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到院门口就被云岫拦住去路。
那姑娘咬牙切齿揪住她的衣领子说:“不识相的东西,小姐特地吩咐厨房做了一桌子你爱吃的菜,明儿个再这样敷衍了事!看我饶不饶得了你!”
裴琳琅愣了一愣。
回过味来,她望着云岫离去的背影,顿觉感动不已,于是斗志昂扬握拳。
小小罗浮春宴还不是稳稳拿下!
话虽如此,但那到底不是寻常人物的宴席。裴琳琅本是不包希望的,想着实在不行,干脆找机会找机会溜进去。
谁想转过天来,就得了一门恰到好处的机缘。
***
隔日,走马灯社店内全然换了一副景象,宾客盈门,人满为患,裴琳琅自门边往里挤,只见秦玉凤忙得打转,全然没空搭理她。
“一个一个来!别急!大家都有机会!那边那个!对,就是你!你刚才是不是插队了?不准插队,给我回去!”秦玉凤吆喝道,同时注意着时间的流逝。
眼见沙漏终于走尽,眼前的客人还是没能拼完魔方其中一面,秦玉凤一把夺走魔方,笑道:“真遗憾,挑战失败。”说着,给客人递上一块一旁篮子里的松子糕,“来,礼品请拿好,祝您新的一年一帆风顺。”
客人原本还垂头丧气,可接过松子糕尝了一尝,又绽起一个笑容。这糕点倒不是说有多美味,但胜在免费,而即然免费,愿意挑战的人也就多。
又因糕点大多甜而干涩,尚未吃尽便觉难以下咽,正好跟伙计点一小壶茶水慢慢咂巴。
难寻落脚之处,同陌生人拼桌也不介意,一伙儿交谈着方才所见那物,说那方块长得委实稀奇,从古至今竟从未见过,也不知掌柜从哪儿寻来的。
“我问过掌柜,说是从一位大师那里得来的,那位大师隐居多年方才出山,正在京城之内游离呢!”
“不对,掌柜说那东西是今天早上突然出现在她桌上的,应是天上之物!”
“什么天上之物,分明是魔物,你没听见那东西叫什么么?叫魔方!”
听到这里,裴琳琅不禁汗颜。她只让秦玉凤夸大其辞,以烘托氛围,可没让她胡编乱造啊。
她跟伙计打了一声招呼就上到二楼。
此处客人不多,但并非没有,她们慢条斯理喝着茶,手边摆着不少花样繁复的糕点,
依照那日裴琳琅交代,她们应当是拼完魔方其中一面的客人。糕点自然也是店内免费赠送,但从形制到色泽味道,皆不是廉价的松子糕能够比拟的,故客人脸上不乏得意之色,另点的茶水也昂贵。
糕点是裴琳琅另外嘱咐秦玉凤采购的,茶叶却不是。北方本就干燥,加上店内生意长期惨淡,积压了不少往年的茶叶。这玩意儿不容易坏,多放个一年两年还要更香,加上免费的糕点,就是定价比其它店要贵,也没人觉得吃亏。
裴琳琅寻了角落的位置坐下,也点上一壶茶水同糕点慢慢咂巴。亦如前日,至午间饭点,秦玉凤方抽空前来见她。
那人抹着满额头的热汗走来,嘴脸简直都要咧到耳根后,“真是多亏了裴公子,要不是裴公子一番好主意,哪有小女今日。且按照裴公子的吩咐,我已派人在城内大肆宣扬此物,只怕下午生意还要更好!”一壁说一壁给自己斟上茶水。
裴琳琅沿着杯壁小呷,揶揄道:“我既是‘裴公子’了,秦掌柜,您应该不是不想给我那份应得的抽分吧。”
秦玉凤脸色微变,立即笑比桃花灿烂,“裴公子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我何须如此见外。”
裴琳琅也笑,“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劳烦掌柜去把账簿拿来,你也知道你兄弟我这几日很是艰难。”
四目相接,电光火石。
最终,秦玉凤只能妥协,“行,你给我等着。”
她利利落落地去了,片刻回来,一本簿子一架算盘横在裴琳琅的面前。
秦玉凤一看就有所准备,账簿上面几个数字写得明明白白,她简单拨弄了一番,凉凉地道:“撇开我所提供的场所、工具、工钱以吹嘘叫卖的跑腿钱,给你的抽分一共……四两五钱八分。”
“你说多少?”裴琳琅惊得都要从桌上爬起来。
秦玉凤面不改色,“看在你我是老朋友,且我们还要长期合作的份儿上,我给你凑个整,喏,这里是五两银子,您请拿好。”
与银子一并递上来的还有那本账簿,上面明明白白写的确实是四两五钱八分。裴琳琅略略扫过,发现竟连手边方点的这壶也明明白白算她头上。
天可怜见,她又出主意,又出力气,换来楼下乌泱乌泱那么多客人,这厮竟然就给她这么几个子儿。
“秦玉凤,你、你你你心也太黑了吧!你都赚了五十多两,哪怕分我八两呢!”
“谁让这家店是我的呢。”她昂着头,收拾账簿起身。
裴琳琅冲她喊:“你迟早遭报应!”
秦玉凤笑得很是得意,身子都跟着晃起来,
“对了,”似想到什么,秦玉凤施施然留住脚步,回眸冲她抬眉道:“有位贵人看上你那玩意儿,让你五日后到城南漱雪阁见她。”
裴琳琅从杂役手中接过信物。打开绢帕一看,忙将其攥紧,生怕秦玉凤那厮反悔。
***
信物是枚玉佩。
回沈府的路上,裴琳琅仔仔细细将其打量了一番。
此物虽小,但胜在做工精巧。玉料清透,上面雕着双鲤的纹样,每片鱼鳞都清晰可见不算,鱼眼处还钳着一粒鲜艳的红玛瑙,用料亦是不俗。
也许……裴琳琅猜想,也许那位贵人真是难得一见的大人物,故秦玉凤那个铁公鸡才会因害怕招惹对方,而不得不选择交出玉佩,与自己坦诚。
而要说书中贵人……
肾虚皇帝?还是……那个荒唐的长公主?
虽觉此事有些顺利过了头,但要真是如此,定能带她进宴席去!
思绪走到这里,忽见一抹青色官袍自夜色中走来。
正是沈昭。裴琳琅停下脚步立在门边等候。
远远沈昭也注意到了她,她缓缓靠近,待一丈之距却停下脚步。
她的视线落在裴琳琅手中那枚玉佩之上,眸色微冷。
裴琳琅忙将玉佩收回腰间,冲沈昭笑道:“姐夫今日散职早啊。”
沈昭来到她面前,神色徐徐舒展,“未时三刻散衙,已不早了,倒是你,”她浅弯眉眼,笑容可掬,“此玉佩温润生辉,非寻常之物,看来季弟已得贵人青眼了?”
裴琳琅入府已有些天,这却是沈昭头一回正眼看她。她知晓这人从来看不起她,自己亦复如是,今日一见,方觉察这沈昭到底是主角,不光身量高挑,模样也好,那张清俊的脸上写满了野心。而自己呢,除了一张脸,其余哪儿哪儿都不如她。
裴琳琅牵唇一笑,作了无所谓状,“寻常玩意儿罢了,有甚大惊小怪的。”
“寻常?这怕不是宫中的形制。”
一线锋芒透过沈昭那双眸子直抵裴琳琅心口。
裴琳琅一怔,“姐夫说笑了。”
饭桌上,沈昭又说起这事,说衔月,你这位弟弟可是了不得,不多日的功夫就与宫里搭上了关系,“先前你还拖我给她找份清闲差事,如今看来,哪还有我这个姐夫的用武之地。”说时,仍旧那张笑脸。
沈昭并非爱笑之人,可这话就像真心为她高兴。
这是她们三人之间一起吃的第一顿饭,座上其余二人却皆笑不出来。
裴琳琅望向岑衔月,发现后者也正看她,只是娥眉微蹙,宛如不悦。
岑衔月讪讪,“这定然是误会,我自己的弟弟我哪能不知,她要有那本事,又何必教我日日替她操心。”
裴琳琅收回目光默默用食。
沈昭的视线则始终停留在她身上,那种直白的审视让裴琳琅明白,沈昭竟如此轻易便戒备起了她。
沈府后院栽了一片颇为可观的罗汉竹,风翻翠浪,竹叶特有的清香如杳霭流玉,翩然而至。
这里没有现代社会的乌烟瘴气,又或许因沈昭那些可笑的忌惮,裴琳琅今夜心情尚佳,便明明白白同岑衔月说了玉佩的来历,没有丝毫隐瞒。
哪知岑衔月脸色益发难看起来,她将玉佩捧在手心反复打量,“城南漱雪阁……”
裴琳琅注茶道:“妹妹难道不算给长姐长脸了?长姐和该为妹妹高兴才是,怎生还愁眉苦脸的?”
岑衔月掀睫看她,“你想去?”
“为何不去,这是一个好机会不是么?”
岑衔月安下玉佩,面色没有丝毫舒缓。
“长姐这是何意……”
“我不希望你去。”岑衔月以一种极罕见的强硬语气说。
她在命令她。
“为何?难道玉佩有何不妥?”
“没有任何不妥,只是我单方面不想让你去。”岑衔月直视着她,裴琳琅欲伸手去拿回玉佩,却被岑衔月按住动作。
裴琳琅被泼了一盆冷水,既不解也不满,蹙眉反问:“理由呢?长姐总得给我一个说法。”
岑衔月一时心急,可仍欲言又止,似作挣扎。
“长姐。”
岑衔月适才开口,“你如今女扮男装,若真进了宫,那便是杀头的重罪,即便躲过这一遭,你可知伴君如伴虎,前路何等凶险,你非人中龙凤,如何招架?”
“妹妹自不是人中龙凤,但妹妹吉人自有天相,倒是长姐,”裴琳琅眯眸凝神,审视着岑衔月,“似乎还知道些其她的。”
岑衔月默默收回手,终是没能回答上来。裴琳琅趁此一把夺过玉佩仔细收起来。
“你娘将你托付给我,我必须保证你的生命安全。”岑衔月不罢休。
裴琳琅冷声道:“我知晓长姐一切皆是为我好,可这八字还没一撇,大不了她日女装进宫就是,至于其她的……妹妹总不好一辈子寄人篱下,余生长路漫漫,难道长姐还能养妹妹一辈子不成?”
裴琳琅心意已决,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意欲送客。
可这岑衔月不知急些什么,竟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只要你能周全活着,养你一辈子又何妨?”
裴琳琅一怔,反而笑起来,“长姐真会说笑。”
她们相面而立,岑衔月看着她,一个那样柔弱的女子,可烛泪摇红之下,她的眼神透着坚定。
她是认真的。
裴琳琅笑不出来了,只剩满心疑惑,就算是道德标杆,也没必要为了区区承诺做到这个地步吧。
裴琳琅敛容屏息,“长姐大可不必如此,斯人已矣,何必为了区区承诺搭上自己的一辈子。不过妹妹还是在此谢过长姐,妹妹答应长姐她日若有机会定然小心行事。”
裴琳琅说得淡然,还恭恭敬敬垂了首。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岑衔月咬着唇,反而将她手腕越攥越紧。
“……承诺?”
“难道不是么?”
良晌,岑衔月的目光同她的手终于渐渐松动,“不好意思,我总是忘记你已经……”
她竟失落起来。
裴琳琅惊魂未定地捂着自己尚留余热的手腕,“已经什么?”
她在岑衔月身上感受到一种很奇怪的情绪,她自己也说不清,可这具身体却起了反应。
方才有一瞬间,她甚至想要落泪。
岑衔月轻易掩饰起了所有情绪,下一瞬,与她莞尔一笑,“忘记我们琳琅已经长大了。”
她似乎想要伸手抚摸她的脑袋,但止住动作,“时候不早,睡了罢。”
裴琳琅将岑衔月送到门口,夜风摇动她的发丝与衣袂,显得她的长姐太过单薄。
裴琳琅心生不忍,怕自己方才话说重了,到底岑衔月不曾对她有过坏心,便歉声与她说:“妹妹心知长姐皆为妹妹好,妹妹又何尝不是。”
“长姐,那个沈昭绝非良人,早日与她和离了罢。”
岑衔月微微颔首,可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甚至连半点意外也不曾表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