有。”
这个答案一出,身为提议者的寒明反而愈发成为想要打退堂鼓的那一个了。
凌宙太了解寒明。
在寒明即将垂眼的一刹那, 他的下一句话直接让寒明的视线重新落到了他的身上。
因为他说的是:“一个拥抱, 星星。”
“如果你想要交换, 那么给我一个拥抱,星星。它足以支付所有的代价。”
又是拥抱。
听到这句话的那一瞬间, 两双色泽愈发相近的眼眸就此对上。
不知道是否是室内光线过暗的缘故, 凌宙的金眸于这一刻莫名染上了几分暗潮汹涌的意味。先前鱼水使用天赋时被寒明压下的危机预感,似乎也随着这阵潮水就此返潮而来。
原来凌宙当时不是没被影响,仅仅只是选择了延后发作而已。
话又说回来, 这位宇宙意志到底对拥抱的执念有多深?
虽然之前在东域时凌宙一再提及而他一再拒绝,但后来的南域舞会上,凌宙终究以拥抱的方式让自己测量了他的情绪值。
寒明原以为这件事已经到此为止了,显然凌宙并不这么觉得。
“我拥抱你和你拥抱我, 两者有什么区别?”
有时候寒明真的搞不懂凌宙在想什么。他是纯粹的结果论者,既然凌宙之前已经达成所愿,他答不答应有这么重要吗?
对此,凌宙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他。
静静对视半响以后,寒明终是起身离开窗前,尔后一步步走向了凌宙——不仅是因为对方所提出的荒唐代价,更是因为他想快刀斩乱麻地将这件事划上句号。
他太明白一个执念不断发酵后会变成怎样的恐怖模样,他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
与其让这份求而不得继续沸腾下去,还不如他来亲手了结。
冬夜寒冷。可冬夜越冷,越衬出了凌宙的灼热体温。
此刻靠近凌宙的寒明更是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后者的滚烫温度。
刚才他在西域星门外与18道火焰之箭擦肩而过。或许是近距离拥抱危险人物所激发的本能攻击欲,又或许他耳侧正在微微发烫的流星耳坠所带来的错觉,这一刻他竟觉得即便是缠满了火焰的箭矢,都没有此时的凌宙来得灼人肺腑。
此时此刻,与凌宙体温一同升腾的,还有他那愈演愈烈的危机预感。
这个瞬间,寒明破天荒地起了一丝后悔之意。
他只知道宇宙意志会为一些人大开方便之门,但他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轮到他时,这扇门会是以这种一言难尽的方式打开。这难道是他的问题吗?
他果然就不该想走什么捷径。
寒明的拥抱稍纵即逝。
在他松手退后的那一秒,凌宙低哑的声音却随着他左耳耳坠的轻微晃动,缓缓传到了他的耳侧:“——你拥抱我的时候,是痛的。”
明明此刻凌宙的话毫无逻辑可言,可寒明却瞬间听懂了他在说什么。
他在回答他先前的问题。
之前他问凌宙,自己拥抱他与他拥抱自己有什么区别,而这就是凌宙给出的答案。
这句话的重点根本不在于那莫名其妙的因果关系,而是凌宙的用词——他用了“痛”字。
众所周知,虚无缥缈的宇宙意志根本没有感官一说,所以会痛的从来都只是凌宙。
拥有人类情绪,甚至人类之心的凌宙。
当初测出来的情绪值1,并非他一时眼花的错觉,凌宙确实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人类。
可惜这位宇宙意志遇到的是他。
无论凌宙对他抱有怎样的情绪,像他这样不知喜乐的人,所能给予的只有苦痛而已。宇宙里的人类亿亿万万,凌宙实在没必要自讨苦吃。
想到这里,寒明又退后了一步,尔后笑道:“我怎么不知道我最近力气见长?”
不是这种疼痛。
寒明刚才拥抱的力度有多轻,凌宙与他都心知肚明。
那是一种作用于灵魂上的隐痛——如果身为宇宙意志的他也有灵魂这种东西的话。
不仅是被寒明拥抱,甚至每一次寒明注视他时,凌宙都感受到了自心脏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疼痛。
他没办法精准形容人类的情绪,所以每一次心脏的不规则律动,他都一律用疼痛来代替。
而当他注视寒明拥抱寒明时,又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那就像是曾经的亿万年岁月里,他注视着盛大诞生的星辰,注视着浩瀚瑰丽的星云,注视着宇宙里所有留存在他记忆深处的生物与非生物。
当他以人类之躯回想过往种种时,他却发现曾经让他留下印象的一切,依旧不及寒明让他动容。是因为他的心脏此刻正点缀在寒明身上的吗?所以他不可抑制地偏心他的星星。
就连那所谓的隐痛,都如此接近于人类概念里最明目张胆的心动。
今夜那份欲望天赋作用到他身上时,正是他心痛与心动最烈的时候。
这到底是人类的荷尔蒙作祟,还是他真的从里到外都被他的星星唤醒?
最后这个话题结束于寒明转身走进卧室的背影。
等到太阳再度升起之时,夜间发生的一切似乎随着夜色而隐没,谁也没有提起这个拥抱的意思。尔后寒明直接走马上任,开启了他的新一轮打工生涯。
不得不说,凌宙危险归危险,但他伪装出来的平衡天赋是真的好用。
短短半个月罢了,不需要在路上花费时间的寒明着手处理事务时,他的速度甚至超过了西域天灾发生的频率——要知道这可是天灾日夜不停的西部星域,西域之人做梦都不敢想象会有这么一天。
可事实是,它的的确确就发生了。
原本寒明还想联系先前连发两帖的情报贩子,准备借着对方的影响力暗中给自己造一波势,逐步提升他自己在西域的声望。
然而当这种他比天灾更快的情况出现以后,寒明发现西域民众对他的接受程度甚至比西王宫的那群人还要夸张。他随随便便点开一个西域帖子,里面都必定溢满各种猛吹他天神下凡的话。
虽然到最后他还是联系了那位情报贩子,但他却不再是为了让其助力自己扬名,反而变成了让人想方设法地压低他最近的声名。
西域有点太热情了,他实在是消受不起。
第62章 西域·星星火(十二)
事实证明, 就西域的热情程度,纵使找情报贩子控热度也不太管用。
勉强熬了半个月以后,即便是早已习惯了在网上跟人狂轰滥炸的情报贩子, 面对那些铺天盖地的狂热言辞, 终究还是忍不住朝寒明发去了罢工短信。
“哥,我现在将钱退给你还来得及吗?”
此刻于处理天灾间隙停留在某颗星球上的寒明见状, 回了个足以概括一切的微笑表情。
然而这条短信直接打开了情报贩子的抱怨阀门,他像是积怨已久似的,毫不停歇地又发了一堆消息过来:“您是给西域的那群人灌了什么迷魂汤吗?我哪怕只用中性词来形容你, 都能被喷得狗血淋头, 更别说试图说你坏话的时候了。”
“这半个月里, 我每天都被不重复的脏话问候个千百遍, 再这样下去我说不定就得去看心理医生了。您行行好放过我吧,我还有几位同行,要不我给您推推他们的联系方式?”
真不是情报贩子吃不了苦。
他的天赋叫“众口铄金”。顾名思义, 他发出的言论具有一种独特的信服力。只要他想, 他能轻而易举地引起世人的关注。
所以最初接到寒明的委托时, 自觉专业对口的他二话不说地应了下来。
那时候他只以为寒明想要低调而已。
可谁能想到,寒明会在十五天里完美到这种地步?
情报贩子自己就是西域人, 被天灾折磨了如此之久, 他太明白“风平浪静”、“无事发生”这些词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在这个地狱般饱受折磨的地界里,寒明就像是一簇自天而坠的不灭业火,以一种摧枯拉朽的态势燃尽所有的罪孽与戾气, 仅留下一份前所未有的、使人如坠梦中的宁静与祥和。
念此,情报贩子点开了手边关于寒明的最新讨论帖。
一入目便是寒明刚才射落陨石的侧身照。
照片上的寒明半边碎发后梳,露出了额头与那晃动的星星耳坠。
在无尽风沙与猩红火焰的映衬下,他全然不复东域的冷淡南域的矜贵, 反而又美又野。
这哪里是什么天生副手?这分明就是他们西域梦想中的王!
说实话,即便拥有着那种天生引导舆论的天赋,情报贩子也毫不意外自己会被骂到差点神志不清的程度——毕竟对着这样的照片,对着寒明连日来的战绩,他自己打字时都觉得昧着良心,何况是那群观看者?
他能苦苦支撑半个月都还是看在他欠寒明人情的份上。
再这样下去,他怕是自己都得给自己来上两巴掌。
对此,寒明只是选择了双倍转账,然后体贴地给对方推了白雪的那个心理医生群。
情报贩子见状不禁叹了口气,最后只能硬着头皮回道:“七天,我顶多再撑七天。不是我不尽力,而是这热度真的压不住。”
求求寒明心里有点数吧!
想想先前直面这位魅力的都是谁?是东曜,是南赫,是西烬,甚至是宇宙意志。
连这群人都被迷得神魂颠倒,又怎么能奢望这个宇宙里能有抗拒他魅力的人出现?
光看西域那些帖子的走向,寒明也清楚这事不容易,所以他没为难对方,只是在再次加钱的同时表示了谢意。
结束了和情报贩子的短暂交谈以后,寒明看向了面前的熔炉式建筑。
这是西域新任武器大师阿慕兹的住所。
当初在其还是学徒时,他就当过阿慕兹的助手。今天解决天灾时恰巧路过这颗星球,他干脆临时起了拜访的心思。
谁让他那把匕首到现在都没觉醒特效呢?趁着还算有空,他当然得当面询问一二。
由于是路过后的临时起意,寒明抵达以后,阿慕兹正处于锻造之中。
好歹当过一段时间的助手,寒明当然清楚锻造最需要的就是专心。所以他看着建筑上显示的30分钟锻造倒计时,并没有让人去催促什么,只是按着寻常的拜访流程静静等在门外。
如今30分钟已至,寒明关闭虚拟屏幕的一瞬间,锻造室的大门准时被人从内侧打开。
“……寒明?这可太巧了!”刚走出锻造室的阿慕兹原本还在擦拭着自己新出炉的作品,然而出门的一刹那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抬眼便看见了倚墙而立的寒明。
这一瞬间,他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惊喜之意。
“好久不见。”难得遇到性格单纯的前雇主,寒明倒也放松地打了个招呼。
和除了烦恼与锻造有关的事外,自始至终没惹半点麻烦的阿慕兹比起来,他最近那三任上司真是一个比一个让他头疼。
明明单以体型论,身高两米开外还一身肌肉的阿慕兹才应该更具压迫感。
然而寒明看着后者傻乎乎的笑,真的起不了半点忌惮之心。
若非如此,哪怕他的武器一直没有觉醒特性,他也不会将这种至关重要的事问询他人——就算那人是他匕首的锻造者也一样。
“我刚才还在想该不该联系你,正好你来了,快看看这个!”阿慕兹说着便捧起刚打造完的新作递到了他的面前。
寒明的目光自新作上一掠而过。
在看清对方所造之物以后,他顿时明白了刚才阿慕兹为什么会说巧。因为阿慕兹刚才所闭关打造的并非什么利刃,而是一组全新的刀柄和刀鞘。
从刀柄与刀鞘的尺寸和其黑金配色的日月纹路来看,它是为谁而造已经毫无疑问。
“当初你走的时候我手边材料有限,只能尽量将最好的那些用在刀刃上。前阵子听说你回了西域,我就想着趁机将配件一同换了。那柄匕首呢?我现在就给你换上。”
就这些匕首配件的工艺来看,恐怕他来到西域的第一天,阿慕兹就已经开始着手打造了。明明当初他选定那些辅佐者,不过是与之各取所需而已,他们何必对他这么费心。
之前南域那群艺术家如此,如今西域的阿慕兹也是如此。
这没意义,也不值得。
于是在递出匕首的那一刹那,不习惯善意的寒明直接将话题转到了他的来意上:“即使用了这么多年,你造的匕首依旧无坚不摧。或许它的特性就是锋锐?”
阿慕兹闻言更换刀柄的动作忽然停了一下。他不懂什么转弯抹角,所以这一刻他很直白地回道:“不,它没有觉醒特性。”
“其实我也很奇怪这一点,我敢保证,这绝对是我的最高杰作。按理说它会根据所有者所想所愿,来觉醒出最适合对方的特性,不该到现在还和刚出炉时一样。”
“会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它的主人也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说起武器的事,阿慕兹脑子里压根就没有委婉这个词:“所以我的朋友,你想要什么?竟然过了这么多年都还走在寻找的路上。”
“当年是你一眼看出了我的才能,鼓励我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的。现在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我们西域虽然环境差了点,但这里是整个宇宙最自由的土地,只要你抛开顾忌,一定能在这里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真正傻的哪里是阿慕兹?愚蠢者从来都是他自己。
已经得到问题答案的寒明接过焕然一新的匕首,笑着回了一句:“你已经帮到了我。”
他以为自己一往无前地走在打破天赋牢笼的路上,然而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他是真的在追寻着他所以为的自由,还是被这份对自由的妄念所缚,然后伤人伤己地不得自由?
寒明不知道。
先前他说拥有复制能力的西烬是个胆小鬼,那么与其能力殊途同归的他呢?
今日不仅愚蠢的是他,或许胆小的也是他。
“是吗?”阿慕兹完全没纠结这件事,寒明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很快他就好奇地看向了寒明的耳侧,“刚才我就想问,你耳朵上的那颗石头是什么?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材质。”
“从能量方面来看,就连铸造王者之戒的星辰核心都不及它。让我想想它适合打造什么武器,如果你愿意将它拆分下来的话,说不定还能多打一些……唉?你怎么这就走了?”
再不走我怕你这里又要来一场陨石雨。
虽然今天寒明是独自拜访的阿慕兹,但此刻凌宙就等在门外。这简直就等同于当着宇宙意志的面讨论要如何切割他的心脏,他还不想这位前途无量的武器大师英年早逝。
“等等,这个你也拿着!”最后阿慕兹看着寒明离去的背影,急匆匆地从锻造室里拿出了一把金色长弓,“这和西烬那一把是同样的材料,能够完美附着任何强度的火焰,我等着你打败西烬成为我们西域新王的那一天!”
你可别污蔑我啊!我从来没说过要当西域之王!
这一刻,寒明是真的着急忙慌地离开了这里——不仅是为了去赶下一趟天灾,更是不想再听身后之人的惊世之词。
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阿慕兹都觉得他就是下一任西域之王,为此还给他配了把和西烬极端类似的长弓,结合先前情报贩子哭天喊地的罢工,寒明都不敢想旁人是怎么看这事的。
尤其是当他处理完一天的工作,垂眼扫过信息列表中的其中一条时,那种事态逐渐失控的感觉再度浮现在了他的心底。
只见这条信息是许久未曾联系他的东曜所发。
而信息的内容是:“玩得太过火的话,即便是太阳,也会有引火烧身的一天。”
显然,东曜也听说了西域最近的事,甚至这位东王很可能看出了他的真正打算。
已知东曜和西烬是兄弟,即使两人关系恶劣,可他们互相间的了解度却从来都不缺。
如今连东曜都觉得他会玩脱,寒明瞬间有种烈火烹油之感。
这种感觉在他即将踏进西王宫的那一秒直接攀升到了顶峰。
因为在这一秒,他又收到了一则来自西烬的消息。
消息的内容有且仅有一个火焰勾勒的楼层:99层。
——那是西域王座所在的楼层。
第63章 西域·星星火(十三)
西王宫共101层。
其实以往每个王宫的顶层都是用以摆放王座, 外加在一些新王登位等特殊时间作为召开大朝会的指定地点。可近年来不知道怎么回事,目前三域现任的所有王者都将顶层当作寝殿使用,以至于王座所在之地都因此顺延了一层。
偏偏西域连第100层都被西烬不讲道理地划作了客房, 最终这个在旁人看来至高无上的王座不得不被挪到第99层去。
以小见大, 寒明觉得西域那群人不待见西烬真不是没原因的。这位暴君几乎每件事都踩在了众人的爆点上,哪怕同样干着阻遏天灾的事, 可西烬硬是弄得事倍功半。
或许这就是西烬和他的根本差别。
这位西王从来都无所谓他人。
即便是在最自由的西域,西烬依旧是从里到外最自由的那个。
不过有时候脾气太自由真的很难搞就是了。
看着信息里一看就是鸿门宴的邀约,寒明按下电梯让凌宙先回100层, 然后独自前往了西烬所在——毕竟他在西域时间尚短, 西烬此时对他的杀意还不够深不够沉, 这时候掀桌不符合他的最大利益。
已知西烬看他和凌宙都不顺眼。他若是一人前往, 说不定还能与之维持表面和平;可若是带着凌宙一起,双倍量的挑衅恐怕会让西烬直接动手。
到时候这份杀意再一分为二,他能得到暴敛的可能性显然会变得更小。
今天的他已经愚蠢过了一次, 不可能再做这样无意义的蠢事。
此刻已是深夜。
寒明踏入第99层时, 入目一片昏沉。
在昏暗的光线中, 他的头顶是群星璀璨的夜空,他的脚下是带着虫鸣的荒漠绿洲, 而他的眼前则是漫无边际的层层白沙。陌生的人影与人声就这么既真实又虚幻地徘徊在他的身侧, 这一瞬间,他像是骤然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若非他看见了不应存在于绿洲里的大理石阶梯,以及阶梯上古朴厚重的西域王座, 他甚至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再次穿越了。
褪去那阵突如其来的荒诞感以后,冷静下来的寒明终于搞明白了现在的情况。
这当然不是什么又一次穿越,这只是某部电影的全息观影模式而已。
99层能被用以举办西王宫历年来最重要活动,自然拥有着整个宇宙最先进的科技、最完善的设备。而今时今夜, 似乎因为某位西王的一时兴起,这里被当成了无人电影院使用。
作为这里唯二的观影者,寒明下意识地看向了一旁正坐在火堆边仰望星空的男女主角。
[“你说宇宙里会有多少颗星星?”]
[“亿亿万颗吧。”]
这部电影他过去所辅助的某个演员曾翻拍过,所以寒明听到这段对白的一刹那,就知道西烬此刻看的电影是什么——那是一部名为《观星者》的小众文艺片。
整部电影讲述的是被困沙漠许久的男主在濒死时突然瞥见陨石天降,随后他顺着陨石的轨迹走去,遇见了和陨石一起降落到沙漠中的失忆女主,自此两人相伴着寻找绿洲走出沙漠,并在寻路途中相知相爱的故事。
之所以被归类到文艺片而非普通爱情片,是因为这部电影那独特的结局。
结局暂且不提,单从这段对白来看,整场电影已经接近尾声。也就是说,如果西烬是从头看起的话,那么这位西王在这里等了他至少两个小时。
倘若寒明没记错,这部文艺片分为上中下三部曲,而这恰恰是第三部。所以他若是再大胆一点假设,假设这并非西烬看的第一部,而是第二部、第三部的话,西烬说不定直接等了他一整个下午。
一个毫无忍耐可言的暴君忽然变得如此有耐心……这怕不是什么临终关怀吧?
念此,寒明的视线终是落到了西烬身上。
不知道是否是这位西王故意为之,他所在的那片区域并未被全息投影所笼罩。
此刻明明王座被安然高置在阶梯上,但西烬却全然没有坐在上面的意思,仅以脊背仰靠金属底座的姿势,就这么半屈着腿懒倦地席地而坐着。
伴随着远处火光的明灭光影,西烬身上的那种与世界割裂的格格不入感愈发浓重起来。
在其收回放在电影主角上的目光,转而朝门口方向看来时,寒明却没有感觉到半点观影时应有的放松之意,反而罕见地有种被野兽盯上的错觉。
“过来。”
来都来了,一直逃避也不是个事。即便不清楚此刻西烬想做什么,但念及自己那还在安全范围内的危机预感,寒明还是顺着后者的意走到了台阶下。
当他于台阶前停下脚步时,上首的西烬垂着那双猩红眼眸嗤笑道:“再靠近点。”
于是寒明踩上台阶又走了几步,最终站定在了他一米之外的位置。
西烬见状不禁再次低嗤一声,然后意味不明地提问了一句:“看过这部电影么?”
虽然不清楚西烬在搞什么名堂,寒明还是随口说出了《观星者》的电影名。
此时楼层里的全息投影并未撤去,只听投影里的男主角仍在诉说着他的独白。
[“是啊,亿亿万颗。”]
[“无数天文学家穷极一生去观测群星,想要从镜头那一侧找出最特别的一颗,冠以他们自己的姓名。但我不需要。我不需要穷极一生,也不需要天文望远镜。”]
[“问我为什么吗?因为……”]
下一秒,男主角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先前提问的西烬骤然按下了暂停键。
与此同时,这位西王的目光也从电影处彻底转到了寒明身上:“的确是《观星者》。顾名思义,我只是打算近距离观测某颗星星而已,所以你站那么远做什么?怕我杀了你么?”
你这不是心里清楚得很吗?
寒明无所谓西烬的嘲讽,被人嘲讽两句又不会死。
在这种局势不明的情况下,他怎么可能放任自己步入危险距离?
对于寒明这默认般的沉默,西烬反倒低笑了起来:“复制我天赋的时候不是胆子很大吗?今天射落陨石的那一箭复刻的也不错,现在倒是知道保持距离了。”
“托你的福,我最近清闲得很,又怎么会想杀你?甚至如果你想要的话,这个王座送你也无妨。以你现在的呼声,这应该是皆大欢喜?”
要不是西烬说这话时正似思量似把玩地摩挲着长弓弓弦,寒明说不定就信了。当然,即便是现在,他也信西烬丝毫不在乎西域王位,他自始至终不信的是西烬对他没杀意这件事。
现在还不是和西烬动手的时候。
更何况他对西域的王位压根从无念想。
想到这里,寒明直接道:“从来就没什么皆大欢喜,没人比你更适合成为西域的王。此刻所有吹捧我的家伙,都是在没眼光地舍本逐末而已。”
寒明没有说谎。
无论西域众人怎么说,若是让他自己评价,他当真觉得如今这位西王才是真正契合西域的那一位——毕竟没有西烬的天赋在前,便永远不会有他这半个月的复刻。
西域那群人根本没必要舍近求远。
与其指望他成为西域新王,他们不如想办法去和西烬互相磨合互相成就。
不过话题延展到这里,寒明已经猜到了西烬半个月没动静,偏偏在今天对他杀意加重的原因。不是因为西域对他的吹捧,也不是因为所谓的王位,只因为他白天的那一箭。
白天他曾在阿慕兹所在的星球上射落陨石群。
既然是以火焰射落陨石并将其焚尽,他用的当然不可能是匕首,而是弓箭。
这些年里他一分钟都基本上掰成了两半在用,哪有那么多时间去让自己全武器精通?所以他拈弓射箭时不可避免地模仿起了他曾经观察过的人。
第一位自然就是暴敛天赋的原主人西烬,第二位则是东曜。
当初他东域时,东曜近战转远程,也用过一段时间的弓。耳濡目染之下,他射箭之时多少会带上点后者的习惯。
回来的路上,寒明注意到今日西域的热搜第一就是他持弓射落陨石的动图。
恐怕西烬就是因为看到了那张图,然后发现自己不仅在天赋上复制他,连武器和动作都在试图复刻他,所以觉得私人领域被冒犯从而杀意暴涨罢了。
反正事就是这么个事。至于今夜西烬的这份杀意里究竟有多少是因为他复刻的太到位,又有多少是因为他复刻的不到位,那他就无从得知了。
第64章 西域·星星火(十四)
西烬闻言摆弄弓弦的动作顿了一瞬, 下一秒他便侧头静静看向了寒明。
在若有若无的火光下,他那双独特的猩红眼眸如血如烬,沉郁得令人心惊。
“原来胆子都用在了这里。”西烬说着将长弓点在地面, 然后在弓箭底端敲击地面的那一刹那站了起来。
就像西烬那烈火似的发色眸色一样, 他的每一寸躯体精悍得亦如同火焰灼烧而成。当他不再懒倦地半躺着而是直起身的时候,他那种危险而张狂的热意便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
一米的距离不过只是一步而已。
当西烬朝他所在的方向迈步俯身时, 寒明甚至能嗅到空气里仿佛错觉般的硝烟气。
“既然选择复刻我……”伴随着西烬的话音,这位西王抬手扼住寒明左手手腕,尔后一个巧力便转为了他在后寒明在前的姿势。
这样的姿势在今夜这星垂荒漠的背景下, 乍一看去倒是犹如在拥抱一般。
可唯有寒明清楚, 此刻扼住他手腕的力度究竟重到了什么程度——西烬看似没怎么发力, 实则几乎是硬生生将他的手按在了他那把长弓上。
寒明不是不能摆脱, 可一旦他的匕首落到了西烬的手筋处,就等同于在宣布开战的信号。因着自己那离爆鸣还有一段距离的危机预感,寒明犹豫了一瞬后, 终是选择站在原地看看西烬到底想干什么。
总归以西烬的脾性, 真要开打只会光明正大轰轰烈烈。偷袭从来不在这位的选项范围内。
西烬虽然满身攻击性, 但这一刻他确实没有动手的意思。他只是带着寒明的手附在弓身上,然后在一寸寸拉开弓弦的时候, 说出了先前未尽的后半句话:“——那就得更像一点。”
于西烬开口的那一瞬, 最凶最烈的火焰瞬间点燃了整把长弓。然而纵使火光熠熠,它却虚幻的如同泡影一般,未曾给握弓者带来半分灼烧的苦痛。
随后西烬抬眼射出了第一箭。
这一箭直接射穿了99层自带的监控仪。
在将宫殿里昂贵的微型监控仪射落后, 这位西王还有心思散漫地点评道:“学会了吗?你要观察我,观察得更仔细一点——至少得是它这种程度。又或者像我这样。”
观察到监控仪的程度?那真的还是观察吗?!
不对劲,这种话寒明怎么听怎么都觉得不对劲。
西域的自由未免有点太过,他实在是跟不上趟。
感受着箭落以后手背指腹都不曾松懈的力度, 还有那莫名其妙又开始攀升的危机预感,寒明一边暗骂着西烬的喜怒无常,一边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必须得做点什么。
他自认对西烬的性格判断没错,那是一位极端自我的暴君。
身为长久以来的高位复刻者,西烬最厌恶的应该便是被人复刻。事实上这些天里西烬也的确如他所愿地对他杀意越来越浓。
但今天这气氛真的过于微妙,那极致的杀意里似乎隐隐约约还藏着点别的什么东西。
所以那会是什么?
总不能跟他搞量变产生质变,爱恨皆在一线之间那一套吧?
不可能。
否定完这个荒谬猜测以后,回想着西烬那句“又或者像我这样”,寒明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他忽然想起,从他穿越西域星门那一刻起,他和西烬的天赋就已然相互明牌。
此刻他能复刻西烬,西烬也能复刻他。
所以向来领地意识强烈、并且最最厌恶旁人靠近的西烬今天一再让他上前,还选择以亲自教学的方式教他拈弓射箭,显然是另有原因。
再联想自己“一人之下”的天赋2,寒明终于想明白西烬刚才在干嘛了。
——他在测量他的情绪值。
要不是现在这个月还没过,自己的第二天赋还在冷却中,寒明绝对会趁此良机反测西烬对他的杀意值。
可现在他测不了西烬,心里清楚自己对西烬毫无忠诚、甚至都没多少正面情绪可言的寒明自然不能放任西烬达成天赋所需的三分钟时限。
毕竟他们各自心里清楚是一回事,真将数值摆在明面上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念此,寒明反手从空间装置里拿出了阿慕兹所送的金色长弓,借着两把长弓相撞的一刹那,他一个闪身挣脱了西烬的束缚范围。
在西烬神色不明地垂眼看来时,早已想好说法的寒明晃了下指间同样式的长弓,仿佛对之前的探测一无所觉道:“难得有幸被西王亲自教学,不如当面验收一下您的教学成果?”
说话之间,寒明已然拉开了这把新弓。
与西烬如出一辙的猩红火焰顿时淹没了金色弓身。随着火焰箭矢的凭空出现,单从外表来看,谁也看不出两把弓箭的不同。
西烬看着此时正嚣张对准自己的箭尖,看着此刻寒明和他刚才射箭时犹如照镜子般的姿态,他忽然不可抑制地低笑了起来。
寒明不清楚这个疯子到底又在笑什么。
不过他不可能真的一箭射向西烬。
所以在架势拉开以后,他没在为了杀意值而继续挑衅下去,反而骤然转移了弓箭朝向,对着荒漠中的某个方向射出了这道箭矢。
如今因为全息投影的覆盖,99层除王座外的一切都看不出原本模样。
可当了这么久的西王,西烬当然清楚这里的布局。
这一刻寒明箭矢的朝向分明是99层的窗台。而从箭矢的流速和方向来看,它的落点会且仅会是位于主殿外的斗兽场中央。
那是斗兽场最恢弘的火炬所在。
——寒明点燃了斗兽之火。
——只有在斗兽开场时,才会被点燃的斗兽之火。
一想到这一点,西烬怎么可能不笑?
有那么一瞬间,西烬甚至觉得寒明这一箭或许真的射穿了他,否则他怎会如此血液沸腾?
“……这是邀请?”
因着寒明的缘故,最近西域平静得近乎诡异。在天灾全被妥善解决的情况下,自然没人会来斗兽场开启斗兽,这些天西烬都快闲得发疯了。
偏偏在这时候,他最想摧毁的寒明点燃了他最想看见的火焰。
于他而言,这无疑是饕餮盛宴的邀请函。
“是。”寒明本就是刻意朝着斗兽场射出的这支箭,因为今夜这隐隐约约的失控感让他觉得不对劲,以至于他不想再粉饰太平下去。
既然西烬想知道他的情绪,寒明干脆趁机将一切都摆在了台面上。
反正他们本来便以恶意开场,注定不会朝着友善的方向去发展。如今他不过是提前选择了这场既定之战的舞台而已。
不过约战归约战,该拖的时间他还是得拖。
谁让他现在测不了西烬的情绪呢?他不可能就这么一无所知地将一切交托于幻想。所以无论如何,他都得将斗兽时间拖到2月初。
念此,寒明笑道:“听说在斗兽场里能伤到您的人,都能对您许愿,让您为其解灾除厄。所以我有点好奇,如果伤到您都能如此,那么万一有谁打赢了你呢?”
寒明最后的一个“你”字,让西烬无意识地舔了下尖牙。
以往对于这种过分直白的挑衅,西烬从来都是一箭穿喉让人永远闭嘴的。可今夜他面前的是寒明,麻烦透顶、难缠透顶、将西域搅得天翻地覆、搅到他杀意四起不得安眠的寒明。
所以只一箭又怎么够?
另一边的寒明此刻却还在说着:“初来西域时,我受到了您18道箭矢的热烈欢迎。既然是邀战,我当然要回以同等的礼遇。恰好斗兽场有18道未燃的烽火,当它们被我全部点燃的那一刻,或许可以作为这场邀约的独特开场?”
西烬闻言全然没有应声的意思。
这颗星星以为他是东曜吗?他哪有这种耐心。
然而在这寂静的午夜里,寒明的声音仍旧未停:“毕竟如您所言,我还需要一些时间来观察。仅仅只是天赋和动作的复刻,还不足以为我带来胜利。”
此刻寒明话里的观察对象是谁,已然不言而喻。
对于这种不知是示弱还是挑衅的话,西烬终是哼笑着开口了:“一天24小时,25个小时在西王宫之外,你来观察我?你是指这种不带眼睛的观察?”
就在寒明以为谈崩了的时候,西烬却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尔后道:“18天。不,17天。我再给你17天。”
“我没空和你玩时间的把戏。既然今夜这支箭你已经射出,那么今后的每一夜,你都得点燃一个烽火台。等到第18天,烽火台火焰点满以后,我在斗兽场等你。”
“珍惜这最后的时间吧——这已经是我最大的耐心。如果你赢了,那么我予取予求。”
箭矢一旦射出,从没有回头的道理。
原本寒明在点燃烽火台的那一瞬间,预想的底线只有七天。
虽然还没到他天赋的冷却时间,但在西烬能够复刻的那些天赋里,存在着缩短冷却时间的能力,只是对使用者的消耗比较大而已。他当时已经准备好多费点能量赶在决战前结束冷却期了,可他没想到事情还能峰回路转到这种地步。
——西烬竟超乎他想象的有耐心。
所以是他的哪一句话打动到了这位西王?是他胡扯的18道回礼,还是那所谓的观察之说?
寒明预感是后者。
因为他扯出那18道箭矢的说法时,西烬的眼里只有看戏的嘲弄。
可如果是后者……寒明忽然觉得他对西烬的认知好像有点偏差。
他以为西烬是最厌恶被人一比一复刻的。然而回想今夜西烬的一切举止,这位西王是真的在让自己注视他——他似乎在厌恶的同时,同样好奇着他能被复刻到什么程度。
寒明知道西烬性格矛盾至极,可矛盾成这样,实在让他无从定义。
先前隐去的那种失控感,于这一刻再次在他心底浮起。
如今情绪探测之举已经终止,约战的时间也已定下,见西烬转身于王座落座后,自觉危机已过的寒明直接朝着门口走去。
而在他半旋着横过长弓、准备将其收回的时候,他那柄长弓的弓尾却骤然扫到了某个金属物品——那是先前被西烬随手扔在地上的全息遥控器。
刚才的碰撞似乎撞到了这道遥控器的按钮,下一秒,刚才被暂停的电影就这么继续播放了下去。
电影对白声再次响起的那一刹那,斜坐在王座上的西烬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然而此刻正背对着西烬的寒明看不见这一幕,他半点不在意那些他早已耳熟于心的电影台词,就这么直直穿过虚幻的沙漠绿洲,走到了门口处。
在他即将推门而出的那一刻,他听到的是:
[“因为在我看见你的那一秒,我就已经知道,我找到了宇宙里那颗最特别的星星。”]
[“她自带火焰而来,在点燃这片荒漠的同时,也点燃了我。”]
[“某个瞬间,我甚至有些恐慌,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星星?”]
“完美的星星……”
和寒明的关门声一同响起的,是西烬对电影台词那听不出喜怒的重复。
其实寒明先前没猜错。
今天西烬在看到热搜上的那张引弓照以后,便在99层看了一下午的电影,也在电影声中静默地等了他一整个下午。
正是因为早已等待,寒明才会在回到西王宫的第一时间收到来自西烬的短信。
至于他为什么会等在这里……别说寒明,西烬自己都搞不明白。
他100%确定自己想要杀了寒明,他也100%厌恶着任何和他相像的存在。然而当模仿他的那个人是寒明以后,他竟然有点分不清那愈演愈烈的杀意究竟是因何而起,从何而来。
为此西烬沉默注视了寒明十五天。直到第十五天,他看到了那张照片。
单以照片而论,寒明无疑是个拙劣的模仿者。他明明用着他的火焰,射箭的姿态里却满是东曜的影子,若是平时西烬兴许会为这场滑稽表演鼓掌大笑。
可看到那张照片的一刹那,他涌起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无名之火。
——他笑不出来。
然后西烬就翻出了《观星者》。
想到这里,西烬抬眼看向了这部终于走向结局的电影。
一般的爱情电影到这时候便该以吻来宣告着甜蜜的大结局,但它不一样。
在男主角说出那句“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星星”以后,原本坐在他身侧的女主角却笑着一寸寸消散。
随后绿洲褪去,荒漠依旧。
在火焰灼烧时的迸裂,昭示着一切都是他在荒漠中的寂寞幻想。
所谓的《观星者》系列,主旨从来都是人类在各色欲望中审视自己。
西烬向来不耐烦这种云里雾里的说教。可或许是它们取了个好名字,今天在瞥见那张照片的一瞬间,他就这么鬼使神差地翻出了这个系列。甚至在寒明进来以后,他下意识地按下了暂停键。
“最完美的星星……”
此刻电影已经散场,西烬在结尾的定格画面里,和仰望星空的男主一样看着荒漠里的漫天繁星,思考着那个被他嘲讽为星星的人。
电影里的主角幻想出了一个完美化身陪伴自身,在观察化身的同时也是在观察他自己。
西烬无所谓寂寞,不需要陪伴。
他也不会去进行所谓的审视内心,因为他只会是审视旁人的那一个。
偏偏从不在他预料中的寒明如流星坠落般跨焰而来,十八道火焰之箭的恶劣开场反倒衬得他愈发像是一颗燃火的星星,自来时起边肆无忌惮地燎起了他心底的整片荒野。
在这日复一日累满了杀意的注视下,西烬竟一再从寒明身上看到了他自己的影子。
明明他们的天赋都指向了同样的本质,然而比起他来,寒明却犹如在带着镣铐起舞。
为什么?既然已经选择他观测他,就该学得更像一些。
与其24小时处理天灾,去当那世人眼中完美的王,寒明还不如多看着他一点。
这是西烬第一次被旁人如此观察如此模仿,他看着寒明,就像在看世俗意义上最完美的自己——虽然他并不需要这份完美,却不妨碍他去欣赏这种完美。
与这份欣赏一同升起的,是一种压抑不住的毁灭欲。
作为远古时狩猎的必备之物,弓箭本身就溢满了天然的野性。而当今夜寒明持着它与火焰一同出现时,这份野性更是成倍疯长,搞得他静默已久的狩猎本能都蠢蠢欲动起来。
只有西烬自己清楚,那一瞬间他忍耐杀欲究竟忍得有多辛苦。
那是一种盛宴在前的极致饥荒。
甚至就如电影所言,那是一种不知这场盛宴是否真的存在的异样恐慌。
假设他真的是野兽,恐怕在烽火燃起的刹那,他的身体里便已经溢满了攻击的毒液。
寒明竟然还在这种时候和他扯什么箭矢回礼。
那一刻西烬简直荒唐得想笑。
如果可以,他十分希望寒明所承担的负面状态包括今夜的忍耐。只有亲自感受到那一瞬的煎熬,寒明才会清楚他那等到烽火点满再对战的提议究竟有多荒谬。
若非他想在寒明复刻的最完美的时候,予其最热烈最辉煌的葬礼,他绝不会拆穿寒明那不规定具体时间的文字游戏,他只会让寒明今夜走不出这里。
“17天。”
今夜因为寒明的敏锐,西烬没测成前者的情绪值。但自寒明射箭邀约的那一刻,他已经全然不放在心上。因为无论寒明对他是何情绪,都再也影响不到他对寒明的澎湃杀欲。
还有17天。
明明夜色未尽,此刻西烬已经感觉到,这或许会是他人生里最漫长的17天。
不就是忍吗?
想到这里,西烬嗤笑着握上了那把猩红长弓,然后毫无预兆地射出了今夜的第二箭。
而箭矢瞄准之物既是全息投影中的漫天繁星,也是隐在繁星之后的99层唯二的监控仪器。
这枚监控器所捕捉到的最后画面,便是西烬撩起眼皮平静而恐怖的那一眼。
西王宫里除卧室外的每一层楼都存在着完备的监控设施,并且常年有人守在监控前保障西王宫内里的安全,今夜自然也同样如此。
甚至因为西烬反常出现在99层的举动,身为西王宫三把手的鱼水亲自守在了监控前,就怕西烬伤到了他们西域有可能的新王。
可他在监控室里守了这么久,没想到看到的会是这样……的影像。
对着因监控损毁而一片漆黑的屏幕,鱼水看见了此刻被倒映出的自己那张神色微妙的脸。
就在他默默计算着时间,准备让人在西烬离开99层后去安装新一轮的安保设施时,监控室门口处忽然传来了机械式的开门声。
这道突如其来的声响下让鱼水猛地吓了一声冷汗。
有那么一瞬间,鱼水甚至怀疑是不是西烬觉得他看得太多知道得太多,所以来找他麻烦了。结果他目光投去以后,却发现来人并非西烬,而是今夜的另一位主角寒明。
从寒明此刻毫不意外的神色来看,鱼水知道当时这位在射落监控仪的时候,就已然感知到了监控仪另一头的目光,说不定还直接猜到了监控器后面的人是他。
这不合理,然而这种事发生在寒明身上,就没什么不合理的。
就像西烬明明从不看西王宫各个设施的分布,却轻而易举地毁了99层唯二的监控仪一样。对于有些人来说,敏锐是他们的生存本能,寒明显然也是其中之一。
“今晚99层的监控还有留存吗?有的话能不能发我一份?”
寒明丝毫没有掩饰来意的意思。真要问他索要监控的理由,他随随便便就能扯出一大堆来。不过以如今西王宫的风向,别说今天坐在这里的是鱼水,哪怕是随便某个工作人员,都不会多问他半个字。
鱼水也确实什么都没问。
甚至他在给寒明传输完监控以后,还奉送了一些寒明所不清楚的情报:“纵向上来说,监控室离99层不远。”
寒明瞬间听懂了话外之音——这意味着99层在鱼水的天赋范围内。
念此,他的目光从对监控的回看落到了鱼水身上。
“今晚我感知到了一些东西。比如说杀欲,比如说肉/欲,比如说极端的毁灭欲。”
等等。杀欲和毁灭欲中间是不是混进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然而鱼水说完就去处理今夜的设备耗损问题了,徒留寒明在原地头脑风暴。
尔后寒明沉默了半响,将视线重新放回了被他不断快进的监控上。
他就是觉得今夜西烬的态度有点不对劲,所以才想着从监控里找点他当时没发现的线索。可没想到监控还没看完,他却从鱼水那里听到了这么震耳欲聋的话。
最终寒明在监控的某个画面上按下了暂停键。
那正是他推门离开99层时,西烬落在他背影上的那一眼。
那抹深不见底的猩红深处,既是无声无息的忍耐,也是不容错认的欲念。
第65章 西域·星星火(十五)
寒明太了解疯子的劣根性, 尤其是西烬这种纯粹的疯子。
这样的人在杀欲最浓重时不去区分来源以致欲念四起,并非难以理解。但这种意外情况落在他头上,就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了。
寒明只希望这是一时的荷尔蒙作祟, 他真的不想每次的计划都莫名其妙地失控下去。
而今夜失控的显然不止西烬一人。
当寒明走进第100层, 瞥见正站在窗前凝视着斗兽场烽火的凌宙时,就知道这一夜还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或许是黑夜更容易藏匿情绪, 此刻无人有开灯之意。
就在遥远之地若有若无的火光下,凌宙垂着金眸看了过来:“你想离开西域。”
“嗯。”寒明本就没打算在西域长留。旁人或许以为他和西烬是为了王位而战,可凌宙绝不会这么以为——他只会一眼便明白所谓的斗兽之日, 等同于他所决定的离开日期。
但就像凌宙了解他一样, 寒明很清楚凌宙今夜想说的绝不是这个。
果然, 下一秒凌宙就继续道:“离开西域以后, 你想去哪里?”
在与其对视的刹那,寒明从那双金眸里只看到了一片暗沉。
“不说么?”这一刻凌宙像是知道他会沉默一样,那惯常的低沉声线带了几分难辨的哑意, “是不想说, 还是不能说?”
“寒明……你要去一个我找不到的地方吗?”
最后一句话落下后, 室内一片死寂。
先前在99层都没攀顶的危机预感,顿时又开始吵闹不休。可危机预感越吵, 寒明却越安静, 因为他的的确确就是这么打算的。
和宇宙意志说谎毫无意义,此时他能做的唯有沉默而已。
不过凌宙到底是怎么推断出这个结论的?
白日里去见阿慕兹时,寒明为了不打草惊蛇, 刻意没有屏蔽凌宙的感知。这位宇宙意志真就能推演到这种程度,从他想要觉醒武器特效这一点,直接推测出他那想要斩断一切独自离开的未来动向吗?
其实纵使没有危机预感,没有那敏锐的直觉, 只从凌宙破天荒地叫着他的本名而非星星,寒明也能察觉到此刻那一触即发的气氛。
怎么?在拖延了与西烬的斗兽以后,今夜他反倒先得和宇宙意志打起来了?
然而宇宙意志是不能伤人的,并且优先级越高者越无法伤害。
那么凌宙的人类之心,会让他愤怒到冲破这个限制么?
这一瞬间,寒明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想这些有的没的。激怒凌宙对他毫无好处,但他的确在好奇凌宙到底可以有多像人类。
半响,终究是理智压过好奇心的寒明还是开口打破了沉寂:“你在担心什么?整个宇宙都在你的眼里,又怎么会有你找不到的地方?”
谁都知道,这不过是粉饰太平的借口。
凌宙闻言后就这么寂静地注视着寒明,如同过往无尽岁月里他注视宇宙星辰一般。
可凌宙清楚,那是不一样的。
即便都是星星,但寒明这一颗从一开始就是不同的。
“东曜,南赫,西烬。你可以忍耐着选择那三个王者作为你向上的阶梯,甚至为此一再赌上性命,却从来没有将我放在选项范围内。为什么?你明明知道,这个宇宙里没人比我更适合作为你天赋的使用对象。”
尔后又是沉默。
最终寒明看着凌宙的金眸,选择实话实说道:“因为你是宇宙意志。”
而宇宙意志本该没有心脏。
哪怕寒明在跨年之夜测出了凌宙拥有情绪,可他依旧从未将其放在选项之内。
他承认这是偏见。但凌宙的情绪从零到一已经堪称奇迹,他没有那个自信能使其由一至十,更别说由一到百。
况且人类的躯体转瞬即逝。与其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成功率,将凌宙一再地拖入人类的疯狂漩涡,还不如让他维持原样,在千百年后依旧无情无心地高高在上。
寒明话未说尽,也全然没有解释的意思。
然而凌宙有一点却是听懂了的,那就是寒明自始至终都没觉得他是人。
念此,他在夜色里缓缓走向了寒明。
他每走一步,面上那习惯性维持的人类神态就褪去一分,等到他敛去所有表情站定在寒明眼前时,他那种与世界格格不入的非人类内里已然呼之欲出。
寒明没有后退。
即便凌宙的侵略感此刻已经蔓延在每一寸空气里,即便他的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面前这位怪物的危险性,即便凌宙抬手时的动作落点在他的致命颈侧,但他依然于原地倚墙看着对方。
“为什么不躲?”
对于凌宙的询问,寒明仅是笑着重复了先前那句话:“因为你是宇宙意志。”
“所以现在,你要违逆本能攻击我吗?”
随后回答寒明的却是凌宙异常晦涩的笑:“违逆本能?”
早在他出现在寒明身边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违逆了本能,只是他自己不明白罢了。而现在真正不明白的那个人,却是生而为人的寒明。
于这看不分明的夜色中,凌宙的左手终是落在了寒明的左侧脖颈处——不是为了扼住咽喉,仅仅只是单纯地在触碰寒明垂落在颈侧的星星耳坠而已。
在摩挲耳坠的同时,他另一只右手直接带着寒明的手按在了他的心脏上:“宇宙意志没有心脏,但是凌宙有,并且就在你随时能听见的地方。”
“所以我的星星为什么听不见?”
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
感受着指尖之下的心脏脉动,寒明忍住那种莫名的烫手感胡扯道:“众所周知,星星没有听觉。”
听到这里,凌宙骤然低笑出声,可他的神色里却不带半点笑意:“是么?我以为他是厌烦到不想听到我的声音。”
寒明从来没讨厌过凌宙,更谈不上什么厌烦。
以前他倒是迁怒过这位宇宙意志,并且烦躁于对方那毫无界限的掌控欲,然而当宇宙意志真正开始向着人类转变时,他便再无任何迁怒的理由。
——因为让凌宙变成这样的人是他自己。
当初凌宙问他是否喜欢烟花,他的回答是更欣赏流星雨。即便现在也是如此。
他欣赏流星陨落之时的壮烈哀绝之美。
只有最暴烈的开场,最决绝的落幕,才能让他感受到最真切的热度。
而现在的凌宙已经不是在为他掀起流星雨,如今的这位宇宙意志甚至就像是即将坠向大地的流星本身。
寒明不清楚宇宙意志出现人类之心意味着什么,但从凌宙情绪动荡时造就的荒星爆裂来看,这绝非什么可以一笑置之的事。
寒明无所谓宇宙里每日每夜有多少流星坠落,可唯独凌宙不行。
这家伙一口一个星星,结果自己却成了即将坠落的那一颗。何必呢?
既然已经生而为神,何必再坠入凡尘?
想到这里,寒明抬眼扫过了凌宙的灰白发色,然后开诚布公道:“当初你跟在我身边,是因为想要我称王,从而维持宇宙的平衡。”
“现在三域王者都已经坐稳王位,即便没有我,宇宙也远没有到失衡的程度。如果你还是觉得西域混乱,十七天后我若是能在斗兽场里赢过西烬,我会针对这点对他谏言。所以你没必要在意我的天赋是否用在你身上。”
寒明自认说得已经十分诚恳。
等他离开西域以后,这个宇宙对他来说基本已经再无危险。
当初凌宙就是为了宇宙平衡才以保镖身份留在他身边的。如今宇宙除北域外已经基本稳定,他又没有遇到任何生命威胁,他们本就到了该散场的时候。
然而凌宙听完以后,仅是静静注视着他。
良久他才道:“也许星星不是没有听觉,而是没有心。哪怕多了一颗心脏也一样。”
说完凌宙便转身回了他的卧室,徒留寒明独自站在原地。
这还是寒明第一次看到他主动离去。
而且如果刚才他没会错意的话……凌宙是不是在骂他不是人?
第66章 西域·星星火(十六)
寒明不清楚凌宙是默认了他那一夜的散伙提议还是别有打算, 反正自从那晚以后,除去日常的空间传送以外,他很少看到这位宇宙意志的人影。
和其以往24小时待在他身边相比, 这的确已经罕见到了古怪的地步。
总不会凌宙学习人类, 已经连冷战都学会了吧?
可谁家冷战的时候还按时按点接送他解决天灾的?不过考虑到他阻遏天灾等于在间接地维护宇宙和平,宇宙意志搭把手似乎也实属正常。
不管怎么说, 这样的发展就是寒明最初想看到的。至于回头时看不见凌宙的那点不习惯,直接被他压在了心底。
他本来就是孑然一身而来,若是在斗兽场战败, 说不定会就此孑然一身而死。
如今不过是提前回归独行的日子而已。
他总会有习惯的那一天。
比起忽然神出鬼没的凌宙, 如今寒明的注意力基本都放到了那位西王身上。
他正如那夜所言一般, 在前所未有地观察着西烬。
因为寒明明白, 对于西域人来说挑战失败不过是昏迷的斗兽场,对他而言失败即为死亡。在这种非生即死的境遇下,由不得他不仔细。
或许是西烬在配合他曾对他说的那句“你要观察我, 观察得更仔细一点”, 这些天寒明的观察活动倒是进行得十分顺利。
甚至可以说顺利得有些过头了。
念及西烬这段时间里出现在他面前的频率, 有时候寒明都分不清究竟是他在观察西烬,还是西烬在观察他。就比如说此时此刻的西王宫餐厅。
“西域的餐食有这么难以下咽, 让你如此的……魂不守舍。”说到“魂不守舍”四字时, 西烬的语调满是惯常的嘲讽。
实际上寒明仅仅只是稍微走了下神而已。
明明他和西烬相处甚短,然而大概是因为他们最初便怀抱着最恶意的态度在磨合,所以总能一眼便看穿对方竭力深埋的本质。
这种根本上的相像感, 使得他每了解西烬一分,也在反被了解一分。
想到这里,寒明很直接地回道:“恰恰相反,西王宫的厨师水平很高。”
这绝非恭维之言。
就西烬这极尽挑剔的脾性, 西王宫的厨子为了让这位任性到极点的王有一个还算过得去的心情,他们只会在餐食上精益求精,又怎么可能敷衍了事?
先前西烬独自在顶层用餐时他们都如此,更别说近来西烬还亲自踏足餐厅了。
在这种和暴君一墙之隔的情况下,谁敢不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
“是么?既然不是厨师水准问题,那就是菜品不合口味。”
此刻西烬用的是肯定句。
随后他扫了一眼寒明面前已经进食过半的海鲜拼盘,就这么以右手半撑着脸的姿态漫不经心道:“西王宫的那群蠢货自以为掌握了你的喜好,结果却连食物的品类都上不对。”
如今正值午后,偌大的餐厅里除了他们以外却再无一人。
显然这是西王宫的人们在刻意避讳。
管中窥豹。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西域的工作人员在对待他的事上已经在尽力做到极致。至于饮食偏好这种东西,在北域这片亡命之徒的大本营长大的寒明哪有功夫去矫情这个?
那些年里他只养成了一个习惯,即有什么就吃什么。而食物好吃与难吃的差别,对他来说不过是进食的快慢而已。
前阵子因为忙着奔赴西域的一众星球,寒明基本上都是吃的现成的套餐。这种胡乱对付的情况下,旁人只能根据他进食各个食物的次数推测他的口味,推测得不准确寒明完全可以理解。
他本来也没有任何暴露喜好的意思。
所以奇怪的从来不是别人,而是西烬自己。
即便已经和西烬面对面吃了不少顿饭,寒明还是不能理解这位究竟是从哪里察觉到他讨厌海鲜这一点的。
难道真像西烬曾说的那样,相较于他观察西烬,这位西王反而观察他观察得更仔细一点吗?
“不说话?”西烬看着寒明皱着眉加速进食的动作,忽然嗤笑一声。下一秒猩红的火焰骤然覆盖着整个餐盘,只一瞬便将盘中之物连同盘子本身焚得干干净净。
“寒明,这里是西域,朝生夕死的西域。如果你连放纵都学不明白,没必要等十八道烽火燃起,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必死无疑。”
寒明知道这并非危言耸听。
他如今只有西烬50%的天赋,还得承担后者50%的负面状态。即便他有着先前所积攒的一系列天赋和能力,然而对战西烬他依旧处于先天劣势。
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才在截止日到来前,竭尽所能地试图捕捉西烬的弱点。
毫无疑问,他现在就踩在生与死的交界线上,但凡走错一步,便是尸骨全无。
有那么一瞬间,寒明似乎真的体会到了西域之人那种有今天没明天的疯狂感。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不过现在明显不是示弱的时候。
只见寒明先是瞥了一眼餐桌上仍在灼灼燃烧的火焰,见它并没有向外蔓延的趋势后,他转而撩起眼皮看向对面的西烬道:“所以你教我的放纵第一课是,浪费食物?”
西烬知道寒明在激将在试探,但那一夜他就已经说了,他期待着寒明完美复刻他的那一天。于是这一刹那,这位西王破天荒地低笑了起来——那是真正愉悦的笑。
“浪费?你面前的食物、我手中的火焰、星球上的人类乃至整个宇宙,说到底不过是各个元素的混合体而已。既然被燃尽以后都是灰烬,那么世间的一切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
“此时此刻,我只是提前让它尘归尘土归土罢了。说不定千百年后的某一天,构成它的元素就会以另一种姿态重新出现在你的面前。”
谬论。
强词夺理的谬论。
然而这样荒诞的言论被西烬说出后,寒明竟感觉到一种奇诡的错乱感。
在这午后的璀璨阳光中,他仿佛错觉般地看见了西烬于原著中被焚于火焰的那一幕。
哪怕这些话听起来再荒谬,听起来再像一个不好笑的玩笑,可他可以笃定,这一刻的西烬的的确确就是这么想的。
怪不得最后这位西王会死在西王宫的滔天烈焰下——他本来就疯到想将自己和世界一同燃尽。
原著里的鱼水之所以能在火中与西烬同归于尽,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的死法契合了西烬的审美,于是这位西王就这么顺势为之了。
毕竟西烬是宇宙里最疯的疯子。
对这样的疯子来说,从来就没有什么常理可言。
“想要复刻西烬已经是个世纪难题,我不觉得这些灰烬能造就出第二位西王。”
原本寒明只是在借着桌上的灰烬反讽,像西烬这样的疯子宇宙里绝无可能再出现第二个。然而他话音落下后,先前还在跃动不息的火焰却骤然停顿了一瞬。
再然后他就对上了西烬那双沉郁的猩红眼眸。
“你在反驳我……有意思,你竟然在认真地反驳我。”
此时西烬的音色极低,甚至低到接近呓语。他当然不是因为寒明敢于反驳他而如此做派,他还没有唯吾独尊到这种程度。
西烬在意的是反驳这件事本身。
毕竟只有真正听进了他的话,才会有之后的反驳——寒明没觉得他在开玩笑,他将这些任谁听来都会觉得是无稽之谈的话全然当了真。
尔后在西烬意味不明地注视里,于餐桌上横隔在两人之间的火焰开始逐渐消散。
随着灰烬的飘散,西烬低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好像搞错了一件事。”
他确实搞错了一件事。
哪怕他眼前的人学不会放纵,学不会但凭喜好恣意妄为,但在复刻他这件事上,他早已走得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更远。
这一刻,西烬倒是彻底期待起了那一天的到来。
第67章 西域·星星火(十七)
“饱了没有?饱了就走啊, 星星。”
原本寒明还想听西烬细说他究竟搞错了什么,没想到最后听到的是这样的话。
这家伙在他进食到一半时直接将他的餐盘烧光了,这种情况下竟然还问他吃没吃饱?
这是37°的嘴能说出来的言论?
单是看着桌面上残存的这些灰烬, 他就算没吃饱也得被气饱了。
也就是凌宙此刻不在。否则就西烬的这句“星星”, 今日餐桌上被气饱的绝不止他一个。
敛下对凌宙最近频繁消失的疑惑,不想和西烬争论什么的寒明完全没了继续进食的意思——事实上刚才他所摄入的食物份量已然足够, 之所以吃完不过是避免浪费而已。
念此,他直接放下了餐具,然后起身离席, 算是回答了西烬刚才的问题。
最终在西烬的哼笑中, 他登上了这位西王的悬浮车。
接下来他们要前往的是一颗发生了植物之灾的无人星球, 那是今天西烬要处理的高危事务。至于寒明自己的工作, 他早已在当日夜间便处理完毕。
若非如此,他也没有余暇留以观察前者。
上车以后,寒明按了按眉心压下连轴转的困倦感。在这算得上是人造天灾的极致车速中, 他开始翻阅手中的事务介绍, 顺带着转述给这位从不耐烦前情提要的西王听。
“一周前, 西域边陲的某颗星球上发生了植物异变。那颗星球原本是朝着旅游星打造的,它准备对外宣传的卖点就是游客能在同一地点欣赏到宇宙里现存的所有植物。”
“结果受西域的异常磁场影响, 星球上的部分植物突然异变, 变得极富攻击性。由于这颗星球还处于构造过程中,并未对外开放,所以迄今为止无人伤亡, 但所有试图靠近的无人机都会被它们第一时间抽落,而试探性投入其中的活物则会被彻底吞噬。”
“西王宫的天灾处理部门对此的评估是,这些植物对普通的水火都有一定的抗性。利器虽然能将它们斩断,却无法抑制它们的再生。也因此, 他们希望能借助你的火焰针对性地除去有毒有害的那部分植物。”
其实这件事寒明不是不能处理。
即便他对火焰的操纵不如西烬本尊,然而多花点时间总能解决。
但在监控器前旁观了他与西烬对战之约的鱼水却特意扣下了这件事留以西烬,只为他能从中更好地观察西烬的火焰以及西烬的对战模式。
为此他和他手下的那群人还扯出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们给出的理由被寒明翻译过来就是:“听说这颗星球上异变出了一种独特的荆棘玫瑰,是火焰玫瑰的变种。考虑到它们都属于蔷薇科,宫殿里的人觉得或许你会喜欢它。”
“农业部的人还托我带几枝回去。如果的确美丽,他们会想办法种在斗兽场里。”
西烬闻言不甚在意地扯了个笑:“你倒是挺会翻译。”
纵使西烬不曾翻阅那份报告,他也清楚报告里的原话绝不是这么写的。结果那些千篇一律的公式化言辞到了寒明这里,却显得异常的花团锦簇。
动听到这程度,让他差点就信了。
寒明无所谓西烬到底信不信。
说起来也古怪。他来西域已然一个月,却直到最近这段时间,他才如一个正常副手般出现在西王身侧。明明是摆上一切的生死之斗,在此之前的光阴却偏偏成了他与西烬最心平气和相处的时候。
其实就算西王宫的人不搞这些招数,他依旧能最全方位地观察到西烬。
因为这位西王真的全然践行了他先前所言——在被观察方面他不仅不吝啬,反而有些大方得过分。他丝毫不在意自己被注视,甚至有时候还希望自己投去更多的目光。
现在也是如此。
寒明看着西烬搭在方向盘上的右手。
不知道是傲慢还是纯粹的疯狂,他这只拈弓射箭的惯用手却戴了两枚戒指,而且两者中并无一枚是用以紧扣弓弦的扳指。
只见此刻西烬右手食指上戴的是西域的银色王权之戒,右手中指上戴的则是与之色泽截然相反的金色宽戒。注意到寒明的视线落点后,这位西王还肆意妄为地抬手敲击了一下方向盘,似乎在让他看得更清楚一些。
寒明确实看清楚了,他还看清了西烬身上与宽戒样式配套的链坠与腰扣。
他敢保证,无论这些东西是否材质特别,但它们绝对是被西烬当成装饰品在用。
这种矛盾又奇诡的搭配与撞色,落到别人身上大概是一团糟,却愈发彰显出了西烬骨子里的那份桀骜野性。
这一刻,寒明忽然可以理解先前为什么西烬要他学会放纵。此时单是看着这位西王,他都能感受到对方特有的恣睢狂妄。
那是与西域与天灾几欲融为一体的天生疯狂。
如今西烬之所以能压抑脾性配合至此,只因他是真的在期待那场即将到来的斗兽。从对方无论是驾车还是开飞船都将油门踩到底的架势来看,近来他大概已经在他身上用尽了全部的耐心。
而他越期待越忍耐,越意味着那天他们难以善了。
因着目的地所在的整颗星球都被各色植物所笼罩,西烬抵达以后并未在地面停靠,反而任由飞船匀速悬空在百米处,于飞船顶端俯视着这铺天盖地的绿意。
尔后但凡他目光所及,皆是一片火海。
倘若此刻有人在宇宙里瞥见这颗星球,恐怕会看到它一寸寸由绿染红的景象。
这就是西烬的火焰。既原始又蛮荒,覆盖一切,焚尽一切。
寒明在一旁静静凝视着这一幕。
如若让他来处理这份天灾,他或许会复刻沙化从土壤解决问题;或许会复刻夜幕让其无法进行光合、从而战力尽失;又或许会复刻催眠,在万物沉寂中终结所有的战斗。
可西烬似乎从未考虑过这样的选项。
明明这位的天赋是几乎揽尽世界的横征,可纵使西烬有千万种选择,他的第一选择却永远是增幅火焰。据寒明观察,这位目前为止所切换的所有天赋都是在提升他的火焰强度。
如果说自己是将横征用成了由一化万,那么西烬却完全是万物归一的类型。
——他追求着最纯粹的强大。
那种笃定掌中之火能燃尽所有、其他一切都是锦上添花的极端自信,就这么勾勒出了西烬这个人的所有轮廓。那是自己注视再久也无法复刻的个人特质。
别说他现在于西烬身边观察了十七天,其实早在第一天的时候,寒明就已经知道,单纯地复刻西烬的攻击模式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他这些天一直在脑海里重构西烬的画像。
如今这张画像已经到了最后的上色阶段,他却还缺少着最关键的那抹色彩。不知道今天,他能不能在这颗星球上将其补足。
念此,寒明一边极不明显地走着神,一边同样操纵起了与西烬同源的火焰来。
只是西烬的火焰在毁灭一切,他的火焰却是在保全某部分植物。
谁让这颗星球的投资者是西域的纳税大户呢?
在其位谋其职,人家刚捐了大笔的款项,只求在有余裕的情况下尽可能留下一些危险性低的植物,想要以此作为新特色弥补先前植物异变损失。
对于这种还算合理的请求,还顶着西域副手名头的他当然不可能像西烬那样不管不顾。
当被增幅至暗红的火焰里突然出现了色泽更浅的猩红时,西烬一眼就瞥见了那抹不同。
在注意到猩红火焰下的植物全都完好无损以后,他当即嗤笑了起来:“你就是这么用我的火焰的?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我怎么不知道我竟然成了如此慈悲的守护者?”
“寒明,你别告诉我,你观察了这么多天,就观察出了这么一个南辕北辙的结论来?”
原本寒明已经做好被西烬大肆嘲讽,甚至与其动手的准备了。
毕竟西烬就是有这么的喜怒无常。
这位脾气上来哪管什么天灾不天灾的。即便地面上那堆不断向上蔓延、试图将飞船自空中拽落的枝条在接下来的某一刻真的缠绕住了船身,西烬的火焰也只会先朝着他来。
然而今天西烬嘲讽是嘲讽了,却只讽刺了一半。
等到寒明顺着其停顿的视线朝下看去时,顿时意识到是什么牵扯了西烬的注意力。
原来不知不觉间,飞船已然行驶到了蔷薇科区域。
而这一瞬西烬目光的落点,正是先前在悬浮车里被提及到的火焰玫瑰变种。
即整个宇宙独此一份的荆棘玫瑰。
第68章 西域·星星火(十八)
西烬停留在荆棘玫瑰上的目光并不久, 甚至可以说是稍纵即逝。
然而就像西烬总是捕捉他的走神一样,寒明同样察觉到了某个刹那这位西王的失神。
说真的,寒明有些诧异。
从先前西烬那堆不重样的饰品, 还有他寝殿里的摆设以及衣柜里格调特殊的私服等一系列方面, 不难看出这位有着自己的美学。
然而要说西烬有多喜欢玫瑰,不见得。至少寒明没看出多少他对玫瑰偏好来。
所以这一刻西烬的走神十分得不正常。
更何况……
寒明垂眼将视线重新放到了那大片大片的玫瑰丛上。
因为西烬的暴戾火焰暂时还没覆盖到这里, 此刻蔷薇科的区域可谓是一目了然,以至于他能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将所谓的荆棘玫瑰看得清清楚楚。
然而或许是他艺术细胞有限,寒明左看右看, 只觉得这玫瑰除了外缘泛了点金色, 勉强算是和火焰一词搭边以外, 他实在看不出它与普通的白玫瑰有什么区别。
是的, 这片火焰玫瑰的变种底色竟然是最纯洁的白色。
比起斗兽场挑战胜利后被送出的金红玫瑰,这样的玫瑰似乎更适合佩戴着出席葬礼。
总不能是西烬一看见它们,就已经开始提前为他哀悼了吧?
他倒也不至于没胜算到这种地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生带刺的缘故, 蔷薇区植物的战斗力远超之前所有。
尤其是那片变种玫瑰。
在铺天盖地的带刺枝条伴随着一道道荆棘一同朝飞船处涌来时, 西烬的火焰终于姗姗来迟。在滔天的热气下, 一部分枝条被烈焰焚烧殆尽,可唯独荆棘玫瑰完好无损地划破火焰而来,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直抽向了船身。
但那道破空而来的荆棘终究没有落下, 因为西烬直接抬手扼住了荆条本身。
此刻热烈到几欲让人眩晕的火焰不仅焚起了浓重的玫瑰香气,还将自西烬右手掌心处缓缓流落的鲜血一同蒸发到了空气里。
嗅着那连玫瑰都压不住的血气,感受着因分担伤势而微微刺痛的掌心, 寒明微不可见地挑了下眉。
不得不说,刚才荆棘的落势的确很快,可那样的速度西烬不可能躲不开。于是造就此时这一幕的答案有且只有一个——他是故意用手接的。
明明是个用弓的远程,然而西烬一旦兴奋起来, 几乎100%的会选择以近战开场,并且还会刻意不躲开一些本该能躲的攻击。
虽然清楚西烬是在以这种方式来增加躯体的活跃度,从而进一步校准对手的实力,以结果论来说西烬选择承受的也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伤势,但寒明还是忍不住怀疑这位究竟是习惯如此,还是纯粹的嗜痛。
只能说西烬的矛盾早已自各个细枝末节,狠狠烙在了他自身的骨骼血肉之中。
这样傲慢到自负的脾性,显然是道双刃剑。
就在寒明于脑海里慢慢为西烬的画像上色时,一旁的西烬忽然笑了。
指腹处隐隐约约的刺痛像是唤醒了这位西王的攻击欲。他直接就着刚才握住荆棘枝条的动作,再次收紧了掌心。
当其血液逐渐浸染荆棘的那一刻,一道更深更沉的火焰顿时顺着那上百米的枝条,犹如点燃引信般朝着荆棘玫瑰丛直掠而去。
下一秒,整个蔷薇区便陷落火海。
可西烬却没有像先前那样继续前进,反而选择悬停了飞船。
随后他就这么注视着下方的玫瑰丛,似乎看到了什么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景象:“原来是这样,农业部的人倒是没搞错,它的确是火焰玫瑰的变种。或者说,这才是更符合人类想象的火焰玫瑰。”
西烬此刻低哑的嗓音似乎在意有所指。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位端详玫瑰的眼神已经从玫瑰处移到了他的身上。
对上前者的晦涩目光,有那么一瞬间,寒明甚至觉得西烬刚才看的并非玫瑰,而是在透过它注视别的什么东西。
但他多少可以理解西烬那似是而非的感叹。
因为此时此刻,下方的荆棘玫瑰在火焰中已经全然变样。
空气里狂暴不息的烈焰似乎成了它们的养料,原本以纯白为底的玫瑰花瓣寸寸染红,最终一如灼烧它们的火焰之色。
哪怕隔着数百米的距离,寒明能都感受到它们那种和火焰融为一体的疯狂与暴烈。
只一眼他就知道,这种揽镜自照似的浓烈色彩、还有这浴火重生般的极致绽放,绝对契合了西烬的审美,甚至比斗兽场里金红的火焰玫瑰还要契合得多。
看来今天他真得带点荆棘玫瑰回去了。
在寒明打算隔空取一些玫瑰时,一道裹挟火焰而来的荆棘却骤然朝他袭来。
寒明见状顿时皱眉看向了身侧的西烬——因为正常来说,以这道荆棘的走向,是怎么也不可能绕过西烬,袭击到位于西烬身后的他的。
注意到此时西烬似笑非笑的神色后,寒明顿时明白,这是西烬主动避让所致。
而接下来西烬的话也证明了这一点:“已经快日落了,寒明。作为西域副手,又旁观了这么久,你是不是该为你的王稍微搭把手?”
“在星星升起以前,我希望能看见你的火焰。如果还是像先前那样……那么这片荆棘玫瑰丛,倒也很适合作为你我开战的地点。”
说这么多其实都是借口。
寒明清楚,西烬之所以突然如此说,仅仅是因为先前他用火焰护住植物的举动触怒了这位西王而已。
西烬是真的信了他先前所说的观察他、复刻他的言论,为此他可以一再按捺脾性。
本来随着斗兽场对决之日临近,西烬的忍耐就已经濒临极限,他还以火焰做出了西烬绝无可能所为的一幕。对于西烬而言,会觉得被愚弄也是理所应当的。
即便西烬未曾明言,他周身蠢蠢欲动的杀意已经很好地说完了他的未尽之语。
如今已是1月31日,离既定的2月2日仅剩2天。
从西烬话里的意思来看,如若今天他提前所做的测试卷无法让阅卷者满意,那么今天就会是他们的决战之日。
毕竟这位早已忍无可忍。
念此,寒明很干脆地自飞船上一跃而下。
先前他选择那样使用火焰,就已经想到了现在这一幕。反正在以天赋探测出西烬的情绪之前,西烬对他的杀意他从来都只嫌少不嫌多。
事实上他刚才所举未尝没有拉扯这位怒气的意思。
现在姑且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随后寒明打量起了的四周的玫瑰丛。
但凡有眼睛的都知道,对付这变异的火焰玫瑰,单纯用火焰灼烧没什么意义。
越烈的火,只会让它绽放得更盛。
偏偏西烬指明了要他用火焰解决这片花丛,寒明一时间不免有些头疼——连先前西烬那种攻击性几近叠满的火焰都只是在促使它们生长,他那50%的火焰又有什么用。
挑衅西烬挑衅到最后,反倒是给他自己出了个难题。
最初寒明想要拈弓搭箭,在火焰箭矢上复刻锋锐等一系列天赋,如先前想好的那般间接性地解决这片玫瑰之灾。
然而在拿出弓箭的那一刹那,他瞥见了不再把玩弓箭,而是手握弓身似欲引弓的西烬。
骤然爆鸣的危机预感吵得他头疼不休。
在寒明抬手按向额头时,疯狂涌来的荆棘丛划过了他腰侧悬挂的匕首,两者碰撞间发出了一道沉闷声响,尔后匕首直直朝着地面坠去。
寒明见状反手握住了即将坠落的匕首。看到匕首的瞬间,先前阿慕兹的话和西烬今日所言一起,就这么不断交替着回放在他的脑海里。
——“所以我的朋友,你究竟想要什么?”
——“在星星升起以前,我希望能看见你的火焰。”
阿慕兹让他审视内心,西烬让他放纵自我。
这一箭若是真的射出,注定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拙劣复刻。
于荆棘的捕猎缠绕中,寒明破天荒地陷入了沉思。
西烬纵火天赋的形态与强弱是由他自身来决定的。
因为他想要将整个世界一同燃尽,所以他的火焰是物理上焚尽一切的暴烈之火。只要西烬动念,即使是汲取火焰力量的荆棘玫瑰,在他最高限度的火势下也会被燃得干干净净。
那么他呢?他想要的是什么?
不知为何,这一刻寒明忽然又想到了凌宙。
他曾以为这位宇宙意志一直在将他朝着王座推去,但回想着迄今为止那些说他生而为王的人,他忍不住在想先前到底是凌宙在强人所难,还是在其所计算出的更遥远的未来里,那本就是他所选的路?
无论未来如何,他现在想要自由。
不被天赋、不被血缘、不被任何人束缚、也不被任何事桎梏的绝对自由。
这些年里困住他的从来不是东域南域西域北域这些地理上的位置,而是像那个“岂得自由”的天赋名一样,禁锢住他的一直是那些精神层次上的东西。
如果可以选择,这所谓“一人之下,亿万人之上”的一切他统统都不想要。
在寒明沉思之际,漫无边际的荆棘在他的周身缠绕穿刺着。尔后汹涌的血气混着火焰与玫瑰,逐渐形成了一种危险而独特的香气,若有若无地徘徊在西烬的呼吸里。
此时此刻,这位西王以半握长弓的姿态,以一种他自己都不懂的眼神,就这么遥远而晦涩地注视着被荆棘淹没的寒明。
如果他没有看错,在荆棘即将彻底覆盖住寒明的前一秒,他似乎窥见了一抹璀璨的金色。
那到底是荆棘玫瑰在火焰中倒映出的朦胧金边,还是寒明悄然转金的眼?
下一秒西烬就知晓了答案。
因为下一秒,一道极微弱又极缥缈的金色火焰自虚空无声燃起。
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第一百道、第千千万万道。
火焰星星点点,又于刹那间悉数勾连,最后铺天盖地地闯入了西烬的视野。
在这一刻,它们和那双比星火更璀璨的金眸一起,无声无息地刺痛了西烬的眼。
此时视线落在寒明眼睛的岂止是西烬。
在千万光年以外,正位于宇宙最深处的某颗金色星球上的凌宙也感觉到了这个瞬间。
隔着无尽空间,他站在这颗古今无人踏足的璀璨星球、也是整个宇宙的本源之星上,以那双同色调的金眸寂静而长久地凝视着寒明。
就犹如他们在隔空对视一般。
朦胧而虚幻的金色火焰同样改变了荆棘玫瑰的花瓣之色。
而当玫瑰转为繁星色泽的那一刹那,它们所有的攻击性开始消散。若非寒明身上满溢鲜血,先前那张牙舞爪的玫瑰花丛反而像是南柯一梦一般。
西烬就这么看着寒明一身鲜红地自荆棘走出。
看到对方于黄昏于鲜血映衬下白得愈发惊心动魄的轮廓,西烬忽然想到今日他第一眼瞥见荆棘玫瑰时所起的念头。
他那时候就在想,这花倒是真像寒明。
无论是花瓣纯白的内里,还是那璀璨的金边,包括其满刺的枝条与浅淡到几近为零、却偏偏又存在感十足的隐晦香气,都像极了他的这位副手。
而当这片荆棘玫瑰开始浴火重生,并在血液浸染与火焰灼烧中肆无忌惮地散发出深埋于内里的香气以后,他便觉得更像了。
那是唯有火焰才能铸就的最高杰作。
也是那一瞬,西烬由花及人,对寒明的杀意悄然攀至了顶峰。
连花都如此艳绝,他实在忍不住想看看真人在他的火焰里会上演出怎样轰轰烈烈的剧目。是会如玫瑰般浴火重生,还是在暴烈的火焰里彻底化作灰烬?
他本来就不是擅长忍耐的人,那一刻他的耐心已然摇摇欲坠。
于是他借题发挥地让寒明去地面处理这片荆棘玫瑰——毕竟由玫瑰来解决玫瑰,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当时西烬便已打定主意,无论寒明交出怎样的答卷,他都会这里迎来或是他或是寒明的终结。然而当那些金色火焰燃起的一刹那,早已拉满弓弦的西王却生平第一次无法射出手中之箭。
——因为他舍不得。
这一刻的星星过于璀璨,他舍不得他在如此偏远的地方落幕。
仅仅只剩两天而已。就两天,他不是不能继续忍下去。
地面上的寒明当然看见了西烬于飞船边缘拉满弓矢的攻击姿态。
说起来他最初来西域时,这位西王就是这么坐在主星外的星门上,送了他十八道火焰箭矢。如今西烬的身影几乎和那一天重合在了一起。
但他与其对视的瞬间,看着后者那双在落日里比残阳更晦涩的眼,他隐约觉得有什么微妙的东西变得不同了。
至少今日西烬的箭终究未曾射出。
而就在西烬指间的猩红箭矢一寸寸消散时,一道燃着金焰的箭矢却自下而上射来。
就像是先前握住荆棘那般,已然看清箭矢模样的西烬本能地以右手将其握住。
虽然同样出于“暴敛”,但这并非是他的火焰。所以西烬握住箭矢的那一刹那,就感觉到金焰似乎自掌中在向他的躯体蔓延。
它未伤及躯体分毫,却仿佛在丝丝缕缕地灼烧着他的精神。
这样隐晦却灼热到骨骼深处的痛楚并未让西烬松手。
反而这一刻,这位西王摘下了随着箭矢而来的那朵荆棘玫瑰,然后在掌心处那荆棘与箭矢堆叠的疼痛中开始不可抑制地大笑。
听着西烬那由低至高的张狂笑声,本来被对方杀意搞得烦躁、于是随手还以一击的寒明反倒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了。
不是,他那么深的杀意呢?
怎么他再次挑衅西烬,这位西王对他的杀意反倒骤然消散一空了呢?
好在西烬笑声渐歇以后,先前消失的杀意再次于其周身复起,否则寒明都要怀疑自己那一箭射的不是西烬的手,而是这位的脑子了。
果然挑衅还是要适度,今天他还是别再走钢丝了比较好。
想到这里,寒明顺着延伸的荆棘重新回到了飞船上。
先前荆棘上稍一触碰就能划破血肉的倒刺如今却乖顺得过分——因为就如它们外在表现出来的一样,刚才他的的确确烧却了荆棘玫瑰的所有攻击性。
那是他火焰作用于精神上的特性,一种与西烬截然相反的特性。
不仅是火焰,当时他的匕首也同样觉醒了特效——它能为他斩断他所想斩断的线。
那些千丝万缕缠绕着他的,精神上情感上的线。
无论是火焰还是匕首,这些特性与特效的具体作用都颇为复杂,现在不是他去仔细研究的时候。于是寒明只是浅尝辄止地试验了一下金焰,显然它的效果比他想象得更好。
原先寒明还以为自己的这份答卷会让西烬不满。
毕竟他当初对西烬所说的是要复刻他,今日他的所作所为别说是复刻了,他根本就是在朝着相反的方向一路狂奔。
然而从来都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的西烬,却偏偏在最后为他散去了弓弦上的火焰。
在这位开始张狂大笑时,寒明忽然有些明白西烬所谓的评判标准了。
西烬想要他复刻的根本不是攻击方式等外在言行,他要的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相似的本质——以一己之力拒绝整个世界的本质。
之前在餐厅里西烬所说的“搞错了一件事”,大抵也是在指这个。
那时候这位西王以为自己在这方面能够完美复刻他。
如果真是这样,西烬恐怕要失望了。
他并不讨厌这个宇宙,也没有和这个世界诀别的念头。
时至今日,让他走到这里的原因,不过是不甘心意难平而已。
此刻西烬没有理会掌心处加深的伤痕。他只是静静看着寒明重新跃到飞船顶端,然后神色不明地瞥了眼对方手中被保存完好的玫瑰花束。
寒明见状以为西烬又要嘲弄他的多此一举,不想再在这位西王底线上蹦迪的他这一次选择了开口询问:“您觉得它们如何?”
斗兽场终究是西烬在用。
如果西烬说难看,他也没必要讨嫌地硬要将其带回。
出乎他意料的,这位西王罕见的没有嗤笑什么。
只见西烬的视线划过他未褪的金眸,划过他染血的脸,最后才再次落到了那片花束上。尔后他意有所指的评价声便随之响起:“还行。”
“我是说,他的确足够美丽。”
好像有哪里不对,又好像没什么不对。
农业部的人当初说的便是如果荆棘玫瑰足够美丽,他们就会想办法将它们种到斗兽场里。如今西王都亲自认证了这一点,那么显而易见,这位并不反对荆棘玫瑰的移栽计划。
所以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念此,寒明压下了对西烬刚才单复数的用词疑义,也压下了似乎在叫嚣着什么的敏锐直觉,转而继续做起了保存植物的收尾工作。
说真的,今天他已经累了一天,实在没工夫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况且就算他追问,又能得到什么答案?
除了在蔷薇区多花了点时间以外,之后的植物清理都进行的异常顺利。可即便如此,他与西烬回到西王宫时都已是深夜。
寒明倒是已经加班习惯了,但他怀疑这说不定是西烬第一次这个点下班。
不过这也是西烬自己作的。
若非他在那颗旅游星上反反复复起了无数次杀意,导致最初纵火时都有些心不在焉,他们也不会在那里耽搁这么久。
要不是后来越过蔷薇区后西烬终于消停了下来,恐怕直到现在他们还在回程的路上。
寒明回到100层的那一瞬间,就意识到凌宙还没回来。
其实傍晚他在旅游星上眼眸转金时,似乎隔着无尽空间和这位宇宙意志对视过一瞬。当时他隐约看见了一片璀璨星河,以及星河中唯一一颗金色星球。
而同一时间,凌宙就在那颗金色星球上。
寒明不清楚那究竟是哪里,但从凌宙近来神出鬼没的行踪和那光是看着就不平凡的背景来看,他总觉得这位宇宙意志正在默默给他整个大的。
随后寒明再度拿出了弓箭,射出了象征今天的那一箭。
当他射箭点燃第十七道烽火时,恰巧赶在了1月31日的最后一秒。
紧接着便是2月1日凌晨,距离2月2日的决战之日仅剩最后一天而已。
而2月2日过后……寒明摩挲着手中的匕首,仿佛从中窥见了缠绕着他与凌宙的那根线。
现在还不是时候。
沉默之中,寒明走进浴室冲尽了身上残存的血渍。
在他冲刷完那通身的血腥气,尔后走向阳台给那边喋喋不休的小公主加餐水果时,他注意到了上一层还未熄灭的灯光。
正好他刚写完了关于今日天灾的书面报告。
毫无疑问,这本该是西烬的工作。
然而由于最近西烬处理的所有天灾都有他的影子,又念及西王宫工作人员对他的处处优待,写书面报告这种事直接顺理成章地落到了他头上。
不过报告他可以写,这报告上的章还是得西烬去盖。
连轴转了这么久,昨夜就提前将待处理天灾解决完毕的寒明是准备今日休息一天的。毕竟明天就是生死之战,他不可能不去制定战术调整状态。
只能说西烬的脾气懂得都懂。
与其白天去找西烬盖章时莫名出现什么幺蛾子,还不如现在就解决。
寒明向来是个行动派,于是他直接转身就朝着第101层走去。
因着最近要叫这位西王按时按点的上工,这半个月西烬的寝殿他没少出入,进入101层的密码口令他早已耳熟于心。
和西烬那烈烈如火的张狂形象不同,这位西王的寝殿却满是冷寂的暗色调。
寒明踏足其中时,西王并不在开放式的客厅里。
听着不远处浴室里传来的隐约水声,很明显这位正在淋浴。
其实寒明早就发现了,西烬这家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洁癖,甚至洁癖程度比南赫还要深。
明明洁癖至深,却偏偏总是用手握荆棘握箭矢的。在近夜时分的那颗旅游星上,这位还一时兴起亲自落地处理过其他的植物,最后搞得一身狼藉。
和他沉思时被荆棘伤到不同,西烬纯纯是自己找罪受。
这位西王总有一天会因为这种恶习而翻车。
等待西烬的同时,寒明的目光落到了客厅正中支着的画架上。此刻画架周围的调色盘上还残存着一些刚添上的颜料,说明画作的主人对画作进行了全新的描绘。
见状寒明看向了架上的画作。
半个月前他初次踏入这里时,他就看见了客厅正中的这幅油画。
当时画作仅是以最狂乱的色调描绘出了洁白而荒芜的沙漠。
哪怕画作并未署名,寒明也从那独特的笔触中看出了它的绘制者——除了西烬,他实在想象不出还有谁会有如此矛盾的内里。
再然后他发现这幅本该已经完成的画作出现了新的变化。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片荒漠逐渐被抹上了一层热烈的火焰般的红。远远望去,犹如整个沙漠都在竭力燃烧一般。
可谁都清楚,沙漠是不会起火的。
等到今夜他再看,那似是象征着什么的红色火焰里再次出现了新的景象。
——那是一整片玫瑰。
——一片金色的,今日黄昏他才亲眼见过的荆棘玫瑰。
第69章 西域·星星火(十九)
荆棘玫瑰会随火焰变色。
它可以有千种万种的颜色, 最终被上色的为什么偏偏是金色?
而且还是这种分毫不差的金色——那是寒明每日每夜在镜中所看见的眸色。
在他垂眼凝视这幅画作时,浴室门被西烬随手推开。伴着隐隐绰绰的水汽,这位西王已然系好浴袍走了出来。
虽然毛巾下的半潮红发略微柔和了这位的凶戾, 但此刻西烬身上的那种侵略性却只高不低。不知道为什么, 寒明还隐约从后者身上感知到了一种说不出的烦躁之意。
是因为被先前那破天荒的加班熬夜搅乱作息,从而失眠了么?
寒明可是见识过西烬的起床气的。
说来也可笑。宇宙里最疯最自由的西王, 却是个生物钟比谁都准的自律者。寒明甚至怀疑他生平一共就只熬过两次夜,一次是之前大半夜去星门处堵他,另一次便是今天了。
这一刻西烬那比白日更低的声音似乎也在证明这一点:“这个点来找我, 来找死么?”
恰恰相反。
正是因为清楚西烬的耐心岌岌可危, 所以寒明才选择在这个点找上门。至少刚从旅游星回来的西烬还能勉强顺延着在那颗星球上的想法, 忍住他那呼之欲出的杀意。
如若等到早上太阳升起后, 他再找西烬给文件盖章,恐怕又是另一番景象。
西烬已经在客厅里完成了他的画作,可寒明脑子里对西烬的肖像画却还是差着最后一笔——那或许就是他久等的胜利法则, 也是至关重要的神来一笔。
因此, 在找到最合适的色彩以前, 他还不想与之提前开战。
今夜他之所以深夜来访,未尝没有从中找出破绽的意思。
况且现在已是2月1日, 他“一人之下”的第二天赋已经冷却完毕。如果可以, 他想在战前就测出西烬对他的杀意值。
只有清楚具体数值,他才能更好地找准时间结束该天赋,进而最大可能地获取“暴敛”。
于是面对西烬那犹如死亡宣告的开场白, 寒明像是听不出其中的险恶般,仅是微笑道:“偶然看到了顶层的灯光,所以来找你盖个章而已。反正你也睡不着,不是吗?”
是。西烬的确烦躁, 也的确无法入眠。
可他不是因为失眠而烦躁,甚至因果颠倒,今夜的失眠仅仅只是他烦躁下的附属品而已。
让他真正心烦至此的,从来都在他眼前。
结果在他一再忍耐的时候,那个罪魁祸首还在这里大言不惭。
念此,西烬忽然低嗤了一声。他罕见地没有嘲讽什么,只是走向了寒明身侧的那幅画作,从画架下的颜料箱的一角里翻出了自己的私印。
对西域而言,西烬的私印和西王的公章在效力上基本没什么区别。
真要说区别,说不定前者还要比后者更高一些。既然连西王宫的原住民都没对此有过异议,寒明当然也是听之任之,任由西烬将私印盖了文件上。
不过随着西烬刚才俯身拿印的动作,这位之前被毛巾挡住的右手顿时清晰地映入了寒明的眼中。
和先去了一趟治疗舱的自己不同,此时西烬右手的刺痕划痕依旧残留在他的掌心。
怪不得今夜他总觉得掌心隐隐作痛,原来是因为西烬根本就没处理它。寒明知道西烬的身体素质怪物得很,这样的伤不消一夜就会恢复得七七八八,但能治不治,他真的不理解。
西烬知道寒明在看什么。
这道伤是他故意没治的。没什么理由,只是因为他不想治罢了。
黄昏时那燃着金焰的荆棘玫瑰刺进了他的手,也刺入了的眼。以至于他一闭目,都是那一幕的昨日重现。这让他怎么可能入眠?
事实上每回顾寒明一次,他的杀意就越重一分。
短短十七天而已,这朵玫瑰却硬生生消磨了他此生来生的所有耐心。
所以即便掌心那持续的隐痛会让他愈发不得安眠,西烬依旧没有任何治疗的念头。
因为他要寒明跟着他一起痛。
是寒明掀起了这个不得解脱的疯狂漩涡,凭什么他如星辰高悬,置身事外?
南赫舍不得,可他不是南赫。
他就是要拽着星星一起下地狱。
于是在寒明即将收回文件的那一瞬间,西烬骤然抬手扼住了他的手腕。
因着这个动作,他掌中堪堪愈合的伤痕就这么覆在了寒明的腕间,这一刻寒明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掌心间那层薄薄的血痂。
尔后他就听西烬漫不经心地问道:“刚才看这幅画看了这么久,你从里面看出了什么?”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即使隐约觉得有些微妙,不过向来难以近身的西烬如今主动提供了他得以探测杀意的机会,寒明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拖过三分钟再说。
反正大战在即,就算今夜西烬反测出了他的情绪,他也不亏。
念此,寒明避重就轻地答了一句:“看出了你对色彩的偏好。”
白色、红色、金色。
既寡淡又浓烈,既素净又艳绝,让他想认不出这是西烬的画作都不行。
“嗯,说得不错——我的确喜欢金色。”
听到这里,寒明心底的微妙感陡增。
不对劲,真的不对劲。
气氛不对劲,语气不对劲,就连这意有所指的回复都不对劲。
他明明说的是画作的整体色调,西烬却偏偏点出了这其中最微妙的金色。
这个疯子到底在说什么?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看着眼前西王的暗红眼眸,听着这对常人来说近乎示爱的言辞,这个瞬间,寒明竟不觉得有多意外。
因为这是西烬。
这位西王永远遵从欲望直面本性——哪怕之前鱼水一直将欲望天赋施加于他,以图让他尽职尽责地守护西域,作为那个多多少少被影响到一些的人,西烬却始终视若无睹。
因为他根本无所谓欲望的来源,也无所谓欲望的内在之分。
只要他想这么做,他就会这么做。今日也是一样。
哪怕死战就在明日,但今夜他既起了旖念,便不妨碍他发出邀约。
原来之前鱼水提及的肉/欲并非无的放矢,西烬是真的将杀欲与肉/欲混淆的同时,又将它们割裂得异常分明。简而言之,他喜欢谁不妨碍他杀谁。
事情陡然失控到这个地步,寒明瞬间熄了顺势测量情绪值的意图。
此刻他明显感觉到了后者掌心的升温。以西烬那道德与底线统统都没有的脾性,再这样下去,事态的发展恐怕就不是失控可以概括的了。
他得说点什么。
下一秒,寒明直接开口,打算在西烬说出更出格的话语前,将其莫名其妙变质的欲念重新转回到杀意上:“说来也巧,同样的位置,你的兄长也有一道伤口。”
西烬闻言意味不明地扯了个笑。
他当然明白这句话里潜藏的激怒之意,也明白它背后不容错认的拒绝。然而在不自觉地加重了掌心的力度以后,这位西王终究是松开了手。
然后他看着窗外不知何时飘落的、今年的第一场初雪,就这么听不出喜怒地嘲弄道:“他伤的岂止是手?”
一个擅长近战的人下意识地以惯用手为人挡伤,这哪里是一句伤了手就能形容的?
东曜起了‘曜’这样的名字,本性却和日光一词全然搭不上边。
所以当初他会这么做的原因已经显而易见了——因为寒明是他荒芜世界里,唯一的那颗太阳。这也是为什么最初的最初,西烬会以“太阳”这个称呼来讽刺寒明。
该说是兄弟间的劣根性吗?
血缘这种东西真是不讲道理。纵然隔着千山万水,他和兄长依旧看上了同一个人。
他以为他在狩猎太阳鸟,结果一抬头,却早已被星辰给晃了眼。
寒明是东曜荒芜世界里唯一爱着的人。
或许也是自己所憎恶的这个世界里,离心动最近的人。
念此,西烬嗤笑道:“本来就流着同样的血,受同样的伤也不足为奇。”
他曾一万次否认他和东曜的相似,到头来他们终究还是殊途同归。
在西烬走神的刹那,寒明顺势抽出了手腕,连带着将那份文件也一同带离了顶层。
而此刻坐在双人沙发的西烬仅是把玩着未曾放下的那枚私印,放任着他的离去。
等到寒明离开以后,西烬静静凝视着窗外愈演愈烈的初雪。随后他侧过头,将目光落到了那幅今夜重新上色的画作上。
看着画中那晃得他不得安眠的金色,良久他闭了闭眼。
最后这位西王在回卧室的前一秒,终是起身走至画作前,将那枚私印烙在了右下角那朵唯一未曾盛开的荆棘玫瑰上。
至此,这副画作才算真正完成。
但完成的也仅仅只是画作而已。
第70章 西域·星星火(二十)
回到100层以后, 寒明站在落地镜前,撩眼和镜中的自己对上了视线。
看着镜中那双几乎满目金色,离完全的黄金之瞳仅一线之隔的眼, 寒明沉默地皱了下眉。
或许是因为他的眸色随着时间的流逝, 一直在隐晦地变化着。今夜之前,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眼中的金色已经浓烈至此。
可偏偏西烬的画作里, 那片金焰从光影到色泽都百分百地复刻了他的瞳色。
连每日每夜都路过镜子的寒明本人都不一定能做到这一点。
所以这短暂而漫长的十七天,到底是谁在注视谁,谁在观察谁?
然而在西烬描摹他的同时, 就在今夜, 就在刚才, 他也同样找到了这位西王画像最关键的一抹色彩——那是毋庸置疑的金色。
明显的喜好、过分的偏爱, 最终绘成了西烬无可抗拒的弱点。
而这就是他的致胜之机。
至于西烬为何偏好金色……寒明静静注视着镜中的冷淡金眸,然后平静地错开了视线。
他从来就不是西烬,他复刻不了西烬的随心所欲。
所以他不可能在生死战前因为对手而心神动荡。
在澎湃的杀意下谈感情, 到头来只会引火自焚而已。
寒明移眼的刹那, 他的目光悄然落到了镜像中另一双更深沉更晦涩的金眸上。只见于他走神之际, 凌宙不知何时跨越空间回到了这座楼层之中,并出现在了他一步之遥的身后。
以往这位宇宙意志还会习惯性地模仿人类, 尽量以人类的方式徒步出入在西王宫里。比起隔空取水都会稍加掩饰的当初, 如今的凌宙几乎是肆无忌惮地用着空间传送。
虽然这件事是自己让他开的头,但为了宇宙平衡和为了私欲动用力量,两者背后的含义截然不同。如若是以前, 寒明会确定凌宙是前者。
可自从对方毫无底线地应下了他所有的请求,甚至一再主动为他破格以后,寒明就算再自欺欺人,也无法将这一切视作对天赋者的寻常优待。
西烬是从今夜开始嗜好金色。
而凌宙, 是从他出现的那一天,就在不遗余力地偏爱他眼中的那颗星辰。
“你不会成为西域的王。”
听到来自身后的开场白,寒明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这句他们都早已明白答案的陈述。
凌宙也的确不需要他回答,他只是听不出喜怒地继续道:“所以你会离开西域。”
这个没什么意义的推论显然也不是凌宙真正想说的,下一句才是他真正的重点:“你离开的那一天,会带我走吗?”
为了说出这一句,凌宙甚至学会了铺垫。
谁能想到,那个最不会说话的宇宙意志会有如此隐晦的时候?
寒明说不出这一刻心底是什么感觉,他只是凝视着镜中那双真正的黄金之瞳,再一次选择了转移话题:“今夜你回来得很晚。不仅是今夜,这半个月都是如此。”
既然可以半个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半年、十年、百年不见面,应该也不在话下。
分别这种东西从来都是阵痛。
只要度过第一夜,只要熬过了那段习惯期,凌宙便会发现,有他无他其实没什么不同。
寒明不清楚凌宙听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他只听见凌宙闻言后若有若无地笑了一声。尔后这个男人便又上前一步,在抬手摩挲着他颈侧悬落的星星耳坠的同时,听不出喜怒地对他陈述道:“因为我在找东西。”
“我的星星无论如何都没有心,所以我决定给他再找一颗。”
这是凌宙第二次当面说他没有心。
感受着颈间将落未落的热度,寒明忍住想要侧头的本能,试图去辨认凌宙这些话的用意。
昨天傍晚旅游星上的惊鸿一瞥里,他只模糊看见了凌宙位于一颗金色星辰上。
但那一眼却让他知晓,那分明是个毫无活物的荒星。
凌宙与其说在那里寻找心脏,还不如说在那里凭空铸造心脏来得更合适一些。
所以这位宇宙意志刚才只是在单纯地在讽刺他吗?
不太像。
此刻他身后的凌宙还在继续说着:“那颗心脏是金色的,我想你应该会喜欢。毕竟我的星星从一开始就光芒万丈,他天生就适合金色。”
“稍微再等一会儿吧,它就要完成了。完成的第一秒,我便会将它送予你。所以星星……再耐心一点,再等等我。”
其他的寒明不清楚,但他或许知道今夜凌宙为什么会在这个点回来了。
——他分明是听到了今夜西烬所说的那些话。
否则凌宙怎么会如此强调“我的”和“金色”这些词句。
也许先前凌宙说他不会留在西域当王,说他会离开这里,也不是在刻意铺垫什么,他只是控制不了地在说服他自己罢了。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这种人类都难以说自己完全理解的感情,终究搅得宇宙意志都进退失据起来。
“……你叫了我这么久的星星,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才是宇宙里最不可或缺的那颗星辰?”大战在即,本来寒明不想多说什么。只要凌宙不在战前搞事,他其实不必理会。
然而这位宇宙意志口中的心脏却让他隐有所感。
他耳边这枚宝石般的星星耳坠是凌宙的人类之心。
那么此刻这位宇宙意志所说的另一颗心脏又会是什么?
这一刻,寒明忽然想起黄昏时刻看见的凌宙孤身立于金色大地的那一幕。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凌宙整个人都和那颗星球重影了起来——他就像是那颗金色的星辰,看着寂静无波,实则一旦起风,却汹涌到如流星坠落。
而寒明不想看到凌宙坠落天际。
“星辰就该高悬在天际。连各域王者们都能想通的事,我想您不会不明白。”
只是当初东曜和南赫选择放手的星辰是他,而此时此刻,寒明所指的星星是凌宙。
人世缠满了千丝百缕的杂线,宇宙意志本就不该被扯入凡间。
然而对于寒明这破天荒地肺腑之言,凌宙却只是移开了落在他单侧耳坠上的手,转而在他的后颈轻轻施力,让寒明再次抬眼对上了他于镜中的金眸。
下一秒,寒明就听凌宙又一次笑了:“寒明,你到底在怕什么?”
之前寒明踏入西王宫的第一夜,就看出西烬是个缺爱的胆小鬼。
可在“爱”这个伤人伤己的字眼上,最先胆怯的却永远是他自己。
他承认他的这份胆怯,所以打一开始,他就扬长避短,从没有去触碰它的意思。
于是在寒明的沉默中,今夜又在无尽的寂静里散去。
随着最后一天的休整完毕,寒明于2月1日23:59分,自窗前自雪下引满弓弦。
当他射出金色箭矢的那一秒,一道满身猩红的燃火之箭骤然从顶层而来。前后两箭就这么分秒不差地同时而至,点燃了斗兽场里正中的第十八座、也是最后一座烽火台。
时隔十八天的困兽之斗,终是于今夜正式开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