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寄人篱下(修)

    沈府位于城东,今上御赐的官邸,自岑府出发,两盏茶的功夫足矣。晚冬暮色来得急,二人抵达时,天已微沉。


    这沈府人丁比岑府更是寥落,时岁年末,院内布置却颇为简单,四下冷冷清清,过了几重穿堂来到正院廊下,迎接她们更是只有一个婆子同几个伺候的丫鬟,打眼一瞧,各自面色皆不好看。


    裴琳琅对照书中内容依次认过。


    为首的婆子应系渣攻奶娘。照设定,此人并不知晓渣攻的女子身份,故面对岑衔月,总像婆婆面对不争气的儿媳,这遭见岑衔月竟还带回来一个人,脸色更是难看,冷声道:“哟,这位公子面生得很,是夫人哪边的兄弟?”


    “是族中教养的弟弟,往后住在我们这里,嬷嬷,挑间窗明几净的厢房出来。”岑衔月简单吩咐,又介绍:“琳琅,这位是章嬷嬷。”


    裴琳琅点头示意,随岑衔月沿着廊檐往门心走去。


    “族中教养的弟弟?”章嬷嬷仍左右上下不断打量她,笑着摇头,“稀奇,我竟从未见过。——哦,想起来了,这位难不成就是那……”


    “嬷嬷慎言。”岑衔月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章嬷嬷。


    裴琳琅在另一侧,故看不见岑衔月的神色,只能听出她那声线柔柔的,实在没有一点当家主母的威严。


    裴琳琅不禁担忧女主日后恐怕免不了遭下人折辱,可不知为何,章嬷嬷竟当即怔得敛容屏息。


    她低低应了声“是”,便带着一声不甘冷哼,越过她等速速往前走去。


    裴琳琅不明就里,暗道原主还是京城内出了名的拖油瓶,颇有些不自在起来。这厢小心翼翼往别处巴望,又冷不防被岑衔月身旁那位丫鬟恶狠狠瞪了一眼。


    裴琳琅打了个哆嗦,左看右看,又指自己。那丫鬟没好气地别过头去。


    此人十七左右的年纪,一袭藕粉的衣裳,脸上带着孩气以及一股子倔强的机灵劲儿。自不必说,定是岑衔月的贴身丫鬟云岫,书中行走的活弹幕,负责骂一切女主身边的人事物。


    看书时裴琳琅还觉得这姑娘真性情,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份真性情会作到自己身上,真是命运弄人。


    岑衔月行俭,身边只这么一位丫鬟,裴琳琅虽无意招惹,可抬头不见低头见,难免碰上。这不,同岑衔月简单用过晚饭,裴琳琅正在一间厢房内熟悉环境,那云岫又从外面蹭进来。


    她怀里抱着一身衣服,满不情愿撅着嘴,“这是大人旧衣,小姐让您先凑活凑活。”说罢,将衣服往她面前一扔。


    人在屋檐下,裴琳琅没什么好说,道了声谢便捡起打量。


    虽是旧衣,可看着很是簇新,想想如今渣攻春风得意,这身旧衣的年头只怕还没两年,啧,真是铺张浪费。


    云岫一时却没走,瞧着她的反应好一会儿,暗想换过去合该发脾气了才是,不由惊讶地瞪大眼睛,“你该不会真的……”


    裴琳琅心知她要说甚,无奈道:“我当真一丁半点也记不得了,不是装的,你放心,往后我定是千千万万不会再纠缠你家主子了,我发誓行么?”


    云岫又变回原本脸色,“最好是!若食言,休怪奴婢对你不客气!”就扭头噔噔噔地走了。


    夜色渐浓,门外静悄悄的,仅一支孤零零挂在枝头的彩縚随风飘摇。


    彩縚那头便是沈府主人的居室,一排五架明堂,岑衔月站在正当间,嘴巴一张一阖同章嬷嬷说着话。章嬷嬷还是那刻薄的做派,强逞威风挺着肚,只怕不是位主子。


    夜色中云岫脚步一顿,她不知听见了什么,忙快步赶过去。


    来到岑衔月身边,她叉腰同章嬷嬷道:“怎么不是弟弟?一个屋檐下一起长大怎么就不是弟弟了?老太婆,你自个儿心脏,才看什么都不干净!”


    云岫嗓门大,这话一字不漏传进了裴琳琅的耳朵里。


    婆子是什么意思不难猜,无非说她身份如何上不了台面,名不正言不顺,如何与女主遭人非议,丢她沈家的门楣。


    女主本就不易,如今身边又多了一个自己,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真是不能细想,一想就觉得自己实在混蛋,过去纠缠女主也就算了,眼下还要连累女主,恐怕一会儿渣攻回来还要……


    说曹操曹操到,想到这里,忽闻小厮传报,“大爷回来了!”


    一道身影快步穿过抄手游廊向岑衔月的方向走去。


    那人身上带着寒气,略过裴琳琅时,冷冷侧目了她一眼。


    须臾,那人站在岑衔月的面前。岑衔月则如一位寻常妻子,抬脸垂目帮那人解去肩上的披风,说着怎么才回来之类的体己话。那人嘴巴张阖了两下,正如书中所写,态度颇为冷淡。


    渣攻沈昭么?没错,只可能是沈昭。


    裴琳琅恍然失神,视线尽头,岑衔月一双目光看了过来,遥遥一眼,又淡然避开,遣退身边的伺候,引着沈昭一同回到屋里。


    门关上。


    裴琳琅木了片刻,悄声走过去。


    ***


    “那便是裴琳琅,你的那位弟弟?”


    “是。”


    “你倒是毫不顾忌,这就接进府来。”


    来在门边,裴琳琅听见门内沈昭如是说。


    没有外人在场,她的语气不耐烦得毫不忌讳,丝毫没给这位妻子脸面。


    裴琳琅不禁唏嘘,想到书中那句描写沈昭心理活动的原话:岑衔月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女人。


    她并非瞧不起或者说诋毁岑衔月,而是压根没将岑衔月放在眼里。这沈昭自诩胸怀青云之志,为此不惜女扮男装另娶佳人,可纵使拥有超脱于时代的野望,婚姻于她而言无非一块垫脚石。


    可悲的是,书中岑衔月全然将这样一个人视作全部,为其忧虑为其操心,最后为其牺牲。哪怕成婚这二年岑衔月亦是尽职尽责,谁知只多了一个她,就让沈昭愠怒失态。


    想到这里,裴琳琅默默做好被赶出府的打算,暗忖就算岑衔月对自己没什么情分,到底遗托在前,若离开,定愿意给自己一笔银钱傍身,倒比寄人篱下省事。


    方转身,门内岑衔月的声音悠然响起:


    “我放不下她。”


    她似不愿多做解释,寂静的片刻里,裴琳琅等着她的后话,沈昭亦复如是,可她却没说其她的,只是茫然重复,“沈昭,我放不下她。”


    声音低低的,语气中带有不置可否的味道,又像是走投无路过后的无可奈何。


    想必女主也因渣攻的态度而颇为受伤。


    四下缄默,门内,岑衔月叹了口气,待冷静下来方继续说:“家里没人真心待她,姨娘又去了,我便是她最后的依靠。不论过去种种,她到底是我情同手足一起长大的兄弟,我没办法置之不理。”


    沈昭冷哼,“没有什么是不能放下的,无非是你不想罢了。”


    岑衔月不置可否。沈昭默了默,又问:“你父母对此是何态度?”


    “琳琅自小不喜读书,我爹又是翰林院的出身,怎会看得惯她,且她的出身又……”岑衔月欲言又止。


    沈昭更是不屑,“有的人想读书却被万般阻拦,她男子汉大丈夫有的书可读,反倒百般不情不愿,实在是明珠暗投,不公啊。”


    这话不假,相较沈昭,原主确实是个毫无可取之处的废柴。小时斗鸡走狗,长大庸庸碌碌,到了最后,不明不白地死去。


    岑衔月闻言却愠怒驳斥,“她虽生在锦绣堆里,可她何尝有过选择?父亲见她便如眼中钉,书房门朝哪开都不曾指过。既然如此,当初不如不领进门的好。沈昭,你亦是寒门学子,怎么反而不明白她的苦处?”


    裴琳琅有些意外柔弱的岑衔月竟主动为她声张。沈昭亦复如是,登时噎然沉默。


    裴琳琅猜她大抵想要解释什么,说她没办法理解,说她一个女人费尽多少千辛万苦才走到这一步,怎么可能理解一个废柴。可这些通通不能。


    “理解,我理解还不行么,”她连声敷衍,“不过她不能住主院,来来去去的我不习惯,你让下人另外给她找间别院的厢房,另外,她得在三个月之内搬出去。”


    沈昭的心理活动不难猜测,她自己就是女扮男装,一个陌生男人整日在她眼前晃来晃去,不放心也正常。


    对此,裴琳琅别无异议,且三个月的时间未必不足够。


    听到这里,裴琳琅默默走开,可屋内对话仍在继续。


    沈昭与岑衔月对坐房间两侧圈椅,中间遥遥相隔。那边岑衔月垂着头,许久没有说话,沈昭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亦不理解裴琳琅一个外门子弟有何值得在乎,只能看出岑衔月是颇不情愿的,只能继续劝:


    “衔月,她已弱冠,又是男子,你让她寄住在这里本就于礼不合。”


    沈昭不常称呼她为衔月,心想岑衔月即然心悦于她,便知如此以算给她台阶下了。何况说是协议合作,可她到底从岑家得了好处,只能说到这一步为止。


    哪想岑衔月沉默良久却说:“真要在乎什么于理不合,两年前你又何必向我提出那桩协议同我假成亲?”


    她瞥着沈昭身上那身赫赫官服,眼底漫起嘲讽之意。


    沈昭气上心头,她的妻子为了那样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弟弟,竟搬出那件说事。


    沈昭怒道:“若非因为那桩协议,你以为我会允许那人进我府门?”


    口头的争执没意义。岑衔月疲惫地抿了口茶,不再说什么。


    茶水凉了,入口皆是苦涩。


    ***


    裴琳琅不愿再教岑衔月为难,故主动跟章嬷嬷打听了一处偏僻院落便住进去。


    章嬷嬷对此很是满意,乜斜着眼笑说:“看着不端不正,没想到还算有自知之明。”


    此地虽偏僻,可沈府这宅子从里到外哪儿哪儿都新,故就连偏院也比岑家要好上许多,正如眼下桌椅板凳、床架案几无一不周全,只覆了厚厚一层灰。


    裴琳琅心满意足,见院子里沉着一方井,忙打了半盆水收拾房间,未差任何人帮忙。


    倒是先前说要赶她走的云岫,不知从哪儿抱来一床褥子,一面铺还一面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二爷别误会,可不是小姐差我来的,我家小姐才不情愿管你呢,是奴婢好心好意自个儿过来的。”


    裴琳琅付之一笑,未与争辩。


    夜已深,白日里仅存的一点温度尽数消融,院子坐落在府邸西南角,面北而居,就更是清寒得无以复加。


    简单安置,裴琳琅便哆哆嗦嗦缩进被窝里。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穿越、岑府、岑衔月,眼下又是沈府……裴琳琅望着黑漆漆的床梁架子,想着生意,想着她的将来,心中正乱,这时,轻叩门扉声自夜色中响起。


    “请进。”


    来人是岑衔月,她托着一盏煤油灯推门进来。


    她生得骨肉淡薄,瘦得也匀称,裹在暖黄的光晕中娉娉婷婷走来,便颇有飘渺之意。


    裴琳琅恍然坐起身,不尴不尬唤了她一声大小姐。


    岑衔月没应,来到跟前,垂首往榻边坐定,自袖中取出一物,“即然随我同住,往后便同攫星一般唤我长姐。”


    那是一个小瓷罐子装就的膏药,说时,岑衔月打开盖子,手指探入徐徐打圈化揉,清香溢出。


    裴琳琅颇为尴尬,心知自己窥了岑衔月难堪的一面,见她此时脸色不霁,心觉仍是为此,愧疚道:“其实我住外边也无妨的……”


    话说出口又觉不对,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岑衔月自己听了她的墙角么?于是又找补:“今日来得唐突,只怕多有叨扰,不好麻烦长姐了去……”


    不由她解释,岑衔月已然怔住,她长睫低垂着,许久才继续动作。


    待抬起手指,她的指腹已着了厚厚一层膏药,她的目光随之抬起,凉凉一眼轻点在裴琳琅的瞳仁里,手指向她靠近。


    裴琳琅没回神,下意识要躲,岑衔月却将另外一只手捧住她的脸颊,低声:“别动。”


    那些膏药点涂在裴琳琅的脸颊边,带来轻微刺痛感。裴琳琅已不记得这是何时的伤,只能模糊想到大概是开锁的时候被树枝划着了。


    她微微吸气。


    岑衔月放轻动作,呼吸凑近她,一切近在咫尺。


    裴琳琅不自在地看向别处。


    四下静悄悄的,只有一缕香的热的气息在她唇边缭绕不散。


    “若被下人知晓我堂堂沈家夫人连个弟弟也护不住,只怕又要遭人耻笑。”


    岑衔月忽然说,声音轻而慢地淌入寒冬的空气中。


    说完又看裴琳琅一眼,“安心住在这里,她公务繁忙,不常回家的。”


    裴琳琅恍然片刻,顿觉在理。如今岑衔月是她沈氏的当家夫人,一举一动皆被看在眼里,自个儿不来还好,若来了又走了,传出去那真的脸面都丢光了。且她毕竟是女主,本文著名道德标杆。


    真是抱对大腿了,原主过去那样对她,也能受她圣母光辉荫蔽,京城好人呐!


    裴琳琅豁然开朗,感激颔首道:“是,长姐……”


    这样的好人绝不该就那样被渣攻给糟蹋了,如果可以的话,必须得帮帮女主才行,也就算报答她的收留之恩。


    至于后面……裴琳琅想到包袱里那个魔方。得好好想想如何利用,赚到第一桶金就搬出去。


    膏药擦毕,岑衔月慢条斯理阖上盖子,“你娘既已去了,如今又从家里搬了出来,不如恢复女儿身份。”


    裴琳琅颔首:“是,妹妹会考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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