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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判官之二

    眼镜男孩小辉是来鹿驳山参加夏令营的鹤城一小学生。

    正值暑假,长丰镇校方也清出一部分空宿舍给带队老师和学生借住。

    大家都是头一回离家远行,晚上常常激动得睡不着觉,渐渐开始流行起一些神秘刺激的夜谈会题材。

    譬如有本地孩子说,在学校后山上有一个山洞,入口狭窄不能通行,但当你在夜晚零点零分,朝山洞大喊自己的名字,山洞就会用你心中所想的声音回答你,届时你再向它许下一个愿望,第二天就能被实现。

    小辉没有太放在心上。

    学校里最不缺各种匪夷所思的传言,从吸血鬼到笔仙,一段时间火一个说法,他三年级就上过一次当,现在都六年级了,也能分得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而当天活动结束后,发小带了几个朋友一起,准备晚上偷偷翻出宿舍,去山洞探险。

    小辉闲得无聊,答应跟他们一起。

    天幕漆黑,稀松点缀着几颗黯淡的星,手电筒的光只能照见很小一隅天地,四周的一切都变得不可捉摸、暗藏玄机。

    他从没有这个时间点来过荒郊野外。

    小辉心里打起退堂鼓,又不敢露怯,只能硬着头皮跟在队伍中间,终于找到传闻里山洞的位置。

    洞口果真只有一个菠萝那样大,上边爬满潮湿青翠的苔藓,里头漆黑一片,隐约有水滴声,四周氤氲着冰凉阴冷的草腥气。

    队伍里还跟来个本地小孩,那孩子顽劣淘气,还很是自来熟,没等大家开口,就自顾自在洞口喊道:“喂!——”

    里面又返还了好几声“喂”。

    发小李通嘿嘿笑两三下,拿手电筒晃了晃其他人:“怎么样,谁先来试试?”

    这是要挑战怪谈规则的意思。

    在洞口喊出自己的名字,然后山洞就会用“心中所想”的声音来答复。

    有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我先来!”

    说着,他俯身冲着洞口大叫:“我是周大壮——!”

    ——“我是周大壮!”

    ——“是周大壮!”

    ——“大壮!”

    回音没什么特别。

    周大壮不死心,接着许愿:“我想要一台游戏掌机!”

    “掌机——掌机——”

    山洞里依旧只是他一个人的声音。

    但周大壮觉得心满意足,好像只要愿望许出去了就好,自会有什么存在冥冥之中替他实现。

    就和求神问佛一个道理。

    发小接着走上去,放声道:“我是李通!”

    ——“是李通!”

    ——“通!”

    ——“……”

    小辉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回音的音色好像起了某些变化,但细听下又应该只是自己的错觉。

    李通对此浑然不觉,继续喊道:“我想看最新一季铠甲星战士!”

    铠甲星战士是上学期流行起来的动画,但是由于版权原因在国内停播了,发小是机甲迷,也是这个动画的狂热粉丝。

    ——“最新一季铠甲星战士!”

    ——“星战士……”

    回音不出意外地层层回荡起来,大家意犹未尽,还要再说点什么,李通却忽然喊了句:“等等,你们听。”

    回音还没有消失,在数次往返后,似乎有一些窸窸窣窣的杂音冒出来。

    “……大龙,我们铠甲星的勇士……”

    “是摘星剑我们终于有救了……喀拉……”

    李通忽然激动起来:“是铠甲星战士的台词!”

    “我听听!”

    “我也想听!”

    其他人争先恐后地往洞口挤,生怕落于人后。

    小辉也不甘示弱,爬到斜坡上,俯身去听山洞里的回音。

    里头甚至播放起铠甲星战士的主题曲:“展翅吧,钢铁之翼!信念永不沉没,直到燃尽最后光芒……”

    大家激动地跟着唱起来。

    “我也要玩,我也要玩!”熊孩子打断大合唱,挤开前面人凑到洞口边,几乎要把脑袋都伸进去:“喂!我叫刘冬生!”

    他顿了顿,继续补充:“我想要爸爸妈妈回来给我过生日!”

    ——“给我过生日……”

    ——“生日……”

    听说刘冬生的父母在城里打工,很少回鹿驳山,他一直在爷奶家住,从小娇惯,学习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爷奶似乎从不管教,只雷打不动每月去道观上香祈福。

    似乎明天就是他的生日,但又不是什么节假日,他父母估计也不会专程回来。

    “……冬生,我是妈妈。”

    忽然,一道温婉的女声从黑黢黢洞口中飘出来。

    刘冬生愣了一下,眼睛一亮:“真的是妈妈的声音!”

    “最近有没有听爷爷奶奶的话?老师布置的作业有好好做吗?”

    一个略显严肃的男声随即响起,应该是刘冬生的爸爸。

    刘冬生得意忘形,朝山洞里喊:“我可听话了!”

    “父亲”语气歉疚:“爸爸妈妈工作忙,明天回不来镇上。”

    没等刘冬生表现出失落,他话音一转:“所以我们现在提前给你过生日,妈妈还给你买了生日蛋糕。”

    刘冬生欣喜:“可是你们在哪里啊?”

    “母亲”笑道:“傻孩子,我们在山洞里呀!”

    刘冬生表情焦急:“但我看不见你们。”

    “父亲”语气无奈地轻笑:“你凑近一点就看得到了。”

    刘冬生于是把整个脑袋都探进山洞里,不一会儿,外边只听见他闷闷的声音传出:“我看见了!哈哈哈!好大的蛋糕!”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父母轻轻拍手,清唱着生日快乐歌,在寂静山林里,这片温情显得格外突兀。

    “哈哈哈哈!真好玩儿!这个礼物好有意思啊!”

    刘冬生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开心,可他的肢体动作却有些奇怪,手舞足蹈像在挣扎,似乎是遇见什么极度可怕的事物,可偏偏挣脱不开,无法将脑袋拔出来。

    “冬生,你喜欢吗?”

    “母亲”温柔地询问。

    “喜欢!太喜欢了,明年还可以这样过吗?”

    刘冬生按着洞口岩石,竭力挣脱的动作弧度愈发激烈。

    “父亲”回答:“当然可以啊,冬生,我们爱你。”

    “母亲”说:“你是我们的骄傲,冬生。”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歌又响了起来。

    这一次,刘冬生不再挣扎了,他有些僵硬地趴在洞口边,声音呆呆地跟着重复着歌词。

    乐音结束后,他缓缓抽身,将脑袋拔出来。

    惨淡月色下,他的神情很平静,和刚刚兴高采烈的模样截然不同。

    李通问:“冬生,你爸妈送你什么礼物了啊?”

    刘冬生嘿嘿笑起来:“是一个特别牛的汽车模型!”

    有人感慨:“真好!我也想要一个汽车模型,我妈说期末考满分才给买。”

    时间很晚了,一群人稀稀拉拉开始往山下走。

    小辉跟在队伍最后面,听着大家的闲言碎语,无意间捕捉到潜意识里的一丝吊诡。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是哪里呢?……等等,现在想起来,好像从一开始就很奇怪。

    山洞里为什么能播放动画片?

    山洞里为什么会有刘冬生的爸爸妈妈?

    为什么其他人不觉得奇怪?

    只有自己一个人觉察到不对劲吗?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山道在月光下泛着青白,像一条随时会反咬一口行人的蛇。

    每走一步,碎石就发出细碎的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窃窃私语。

    小辉害怕极了,黢黑的山洞仿佛鬼魅一般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不受控制地想象出一个画面:无数双漆黑的手从洞口伸出,沿着脚印来抓他的脚踝……

    终于,他鼓起勇气,大着胆子往回扭头——

    山洞还是那个山洞,没有别的异常。

    大家蹑手蹑脚绕开值班老师的办公室,回到镇上学校的宿舍。

    小辉拉上薄薄的空调被,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

    刚刚是幻觉吗?

    大概是的吧。

    并没有什么铠甲星战士,也没有刘冬生爸爸妈妈唱的生日快乐歌。

    所有都是幻想出来的……一定是这样。

    翌日,窗外艳阳初生,灿烂耀眼,阳光驱散开昨夜的阴霾,他似乎真的只是做了一个诡异的噩梦。

    说不定,连那场临时计划的探险也只是梦的一环。

    小辉浑浑噩噩穿好衣服,洗漱好跟着室友出门排队。

    带队老师正兴高采烈地宣布,今天的活动是去镇上的手工艺集市参观,体验当地民俗风情。

    小辉发着呆,一路上都还在想昨天发生的事情。

    队伍经过了镇卫生所门口,这里停了一辆警车,信号灯令人心慌地闪烁着,一大群人层层叠叠围在路边议论纷纷。

    小辉莫名放缓脚步,只见那老人怀里抱着一副极为眼熟的黑白遗照:“冬生……你怎么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哪……”

    彷如晴天霹雳。

    小辉怔在原地,被自己刻意淡忘的画面再次清晰起来。

    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频率,连牙齿也因颤抖发出咯咯的撞击音。

    刘冬生死了!

    一定是……一定是那个山洞!

    昨晚刘冬生的脑袋卡在洞口里的时候,他张牙舞爪挣扎的样子就好像……

    好像他是把头探进了一只巨兽口中。

    那不是山洞……

    那是一个怪物。

    第42章 判官之三

    竹斋檐下摆着一张墨玉棋盘。

    白鹤也身着素衣,散着长发,指间夹着一枚白子,将它轻叩棋盘之上,彼时松风穿廊,铜铃忽响,正巧与落子声相和。

    坐在对首的,是个顶着“丁老头”呆相的木傀儡。

    他每落一子,就要雀跃地蜷曲十指,炫耀这副新指节有多活泛。

    白鹤也支着腮,虽有些不忍打破这场庭前对弈的雅致意韵,但还是忍不住开口:“榆生,无气不活,这一子你落错了。”

    墨玉棋盘上疏落摆着三五云子,白子埋伏于野,虽未成阵,但暗藏的凛然杀气已见雏形,只可惜黑子完全是天马行空的走法,倒让白子有种胜之不武的挫败感。

    木傀儡榆生挠了挠头,仍旧我行我素啪嗒按下一枚黑子,尔后得意地指了指斜上方,一颗,两颗……五星连珠。

    白鹤也捻棋沉默:“你在下五子棋?”

    榆生洋洋得意地点头,晃得四肢关节都发出卡巴卡巴的声音。

    白鹤也懒得再教,只怅然地啧一声:“算了,我不该跟一个榆木脑袋计较。”

    也不知道当初换一种木料做,会不会聪明一点。

    他把手里云子哗啦啦抖落在竹丝棋罐里:“把鱼饵拿来。”

    役妖怨力强大,不像役鬼那般好打发。

    它们光吃怨力还不够,偶尔也得享用一定的供奉,否则就会变得懒怠。

    白鹤也以自己的灵力入香,制成香塔作为鱼饵,为防吓到无辜人士,特意挑了最为偏远僻静的竹斋来投喂。

    榆生摇摇晃晃站起来,转身去多宝格上取来一只陶瓷小盅。

    打开一看,里头居然空空如也!

    “卡巴!卡巴卡巴卡巴!”榆生疑惑而焦急地抖着下颌。

    白鹤也眉间一蹙,目光迅速落到素屏风后,那里停着一具清漆长棺。

    此棺长六尺三寸,宽二尺,高二尺,四足有缠枝莲花,棺盖上密密凿刻着一串云纹讳字。

    未经深想,白鹤也瞬间捞起几颗云子,弹指朝莲花棺激射而去。

    吱嘎!——云子裹挟着劲风,将棺盖硬生生推开一半。

    几乎是同一时刻,白衣青年一掌拍在棋盘上,那几枚错落云子齐齐腾至空中,被挥来衣袂一扫,呈现出一个诡异阵型,犹如织出弥天罗网,眼看要钉入棺中。

    唰!

    里头刹那间蹦出一人,身法极快地翻身扫落两颗子,破了阵网,急匆匆往屋外掠去。

    她拿外套兜了一堆鼓鼓囊囊的东西,逃窜中,一路啪嗒洒下不少——定睛看去,是原本被放在瓷盅里的香塔鱼饵。

    白鹤也见是“惯犯”,自然毫不客气,抬手便是奇仪凶格招呼过去。

    龙竹敏捷一跃,跳到院中老树上,想借遮天蔽日的枝条伞盖隐去身形,才刚攀上树杈,“雀投江”的悍然灵力便将其削断,龙竹倒挂在半空,拿脚尖轻巧勾住另一边枝条,借力来了个回旋,把自己甩到另一丛枝蔓间。

    她还有闲情逸致拈起怀里的香塔往嘴里送,喀嚓喀嚓嚼两下,回头深深望了青年一眼,咧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他又留手了。

    那就是下次还可以再来的意思?

    转眼间,鱼饵小偷消失在此起彼伏的绿浪之中。

    白鹤也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蹙起的眉心纾解开,望着满庭散落的香塔,半晌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带不走就别偷那么多……”

    伶仃如玉的手指搭在轮椅扶手边,缓缓叩击两下,两根锁链骨鱼应声从地脉中浮出,在庭中悠然游弋,口唇欢快地翕动,不多时就将落在地上的香塔舔了个干净。

    末了,骨鱼仍不肯离去,还鼓着腮意犹未尽地绕着白鹤也转圈。

    白鹤也倾身拍拍手上的灰:“没了,回去吧。”

    骨鱼嘴巴一张一合,可怜巴巴。

    “哭什么,”白鹤也一巴掌拍在鱼头上,神色淡淡:“谁叫你们打不过她。”

    骨鱼被打得一个趔趄,鱼脸微懵,有些幽怨地盯着自己的灵主,片刻后,终于饿着肚子悻悻离开。

    白鹤也唤了两声榆生,不见对方回应,转头,看见对方正大惊失色拾起那老树枝桠,笨手笨脚地准备给接回去。

    以后还是用铜铁玉石一类来做傀儡脑袋吧。

    总觉得木头没什么脑子。

    白鹤也心想。

    他摇摇头,自己转着轮椅往书案的方向过去,不料余光却瞥见一抹突兀的白色。

    是一只毛茸茸、圆滚滚的……长尾山雀。

    做工算不上精致,像是山脚下景区贩卖给游客的手工艺品。

    白鹤也将那只白山雀放在掌心瞧了一会儿,没看出里头暗藏了什么玄机。

    倏忽,指尖一动,酝酿出几分灵力将山雀包裹起来,那只毛毡小鸟竟神奇般扇动起翅膀,带着圆滚滚的身躯扑腾起来。

    炼器一道,便是在死物之上注入灵力,使其焕发生机。

    白鹤也仰头看着胖山雀飞起来,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他欲伸手去抓,不料白团子竟轻盈绕过他的手腕,翩然落在不远处榆生的肩膀上。

    榆生吓了一跳,抬手驱赶,然而那毛毡小鸟凶猛异常,弹起来狠啄了木头脑袋几下,薅下几根稻草头发,打算要在对方肩膀筑巢安家。

    榆生欲哭无泪地拿木头脸看向白鹤也,咔咔地抖动关节发出控诉。

    ……

    有点吵。

    大概是灵力放多了-

    龙竹才刚出竹林,南淮就急匆匆找过来。

    “你刚刚进去过了?”

    龙竹下意识把偷来的香塔塞在衣兜里,点点头:“嗯啊。”

    南淮狐疑地打量她:“你不知道我们弟子不能进去吗?你没被观主发现吧?”

    龙竹有些好奇:“为什么不能进去?”

    莫非白鹤也还藏了什么好东西?——说到好东西,龙竹低头看了看左手戴着的木戒指,想起了和三弦郎的交易。

    唉,糟糕。

    刚刚都把这事儿忘了。

    等香塔吃完了,再去找他问问吧。

    南淮开口打断了她的思路:“这是长丰观的规矩,没有观主允许,谁都不能靠近竹斋,据说……”

    他左右观望两下,谨慎掩口补充:“据说是外界流传,观主是为了看守竹斋中藏着的几件传世法器。”

    龙竹迷茫眨眨眼:“什么法器?”

    南淮静静观察她几秒,见此有些意外地挑眉:“你真不知道?”

    龙竹实诚摇头:“不知道。”

    “那你还进去,”南淮皱眉:“被发现是要被赶出去的!”

    龙竹漫不经心:“我觉得里面景色好看。”

    “那也不能一个人进去啊!”南淮掰着指头数:“就为了这个传言,隔三岔五的就会有些邪门歪道的去竹斋偷袭,上个月都来五六个了。”

    龙竹回想起上次那个红色寸头:“每个月都有?”

    “也不是每个月,反正总有贼心不死的,”南淮啧声:“观主说不好在道门净地造杀孽,一般都打晕了扔后山瘴气林。”

    活着是命大,死了……反正也不关长丰观的事!

    南淮滔滔不绝讲了一路,见龙竹作沉思状,于是拿手肘捅捅她:“你在想什么?”

    龙竹沉吟:“你是说,他从来不对偷袭者用奇仪凶格?”

    南淮目光古怪:“当然啊!那可是杀招,以观主修为,凡命中,对手必死无疑。”

    龙竹:“……哦。”

    她开始掐手算数。

    南淮:“你在数什么?”

    龙竹嘀咕:“数他对我用了几次雀投江。”

    南淮:“什么?我没听清。”

    “找你们好久!怎么在这里!”方序从慈堂那边跑过来,打断两人的对话。

    南淮啧声:“着急忙慌的,出什么事了。”

    方序屏气凝神,将王天福打听来的事情娓娓道来:“……镇上学校后山,据说有个会吃人的山洞,你们还记得前两天那猝死的小孩吗?”

    南淮眉头皱成一堆,清秀脸上写满嫌弃:“记得,他爷奶给镇上医生泼脏水不成,早上还来观里闹,说是孩子是被人下了咒死的,真是胡扯。”

    方序期期艾艾的:“其实我觉得他们也挺可怜的……”

    “呵呵,长点心吧,”南淮耸耸肩:“要不是我拦着,他们得找你算账,说咒是你下的。”

    方序低头不语,忽而想到什么:“王天福和他师叔近几天住在镇上,我们约好了,打算去山洞看看,你们要一起吗?”

    南淮看着他,半晌开口:“他难道是怀疑,有邪祟藏在山洞?”

    方序抓抓头发:“我也不清楚,反正看到了,我就得管一管。”

    他不希望有妖鬼在自家道观门口作祟。

    南淮翻了个白眼:“天底下那么多事,你要是都看到了,难不成都得管?”

    方序理直气壮:“我又看不了那么远,这都发生在长丰镇了,我就得管。”

    南淮拿他没招:“二愣子。”

    两人一同扭头看龙竹:“你去吗?”

    龙竹没什么兴趣:“不去,我还有其他的事。”

    方序愣了愣:“什么事?”

    她每天在文昌殿打瞌睡偷吃供果,也没见有别的要紧事啊?

    龙竹搓搓手,嘴角咧起,笑容有点阴森森的:“去找死。”

    她突然想起那天竹林里,被她掀起的袍角下,那双脚踝上黑色纹路的含义是什么了——那是某种术法的禁制。

    所以……她现在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第43章 判官之四

    “李通!有人找你!”

    校方宿舍三层楼,李通住在小辉楼上。

    “来了!”一个平头男生合上书走过来:“找我啥事?”

    小辉有些错愕地打量起自己发小。

    对方穿着一身崭新校服,拉链整齐地拉到领口,同以往那种歪歪扭扭、桀骜不驯的打扮大相径庭。

    这……这真是李通?

    得知刘冬生死讯后,小辉几乎不可置信。

    熬到活动一结束,他就赶忙到宿舍去找李通,想告知自己在街上的见闻。

    话头还没起,一见到人,小辉却觉得不大对劲。

    他犹豫问:“你今天怎么回事?”

    李通妈妈是大老板,爸爸是富二代,家境富裕,从小就是学校里的小霸王,没静下心读过几天书。

    但就在刚才,他竟然在宿舍里看书?

    李通不太懂对方话里含意:“什么怎么回事?不是你找我吗?”

    “是,我想找你聊聊上次山洞的事情……”小辉噎了一下,紧张地盯着对方眼睛:“你没觉得,刘冬生的死,和山洞有关系啊?”

    李通歪头露出疑惑神色:“没觉得啊?怎么会和山洞有关系?”

    小辉睁大眼睛:“可那些声音你也都听到了!”

    “你说回音啊,”李通噗嗤笑了:“你没预习过初中知识吗?那是很正常的回声现象。”

    小辉半晌无言。

    不正常。

    很不正常。

    “我在街上遇到一个穿长袍的大仙,”小辉突然想不起“道士”这个称呼,他抓住李通手臂:“要不你跟我去找他看看吧,我总觉得有问题,我怕你……”

    李通皱起眉头甩开对方的手:“你怎么回事啊,都扯到什么大仙了,别想吓唬我,老师不是讲过吗,世界上没有鬼,坟头有鬼火也是科学现象。”

    身为班长的小辉猛然间被学渣发小教训一通,有点懵。

    “书还没看完,我先不跟你说了。”李通转身回到椅子上。

    不对劲。

    肯定不对劲。

    小辉吞了口唾沫,直勾勾站在宿舍口盯着发小。

    对方坐下后,拿出书本翻看,这个动作看上去无比自然和谐。

    可是,“看书”这件事,发生在李通身上,本身就充满违和!!

    为什么没有人发现山洞的异常?

    没有人质疑那些诡异声音的来源吗?

    小辉背上渐渐冒出冷汗,牙齿也不由自主咯咯打颤。

    正出神,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拍了拍。

    他吓得一个激灵,回头看,身后站着个面相古板、穿格子衫的中年男人,是带队老师楚有德。

    夏令营人手不够,从镇上学校借调了几个老师轮班帮忙。

    楚老师年年评级为优,技术过硬,一人肩负六个班的教案,还顺手带出了一个校级竞赛班,毋庸置疑被选为夏令营负责组组长。

    楚有德问他:“这么晚了,怎么不回自己宿舍。”

    小辉魂不守舍:“老师,李通他……”

    楚有德神色欣慰:“你说李通?他今天表现很好,日记总结也是第一个交。”

    小辉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楚有德低头看他:“李通变化这么大,你作为朋友,不为他开心吗?”

    “我也不知道,”小辉未经细想,脱口而出:“我感觉李通不像李通了。”

    “他这是认识到了自己的不足,愿意通过自律努力去改变,这是好事,”楚有德对李通赞许有加:“你也要像李通看齐,这才是好学生应有的态度。”

    小辉神色迷茫地点点头。

    所以……这是好事吗?

    宿舍里,李通抬起头,同他目光撞上,微微露出一个笑。

    手里正翻看着的书,封面分明是颠倒的-

    王奉虚在镇上接了个小活儿,王天福没跟着,只联系了方序去山洞探个究竟。

    南淮最后也来了,三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人在山脚学校边汇合,一起往后山的方向走。

    方序一边走一边问:“咱们是不是来早了?现在这个点还是下午。”

    “先去探探路,”王天福手里捡了个竹棍儿打蛇:“真有大东西,晚上去就是送死。”

    南淮深以为然,对方序说:“你多学学人家的机警。”

    一路上没遇到不对劲的东西,八卦镜上也没照出一丝怨力。

    传说中的山洞离得近了,洞口只两个巴掌大小,在一个缓坡边,黑黢黢的,远远望过去像只正在盯梢的眼睛。

    三个半吊子小道士往那旁边一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突然不知道下一步该做点什么。

    王天福觉得自己稍微年长一岁,是该做个领头羊。

    他站起来:“你们往后退些。”

    手里掐诀,肃然闭目后睁开,手印间有火光闪烁。

    南淮有些惊奇:“青城观的五行术,你还挺有本事。”

    五行术听起来容易,但可不是一朝两夕就能熟稔于心的,这青城观的道人,到死也没能学会五行术的大有人在。

    眼看火苗凑到洞口边,里头忽然拔出一声纤细大叫:“啊!!”

    王天福吓得手一抖,火苗刹那间就散了。

    几人警惕看向洞口,只见那里头有什么正在挪动,半晌——冒出一张脸!

    三人心里一紧,纷纷摆出架势,可等那张脸抬起来,却发现是个梳着马尾辫的女生,十三四岁年纪,面容清秀,表情聪敏。

    女生哼了一声:“你们是谁?想放火烧山?我可要报警了。”

    三人面面相觑:“你又是什么人?怎么在山洞里?”

    “我家后院有个地道,我想看看这条路通到哪儿,”女生轻蹙秀眉,打量一番四周:“结果出口这么小,头都探不出来。”

    方序看向南淮,拿口型小声说:“她是人啊?”

    南淮也皱眉,扭头看王天福:“你不是带了八卦镜吗?”

    王天福手忙脚乱抽出镜子,小心翼翼照过去。

    女生越发奇怪:“你们究竟是谁啊?这是在干什么?”

    八卦镜里干干净净,没有奇怪的反应。

    王天福纳闷儿:“还真是人。”

    他问:“你以前来过这个山洞吗?”

    女生撅起嘴:“没有,要知道都出不去,我才不来。”

    她眨眨眼,催问对方:“你们在玩什么好玩的东西,可以带上我吗?爸爸平时不让我出来玩。”

    方序问:“为什么呀?”

    女生忧愁道:“我身体不好,需要在家休养,而且爸爸说外面坏人多,我是女生,不安全。”

    王天福看了看时间:“那你平时读书呢,你爸爸连学校都不让你去吗?”

    “对啊!坏人都在学校里啊,”女生嘻嘻一笑:“我听说,爸爸朋友的儿子,就是被同学欺负,所以跳楼了。”

    南淮不太赞同:“那是个例吧,你看起来年纪也不大,怎么能不去上学。”

    “我也觉得,”女生皱眉:“不上学,连朋友都交不到。”

    南淮:“那不是重点吧,重点是你以后怎么工作,出入社会?”

    女生想了想:“爸爸说我现在这个样子就很好啊,什么也不用干,他能养得起我。”

    她嘟起嘴:“你们看上去也不像学生。”

    王天福骄傲地挺了挺腰杆:“我是因为学校放暑假了。”

    方序嘟囔:“我要一辈子在观里。”

    南淮咳了一声:“再过三年,我也会去高考的。”

    方序震惊:“原来你有在偷偷自学!”

    南淮啧声:“我那是光明正大地自学,什么偷不偷的。”

    吵嚷中,女生笑起来:“那我们现在都是一样的嘛!我叫楚心怡,以后可以经常来这里找我玩吗?”

    王天福有些赧然:“我再过两天就要回蜀城了。”

    方序摸摸后脑勺:“你不能从家里出来玩吗?”

    楚心怡失落道:“我爸爸不让我出门,但我知道他是为我好。”

    她很快又振作起来,积极寻找起同龄人的话题,目光落在了王天福领口前:“你这个珠子真好看,家人送的吗?”

    王天福愣了一下,下意识捻上那枚红绳穿起来的红珠子:“这个啊,不是。”

    楚心怡似乎对此很感兴趣:“那是你自己买的?”

    “也不是,”王天福挠挠头,老实交代道:“是我仇人的。”

    其余人一怔。

    楚心怡张大嘴巴,半晌有些歉意回答:“对不起,我只是觉得好看。”

    说出来倒是觉得轻松了。

    王天福摆摆手:“也没什么,我就是想提醒自己,努力修行,长大了找这个珠子的主人报仇。”

    人都有两三件难言之隐,方序和南淮相视一眼,纷纷拍了拍王天福肩膀,没有再打破砂锅问到底。

    临到太阳下山,王天福才突然记起来意,询问了刘冬生的事。

    楚心怡想了一会儿:“名字好像有点儿耳熟,但我没印象,可能是爸爸的学生吧。”

    南淮抬眼:“你爸爸是老师?”

    楚心怡神色崇拜:“是啊,他是镇上学校的数学老师,特别厉害。”

    南淮嘀咕道:“都是老师了,怎么还不让女儿去学校。”

    虽出自爱女之心,却也有些极端。

    看楚心怡并不了解刘冬生情况,三人怕她受到惊吓,也就隐瞒了山洞传闻,只告诫她不要晚上来这里。

    楚心怡点头:“晚上爸爸下班会来看我,我不会乱跑的。”

    她见三人要走,有些不舍地央求:“那你们明天还来吗?”

    王天福爽快点头:“来,还来。”

    楚心怡这才展颜:“我等你们。”

    说罢,她依依不舍同三人打过招呼,一阵窸窸窣窣后,似乎通过地道回去了。

    方序不解:“你明天真要来?”

    王天福学着他师叔的样子嘿嘿一笑:“当然,不过明天一早,得先去打听打听,学校那个姓楚的老师,到底是不是有个女儿。”

    第44章 判官之五

    长丰观后山小道,人迹罕至。

    方涯领着几个道观弟子推着板车,疏通被泥石流淹没的小路。

    正午艳阳高照,弟子们将袖管捋到手肘上,用襻膊牢牢绑住,挥动铁铲时,汗水顺着结实紧密的小臂肌肉滑下,不多时就浸湿了衣摆。

    方涯抹了一把汗水:“天气热了,我去拎壶水。”

    说着把铲子斜地里一插,立在土坑上,刚要转身,撞上一个不知哪里钻出的老头。

    老头穿着棕马甲,戴着旅游团小红帽,身后跟着个高大壮实的兜帽墨镜男。

    “小道长,不好意思啊,”老头脸色赧然:“我和我孙子走错路了,请问这后面能上三清殿吗?”

    后山属于未开发区域,一般都是观内弟子出入。

    这小路能穿过外层竹林,直达慈堂门口,偶尔有些想逃票的游客也会试图钻空子,不过都会被监院师叔发现,让人请出去。

    老头忙不迭掏出手机界面:“我孙子买过票,唉年纪大了,腿脚不好,好不容易出来一回,你看这事整的。”

    从这小路要绕回正常游客出入大门少说一个小时,还没算那条高耸入云的夺命阶梯。

    方涯皱了皱眉:“我反正要回去一趟,您跟在我后边吧。”

    “哎,哎!谢谢您啊,遇上好人了。”老头笑得满面春风,逮着方涯一个劲儿往死里夸。

    方涯余光瞥过那全副武装的高大男人,只见对方不仅戴着兜帽和墨镜,甚至还蒙着口罩,在这暑气渐浓的天日里有些格格不入。

    老头看出对方疑惑,解释了句:“我孙子皮肤过敏,晒不得太阳,见笑了见笑了。”

    方涯摆摆手,没说什么。

    他撩裾从小路走过去,老头也缓步跟上,老头的孙子晃晃悠悠走在最末。

    忽然,方涯出声问道:“老人家,走这么久不累吗?”

    “累是累了些,不过出门在外就是要多流点汗,不然怎么说来过鹿驳山呢?”老头笑眯眯地接话。

    方涯回头:“路要是走对了,也不至于这么辛苦。”

    老头抬头看他一眼,半晌笑着摇头:“走错路有走错路的风景,况且能到终点就行。”

    方涯转回身,把铲子扛在肩上:“那估计悬。”

    老头背着手立在原地,只略微抬了一下松动的眼皮,笑了笑:“这就麻烦咯……”

    说着,那兜帽男忽然暴起朝方涯扑过去,方涯侧身躲过,挥起铲子回敲,却发现对方似乎没有痛觉,依旧不改凶狠攻势。

    方涯惊讶:“您这孙子有点东西。”

    他放弃缠斗,退远几步看着祖孙两人。

    “小道长,你是怎么发现的?”老头立时背也不驼了,声音也不抖了,满面红光精神抖擞,先前的萎靡之态荡然无存。

    方涯冷哼一声:“拇指和食指那么重的沟壑,一看就是做了不少‘针线活’,你孙子大热天穿成这样,不走前门,是怕山门殿有雷池吧。”

    老头有些意外,抬起右手自己瞅了几眼:“真这么明显?”

    说罢,他浑不在意地一挥手:“既然如此,那便放开了胆子打吧。”

    兜帽男手背青筋浮现,墨镜之后燃着两捧幽幽鬼火,喉咙间发出嗬嗬的威胁声响。

    方涯皱起眉:“朱盟没什么对不起你们阮家的地方,何苦来凑这个热闹。”

    老头阴恻恻一笑:“阮家?我呸!我胡家做了几百年的点灯人,他姓阮的算老几?”

    他说到激昂愤慨处,表情凹得狰狞:“针线活偷也偷得不成样,画虎类犬,东施效颦!”

    方涯懒得听他抱怨,只摆出架势,脚下生风,拿一招奇仪凶格与凶尸对敌。

    可逐渐地,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寻常尸匠驱使的凶尸,都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以量取胜。

    但这个兜帽男却不同,他虽没有痛觉,但机敏有盘算,趋利避害,打得很有章法。

    方涯心中一惊,头皮有些发麻:“他莫非不是死人!”

    “哈哈哈哈!”老头大笑起来:“你还真有几分眼色。”

    “不可能,”方涯错愕:“活人怎么……”

    活人怎么可能没有痛觉?

    老头讥嘲:“老夫之前说过了,他阮家偷也偷不明白。”

    他目光阴鸷:“我胡家的针线活,自古以来就能对活人用。”

    方涯心绪起伏,随后隐有怒意:“你……你拿这种狠毒手段对一个活生生的人……”

    老头蓦地打断他:“他的身份老夫没有骗你。”

    “你对自己的孙子都下得去手?!”方涯更是大为震撼。

    兜帽男却嗬嗬笑起来,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我……自愿……的。”

    说着,他翻掌为爪,暴力劈断一颗树,将沉沉枝干朝方涯压过去。

    “你们站住!!”

    方涯一时不备被缠枝困住,一老一小对视一眼,纷纷不再停留,提步朝通往竹林的小路飞驰而去。

    “再快点、再快点……”

    奔跑中,老头难掩激动地低语:“等我们拿到那件宝贝……”

    竹林绿浪翻涌,景色飞速往后推却。

    前方不远处,一簟碧绿深潭平静无波栖在竹斋脚下,高大笨拙的木傀儡正推着一个白衣人缓缓往前,二者对身后的追袭浑然不觉。

    “哈哈哈哈!”老头忍着狂笑,伸手一抬,袖口间钻出红线,朝木傀儡榆生的方向钉去。

    与此同时,兜帽男一跃而起,眼看就要一爪掐断白衣人的脖子。

    “你们在找我吗?”

    突然!一个清冽平和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兜帽男一爪劈空,错愕间回头,白衣青年正好整以暇坐在轮椅上,歪头支着腮,似有些疑惑地看过来。

    意识到被戏耍,兜帽男怒不可遏大吼一声,老头见状立刻上前喝止,却被狂怒的孙子推到一旁。

    白鹤也略一挥手:“请他们下山。”

    刹那间,两条骨鱼从泥土里跃出,役妖雄浑的声音自空荡荡的骨刺中荡漾开。

    “得令。”

    老头咬牙后退几步,经历一番煎熬衡量后,让孙子先行抵挡,自己则偷摸赶去竹斋。

    早在近百年前,异管局应运而生,也将白家人推至台前。

    虽一些世家大宗对其颇有微词,但朱盟既立,也没人明面上和白局长过不去。

    但长久以来,异管局把控了半数朱盟中消息和资源,甚至一些失落的传世法宝,也由他们收藏看管。

    长丰观观主自小患有腿疾,足不出户,囿于一方竹斋。

    但朱盟中心知肚明,白鹤也守着竹斋,是为了替白景则看管那些棘手的宝物!

    甚至连《太隐仙律》也在其中。

    此书隐含成仙大道,源自老君亲笔所著,曾搅得江湖不得安宁,不知何时落入异管局手中,时值家国动荡,也便不了了之。

    可仍有虎视眈眈的人藏在暗处蠢蠢欲动。

    老头清啸一声,闯入竹斋,目光才刚落在屏风后那具清漆棺材上,就发现屋内还有其他动静。

    他骇然回身,同横梁上倒挂下来的一人对了个正着。

    “你!”他来不及反应,就被对方捂住嘴巴,做了个嘘声的姿势。

    这女人黑色短发,刘海遮了左眼大半,右边鬓角潦草拿夹子别住,整个人有种颓然丧气,却又让人觉得十分危险。

    老头悚然:“你是……”

    话音未落,女人眨了眨眼,拎起老头的衣领,将他直接扔出了竹斋。

    此刻,兜帽男正骑在一条骨鱼上眼看险胜一筹,却被横飞出来的老头撞上来,一老一少双双飞出竹林,从崖坡边骨碌碌滚了下去。

    滚到底了,方涯正带着一众弟子摩拳擦掌面无表情地俯视过来。

    “都让你们别去了,”方涯叹口气,指挥一个弟子把板车推过来:“又得多推两个。”

    之前被清出的土坑里,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人。

    全是被观主扔下来的。

    方涯活动了一下胳膊,把昏迷的两人抬到板车上。

    “大师兄,还扔那林子么?”

    “嗯,那里蛇虫多,醒来有他们忙,不会再来找麻烦。”

    方涯盯着那老头看了会儿,嘀咕:“观主今天真够手狠的。”

    他仰起头,试图从这里看向竹斋的方向,表情疑惑:“是心情不好吗?”

    而另一边,竹斋旁。

    白鹤也耐着性子问:“你到底要在我房间里藏多久?”

    龙竹不大情愿地揣手走出来:“我来找你,你不在。”

    白鹤也打量她一番,心平气和:“香又吃完了?”

    龙竹摇头:“还没。”

    她挨近几步,目光直勾勾定在对方腿上,其中含意呼之欲出。

    白鹤也神色一滞,将衣摆一撩遮住脚踝:“榆生。”

    木傀儡推着轮椅往回走。

    龙竹紧跟上去拦住对方去路,白鹤也微一蹙眉,那双似乎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眸里掀起几分愠怒。

    那一瞬间,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在变化。

    筋脉从他的锁骨攀至脖颈,眼白染墨,瞳仁隐显赤色。

    ——但仅仅只是一瞬间。

    电光石火,一切又恢复原貌。

    “就是这个,”龙竹有些惊喜地弯下腰:“你腿上的禁制,是因它而来的吗?”

    白鹤也微微错愕:“你怎么……”

    见龙竹伸手过来,他谨慎地扶着轮子退后几步:“别碰!”

    他神色复杂地抬眼,沉声道:“既然你知道是禁制,就该明白触摸到的后果。”

    第45章 判官之六

    各宗各派,总有一些极为危险的术法。

    一旦使用者身上出现了“禁制纹路”,就代表他们为此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可假如,有另外一个人自愿代偿这个禁制的后果,那么因果力量就会百倍千倍地压迫到另一个人身上。

    术法越强,因果越强,阻挠的后果越严重。

    甚至会死。

    龙竹缓缓露出笑容:“我就是为了这个后果而来的。”

    白鹤也闻言,眼神有些困惑:“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龙竹望着他:“我可以替你,把禁制渡到我的身上。”

    她本以为自己开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不可能拒绝的条件。

    没有人不希望在使用强大禁术的同时,卸下那层双刃剑一般的禁制枷锁。

    甚至有泯灭人性的修士会抓来人被迫成为代偿禁制的替死鬼——但这种方法太过凶险,若非代偿者完全自愿,转移禁制时便极有可能同归于尽。

    很久以前,龙竹做过同样的事。

    那个修习禁术的修道者欣喜若狂,几乎是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下来。

    但在龙竹眼里,对方修为实在乏善可陈。

    所以禁制对她造成的伤害也不大——就只损毁了当时的躯壳而已,她魂魄仍在,并没有达到理想中的“魂飞魄散”的效果。

    但是……

    龙竹看着眼前白衣青年,心里念头再次蠢蠢欲动。

    她觉得,这次说不定可行。

    谁知在她抛出这个“顶级诱惑”之时,对方已然沉下面色,按在轮椅两侧的手背抓紧,青筋隐现。

    白鹤也断然拒绝:“不行。”

    清隽眼眸里盛着冷光,他仰头,一只手抬到胸前,掐出诀印,杀气比之前任何一次交手都要强烈:“不论你出于什么目的,转移禁制,我绝不同意。”

    龙竹希望落空,表情茫然,她语气不解:“你既然也想杀我,让我转移禁制,难道不是两全其美吗?”

    不等白鹤也回答,她望着竹斋的方向喃喃自语:“那具棺材也是,和轮椅一样的材质,你就打算用这些东西隔绝禁制的影响?”

    不止是棺材,甚至于整栋竹斋,都是取这种特殊木料制成,其中蕴含着强大的灵力,可以保证他不会因为禁制过载而失去神智。

    “这不是一回事,”白鹤也看向她:“就算你一心‘求死’,我也不会用转移禁制的方式。”

    禁制的转移,是需要双方自愿的一种仪式。

    无论哪一方临时反悔,都可能会得不偿失。

    半晌,龙竹将手从外套衣兜里拿出来,一步步走上前,眯起眼睛,语气威胁:“那如果说,我现在要杀了你呢?”

    “你也不肯答应吗?”

    白衣青年弯了弯嘴角,嗓音从容:“除非我死。”

    浓烈煞气从眼前的短发女人身上遽然勃发,竹林里升腾起一股旋流,随着她步伐逼近,天光黯淡,鼓角铮鸣,仿佛天地与她同阵,以风为斥候,草木成兵。

    白鹤也忽然明白了古书中有人记载的关于“魈”的字句。

    与他对敌的不是一只鬼,而是这片宇宙的一部分。

    他看不见自己的胜算。

    “现在呢?”

    龙竹将手按在他的手腕上,俯身再次抛出同样的问题。

    白鹤也注视着近在咫尺的那双漆黑眼睛,不动声色用自己的灵力削弱对方带来的压迫感。

    他轻声开口,似是感叹:“除非我死。”

    杀意与杀意的碰撞还未扩散出更大的漩涡,突然,旋流停止了。

    龙竹忽然收起通身灵力,直起身叹了口气,慢吞吞将手重新放进衣兜里揣着:“算了。”

    白鹤也一愣。

    “你不同意就算了,”龙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失落:“改变主意的话,可以随时叫我,我会听见的。”

    有点可惜。

    但是,本来也没对这个方法抱多大希望。

    “等等。”

    白鹤也开口。

    龙竹还以为对方这么快就想通了,回头一看,迎面一物朝自己砸来。

    她劈手接过,却发现是一枚小小的香塔。

    白鹤也微微动了动手指,木傀儡榆生便一摇一晃上前,扶住轮椅将他转过身,往袇房方向走去,声音渐远:“作为之前的答谢。”

    龙竹盯着手里香塔,微微睁大眼睛。

    香味若有似无,做法同之前的有些微妙的差别,大概是新研究的配方。

    她突然思考起一个问题。

    明明是她在威胁白鹤也,为什么反而是自己做出让步?

    可他都不怕死,她又要怎么要挟?

    真下手的话,还能吃到这样好吃的香吗……?

    可是……

    快走出竹林的时候,龙竹忽然回过神,看向左手的木戒指。

    啊,好像又把某件事忘记了-

    镇上,王天福请方序和南淮喝珍珠奶茶。

    方序嘬了一口吸管,有些不适应地扯了扯身上的T恤:“咱们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三人脱去道服,作休闲打扮。

    “师叔说我们穿道袍上街才更引人注目,”王天福捋了捋头发,上手扎了个马尾:“真羡慕你们没留头发,我一穿常服,就老是被认成女孩。”

    说着,旁边店员笑吟吟递过一只冰淇淋:“小姑娘,你要的牛奶巧克力甜筒。”

    王天福一边接过来,一边对两人耸耸肩,似乎在说“看吧,就像这样”。

    方序:“……”

    南淮拿吸管戳珍珠吃,心不在焉道:“咱们不是去打听那个楚老师吗?”

    王天福说:“我问了夏令营的一个学生,他说今天楚有德换班,估计没在学校。”

    方序忽然站起来,扯了扯南淮的袖子:“那个……好像是那天的医生。”

    街上走过去一个挎着包的眼镜女人,她盘着头发,妆容寡淡,显得憔悴。

    南淮有印象。

    上回那刘冬生的爷奶在卫生所门口闹事,口口声声控诉是医生周琴导致孙子惨死,后来警察走访调查了事情经过,证实周琴的诊断和药方完全没问题,至于刘冬生,是由于先天遗传病发而猝死。

    “跟上去看看?”

    三人互相看了看,握着奶茶杯悄然跟上去。

    “上次我说的那个刘善信,你还记得吗?”方序压低声音。

    南淮皱眉回忆了一下:“你是说,那个女儿身患绝症,结果前段时间被这个周医生治好了?”

    王天福睁大眼睛:“有这么神奇的事?”

    方序点点头,神色忧愁:“而且上次龙竹也说,觉得那女孩命数早该用尽了,我后面想得睡不着,第二天找来以前她来祈福时留的八字,去问了观主。”

    在两人期待好奇的目光中,方序磕磕绊绊抛出结果:“观主也说,阳寿已尽。”

    “既然观主都这么说,八九不离十,”南淮喃喃:“这个周医生难道,会什么邪术?”

    王天福咋舌:“可天底下哪有延寿的邪术,之前异管局在论坛开了七八期防诈骗讲座,就是辟谣以往流传的那些回春术。”

    “但是,如果真是邪术,那么就能说通了,”南淮神色严肃:“所谓邪术延寿,无非是取他人性命,弥己身之失,那么刘冬生死了,小女孩活了,你们说会不会……”

    “不可能!”方序突然迸出这么一嗓子。

    前面周琴也回过身,疑惑地往后瞧。

    两人忙不迭将方序拖进旁边的小巷子挡住。

    南淮冲他嘘声:“小声点!”

    方序连忙点头。

    过了一会儿,三人又鬼鬼祟祟跟上去。

    王天福低声问:“你为啥笃定不可能?”

    方序委屈巴巴:“我同那位刘善信打过交道,她不像那种会寄托于邪术的人,而且周琴医生在长丰镇一贯风评不错,不至于做出一边杀人,一边救人的矛盾事吧?”

    “知人知面不知心,”南淮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坏人又不会表现得像个坏人。”

    不远处,周琴拐进一个老小区。

    没走几步,一声惊呼传来,随后便是咚咚几声乱响。

    三人连忙跑过去,只见又是那刘冬生的爷奶,老太仍是抱着孙子遗照坐地上痛哭,老头则提着一桶油漆,在周琴家门外写上两个血淋淋的大字:“赔命”。

    吵嚷惊动邻里,镇子小,左右都是熟人,大家连忙赶去护住周琴,将两位老人往外“请”。

    “就是你!”老头被人往外拉时,梗着脖子,将一双赤红眼睛死死盯着周琴:“就是你害得我们家冬生!”

    周琴被他推搡一个趔趄,只漠然收回视线,默默清理掉家门口的狼藉。

    老太太尖声喊道:“苍天你开开眼哪!不要放过这个医德败坏的人!”

    她瞅准人群不注意,抱着遗照突然朝周琴冲过去,没料到半路被一个男人展臂截停。

    男人穿着格子衬衫,神色严肃:“孩子都在外边看着呢,你们大人言论要注意影响!”

    小区门口,三个孩子眨眨眼,面面相觑。

    方序:“我刚刚听见有人喊他楚老师,不会他就是楚心怡的爸爸吧?”

    楚有德将两老人送出大门,又回身在院落墙脚拖出个没人要的锈铲子,默不作声铲掉墙壁上凝固的油漆字。

    周琴脸色恹恹的:“谢谢。”

    楚有德摇头:“快回去休息吧,孩子在家等着呢。”

    周琴不自觉咬紧下唇,沉默半晌后,冲他点点头,拿钥匙开门进去。

    王天福喀嚓啃了口甜筒皮:“你们在这等我。”

    说着,他悠然走过去,状若无意绊住楚有德的脚,两人摔在一起。

    混乱中,王天福从地上拾起一个手机,十分刻意地“哎呀”一声捡起来。

    “叔叔,您手机掉了!”

    南淮无语:“……他们青城观都这样?”

    王天福继续天真无邪地笑着:“那背面贴着的是您女儿的照片吗?和您真像!”

    楚有德愣了一下,伸手接过手机自然地揣兜里:“是的,谢谢。”

    “抱歉,您衣服都脏了。”王天福体贴地拍了拍对方衣服上的灰。

    闲扯几句后,王天福远远跑回来,笑容一收,拉着方序南淮二人就往旁边跑。

    “不对劲,这人有问题!”

    第46章 判官之七

    “可他不是承认了有个女儿吗?”南淮依旧蹙着眉:“难道是照片上不是楚心怡?”

    王天福:“问题不在这里。”

    他伸手在两人眼前一晃,指尖沾着枚红底半身一寸照,照片中人稚嫩秀气,长发披肩。

    “刚刚我是把自己照片贴他手机壳上的,”王天福一言难尽:“就是想诈一下,借个由头问下去,谁知道……”

    方序捏过照片震惊:“这是你??”

    王天福:“是啊,早几年前拍来□□用的,怎么,不像吗?”

    方序看看照片,再看看王天福,一脸见鬼。

    南淮拧起眉头,找回重点:“这么说,那个楚老师在看见了照片的情况下,依旧承认那是自己女儿?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王天福老老实实摇头:“但肯定有问题。”

    方序期期艾艾:“那咱们还去后山见楚心怡吗?”

    “去啊,”南淮来了兴致:“这种时候,不更要去探个明白么?”

    王天福:“好,咱们先去文具店买点纸啊笔的准备一下。”

    方序一怔:“文具……你是要给楚心怡买礼物?”

    “你笨啊,”南淮翻了个白眼:“纸笔文墨,他是想验是鬼还是祟在作怪。”

    鬼和祟,自古以来就是两样东西。

    人死为鬼,鬼乃魂魄,而祟却是无根之邪物,由天地间怨力所催生,似妖非妖,似鬼非鬼。

    “简而言之,”王天福替方序科普:“祟和鬼的主要区别就是,它是文盲,读不懂文字,归根结底它是个没脑子的东西,语言、行为,全然来自模仿。”

    南淮也补充:“文祖造字,字乃八卦万象之化形,其中凝结了祖祖辈辈的智慧和力量,非祟物可以参透。”

    祟为了掩饰自己,会努力装作和正常人一致。

    但无法识别纸面文字这一点,对它们来说是致命缺点,很容易就能使之露出马脚。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讳字和符文才能驱邪除祟……咦我怎么开始掉书袋了,你们长丰观不教这个?”王天福回过神。

    南淮损道:“当然教,这愣子估计听睡着了。”

    方序羞愧地低下头。

    他只是对其他东西更感兴趣而已。

    三人往上回的后山小径寻去,远远见岩壁低垂,薜荔垂绦,藤果半挂,洞口依旧窄小凄清,与之前别无二致。

    奇怪的是,楚心怡失约了,并没有出现在那里。

    王天福提着一堆文具,皱眉挠头:“是不是今天楚老师没值班,在家里呆着,所以楚心怡不敢溜出来?”

    南淮哼了一声:“那丫头估计是拿咱们寻开心的吧。”

    他四下张望一番,忽地伸手一拍:“蚊子真多。”

    山里的野蚊子咬人很疼,还好观里时常燃香,再配上监院师叔画的五毒符,才将这些蛇虫鼠蚁驱散在外。

    南淮拍了拍手,正要抬头,耳边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远处,几株野兰从石隙里斜刺而出,花苞颤巍巍抵在苔痕斑驳的碎石上,那细微声响似乎正来源于此。

    南淮微微眯起眼睛,盯着那株花。

    喀嚓、喀嚓……

    花瓣簌簌摇动,忽然间仰头立起,从中甩出一条青黑的长虫来!

    南淮睁大双眼,喉咙发紧,往后退了半步。

    长虫吃空了花芯,正餍足迈着数不清的肢节,飞速钻入灌木丛中消失不见。

    那条虫好像……

    “南淮,你怎么了?”方序转身拍拍他的肩膀:“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啊。”

    南淮有些不自然地推开他:“没、没什么。”

    他目光复杂地追向虫子消失的方向,罕见地沉默下来。

    王天福拿着八卦镜叹一口气:“还是没测到怨力,算了,咱们先回去吧。”

    他嘟囔:“也可能楚心怡爸爸就是个严厉老古板,大概是我想多了。”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转身往回走。

    回音山洞静静伫立在原地,洞口黑黢黢的,只隐约盘旋着缕缕风声。

    呼呼——嗬嗬——

    听久了,倒像有人在轻笑。

    呼——

    呵呵……

    ……

    ……

    烈日下,“自然夏令营”的旗帜被微风卷动。

    假期即将收尾,距离最后一期行程参观长丰观还有空闲,老师们便组织学生们在镇上自由活动。

    “李通不在吗?”小辉敲开寝室门,开门的是另一个男生。

    男生抱着篮球:“他们在食堂还没回来,我要去操场打球,你走的时候帮我关门啊!”

    因为是借住在镇上学校宿舍,所以操场也对夏令营学生们开放。

    小辉来到李通的座位边上,坐在对方椅子上发了会儿呆。

    刘冬生的死被诊断为突发遗传病,大家只觉得这孩子命不好,没有一个人将这件事同山洞里的声音关联起来。

    他甚至挨个找了上回山洞探险的其他人,匪夷所思的是,大家都说当时山洞里只是单纯的回音而已,连铠甲星战士的主题曲,也是有人故意恶作剧,在手机里放的。

    可他明明听得很清楚……

    小辉回过神,目光落在桌面的练习册上。

    他随手拿起来翻看,这好像是李通的字帖。

    字帖?

    李通什么时候开始练字了吗?

    空白扉页中,墨迹的字体歪歪扭扭,状似狗刨。

    只是简单的一个“我”字,就密密麻麻铺满了一整篇。笔划互相之间似无关联,到最后从一个紧凑的方块字,变成一堆散乱无章的撇捺和竖钩。

    而第二页则是一个“好”字,再简单不过的左右结构,却被执笔人写得乱糟糟,到最后似心有不甘,气急败坏地涂了好几个黑疤,笔墨线迹力透纸背,隐约透露出几分癫狂和疯魔。

    小辉有些紧张地扶了扶眼镜,连忙再翻到下一页。

    下页是纯黑色的,没有一个字……不,不对,他是把整页都涂黑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本字帖给小辉带来的诡异扭曲感实在太强,他尚且无法用语言描述出这种不适感,只能选择合上不看。

    “你觉得我的字怎么样?”

    冷不丁的,李通的脸出现在斜上方。

    小辉吓得从椅子上弹起来。

    李通笑着看他:“你来找我,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寝室里其他人也陆续开门进来了。

    小辉没说话,仍惊疑不定看向自己发小。

    李通真的好像变了……为什么其他人都没有发现呢?

    可要是细细追究其中变化到底在哪,小辉自己也说不上来。

    有男生提议:“明天要去爬山,等等咱们去逛超市买零食吧!”

    有人却说:“都好几天没玩电脑了,要不要去网吧开黑?”

    “哎?未成年不让进吧?”

    “管他呢,镇上管得又不严,我看他们本地学生都在里边……”

    一帮半大小孩叽叽喳喳讨论:“到底去哪?”

    “不如抽签决定吧!”

    有人撕了几张纸,征集“民意”后,写好了“网吧”、“超市”、“打球”、“电影院”、“游戏厅”等等字样。

    小辉莫名瞥了一眼李通,见对方仍然是笑眯眯站着,作默认态度。

    “写好了,怎么抽?”

    “黑白配,选出一个人来抽呗!”

    “黑——白——配!”

    选出的那个人是李通。

    他随手在纸团里抽出一个,缓缓在掌心展开。

    “李通,是什么?”

    “游戏厅还是网吧?你说啊!”

    不知为何,小辉有些紧张地关注起李通的举动。

    李通沉默地盯着掌心,须臾,笑着将纸条翻转过来,展示给众人。

    “哈哈哈!去网吧!走走走,我借了我哥的号有全皮肤……”

    大家见谜底揭晓,于是笑闹着收拾了东西,勾肩搭背往外走,没有人觉得哪里不对。

    小辉目送李通和他的室友们离开,心里某个怪诞的念头仍旧挥之不去。

    而走廊尽头,有人正不经意间朝这边投来一瞥。

    那人穿着蓝色POLO衫,手里拎着保温杯,面容古板,微垂的眼眶中,目光里透着些微探究意味。

    “楚老师,还不回去啊。”另一个带队老师查完寝来打招呼。

    楚有德嗯了一声,忽然掏出手机摩挲一番:“唔,林老师,你帮我看看,我手机后面有没有什么东西?”

    林老师狐疑地瞅一眼:“没有啊,怎么了?”

    “没事,”楚有德把手机揣回去:“最近好像压力大,有点幻视了。”

    林老师吃了一惊:“哎哟,那可不是小问题,去医院做个检查吧?我记得你同卫生所那个周医生关系挺好的。”

    楚有德笑了笑:“她是看儿科的。”

    林老师挠挠头:“对,您看我这记性。”

    转身离开前,他又拍拍楚有德手臂,语气耐人寻味:“楚老师,要保重身体啊,往前看。”

    楚有德似未觉察其中深意,笑着点点头:“是,人都是往前看。”

    寒暄几句后,楚有德走下楼。

    楼梯间光线暗沉,拐角处正站着一个人,挎着包仰头看过来。

    女人带着眼镜,头发盘起,是卫生所医生周琴。

    楚有德怔了怔,缓步走过来:“怎么了,刘冬生的家长又来找麻烦了?”

    “楚哥,”周琴抬头看他,语气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刘叔和许姐也来找过我了。”

    楚有德在听见另外两个名字的时候表情微变,似乎已然知道了什么。

    他安抚似的按了按周琴肩膀:“别急,慢慢说。”

    “他们也一样,”周琴喃喃:“越来越像真的了,越来……”

    她身体不自然抽动起来,像在经历某种痛苦的挣扎。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楚哥。”

    “这是我的问题吗?……”

    她失神喃喃:“明明他那么听话,可为什么我还是……想杀了他?”

    第47章 判官之八

    竹斋下,金炉篆霭,白鹤也垂眸静坐,指尖捻一撮暗红色香粉,又混入朱砂、云母、符灰调和成泥,捏作香塔状。

    他神色专注,饶是双手沾满玫红色灰泥,却也未曾透出尴尬狼藉的意味。

    龙竹蹲在梁上,下巴抵着膝盖,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手中的动作。

    她忽然伸手一弹,一粒石子“叮”地撞上桌上香炉,香灰簌簌洒落。

    白鹤也头也不抬:“再捣乱,新做的香我全拿去喂鱼。”

    龙竹撇撇嘴,翻身落地,带起一阵风。

    她只是见炉中那枚香燃了许久,白灰蓄了老高,却总不见它掉下来,有点看不过眼。

    她凑近嗅了嗅:“为什么你做的香,和我以前吃过的不一样?”

    “我加了符灰,”白鹤也拈起一张灵符,似给她示范,拿指尖一弹,符纸焚为灰烬,落入香膏之中:“妖鬼喜食灵力,你自然也一样。”

    白鹤也的灵力精纯,堪为上品,他用灵力入香,香客们用此香作供奉,冥冥之中确实得了鬼神欢心,怪不得长丰观香火如此灵验。

    龙竹眨眨眼,指头沾香灰舔了舔:“总觉得不止这个原因……”

    好像——

    还有一种十分久远的,令自己万分怀念的味道。

    前殿,自然夏令营的学生们正在山门殿外拍照合影。

    暑期即将结束,这也是夏令营最后的一个旅游打卡地。

    牌楼外,人头攒动,学生们列好队,由举着旗帜的老师带往殿内参观。

    小辉也在其中,他皱着眉,转头在其他班的队伍里搜索着什么。

    没有。

    没有找到李通的身影。

    他为什么没来?

    小辉抬起头,看向山门殿中间挂着的一些古怪法器和符阵。

    在他的认知里,寺庙和道观是供神仙的地方,就像电视剧里写的那样,里面有厉害的捉妖师,能降服一切妖魔鬼怪。

    所以,李通他……

    “好巧啊,”有人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来参观吗?”

    小辉扭头,见王天福和方序站在一边,两人都穿着道袍,神色友善地看过来。

    上回在卫生所外面,王天福向他探听过山洞的情况。

    小辉好似抓住救命稻草,逮着两人诉苦:“我朋友他,他好像真的被鬼附身了!上次从山洞回来后,他像变了个人一样!”

    他还想列出更多疑点,但自己也不知道如何组织语言,憋了半天,只再次强调:“那肯定不是他!他从山洞回来就不是他了!”

    王天福想了想,从袖中摸出一个护身符递过去:“你把这个随身带着,尤其是你和你朋友单独相处的时候。”

    方序:“要不我们再去山洞那边看看?”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凑什么热闹,不许去!”

    方序扭头,见自己亲哥,大师兄方涯正瞪着眼睛叉腰站在身后。

    “后山那路又塌了,有这闲工夫不如去把碎石头铲开。”

    方序嘀咕:“我还有除妖驱邪的正事。”

    方涯敲了敲他的脑袋:“除妖驱邪?那我身为长丰观大弟子义不容辞。”

    方序欲言又止,支开话题:“南淮呢?”

    “他不在,”方涯粗声粗气问:“怎么,信不过你亲哥?”

    方序嘟囔:“那不一样。”

    他忍不住又问:“哥你也听说了那个山洞的事?”

    方涯正色:“前两天有香客来观里提起过,我和观主都觉得山洞有诡。”

    得去亲自勘察了他才能放心回禀观主。

    王天福咳了声:“那就我带你师兄去吧,时间也不早了。”

    哎,听说长丰观斋饭不错,希望能赶上午饭啊!

    学校后山和长丰观在两个不同的方向,王天福循着记忆往山洞找去。

    楚心怡依旧不在,藤蔓掩映的洞口像一张咧开的嘴。

    方涯笃定其中有东西,他不爱兜圈子,直接运转灵力护体,俯身朝洞口喊道:“喂!出来——!”

    回音层层荡开,似乎逐渐扭曲成一声细微的轻笑。

    什么也没有发生。

    王天福咳了一声:“方师兄,你得按规矩来,要报上自己名字才行。”

    方涯有些尴尬地刮了刮鼻子,重新探向洞口:“我叫方涯!阁下是谁,报上名来!”

    其语气正义凛然,情绪激昂,似下一刻就要扑上去让妖孽伏法。

    正说着,方涯忽然在洞中捕获到一丝清晰的轻笑声。

    “方涯,你来了。”

    嗓音温润,清冽疏淡,正是观主的声音。

    方涯浑身一僵,情不自禁就要再往里凑过去,想听清对方在说什么。

    “不好!”

    王天福猛地上前拽住方涯的后领,却见他双目微微涣散,半个身子已探入洞中,那洞壁似活物,骤然收缩,如蟒蛇般绞住他的腰腹!

    “方师兄!清醒!”王天福惊慌不已,下意识摆开架势,要拿火法打入洞中。

    好在方涯早被唤回心神,他面色愠怒,伸手一记奇仪凶格成形,朝洞内拍出,刹那间洞口轰隆隆一声,山石抖落,灰尘漫天,将那洞口彻底掩埋。

    洞内倏地响起一道嗷嗷回音,如泣如诉,似野猫嚎哭,令人毛骨悚然。

    “那到底是什么!”王天福坐在地上,抹了一把额头冷汗。

    方涯眼中早已恢复清明,他皱眉道:“不是鬼就是祟,连我差一点都着了道。”

    最让他怒不可遏的是,这邪祟居然敢用观主的声音来蛊惑他……

    简直胆大包天!

    二人心有余悸,却未发现灌木丛里窸窸窣窣钻出一条长虫,借着藤条丝绦的遮掩,扭身钻入碎石洞隙之中。

    王天福偏头注意到那丝细微声响,却并未察觉到什么,余光扫在地上凝在某处,他弯腰扒开灰砾,从中捡起一枚沾满泥土的学生证。

    证件上的一寸照中,女孩温柔露出微笑,是楚心怡的模样。

    王天福愣了愣,楚心怡的学生证?

    可是,她不是身体不好,一直在家休养吗?

    王天福喃喃:“看来是一定要去会会那位楚老师了。”

    楚心怡和山洞到底有什么关系?

    楚心怡到底是人是鬼?

    那位楚老师又在扮演什么角色?

    王天福揉着额角:“真乱,要是师叔在就好了。”

    这两天王奉虚接单做法事,直接去雇主家吃住不说,还一点不管远在招待所的师侄,简直无情狠心。

    方涯皱起眉:“你说的那个楚老师,该不会是镇上学校那位楚有德楚老师吧?”

    他叹口气:“他也算个名人,得过很多奖,带出很多个优秀学生,回回那些在文昌殿还愿的香客都提到过他,想上他家补课的学生能排到镇外。”

    王天福眼睛一亮:“那我可以装作上门补课的学生,去他家看看?”

    方涯瞥他一眼:“那谁装你的家长?”

    他摸摸头上发冠:“我们长丰观里道士都是蓄发的,装学生家长可不在行。”

    师叔是短头发,但他现下又不在。

    王天福一下子卡了壳。

    突然,他福至心灵,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有了!”

    ……

    龙竹扯了扯身上的碎花长裙,面无表情开口:“所以,你要我当你的,妈妈?”

    她不解:“为什么还要穿这个?”

    王天福用力憋住笑,一本正经道:“家长都是这样穿的。”

    实则是因为此鬼杀气腾腾,如果不稍加修饰显得无害,恐怕一开头就露了馅儿。

    王天福赶紧补充:“你帮忙的话,之前白观主送我家师祖的线香,我都偷出来给你!”

    龙竹抖了抖裙子:“什么时候出发。”

    不知内情的方涯还在犹豫:“还是我去吧,她一个姑娘家……”

    王天福老气横秋地摇摇头:“方师兄,你完全不必担心她。”

    “我也去!”不远处,得知了来龙去脉的南淮匆匆赶过来:“我是正经上过学的,你们单独去,别一问三不知闹笑话。”

    楚有德在镇上小有名气,加之他在家里办补习班,随便打听一下,就能知道地址所在。

    几人来到一栋老旧的居民楼前,正是午时,楼道间飘出了饭菜的油烟味。

    楼梯上下来几个带着小孩的家长,似乎刚刚结束拜访。

    方涯不放心,执意在楼下等,龙竹则带着王天福和南淮在四楼左边房间站定,按响门铃。

    门很快开了,楚有德还是穿着那身格子衬衫,手里正拿着课本和粉笔,目光在王天福身上扫过:“是你啊,那天见过的。”

    王天福露出一个讨喜的笑容,顺带扯扯龙竹衣摆。

    龙竹霎时咧开嘴:“老师,我想给孩子报名补课……嘿嘿。”

    南淮紧张地咳了一声。

    楚有德半信半疑:“……这两个孩子都是您的?抱歉,您看上去很年轻。”

    龙竹僵硬地扯出一个微笑:“哪里哪里,也没那么年轻。”

    南淮:“……”

    他重点好像不是在夸你。

    楚有德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侧身让开:“进来吧,正好在上课。”

    客厅被改造成简易教室,七八个小学生端坐在小板凳上,腰背挺直,双手交叠放在桌上。

    小黑板上是用粉笔写下两个大字:自律。

    “这堂课,老师想让你们知道,约束自己的欲望有多重要,”楚有德走过去,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贪玩、懒惰、叛逆的孩子,最终只会成为被社会筛除的渣滓。”

    孩子们听得很认真。

    南淮忍不住小声嘀咕:“禅宗培养和尚都没这么严格吧。”

    龙竹的目光却越过客厅,落在走廊尽头的一扇门上。

    楚有德注意到她的视线,笑容微敛:“那是我女儿的房间,她身体不好,喜欢待在自己房间玩。”

    似为了附和他的解释,房间里隐约传来嬉笑声。

    但奇怪的是……那明明是四道不同的声音。

    第48章 判官之九

    龙竹嘟囔一声:“里面好像人很多。”

    楚有德的笑容僵在脸上,瞳孔微微收缩。

    那扇门后的笑声仍在继续——是青春期少女少男们的嬉闹声,四种截然不同的声线交织在一起,在安静的走廊里回荡,听得人后颈发凉。

    龙竹盯着那扇门,若有所思:“你,该不会……”

    楚有德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衬衫袖口,喉结滚动了一下,打断道:“可能是她今天约了朋友在房间玩,我在备课,没注意到。”

    “玩什么这么开心,”龙竹歪头,忽然大步朝那扇门走去:“我家孩子也想加入。”

    “等等!”楚有德伸手去拦,却被南淮“不小心”绊了一下,踉跄着撞到墙上。

    王天福立刻会意地“搀扶”住他,满脸关切:“楚老师,您没事吧?”

    龙竹已经拧开了门把手。

    ——

    房间里没有任何人。

    窗帘紧紧拉着,四周家具都罩着帘子,地板上都落了层灰,显然已经久无人住。

    正对面长桌上摆着一个青瓷骨灰盒,盒前供着一盏长明灯。

    旁边是一张黑白遗照,照片里的女孩扎着马尾辫,笑容灿烂,正是他们在山洞里见过的“楚心怡”。

    而骨灰盒旁边,老式收音机的磁带仍在转动,毫无疑问是刚刚声音的来源。

    沙沙的电流声里,四道声音仍在嬉笑交谈:

    “切,你好笨,这都不会!”

    “我、我……”

    “刘阳,你别欺负周远嘛!”

    “好啦,大家重新玩一次吧……”

    龙竹盯着收音机,伸手按下停止键。

    嬉闹声戛然而止。

    楚有德跌跌撞撞冲进房间,目光落在骨灰盒上,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对不起,我说谎了,我女儿她……很早前就不在了,”他声音沙哑,手指颤抖抚过照片框:“我只是太想她了,抱歉。”

    南淮愣住,只觉得哪里不对劲:“不在了?那山洞里那个女生又是谁?”

    楚有德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或许你只是产生了幻觉,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

    南淮仍不服气:“如果是幻觉,我们怎么会知道楚心怡的名字?”

    王天福皱眉:“不对。”

    他指向收音机:“既然你这样想念女儿,在听了那个传说后,肯定也去过山洞,对吧?”

    “毕竟那个山洞,会‘模仿’声音啊,”王天福轻声道:“你冲它喊什么,它就会用你心里最想听的声音回答你。”

    楚有德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对,我的确去过,”他抬起头,眼睛泛起诡异的亮光:“但是很可惜,我一无所获。”

    龙竹问:“什么意思?”

    楚有德缓缓走到遗照前,手指轻轻点了点相框,语气坚定:“那个山洞,似乎只回应孩子的呼唤,所以我什么也没听到。”

    ……

    下了楼,方涯走过来:“怎么样,问出什么了吗?”

    南淮踢了一脚路边石子:“这个人给我感觉很不好,我觉得他在隐瞒些什么。”

    “没错,他说,‘山洞只回应孩子的呼唤’,”王天福皱眉:“可方师兄上午明明在里面听见了白观主的声音。”

    “你们没有发现吗?”一边的龙竹忽然开口了。

    她有些百无聊赖地站着,似乎习惯性把手揣兜里,但无奈正穿着那件碎花裙子,手划拉了两下都没找到衣兜,也就此作罢。

    几人不解地回头看她。

    “很淡的杀气,”龙竹回忆了一下:“就在刚刚房间里。”

    “有东西,想杀了我们。”

    那股杀意淡得透明,被隐藏得很好,但瞒不过她的直觉。

    南淮眼睛一转,心生一计:“不如回去找观主帮忙?”

    方涯断然否定:“不可,观主事务繁忙,不能随随便便就去打扰他。”

    南淮嘀咕:“我看观主也不怎么忙。”

    方涯板着脸:“不可妄议观主。”

    正说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楼梯门口。

    戴眼镜,盘头发,正是卫生所的医生周琴。

    路过的大婶顿时热情地拉着对方的手寒暄起来:“周医生!您今天怎么来啦!”

    周琴提了提手中水果,腼腆笑着:“上回楚老师帮了我忙,我来道谢。”

    “哎哟,上次那事,真是……”大婶对此愤愤不平,又牵着周琴袖子,左看右看都觉得满意,笑着揶揄:“你看你和小楚,都是一表人才,又都……你们要是有缘走到一起,正合适呢!”

    周琴有些难为情,红着脸敷衍过去,提着水果上楼了。

    王天福等周琴走了,立刻扭头看向那大婶,跑过去露出甜笑:“婶子,你认识周医生哪?”

    大婶自来熟:“是啊,都一个镇里头的,她小时候我还抱过她呢!”

    “您人脉可真广!”王天福拍了句马屁:“那您也认识楚老师咯?”

    大婶笑吟吟的:“嗨,小楚虽然前几年才搬到镇上,但邻里邻居的,我跟他也熟。”

    “他和周医生为什么合适呀?”王天福问到关键点。

    “你这孩子,”大婶哈哈一笑:“他们两个年纪相仿,一个老师一个医生,工作也好,又都没了孩子……”

    不是没孩子,而是,“没了孩子”。

    她话音一顿,似乎终于觉察出不妥,草草收回八卦心态:“小小年纪别打听那么多,赶紧回家做作业吧!”

    说着,转身哼着歌走了。

    南淮问:“怎么回事?”

    王天福沉吟:“上回那刘冬生爷奶不是去周医生家闹事吗?”

    “当时,我记得楚老师来帮忙,提了句‘孩子在家等着’。”

    南淮:“你是说那个周医生也有问题?”

    “说不好,”王天福挠挠头:“刚刚那婶子说,周医生也‘没了孩子’,所以我才觉得奇怪,难道她家里有两个孩子?”

    “四个。”

    龙竹突然开口。

    方涯跟不上她的脑回路,莫名其妙:“什么四个?”

    龙竹抬头,看向楚有德家里的方向:“刚刚收音机里的声音。”

    南淮不明白:“那四个孩子的声音怎么了?”

    龙竹古怪地盯了他一眼:“你没听到有奇怪的杂音吗?”

    南淮摇摇头:“没有啊?”

    龙竹挠挠头,又问王天福:“你也没听见?”

    王天福愣了一下:“没有……吧。”

    龙竹“嘶”了一声,自言自语:“那算了。”

    她只是隐约觉得,刚刚的录音里还夹杂着某种类似拖行摩擦的簌簌声……-

    长丰观后山,密林深处。

    红寸头蹲在一块巨石上,拿着一把扳手,正咔哒咔哒地替两个傀儡修复关节。

    “别捯饬你那假人了,”胡老头奚落道:“反正也抗不过白家小子一根手指。”

    “我要像你一样有个好大孙,我还费这牛劲,买材料都比赚得多,干!”她骂道:“都睡半天了,到底成没成?”

    胡老头盘腿坐在阵法边缘,枯瘦的手指摩挲着孙子的天灵盖。

    兜帽男直挺挺躺在地上,胸口毫无起伏,眼皮却诡异地颤动着,仿佛在做什么噩梦。

    “急什么?”胡老头哼了一声:“他正顺着地脉摸路呢,白鹤也不知在鹿驳山底下埋了多少灵识,有的忙唷。”

    红寸头把眼球往傀儡眼眶里一塞:“要我说,直接绑几个观里的道士威胁他得了。”

    “然后惊动异管局,追着你满山跑?”胡老头嗤笑。

    “先不论异管局,我听说白鹤也那人,你偷了太隐仙律,他或许只要你小命,你动了他的人,他能掘你祖坟。”

    阴影里,一个少数民族装扮的少年慢悠悠走出来,腰间挂着一只竹筒,里面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红寸头掏掏耳朵:“来阴的不行,来暗的也不行,就只能等这劳什子阵法了?”

    她很不耐烦看向少年:“姓蓝的,你让我们守这‘移灵阵’,你自己倒成日不见踪影,不会想耍诈吧?”

    “我可没工夫耍你们,”南疆少年神色桀骜,轻蔑抱着手臂:“只是找到点好东西,没准儿能提前开阵。”

    胡老头掀起眼皮:“先说好,到手了怎么分。”

    三人目光微变,弥漫起一股若有若无的硝烟味。

    “别装了,谁不是冲着太隐仙律来的,”红寸头言无顾忌:“到手后能拿多少,各凭本事。”

    南疆少年傲慢地弯了弯唇角,似乎并不将对方放在眼里,轻飘飘就应了:“行。”

    胡老头突然一巴掌拍在孙子脑门上:“该醒了!”

    兜帽男猛地睁眼,瞳孔里泛着死鱼般的灰白。

    他僵硬地爬起来,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声音:“……饿。”

    红寸头嫌弃地往后一仰:“你这孙子怎么跟个饿死鬼似的?监控拆完没?”

    白鹤也久居深山,常年足不出户,但却对鹿驳山周遭发生的变动一清二楚。

    正是因为他将灵识注入地脉,连成网络,便如同某种监视器一般,可以随时探知危险。

    “别催,”胡老头瞪眼:“他魂儿刚游回来,先让他歇歇。”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黑乎乎的肉干塞过去。

    兜帽男嚼得咯吱作响,南疆少年突然皱起眉头,嫌恶地退后一步:“你喂他死人肉?”

    “那咋了,”胡老头阴阳怪气:“就许你拿死人喂虫子,不许我孙子吃两口?”

    南疆少年目露不快,下意识抚上腰间竹筒:“我可从不拿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喂我的虫子。”

    兜帽男嚼了半天肉干,突然停下来,声音像砂纸在摩擦:“有人来了。”

    众人倏然噤声。

    林间小径上,方序正扛着铲子嘟嘟囔囔走来:“天天塌天天修,什么时候是个头……”

    三人隐于黑暗处,相互看了一眼。

    红寸头舔舔嘴角,无声低笑:“喂,送上门的,你们管不管?”

    ……

    竹斋檐下,山风掠过,檐角铜铃乱响。

    榆生捡起一枚被风吹落的叶子,熟门熟路将它放在盛满泥土的扁钵中。

    白鹤也接过,将钵置于掌心,催动灵力,土中绿叶刹那间蜷曲凋敝。

    “从残叶脉络走势来窥吉凶,谓之土占。”

    “卦象上说……”

    白鹤也垂眸看去,怔了一下,随后面色如常吩咐:“这枚不太准,去重新换一枚。”

    第49章 判官之十

    三枚叶子,皆为凶卦。

    白鹤也盯着怀中扁钵,眉心微蹙,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轻叩两下,两条骨鱼破土而出,拖曳着地脉中咔咔作响的锁链,乖顺地臣服在他膝前。

    他从袖中摸出几枚香塔,扬手一抛。

    骨鱼腾空争食,鳞甲碰撞声清脆如玉。

    就在白鹤也静心养神抛饵喂鱼时,一道黑影从梁上倒挂而下,刘海垂落,露出两只黑漆漆的眼眸,森森鬼气惊得骨鱼四下逃窜。

    龙竹一脚踢开那鱼头,自己张口咬住半空中抛洒过来的香塔,“嘎嘣”咬碎。

    白鹤也转瞬收起两只役妖,无奈道:“不要老是吓它们。”

    龙竹盘腿坐下:“条件反射。”

    白鹤也袖中手指微动,一枚香塔精准落入她掌心。

    这枚香塔同“鱼饵”不大一样,其中蕴含的灵力更为醇厚。

    龙竹从不遮掩情绪,见状整个人支棱起来:“你专门给我做的吗?”

    白鹤也说:“……倒也不是专门。”

    他嘴唇翕动,半晌还是解释了一句:“喂鱼用的饲料做起来很麻烦。”

    桌案上那只长尾山雀扇着翅膀飞起来,似乎是埋怨龙竹这个旧主随意遗弃它,冲着对方脑门扑过去。

    龙竹被啄了两下,须臾劈手夺过半空中的白色肥啾,好奇地将其搓长捏扁:“有意思,这也算是炼器吗?”

    白鹤也一道灵力打过去,使得可怜小鸟从龙竹魔爪中解脱出来:“没灌多少灵力,禁不起你这样蹂躏。”

    “你好像会很多东西,”龙竹支着头:“奇门之术,炼器之术,还有……”

    她的目光往下,心中想起此前看见的黑纹禁制。

    白鹤也神色不变,将轮椅调转了个方向,声音平缓:“久居深山,就得多找些事情来做。”

    “你没出去过?”龙竹歪了歪头,竖起一指:“是因为那个禁制的原因吗?”

    白鹤也语焉不详:“算是吧。”

    龙竹盯着对方:“欸……”

    白鹤也心头闪过一丝凉意,他敏锐且警惕地后一仰,轮椅无声后退半尺:“怎么?”

    龙竹突然伸手撩开他的道袍下摆。

    “放肆!”白鹤也一掌劈向她手腕,却被她反手扣住。

    她箍住对方脚踝,脸上带着纯真无邪的好奇神色,将之往下一压,按在草地之上。

    白鹤也神色遽然一变,瞳孔骤缩,仿佛被雷劈过灵台一般,骤然间攥紧扶手,手背青筋乍起,隐约可见青紫色的血管脉络。

    而惊异的是,在他脚尖接触地面的那一刻,泥土溶解,宛若流沙,吞噬了他半个脚背。

    龙竹立时松手,放任对方抽足,带着泥沙,重新踩在轮椅踏面上。

    “难怪你不能走路,”龙竹恍然大悟:“禁制接触地面是什么感觉?”

    白鹤也冷着脸:“不劳费心。”

    “轮椅、屋子、棺材,”龙竹若有所思:“原来是这样。”

    这三样东西源自同一种特制木料,并不仅仅是怕禁制失控而为他设计的牢笼,还是为了防止他被吞没进大地之中的护身盾牌。

    龙竹抬起头,见竹林上空,暮云如火。

    她忽然开口:“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不等回应,她一把将人从轮椅上抄起,打横抱在怀中。

    白鹤也完美的表情有过一秒的龟裂:“你——”

    “你要是掉下去,我不负责从土里把你捞出来。”

    她淡然威胁,绕过慌忙跑上来的榆生,纵身一跃,踏着树梢一路往山巅掠去。

    晚风呼啸,怀中人脊背紧绷,道袍广袖翻飞如鹤翼,拂过脸颊时带着一股熟悉的降真香味,却再无法令人心静。

    鹿驳山山势连绵,峰峦高耸。

    在那山巅之处,有一棵虬曲的老松,横枝乱节,屹立在高处睥睨众生。

    远处恰逢黄昏日落,霞光晕染,云层间绮丽之态美不胜收。

    龙竹三两下就飞掠而至,她先将白鹤也搁在树杈上,尔后才扶着树干蹲在旁边。

    “好看吗?”她突然兴致勃勃地发问。

    远处群山如浪,落日沉入云海,余晖将两人脸庞都染上金红色。

    白鹤也怔了怔,紧攥的指节不自觉松开。

    “为什么。”他低声问。

    龙竹抱着膝盖,望向云海之间的那处耀目霞光,喃喃:“因为很好看。”

    山风拂过耳畔,将她一头微乱的发丝捋得更不成样子。

    龙竹抬头,感受着这股凉爽的温度,心思似已翻到九天之外。

    她摸出偷藏的香塔掰成两半,递过去半块:“尝尝?你做的。”

    白鹤也盯着她掌心看了半晌,有些无语,但仍然伸手接过。

    松风过耳,远处道观钟声悠悠传来。

    他看着掌心半块香塔碎屑:“世有九魈,寿与天齐,你明知道自己死不了,为什么还要想方设法求死?”

    “很久以前,”龙竹嚼着口中香塔,嗅着口腔里浓郁的檀香味:“我遇到一个人,他告诉我,只要死去就可以回家了。”

    “你的家在何处?”

    “早忘了,”龙竹指着落日的方向:“但和那里的景色很像,那种轮番往复、没有尽头的感觉。”

    “那告诉你方法的那个人,又是谁?”

    “太久了,记不太清,”龙竹摇头:“长发广袖,像个道士。”

    白鹤也心想,如此描述,怕已经不是现在这个时代的人了。

    “这里风景的确不错。”他忽然开口,似乎体贴地想要转移有些悲伤的话题。

    龙竹叼着香塔含糊道:“哦,那要不要谢谢我?”

    “……”

    白鹤也叹一口气,虽然是坐在树杈上,但仍腰背挺直,双手置于膝上,略有一番正襟危坐的意味。

    山风呼啸,树叶发出簌簌声响,似乎在某一瞬间,将他带回到很久之前的某个画面。

    也在这样的山巅老树下,落日熔金,群山竦峙,云海翻涌如沧浪,霞光铺陈似绣锦。

    身披白色道袍的女人伫立树下,抱着手臂,嗓音爽朗:“好看吗?”

    身边七八岁的男孩迫不及待点头,笑容腼腆:“好看!”

    女人扭头“看”他,挑眉:“那你得替我好好看看。”

    她阖着双目,眼上是一圈黑色禁制纹印。

    男孩闻言果真睁大眼睛,胸有成竹道:“嗯!”

    ……

    白鹤也回过神,龙竹正殷殷凑过来,眼含期待:“真的不要我替你转移禁制吗?”她低头戳了戳对方膝盖:“你这个禁制好像真的很强,没准我就能回家了。”

    白鹤也嘴角一抽,扯过自己衣摆,往旁边侧过身:“不行。”

    “如果你不同意,那我不带你下山了,”龙竹眨眨眼:“这样呢?”

    白鹤也:“……”

    面对那双肉眼可见染上愠色的眼睛,龙竹停顿了一下,嘿嘿一笑试着挽回双方的信任:“我开玩笑的。”

    白鹤也目光戒备:“我当真了。”

    龙竹:“……”

    白鹤也悠然移开视线,心想,其实他有一百种方法自己下山。

    但他决定,暂时不要告诉她-

    “周医生,又加班啊?”

    “嗯,有个记录需要补。”

    办公室里,周琴脱下白大褂,将桌面上杂乱的病例文件收拢好放进抽屉,拾掇时碰倒了电脑边倚靠着的泛黄相框,她动作一顿,小心翼翼将相框扶起来。

    照片上是笑容灿烂的三口之家。

    周琴摩挲着相框边角,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眼下青黑,嘴唇干裂,容色憔悴,像是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

    从镇上卫生所到家门口的距离并不远,黄昏后,天幕很快暗沉下来,楼梯间复古花砖间隙里铺陈着鹅黄色的光晕,被木然闯入的影子一阶一阶打碎。

    周琴站在家门口,钥匙插在锁孔里,迟迟没有转动。

    她的手指在微微发抖,仿佛那扇门后藏着什么洪水猛兽。

    “小远……妈妈回来了。”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是怕惊扰到什么。

    周琴深吸一口气,终于拧动钥匙——

    门内一片死寂。

    玄关的灯没开,客厅笼罩在昏暗里。

    拖鞋整齐地摆在鞋柜旁,茶几上摆着一杯凉透的水,一切都和她早上离开时一样。

    咚咚、咚咚。

    一只红色的小皮球从某个房间跳出来,撞上走廊尽头的墙壁,滚来她的脚边。

    周琴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她弯腰捡起皮球。

    “小远?”她轻声唤道:“你……在家吗?”

    没有人回答。

    但那个皮球滚出的房间,似乎透出些许微光。

    周琴一步步走向那扇门。

    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神经上。

    房间门敞开着,暖黄灯光流泻出来,伴随着窸窸窣窣的翻书声。

    妈妈?

    你回来啦?

    周远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清脆明亮,和往常一模一样。

    周琴的指尖触到门把手,金属的寒意顺着手指蜿蜒而上,钻入骨髓。

    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力到几乎尝到血腥味。

    “嗯,妈妈回来了。”她听见自己回答,声音平稳得不像话。

    妈妈,心怡姐姐和刘阳哥哥都有朋友。

    我也可以交朋友吗?

    周琴站在门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视线盯着某一处,尔后随之移动,缓缓抬头往上,到最后甚至已经仰起脖颈,极力翻着眼球。

    “等小远长大了,自然可以交到朋友。”

    哈哈哈哈哈,妈妈,你骗人!

    你一定不想要我交朋友,因为我太笨了,他们会伤害我,会用烟头烫我,会放大黑狗咬我。

    “小、小远……”

    妈妈,小远听妈妈的话,妈妈为什么不能听小远的话?

    妈妈,小远最爱妈妈。

    一滴泪从周琴浸润的眼角滑下来。

    即便她现下保持着极为诡异的姿态,也颤巍巍张开双臂,展现出飞蛾扑火一般清醒的觉悟。

    “妈妈也爱……你。”

    第50章 判官十一

    学校操场上正在举办夏令营篝火晚会。

    为了给活动画下圆满的句号,主办方安排楚有德在晚会上做一次演讲。

    “人这一生,最重要的就是品格。”

    楚有德仍是那副古板又不修边幅的打扮,他握着话筒,眼睛扫过围坐着的每一个学生。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一样刻进人骨头里。

    “成绩不好可以努力,家境不好可以奋斗,但品格一旦坏了……”他指着操场围墙外,一片枯黄树林:“就像那些树,从根上烂透了。”

    最后一排的李通突然扭过头,看向斜前方坐着的小辉,对方似有感应,也侧过头一瞥,却见目光接触后,极其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散场后,李通找到他,神色不解问道:“小辉,你最近为什么老是躲着我?”

    小辉目光复杂地看向自己发小,思绪有些混乱。

    自从察觉到李通变了,他就不太敢和这个从前的好朋友单独相处。

    “对不起,我好像最近有点奇怪,”李通语气真挚:“之前山洞的事,我很抱歉,其实我也觉得很害怕,但是我不敢承认,我怕警察找到我们,把刘冬生的事情怪到我们头上。”

    “我一直觉得你从山洞回来就怪怪的!”小辉心无城府,终于将之前心迹和盘托出:“你到底遇到什么事了?我们可以找老师帮忙啊!”

    李通垂下头,有些愧疚:“我真的只是太害怕了,现在想起来,你是对的,那个山洞根本就是有问题!”

    见发小认同了自己的猜测,小辉彻底放下心来,忙不迭说:“那我们要不要报警?或者告诉老师?”

    “这种事情,我觉得大人们肯定不会相信的,”李通皱起眉:“我们得拍到证据才行。”

    小辉愣了一下:“拍?我们……”

    他有些紧张,惴惴不安地确认道:“我们还要去山洞吗?”

    李通坚定地点点头:“对,就我们俩。”

    小辉吞了口唾沫:“这、这不好吧?我有点害怕……”

    “难道你愿意看见我变成刘冬生那样吗?”李通露出一个恳求的表情,他拉过小辉的手:“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只能靠你了!”

    小辉睁大眼睛,手指勾了两下,没好意思拽出来。

    他嗫嚅着:“我、可是、但……”

    李通紧紧攥住他的手:“那就这么定了,我会带上手机,等会宿舍老师点完名,我们偷偷溜出来!”

    怎么办,怎么办。

    小辉站在原地,在这个刚上六年级的年纪,破天荒陷入了友情和生命的双重抉择。

    ……

    夜深,后山脚下,一个男孩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李通眼也不眨地望着宿舍楼后门的方向,终于,他看见有道黑影偷偷摸摸地从那里过来。

    “你来了!”李通弯起嘴角,等人走近了,疑惑地歪了歪头:“怎么戴了帽子。”

    小辉咳了两声,扯了扯鸭舌帽:“风大,我有点感冒。”

    李通没有再犹豫:“我们走吧!”

    “对了,这个给你!”小辉摸出一张纸片:“楚老师说你数学基础要加强,我把他出的题抄下来给你练练。”

    李通看了看那纸片,没说什么,径直揣进兜里。

    “走吧。”

    他再次强调。

    漆黑夜空中,零星洒落着几颗星,若特意仰头去寻,却又发觉天幕中空空如也,似要将宇宙中无尽的黑暗沉沉倾轧下来。

    被掩埋的山洞前,灌木丛沙沙作响。

    小辉停下脚步:“洞口怎么塌了?”

    话音刚落,石碓里突然传出几声轻快的笑音。

    一张熟悉的清秀脸庞从土块里钻出,被惨淡月色映衬出十二分的诡谲。

    “终于来啦,”楚心怡的声音带着雀跃:“我等了好久了。”

    小辉一愣,缓缓顺着楚心怡的视线看向李通。

    对方表情麻木,忽然,脸颊上肌肉不自然抽搐起来,通过挪动颧下肌肉,将嘴角提起,造出一个近乎本末倒置的笑容。

    他点点头:“啊。”

    小辉后背发凉,他微微后退半步:“李通,你怎么了?”

    李通转过身,抬起手臂,朝小辉慢悠悠晃过来。

    “小辉,”他语调饱满:“你是我的朋友吧?”

    “你要做什么!”小辉惊恐地叫出声。

    楚心怡咧嘴笑着,眼睛里满含渴望,她迫不及待扭动起来,有一瞬间,小辉似乎发现她那只头颅下边,似乎根本不像是人类的脖子。

    “你是……”

    李通已经扑过来,他的表情扭曲,几近狰狞。

    小辉却突然抬起手,将方才慌乱的神色一收,眉头一压,闭目自言自语道:“一念不起,万法皆空,一尘不染,万境皆通。”

    他倏地睁眼,并指向李通一点:“破!”

    李通动作一顿,猛然间从裤腿处炸开一圈烈焰,熊熊火势须臾便拔地而起,将他包裹在一片金红之中。

    “啊!!!——”

    烈焰中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吼,很快地,火光散去,一个浑身焦黑的人笔直朝前倒下。

    “刘阳!”楚心怡大惊失色,阴沉沉转头看向小辉,咬牙切齿:“你到底是谁?”

    只见面前男孩取下鸭舌帽,长发散下,正是青城观小道童王天福。

    他扎起头发,一边摇头叹气:“我发现你们除了不认得字,好像连人脸也很容易混淆。”

    在晚上接到小辉短信的时候,他就决定自己出马,去看看对方究竟要作什么妖。

    那张纸片上当然也不是什么数学题,而是提前画好的五行符。

    楚心怡冷冷哼了一声:“真可惜。”

    她眼中盛满恶意:“我还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成为朋友,然后被你们吃掉吗?”

    王天福正色:“祟生之物,连人都活不明白,还想有什么朋友。”

    楚心怡恼羞成怒,将嘴越咧越大。

    她的脖子像是花茎,又像一条阴冷潮湿的蛇,凹作居高临下的可怖姿态,突然间,她的整个头颅像花瓣般裂成四瓣,露出几排密密麻麻的牙齿,向下咬去。

    “邪祟放肆!”

    一记炽烈灵气横扫过来,方涯从灌木丛中现身,以极快身法运转“虎猖狂”,朝楚心怡砸去。

    楚心怡不甘败落,喉咙里同时间迸发出数十道声音。

    方涯愣住,身后南淮冲出来,拍过去一张灵符:“大师兄!不能听!”

    方涯惊醒过来,以灵力护住七窍,上前抓住楚心怡的脖子,狠狠一拽——只听一声凄惨的断裂音,剩下半截飞快退入乱石碓中。

    “好厉害的祟生物!”方涯将手上那截掷在地上,楚心怡脑袋此时已经萎靡成花生大小,像极了还未出生的胎儿形状。

    南淮心有余悸地拿脚踢开:“为什么上次八卦镜没能照出来?”

    “祟生物比较特殊,”王天福喃喃:“也怪我没想到那去,这种东西不是空穴来风产生的,一定是掺杂了某些极为强烈的活人情感,所以影响了八卦镜的发挥。”

    “这个人,死了么?”南淮指着地上躺着的焦炭。

    勉强还能看出李通的身形。

    王天福有些惋惜:“应该说……这个人早就死了。”

    和刘冬生一样。

    方涯愤然在树干砸了一拳:“这东西到底想干什么。”

    王天福看向那被掩埋的洞口:“估计只有追上去才知道了。”

    “这都被埋了,我们怎么去?”南淮啧了声:“打电话叫镇上的挖掘队?”

    方涯开口:“不必,我能把洞口重新炸开。”

    他面色凝重回头:“你们两个去观里知会观主一声,死了人,这事不能不报给异管局。”

    王天福想也不想:“不行,你不能一个人去。”

    他语气一缓:“方师兄,你忘了之前龙竹说的吗?”

    “那个东西,应该不止一个……”

    半晌后,后山处传来轰隆隆一声巨响。

    不少镇上居民睡梦间乍然惊醒,以为是哪里施工,便又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刚刚还在的乱石碓,此刻已然炸出一个大坑。

    坑下露出黑黢黢的洞口,约莫能容两人并肩通行。

    方涯为首,王天福在最末,南淮拿着电筒走在中间,三人徐徐往洞口探去。

    而不远处杂草堆中,一条多足长虫钻出来,悄无声息跟了上去。

    南疆少年踩在树枝上,悠然屈膝坐下。

    “呵呵,要被发现了。”

    他傲然扬起脖子,露出一丝笑:“也好,就让你们先替我出出力。”-

    楚有德躬身坐在房间里的小床上。

    这张一米五的床有许多年没用了,被套是粉色的凯蒂猫,他通常隔一周就会拆下来换洗,所以被褥上没有一丝灰尘。

    “……许个愿望吧心怡!”

    “……那我希望妈妈和爸爸开心快乐……”

    “哈哈,还和去年的愿望一样呀?”

    “……对呀!”

    他抱着那台老式收音机,塑料外壳已经泛黄,按键上的字母也磨得看不清。

    “心怡,今天又到你的生日了,”楚有德有些感慨:“真快啊,爸爸总觉得,你昨天才上幼儿园一样。”

    “唉,你之前说的,最喜欢枣花巷那家珍珠奶茶,这次没能买到,”楚有德声音里带着些许怅然:“那款突然不卖了,爸爸也搞不懂,据说年轻人都开始喝那种叫芝芝什么的奶茶,我买了一杯,那么多人排队,肯定也很好喝。”

    “说起来,之前在街上看见一个特别像你的女孩子,爸爸还闹了笑话,跟着她走了一路,结果上课差点迟到。”

    楚有德按下收音机倒退键,沙沙声后,女孩声音再次响起:“……爸爸开心快乐!”

    “爸爸一直在想……如果没有当初在学校欺负你的那几个人,你现在也应该读大学了吧。”

    倒退键和播放键不停切换。

    “……爸爸开心快乐!”

    “……爸爸开心快乐!”

    “有些人,从生下来,就是一颗坏果,”他的声音突然哽咽:“不是每一颗种子都能被撒入这片土壤,对吗?”

    快进,播放。

    女孩雀跃地欢呼:“对呀!”

    倒退,播放。

    “对呀!”

    倒退,播放。

    “对呀!”

    “对呀!”

    “对呀!……”

    收音机麻木地重复着。

    然而,那沙沙空转的透明磁带仓内,根本没有放进任何卡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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