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闭无光的消防楼梯仿佛有下不完的台阶。
阿哲在前,主管在后,两人步伐哒哒作响,在空旷的螺旋阶梯中发出数道回音。
默数到下了第十四层的时候,阿哲抬起头,发现面前依然是幽深的黑暗,一望无际。
但他不敢回头。
因为主管已经离他很近了。
近得,可以听见对方沉重的呼吸。
“好冷啊。”
忽然,有个细小的声音响起来。
“好冷啊,我要睡着了。”
阿哲身体一僵,紧咬后槽牙,后背发毛地继续前行。
他知道,这些细小的声音来自身后的主管,但——绝对不是从对方口中传出来的。
但是人类除了嘴巴,还有其他能说话的器官吗?
很明显没有。
“好冷啊。”
身后的一只手,搭在了阿哲的肩膀。
阿哲整个人颤抖起来,他再也忍不住,压抑着恐惧,缓缓侧过身。
主管就站在离自己一臂的位置,一只手紧掩着军大衣。
“好冷啊。”
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这一次,阿哲听得无比清晰。
这个声音就来自……
主管一点点,松开紧捂衣领的手。
大衣没有扣起来,露出了里边的样子——几颗冰块一样堆叠起来的灰败头颅,挣扎着,嘴里吐出肉眼可见的白雾。
“你也觉得冷吗?”
其中一个头颅,狠狠将唇角扬起,眼睛直勾勾盯着阿哲。
“没关系,大家挨在一起就不冷了。”
……
14楼静悄悄的。
主管室的房间门大大敞开,装修风格十分复古:墨绿色腰线墙壁,水磨石地砖,矮脚衣柜,木头单人小床,碎花被子,老式铁皮热水瓶。
门外,军大衣一步一顿地走回来。
他“砰”地反手摔上门,眼珠子滴溜溜打转,快步朝衣柜上的穿衣镜走去。
镜子里,他的脸上是某种餍足的神色,身体膨胀了一大圈,原因正是大衣里面,又多了一个淬满雪渣子的头颅。
他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新造型,头顶却不和谐地传来一道笑声。
“嘿嘿。”
军大衣翻着昏黄的眼珠往上瞧。
一个短发女人姿势不羁地蹲在旁边柜顶上,脚边横着条拖把。
她正笑着,漆黑瞳孔里某种疯狂的情绪正汹涌翻腾。
“总经理,找你好久。”
军大衣眯起眼睛,神色晦暗不定。
“一进来就觉得,这里有股令人松懈的感觉,”龙竹环顾四周,喃喃自语:“你没办法在这里动手吧,怪不得‘主管室’是值得信赖的。”
军大衣冷冷看着她。
龙竹话锋一转:“姓宋的总监在哪里?”
对方仍然没有回答,只是隐约朝门的方向挪动。
龙竹慢慢抓起拖把:“那就是,又谈崩了。”
……
轰隆!
失速的电梯遽然坠地,厢门费了老大劲儿被人从里边掰开,浓烟四散,几个人呛声从中逃出来。
小鱼跑几步后腿软趴倒在地,四周黯淡无光,仿佛又是另一间诡异地狱。
她崩溃地哭出声,可忽然,一双手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
回过头,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身后。
“张姐?!”小鱼不可置信地喊出声,末了,百感交集:“难道……我们都死了?”
张姐叹了口气,疲惫地将她扶起来:“傻姑娘,我们都逃出来了。”
小鱼茫然四顾,这才发现此处正是银杏大厦一楼大厅。
阮蒙也在旁边,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孙杰绝处逢生,哪怕此行损失了一个水果手机,也乐得猴子似的跳起来大叫。
女生嘴角一撇,立刻又红了眼,猛地张开双臂抱住中年女人。
张姐笑着摇头,不停安抚她:“好了、好了。”
“哥!咱们怎么逃出来的?”孙杰激动地满面红光,一拳捶在阮蒙胸口上:“我咋记得我们电梯不是黑色?”
阮蒙摸摸胸口,无奈地瞪他一眼:“其实我也是后面才发现这件事。”
当时,他去了正式员工办公区捞人,那里本来有一块特别大的显示屏,会无间断播放加深认知错误的画面与声音,好在破了个大洞,洗脑程度断崖式下跌。
但他仔细辨认就会发现,屏幕上,正常人所能理解的部分图片里,关于“红色”与“黑色”一直在反复调换。
比如黑色朝阳,红色夜空……
“所以,你们一直在潜移默化改变着对黑与红的认知,当时的电梯,在我看来是黑色,但对于灵力低微的你们来说,就是红色的。”
所以,电梯可以是【任何颜色】。
小鱼恍然:“原来是这样……”
孙杰忽然探头看向阮蒙身后:“哥,这就是你要带出去的人?他不会死了吧?”
阮蒙烦躁地抠了抠脑门:“死得不能再死了。”
说起这个他就来气,活着的尾款可比这高三十倍。但唯一庆幸的是品相还算完整,不用缝这缝那的。
他掏出个打火机,喀嚓一声,在那尸体面前擦出火苗,转瞬间,对方漆黑凹陷的两个眼眶里便殷殷亮起绿光,恍若两只鬼火灯笼。
“走吧,落叶归根了。”
话音刚落,那面色青灰的尸体就自个儿爬了起来,站军姿似的笔挺,跟着阮蒙踢正步往外走。
“你们呢?”他回头问其他人:“我认识个做心理疏导的机构,需要的话,报我名字打七折。”
其实不去也成,反正等他在APP上报后,异管局也会寻访当事人。
孙杰被这么一提醒,才开始惋惜他那刚买不久的手机:“还想回去剪片子,都忘了手机没了,唉。”
一秒不到,又振作起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等会吃个火锅奖励自己。”
张姐推了推眼镜:“我在兰港新区做律师,各位也算生死之交了,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联系我。”
“我看不如大家晚上一块儿去吃火锅吧?”
“好啊!阮哥你来不?”
“你们去吧,哥这还一尸体呢,不方便。”
主要怕串味儿。
走出银杏大厦后,阮蒙低下头,看了看手里那根偷偷捡回的旧拖把。
他捣腾了两下,嘀咕:“不会是啥法器吧?瞧着挺厉害。”
算了,搞不懂。
回头找个冤大头卖了,呵呵。
……
高踞云端的落地窗将兰港夜色一网打尽。
乌金陶瓷长桌上酒瓶林立,瓶身微醺的反光与窗外霓虹纠缠迷离。
女人靠在真皮椅背上,手里拿着一张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片。
她大概三四十的年纪,留着落肩直发,刘海随性地往后抓,露出光洁前额和上挑的眉峰,嘴角倨傲地撇着,掐出一道极有辨识度的法令纹。
“14楼的阵心毁了,”她倾身,手肘支在桌面,将那枚照片随意丢开:“叫人去收拾收拾,顺便找财务申请点修缮费。”
“好。”
窗边有个极浅的鬼影,隐约看出是个穿白衬衫的男青年,而从他脖子上的符印来看,很明显,他是宋玉渠的役鬼。
鬼青年说:“从之前听将采集回的消息看,明知道14楼困不住‘她’,为什么还要浪费一张无字符,不可惜吗?”
宋玉渠笑了笑:“眼见才能为实,14楼的阵我早就腻了,毁就毁了吧。”
“无字符是赵家的东西,”鬼青年低低叹了口气:“别和他们明面上过不去。”
“赵辛算什么东西,没他妈一半胆量,”宋玉渠神色桀骜,交叉十指置于桌面,目光泛着冷意:“四判官不在,三喜门我说了算。”
“就知道你会这样,”鬼青年嘀咕:“还好我早有准备。”
他提前在朱盟论坛发了帖,引人接单进入14楼,这样最迟明早,异管局就会来人打扫,到时候把锅推给有关部门,料想赵家也不会拿这个说事。
宋玉渠勾唇:“有你真好。”
鬼青年:“少来。”
紧闭的双扇门骤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破开,强劲低压使得旁边一排酒柜应声栽倒,发出令人揪心的碎裂声。
名贵的酒液混淆为一滩琥珀色液体,尖锐的玻璃渣子则点缀其中。
龙竹站在中间,目光熠熠地盯着宋玉渠。
“龙小姐,欢迎来三喜门做客,”宋玉渠缓缓站起身,风度翩翩冲她抬起一只手:“希望这个楼层没有太难找。”
龙竹首先看向桌上的铭牌:行政总监,宋玉渠。
这次可算找对了!
她走过去,直奔主题:“四判官在哪?”
孟裁云曾说过,三死门真正的底牌是那四只大鬼,而“魈”,就在他们其中之一。
宋玉渠挑眉,不疾不徐开口:“我以为,你会先问我,为什么邀请你过来。”
半晌,她投降似的叹了口气,指尖摁着那枚照片推过去:“看看,是不是很眼熟?”
旧照中站着两对夫妇,一方旗袍长衫,一方西装长裤,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氛围,在这黑白画面里沉默碰撞着。
而旗袍女人的旁边,有一个瘦弱干枯的女孩,她似乎没有合照的概念,在闪光的瞬间,她还漫不经心往旁边瞧,故而只留下一张侧脸。
照片背后有一段龙飞凤舞的褪色墨字。
【陈荣清、张艳芳,白怀瑾、宋祯,摄于1922年南下。】
第22章 宋玉渠
龙竹拿到照片时,表情没有惊讶,也没有喜悦和怀念,平静得仿佛只是在叙述某件事:“啊,你是宋祯的后人。”
“我是宋祯胞弟,宋潜的后人。”
宋玉渠点了一支烟,拿银质水果签扎着当烟托,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烟味淡不可闻。
“听说,你答应了陈荣清一件事。”
“我算过这对夫妻的面相,福薄命短,四代绝后。”
“当然,以你的能力,修改区区一个普通人的命盘,不在话下。但是,他们值得你这样做吗?”
龙竹放下照片:“我不懂你想说什么。”
宋玉渠笑了,语出惊人:“别管陈家人死活了,来跟我干吧!”
一边还在优雅斟茶的鬼青年猝不及防咳嗽起来。
“陈荣清和妻子张艳芳,1922年因北方饥荒,南下寻亲,途中捡到一个女孩,认作养女,不知是何缘故,他们对这养女的态度敬如神明。”
“我刚刚一见到你,就知道,照片上这个女孩,陈荣清所谓的‘养女’,就是你,或者说,是你的上一具身体。”
“但事实上大部分人都不知道,陈荣清在那之前,做的是昧良心的人贩生意,他们对经手的每一件‘货物’,都称作‘养子养女’。”
宋玉渠把一个文件夹推过去,里边是各种泛黄的老旧报纸与笔记,随便一份曝露于世,都可能让如今煊赫的陈家摔个鼻青脸肿。
“他们对你有善,只因为背后有利,他们宁愿去鹤城白手起家,也要金盆洗手,将之前的不堪抹掉,只是因为,他们嗅到了更大的机遇。”
宋玉渠把烟头狠狠掐掉:“他们只是利用你,你明白吗?他们许你的好处,我可以开三倍,三喜门不会亏待你。”
龙竹看也不看,就把那文件夹推回去:“搞了半天,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啊。”
那鬼青年愣住:“你知道?你这样强大的鬼,怎么可能甘心被普通人算计……?”
“忘了,”龙竹费力思索了一下:“反正这算是我欠陈家的。”
至于陈荣清和张艳芳是什么样的人,那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从不在意。
宋玉渠长长地叹了口气,整个人从刚刚的剑拔弩张,到松懈着窝进椅背里。
她没精打采抬抬手:“真可惜,我还以为,你不是那种认死理的鬼,这样说不定我还能成功挖墙脚。”
龙竹没有丝毫犹豫:“如果你告诉我判官在哪儿,我也可以答应你的要求。”
“那还真是不太巧了。”
宋玉渠侧过头:“方青,开门。”
鬼青年点头:“得令。”
他伸手一挥,屋门边线忽然闪过绿光。
此时宋玉渠再上前拉开门把手,出现的竟不是来时的公司走廊,而是一个幽暗潮湿的石窟。
石窟空旷幽深,地面镶嵌着巨大的阴阳太极图,正位悬挂着一幅对联,斗大的墨字歪扭似狗爬。
上联:红债白债都是死债。
下联:见怪不怪三喜临门。
横批:寿喜财。
宋玉渠领着龙竹走进去,指着中间的“天地人和”说:“我们自己人的地方,四判官行踪不定,估计也有百多年没来这里了。”
“天地人和”是镶嵌在一块石板上的四副长牌,每副牌上各有红黑点数若干,从最末流数起,依次叫作:和五,人七,地八,天九。
也正是四判官的名字。
宋玉渠暗自打量龙竹的表情,像是猜到什么,她问:“你要找的判官是天九?为什么?”
龙竹注视着最上面那张牌,表情认真:“我想见到他们口中的‘魈’。”
宋玉渠见鬼一样盯她许久,突然间不顾形象地捧腹大笑。
许久,她才止住笑声:“龙小姐,我不知道需不需要提醒一下你。”
“你以为我费这么大劲儿,只是为了招徕一只普通厉鬼?”
“我宋玉渠从不会看走眼,你自己,就是一只魈。”
……
应知微在一家餐馆里写作业,那只蓝黑色收音机就放在旁边。
手机震动了一下,APP右上角多了几个红点。
【道听途说】里又更新了几条热帖。
【银杏大厦14楼被异管局介入!有没有知道内幕的道友?】
【三喜债务优化到底是个什么公司,和三死门是否有关系?】
【818小乖不怪直播间中断前出现的神秘女人![截图]】
应知微随便点进最上面那个。
【守护我方水晶:银杏大厦14楼之前有个冷链运输公司出过事,员工意外死亡,领导不想负责,后被受害者家属锁在冷冻车里冻死了,那之后大厦就运势走低,没什么人去租……好早之前的事了,没想到会演变成阵。】
【不想开学:啊?那为什么之前异管局没发现有阵?】
【变有钱:笨啊,三死门地盘有个阵也太正常了。】
【岁月静好:确实,无字符也能催发‘阵’的出现,无常鬼还在的时候,拿它当黄豆洒,也不知道现在拔除了多少。】
“无常鬼”赵祓乃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恶名远播的一介魔头。
她酷爱玩弄人心,搅得当时玄门乌烟瘴气,又发明出“无字符”这种鬼玩意儿,能激发怨力,收集起来,为她所用。
好在此魔头四五十年前就被灵玄道人孟不咎所杀,朱盟无不拍手称快。
这些故事小时候听爸妈讲过。
想到这里,应知微有点感伤。
那时候,玄门有“王孟应宋”四大家的说法,后面出了些事,又有了如今白家的兴起,应家逐渐气焰低迷。
应家老太爷一心寄托在小辈身上,但应家二伯阴奉阳违,对大房孤女明面上照顾妥当,暗地里却只偏心自家儿子。
就连役鬼、炼器等家传术法,应知微都是偷偷从父母留的笔记里学。
【萌萌爸爸:那个女人确实不简单,不像普通的鬼。】
应知微回神,放大截图后,嘴角轻抽。
果然……这种毫不意外的感觉。
【我自愿打工:可能只是一个侠肝义胆的女鬼姐姐吧,说不定阵就是她捣毁的呢^^】
【莫谗言:我赞同楼上。】
【变有钱:我赞同楼上。】
收音机自己开了,传出一道间杂着电流底噪的声音:“姐?”
应知微猛地坐直,鬼鬼祟祟往旁边看了看,这才小声说:“说话注意点,这里人多。”
“那我小声点,”收音机音量按钮自动旋转了三分之一:“你暑假不回家呀?”
应知微哼了声:“回去看那傻缺堂哥眼色吗?我才不想回去。”
收音机叹气:“我要是还在你身边就好了。”
应知微往铁皮壳子上一捶:“什么傻话,你这不就在我身边吗?好了,我准备摆摊赚点零花钱。”
收音机茫然:“咋赚呀,二伯又不肯介绍雇主给你。”
这家店位于槐花街,旁边有花鸟市场和地摊胡同,每天人群熙熙攘攘,又吵又闹。
对角挂着个小电视,老板杨凤春正看得出神,那个经常光顾的女学生来搭话了。
对方将一枚折成小三角的纸片塞到她手里。
“老板,我常在店里写作业,影响你做生意了,这个送你,”应知微笑得很甜:“我看你店里供神龛,后门又经常放生米碗,可能是信这个的?”
“但其实你家用的香已经是上品了,还经常放生米碗的话,可能会适得其反,所以如果遇到什么,你把这个在碗里烧了,保个平安。”
杨凤春露出个古怪表情。
虽说她做生意的,平日里也爱供个财神像,也喜欢过年过节烧点纸钱给孤魂野鬼,但本质来说,都是为了求个善缘,并不像某些人那样对鬼神深信不疑。
如果这话是从一白胡子算命老头那听来,她大概还会因为刻板印象为此买单。
但对方却是个斯斯文文的学生妹,她就开始疑心,是不是某种传销骗钱的套路。
“哎呀,谢谢你啊妹妹,”杨凤春笑得有点尴尬:“我其实不怎么信这些。”
应知微也看出了对方的警惕,将辟邪符直接压在柜台票据单上:“老板放心,不收钱,我准备去公园那摆个地摊,如果好用,多介绍点客户给我呗。”
杨凤春了然,当即也不戳破:“你们现在年轻人居然还懂这些,行,放着吧。”
应知微看出对方只是敷衍,不过也无所谓,打完招呼,拎上收音机就离开了。
她从前一直以为,只要自己有本事,就算不依靠应家,依然能养活自己。
但现在逐渐发现,没有前辈的推介与背书,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仅凭自己的能耐,短时间根本无法接触到理想的客户群体,没准儿还会被当骗子对待。
杨凤春望着对方走远的背影,半晌回过神,耸耸肩继续看起电视。
现在的年轻学生啊,估计电视剧小说看多了,满口神啊鬼啊的,学校也真应该加强科学教育,看把好好一孩子荼毒成什么样了!
她并没有发现,厨房后门静悄悄地自己打开了,四周并无一人。
而才拖过的白瓷砖地面上,缓缓蔓延出一串黑脚印……
第23章 算卦摊
兰港的金天购物中心一直以奢侈高端闻名,普通人就连进去逛一圈,都要鼓足勇气承受阶层落差带来的巨大冲击。
而那辆灰扑扑的银色夏利N3却没什么顾忌,大摇大摆停在一堆豪车中间。
穿旧校服的短发女人双手揣兜,拿脚跟一踹关了车门,朝商场走去。
一边走,龙竹一边想着宋玉渠说的话。
其实,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活了多久,久到她连自己究竟是什么也忘记了。
但她始终记得一件事,那是很久之前,她从某个人口中得到的答案。
——只有死亡,可以让她回到“家”。
于是她数千年如一日地寻找能杀死自己的存在,即便,她也逐渐忘记了“家”是什么。
可如果自己也是九魈之一的话,天九会有方法杀死她吗?
正神游天外,手机突然的震动打断了龙竹的思绪。
是一条并夕夕的弹窗广告。
【猜您喜欢:长丰观线上文创店免费送香蜡纸烛!快邀亲朋好友助力线下领取吧!】
长丰观?
龙竹霎时想到了什么,神色蠢蠢欲动。
门口的迎宾小伙看了看对方车上漆着的“全能家政”,欲言又止。
虽然这里是有钱人消费的地方,但毕竟不是私人会所,商场也不会蠢到放一块穷人禁止入内的牌子来败坏自己形象,作为商场迎宾,他自然得对每一位客人提供一视同仁的服务。
“欢迎光临,女士!”他热情地问候。
龙竹前脚才迈进去,忽然收起手机,侧头问:“卖衣服的在哪?”
最近这身旧校服不是开了线就是染上洗不掉的颜色,她准备买几件新的放车里,下次就可以换一件扔一件。
迎宾伸手往旁边指去:“女士,这一层都是服装区,只是……”
话音未落,龙竹就直奔所指而去,迎宾愣了半晌,这才补充完:“……价格会比较高昂。”
某国际奢侈品店内,两个老客户正在讨论当季新款,余光猝不及防捕捉到龙竹的身影,彼此对视间,露出了几分隐晦的轻蔑。
店里销售涵养良好地上前搭话,亲切地推荐了两三款相对便宜的外套和上衣,哪怕价格牌上依旧缀着数不清的零。
龙竹挑剔地看了一眼面料,皱眉:“沾了血会很难清理吧。”
销售一愣,很快高情商地反应过来:“您是说沾了液体不好清洗吗?我们模特身上这款是防水面料的,不过是当季新品,可能会有一些超出预算呢。”
龙竹对假人身上那件深灰色外套点点头:“那就这个吧。”
销售有些错愕,但很快被意外之喜的激动情绪冲散,她轻声细语问:“好的女士,请问是现金还是刷卡呢?”
龙竹从兜里掏出一张卡:“先买个七八件。”
卡是陈富军给的,据说什么都能买,但龙竹还是更喜欢用钱币,因为她老记不住密码。
柜台边上两个老客户闻声露出诧异表情。
谁买衣服同款式买复数的啊?今天什么日子,暴发户出来炸街了?
销售被接连的“好消息”砸得发懵,她晕乎乎开口:“女、女士,我们这件是限量的,本店目前只有五件,而且有一件已经被预约定下了。”
龙竹啧了一声:“四件也行。”
她又指着旁边展柜上的“编织袋”,喜爱之色溢于言表:“再拿四五个这个,看起来很能装。”
感觉比后备箱还能装。
结结实实的很有安全感。
这款编织袋当然不是普通的蛇皮口袋,只是品牌为了营销噱头搞出来的吸睛产品,五位数的醒目标价,使其目标客户一跃成为“人傻钱多”的代名词。
就当所有人都以为,或许这又是某个短视频博主,为了流量而打造的剧本时,“滴滴”一声响起,POS机证明这笔交易确确实实地发生了。
甚至走的时候,龙竹还惋惜嘀咕:“这么大个店,衣服居然只有四件。”
店员:“……”想解释,又无从开口。
龙竹直接拆开编织袋,把衣服毫不怜惜地塞进去,拎出了外出务工一般的朴实风姿。
呆滞的店员这才惊慌失措地跳起来追上去。
“女士!我们有专人帮您把东西送到贵府上!”
“等等!咱们加个联系方式吧,女士!”
……
花鸟市场对街紧邻绿湖公园,地方小,设施也老旧,但胜在景好,近来地摊集市流行,逛完还能在湖边树下坐一坐,惬意又悠闲。
应知微看到有星座塔罗的摊位,也有写着“梅花易数”、“紫微斗数”之类的摊子,店主看起来也都不是玄门中人。
她依样画葫芦,第二天就向集市主办方交了摊位费,当晚七点半开市时,简陋的小摊就已经支起来了。
她将几只折成三角的灵符放在盒子里,分门别类注解名称,共有辟邪符、挡灾符、招财符和清心符四种。
【一符护身,一卦解惑,价格实惠,欢迎来聊】
其实他们方士一般只和各种鬼打交道,像求签问卦、命理卜算,应知微也不怎么精通。
不过至少比那些江湖骗子来得靠谱。
招牌寂寞地挂了许久,行人匆匆来往,偶尔好奇地瞥几眼,问几句,却只是笑了笑,坐半天一单生意也没有。
应知微和桌上收音机都发出了一声微弱叹息。
过了好一阵,两个年轻女生手挽手路过,其中一个往应知微的招牌看去。
“老板,怎么没有桃花符呀?”两只毛茸茸的脑袋凑到摊前研究起来。
应知微坐直,话音亲切地开口:“姻缘符的效用时长太短,用不好会变成烂桃花,你们还在读书吧,不如试试清心符,有助于凝神静气,提升学业。”
女生嘟起嘴:“我成绩也就那样了,老板,那祛痘符有吗?”
另一个点头:“还有不痛经符、驱蚊符、近视恢复符,之前去太清宫旅游,人家文创店就有卖。”
太清宫你个浓眉大眼的家伙也下海了??
应知微流汗:“啊这,暂时没有。”
女生们失望:“啊——那我们还是去隔壁测塔罗吧。”
“好啊,我想知道什么时候能谈上帅的……”
应知微极力挽回:“呃——人都是慕强的,如果你成为一个优秀的人那么优秀的追求者也许就会不请自来!”
其中一个女生停下来,眨眨眼睛:“她说的也挺有道理的。”
闲扯几句后,她扫码买了一枚三十元的清心符。
应知微含泪听着微信到账的提示声,心想,今晚估计摊位费都赚不回来。
她索性白送对方一枚挡灾符,就当讨个开张大吉的彩头了。
不一会儿,一个留长发的男人在摊位前坐下来,他推了下眼镜,望着应知微,语气满含刁难:“小妹妹,你这算卦,排的什么盘,用的什么卦?奇门?太乙?紫微?”
应知微只笑眯眯摸出三枚铜钱:“您算什么?”
来者实属不善,这人分明就是在集市另一头摆摊算命的“同行”。
男人轻蔑抬头:“你算算,半个小时后,我会去哪儿。”
“啊这,”应知微挠挠头:“这还要算吗?你想去哪儿去哪儿呗。”
旁边有几个围观路人笑出声。
男人微恼:“寻方辨位,这么入门的东西你都算不来?”
应知微解释:“的确简单,但你问的是精确时间,这就不是寻方辨位而是预知推演了,恕我才疏学浅,暂且答不上来。”
男人嘲笑:“没有能力,还在这里摆摊,小妹妹,还是回去读书吧!”
应知微好奇:“我观阁下也并非能人异士,莫非你掐指一算,能算出我邻居他爸在家吃了几个饺子?”
这人是不是小说看多了?算卦也是一种推演,就连朱盟如今四大宫观的观主,也没法指头一捻就跟看电视一样,事无巨细地获知于心吧?
男人见她言语挑衅,冷笑一声:“我可算得出,你年纪轻轻命宫带煞,等会儿就有祸事上门咯。”
应知微见对方明明毫无灵力,却搁这儿诅咒她,也是冷下脸色,把铜钱收回龟甲中,没好气开口:“那我也免费给你提个醒,你半小时后大概率会有血光之灾,挡灾符一个一百,概不议价。”
男人拔高声音:“瞧瞧啊,坐地起价!”
他余光一瞥,见某个身影正急匆匆寻来,心下一喜。
他常年在这摆摊,早就注意到了应知微。
方才又见有人着急忙慌打听一个卖护身符的女学生,他便笃定对方一定是受了蒙骗来找麻烦,故而提前一步找来,想利用此事显摆自己的断事如神。
毕竟一个小女孩懂什么命理八卦?
话音落,那急匆匆的身影就扑了过来。
应知微抬头看去,表情错愕:“——老板?”
杨凤春呜咽一声抓住应知微的手,仿佛攥住一根救命稻草:“大师啊!终于找到你啦!”
不经意间,她强壮有力的腰胯将碍事的男人撞到一边。
男人懵了,轻飘飘趔趄几步,摔了个仰倒——磕破手肘,出血了。
……嗯??
第24章 鱼祸之一
起初杨凤春并不拿应知微给的纸片当一回事。
然而昨天,因为店里事情没忙完,她索性就在阁楼上将就一晚,凌晨起夜的时候,她却发现后门大敞,几个黢黑的影子匍匐在财神爷神龛边上,咕嘟咕嘟抢蜡油吃。
其中一只缓缓回头,干瘪的眼窟窿里溢满餍足之色。
她吓得捂住嘴,腿脚发软,冷汗淋漓间,想到那枚被随手扔在小票堆里的三角纸片。
事态紧急,杨凤春顾不得其他,直接跑向柜台,把小票堆一股脑儿用打火机点了,黑烟腾起,竟真将那几只大胆的饿死鬼驱了出去。
想到这里,杨凤春激动不已,拉住应知微的手:“大师,我之前有眼无珠啊!”
应知微尴尬笑笑,看着逐渐围过来的路人,心想:感觉自己反而更像骗子了呢。
来找茬的男人这才从地上爬起来,还想再争执个来回,但完全不是杨凤春的对手,一番炮轰后,惺惺地夹着尾巴逃了。
“说起这个,”杨凤春想到正事:“我女儿有个室友失踪了,两天没消息,大师,你看能算不?”
应知微沉吟片刻:“有女生照片么?不同时间的,越多越好。”
“手机里有,”杨凤春翻找出和女儿的聊天内容:“刚好她们让我帮忙印寻人启事,这存着呢。”
图片上扎着低马尾的女大学生名叫褚英,单眼皮,内敛文静,在沣城念大学。
前两天,褚英给室友发消息说被星探邀去录歌,结果当晚便没了消息,直到第二天依旧联系不上,老师和同学才去报案。
“这孩子平时懂事得很,造孽唷,”杨凤春长吁短叹:“肯定遇上骗子了!”
桌面上的收音机忍不住压低声音,绿色屏幕悄悄亮了一下:“姐,把‘画中仙’叫出来?”
应知微怕杨凤春吓到,一巴掌拍在铁壳上,按了关机。
方士的役鬼数和修为有关,像应知微这样灵力较为稚嫩的,只收过三只。
“画中仙”是其中之一,没啥攻击力,只要有图片,就可以用它来卜个方位或吉凶,上次帮龙竹找人,也是叫的它。
役鬼归根结底仍是鬼怪,一枚画轴悄然浮现,刹那间,周遭空气都冷上几分。
有一只干枯的手从画布里脱出,依附上应知微的右手,带着她在白纸上缓缓勾出墨线。
在杨凤春的角度,则是应知微突然神色严肃地抬手,一笔一捺画出个图案来。
一个简笔小人跃然纸面。
诡异的是,小人长了个鱼脑袋,鼓眼睛,张着嘴,仿佛正拼命索取氧气。
应知微也犯了难:“人鱼?鱼人?”
这和褚英的失踪有什么关系?
她有些歉意地放下画纸:“抱歉,我能力浅薄,不如我先找其他人问问,有消息再联系你。”
杨凤春有些失望,但还是接连道了谢。
对方走后,应知微才掏出手机,进论坛把简笔画拍下来发帖。
等待回复途中,她无聊点进【奇货可居】,一个奇怪的商品正挂在首页,主图竟然只是一根旧拖把,但分类竟然选的“法器”。
【品名:伏魔扁叉】
【描述:有降服邪祟的奇妙力量,出自某神秘高人】
【售价:9999论坛币】
评论褒贬不一。
【芒种:?】
【不想开学:看起来打人很疼的样子。】
【变有钱:给你个烧火棍打人一样疼。】
【玄灵子:大道至简,大音希声,若能驱邪除祟,便是上等法器,诸位不必拘泥外形。】
【绝代男巫:那楼上你买不?】
【玄灵子:不买。】
【莫谗言:这有点意思,我要了。】
【玄灵子:?】
【芒种:细看确实不同寻常。】
【绝代男巫:??】
嗯……
难评。
回到自己帖子,里面多了两三条回复。
【小白不吃花椰菜:我查了大数据,人应该还在沣城,48小时后还没消息的话,来异管局备个案吧~】
【莫谗言:正好要去沣城,替楼主留意留意。】
【萌萌爸爸:第一次看到比我女儿的画还诡异的简笔图。】
微信适时也弹出一条消息。
【AAA全能家政龙姐:“你知道沣城在哪吗?”】
又是沣城。
应知微肃然,正以为对方也遇上什么麻烦事,结果对面发来一条链接。
【好友邀您助力线下免费领取长丰观香蜡纸烛!】
【AAA全能家政龙姐:“帮我砍一刀,嘿嘿。”】
应知微:“……”
……
沣城,鹿驳山,鱼尾村。
林野漆黑,高耸虬结的树木宛如鬼怪,在山风中发出沙哑的狞笑。
褚英如无头苍蝇一般在林中逃遁,裙角被树枝和荆棘剐蹭得凌乱不堪,鞋头也全是污泥。
但她不敢停下,因为迟一秒,她或许就得永远留在这大山里。
前天,她被“星探”哄骗到这个从未听说过的鱼尾村。
群山环绕,地处天堑,通信闭塞,落后蒙昧……这一切让褚英感到无尽的恐惧。
身后响起三两声吆喝,似乎是有人追上来了。
褚英捂住嘴,怕自己哭出声,小心翼翼藏身到小径之中,忽然,抬头发现前面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背影纤长,穿青色长褂子,背着一副红漆长杆的三弦,像个说相声的。
吵闹声近,褚英不再犹豫,惊慌跑过去求助:“请问你知道往哪儿能到大路上么?有拐子在追我!”
那男青年回过头,面容清秀,脸色苍白,双眼狭长上挑,看上去像是笑眯了眼。
他缓缓抬手,朝某个方向指了指。
褚英大喜,还待要说句谢,却借着淡淡月光,看见他嘴里的一口黑齿,笑起来时,便恍若一只倒悬的漆黑月牙。
实在太过诡异!
求生欲使她不敢再耽搁,慌不择路逃走,而幸亏那人指的方向并无陷阱,两分钟后,她来到了国道上。
褚英泪眼婆娑地沿着柏油路跑下去,可这穷山僻壤,半夜甚少有车路过。
她不死心,又往下逃了数里,拐过弯,山势遮挡错落间,她瞧见隔壁山头顶上有座巍峨煊赫的宫观,出于对本地景点的了解,她眼睛一亮。
——是长丰观!
确定好方位,便少了几分恐惧。
褚英抹抹眼睛,忽觉地面震动,抬头一看,远处一辆大卡车正闪着强光,飞驰在岔道上。
“救命!救命!”她像是找到救星,不顾危险地挥舞手臂,往道路中间跑。
卡车司机是个经验老道的师傅,这趟国道他已经跑过七八次,算得上驾轻就熟。所以当副驾请假后,他还是瞒着上面偷偷出了车,想多挣点是点。
可天有不测风云,今晚上还真就遇上了怪事!
在岔道上开得好好的,突然路中间出现一个穿裙子的女人,重点是,在强光车灯的照耀下,他分明瞧见,那女人竟长着个鱼脑袋!
司机骇然,虽说跑远途的同行里,常有些神神鬼鬼的说法,但他从没遇到过,只觉得是疲劳驾驶出现的幻觉。
可他确信自己现下神志清醒,视力良好,况且人头鱼头根本就是两样东西,怎么可能看混淆呢?!
情急之下,他猛打方向,车身已有歪斜趋势,他心头一沉,怔怔想着,这回估计要交代在这了。
然而——车头只是擦碰到几处山壁,奇迹般刹停下来,连个火星子都没起。
得救了?
司机经验丰富,深知刚刚自己那两下操作,百分百会翻车起火的,怎么会……
他突然想到什么,忙不迭从口袋里掏出一堆杂物,在那些过路费小票和烟盒残渣中,找到了一枚护身符——这是女儿昨晚塞给自己的“挡灾符”,说是买东西送的,他囫囵收下,也没当回事。
但此时,这挡灾符已然化成黑灰。
司机瞪大眼睛,顿时毛骨悚然。
怀着大难不死的庆幸,他打开车门跳下来,想看看刚那拦路的女人究竟是人是鬼,但一番搜寻无果,这道路前后空旷,再没有第二人影子。
司机挠挠头,又爬回到驾驶座上,惊疑不定开车离开。
一旁,褚英的一颗心却重重地沉下去。
为什么对方没有看见自己?!
手机也没信号,难道真的要沿着国道走回去?
她浑浑噩噩地迈开步子,下一秒,却被人抓住手腕。
身后默默出现了几个拿着农具的村民,他们高大魁梧,每个人都用看猎物的阴沉眼神盯着褚英。
褚英挣脱不开对方的桎梏,大叫着救命,但山林偏僻,回应她的,只有荒山野岭中,寥寥几声野狐的仰天啸鸣。
为首那个男人吊眼尖嘴,长相刻薄。
他笑得令人悚然:“你被卖给我当老婆了,跑不掉的。”
褚英心中更加绝望,她冷不丁回想起自己的故乡,那里也是这样一个偏远荒芜的村落。
原以为已经可以彻底摆脱那片落后愚昧的黄沙地,可是……只差一点啊,难道她拼尽全力也没办法在城市里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吗?
褚英瑟缩求饶,可她的伏低做小却令男人更加气焰嚣张,竟高高举起了手里的木棍,朝褚英的双腿挥去……
第25章 鱼祸之二
沣城,鹿驳山上的长丰观一如既往香火鼎盛。
此观解签灵验,风景宜人,乃是不可多得的避世桃源,洞天福地。
然而,这里同时也是朱盟的核心会晤处,每年芒种前后,由异管局局长牵头,将四观三姓两宗一派的魁首齐聚于此,共商大计。
话虽如此,其实每年来回讨论的东西都差不离。
比如,要不要打压三死门朋党,如何提携锻炼后辈,新发现的资源该怎么分,某些邪术是否要禁止,以及将犯禁修士逐出道门等等。
今年倒是有点不同。
三清殿后的客堂中,主座上穿行政夹克的男人,正是异管局局长,白景则。
旁人纷纷落座,有身着法衣的道门高功,有头戴银冠的巫蛊师,有持钵的头陀,也有作现代打扮的修士。
白景则神色泰然,悠闲吹了吹保温杯里的茶叶,直到余光瞥见一人进门,才郑重起身,恭敬将来者引到右手边落座。
此人正是青城观观主,灵素道人王素卿。
她年纪最长,八九十年前,便与师兄灵玄道人孟不咎一道名噪四方,只要她还活着,玄门便有一根定海神针。
方士应家的老太爷拄着拐杖,像个干瘪浑浊的老蟾蜍,腮角一鼓一鼓地开口:“白局长,阮家小子说的那事,你怎么看。”
白景则看了看左手边的空位:“三太爷,还是等人齐了再说。”
应三太爷古怪地哼了句:“去岁开会,白观主也不在,估计这次也不会来了。”
他语气阴阳:“半道出家便是如此,不知礼数。”
这话损的是白家人,当然也把白景则带进去了。
他皱了皱眉,并不接话。
身形魁梧的头陀站起身,嗓音发自丹田,铿锵有力,有如暮鼓晨钟:“几百年都不见‘魈’的影子,依洒家看,那些个典籍不足为据,世间怎可能有这种不死不灭的大鬼。”
对面的巫蛊师却不赞同:“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这和尚倒会胡诌——万事没有绝对,我支持三太爷说的,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太清宫孟承荫推了推鼻梁上的窄边眼镜:“此举太过激进,还需多加商议。”
另一边,同样身为“四大观”之一,妙玄祠的宋观主却表示:“即便不是‘魈’,也该尽早除去,以免祸害人间。”
头陀笑得桌面震动:“宋观主自家亲戚都祸害多少次人间了,没记错的话,洒家师弟就折在三死门姓宋的手上。”
宋观主面色铁青:“贫道早同他们那房划清界限,你如此污蔑,实在不可理喻!”
众人劝的劝,拱火的拱火,看戏的看戏,一时间,客堂哄闹不止。
白景则揉着眉心,正要肃清秩序,门外突然传来动静。
随着轱辘压过地面青砖的转动声,一个宽肩阔背,身形高大的道童推着辆木轮椅出现在门边。
轮椅上坐着个白袍黑发的青年,眉眼清隽,气质冷然,袍角盖住脚背,双手置于膝上,握着一枝还带露水的荷花。
“观里才开的水芙蓉,赠诸位去去肝火。”
白鹤也意有所指,随手将荷花交给道童,对方姿势木讷地接过,将之插在一旁的琉璃樽中。
这么一来,大家也都看见了那魁梧道童的正脸——乃是木头做的,五官是拿毛笔蘸墨随便画的“丁老头”。
众人见怪不怪,却罕见地乖觉几分,没再吵闹下去。
“白观主,怎么这回有空来陪我们唠嗑,”银冠苗裙的巫蛊师笑起来:“观主可曾见过那只神秘女鬼?”
“没有,”白鹤也面不改色:“腿脚不好,出不了远门。”
众人目光默然扫过他的双脚,似乎都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各自转移了视线。
旁边一直置身事外的王素卿放下茶盏:“孤魂野鬼罢了,倒不至于斩草除根。”
她的话犹如一锤定音,白景则心中有了计较,清了清嗓子:“那此鬼之事,容后再说。”
应三太爷纵使心有不忿,也不敢当面忤逆灵素道人的抉择,只得咬牙强笑:“白观主专程过来,莫非就为了邀大家赏花?”
白鹤也拍了拍手,一个面容清秀的道童走进来,手里还拿着张二维码牌子。
道童笑容讨喜:“各位前辈早啊,这是我们长丰观和沣城文旅合作的网店,欢迎诸位捧场!”
扫码后,界面果然出现【邀请好友助力,免费领取长丰观香蜡纸烛】。
应三太爷噎住,他一贯因循守旧,又被半路杀出的异管局压在头上,早就心怀不满。
于是一拍桌子:“玄门修士,应志在高远,怎可沉湎世俗之利,简直忘祖背宗!”
一番话振聋发聩,说得在座众人都羞愧地低下头去。
应三太爷扳回一城,得意道:“孟小友,你不说几句?”
孟承荫低着头,语气和煦:“抱歉,我先帮小女的朋友助力。”
应三太爷:“?”
他看向上座的王素卿:“灵素道人,您怎么说?”
王素卿抿了口茶:“稍等,劣徒让我为他朋友砍一刀。”
应三太爷:“??”
玄门大抵是要亡了-
距鹿驳山不远的某个加油站,龙竹正捧着手机,屏息凝神,看着屏幕上一串五光十色的特效之后,弹出的:
【恭喜!还差一人助力就可获得免费领取券!快分享给你的新朋友吧!】
她大为震惊。
怎么永远还差一个人?
难道刚刚给她助力的都是鬼吗?
龙竹四下张望,叹口气,心想,要不把鹤城那个“老三”挖出来,助力完再埋回去……?
不行,听起来好麻烦。
何况她都已经跑到沣城来了。
不如去附近镇上接一单全能家政的业务,然后让房主帮忙助力?
龙竹思路开阔起来,阴森的脸上露出豁然开朗的笑意。
她在这头兀自神游天外,加油站另一头的面包车内,却有个握着方向盘冷汗涔涔的男人。
他眯眼看着龙竹的侧脸,心里一个悚然的猜测逐渐成形。
怎么会是她……
上回在惠安小区,刀疤那三个都没打得过她,还好他机灵,一分钱没拿,趁乱自个儿逃了。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捂紧了胸口上用红绳挂着的镀金神牌,念叨了两声“老君保佑”。
后排有个梳双马尾的小女孩,她穿着湖绿色校服背心裙,红色领花旁的徽章上,写着“自然夏令营——鹤城第一小学”。
“叔叔,我想上厕所。”女孩声音怯怯的,紧紧攥着书包背带。
男人刚要回头,一通电话打了过来。
“老四,货到了没有?”
老四飞快将通话声调低,压着嗓子语焉不详:“别催,快了,上回那地方吧?”
须臾,他嗯了几声,挂掉电话,和颜悦色回过头:“我和你的老师通电话呢,他们都到营地了,你忍一忍,叔叔把你送过去再说啊!”
女孩露出委屈表情:“我刚刚喝了太多水,忍不了了。”
老四狐疑地瞅她,又偏头瞄了几下龙竹的位置:“去吧,记得快点。”
女孩连忙点头,捂着小腹下车,顷刻间收起可怜表情,往厕所方向跑去。
拐过弯,她连忙打开腕上的电话手表,翻到了备注为“妈妈”的联系人。
里边恰好有一条未读语音。
【妈妈:“楚楚,到鹿驳山营地了吗?在夏令营玩得开心哦!”】
周翘楚嘴巴一瘪差点掉眼泪。
她不该上这个陌生人的车,她遇到坏人了!
女孩紧咬着嘴唇,手指因害怕而颤抖,就在按向那个红色通话键的下一秒,被一个高大的影子笼罩住。
周翘楚扭过头,看见老四就站在自己身后,一扫之前的和蔼神色,目光竟变得狰狞扭曲。
“让叔叔看看,你在和谁聊天呢?”
他俯下身,一把掣住女孩手腕,在对方惊惧眼神中,拽掉了那枚消息未发出去的电话手表。
老四笑两下:“怎么不给妈妈报个平安。”
他单手在狭窄的屏幕上操作着,很快便回复了一条【我已经到啦,妈妈】。
周翘楚想往外跑,但她尚且年幼,根本无法撼动眼前这只恶兽,反被其拦腰抓起来,捂住嘴,往面包车的方向去。
她先是剧烈挣扎,拿拳脚踢打,尔后忽然感觉到一股异味,随后便陷入昏沉。
这座加油站建在出入城镇的收费站外,两旁皆是树木,面包车的位置恰巧借着油罐车遮挡,巧妙避开了店员视线。
老四心虚,抓着周翘楚往回走时,难免四下张望,一个不小心,迎面与人撞上。
龙竹皱眉抬头,不耐地瞥对方一眼。
老四看清对方后,更是怕得不行,但他还存着几分侥幸,认为当初龙竹料理其他几人时,应该是没注意到自己的长相。
他忐忑为自己辩解起来:“不好意思,我带孩子上厕所。”
龙竹沉沉地盯着他,对方吞了口唾沫,腿脚已有些发软。
她咧开嘴角:“有手机吗?”
老四应声:“有、有。”
他把昏迷的女孩放到车后座上,哆嗦着摸遍全身口袋,掏出个水果手机,还额外添上几百块现金,恭敬递过去:“……您收好。”
龙竹莫名其妙:“给我这些干什么?”
她只想快点助力成功啊。
第26章 鱼祸之三
鹿驳山群峰拥簇,绵延千里,山中有腹地,经蜿蜒山道勾勒,竟似鱼形。
路牌上面蓝底白字写着:鱼腹镇。
龙竹“咦”了一声,下车端详了那路牌几眼,眼中浮现出困惑神色。
长丰观脚下有个长丰镇,她应该是朝长丰镇的方向开的。
至于这个鱼腹镇……完全没印象。
她打开功德导航,放大地图一瞧,发现鱼腹镇和长丰镇完全是两个相反的位置。
更惨的【踏雪独家】是,她的车好像出故障了。
龙竹:“……”
她蹲下来,扯了根树枝对着轮胎戳了戳,百思不得其解。
正巧,远处有一辆小轿车摇晃过来,路过龙竹的时候,摇下驾驶座的车窗。
里边男青年朝她吹了一记口哨:“小妹妹,车子坏啦?”
见龙竹没有搭理,他又揶揄笑道:“你得把车底撬起来看啊,哥哥后备箱有千斤顶……”
话没说完,龙竹便单手扣住车尾,五指一屈,哐啷一声就将半个车身抬起。
她回过头:“这样?然后呢?”
男青年瞠目结舌,差点咬住舌头,见鬼一样猛踩油门飞驰而去。
龙竹越发困惑,但四下荒无人烟,她又不想走到镇上去,也只有让刚刚那人载她一程了。
她从后座拎出拖把,在黄土路上拦腰划出一条线,尔后便站到旁边等候。
不多时,那辆熟悉的车子又从道路另一端驶回。
男青年惊骇万分:“怎么又开回来了!我不是都进镇了吗!”
“搭个顺风车。”龙竹朝他笑了一下,不等对方拒绝,从容拉开车门坐进去。
男青年面色铁青,哆嗦着拉动档把。
手机叮咚跳出提示。
【代发招募:空调修理及清洗,报价90-200,地址鱼腹镇好梦宾馆,联系人杨先生。】
龙竹偏头问旁边男青年:“好梦宾馆在哪?”
对方脸色发白,磕磕绊绊回答:“你、你要去我家?我家今天满房了。”
龙竹收起手机:“走吧,我是去你家洗空调的。”
男青年:“……?”
鱼腹镇不大,主干道就一条,好梦宾馆挤在两家餐馆和发廊之间,入口也窄,恰能放得下一个登记柜台,下单的正是男青年的父亲老杨。
老杨领着龙竹来到楼梯后面,那里有道粉漆的门,是他自己住的房间。
“从前几年开始,这个空调就坏了,冷气特别足,吹一会儿就头疼。”
老杨是个矮胖的中年人,戴一副老花镜,头发没剩几根。
这个房间布置简单,一张双人床,一个电视柜,一张木桌子,两把藤椅。
龙竹踩在木桌上,望着眼前长方形的空调挂机,低头打开手机。
他儿子仍是魂不守舍的,低声开口:“要不别修了,换个新的吧,你快把她打发走。”
老杨不知内情,注意力一直放在龙竹身上,打趣道:“公司怎么派个这么年轻的姑娘来啊,要不让我儿子来帮帮忙。”
小杨一听,连连朝他爹使眼色。
“没事,”龙竹拿着手机:“我可以。”
与此同时手机里传来煞有介事的电子音:“三分钟,教您学会在家自己拆修空调……”
“……”
现学啊。
看完教程,她卷起袖子准备拆盖,可空调却自己开机了,叶片猛然间扇动,刺骨寒风猝不及防吹在龙竹脸上。
她皱眉眨眨眼,徒手将四角螺丝钉拔出,伸手抱住两边,稍微一用力,便轻松卸下空调外壳。
看清眼前画面的瞬间,龙竹愣了一下。
门边的老杨父子对此浑然不觉,还抱着胳膊搓了搓,叹了声:“果然还是冷,怎么会这么冷啊!”
龙竹并不觉得奇怪。
因为此刻,空调内部的狭窄空间里,正挤满了浑身惨绿的小孩,他们彼此紧挨着,蜷缩着,齐刷刷仰头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凌乱纠缠的长发像是死黑的水草,将叶片缝隙填满,气温下降了好几度,天花板上有水滴落,仿佛即将结成冰棱。
龙竹面无表情与之对视着,须臾,空调里的小孩们睁着墨色大眼,纷纷伸出一根手指,贴在唇边。
——“嘘。”-
相隔不远的岔路口上,一辆银灰色面包车停在路旁。
后座上的女孩被绳子绑住手脚,仍旧昏迷未醒。
老四手里握着一枚彩色小卡片,上面正印着“好梦宾馆”的联系电话,他拨了四五次,可每回都不在服务区。
他一拳砸在方向盘上,烦躁地飙了句脏话。
货在路上就死命催,到了却晾着他,不接电话,明明送上次那女大学生去的时候还好好的。
老四下意识捂着胸前的老君神牌,神色晦暗不明。
自从老三失踪,刀疤几人落网,他虽然逃过一劫,却遭了上头老大怀疑,这两天好不容易来了活儿,他可不能空手而归。
既然中间人失去联络,那他就直接送进山里交货,反正都是谈好的生意,还怕一群村人赖账不成?
想到这里,老四再不纠结,直接油门一轰,朝“鱼尾村”的岔口驶去。
山道扭曲,车子摇晃。
不一会儿,便有歪歪扭扭的,看起来像是村民自己立的指示牌飞速后退。
【距离鱼尾村老君庙还有7㎞】
老君庙。
说起来,自己这块神牌就是在某个老君庙里求的。
这位老君虽不是道门正统神仙,但在民间也有许多香火信众,听闻只需要在老君像面前虔诚地拜三下,便可以请回一枚神牌,以后做任何事之前摸一摸它,冥冥之中就会得到老君庇佑。
老四对此深信不疑。
自从请回神牌后,他躲过了无数次的追缉。
没想到鱼尾村这种犄角旮旯的地方竟然也有老君庙。
如果有时间,离开的时候不如去拜一拜,彰显一下自己的诚心。
想到这里,老四笑起来。
金乌西沉,霞光映照在他的侧脸,一半明亮,一半阴暗。
车子开进鱼尾村时,天幕已经是靛青色。
七八个手持农具的青壮年或站或蹲靠在村口,齐刷刷朝面包车望过来。
老四探头,笑着同这群人打招呼:“老乡,吃了没啊。”
这些村人也不说话,只拿黑黢黢眼珠子睃他,山中空旷,一时间竟只听得远方落下的几声粗粝嘲哳的鸦叫。
“老杨叫我来送货,”老四只好直奔主题:“你们知道送去谁家不?”
又是一阵寂静。
村人们一动不动盯着他,久到老四都觉得不对劲,背上汗毛倒立起来。
突然,领头那个抬起了胳膊。
很快,旁边人有样学样地举起手,纷纷指向同一个方向。
老四压下这股吊诡的荒诞感,他没再多留,往那道路前方而去。
鱼尾村其实就一条主路,从村头一直通往山林深处,两旁村居错落,细数起来,其实也不过十几座黛瓦灰砖的老旧村屋。
村里死气沉沉,仿佛未曾接受过现代思想的洗礼,正处于一种未开化的混沌蒙昧之中。
路上遇到带小孩出行的老妪,或是坐在门口晒鱼干的妇女,他们也用那种诡谲的目光注视着面包车,似是早有预料,不等询问便抬起手臂,默默指向前方。
老四冷不丁起了身鸡皮疙瘩。
这地方哪里都透着古怪。
他加快车速,终于来到一户院外。
下了车,老四上前把门敲得邦邦响。
空气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鱼腥味,他深呼吸两口,气味似乎没了,但过一会儿,又隐约顺着鼻腔钻入脑中。
他不由地心烦意乱,敲门力道也加剧起来。
“吱呀”。
是门后卸下门闩的声音。
一个皮肤黝黑的老头走出来,没等老四说明来意,便一脸了然:“进来吧。”
老四跟着进去,里边是一顶墙皮斑驳的平房,门口摆着敞口炉,上面零散杵着几支未燃完的香签。
堂屋两旁嵌缀着一副久经风吹雨打、镌刻已然模糊的桃符。
殷红字迹蜿蜒化开,譬如两只猩红眼睛,直勾勾睃着外村人,似怨似泣。
待看清门上匾额后,老四惊讶:“这里就是老君庙?”
皮肤黝黑的老头是个庙祝。
他默认地笑了笑,手里捧来一个木筒,像庙里抽签的卦盒。
老庙祝突然扯起嗓子哼唱起来,荒腔走板不成曲调,末尾手腕一抖,一枚长签落下。
他拾起来一看,笑道:“余家又有喜咯!”
笑声刺耳又瘆人,听得老四心里发毛。
他抬眼看向堂中那尊神像——老君的化身一直都是踏七彩祥云、手持长剑的英武老媪,每当参拜之际,信徒或可摸一摸老君脚下的祥云,有登天赐福之意。
案台供品下,也压着厚厚一沓黄纸,上面拿毛笔写着各种愿望。
其中以求子、求娶一类为最多。
老庙祝将长签收起来,旋身来到功德箱边,从后面开口摸出一个厚信封递给老四。
数了数,正是谈好的价格。
老四抬头,正要说什么,目光却捕捉到一丝怪异感。
刚刚的神像……是笑了一下吗?
他又瞄一眼,并无异常,而内心却惶惶不敢多待,打了个招呼便匆匆驾车离去。
等出了村口,他才松懈下来,瞥见信封两头豁了口,伸手想将它折起来放进扶手箱。
适时一阵风从车窗缝隙刮过,几张票子簌簌飞出去。
老四暗骂一声,停车捡钱。
一张两张三张……捡到第四张时他发现不对。
抬头一看,前面一路上撒着的,和自己怀里搂着的,竟然全成了白花花的冥钱。
第27章 鱼祸之四
翌日早,村人们围在老君庙外。
老庙祝向众人展示抽中的长签,人群哄然。
“老斋公,怎么又是他老余家的?”有个独眼男人心有不甘:“我上的供品最多,怎么回回都轮不到我?”
余家老大咧嘴一笑:“上次山洪,是我余大帮老君庙补的窟窿,老君体恤我心诚呢。”
旁边站着个膀大腰圆的老太太,她鬓发灰白,双颊皴裂泛红,双手在不停歇的劳作中布满厚茧,背上还趴着个小儿,拿蓝白布条绑在身上。
她笑道:“那个女娃娃八岁,比我们家壮壮大六岁,正合适。”
有人附和:“独眼龙你个老鳏夫,人家余老太是给孙子养媳妇的,你来凑什么热闹!”
独眼龙冷哼一声,龇牙笑:“我就想有个后人给我养老,怎么,不行啊?”
周翘楚抱着庙门把手,稚嫩脸上满是泪痕,村人们只冷眼旁观,似乎早已习惯这场景。
老庙祝慈蔼地蹲下身,从旁边水缸里舀了一勺浅棕色的汤汁:“别怕,孩子,喝了这个,你就受到老君的赐福了。”
周翘楚偏过头不依从:“不!我要回家!”
“乖孩子,”老庙祝笑了:“这里就是你的家啊!”
说罢,他将汤汁强行灌到女孩嘴边,围观的村人之间似乎也弥漫开一股奇异的默契,他们双手合掌,目光虔诚又疯狂,抬头深深仰望着堂中那座老君塑像。
老庙祝示意余大和余老太走上前来,神色温柔却又不容抗,让女孩去牵他们的手。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余家闺女了,有些规矩,也要学着遵守起来。”
不顾周翘楚懵懂神色,老庙祝缓声道:“其一,晚辈不能忤逆长辈;其二,妻子不能违背丈夫;其三,不要插手别人的家务事,若在村里看见奇怪的影子,要尽快远离;其四,晚上切忌入老君庙。”
说罢,他又勒令周翘楚在神像面前磕三个头,尔后,又让她将额头压在神像脚背上,接受赐福。
周翘楚不肯跟余家人走,还想抱着桌脚拖一会儿,不料余光从堂中神像上扫过时,发现那慈眉善目的老奶奶竟忽地变成个年轻女人!
她吓一大跳,再仔细看过去,神像却仍是那个神像,并没有变成他人。
或许是受了惊吓,周翘楚有些浑浑噩噩的,没再挣扎,被余老太哄着牵走。
人群也稀稀拉拉散去,只留老庙祝扬着那张皱巴巴的笑脸站在原地。
余家就在村尾山坳处有座低矮平房,阴暗又潮湿,村里没通电,里头黑黢黢的,像个会吃人的山洞。
余大一回家就把周翘楚关进了最里头的屋子,不顾女孩哭喊,径直落了锁。
余老太也不阻挠,只好声好气安慰:“只要你们不跑,乖乖在家里过日子,我就放你们出来。”
你们。
周翘楚抹了一把泪痕,似乎想到什么。
她转身,大着胆子在屋中摸索,终于在墙角,发现还躺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
头顶是一道狭窄的高窗,惨淡的月光阴恻恻渗进来,淌在女人消瘦的侧脸。
周翘楚忍着啜泣,伸手去推对方:“姐姐,姐姐?”
褚英半梦半醒,发现面前多了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她撑身起来,额头带着淤青,嘴角也破了,饿了多日,脸颊已微凹下去。
“你是谁?”她费劲看清楚女孩样貌,须臾睁大眼睛:“你也是被他们拐来的?”
周翘楚用力点头,带着哭腔:“我的书包都被他们收走了。”
褚英神色绝望又无助:“他们居然这样无法无天……”
她忽然想到余家老太背上那小儿,恍然间明白了女孩未来的处境。
褚英想到这里,一阵恶心反胃,扶着墙角干呕起来。
周翘楚压低声音安慰她:“姐姐,我爸爸是刑警队长,他肯定会来救我的!”
爸爸曾跟她约定过“暗号”,即便是坏人用手表回了信息,他肯定会察觉到不对!
“你爸爸是沣城刑警?”褚英灰暗的眼睛里多了点神采:“他知道你在哪里吗?”
周翘楚讷讷:“是鹤城的,但是他知道我来这里参加夏令营。”
相隔数百里的城市,要寻一个被骗到山坳里的小女孩,简直是大海捞针。
刚刚冒起的希望又被掐灭,褚英逐渐红了眼圈,她抚摸着手腕上系着的红绳,眼泪无声滴落。
“姐姐,他们是不是打你了。”
陌生又黑暗的环境令女孩不安,她下意识想靠近这个唯一的同伴。
褚英摸摸脸颊上的伤,想起那晚出逃,她寡不敌众,被一顿毒打。
然而现下想来却疑点颇多,她明明记得当时受了很重的伤,似乎腿骨也有断裂,但被扔在这屋里过了一晚,却只余皮肉伤,坐卧行走并无大碍。
思及此,她看向手腕上的红绳,目光流露出几分哀戚。
周翘楚挨近她:“姐姐,你怎么了?”
褚英回过神:“我……想到一些以前的事。”
“姐姐的家在沣城吗?”
“不是,我的家离沣城很远,也是一个偏僻的村子。”
“姐姐想家了吗?我好想好想……”
“……”
沉默后,过了很久,褚英轻轻地说:“我不知道。”
记忆里,故乡是一块化不开的冻土,是一垄久旱的沙田。
爸妈如愿生了弟弟,便再无积蓄养育女儿,她被扔给小姨带大。
小姨是村里的神婆,靠着村人的敬仰与供奉,也拿得出余钱供她读书,褚英争气,初中就考去了县里。
县城离葫芦村有六七十公里,不算太远,但却是另一番天地。
道路整齐、楼房气派……一个好不容易从沙坡石缝里钻出来的乡村女孩,就这样落入五彩斑斓的繁华闹市之中。
即便她已小心翼翼地在讨好所有人,却还是因为“神婆女儿”这个身份被人指指点点。
她不敢忤逆小姨的决定,不敢反驳同学的嘲笑,不敢面对他人的冷眼。
她只是日复一日厌恶憎恨着故乡的落后蛮荒,坚定了要远走高飞的心。
于是在考上沣城大学那一刻,她内心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终于可以摆脱这一切了。
临行前,小姨将编好的红绳套在她的腕上:“在外面过得要是不如意,随时回村里来。”
不,不要。
她宁愿一辈子在大城市扮演普通人,也不要回村里当跳大神的乩童。
褚英让小姨跟她一起离开,对方却只是沉默地摇头。
“我给胡二太奶看了一辈子的香,她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褚英离开了。
却不知道,当日一别,俨然如隔世。
周翘楚拉了拉褚英的袖子,将她从冗长旧忆里拽回。
她悄声说:“姐姐,我白天看到我的书包被那个爷爷扔在庙里,爸爸给我的备用手机在里面,我记得路,我想翻出去找。”
褚英望着头顶高窗,想起那晚上夜逃被抓,瑟缩摇头:“不行,太冒险了,我们表现乖点,说不定他们后面会放我们出去。”
周翘楚焦急道:“可是,那个手机一天没充电了,姐姐,你把我举起来,我可以钻出去!”
褚英胆怯,害怕那群野蛮人因此连累自己,说什么也不让周翘楚犯险。
这时,一股若有若无的鱼腥味顺着高窗飘进来,须臾愈演愈烈,两人情不自禁捂住了口鼻,抬头向上看去。
这一看,周翘楚闭上眼睛差点要叫出声,褚英把她揽到怀里,死死堵住嘴巴。
——只见那狭窄长窗上缓缓冒出一只黏腻湿臭的鱼头,眼睛向外鼓着,鱼鳃一张一合翕动,诡谲又渗人。
两人就这样缩在墙角,看着那硕大无比的怪鱼探头张望,所寻无果后,又一摇一晃迈着步子远去。
等到窗外恢复寂静,褚英才颤抖着鼓足勇气,踩着边角稻草堆,费力攀住窗沿,跻身上去一窥。
惨白月色下,的确有个鱼头人身的影子,漫无目的在村中徘徊。
褚英头皮发麻,不敢多看,顺着墙根缓缓坐下。
周翘楚哽咽:“姐姐,刚刚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
褚英自己也不知道。
世界上会有那种可怕的生物吗?
还是说,是……
她下意识摩挲着手腕红绳,满面骇然,不敢再想下去。
曾经,因为小姨的身份,她一度感到自卑,在同学老师面前抬不起头。
也不止一次在深夜幻想,假如养大自己的不是小姨就好了,如果亲生父母没有抛弃她,生活是不是将截然不同?
可刚刚那瞬间,褚英一直以来的信仰却开始天崩地裂。
周翘楚声音颤抖:“是不是……那个爷爷说的奇怪影子?”
褚英有了印象:“你也是被先带到庙里的?”
村里和人贩做交易,却不是直接将人送到家里,而是带去老君庙抽签……就好像,是由那位“老君”决定,把拐来的人送去哪家一样。
这风俗实在荒诞,简直闻所未闻!
周翘楚虽在抹眼泪,眼神却有着不合年龄的坚定:“我怕,姐姐,我要想办法离开去报警。”
为什么……
明明那个鱼头怪人是如此怪异恐怖,这个七八岁的女孩难道不害怕吗?
褚英抱着膝盖,说不出是困惑,还是嫉妒对方拥有令自己艳羡的勇气。
第28章 鱼祸之五
鹿驳山山脚,离鱼腹镇还有一段距离的乡镇客运站边,停着一辆黑色七座商务车。
几个精壮男人窝在烟云缭绕的车内,对着那串永远占线的号码面面相觑。
“怎么杨老头和老四都联系不上?被条子逮了?”
“不能吧,哪有这么快?”
“别又跟刀疤哥那次一样,莫名其妙被连窝端。”
“鱼尾村又不远,实在不行去一趟呗,把家伙什带上,怕是价格没谈拢,被那群村夫坑了。”
司机想了想,把烟掐灭:“也行,先去老杨那看看,反正顺路。”
“喂,你们看那边等车那女的,手里抱东西那个,要不加一单?”
五六双不怀好意的目光,仿佛阴沟里的毒蛇,带着腥臭腐烂的味道悄悄黏上猎物。
那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粗布蓝衫,褐裤布鞋,长辫子老实巴交地盘在脑后,忧心忡忡地望着发车表。
司机上前搭讪,得知女人恰巧来山里探亲,可惜车次少没赶上趟。
“大姐,坐我们车吧,收你二十,”司机憨厚笑着:“上车就走,包送到家门口!”
女人半信半疑:“送到家门口才二十?大巴都要三十。”
司机作势要去帮忙拿行李:“哎呀大姐,我们平时不接散客的,今天是你运气好,刚好顺路。”
女人一侧身,把靛蓝白花的包袱皮往身后裹了裹:“我自己拿。”
说着,她毫无防备地拉开车门坐上去。
司机正转身,有人突然叫住他。
“搭我一个,也搭我一个!”
不知从哪窜出个穿黑白道服的年轻女人,她手里摆弄着一张鹿驳山旅游景点地图:“一天两班车也太少了。”
司机上下打量她一眼,犹豫道:“你是长丰观的道士?”
孟裁云随手扯了扯衣摆:“不是,我玩cosplay的。”
“你这东西挺多,”司机看着她背上的桃木剑,腰间的拂尘:“我给你放后备箱吧?”
孟裁云挑眉:“好哇,是挺沉。”
她解下桃木剑扔给对方,司机猝不及防被压得弯下腰去,臂弯中犹如千钧重。
没等对方直起身,她又耍戏法般掏出一柄云纹带鞘短刀,一块沉甸甸的紫穗八卦镜,以及木搔头、银篦子等等鸡零狗碎。
司机左支右绌替她兜好,咬牙使力盘起这堆杂物,哐啷码在后备箱里,瞬间还把腰闪了。
孟裁云坐进去,发现里面除了一个大姐,后排全是抱着胳膊目光躲闪的壮年男人。
她自来熟地打招呼:“唷,还满员了。”
后排的人讪讪扯出个笑。
司机扶着腰骂骂咧咧上车,不一会儿,车子便在山道上摇晃颠簸穿行。
孟裁云看向那位粗布蓝衫的女人:“前辈是省亲还是替人看事啊?”
一直闭目养神的女人这才有些惊讶地睁开眼,打量对方后,了然颔首:“年纪轻轻,眼色还不错。”
“叫我小孟就好,”孟裁云抱着手臂:“怎么称呼您?”
女人掀动眼皮:“姓冯。”
孟裁云惯是散漫的表情正经几分:“冯前辈这趟是私事还是公事?”
冯嘉看向窗外,神色不明:“来走亲戚。”
顿了顿,她扭头反问:“你呢?小孟。”
孟裁云叹了口气:“看了篇帖子,恰好这几天随家父去长丰观,左右闲得没事,顺道替帖主寻个人。”
冯嘉意外:“你也是……”她收住话头,又重新措辞:“好孩子,善念不泯,德鑫如兰,不愧是孟家后人。”
司机偷听了一路,终于逮着机会横插一句:“哟嚯,两位是熟人啊?”
孟裁云笑眯眯回他:“算是吧。”
司机装不经意扳过后视镜,同后排几人阴鸷目光对上,双方微不可见点了个头。
“年轻人,你是来旅游的啊,”司机心不在焉搭讪:“怎么还带那么多刀啊剑啊的。”
孟裁云:“这不是怕遇上坏人么。”
司机夸张笑两声:“鹿驳山民风淳朴,哪能轻易就碰上坏人。”
孟裁云纳闷儿:“哦?你们不就是?”
司机的笑容猝然僵住,全车陷入一片诡异沉默。
车身依旧颠簸着,眼看就要到鱼腹镇路口。
司机突然猛踩一脚刹车,似乎发出了某种讯号,后排男人们摸出短棍和小刀,无声息抵在前排两人座位后。
平和氛围一扫而空,然而两个女人却对周遭的瞬间变脸置若罔闻,似乎根本意识不到身边这蠢蠢欲动的贪婪气息。
冯嘉抱着包裹稳如泰山,声音平静:“师傅,不是送到家门口么。”
司机回头露出凶相:“这就是家门口!”
说着,他一把扯过对方手中包裹,急吼吼翻开,却发现没半个值钱物件,而是一捆香,一沓黄表纸,两只红色小钵,里头是一些类似兽牙和毛发的东西。
他失望透顶,一把扔开:“什么鬼玩意儿!”
冯嘉速度极快地兜过那张包袱皮,也没看清她是如何动作的,竟没让里头东西散落分毫。
后排人拿刀抵着孟裁云,却见对方优哉游哉地双手为枕,甚至还仰身往椅背上躺。
旁人受到挑衅,大为光火:“死到临头还不急,也是个怪人!”
孟裁云摇头叹气:“的确有人死到临头了,可惜不是我。”
说罢,车内气温骤然降下几度,明明快到盛夏,却恍若回到隆冬时节,冷不丁让人打了个寒战。
冯嘉缓缓坐起身,手指间赫然夹着一支玫红签香,随着香灰簌簌抖落,她的脸庞似乎起了些细微变化。
眉眼更为纤细上挑,脸颊窄长,颧骨微张,看上去就像是……
狐狸。
她扭过头,用一种和方才不同的尖利嗓音对孟裁云说:“小朋友,不介意避一避吧?”
孟裁云从善如流拉开车门:“好的太奶,您忙,我回去不会多说一个字!”
冯嘉愉快地“啧”一声:“小姑娘真懂事。”
车里人莫名其妙,来不及思考孟裁云怎么把锁住的车门拉开的,就见冯嘉将眼一闭,再睁开时,眸子便成了幽幽绿光,神色诡谲又凶残,十指指甲暴增,一招晃过,轻易就割掉了司机的脑袋。
鲜血如喷泉涌出!
短暂惊愕后,车内爆发出骇然至极的尖叫,久久不息。
孟裁云就在不远处的地方蹲着,咬着一根狗尾草咋舌:“老当益壮啊。”
一炷香燃尽后。
两人重新坐上车,此刻坐在司机位置上的人筛糠似的抖着,不敢直视后座里同伴七零八碎的尸体:“您、您去、哪、哪里……”
冯嘉搓了块香塔放在扶手边,燃起的青烟将浓烈的腥臭驱散掉。
“你们之前是不是在沣城骗过一个女大学生。”
那人下巴都快合不拢,咯咯地颤动着:“真、真不知道,大仙,刚刚我哥说了,是老四办的,我、我们也没联系上他。”
“骗过去的人,一般带去哪里?”
司机吞了口唾沫:“是好、好梦宾馆。”
“那就去这个地方。”-
好梦宾馆在一天前就挂上了“今日客满”的牌子,可未见里头的房客出入,门庭凄冷寂静。
冯嘉和孟裁云上去敲门,里头无人回应。
像是意料之中。
“我来吧。”孟裁云见状从拂尘上薅下一根须子,放在指尖捻了捻,灵力将其催动成坚硬的铁丝,自锁孔戳进去,捣鼓两下,门开了。
走廊没有开灯,光线昏昏沉沉的,柜台四处也无人看管。
冯嘉将一枚锥形小香塔立在柜台边角,点燃后,竟腾起一股黑烟,直挺挺往上冲,随后,又朝楼梯后某间屋门飘去。
她同孟裁云相视一眼,彼此微微颔首。
烟气乌黑,此地必有大祟。
两人小心翼翼靠近,摸索到了门缝边,隐约听见里头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
孟裁云神色肃然,握着门把手猛地一压,倏地闯进这间屋子,入目景象却令她错愕不已。
房间内,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被水草般的黑发捆住,躺在角落,表情扭曲惊惧,因被塞了满口的红蜡,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呜咽。
红蜡签子扎透了喉咙,蜡油混合着不知是悔恨还是惶恐的泪水,在二人脖子上留下一串串醒目瘢痕。
而始作俑者就是这满屋的鬼,大多是小孩,此刻正好奇地蹲在父子俩身边,漆黑眼眶里满是纯真无邪,时不时拿惨绿的手指在人身上戳一戳。
另一边,年纪稍长的两个长发女鬼正恭敬托着几支香蜡,献给盘腿坐在床架上的短发女人。
女人穿着件名牌外套,神情恹恹,左边刘海凌乱遮住眼睛,右眼下弥漫着几分薄青,整个人懒散又阴沉。
她嚼了几口蜡烛,表情更丧:“不如长丰观的好。”
她像是才注意到门口两人的闯入,目光落在冯嘉身上一亮:“你有手机吗?”
冯嘉从短暂的错愕中回神,紧蹙眉头,心一点点沉下去。
没有胜算。
她的直觉这样告诉她。
虽然没有在眼前这个女鬼身上感觉到半分怨力,但恰恰如此,才更加可怕。
冯嘉悄然运转起全身灵力,正等着一场激烈鏖战,却听孟裁云开口了。
孟裁云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龙竹?你不会是为了领香蜡专门跑来的吧?”
龙竹点头,叹气:“可惜总差一个。”
孟裁云默然:“其实我认识个懂行的朋友,我估计她能帮上忙。”
龙竹眨眨眼:“真的?”
孟裁云咳了一声,抱起手臂:“那当然有条件的。”
哈哈哈哈这等便宜,此时不占,更待何时!!
第29章 鱼祸之六
藏在闹市区某栋不起眼的大楼里,穿钴蓝雷纹制服的异管局员工们忙碌穿梭着。
外勤队长正无可奈何叉着腰,同一个内勤科员训话。
“无字符这种禁品,按道理要上交局里,”队长愁眉苦脸:“你再帮你堂姐这么做,我可保不住你了啊,孟昭。”
戴眼镜的青年波澜不惊:“抱歉队长,下次我会注意。”
他长着一双冷清的眼,刻薄的唇,看似内敛,实则拒人千里。
队长叹口气:“算了,反正我说了你也不会听。”
她烦躁地拍拍对方肩膀:“你姐那人跳脱,你可是编制员工,要明白什么忙能帮,什么不能。”
孟昭撇了撇肩上灰尘,复诵:“我知道了,王队。”
王队:“……”
行了,她就知道是对牛弹琴。
手机突然响起来。
孟昭从容接通:“姐?”
那厢孟裁云的信号不怎么好:“阿昭,那个,吃午饭了没?”
孟昭笑:“要我帮什么忙?”
孟裁云尴尬地咳了两声:“你们内勤科的小白妹子在吗?有点事找她。”
孟昭沉默片刻:“她今天调休在家。”
声音一顿,又补充:“事情很急?那我去她家拜访。”
电话那头说了句什么。
孟昭嗓音温和:“不麻烦,嗯,好,知道了,挂了。”
按掉电话后,青年嘴角笑意消失,又变回刚刚的冷漠模样。
他抬头:“王队,我中午休息出去一趟。”
王队迷茫地点点头,半晌合不上嘴巴。
……这人,会变脸啊!-
内勤科的白蘅是局长女儿。
平时做做程序技术支援,朱盟好几个APP都有她参与开发。
孟昭来到附近的洋房小区,抬手按响某户门铃,不一会儿,猫眼上的识别器闪烁着绿光,大门自动打开。
里头窗帘拉得密不透风,两边架满手机,屏幕跳动着五花八门的画面。
女生躺靠在尽头处的转椅上,声音懒懒的:“厨房有果汁,要喝自己拿。”
孟昭站在玄关边,一摞杂乱堆叠的明星周刊忽然散落在地,无处落脚。
他见怪不怪:“你偶像塌了。”
白蘅抄起旁边饮料瓶砸过来。
孟昭偏头接过:“谢谢,不喝冰的。”
这时,堆叠的几个电脑屏幕上依次出现警示画面,白蘅转身,十指飞快在键盘上敲击了一通,须臾,bug一个个接连消除。
她啧声揶揄:“天塌了还是地陷了?我没想到居然有一天在自己家看见你这张脸哎。”
闻此奚落,孟昭不为所动,从公文包里摸出一双一次性拖鞋换好,才走过来。
白蘅无语:“你要不再穿套防护服呢。”
孟昭把手机页面递给她瞧:“我姐朋友想领这个东西,你看看能不能直接帮忙破解一下。”
白蘅瞅了一眼,冷笑:“你来就是为了让我帮忙砍并夕夕?大哥我很忙的!”
说完,转头在某娱乐宣传号下面噼里啪啦敲字:松松有新商务啦!太棒了啾啾啾啾!
孟昭推了一下眼镜:“我很好奇你是以什么心态打出这行字的。”
白蘅弹了弹美甲,哼声:“普男少管。”末了还是伸出手:“拿来吧。”
孟昭把手机递过去。
白蘅翻了两下,沉默了:“长丰观香蜡纸烛?这程序就是我做的啊。”
表叔说,做个宣传噱头,没人会真的来领,当然,也不可能真的领到手……
所以无论助力多少个,都永远差一个啦。
孟昭看向一旁密密麻麻的手机架:“下周末接机?我可以帮你代班。”
“成交!”白蘅飞快在电脑上操作起来:“领成功了,仅她一个,多了我表叔会发现的。”
“谢了,”孟昭收回自己手机,目光扫过房间,提出了那个很好奇的问题:“你是怎么让这些手机自己操控的?”
白蘅嘿嘿笑两声,忸怩道:“局里以前不是收了不少作恶厉鬼吗?我把它们炼到手机里了。”
孟昭:“……”
所以对家骂你哥哥粉丝都是阴兵,还真的是啊。
怪不得大白天也要拉窗帘,阳光一不小心照进来,估计打投组就少了一个干将吧。
“对了,”孟昭从公文包里递过去一张无字符:“有设备可以查到这是经谁的手吗?”
白蘅接过来:“公主陵那张?”
她思索一番:“放我这里吧,最近研究了新技术,说不定后面能破解。”
孟昭:“别跟局里说。”
白蘅:“又是帮你堂姐的忙?”
孟昭没说话。
白蘅耸耸肩:“记得帮我扔下门口垃圾。”
孟昭关上门,在外边的厨余垃圾上又套了好几只垃圾袋,这才拎起来。
电梯里的灯光似乎坏了,闪烁不定,他抬头看着镜面板上自己忽明忽暗的影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他打开手机地图,绑定对象的定位显示在鹿驳山。
“又去什么危险的地方了……”-
鱼腹镇好梦宾馆。
孟裁云得意地把手机抛回给龙竹:“搞定了。”
【恭喜您成功领取长丰观特供香蜡纸烛!请于一周内线下领取!】
龙竹大为震撼,眨巴两下眼睛:“怎么做到的?”
孟裁云:“秘技不可外传。”说着,她又连忙确认:“刚刚说的条件还算数吧?”
龙竹心情愉悦,把手机一揣:“当然,我一向说话算话。”
冯嘉却仍旧面色警惕,不是很赞同地看向孟裁云:“你是准备让她一起去鱼尾村?这是不是有点冒险了?”
连她都无法看透面前这个短发女人的修为和来历,如此定时炸弹般的存在,若是反水,岂非雪上加霜。
“冯前辈,您放心,这是我朋友,”孟裁云揽住龙竹的肩膀:“她在正规公司做事,遵纪守法,可从不作奸犯科。”
她还扭头问一句:“对吧!”
龙竹双手揣兜,抬头看着冯嘉,嗯嗯嗯地点了几下头。
不过什么是作奸犯科?
别管了,不重要。
冯嘉望着龙竹亮晶晶的眼神,竟一时无话反驳。
她迟疑看向四周:“那这些怨生鬼……”
像早知自己不是对手,房间里的小鬼们纷纷藏到了长发女鬼的身后,瑟瑟发抖。
两个长发女鬼神色哀戚,幽幽注视着冯嘉。
“按朱盟的原则,即便是复仇,也不能索命阳寿未尽的生魂,”冯嘉缓缓开口,轻瞥一眼角落里失魂落魄的父子俩:“更不应该将活人做香鼎,这是要他们投不了胎。”
孟裁云挠了挠脸颊:“这个确实……”
墙壁边上的老杨头意识仍在,眼见来了两个高人,刚刚还奄奄一息的父子俩立刻唔唔地挣扎起来,眼里泪光涟涟,似是抓住一丝希望。
这些怨生鬼们修为低微,有的刚化鬼不久,连话也不会说,要不是受龙竹的灵力熏染,他们如今也还继续藏在空调里,每天看着有阳火护身的凶手出入,奈何不得。
冯嘉话音一转:“但也分情况,原则上不行,也就是可以。”
父子俩呆住,犹如一个晴天霹雳过来,彻底傻了。
孟裁云愣了愣:“前辈?”
冯嘉转过身,看向那对角落里的父子,目露嫌恶,掷地有声道:“你们这种豺狼性,蛇蝎心,欺天罔地,恶贯满盈之徒,当得鬼神共愤,天地不容!”
“善恶有报,若有怨言,上阎王殿去辩驳吧。”
怨生鬼们面有喜色,再也没有顾忌,朝父子俩涌去。
这二人寿数未尽,肩负阳火,低等鬼祟无法靠近。
只有靠香鼎燃尽阳火,熬得油尽灯枯,那便只剩两具空有意识的壳子,任他们复仇摆弄。
可这香燃得真慢啊……
父子二人被群鬼环伺,吓得瘫软,面如死灰,自知死路一条。
龙竹忽然站起来:“等一下。”
怨生鬼们对龙竹很是恭敬顺从,闻言立刻退到两旁,仰头迷惑地望着她。
父子二人目光中又多了几分飘渺的哀求。
龙竹蹲下身,突然把那捆香从老杨嘴里拔出来,如此举动将在场人员都吓了一跳,正当老杨激动得以为得救,龙竹却只是从他衣兜里摸出个手机,对准脸部解锁后,又重新把香插了回去。
她翻到了全能家政的小程序,划到了最近的那一单,给自己点了个好评。
行云流水般操作完毕,她把手机扔回去:“好了。”
“……”
“哦,对了。”她像是又想起什么,嘴角咧起,露出个阴森的笑。
在父子俩极度恐慌的注视下,龙竹蹲在旁边,微微抬起一只手,苍白皮肤下淡青色脉络浮现,又因骨骼分明,瞧着极为凌厉。
她轻轻在二人头顶打了个响指。
“我也来助力提个速。”
话音落,在两人无声的哀嚎中,慢悠悠捻燃的香突然嗤地冒起火光,以野火燎原之势,势如破竹向下焚尽。
阳火灭了。
屋子里气温瞬间下降,灯光明灭中,数十张惨绿面孔带着快意的笑容围上去。
孟裁云“啧”了一声:“前辈,咱们出去等吧?我怕感冒。”
冯嘉神色复杂:“……也好。”
孟裁云又看向龙竹,见她若有所思:“怎么了?”
龙竹揣着手,惆怅开口:“我就是在想,原来还可以做香鼎啊……”
孟裁云:“?”
这个办法好啊。
当初埋老三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起来呢?
省时省力,还不用挖坑来着。
也没关系。
下次就有经验了。
孟裁云:“??”
看不懂。
但觉得不像好事。
第30章 鱼祸之七
一大早,周翘楚在上锁的房间里哭着拍门:“奶奶!叔叔!快开门呀!姐姐不好了!”
半晌,房门被余老太推开,她虚着眼往地上一瞧,先警惕把门掩上,才慌忙过去蹲下:“哎呀,这是怎么回事?”
褚英捂着肚子,额头冷汗涔涔,唇色也发白:“好痛啊,求求你们,带我去庙里看看吧,我什么都听你们的……”
余老太眼里闪过一丝喜色,却并不松开:“我儿有事不在,你先忍忍,等他回来带你去。”
鱼尾村封闭落后,村人们但凡头疼脑热,都只上老君庙瞧病,说来也怪,那老庙祝给的仙药似乎真有奇效,怨不得那老头在村里地位超然,深受尊崇。
“我受不了了,”褚英哭着打滚:“求求你们救我!”
见对方要把脑袋往墙上磕,余老太连忙扑上去制止:“这可不行啊,我们家为了你,可花了大几年积蓄啊!”
说着,她皱着眉点头:“行行行,我带你去!反正你也跑不掉。”
余老太把褚英扶了出去,周翘楚想跟着走,但还是被她锁在小屋里。
临走前,褚英受对方搀扶,趁机扭头,紧张地向周翘楚点点头。
女孩忧心忡忡地看着屋门被重新关上,心里默念着:“姐姐,千万不能有事啊……”
老君庙离余家不远,走路七八分钟的距离,就到了庙门外。
白日时间里,大门是没有落锁的。余老太扶着褚英走进去,却不见老庙祝身影。
褚英又弯腰叫起来,神色痛苦:“胃里反酸,我想吐。”
余老太跳起来:“吐不得吐不得!”
无奈之下,她把褚英送到庙后一处矮茅屋:“要吐厕所里吐去。”
庙墙高筑,出口就一个,余老太也不担心她逃跑,没跟着进去,褚英顺从地跑过去,背后却趁余老太不注意,猫着腰绕到了后院。
她本来不想冒险的。
但那个鱼头人给她造成的恐惧太过强烈,她明白要是此时再龟缩不动,很可能就丧失了唯一的报警机会。
这时候,一股浓烈的鱼腥味忽然钻进了鼻尖。
她从后门绕到了庙堂里边,神像的背后。
平房不大,最可能藏东西的就是供桌下边。
她撩起供桌上铺着的厚重红绒布一角,心惊胆战地钻了进去,里头果然是堆着许多杂物。
几张缺胳膊少腿儿的桌椅板凳挂满蛛网,同几只斑驳掉漆的黑色壁柜堆在一起,像是上世纪初的遗物,不知为何竟被人收纳在神台之下。
褚英一心寻找着周翘楚的书包,却不想那股鱼腥气越发入脑,已经到了刺鼻难忍的地步。
她抬头嗅了嗅,循着这气息源头探去,殊不知竟发现,供桌之下的另一头,还有另一个人也藏身此处!
她顿时吓得脚软,想起那晚被抓后的事,刚鼓足的勇气又泄了个干净。
那人正背对着她,肩膀在微微耸动着,隐约发出咔哧咔哧的声响,正是那股恶臭味道的来源。
褚英心跳越发急促,内心似乎有个声音正大声发出警示,让自己不要再靠近。
但有时候,人也会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做出违背理性的决定。
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那人姿势一顿,警醒地直起身,左右扭了扭头。
在那一瞬间,褚英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狠命咬住虎口,才没有惊叫出声——那人脖子上,赫然顶着一只鱼脑袋!
原来昨天晚上看见的鱼头人怪物,竟然不是幻觉!!
褚英借由那堆废弃家具掩住身形,目光不可置信盯在那怪物手中的东西上,她终于弄清楚了这股腥味的由来。
这个鱼头人,正在生啃一条鱼……
不对!那不是鱼!
褚英睁大了眼睛,这回不需要假装,喉咙口涌上来真切的反胃感。
——那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唰——!
红绒布被掀起一角,一只干枯的、布满了黄褐斑的手猝不及防探进来,抓住了那只鱼头人的小臂。
老庙祝眯起眼睛,将怪物从供台下拖了出去。
“哎呀呀,出去找了好一圈,结果跑到这里躲着了……真是费功夫。”
褚英吓得动也不动,屏着呼吸,等到外边响起窸窸窣窣拖行了好一阵的声音,她才强忍害怕,匍匐在地上,轻轻拉起一点点桌布,往那罅隙中偷看。
后院里摆着几只木盆,泥地上满是带鳞片的血水。
老庙祝就和生鲜市场上的杀鱼户并无差别,手里拿着一把刮刀,将那鱼头人敲晕在盆中,弯腰刮鳞剖肚,尔后端起一盆水,将地面冲得干干净净。
之后,他就将那盆清理干净的“鱼肉”,倒进了旁边的井口。
不多时,井中竟咕嘟咕嘟发出类似沸腾的声音,像是经过摇晃的汽水瓶开了盖,一束浅棕色的井水喷泉似的溢出,老庙祝便又用木桶接了,倒进旁边的水缸里。
这个水缸……正是抽签之后,老庙祝舀给她们喝的那个!
褚英再也忍不了,几乎要晕过去。
院中老庙祝忙碌的身影一滞,回首猛然看向供桌下方。
他转了转眼球,嘀咕:“看来今天老君想多吃一条鱼了……”-
“龙竹,你有没有发现,这个地方我们刚刚开过?”
孟裁云探头到驾驶座边上,语气十分沉重地开口。
龙竹握着方向盘,闻言露出个恍然表情:“我知道啊,看你们没反应,我以为你们喜欢这里风景呢。”
孟裁云:“……”
半晌,她试探问道:“那你能开出这段路吗?”
龙竹点点头,十分从容地将手放在了档把上:“早说啊。”
话音刚落,她利落拉动档位,脚下重重踩上油门,小车瞬间提速弹飞出去,后排二人在这强烈的推背感中,默默拉住了上方的扶手。
过了会儿,龙竹开口:“又开始了,好像有东西在拦着我们。”
低级的鬼打墙而已,要破解也不难。
可这样套娃似的开下去,再多时间也要被耽搁。
孟裁云还没想好怎么办,突然前方视野中出现了另一辆车。
她眼睛一亮:“让他停车!”
龙竹想也不想,直接一个漂移急刹,将对向来车堪堪逼停在悬空的护栏边上。
车里头出来个魂不守舍的男人,本以为对方会大发脾气,谁知那人却热泪盈眶激动不已,像是遇见了救星一样打开车门跳出来。
直到看见了龙竹,又吓得爬回去。
孟裁云纳闷儿:“他的每一步竟都不在我的预料之中。”
冯嘉瞥见了对方车玻璃下卡着的“好梦宾馆”小卡片,意味深长道:“看样子,他也遇上了鬼打墙呢。”
龙竹盯着那男人:“这个人,好眼熟啊。”
老四脸色发白,扑上来抱住龙竹的脚踝:“我错了!我错了!求您别杀我!”
龙竹有些惊讶,下意识回头去看其他人,只见孟裁云和冯嘉都默默移开视线,装作看风景。
龙竹又思索了一会儿,灵光一闪,她轻捶手心:“啊,想起来了!”
“是在加油站帮我助力的那个人!”
老四呆了一下,半晌心虚地松了口气。
龙竹:“你不是有个女儿吗?”
老四心脏一抖,支支吾吾说不出完整的字句。
孟裁云和冯嘉相视一眼,彼此眼中露出了然神色。
冯嘉冷笑着看向老四:“看来你就是跟好梦宾馆老板勾结起来的人贩子吧?你又拐了个小女孩送村里了?”
老四额头冒汗,几乎要把头埋进地里。
孟裁云却是摸了摸下巴:“嗯……他出不来,我们进不去,我倒是有个好主意。”
老四猛地一抖,往后挪着:“我不要再进村,那地方有座庙,邪门儿得很,我不去……”
孟裁云笑了两声:“看你吓得,我们又不会害你。”
老四畏畏缩缩往后爬:“那里有鬼!我不去,我宁愿去坐牢!”
他情绪激动地叫唤了一阵,突然间,一道细微的“喀嚓”声传来,转瞬间,老四似是换了个人般,呆呆地从地上爬起来:“我跟你们去。”
冯嘉有些意外:“这人是怎么想通的呢。”
“是啊,怎么想通的呢。”
孟裁云背在身后的右手,将一把剪刀轻盈地转了个圈。
龙竹若有所思地朝孟裁云的方向望了一眼。
刚刚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剪断了。
是错觉吗?
小车一路歪歪扭扭进了村。
快到那座熟悉的老君庙的时候,老四才突然一个激灵,像是意识回笼,短暂发懵后,露出惊骇神色。
“我怎么回来了!”他战战兢兢躲在后座不肯下去:“这里面真的邪门儿!之前那庙祝老头明明给我的是真钱,后面全变成了纸钱!”
冯嘉皱眉:“庙祝?就是你的买家?”
老四语气含糊:“我也是第一回上村里,以往都是老杨带上山的。”
他见冯嘉神色冰冷,莫名发怵,于是心虚地将一切和盘托出:“……真的只知道这么多了!”
孟裁云嘶地一声:“所以说,拐来的人会被送到老君庙,等庙祝抽签决定,送往哪家?”
冯嘉冷哼了一声:“所谓‘灵验’,原来是凭这种法子。”
孟裁云略一思忖:“事情诡异,我们不能硬闯。”
冯嘉已然有些气愤:“难道还得等他们祸害更多人不成?”
“我的意思是,”孟裁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如果有一个人可以打入内部,岂不是不容易打草惊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