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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世人昭昭,独我昏昏(六)

    “说实话, 今天对战的三位里,我最不想交手的就是你。”

    寒明是个很少会主动与人寒暄的人,但这一次卡着乐曲尾声开口的却的确是他。

    因为就如他所言, 东南西域三王中唯有南赫最让他棘手。

    明明以常理推断, 前二十年终年不见天日、后七年又少起战端的南王怎么想都不像是骁勇善战的类型。可寒明每次对上前者那双如冰似雾的蓝眼,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忌惮感。

    这个男人就像此时悄然落在窗前月光花花蕊处的戒指, 又像是戒指下被折成月光花模样、与其他鲜花一同绽放在荆棘枝条上的投票纸。两者看似平静无波,实则都波澜万丈。

    南赫似乎也没想到寒明说出口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闻言他垂手放下搭在下颌的小提琴,就这么神色难辨地注视着寒明:“如果你想, 我很愿意拱手相让。倒不如说, 那是我的荣幸。”

    原本南赫的声音是很难听出喜怒的, 可这一刻, 任谁来听都能听出他话里那份溢于言表的遗憾。

    他在遗憾月亮不愿意。

    人类想要供奉明月,可是月亮不愿意。

    世俗的月亮折射太阳,而他的月亮自始至终都只想要独自发光。

    或许屏幕外的众人不解其意, 但身处主殿里的寒明却不可能听不懂。即便在南域藏书阁里他已经知晓了南赫视他如月的真相, 可有时候他依然无法理解南赫的执念为什么会如此之深。

    说到底他只是在南赫重塑五感的时候偶然闯入了对方的世界, 一切充其量不过是“机缘巧合”四字罢了。

    偏偏就是这份执念配上那份真正意味着无限可能的“天潢贵胄”,造就了如今南赫的极致棘手。

    一个不知何时会发疯的疯子远比稳定发疯的家伙还要可怕, 尤其是他的疯狂对准的还是自己。念此, 寒明决定先开始他的Plan A。

    于是他继续开口道:“我还没有固执到拒绝投降的地步——只不过我接受投降的前提是,这份投降完全出于投降者的自由本意。”

    在帝星称帝的方式其实有无数种,寒明为什么偏偏选择了其中最麻烦且最公开的古老仪式?

    因为他要的是整个宇宙发自内心地承认他的胜利——只有这样, 他称帝后自己的天赋才能最大程度地发挥效果。所以投降可以,但他绝不接受对方是因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私情。

    “你觉得我在发疯?”南赫当然听出了寒明的未尽之言。那一刻,他仿佛在光影中似笑非笑。客观来说,无论从声音还是外表, 这位南王看起来都半点不像是常人想象中的疯子。

    “在这场对战开始之前,我们来玩个游戏吧。等到游戏结束,你我再来讨论投降与否的事情。”寒明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略微抬了下手。手腕翻转的瞬间,那朵在荆棘上浑然天成的纸制花朵已然无声落入了他的掌心。

    尔后他垂眼瞥了下花蕊正中的银戒。下一秒寒明就如同离开东王宫戴上东域的王权之戒一样,漫不经心地将其戴入了右手食指——但凡看过先前他与东王的那场对战便会明白,哪怕南赫不曾将戒指摆在明面上,在真正的战斗开始前,它也会同样出现在他的手中。

    所以此刻寒明戴的没有半点犹疑。

    再然后,他再度抬手,就这么轻飘飘地将那朵银色的月光花掷向了南赫的王座。

    与那朵花一同被带离的,还有七年前血月那夜,南赫注视他那一眼的、所有的惊心动魄。

    是的,在这看似短暂的一瞬间,寒明却接连使用了安萤的魅惑、白雪的移情、鱼水的欲望,就此将南王那晚产生的一切情感都加诸到了空中那朵月光花上。

    三域各位副手的精神系天赋不可谓不强,单是一个就足够任何王者喝一壶,何况三个一起运用?三重叠加之下,那一夜造就的错误怎么也该回归原位吧?

    念此,寒明下意识抬眼看向了窗沿的南赫。

    只一抬眸,他就对上了那双冰蓝的眼。

    ……?怎么可能?

    寒明刚才想和南赫玩的游戏此时已经很明显了——他想知道在他扔出那朵移满了情绪的月光花后,南赫的视线会不会随之而去。而现在显而易见,答案是否定的——自打他踏入主殿起,南赫的视线自始至终就没从他身上移开过。

    刚才如此,如今亦然。

    但是为什么?三枚王权戒指加持下的三重天赋,根本没有任何失效的可能。所以到底为什么?

    “你的游戏开始了吗?”

    听着南赫的询问,寒明沉默了一秒终是实话实说道:“……已经结束了。”

    回应他的则是南赫的低笑。

    南赫自然不可能没有察觉到自身刹那间的情绪异常。于是当寒明宣告游戏结束时,他已然将一切猜了个七七八八。也因此,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别这么可爱,月亮。”

    “我承认我稍微有点发疯……也可能不止是有点。但你竟然觉得这只是因为血月的那一眼吗?可是寒明,你有没有想过,我在南王宫偏殿待了二十年,为什么独独那一晚,我才忽然想要欣赏一场月色?”

    就算前任南王再怎么忌惮南赫的天赋,可身为南域王子,南赫无论如何也没有惨到与世隔绝的程度。五感残缺又不代表智商残缺,难道他真就二十年都想不到要治愈自己吗?

    他只是不想而已。

    黑白的世界、静默的世界、无知无觉无气无味的世界,是他自出生时就已经习惯的世界。自此以后二十年,他都没有任何一个非要打破屏障、踏足所谓正常世界的理由。

    直到他“听说”南王宫里来了个新侍酒。

    在南域,寒明远比他自己想象得有名。哪怕当时他才十四岁,哪怕当时他远没有如今这么声名鼎赫,可关于他的事情早就在南域上层一再传开。

    毕竟他是第一个诞生在北域的南域贵族,尤其是他的父亲还是一度被称为情种的寒枢。

    理论上来说,南赫应该有单方面仇视寒明的理由——要不是因为寒枢“但凭天意”的能力,他也不至于因为自身的天赋被前任南王忌惮至此。

    只是从没人教过南赫爱恨,所以一切的情绪最后只会转为困惑。

    他开始对寒明感到好奇。

    一夜又一夜,在寒明即将于月夜离开前,他终究还是想要看一眼那个出生在风雪中的孩子。

    作为同样被父亲视而不见的存在,他想亲眼看看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同。

    “我想要看一场最特别的月色。而这场月色最特别的前提是——有个特别的人出现在了那里。”

    毫无疑问,他的确是因赏月而五感重回。只是那夜他看的从来不是什么血月,而是那个浸染血色却依旧静静高悬于世的月亮。

    他看的从来都是寒明。

    那是南赫生平第一次使用天赋。

    而当他再次使用“天潢贵胄”,则是在他加冕为王的那一天。也是同天,他得到了月光花的花种。

    “你知道月光花的花语吗?”

    最后的最后,在寒明无尽的沉默中,南赫不禁再次笑道:“如果月光花有花语,它的花语必然是——只为你而来,只为你盛开。”

    第102章 世人昭昭,独我昏昏(七)

    在世人的概念里, 花语这东西大多是随着时间流逝约定俗成而来。

    可宇宙里谁人不知,月光花是南王宫独有的全新花种,而南赫从不将其与人分享?

    如此短暂的光阴, 孤芳自赏的境地, 想也知道不可能会有公认的花语问世。所以刚才那句话与其说是所谓的花语,不如说那句话是面前的人在借着花开口。

    “只为你而来, 只为你盛开”的哪里是月光花?

    ——这分明就是南赫本身。

    血月下的对视,重新凝铸的戒指,南王宫变幻的座椅, 还有一次又一次关于月亮的祈愿。直到今日, 寒明才恍然意识到这位南王的每一次天赋使用竟然都与他有关, 甚至只与他有关。

    也是这一刻, 他终于明白自己潜意识里对南赫的忌惮从何而来。

    他真的太像凌宙了。

    无论是对方自顾自地笃定为他而生,还是其世俗意义上包罗万象的天赋能力,又或者是他身上那种一旦认定便孤注一掷的非人感, 南赫和凌宙在某种意义上确实太像太像。

    莫名的, 寒明忽然想起南域跨年宴的那个夜晚。

    那一夜凌宙几乎震晕了夜宴上的所有人, 并且在这种情况下,对方还破天荒地催促他即刻离开。

    而当时凌宙这么做的原因是, 他提前察觉到了南赫的即将清醒——他不想自己和南赫进行那段离别对话。

    也许早在凌宙真正明了何为情感之前, 这位宇宙意志就已然明白了何为同类相斥。

    至于现在……寒明看着自他踏进南王宫就悄然顺着这座行宫蔓延、甚至忤逆常理地攀墙而上,在微风乍起之时于窗帘下若隐若现的黑金玫瑰,他在叹气的同时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如果说当时的凌宙还懵懵懂懂, 显然如今的他已经在明目张胆地宣告主权。

    一个连命都还不确定有没有的家伙,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嚣张些什么。

    不过。

    寒明看着在白金花瓣中异常显眼、张狂到就差伸到他怀里的星辰玫瑰,尔后无奈地闭了闭眼。再然后,他便笑着道:“说来也巧, 最近北王宫也出现了一种新玫瑰。”

    说着,寒明抬手摘下了已经蔓延自手边的玫瑰花枝——明明玫瑰生来就荆棘遍布,唯独这一枝上半点倒刺也无。

    “或许你可以猜一下这朵星辰玫瑰的花语?”

    对着南赫已经渐转暗色的幽蓝眼眸,寒明的声音却半点不曾停歇:“是偏爱。”

    “‘漫天繁星,我只偏爱你’的偏爱。”

    也是仅此一次、仅此一份、不可复制、不可移转的偏爱。

    连寒明自己都不敢相信,此时此刻他竟然能如此轻松地说出“爱”这个字眼。

    可他所等待的那颗流星早已罔顾生死地奔他而来,他又有什么不敢笃信的?

    念此,寒明静静注视着南赫的眼。

    就像他是凌宙最偏爱的星星一样,在这星辰遍布的宇宙里,凌宙何尝不是他所偏爱的那一颗?

    纵使他人与其内里再怎么相似,但他指间的花唯有这一枝而已。

    于这无言的静寂下,南赫的笑意不知何时褪去。

    良久,他才极轻极缓地开口道:“我知道你只是在陈述事实。”

    “但你也应该知道,这些话落下以后,我没办法再说出‘投降’这个词。”说到这里,南赫竟罕见地自嘲了一句:“毕竟南家几千年的疯血不是白流的。”

    南王南赫可以无条件地向他的月亮投降,可他没办法向别人的星星投降。

    他可以夜复一夜地忍耐明月高悬,却唯独不想他的月亮独照旁人。

    所以,“动手吧,月亮。”

    闻言寒明并不意外,他本就做好了在南王宫苦战的打算,此刻不过是Plan A转Plan B罢了。

    说苦战的确是苦战。

    因为开战的第一秒,本能般转起匕首准备突袭的寒明就立即察觉到了不对劲。倒不是匕首出了什么问题,而是他的动作出现了些许滞涩。更准确的说,是他的天赋出问题了——他所有的天赋能力骤然间全部失效。

    “‘天潢贵胄’……”只一瞬,寒明就锁定了原因。

    所以他才说最不想交手的就是南赫啊。这种许愿机一样的天赋真是怎么看怎么BUG。

    “是它。”南赫没有否认,这种显而易见的事也没什么否认的意义,更何况他从来不会对他的月亮说谎,“这次的祈愿效果是隔绝。”

    “隔绝?是只隔绝我的天赋,还是同时隔绝双方的天赋?嗯……我觉得我的天赋应该没那么容易被禁,所以大概率是你我都要受限。”天赋骤然被人隔离,寒明也没有再急着进攻,反而随意抛接了两下匕首,像是在重新适应着它的手感。

    这一次南赫没有正面回答,但他那稍纵即逝的笑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两人言语交锋时,外界观众当然也没闲着,他们也开始了弹幕的新一轮炮轰。

    [我以为刚才东曜就已经够夸张了,结果南赫你……]

    [南赫你还种什么月光花啊?你在南王宫种柠檬不好吗?绝对和你百分百适配。]

    [还提月光花呢?没注意到寒明摘完玫瑰后,整个主殿的窗帘忽然遮得严严实实了吗?这月光花都直接变成红色啦!!!]

    [等等,我突然发现一个盲点。如果白金色月光花的花语是“为你盛开”,红的是不是该叫“为你疯狂”?南赫你醒醒啊南赫!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个二十多年都没怎么出过南王宫、完完全全娇生惯养的大贵族啊!现在竟然许愿直接禁了敌我双方的天赋,你不会真觉得你肉搏起来能打得过在东域战场待了三年的寒明吧?得了,不愧是祖传数千年的疯血。论发疯谁还能疯得过你啊?!你以后最好别去献血,我真的怕怕。]

    南赫在发疯吗?或许。

    那他真的不擅长搏斗吗?寒明以前不确定,可现在却清楚,南赫的战斗水准绝不会低。

    因为他刚才已经从南赫的只言片语里意识到,这个男人每一次使用天赋当真全都与他有关。

    这也就意味着,除了与他相关之事,南赫从来就没用过他的“天潢贵胄”。

    也就是说,无论是当初前任南王身死、他在一众王子中即位,还是后来与贵族们博弈交锋、躲过后者的无数明枪暗箭,全都是南赫自己的实力所致。

    听说失去视觉的人听力会更加敏锐,失去听觉的人视野会更加宽广,那么南赫呢?

    ——他几乎五感尽失二十年。

    这样的人有可能不会战斗吗?他恐怕只会是太会战斗了。

    但是……

    寒明随手将刚才摘下的星辰玫瑰别在王服的衣襟,然后指尖挑起匕首的刀柄,任其旋转着重回掌间。

    无论南赫强也好不强也罢,但如果只是赌命相搏的话,那么他就绝不会输。

    毕竟他早就说了,无法天婚,那便天葬。

    仅是如此简单而已。

    第103章 世人昭昭,独我昏昏(八)

    明明此刻战局已经一触即发, 然而顺着匕首余光瞥见胸前玫瑰的寒明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在心底骂了一句凌宙。

    尤其是当对面的南赫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一下右手中指的军权之戒,然后整枚戒指都无声散作一道道透明丝线缠于后者指间的时候。

    如今他和南赫同处于禁用天赋状态, 也就是说, 这根本不是南赫用天赋将戒指变成了丝线——事实恰恰相反,打一开始整个戒指的原型就是这团透明到极致的长线, 只是因南赫的天赋被塑造成了戒指的模样。

    “天潢贵胄”啊……

    见状寒明下意识回想起了当时他初到南域时,南赫摘下军权之证俯身为他戴上的场景。

    当时他以为南赫用天赋将戒指变成项链已经足够荒唐,现在看来, 早在他到来之前, 南赫已经干过将天赋用在变换配饰的事情上了。

    至于为什么戒指的原型会是线?

    联系南赫曾经所愿, 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因为南赫想要用他手中之线, 将他的月亮拽入凡间。

    这一刻寒明没有时间去细究当初南赫送他这枚戒指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也不想去纠结那枚戒指到底是在他来之前就已是如此,还是在他前往南域时才被调换成由线所制。

    南赫想系住月亮也好, 拽下月亮也罢, 现在的重点是——他真正的武器显然就是眼前这一道道丝线。

    所以寒明才会在心底一再地痛骂凌宙。

    去年南域的跨年宴上, 南赫难得亲自动手解决起了南域的部分贵族,那恐怕是南赫唯一一次在他面前展现自身武力。结果就在南赫刚用随手捏碎的酒杯碎片除去明面上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家伙、都还没开始动真格时, 就因为凌宙失控下的震慑而处在了半晕眩状态。

    以至于今日之前, 寒明对南赫的攻击方式乃至惯用武器都不甚了解。

    这么一想,难道凌宙不该挨骂吗?

    好在他也不是真的两眼一抹黑,更没有对此完全没准备, 否则今天的胜负还真不好说。

    念此,当匕首即将自指尖至掌心进行又一轮旋转时,寒明忽然抬手握住了刀柄,尔后便是俯身、侵掠、突袭、回退,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流畅到仿佛那位暗杀榜头名的技巧仍留在他身上一般。

    被刺中的南赫没在意后颈被刀锋留下的血痕,只是静静看着指间纤薄的血线。

    虽然他手中之线与王权戒指所用材质一样,皆似金非金似银非银,但经过特殊工艺处理,它早已是无色的半透明状。

    如今它之所以转作血色,只因它染了血而已。

    ——染了月亮的血。

    另一边的寒明则是颇有些头疼地扫了眼自己的手腕。

    刚才他刺向南赫脊椎的那一击即便没做到天赋加成下的100%,也能勉强达到个80%,但就在他即将刺下的那一秒,那看似无害的细线却若有若无地箍住了连带他右手在内的半个小臂。

    他不过是试探性地用了一下力,腕间已是鲜血淋漓。若非收手即时,就这线那斩钢裂铁的锋锐程度,恐怕他的整只手都会留在那里。

    刚才的一击未成似乎并没有影响到寒明什么。

    在确认了细线的锋锐度以后,他非但没有畏首畏尾,反而起来突袭的频率愈发频繁起来。半响之后,南赫十指间的每一道丝线都悄然浸满血红。

    “艹,南赫这个王八蛋,一天到晚月亮月亮的叫,结果下起手来比谁都狠!他这是想要血月想疯了,所以干脆亲手让月亮染血是吧?!”

    因为南赫的孤僻脾性,也因为他几近偏执的占有欲,早在今日太阳升起之前,南王宫的众人已经被南赫集体清出了宫殿。于是此刻南域前来帝星的所有人只能待在他们来时的飞船上,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看着这一场称帝直播。

    而刚才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寒明的亲哥寒权。

    寒权是厌恶寒明没错,但说到底那是他们寒家内部的事,他再怎么样也没想过要寒明死。

    当初他在南王宫会议上朝寒明发难,回去已经被父亲训斥了一番,那时寒权还一肚子气。直到后来的血洗夜宴发生后,他回忆着那些天发生的事一点点复盘,他才恍然意识到当初的局势到底有多凶险。要不是他姓寒,或许现在他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如今寒明即将称帝,哪怕寒权与其关系再差,在世人看来他们也注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种情况下,他就算再蠢也不至于再弄错立场。

    “哥,你少骂几句……我还开着直播呢。”这一次开口的是寒明的堂哥、寒权的堂弟寒衡。

    比起寒权的间接性不聪明,寒衡一开口就展现出自己是真的不太聪明。

    不过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另一种聪明也说不定。

    随后他们就在寒家所在的单独舱室里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起来,完全不把网友当外人。

    这一刻作为大家长的寒枢却没去理会自家的两个蠢蛋,他甚至都不曾开口叫寒衡关闭直播。

    事实上早在寒明于东曜身前说出那句“我就是天意”时,寒衡就一直在沉默。

    谁也不知道这段时间里他在想些什么。

    等到这对不聪明兄弟嘴上说着要注意要克制,实际上明里暗里已经把南赫从头到脚骂了一遍后,寒衡才哑着嗓子开口道:“骂完了吗?骂完了就仔细看清楚,不是南赫手狠,很多次其实是寒明故意撞上去的。”

    作为寒家难得智商在线的人,哪怕寒衡也在心底骂过南赫,但稍微了解些战斗的人就清楚,这段时间一直在主动进攻的从来都是寒明。

    他是故意在以伤换伤。

    刺客般的近战本就被无处不在的丝线所克,更何况那些线还在暗处看不分明。若不先将线以血染红而是顾惜己身,很可能某个不经意的间隙便会被一线穿心。

    “想看清楚线也不必非要用血吧?周围那么多花瓣,随便挤点汁液不行吗?而且我不信南赫这隔绝天赋的能力能一直持续下去,拖一拖时间等到南赫天赋失效再打,岂不是胜率更高?真到那时候,我还能……”

    说到最后,在父亲寒衡平静的注视下,寒权的声音不免越来越低。

    寒权虽然没什么政治智商,但他的战斗智商却不低。毕竟如果真没有一技之长,即便身份再高,他也没办法在南域的会议厅里混到一席之地。

    何况他还有个名为“逆转戏法”的A级天赋——他可以在短期内将双方某个指定方面的强弱调换。而他刚才没说完的话就是:等到南赫隔绝天赋的能力失效,假如那时候寒明处于劣势,他可以偷偷动用天赋帮他逆转局势。

    即便他和南赫不在一个等级上,可哪怕只是影响对方一秒,就寒明那种自出生起就无所不能的架势,他相信这个弟弟一定能把握住时机逆风翻盘。

    “别去添乱。”对此,寒枢本来没有多说的意思,但看见寒权不服输的表情,他还是在心底叹了口气道:“你觉得你弟弟没你聪明吗?”

    就算寒权再自信,对于这个问题他也没办法给出肯定的回答。

    说句大实话,要是把他从小扔到北域,别说活到北域称王,他能活成乞丐都算他命大。

    既然已经开了个口子,寒枢也没有说一半留一半的想法。今天他们这个舱室里不该说的话早已说的够多了,也不差他接下来这几句。

    反正寒明赢了,皆大欢喜;寒明输了,他说与不说都是一个结局。

    念此,寒枢继续道:“如果你真的仔细看了今天所有的直播内容,你会发现,现在这个局面很可能就是寒明想要的。”

    不见面归不见面,这些年里寒枢却没少听到关于寒明的消息,寒明是个什么性格他多少也心里有数。所以先前当寒明公然对着世界说出他的天赋叫“亿万人之上”时,寒枢就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决战正在进行中,以寒明的性子,有可能将底牌赤裸裸地展现在众人面前吗?

    只是当时所有人都被那嚣张的称帝宣言引去了心神,无人细想这背后的用意。就连寒枢也是刚刚才回过神来。

    “我猜他是故意让全宇宙都知道,他的天赋无人能敌。这样一来,只要南赫看了他和东曜的对战直播,那么一旦南赫想和他打,首先要做的就是先解决他那个超格的天赋。”

    寒明总说南赫近乎心想事成的天赋是宇宙里的BUG,可在旁人看来,他自己的又何尝不是?没有人想和一个汇聚宇宙所有天赋的人对打,哪怕那个人是疯子也一样。

    而南赫看了寒明直播吗?

    无论熟悉他的还是不熟悉他的,对此都早已心知肚明——毕竟南王怎么可能不去注视他的月亮?

    最后这一切的一切造就的结果是,南赫禁了双方的天赋,两人开始了最原始的搏斗。

    “你是说,寒明一开始就想和南赫这么打?他真就那么确信他能不靠天赋打赢南王?”

    哪有什么确信与否。

    寒枢沉默地看着屏幕里的寒明。

    就像世人所称赞的那样,寒明的长相似乎凝集着宇宙里所有的光辉璀璨,所以看起来既不像他也不像他的母亲。如果说原先的黑发黑眼还和寒家有些共通之处,可当其眸色全然转金以后,他们之间的最后一份相似也消散得一干二净。

    寒枢知道,这些年里寒明或许不是他所宠爱的孩子,但他一定是宇宙最偏爱的宠儿。

    所以此时此刻明知没有足够的胜率,他的孩子也在为他自己、为他出生的北域、为他身后的整个宇宙以命相搏。

    良久良久,寒枢才再次开口道:“……最原始的斗争里,比的既是谁更强,更是谁更狠。”

    武力上寒明大抵不比南赫强,但他却敢一次次冒着差之毫厘就被血线割喉的风险去以伤换伤——他在赌在自己血液流尽之前,南赫会先一步因为体力流失而天赋失效。

    所以他才说寒权错了。

    因为狠的从来不是南赫,真正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从来都是寒明本身。

    第104章 世人昭昭,独我昏昏(九)

    “他这个性格到底像谁啊?”

    当寒权发出疑问时, 闻言的寒枢也很想问寒权这个问题。

    也不知道这个大儿子的性格到底像谁,才能一边看不惯寒明的同时,一边又理所当然地觉得对方和自己是一家人。

    之后寒枢没再试着开发自家大儿子的智商, 而是重新将视线放在了南赫与寒明的对战画面上。

    南王行宫的主殿本就月光花遍布, 在主殿两人数小时的战斗下,战斗余波搅起的猩红花瓣几近铺满地面。然而此刻比暗色下花瓣更红的, 却是寒明不断凝结又滴落的血。

    一个人的躯体里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当初班迪斯在擂台上就是一副要将血液悉数流尽的架势,如今寒明也一样,甚至比前者还要更疯更狠。直到这时候, 寒枢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当初将那个婴儿留在狂者云集的北域意味着什么。

    也许从那一刻起, 寒明流的就不再是寒家的血, 而是北域的血。

    他们早就没有资格提什么一家人。

    随后寒枢对着南赫使用了天赋。

    虽然知道他们在外面影响不了战局, 但就像寒权异想天开地想要以天赋逆转战局一样,寒枢同样想做点什么——哪怕只是知道这场原始的厮杀究竟会持续多久也好。

    其实早在屏幕里的两者开打时,他就已经试着用过自己的“但凭天意”, 当时寒枢便发现南赫的隔绝并不包括探测类天赋。只是他能力有限, 哪怕南赫因为禁用寒明天赋而消耗甚多, 他也只能看到前者天赋的一部分情况。

    但现在南王宫里局面僵持,寒明流血流成这样, 南赫的状态也不逞多让。

    这恐怕是他唯一一次能看清南赫有无底牌的时候了。

    如果寒明当真战败, 他总不能将寒明活命的希望寄托在南赫的手下留情上。

    “舅舅,解说到一半,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直播间的观众们都等着呢。你觉得寒明的胜率有多少?要是他输了, 我们是不是该提前想想怎么带着他一起卷铺盖跑路啊?”

    寒家不会看眼色的显然不止寒权。这不,寒权刚停下,他的堂弟半点不耽误地接上了话茬。

    可这一次寒枢却久久沉默了起来——他不是没看见南赫的天赋,恰恰相反, 他是看见的太多了,多到他满心惊骇差点回不过神的程度。

    回想着自己刚才窥探到的天赋信息里的某些内容,半响寒枢才声音干涩地开口道:“……就这么安静看下去吧,南赫祈愿来的隔绝就快失效了,他不会输的。”

    此时他话里的这个“他”当然只会是寒明。

    主殿里的寒明听不见飞船里的对话,更不会知晓寒枢究竟看到了什么才如此笃定他的胜利。说实话他自己都没那个自信。但只要他还活着,他就不会输。倘若真的战死,那就更无所谓输赢这种东西了。

    同一时间,身处殿内的南赫却在天赋被窥探时若有所觉,然而他从来不在乎这种事。

    比起自己的天赋,他现在更在意寒明公然宣布的“亿万人之上”。连寒枢都已经看透的事,即便一开始没意识到,打到现在南赫也不可能没反应过来。

    “你是故意的啊……”寂静的只剩下鲜血滴落之声的宫殿中,南赫低哑的喟叹声显得异常分明。

    在一次次的牵扯中,自他指间不断延展的丝线终是遍布主殿,尔后漫长的时间里悄无声息地结成罗网。而此刻被困在血色罗网之间似是进退两难的,正是早已被血浸透的寒明。

    “没办法,我说了很多次,我最不想交手的就是你。要是你的天赋不陷入冷却期,我没把握一定能在今天之内赢下胜利。”都打到了这种弹尽粮绝的地步,什么阴谋阳谋都没了用处,所以寒明回答得十分坦然。

    南赫的天赋他曾经亲自体验过,心想事成意味着无限可能。

    且不说和这样的天赋者对战要打多久,但凡他不想辛辛苦苦打到最后被南赫一个祈愿翻盘,他就得想尽各种办法让后者的天赋提前陷入冷却期。于是寒明给出的办法就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他为什么早早就拿下东曜的戒指,又为什么一进门就戴上南域的王者之戒?

    因为他打一开始就做好了在这里殊死一搏的打算,为此他不会放过任何一点加成。

    只要他命硬到撑过南赫祈愿而来的隔绝时间,在数枚饰品对天赋的加持下,只一秒便足够他拿下胜利。

    事实上此时此刻,寒明已经能隐约感觉到自己的天赋正在逐渐恢复。

    如今他和南赫挣的,不过是时间而已。

    南赫闻言只是用那双与发色如出一辙的银眼看着寒明——若是仔细看去,此时他银色瞳孔的边缘已经在微微泛蓝,那是他的天赋即将失效的预兆:“所以你在看见月光花上的戒指后,就确认我看了你的直播,然后笃定我会这么做。”

    说到这里,他并未对这个认知过多评价什么,而是近乎叹息地开口道:“月亮……从一开始,你就不觉得我会投降。或者说,从一开始,你就在拒绝我的投降。”

    寒明没有否认,也没有借着这场对话慢慢消磨时间的意思。

    他开始行走。

    于越走越密的罗网里,他任由着丝线割破王服,划破皮肤,划进骨骼。

    就在寒明的半副躯体已经嵌在丝线中时,站在网外与其一步之遥的南赫再一次开口了:“再走一步,你的左手就会被线割断。”

    对此,寒明感觉着自脸侧绵延落下的血,然后在血液甜涩的气息中笑了起来:“我的惯用手是右手。”

    所以在左手断裂的一刹那,我的匕首会同步划过你的咽喉。

    话音落下的瞬间,寒明没有丝毫犹豫地迈出了他的最后一步。

    尔后又是血液滴落,但是……

    寒明看了眼自己虽被割伤却还健在的左手,又看向了于王座前被匕首抵住咽喉、颈间正一滴滴向下流血的南赫。

    对上后者回归本色的蓝眼,寒明笑意愈发明朗:“真难得,看来今天的幸运女神站在我这一边?”

    恰逢在他动手的最后一秒,南赫的隔绝就此失效。再度拥有天赋的他当然不可能挡不住那割骨之线。

    “嗯。是你赢了,月亮。”过了一会儿,回应他的是南赫若有若无的笑,还有那许是因为失血过多而不怎么聚焦的眼,“无论宇宙里有多少星辰,显然你都是最被偏爱的那一颗。”

    “在这个世上,除了疯子,谁又会忍心让月亮染血?”

    寒明从对方的最后一句话里隐约听出了些什么。

    就在他撩起金眸试图捕捉着南赫此刻的神情时,这位南王却再度拿起了先前被他掷到王座上那朵纸质月光花。

    随后南赫似是稍纵即逝地看了他胸前的星辰玫瑰一眼,再然后他便挂起惯常的笑,第二次将它递予了他——只是这一次,他将折纸拆成了它原本的模样。

    “这场败局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所以走吧,月亮。带上你的祭品,继续去赢下独属于你的胜利。”

    南赫口中的祭品应该是指这张写着他姓名的选票?

    寒明垂眼看向了手中的纸张。那浮于折痕上的字迹既劲健又流溢着一种飘逸的艺术感,一如总是徘徊于理智与疯狂的南赫本身。

    从那早已干涸的墨迹来看,这是一张在这场战斗开始前、甚至在选票分发至诸王手上的一瞬间,就已经被写好“寒明”之名的纸。

    所以南赫打一开始就没觉得他自己会赢。

    可是为什么?刚才那段漫长的对战没有丝毫水份。寒明不觉得后者百般筹谋织成罗网,只是为了在最后和他开一个血色玩笑。

    至少南赫在对战里展露的留下他的渴望绝不作假。

    到底是什么让南赫觉得他一定会输?

    这个问题的答案,直到寒明走出南王宫看见寒枢发来的信息才有所了悟。

    只见寒枢在信息里写的是:“我看你对南赫最后的话似乎有所疑惑。如果你想知道内情,那就继续看下去;如果不想知道,就看到这里吧,别让这些话影响到你接下来的状态。”

    “那我继续说下去了。南赫的天赋叫‘天潢贵胄’,具体效果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但他天赋的生效有一个奇异的机制,你可能没在意过——这份天赋基本只能作用于地位比他低的人。对于地位超过他的家伙,他天赋起效的概率则会逐级降低。”

    寒明看过书里对“天潢贵胄”的文字介绍,他也切切实实使用过“天潢贵胄”。

    所以寒枢提到的作用机制他其实是知道的。

    只是南赫作为南王,宇宙里除了宇宙意志再无一个身份地位超过他的人。就连身为宇宙意志化身的凌宙,也不能完全说在这方面胜过他,因为严格意义上讲,他们两个根本就不在一个评价体系里。

    所以这种对旁人的莫大限制,对南赫而言却等同于无。不说别的,单看南赫的天赋名“天潢贵胄”,就该知道这个天赋等同于为他量身定做。也因此,寒明一直没太在意这个所谓的限制条件。

    事实上就连寒明自己使用这个天赋时,也完全没把这条限制当回事。

    因为他一开始就是“一人之下”,到后来更是顶着“亿万人之上”的名头。曾经作为三域的唯一副手,如今作为北域之王并且直直朝着帝位走去,他根本没遇到过要对地位比他高的人使用该天赋的情况。

    不当回事归不当回事,寒明却没有让它成为自己思考的盲点。

    之前在思索如何胜过南赫的时候,他再次反复斟酌过这位南王的天赋,甚至还尝试过拿这玩意儿做点文章——比如说他昨天的射箭宣战,比如说他早上的称帝宣言。

    可毕竟他只是冲击帝位,又不是立即成了四域大帝,想借着这个让南赫的天赋失效那纯属痴人说梦。从今天南赫封了他近4小时的天赋来看,以上这些行为的效果即便不是完全没有,顶多也就是聊胜于无。

    就在寒明以为寒枢要说的只是这个时,他的视线却骤然凝滞在了对方的下一句话上:“这里所指的身份地位,不仅是客观上的,也是主观上的。”

    主观?

    主观上又如何呢?

    寒明下意识思索起南赫其人来。

    南王的王位血脉相传了几千年,出生在如此王族的南赫难道会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吗?

    正常来说是不会的,可这一刻寒明却迟迟给不出肯定的答案。

    只因那一句句犹言在耳的“月亮”。

    寒枢的信息写到这里还未结束:“我不怀疑他将你看作月亮,而凡人与月亮间如隔天堑,所以按理说他的天赋对你起效的概率应该极低,偏偏每一次他的天赋都对你起效了——因为他的天赋只对你使用。”

    东曜可以掠夺风、掠夺水、掠夺空气,西烬可以复制他火焰掠过的一切天赋,而他自己更是可以使用自身领土上所有子民的任意天赋。

    可“天潢贵胄”甚至超越上面三者,它并不局限于已有之物,也不局限于已有天赋。寒明曾说了无数次,南赫的天赋生来便拥有着宇宙里的无限可能。

    一旦他舍去这份无限可能,将无限的天赋永永远远地局限于一人身上,按着宇宙里能量守恒的原则,他的成功率自然会无限递增。

    “其实刚才我看到了南赫今天许下的愿望。他祈愿的内容的确是隔绝你与外界的联系,但他之所以也同时被禁用天赋,天赋冷却期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而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这是他亲自许下的代价。”

    “哪怕一秒也好,他想要将月亮系在凡间。为此,他愿意献祭与生俱来的一切。”

    什么是与生俱来的一切?

    是地位,是血脉,是天赋,是感官,乃至是性命本身。一旦这些都统统失去,南赫死前那一秒或许连前二十年所熟悉的黑白世界都无法看见。

    这是只有疯子才能说出的祈愿。

    不,与其说这是祈愿,不如说他是在倾其所有的血祭。

    而祭品就是南赫本人。

    原来南赫最后提到的祭品是这个意思。

    可献祭至此,为什么南赫只将他的天赋禁用了四个小时?

    这时候寒明已经无需寒枢多言,一句“月亮”已然代表了答案。

    月亮和人类之间究竟有多天堑,以至于后者甘愿血祭都还不够?

    这一场战斗寒明是在以命搏命,而南赫又何尝不是?倘若最后自己没有选择走出那张网,倘若最后南赫真的实现了这个祈愿,那么献祭所有实现愿望的南赫又能再活多久?一分?一秒?还是更少?

    值得吗?

    值得。此刻孤身站在南王宫主殿的南赫平静地抹去了咽喉上的血渍。

    祈愿失败,以身为祭的他倒是没有失去性命,反而仅是失去五感一段时间。过往无数年里,他早已习惯这样的寂静时分,如今不过是又多了一个失明而已。

    可惜的是他看不见月亮当时的口型,也听不到他的月亮说了什么,只能半揣测半本能地回应几分。

    而看不见也有看不见的好处,至少他不必再看这满地的花瓣,以及那比花更红更刺眼的血。

    就在南赫准备顺着记忆俯身捡起先前折月光花时、在纸质花瓣下所绑的花枝的那一秒,三月的春风忽然拂起半破碎的窗帘,极淡的微光就这么顺着缝隙落入了南赫的眼底。

    南赫反射性地眨了下眼。

    只见他纯黑的世界里先是浮起明明暗暗的光点,然后是白金的花瓣、翠绿的枝条,最后是此刻正照着月光花的,不远不近的太阳。

    “饶了我吧……”这一刻南赫难得没去理会什么贵族仪态,他干脆顺着捡起枝条的姿势转了个身,直接躺在主殿银底胧月的地面上半抱怨地开口道:“我本来很讨厌太阳的……”

    对于曾经只有黑白世界的南赫而言,这个世上没有任何值得喜欢的东西,即便是普照众生的太阳也一样。甚至正因为它普照众生,他反而更讨厌它了也说不定。

    连他眷恋月亮,也不过是因为那夜月亮下的那个人而已。而现在……

    整个宇宙里能用“天潢贵胄”的只有两个人。如今他的天赋处在冷却期,那么刚才用它的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七年前的场景竟然在这个瞬间重新复刻,这让月亮的信徒要怎么再厌恶太阳?

    “这是对月亮说谎的惩罚吗?”南赫看着手中被他以月光石一寸寸打磨而成的翠色枝条,过了半响,不禁低笑着再次叹了口气。

    他这辈子只对月亮说了唯一一个谎。

    他说:“在这个世上,除了疯子,谁又会忍心让月亮染血?”

    可事实上连他这样疯透了的疯子也不忍让他的月亮染血至此。

    所以最后他到底还是先一步撤去了天赋。

    其实真算起来也没差多久,不过数十秒的差距而已。哪怕他不曾放弃祈愿,赢得仍旧是寒明,唯一的区别就是他的月亮残缺与否。

    那是他这个疯子违逆本能的最后表白。

    刚才寒明以为他是在看了直播后才选择提前赠予戒指,然而打一开始南赫就知道自己会输——他想来想去,根本想不到人类要怎么赢下月亮。

    于是无论是在花里留下戒指,还是在纸上写下姓名,都是在那所谓的直播之前。

    那时他已然准备好将一切在今日献祭。结果月亮不曾收下祭品,却还是赐予了神迹。这要他怎么舍得就此甘心?

    谁能告诉他,赏月的凡人究竟要怎么将月亮留在地上?

    尤其是现在还多了一个太阳。

    第105章 世人昭昭,独我昏昏(十)

    外面不知何时又在下雨了。

    明明阳光正好, 但这雨水就是忽然间连绵不绝。远远看去,竟有点像是某种粘连天地的特殊丝线。

    那是南赫一直想要的线。

    然而躺在地上静静看了一会儿后,南赫抬手抹去混着血迹和雨珠的水渍, 就这么将指间早已寸寸崩裂的血色细丝重新缠成花苞状, 并将其系在了被捡起的月光石花枝上。

    他曾经的确想要接天连地的命运之线。

    可是真遗憾,他的月亮从来都不信命运。就连月亮手上的那柄匕首, 似乎也是专门为了斩线而生。

    如果说白金月光花的花语是“只为你而来,只为你盛开”,那么红色的呢?

    想到这里, 南赫握着花枝笑了笑。

    ——是“纵使腐烂至尘埃, 也于狂热中为你等待”。

    今日花期已过, 可有生之年, 他会默默等待再次花开的那天。

    同一时间,寒明也在隔窗看雨。

    不是浮于表面的欣赏,而是切切实实的、完全探究性的目光。

    只因这一场又一场的雨来得太过古怪。

    寒明向来是有备无患的性格, 在这种称帝的关键时日, 帝星当天的气候自然也在他的考虑范围内——而在北域气象局的预测里, 今天本该是没有雨的。

    整个宇宙的人口数以万亿计,每个人所拥有的天赋千奇百怪, 而这一天又几乎将所有人都聚焦于这颗星球, 所以谁也不知道它究竟是某人的一时兴起,还是巧合般的天气使然。

    事实上早在夜里,寒明就已经鉴定过一次这场雨水。当时的鉴定结果不仅显示雨水无害, 反而还因其丰沛的能量而对整颗星球颇有益处。

    联想到他开启祭礼后凌宙的躯体正在不断重塑的情况,寒明姑且猜测这是后者能量外溢影响天象所致,自此便将其暂时搁置在一旁。

    原本在他结束和东曜的对战时,那场辗转至今的夜雨已经有了停歇的架势。至少在他两次走出东域南域行宫时,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淋到任何一滴雨水。结果每次他刚踏进悬浮车,先前渐歇的雨却又开始连绵不绝。

    一次勉强可以说是巧合,两次三次呢?

    就这如此奇葩的降雨频率,他甚至不用去查都知道它是谁手笔。并且以现在的情况看,这压根不是凌宙无意识所致——显然和刚才的星辰玫瑰一样,那个混蛋根本就是故意的。

    现在的问题是,这场雨到底是为什么而降?

    “今天帝星上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皱眉打量了片刻,没看出太多名堂的寒明干脆侧头问向了一旁的小公主。

    连续两场高强度对战以后,他剩余的能量有限,刚才治疗南赫后遗症时又用了一部分,他实在没那么多的余量去和凌宙玩猜猜乐小游戏。

    总归这玩意儿不会害他就是了。

    况且此刻他也稍微猜出了点东西,现在不过是再确认一下。

    被突击提问的鹦鹉顿时停下了以翅膀点击屏幕的动作——寒明的对战它出不了什么力,可帮寒明在网上对线这件事它那是半点都没余遗力。

    略微歪头想了想后,在各个帖子里连环冲浪的小公主忽然间灵机一动:“刚才我好像听人说帝星雨水的颜色不太对,等下,我找找看哦。”

    “他的原话是这样的——”公主说着又开始用翅膀点起了屏幕,“他说:帝星不愧是帝星,连下的雨都是五彩斑斓的黑。”

    下面则是一堆嘲弄帖主眼花没睡醒的言论。

    帝星终年不对外开放,近来又是四王齐聚之日,这颗星球上除了各域内部人员外再无他人。所以观众们看雨,基本只能通过直播间里一闪而过的镜头,骤然眼花也是常有的事。连最初发帖的那个帖主后来都觉得是他自己看错了。

    然而五彩斑斓的黑……

    这熟悉的形容词倒是让寒明愈发联想到了什么,随后他便抬手降下了车窗。

    之前车窗上有一层特制的防窥膜,导致他看雨水有点看不分明。可此时此刻,亲眼看着雨水在半遮半掩的阳光下那不甚明显的墨蓝色,只一瞬就捕捉到其中些许金光的寒明忽然笑了。

    气笑的。

    再然后他找到了北域情报分析组的消息界面,直接点开了周围环境那一栏。结果一点开,映入他眼底的就是若干张关于帝星所有江海湖泊的俯拍图。

    只见在这些高清图片中,这颗星球上的所有水流都染上了一层半透明的墨色,而那偏蓝调的墨色中央隐约浮动着的,则是一片片星星点点的细碎金光。

    除了俯拍图,消息列表里还被上传了各个水域的横截图。

    最底层的淡金色、中间的耀金色、偏上的暗金色,到最上层的浮于夜空的星辰金。

    这眼熟的配色让寒明再也忍不住闭了闭眼。

    “这图片看起来好熟悉啊……”凑过来瞥了一眼的鹦鹉见状眨着豆豆眼,试图回忆起自己究竟是在哪儿看到的类似之物。

    过了数分钟,它才终于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啦!是那杯鸡尾酒!那天连从不喝酒的明明都将一整杯酒给喝了下去,我还一直很好奇它的味道呢。”

    说着说着,鹦鹉惯来清脆的嗓音却逐渐低了下去,只见它看了看图片,又看了看寒明,来回看了良久才不确定地继续说道:“这图片上应该是大海吧?长成这样的……大海?难道海洋也会中毒吗?”

    中毒的不是大海,是凌宙那家伙的脑子!!!

    刚才听见五彩斑斓的黑寒明就有种奇妙的预感,看到这些图片后,他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下了,并且下到不能再下——这果然是凌宙搞出来的疯事。

    最初的夜雨可以说是他神智没有回归,能量偶然外溢所致。但后来那越下越层次分明、甚至怕他发现还会主动避开他的那些雨呢?

    念此,寒明瞥了眼屏幕上最新发来、水面处的细碎星光已然在一众水域凝成冠冕的图片,尔后似笑非笑地对公主开口道:“你不是好奇那杯酒什么味道么?等会儿尝口雨水应该就清楚了。”

    是他错怪凌宙了。

    只是长一些星辰玫瑰而已,算什么半场开香槟呢?凌宙早就开始半场下香槟了!

    他知道凌宙不是人,但也不能不当人到这个地步吧?!

    随后寒明仔细浏览起了图片下方附带的一系列检测表。

    上面显示雨水里的能量含量正在逐秒递增,尤其是在他分别赢下东曜和南赫之后,那两个时间段雨里的能量值更是呈几何倍数般飙升。

    他们之所以没有以通讯的形式向他报告,就如寒明所想那样,一是怕打扰到他正在进行的三连战,二是他们无论检测多少遍都只测出了雨水的良性作用。

    兼之进行情报审核和拍板的白雪曾经看过那杯特调鸡尾酒的模样,于是这些内容最终只是以信息的形式放置在他的消息列表里,进而等待他有空时的翻看。

    说真的,无怪白雪选择了将这些东西静置,因为此刻寒明简直是越看越气。

    凌宙到底是想活还是想死?就算在他称帝的过程中,他获得的能量再充足,可这玩意儿是这么挥霍的吗?!

    宇宙意志惯来奉行的最优算法跑哪里去了?总不会和这家伙的脑子一起被优化掉了吧?

    怪不得那些玫瑰能够一秒长出。这样的能量雨岂止是让万物复苏?恐怕轻伤者淋到些许直接不药而愈,就连重伤者淋得久些都能恢复个大半。

    等等……轻伤者痊愈,重伤者恢复大半么?

    思绪转到这里的瞬间,寒明原本愈演愈烈的火气却像是真正淋到雨一般,就这么被无声无息地浇灭了大半。

    “……真是个蠢货。明明连做人都没有学会……”却已经先一步学会了怎么爱人。

    一再避着他下雨的确是在怕他生气。不过那不是怕他怪他浪费能量,而是怕他气他自作主张。

    凌宙不确定自己在这条称帝之路上是否想要他的帮助,于是只能像这样漫无边际地下着雨,将一切的选择权静静放到他手里。

    当初寒明极端厌恶凌宙想要他称王的做派。无论是他离开东域时对凌宙占有欲的嘲弄,还是后来他孤注一掷地挥刀斩断前缘,其实都有这件事的影子在里面。

    他以为身为非人类的凌宙永远听不懂。

    可实际上,或许早在放任他斩缘时,凌宙就已然听懂——自那以后,他也一直在努力地克制着这一点。

    或许正是因此,以星辰为名的他才如此无法拒绝这个宇宙。

    于是最后,寒明只能无奈地嘲了一句:“先是花,又是酒,凌宙那家伙总不会真将今天当成天婚在搞吧?”

    一旁的公主闻言不禁悄悄看了他一眼。

    就公主那副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样子,寒明当然不可能看不见:“你想说什么?”

    随后他就听公主讨好地笑道:“明明你真聪明,都不用看星网,网上正在说的那些你就已经全都知道了!”

    雨水的轻微变色勉强还可以用晃眼来解释,可整颗星球上的所有水面全都凝成冠冕,即便这颗星球上没什么人存在,也不可能完全不被发现。

    毕竟现在连地面上的小小水洼都顶着一个皇冠,这是得多瞎才会看不见?

    等到无所不能的网友们顺着线索一点一点地追溯过去,一切也就没了秘密。

    这其中他那位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他的堂哥寒衡还掺和了最重要的一笔。

    此刻只听公主调出的直播录屏里,寒衡正惊讶地大叫道:“什么?你们说我们南域飞船的窗户没擦干净?看不起谁呢?!就南赫那个洁癖程度,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他连他自己都嫌脏——就这域情,我们南王宫清洁人员的工资都是十倍起,怎么可能连窗户这么明显的地方都擦不干净?说这话前,你先问问他们的工资同意不!”

    “嗯?你们怎么还在说窗户上有灰啊?跟你们说实话吧,我们飞船的窗户是特制的,绝对半点不留尘。今天我话就放在这里,哪怕是天上下黑雨了,也不可能是我们这里的窗户脏!不信我拿个布擦给你们看,能有一点灰都算我输。”

    寒衡明显是个行动派。他一边说着一边扯下胸前口袋的手帕,然后顺着窗户里里外外都擦了一遍。再然后,他就看见银色的丝绸手帕上那极浅却难以忽视的墨色,以及墨色上若隐若现的金色星光。

    “……谁能告诉我,这是什么东西?还有,我怎么忽然感觉飞船上有股酒气?南赫刚输得那么惨,敢在这时候开香槟是真的演都不演了吗?就算那酒的酒气再淡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吧?”

    这时候边上的寒权闻言,还一本正经地说要出去逛一圈,一看就是想找找此时究竟是谁在船上庆祝。

    随后一旁的寒枢终于被这对卧龙凤雏的对话蠢得听不下去了,只见他一言不发地拿过寒衡手上的帕子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又在舱室里来回换了几个位置朝舱外的雨水看去。

    半响,他才神情复杂地对寒衡道:“你说对了——天上竟然真的下黑雨了。不,准确的说应该是黑酒。”

    今天的天气时晴时阴,整个宇宙又聚焦于寒明一人,又有谁会去关心雨水是否改变?

    然而在这种时候下这样的雨……

    念此,寒枢脑子里第一个浮现的就是凌宙。

    所以这哪里是凡人在庆祝寒明的胜利?这是宇宙在为他最偏爱的星辰喝彩。

    “酒?”没等寒枢回过神来,寒衡已经找了个杯子递出去接了半杯并喝了下去,尔后信誓旦旦道:“我拿我纵横宴会三十年的名声担保,这里面绝对没有一滴酒精。不过真奇妙,这玩意儿尝起来还真有那么点香槟的感觉,而且是餐前用的那种。”

    “这就是我们帝位候选者的排面么?宇宙意志先献花再送酒,然后他们在举世见证下双向奔赴……等等,这个流程好像……”寒衡蠢吗?或许。但他还不至于蠢到想不出改变天象化雨为酒的人是谁。

    就在他准备顺势吹一波自己堂弟备受瞩目的大帝之资时,他却越说越觉得不对劲。

    显然,此刻觉得不对劲的远不止他一人。

    [献花送酒,一个说出誓词,一个无声回应……你真觉得这个走向是常规的称帝仪式?]

    [低头看看你那杯没喝完的酒吧,上面的金点竟然缓缓汇成了一个王冠。扪心自问,别说寒明还没称帝,就算真的称帝了,这是宇宙意志哄皇帝时会用的心思吗?]

    [既然前面都不敢直说,那我们北域的先冲了!这不就是天婚吗?鲜花、酒水、誓词,要是再来个交换戒指,哪怕被埋在坟墓里,我也要用腐朽的声音呐喊:这就是名副其实的天婚啊!!!]

    [我只知道3月3日是古历里的情人节,但我没想到竟然在这天真看到了一对情人,如果他们其中某个算人的话。还有,不止是杯子里有皇冠,就连窗外的水洼也是——祂想要整个世界都为他的爱人加冕。]

    经过弹幕的一顿输出,又看了杯中酒水几眼的寒衡倒是也想起了点事:“昨天在竞技场看擂台战的时候,我也和北域的人聊了会儿天。听说他们北王宫有一款很出名的餐前鸡尾酒,是厨师得天之授偶然调成。那杯酒叫做‘群星加冕’,除寒明外无人得饮。因为一旦那个厨师想给寒明以外的人调,他就跟失忆一样什么步骤都想不起来。”

    “你们说,我手上这杯和那一杯,会不会是同一款酒?”

    无疑,这绝对就是一样的酒。

    得天授之,群星加冕。这两个元素堆叠在一起,那个“天”究竟是谁,难道还用说吗?

    寒衡这些话一出,一些本来嘴硬坚持说这就是寻常庆祝的观众也不免沉默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才有人感慨道:

    [当初北域叫嚣着称呼寒明“陛下”时,我只觉得他们异想天开。现在看来,他们个个祖上都有预言家血统啊。这不,几千上万年前,他们就已经开始预言今天这场天婚了。得了,什么也别说了,我现在就随份子可以吧?]

    “他们搞错了一件事。”粗略看完这段录屏后,寒明没理会屏幕上铺天盖地的随份子调侃,只是再次看了眼窗外的那场雨道:“下个流程不是誓词,也不是戒指。”

    当初那杯鸡尾酒他曾配着火焰饮尽。

    所以,“接下来一定是一场火。”

    一场流星带来的最暴烈之火。

    等到火焰熊熊燃起,这杯酒连带着水域上金光汇聚的所有冠冕,都会如当日那般化作日月的模样。

    那也是他寒明的模样。

    就像凌宙在他来帝星前就让这里遍布星辰玫瑰的花种一样,就像凌宙笃定他会从这场雨中看出它的真正效果一样,此时此刻他100%笃定凌宙一定会为他带来一场燃火的流星雨。

    毕竟凌宙了解他,而他又何尝不了解这个真正因他为人的疯子?

    “啧,怎么越说越像是真的在结婚了。”

    尤其是当代表对方心脏的戒指已经在他手上的时候。

    明明他们之间连爱这个字眼都未曾明言。

    第106章 世人昭昭,独我昏昏(十一)

    “没想到我还有亲眼看到明明结婚的那一天……”

    听着一旁鹦鹉那如坠梦中的呓语, 本来想说很多的寒明一时间没了反驳的念头。

    他就这么侧头凝视了一会儿悄然落在他肩上的公主,最后轻轻摸了摸它的羽冠道:“那你最好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做个宇宙里最聪明的小公主, 别再像今天这样抢着赴死。”

    “反正我以前就不聪明, 不然也不会在垃圾桶里和乌鸦抢饭吃。”鹦鹉似乎没想到自己的小心思一早就被看穿了,只见嗫嚅了许久才破罐破摔道:“我就是不想明明死在我前面嘛!”

    虽然它不聪明, 可从它能够遇到明明来看,至少它的运气一定是全宇宙第一!如果它能抓住时机在寒明需要的时候为他挡上一击,如果它能够帮助明明赢得胜利, 那么它很乐意接受这样的死亡。

    即便它真的弱得什么也做不了, 起码它能选择为谁殉葬。

    对于这番他早已猜到的言论, 寒明听完后却还是沉默了很久。再然后他忽然笑了起来:“虽然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但既然你这么担心,那么我在这里再对你正式承诺一遍:我不会输——起码接下来这一场我的胜率是绝对的100%。所以你一定能活得很久很久,因为我不接受你先我一步死亡。”

    “听懂了吗?听懂了就别再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看起来实在太傻了。”说着寒明用手揉了揉鹦鹉圆圆的红脸颊, “要知道在宇宙的平均寿命里, 你还是个宝宝呢,死亡这种事打一开始就不该在你的考虑范围内。”

    所以你也无需害怕, 无需着急, 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相伴的光阴。

    “我和明明差不多大,那明明也是我的宝宝。”公主这句理所当然的话彻底逗笑了下车的寒明。

    这个宇宙里的人寿命不短没错,但再怎么样, 18岁依旧是成年的年纪,哪还有20多岁的宝宝?

    刚才他不过是在哄自家的公主,结果怎么好像变成他被哄了?

    而与他的闷笑同时响起的,还有自宫殿殿顶传来的一声嗤笑:“那么这位宝宝陛下, 你能否告诉我,你是刚学会走路因此走得比较慢,还是从早上一直迷路到了现在?”

    显然,高处的西烬听到了他和鹦鹉的最后一段对话。

    这还是寒明生平第一次听到有人将“宝宝”和“陛下”两个词连在一起。对此,他除了装作没听见还能怎么办?

    然而对西烬来说,寒明此刻的充耳不闻并不管用。下一秒,便听他撇开那个幼稚过头的称呼,听不太出喜怒地再次开口道:“寒明,你真的太慢了。”

    帝星的阵雨每次只在寒明抵达各域行宫时才稍稍停歇,而西烬就这么在殿顶从清晨等到下午,等在这一场场不知终期的落雨之中。此刻那头被淋湿的红发配上他那双红得暗沉的眼,看起来就像是一缕将熄未熄的野火。

    可野火又怎会轻易熄灭?他只会在雨里风里愈发桀骜。

    于是未等寒明回答,注意到后者停留在自己发间视线的西烬就笑着开始了挑衅:“你慢到我将西王宫烧了一遍又一遍——那些野玫瑰长起来多少次,我就烧了多少次,一直烧到它们不再疯长为止。”

    野玫瑰?刚跃到殿顶的寒明闻言扫了一眼四周。

    只见西王行宫各处遍布玫瑰——金红的火焰玫瑰,白底金边的荆棘玫瑰一号,通身耀金色的荆棘玫瑰二号。看着这些玫瑰周围残留的草木余烬……如果他没猜错,原本这里还有着一片片遇雨疯长的星辰玫瑰。

    怪不得他一下车就闻到一种混着火焰气息的玫瑰味。

    他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这三种玫瑰使然,没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

    也不知道西烬究竟来来回回烧了多少次,才能将气味极淡的星辰玫瑰烧出如此浓烈的香气。

    说起来早上他刚抵达东王行宫时,也闻到了雨后的淡淡草木气。现在想来,那时候东王宫的土地上竟没有金鱼草的踪影。所以那究竟是正常的雨后气味,还是东曜发现未发芽的星辰玫瑰花种后,干脆不加区分地将两者一同掠夺殆尽的缘故?

    毕竟以玫瑰盛开的时机来看,凌宙恐怕在帝星所有角落都洒下了玫瑰花种,没道理只有东王宫例外。

    寒明不禁想起了东曜先前的开场白。

    他在那时候忽然提起夜雨,真的只是在说雨吗?而他喝的那杯烈酒,是否就是那些花朵萃成?

    “来得晚就算了,这种时候你竟然在走神?”

    若是之前的西王,现在应该已经一箭射来,而非以言语让他醒神。但不知是否是雨水多少浇熄了这位的火气,还是真的等了太久不差这一分半秒,今日的西烬眉宇间依旧缠着些许燥意,却罕见地没有立即动手的意思。

    就连他此时的语气,听起来都莫名有点辨不分明:“寒明,回答我,你现在在想什么?”

    “在想玫瑰。”既是西王宫的玫瑰,也是东王宫的玫瑰,更是此刻西烬画架上的那朵玫瑰。

    明明今天下了那么多的雨,明明西烬自身都被从头到尾淋了个透彻,可他摆在殿顶的画架乃至画架四周却干燥如初。而这一刻,那张以灰色为底的油画画布上,正画着一朵半开的金色玫瑰。

    这不是西烬惯常的风格。

    寒明看过西烬先前那幅《观星者》。无论这位暴君用冷色还是暖色,他的画里都蕴藏着一种矛盾重重的极致冲击感,那种浓墨重彩的个人特色足以让人一眼就清楚它的画者是谁。

    但这幅画……

    寒明看着除了星辰和玫瑰外再无他物的画布,对着这将明未暗的色调,只感受到了一片静谧。

    “嗯?你是说这幅画啊……”西烬皱眉扫了眼那幅他穷极无聊之下打发时间的画作,尔后他若有所指地低嗤道:“那你就想岔了,我画的可不是那朵未完成的玫瑰。或者说,不止是玫瑰。”

    [不是玫瑰那就是星星呗。走开走开,先让我这个天文学专家来看看画上是哪颗星星!还有你们注意到西烬画架边上用的那个调色盘了吗?啧啧啧,我只能说西烬真是疯得名不虚传。]

    “北极星。”比弹幕先一步认出那颗星辰的,是垂眼久久凝视着画作的寒明,“你画的竟然是北极星。”

    其实在看到这副画作的第一眼,寒明就直觉般地注意到了那颗独自闪耀在北侧的星星。

    只是单颗的星辰什么也代表不了。直到西烬特意提起,寒明才得以确认它真的就是他最初所想的那一颗。

    对面的西烬闻言不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漫不经心地说起了关于这颗星星的介绍:“北极星,独立于北斗七星之外,只存在于后者遥远的延长线上。因为它位于北之天极,又处在星球自转的地轴附近,所以无论白天黑夜,它都永恒地指向北方。”

    “真是固执的星星啊,你说呢,寒明?”

    这一刻寒明没有回答,只是撩起那双黄金之瞳,无声对上了西烬晦涩的眼。

    一旁的公主从头到尾都听得云里雾里的,但它却能感觉到殿顶陡变的气氛。直到它悄悄瞥了一眼直播间的某些弹幕,它才明白西烬刚才究竟在说什么。

    [竟然是北极星?!先科普一个不算冷的冷知识——南域寒家一直都是以星辰命名的。这一代他们选择以北斗七星排序,从家主到后辈分别叫寒枢、寒璇、寒玑、寒权、寒衡、寒阳。看出点门道来了吧?本来以寒明的年纪,他应该排在北斗七星最后一位,叫做寒光,但他却叫寒明,并且自始至终都只叫寒明。]

    [所以那个独立于北斗七星外的北极星指的是谁不用我多说了吧?更何况那位还是货真价实的北域之王,所有北域人的共同信仰,无尽暴风雪里的唯一指向!这么来看,他完全就是北极星本星了。]

    [科普完毕后我想问一句,现在当疯子的前提难道是必须要有卓绝的艺术家天赋吗?先不说西烬将西域投票纸充当临时调色盘的荒唐举动了,我现在也没心思吐槽三王关于投票纸那没有最奇葩、只是更奇葩的操作。总而言之,这幅北极星与玫瑰的意象真的是……就这竟然还是未完成之作?那么完成之作得震撼到什么样啊?!]

    对视了一会儿后,寒明终究选择带过了这个话题。

    他看着地上零零落落的废弃画布,从画布上若有若无徘徊的玫瑰香来看,今日画作的所有颜料大抵都来自于行宫的各色玫瑰——这其中或许还有被燃尽的那一种所做的贡献。

    作为这幅画的被画者,看到这里,就连寒明自己于这一瞬都有些好奇成品的模样。

    念此,即便感知到了画布背后画框之间那影影绰绰的火焰,并且同时探测了火焰虚影中不甚分明的戒指轮廓,寒明却没像前面两次那样直接取下。

    不仅因为他不想破坏未完成的画作,更因为他确信,这一次他的胜利已经不需要那枚戒指。

    于是他直接开口道:“开始吧,北极星现在赶着登基。”

    这话一出,先前微妙的氛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却是四周跃动着的、不断升高的火温。

    “听说今天黄昏是难得一遇的吉时。寒明,你到底是在赶着登基,还是赶着天婚?”

    听说?你听谁说?听到这话,饶是这一秒气氛再紧张,寒明都有点想笑。

    如果说东域众人只是在他还在东域时暗戳戳鼓动他篡位,自他离开后还算是尽忠职守;那么西域完全属于上一秒他咳嗽一声、下一秒就有人当着西烬面给他披上黄袍的程度。毕竟现在西烬能老老实实当他的西王,纯粹是因为他和自己在斗兽场里的赌约。

    这种情况下,西域没有将西烬底牌卖个一干二净已经算给面子了,更别说主动去和西烬聊所谓的吉时。

    而在与他对战前,西烬又是绝对不会看直播的。所以这个所谓的“听说”真的很有水分。

    寒明甚至怀疑这是西烬闲得发慌后自己复刻别人天赋算出来的。

    都已经有耐心去一遍遍烧毁星辰玫瑰了,心血来潮去算个吉时还真不是不可能。

    “奇怪,真奇怪。”没等寒明回答——西烬也不想听前者回答这个问题,这位西王就本能地再次皱了下眉:“从你走下车的那一秒,你就那么笃定你会赢。”

    这里他用的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无论最初和他的闲谈,还是视线掠过画架却不取出内里戒指的做派,又或者是顶着一身伤却在下午四点还没开打、就默认六点前必然结束的那份确信。寒明究竟为什么笃定到这种地步?

    作为在斗兽场里步步被算计的败者本人,西烬比谁都清楚这朵玫瑰的心思有多缜密——他绝不可能在无的放矢。

    “你看过我今天的直播吗?”听到这话后,寒明却转而反问了一个乍看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怎么?你在直播里嘲讽我了?”答案就像寒明猜测的那样,今天西烬始终没有打开过直播界面一秒。

    当初寒明在直播间里公然说出自己的天赋叫“亿万人之上”,因为他知道,这些话只会被听得到的人听见。而尊崇胜者为王的西烬,哪怕等得再不耐烦,唯一会做的也只是独自且沉默地等待。

    独独这件事,这位一点就炸的暴君就是有这样的耐心。

    念此,寒明笑着继续道:“那倒没有——我只是稍微在直播时提了下我的新天赋。”

    “那种东西等会儿火一烧不就知道了?这就是你自信的根源?”西烬的火焰可以复刻一切被他灼烧者的天赋,所以他对此完全不感兴趣,“如果这就是你的必胜点,那么放心吧寒明,这一次我根本没打算用你的天赋。”

    你用不了。

    唯独这个天赋,你想复制也复制不了。

    更何况……寒明回忆着自己曾经使用“暴敛”时的体验。“暴敛”的确可以复刻火焰灼烧后的天赋,但复刻不等于知晓被复刻天赋的所有细节。非要比喻的话,它顶多就是得到个粗略版的使用说明罢了。

    仅凭这些,西烬根本无法意识到他究竟为什么必然会输。

    寒明现在也不想就这一点多讲。

    在黄昏到来前,他只想先和西烬以血以火真正地打上一场。

    这既是在尊重西烬,也是尊重他自己。

    第107章 世人昭昭,独我昏昏(十二)

    今天的西烬格外反常。

    以这位的火爆脾气, 与他照面的那一秒却既没嘲讽他一身伤痕的狼狈,也没对他为什么最后来此的事追根究底。

    如果非要让寒明找个词来形容,从他今天第一眼看到西烬起, 就觉得对方像一团渐熄的火。而这种感觉在他和西烬开打后更是异常明显。

    当初在斗兽场里, 西烬燃得几近发黑的烈火几乎要连空间都一同烧穿,可此时此刻, 他指间徘徊的竟依旧是最寻常的红色——一如火焰玫瑰般的红色。

    寒明并不是个喜欢在战斗中说垃圾话的类型。以前每次开口,基本都因为他有他自己的目的,但这一次他却难得出于一种纯粹的不满。

    于是这一秒, 只见他偏了下头避过燎向他左耳的箭矢, 然后便撩起眼似笑非笑地看着西烬道:“或许这场雨不该停的。它只下了一会儿, 就差点将你浇熄。要是就这么下到黄昏, 我说不定能不战而胜,直接去准备我的称帝大典了。”

    寒明没理由不生气。

    此战必胜不是他不重视这场对战的理由。恰恰相反,为了确保今日对决的公平性, 哪怕那场雨与他只隔一扇车窗, 他却从未有过走入雨中的念头。

    因为他知道胜利难得。

    这颗帝星上的每一位王者都愿赌服输, 包括他也一样。所以自踏上这颗星球起,他已经无数次做好了赴死的觉悟, 也无数次地想过自己的死亡。

    但他唯一没想到的是, 这位在战前叫嚣得最凶的暴君,最终竟然是最没战意的那个。

    早知如此……寒明扫了一眼被公主一点点挪到殿顶角落的那幅画,思考着要不要直接拿出画中之戒, 让这场无聊的战斗就此终结。

    与此同时,西烬的视线同样落到了那幅画作上。而他那双总是燃着疯火的眼,于这一瞬却沉郁得令人心惊。谁也不知道此刻他在想些什么。

    事实上从昨夜到今时,这位西王一分一秒都未曾安眠。

    倘若寒明此时所站的并非殿顶, 而是与其一墙之隔的、处在他正下方的西烬卧室,那么他会发现西王宫红金图腾的地板上早已布满烟尘——那并非自然的尘灰,而是夜幕下一幅又一幅画作被点燃后悄然铺成的余烬。

    那都是西烬夜里作废的画纸。

    自竞技场归来后,他就这么画了一整夜的星星。

    从傍晚到黎明,西烬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少画布,他只知道殿内所作之画他无一满意。

    然后他又开始在殿外画玫瑰。

    随着太阳升起、纸张扔满殿顶,到头来还是同样的结局。

    是他没见过群星璀璨吗?宇宙里最出名的那部《观星者》正是在西域所拍。

    是他看不来玫瑰的姹紫嫣红吗?西王宫的花园里遍布着世界上最独特的玫瑰品种。

    但他就是画不出来。

    当他画出成百上千个星座,却唯独只点亮其中一颗时;当他画出千朵万朵的玫瑰,却下意识只以金色描摹其中一朵时,西烬就知道,自此以后他没办法再画旁物。

    星星也好,玫瑰也罢,最完美的那个早已扎根于他的掌心,尔后狠狠地刺进了他的心脏。

    哪怕将肉/体与灵魂一起燃尽,他的火焰里依旧是寒明的余烬。

    于是西烬不再试图违逆本能,只是沉默地另起了一幅画作——也就是刚才寒明所看到的那一幅。

    说真的,画到最后,西烬都画得笑了起来。因为他越画越不知道今日自己究竟赢什么。

    前天他是怎么放出所谓的胜利宣言来着?

    他说,要么是玫瑰彻底将他燃尽,要么是他一寸寸地点燃那朵玫瑰。

    然而纵使他在殿顶烧了星辰玫瑰无数遍,手中的画笔却已经先他的精神告诉他,反复被玫瑰点燃的那个从来都是他自己。

    所以那到底算什么胜利宣言?打一开始,那就是败者的最后体面。

    想到这里,西烬只觉得意兴阑珊。

    随后他在雨里看着那幅未完成的画,从北极星到金玫瑰,他看的每一眼似乎都耗尽了他平生所有的气性。

    某一秒他忽然意识到,地上的火焰从来都烧不到星辰。哪怕再狂热地射出箭矢,他唯一能收获的也只有玫瑰的余烬。

    那么他要不管不顾地将那朵玫瑰灼烧殆尽吗?

    明明在烈火中死亡是西烬为自己选择的最佳谢幕,然而他看着掌心的荆棘刺痕,最终于雨里、于隐痛中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因为他舍不得。

    他可以烧毁一片又一片的玫瑰园,唯独那一朵,他终究舍不得。

    斗兽场上如此,今日也不例外。

    这是西烬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动了恻隐之心。在此之前,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竟然还有这种无聊的东西。

    再然后,他干脆扔开画笔,直接从旮旯里复制了某个神棍的天赋算起了吉时——他知道以寒明那种凡事尽善尽美的性格,哪怕不信所谓的吉凶祸福,也会以最严苛的态度遵循着仪式规则的每一步。而吉时封禅,显然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西烬倒并不在意寒明几时登基,他只是想知道这场荒唐的闹剧究竟何时会结束。

    他已经做好了就此走个过场的打算。

    既然已经明知不可赢,他又何必非要拽着玫瑰一同消亡?还不如让他像北极星一样,永恒地引领世界的方向。

    结果寒明就这么带着一身伤痕走来了。

    西烬平等地蔑视世间所有的规则与善恶。对他来说,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公平这个词打一开始就不存在于他的字典里。他之所以愿意退让,不过是因为对面是寒明而已。

    可寒明后来都说了些什么?

    “我已经很努力地在忍耐了……”说着,西烬抬手盖住了自己的上半张脸,以至于他的神色再也看不分明。

    在嗅到寒明身上的血气时,挑衅也好,扯开话题也罢,他已然竭尽所能地在忍耐那份趁虚撕咬猎物的狩猎本能。然而寒明偏偏进来后的每一个眼神,都在一再笃定他自己的胜利。

    甚至他给出的开战语是什么?“北极星现在赶着登基”?

    那一秒西烬简直想要荒唐大笑。

    他真的已经竭尽全力地在忍耐。可他的忍耐是为了放任寒明赶在吉时与人天婚的吗?那未免把他想得太过高尚。

    于是这一刻,西烬真的笑了出来,并且越笑越不可遏制。

    随着西烬那未曾掩饰的低哑笑声,空气中开始悄然浮起星星点点的火焰。猩红、红紫、红黑、到最后全然的纯黑……殿顶的温度刹那间开始翻倍疯涨,原本落在地面的废弃油纸渐渐开始了无火自燃。而此刻西烬指间下的眼,早已转为了一种与黑色野火截然相反的、纯粹的银。

    “真是的……”铺天盖地的火多少模糊了视野。于炽热到扭曲的黑火里,寒明听到了西烬极轻的低语声——那根本不是说与旁人的音调,那更接近于一种下意识地自言自语:“怎么会有这样的火焰……”

    连寒明都难以分清,这一刻西烬到底在说他自己那前所未有的幽黑火焰,还是在以此指代旁的什么东西。

    西烬说的当然是寒明。

    这个宇宙里怎么会有寒明这样的火焰?

    明明诞生于暴风雪之中,偏偏炽热到每一眼都足以将他点燃。

    不,不该说是点燃。本来就没有熄灭过的火焰,又何来复燃一说?

    都已经顶着名为“暴敛”的天赋了,还讲什么恻隐之心?承认吧,他就是有这么想要寒明。

    念此,西烬狠狠舔了下右侧尖齿,唇齿间尖锐的痛楚却压不下他自肉/体至灵魂都不断升高的火焰。随后他拈弓搭箭,白银似的眼瞳微微眯起,就这么在一再升腾的暴焰中牢牢锁定寒明。

    此刻最完美的猎物就在眼前,而他的弓弦就在指间。

    他怎么可能忍住不射出这一箭?!

    寒明不清楚为何短短几秒,西烬就骤然发疯至此。难道他的垃圾话水平有这么高吗?

    不过无所谓了。他看着从里到外犹如火焰本身的西烬,没有像斗兽场那般以弓对弓,以箭对箭,而是无声转了下匕首,然后自匕首泛起金火的刹那抬起黄金之瞳,就此悄无声息地穿梭在火焰之中。

    比起前面两场的步步为营,这一场反而是最符合世人想象的巅峰之战。

    没有人心谋算,没有天赋博弈,只有单纯地疯狂对疯狂。

    一个是能够复刻世间所有被火灼烧者天赋的“暴敛”,一个是能够征敛领土上所有子民天赋的“亿万人之上”。飓风、暴雨、火焰、寒冰;近战、远程、幻觉、真实……在两人肆无忌惮地操纵下,随时可变的诡谲天象,层出不穷的天赋应用,直接让屏幕外的观者们看得眼花缭乱。

    [我知道西烬强,但我真没想到不执着于只用火焰后,他能强到这个地步。寒明那就更是……这两位都是哪路天神下凡来了?搁我在那,一个余波都能让我死去活来活来死去。]

    [死去活来不至于,你可以学那只鹦鹉嘛。你看它一早躲在画框后面,从头到尾半点伤都没受。怎么说呢,刚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我竟然觉得我的智商还不如一只鹦鹉……]

    [想知道西烬为什么不再只用火焰了吗?指路你们回忆一下寒明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在想玫瑰”、“赶着登基”、“雨不该停”,啧啧啧,这些话里哪个字不让西烬破防?也难怪一向只用火的西烬今天都彻底放开了打。不过这位西王也可能是从之前斗兽场那里学到了教训,比起只用火焰赢,他更想要的只是“赢”这件事本身。在这一点面前,过往所有的坚持都可以让路。所以他这执念到底是有多深啊?]

    [就我好奇寒明的天赋强到什么地步么?他的战斗水平和以前比真的是判若两人,从当初和西烬的三七开,到现在的五五开,甚至这还是他缠斗两场后重伤状态下的结果。如果说北域称王天赋就变成了“亿万人之上”,那么他称帝后不会还会变得更强吧?嘶……想想就觉得恐怖了。]

    [说出上面这话的不是蠢就是更蠢。第二场你是瞎了吗?!在南赫隔绝他天赋的情况,寒明用匕首的水平也没有下降太多,可想而知从离开西域到问鼎帝位的这段时间里,他一分钟也没有拉下苦练。又有天赋又努力,他不当这个皇帝难不成让你来当?可拉倒吧。]

    [照这架势下去,寒明好像确实要赢了,毕竟虽然天赋类似,但在各色天赋的应用度上,西烬的确没他那么精准灵活。现在寒明用的应该是北域前军火贩子的“末路狂欢”吧?据说这天赋是受伤越重爆发越强,我半点都不怀疑他能赢。不过现在已经是帝星17:40了,看上去这场战斗不像是20分钟能结束的,他能赶得上吉时吗?还有那幅画……是我眼花了?我怎么感觉那幅画看起来好像和之前有些不太一样?]

    答案是赶得及。

    帝星标准计时17:55,寒明的匕首斜着刺向西烬的手肘。然而就在它即将刺穿后者手肘的那一秒,西烬骤然抬起右手,以掌心阻隔了匕首的进一步刺入。从此刻寒明所站的角度,恰巧能够看见西烬掌心残存的荆棘扎痕。

    他记得这道伤。

    那是当初他和西烬去解决天灾时,他朝对方射去荆棘玫瑰时留下的伤痕——它绝没有严重到留疤的程度。

    更巧的是,同样的位置,相似的对战,东曜今日也曾像这样被他刺穿掌间旧伤。

    而被刺穿惯用手的下一秒,迎来的就是他的胜利。

    如今时间也的确差不多了。

    想到这里,寒明并没有如先前那般一击即退,而是就这么站在西烬身前缓缓拔出了那柄嵌入掌中的刀刃。

    自他的动作开始后,西烬从一开始的皱眉瞥来,到后来的试图纵火,再到纵火失败后的无声沉默,然后是最后那再一次的荒唐大笑:“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哈,怪不得你那么笃定你的胜利。”

    正以金火燃尽刀刃血液的寒明闻言笑着抬眼看向了西烬:“我提醒过你的,而且还不止一次。如果你还不了解,那么容我在这里再次介绍一下——我的天赋叫‘亿万人之上’。”

    而“亿万人之上”的效果是,征敛领土上臣民的天赋,征敛的消耗程度取决于臣民对他的尊崇度。

    如今他作为帝座的唯一挑战者,在世人的承认下,整个帝星都可以暂时归做他的领土。至于臣民……

    前天西烬曾在他于高台上射箭宣战时不得动弹。难道这只是因为他一时的眼神震慑吗?别开玩笑了。

    那时候他用的根本不是什么束缚类天赋,他用的正是原原本本的“亿万人之上”——他在那个瞬间征敛了西烬的天赋,使其处在了天赋骤消的僵直状态,而那个瞬间他受到的消耗……几近于零。

    从那一刻起寒明就知道,西烬不可能再赢过他。

    所以说宇宙真是奇妙。宇宙里最桀骜不驯的西王西烬,却比任何人都要守诺——他真的做到了当初在斗兽场里所说的败者对胜者予取予求。

    即便西烬自己都未曾察觉,可他从肉/体到精神,早于斗兽场战败那一刹那就彻底成了他的子民。甚至还是最忠诚的那一种。

    这种情况下,寒明根本无法不给予对方一场足够尊重的对战。

    也因此,在西烬于开打之初漫不经心时,寒明才火大到破天荒地出言挑衅。

    如今胜负已定,余下的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关于天赋之事他对西烬也算是再三提醒,所以寒明在此时使用天赋用的毫无负担。就像他说的那样,称帝这种事一生只此一次,他的确想要赶个吉时。

    第108章 世人昭昭,独我昏昏(十三)

    战斗或许会打上一天一夜, 可决定胜负只需一秒。

    大笑过后,西烬瞥着掌间血色,尔后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败北。

    世间千千万万朵玫瑰, 唯有那一朵扎进了他的掌心。既然他不想拔刺止血, 甚至还进一步地饮鸩止渴,那么被刺痛也是理所当然。

    他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随后西烬抬起猩红的眼, 在四周将散未散的火焰里,看着寒明缓缓在那幅画前站定。见状,西烬又笑了起来——不是先前的荒唐大笑, 更接近于一种无可奈何地嗤笑:“动手啊, 寒明。你要的东西就在那张破画里。”

    [……如果这都是破画, 其他那些价值连城的画作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这句弹幕罕见地得到了观众们的一致认同。

    因为这一秒, 画上的花开了。

    不,不仅是这一秒,而是在寒明与西烬战斗的每分每秒, 这朵含苞待放的金玫瑰都在一寸寸盛开。

    “是火焰。”在世人还在感慨着画作的瑰奇时, 寒明已经看明白了花开的原因。

    是因为玫瑰背后一刻未停的火焰。

    火焰源源不绝的温度让画布上的金色染料悄然融化, 于是靠近画布中央的金色一点一滴地向下偏移,而当其略微远离火焰后, 合适的温度就此让它们再度凝固。正是这神乎其神的纵火技巧, 最终造就了如今奇迹般的花开盛景。

    而这一切甚至是这位西王在生死之战中所完成的。

    单凭这一点,除了西烬本人,恐怕宇宙里无人能昧着良心将它说成垃圾。

    然而西烬说破画时说得真心实意。毕竟最完美的画作早已走在他的面前, 至于余者,再无完美一说。

    无论西烬怎么以为,寒明只是抬手取下了画布。随着画布的逐渐贴近,画上于火焰炙烤下愈发鲜明的玫瑰香也开始在这片空气里悄然徘徊。也是这时候, 寒明意识到自己最初猜得没错,这幅画上的所有染料皆是西王宫的玫瑰所制。

    金玫瑰的花蕊用的是白金色的荆棘玫瑰一号,花瓣内侧用的是耀金色的荆棘玫瑰二号,而花瓣外缘那层若隐若现的金红色,用的则是斗兽场里象征胜利的火焰玫瑰。至于北极星……

    寒明的视线再次停留在那于灰幕里异常清晰的金色上。

    他原以为它所用的也是金色玫瑰的染料,结果此刻鼻尖那阵几近于无的幽香却告诉他——那竟然是星辰玫瑰的杰作。

    此刻西烬的视线也随着寒明一起落到了北极星处。

    谁能想到黑金色的星辰玫瑰揉碎以后,萃出的竟然是如此耀眼的金色?就像是寒明,在两年前的今日,谁又能想到所谓天生副手的他会连胜三王,真真正正地站到了亿万人之上?

    对西烬而言,他就是玫瑰,他就是星辰,他就是所有的光辉本身。

    “我本来是想让那颗星星像流星一样划落天际的,但或许是因为颜料问题,又或许是因为那是北极星。”在寒明将画布卷起、即将卷到星星部位时,西烬略显沙哑的声音自余火中传来,“所以就算火焰再烈,他也始终不曾划落。”

    说着西烬似乎撩起眼皮看了天空一眼,仿佛在捕捉那颗星辰的位置:“听说北极星的亮度是太阳的数千倍之多。”

    谁也不知道这一刻他究竟找没找到,只知道这位西王的声音还在继续:“但世人大多却只知道太阳,根本没注意到还有这么一颗更耀眼的星星存在——因为这颗星星,从来只照他想要照耀的人。”

    说到这里,西烬收回望向北方的视线,转而再次凝视着正以匕首拆卸画架的寒明。再然后,他说出了和之前相似却不同的感叹:“……他可真是固执啊,寒明。”

    固执的到底是谁呢?

    寒明垂眼看着双层画架里的景象。

    里面如他所料,确实静静燃烧着一缕火焰,就连他想要拿到的北域王戒,此刻也安安稳稳地待在其中。

    可那不仅是火焰,戒指也并非平放。

    寒明注视着眼前绽放在虚空中的火焰玫瑰。暴烈的黑火第一次如此静寂地燃烧在方寸之间,而那枚王权之戒此时就这么悬挂在玫瑰枝条的倒刺边缘。

    仔细想来,今日在西王宫的种种其实处处都透着熟悉的影子。

    与东王宫相似的焚烧花海。

    与南王宫相似的放置戒指。

    甚至于这幅画……

    寒明从星辰看到玫瑰。

    如果这幅画上的星星真的如西烬所言燃火般坠落到玫瑰处——点燃玫瑰的流星,正是他踏入西王宫前所想之景。

    寒明100%笃定西烬没看过直播,可以上种种却绝不是巧合。

    这一切只是因为他是西烬罢了。

    名为“暴敛”的复制天赋啊……曾经寒明为了摸清西烬的习性,无声观察了后者近半个月的光阴,最终才勉强找出了西烬战斗的破绽。可西烬拥有该天赋的时间、西烬观察这个世界的时间,都远比他要久得多。

    有时候寒明甚至觉得,只要西烬想,他无需费力便足以复刻任何人的任何方面。

    今日这相似的一幕幕似乎也在证明这一点。而就是这样看透所有的西烬,却荒诞地只将一切付诸于如今这幅画作。

    因为他不愿意。

    是星辰玫瑰的燃料真的特殊至极吗?是北极星真的无论如何都不会划落吗?

    只是西烬不愿意而已。

    自始至终他都只想用他自己的方式赢。如果不行,那就别赢。

    这就是西王西烬。

    如果说寒明从南赫身上看到了些许凌宙的影子,那么打一开始他从西烬身上看到的就是他自己。

    至少某些方面,他们真的太像太像。

    所以今天固执的到底是谁呢?

    这一刻,谁也没去追求这个问题的答案。

    随后寒明抬手摘下了戒指。大抵是那根倒刺太过仿真的原因,冰冷的戒指在他触及到的一瞬间竟轻轻刺了下他的指间。犹如恶作剧般的力度,连烫伤都不会有的热度,却偏偏真让人有种被玫瑰所扎的错觉。

    而此时此刻,那个恶作剧的人就这么恶劣地开口了:“惊喜吗?寒明。”

    这时候寒明忽然又不觉得这个幼稚鬼和自己相像了——起码他不会这么恶作剧,更不会拿投票纸当调色盘。

    念此,寒明只能拎起画架旁那张沾满各色颜料的银纸道:“劳烦大驾,请这位大画家最后给我签个名。”

    西烬闻言却轻啧了一声,“那种东西根本不需要。”因为那上面的每一寸染料,都象征了他的玫瑰本身。

    从他用玫瑰汁液沾染投票纸时,哪怕它的上面空无一字,却已然遍布了寒明的痕迹。

    不过最后西烬终究没有对此多说什么,只是不耐烦地接过银纸,用火焰勾勒出了寒明的姓名。

    第109章 世人昭昭,独我昏昏(十四)

    帝星3月3日18:00整, 寒明再次来到祭台。

    只是这一次,最初的四方祭台已然合而为一,乍一看去犹如山川耸立。而自台底到台顶, 有且仅有一条九千九百九十九阶的阶道——一条宽广却只供一人通行的阶道。

    由古至今, 宇宙里无人称帝,所以也无人知晓帝王冕服该是何模样。

    为了今天, 北域来来回回赶制了若干种或庄重或华美的帝服,然而此时此刻寒明却一件未选。

    他只是一身最简单的黑衣就这么踏上了台阶。

    而当那道玄黑色背对世界出现在屏幕里后,整个宇宙似乎都为之静寂了一瞬。

    无人质疑他的朴素, 他们只想见证他的登基。

    [听说登顶前的那些阶梯被称为天梯, 效果貌似是以各色异象反映帝王迄今为止的一生?讲道理又没有人成功封禅过, 这些莫名其妙的传说到底都是哪来的?从天梯到天婚, 这种神奇的命名方式不会又出自北域的大预言家们吧?]

    [你管这些传说哪来的呢?建议多看皇帝少BB。你就说现在阶梯上出没出异象吧?]

    答案当然是出了。

    最先出现的是雪,洁白无瑕的雪,满挟暴风的雪。

    从第一阶到第一百阶, 茫茫皑皑的雪盖着似死而生的白玫瑰, 为世界为宇宙献上了一场最最冷寂的暴风雪。

    这就是寒明诞生于最初的诗篇。

    与此同时, 帝星乃至四域所有星球都开始落雪。

    那是一场前所未有的金色之雪。

    随后是第一百零一阶。

    于曜曜烈日的映射下,鬣狗与秃鹫徘徊于扎根在尸山血海的金鱼草上, 仿佛随时准备撕咬着为其天葬。

    待到第一千阶太阳最盛之时, 那轮耀日在照尽一切净化一切后,骤然化作金色日纹落于寒明左肩。

    显然,它代表了寒明的东域之篇。

    自此以后, 雪化作雨,连绵的金色小雨代替金雪,继续飘摇在宇宙之间。

    见状,于桌案前拎着酒盏的东曜无声笑了笑, 随后他将杯中的残酒重新倒满,然后对着雨水再次满饮此杯。

    曾经他想独占的太阳,终究成了宇宙的太阳。

    接着是第一千零一阶。

    只一阶,就从灼灼烈日到明月高悬。

    若有若无的乐声带着散不尽的酒气,与沐浴月光的月光花一起,静静诉说着何为纸醉金迷。

    直至月色泣血,将奢华的宫殿楼阁与白金花瓣一起尽数染红。而在这片刺目的红色里,高洁的明月依旧纤尘不染,就此化作同色月纹落于寒明右肩。

    无疑,它意味着寒明的南域之篇。

    也是这时候,刚才的小雨骤然转成中雨,如丝似线地落在各个星球上。

    此刻倚在窗边的南赫全然没在意落雨的发梢。他只是看着落在寒明右肩的月亮,然后捡起一旁的小提琴,又一次奏响了那曲闻名宇宙的《神降之夜》。

    那是他的月亮,他犹如神降的月光。

    尔后是第三千零一阶。

    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有的只是铺天盖地的火焰。

    星辰,沙漠,玫瑰,火焰。横生的荆棘缠绕一切,最终又被璀璨的星辰以射落的星火统统燃尽。至于点火的群星则是化作星纹金光熠熠地映在寒明两侧的衣袂上。

    这与西烬前后两幅画作几近重合的景象,足以让任何人知晓这是寒明的西域之篇。

    此时外界已是暴雨。

    而作为作画者,殿顶的西烬只是嗤笑着抬起指尖,自火焰中扫过扔在地上的旧作新作。

    旧作里玫瑰未开,而今那朵玫瑰终究是开花了——即便不是开在他的掌心。

    之后是第六千零一阶。

    这一刻,北域每一个胸口别着黑玫瑰的狂徒都下意识地扯了个笑。

    不仅是因为此刻寒明脚下盛开着如出一辙的黑玫瑰,更因为那朵被血液与狂热浸染的黑玫瑰正在虚像里穿越钟声,一步一步走向他的帝座。

    那是独属于北域的天选之篇。

    象征天地的纹路就此流溢在了寒明的衣襟。

    再然后是第九千零一阶。

    异象中,寒明拈弓搭箭,将金色的火焰射向世界。

    而异象外,一颗、两颗、十颗、百颗、千颗、万颗……

    无数流星与那道箭矢一起裹挟火光而来,以一种最暴烈的姿态为世界下起了一场姗姗来迟的流星雨。

    也是一场寒明预料之中的星火之雨。

    自这一秒起,飞禽走兽,龙凤华虫;五谷彝藻,风火山林……

    但凡宇宙所存,但凡宇宙所有,皆化作一道道图腾鎏金在寒明的后衣乃至袍角。

    等到寒明走到第九千九百九十阶时,他向右平抬右臂尔后手掌朝上。只见其右手指间的四枚王戒于这一瞬合四为一,银色的戒身化作冠冕,同色的戒面化为十二旒珠,又在流星雨的映射下悉数转为最璀璨的耀金色,最终悄然躺在了寒明掌间。

    第九千九百九十五阶,头戴旒冕的寒明连着刀鞘抽出了左侧匕首。随后匕首寸寸延展直至化作黑金长剑,剑鞘上与冕服相同的纹路诉说着它即为今后唯一的帝王之器。

    最后的最后,于第九千九百九十九阶,与封禅的祭台仅一步之遥时,寒明忽然顿住脚步。

    下一秒,他在世界的注视下微微俯身,就这么摘下了生长在祭台上的、燃着星星之火的那朵星辰玫瑰。

    玫瑰落于指间的一瞬,他也悄然踏上了天梯的最后一阶。

    同一时刻,他平缓的声音响彻整个宇宙:“日月为明,明即昭也——昭帝寒明,在此敬告诸天!”

    北域原本的旗帜为黑底金边的日月星辰旗。

    而当寒明的宣告响彻宇宙时,四域所有的旗帜顿时在流星雨中浸上金火。

    等到火焰再次褪去,它们不曾被燃成灰烬,而是如寒明指间的玫瑰一般,化作了黑金底色的孤星之旗。

    而立于一众旗面上的唯一一颗星辰,自然是那永恒于世的北极星。

    这一幕再次让世界为之沉默。

    尤其是于未停的金雨中,前赴后继而来的燃火流星点燃了每一滴雨水,以至于但凡有水之处,皆有日月浮现其上。

    那是宇宙在应声宣告着寒明的领土。

    气氛炽热到这个地步,刚才被震惊到的观众们此刻也终于回过了神。

    [一开始我还忙着躲流星雨,结果这些流星裹挟的火根本不烧人只烧水,就连流星也只会在落地时留下一个北极星的印记。现在我发现我该躲的不是什么流星雨,而是从天而降的狗粮才对!]

    [你确定是烧水不是烧酒?我这边整个星球上都是散不尽的酒气。虽然是无酒精的那种,但我感觉我已经差不多要醉了。嗯,也可能是醉到在了寒明的金眸里也说不定。]

    [嘶……楼上恐怖如斯,这种话你也敢说?你怕是真的醉得不清吧!你难道没注意到,一分钟前宇宙意志星网帐号的头像突然变成了北极星旗帜吗?这说明什么?说明凌宙就要来了!友情提醒,你可赶紧闭嘴吧!!!]

    [你们都别发癫了行么?酒水、烟火,还有主持人——对,我说的就是那个现在正在直播间里狂吹昭帝的寒衡,以上这一切不妥妥的婚礼配置吗?所有的雨水都是他们的祝酒,所有的星辰都是天地在祝祷——所以求求各位都老老实实地当个人,别搞出什么幺蛾子耽误我观礼这场亘古未有的天婚了!真的求求了呜呜!]

    明明此时已是19:30,可帝星的天象似乎被定格在寒明踏上天阶的那一刻。

    于是在这黄昏之时,寒明拿起线香焚香祭祷,一如当初祭祀时所行的昏礼。

    然而与先前的寂静不同,这一次当香火燃起的那一刹那,本就汹涌热烈的流星雨霎时火光更盛。

    而此刻比火光更盛的,是线香烟雾之后,凌宙的熠熠金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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