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莎睡了很久, 很久,久到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睡下去。
——其实这样睡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的吧。
——好想回家。
钝痛先一步浸没大脑里乱糟糟的思绪。
她的眼皮尚未掀开,先感受到身下某种柔软到不可思议的触感。
睫毛颤动间,丽莎模糊的视野里最先清晰的是温和的光源……嵌在屋顶木纹之间的发光苔藓,此刻正随着她的呼吸频率微妙地改变亮度。
她彻底睁开眼睛, 猛地坐了起来。
“呃……”一阵目眩,丽莎发现自己躺着的是一张悬空的藤编网床。
“不!”她翻滚着跌下网床。膝盖撞到地板时才发现所谓的“地板”是种半透明的菌丝膜,能清晰看到下方几十米处的树干或者地面。
心脏几乎停跳的瞬间,她的余光捕捉到墙角——茧被安置在一个藤编的篮子里, 放的很安稳,表面狰狞的裂痕被涂上了某种油膏。
丽莎几乎是爬过去的。
“……”
茧壳摸起来依旧冰凉。她将耳朵贴上去,听见里面传来“咕噜咕噜”似在回应自己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吹泡泡。
丽莎哽咽一下,稍稍放下心来观察环境。
她记得自己晕倒了。
可这是, 一个树屋?
有风在歌唱。
这座树屋的墙壁像是某种空心的藤蔓编织而成, 气流穿过时发出一种介于鸟鸣与竖琴之间的音色。丽莎这才注意到,整个椭圆形房间都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旋转,像被无形的手拨动的音乐盒。
说是屋子,看起来更像是悬挂在巨木树冠之间的一个吊笼。
她是……被哪个部落抓了么?空气中浮动着某种甜腻的香味,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丽莎眉头微微蹙起。
有人来了, 她警惕地往墙角缩去。
一共三个,都是风语部落的人——捧着药碗的中年女人锁骨上有着精巧的漩涡白色花纹。
一名身高起码有一米八的少女灵巧跃前,被粗硕的尾巴拦住:“阿姆, 她醒了!”
“我的孩子菲比在溪边发现了您, 请原谅她的冒犯。”
“谢谢你们。”
菲比依旧在好奇地张望。
当时,她先发现这个昏迷在溪边的异族女人,白皙的皮肤上没有风纹,发色如同烧焦的藤木,体温灼烫得吓人。
她醒了,她的声音比想象中更轻。
跟随着这对母女进来的维恩心头一紧,短短几天不见,她……变了许多,现在的这副模样,说是衣衫褴褛也不为过。
荧脉部落竟让火舞者受伤至此,让她受伤、独自逃亡,连基本的治疗都不给?
维恩上前,高大的身影笼罩着丽莎。
他伸手。
他过来了,他要做什么,他要掐死自己吗?丽莎本能地往后缩去,但他伸出的手停留在半空。
他看到她手腕上的淤青。
“你……不该被这样对待。”维恩低声说,嗓音低沉地像夜风刮过树梢。
他说的很低很含混,丽莎没有完全听清,但她捕捉到了“不该”这个词,结合这个面无表情的眼神。
他是不是想说——她不该出现在这里。
可是,她只是想要活下去,只是想要过上好一点点的生活,学习他们的语言……她也不是故意要出现在他们的世界里的。
丽莎张了张嘴,嗓音干涩得厉害。
“抱歉,我无意。”她艰难地组织语言,“我无意涉足,你们的领地。”
风灵将她送来他们的领地,维恩低语道:“我已经征得了索薇娅的许可,你应该在这里好好休息。”
【可以、你、这里、休息。 】
这是,暂时不把她丢出去的意思吗?如果要让她从这么高的树上跳下去,和自杀也没有区别了。
丽莎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她同意暂时留下,维恩走出吊屋外,才松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她的面前,总是不自觉话就少了,这和他昔日的风格完全不一样。
可丽莎安静地待在屋子里,哪也不去。
维恩有些担心她的情况。
事实上,丽莎没什么不好的,她只是一时之间没办法克服恐高……稍微走两步就头晕目眩。 -
巨木环绕的荧光孢子议会。
荧脉部落的光语者,萨维卡踏入之时,数枚悬浮的光藻球同时亮起,在她白色的皮肤上条纹投下荡漾的光晕。
“你们弄丢火舞者已经整整三天。”蓝枝部落的长老率先发难,“哼,你两个儿子干的好事。”
荧脉部落众人陷入尴尬的沉默。
风语部落话事人索薇娅轻巧依靠在一片阔叶之上:“万幸,她现在,在我们风语部落。”
灰烬部落的祖灵通感者忽然笑起来:“有趣,荧脉教她说话,蓝枝引诱她,风语偷藏她,看样子只有我们灰烬和赤炎是老实人啊。”
“废这么巴拉劲儿就是想让她选择你们,与其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不如……”
“不要扯上我们。”赤炎部落的芙拉眉头拧成八字,“直说吧,你们又要提那个恶心的仪式?”
“是升华仪式。”灰烬部落的祖灵通感者纠正,“承载着自然之灵的火舞者不应是一个孱弱的异族歌者。”
“无论是等待灵魂共鸣,还是等待她觉醒与祖灵的对话,都太过漫长,我们应当把她的灵核剖出来,放入到我们灰烬部落的歌者体内。”
“你们想杀她。”提卡额头青筋跳动,“就因为她成长太慢?!”
一片唏嘘此起彼伏。
“是保护。”
“火舞者的灵魂……怎么能困在这么脆弱的一具躯壳里?”祖灵通感者毫不在意反对的声音,“坠崖,走失,受伤,下次又会是什么?她有几条命可以这么挥霍,等不到寒月降临她就陨落了,你们能眼睁睁看着预言的希望再一次如流星般划过吗?”
“我们的歌者即便是最严重的伤也能急速治愈,只要严加看管,她会平安等到预言时机的到来。”
她倾倒出一把猩红色的碎晶,碎晶落地后诡异地聚合成恍若燃烧火焰般的人型轮廓。
“我反对。”风语部落话事人索薇娅身下的阔叶无风自动,一道气流瞬间扑灭灰烬的火势。
“目前尚不知晓寒月之夜到底何时到来,贵部落的所谓升华仪式与圈禁无异,这是对火舞者的亵渎。”
低下一片议论纷纷。
“是啊是啊,难道是想仗着这个名头把火舞者关在灰烬部落?”
“火舞者待得越久的地方,那儿的生机就愈活跃,对灰烬部落的死火山也有用么?”
“可现在人在风语部落,也不是说让就能让出去的,风雨部落有预言他们的蝠灾会终结在火舞者手中,断然不会轻易交人。”
索薇娅轻盈落地,往前走了一圈,议论声越来越小。
“风之灵将她送到我们的领地,这是自然之灵潜意识的选择,六大部落都应该尊重她的意志。”
几大部落皆沉默了。
“风语部落必须归还火舞者。”萨维卡的声音轻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是荧脉的客人。”
蓝枝部落的克林冷笑:“客人?!”
“你们荧脉部落根本没人在乎她本人的意愿,甚至能把人给忽悠去冷水涧,就为了先让她体内的自然之灵先觉醒亲近你们荧脉的祖先传承。”
提卡受不了这种嘲讽的语气:“我们没有。”
“怎么,敢做不敢承认吗?”芙拉狠狠回了他一个眼刀,“我在得到的消息,可是从荧脉部落流出来的——火舞者坠崖死了。”
“怎么,你们如今又着急要回一个死人?”
“风之灵将她送到我们领地之时。”索薇娅的声音平静如微风,“她遍体鳞伤,气息微弱。”
她看向萨维卡:“你们荧脉没有资格再提她。”
荧脉部落光语者,萨维卡,自知理亏。
的确,克林说的没错,莉莉的邀约得到了她的默许。
奈亚的性格认定了什么就会全心全意地等待,他完全只把自己当成火舞者的老师,克制不逾越半步。
提卡则完全不会讨女孩欢心,火舞者甚至不想多和他对话。
如果她能够在莉莉的陪同下,通过传统的羽兽联结仪式率先苏醒关于荧脉的传承记忆,觉醒相关的能力……可惜事情的发展并不如同计划的那般顺遂。
“是我的错。”奈亚垂眸。
他明明有机会,他远要比丽莎更加轻巧,直接就能把莉莉拽上来,但他完全没想过这么做。
“心不诚的人。”索薇娅意有所指地看向奈亚,“如何配得上火舞者的谅解?”
她施施然颔首:“我们风语部落,会好好将养她的身体,无需各位操心。”
会议不欢而散。
……
几天后,哑声集市。
空气里弥漫着硫磺和腐殖质的腥气,这里安静如同死寂。
悬赏令钉在的黑骨柱上,兽皮上用灰寥寥几笔勾勒出一抹白色的轮廓,下方悬荡着一小把猩红碎晶。
这是灰烬部落的“血酬”,意味着不死不休的交易。
悬赏:火舞者。
六大部落此前也不是没有在哑声集市出过悬赏令,可这么明晃晃连部落身份都暴露出来的,还是头一回儿。
看样子对于火舞者,灰烬部落是势在必得。
几名不洁者围在柱下,他们的皮肤上爬满扭曲的暗纹,像是被什么不祥之物侵蚀过。为首的高大男人,扁鱼举起只有三根手指的右手,粗大的指节敲了敲悬赏令。
他的声音像是砂石摩擦:“这个,干不干,这么肥的活。”
另一个眼神闪烁,胆小畏缩的小结巴有些犹豫:“草鱼他们可是去了禁忌森林就再没回来过,诺瓦的鬼藤树上,他们……他们三人的记忆都消失了。”
诺瓦是哑声集市的中心,所有不洁者被抛弃后聚集的一块小峡谷,最中间的巨木——鬼藤树,类似于荧脉部落的流霞河,风语部落的风花海。
是非常重要,记录族群里每一个生命记忆的锚点所在。
“我们还是,不……不要打扰无主圣林的主人,比……比较好吧。”
提到草鱼,扁鱼嗤笑一声,粗糙的手指碾碎了一颗荧光孢子,细碎的光尘从他指缝飘落,映出手背上的青筋:“无用的人,连死都一点声响没有。”
“可,可是——”结巴还想再说点什么。
“听着,”扁鱼的呼吸喷在他脸上,带着腐肉般的恶臭,“灰烬部落出的价码够我们逍遥后面一百年,你要是怕,现在就滚。”
“草鱼游手好闲死在外面是他死得其所。”
另一个专干脏活的小队头头库发蹲在一旁,用一柄骨刀慢条斯理地削着一块石头,刀刃刮擦石面的声音令人牙酸:“怕什么。”
他头也不抬地说:“荧脉部落的人说,她不过是个漂亮废物,连最基础的传承共鸣都做不到。”
角落里一直沉默的影蛛忽然开口,声音阴冷如同蛛丝划过耳膜:“风语部落在朔月夜的外围守备最薄弱,所有人都会聚集在风花海。”
她纤细的手指在空中虚划,粉尘勾勒出部落布局:“我们从西侧的腐藤谷潜入,避开猎手的巡逻路线。”
众所周知,风语部落的风海花每逢朔月夜会完全绽放,产出蕴含纯净灵能的【风灵结晶】,那是一种半透明的蓝色晶核,极大提高歌者的能力。
这样好的宝贝,每次都会引来同一批噬光蝠兽争夺,如果他们能抓住这个好机会趁虚而入,区区火舞者算得了什么。
结巴咽了咽口水,目光扫过同伴们贪婪的脸,最终点点头:“……好,好吧。”
“这就对了。”扁鱼扯下悬赏令上面的碎晶,分给众人,“朔月夜子时,腐藤谷集合。”
碎晶入手的那一刻,为首三人都感到一阵灼热的刺痛,仿佛有火焰顺着血钙蔓延——这是灰烬部落的“血誓”,接了悬赏就不能反悔。
扁鱼、库发、影蛛的小队加起来。
足有半个部落狩猎队那么多的人,没道理失手。 -
淡紫色的雾气将风语部落笼罩,丽莎赤脚踩在覆满苔藓的菌丝膜类地皮上,这些天渐渐克服高空恐惧,她打算能出门看看了。
也不知道黑黑一团黑泥自己在家怎么样了。
她有些后悔没有带上它,可如果带上它,恐怕也会被那寒潭的可怕尖刺戳得千疮百孔。
露水沁凉的触感让她回过神来。
“这个给你。”一个扎着藤蔓发带的小女孩忽然冲过来,往她的手里塞了个东西就跑了。丽莎摊开掌心,是一枚发光浆果,表皮透明得像琉璃,里面流淌着蜜色的汁液。
她小心地咬了一口,甜味在舌尖炸开的同时,鼻腔盈满类似茉莉的淡淡清香。
吊屋悬挂的风铃草在风里轻轻摇曳,奏出空灵的音符,丽莎看见维恩正站在不远处的树干上,他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她悄悄溜出来被抓了个正行。
不对,他身旁还有刚刚那个给她果实的小姑娘,是他让她这么做的吗?
丽莎看看自己所在的吊屋,又看看维恩那边,他们中间隔着不是很远的一道距离,对于这些灵敏轻巧的类人生物,只消一步就能过来。
但对她来说,这就是百十米高天台和天台之间的天堑了。
她小心翼翼地挪回了屋子里。
“真有意思。”维恩看着少女战战兢兢的小后脑勺,忍不住笑了一下。
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旁的银发女人拉长音调模拟着调笑:“真~有~意~思~”
“又来。”维恩撇撇嘴。
索薇娅举起两只手向上摇摇头:“我们风语部落的夜瞳歌者,维恩,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犹犹豫豫?”
维恩反驳道:“不能冒冒失失冒犯到她,还不知道她现在的心意……”
“她都放你安全离开了,怎么不算是有好感呢?”索薇娅促狭地笑了笑。
“呃。”提到这个,维恩感到挫败。
他感觉,她根本就不记得他了……
“慢慢来,不着急,她的身体和心灵都需要一点时间和空间适应我们的部落,偶尔可以试试与她交谈,风的直觉告诉我,她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孩子。”
索薇娅忽然严肃起来:“对了,离她身边那只怪异的茧远一点,那不是我们能够触碰的东西,族医第一次给它抹上药膏的时候差点被袭击。”
正说着,他们就瞅见了族医在门口与丽莎交谈几句,然后把药膏递给了她。
维恩想起缠住他的可怕白色丝网:“不对……那她岂不是也会有危险?”
可另他意外的是,从吊屋的窗往内看去,里面却是一片祥和。
“它对那女孩儿表现的非常温驯。”索薇娅摊手,“我不认为它是赤炎部落熔岩祭司口中的水灵或者影沼。”
“从你上次遇险回来的情况分析,它应当是一种与我们完全不同的生物,与她更像是伙伴而非仆从关系。”
她不自觉的语气柔和起来。
直觉告诉索薇娅,靠近丽莎会很危险,可属于森林人天性好奇的本能,却无法移开在那女孩身上的视线——她真的好安静,一点儿外溢的思绪也没有。
最初的几天。
丽莎像一只误入鸟群的蝴蝶,安静的,伏在房间的角落里,几乎不怎么和人交流,后来渐渐放下心理压力,偶尔也会出来一下。
孩子们躲在繁茂的藤蔓后偷偷看她,被她发现的时候就亮着耳朵尖尖跑开,却又在几分钟之后探头回来,往她的脚边丢会发光的小蘑菇。
那些蘑菇散发着坚果的淡淡清香,她一开始不敢吃,后来几个小朋友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还认真地示范,好像在教她怎么吃小零食……
一口咬下去,齿间尖尝到微妙的蜂蜜味道。
女人们送来编织精细的藤鞋与发带,鞋面上缀着莹光细珠。
她们放下后就匆匆离开,不小心对上她的视线,大大的眼睛便眨巴一下,看起来像受惊的鹿。
而风语部落的战士,他们更腼腆。
在假装巡逻的时候绕一大圈来到这间与众不同的小吊屋,“顺手”放下一块风干的兽肉或者一捧甜浆果,连她的眼睛都不敢直视。
唯一频繁而直率靠近她的几人,一个是照料她起居的热情小姑娘,菲比。
一个是风雨部落族长身份的温柔大姐姐,索薇娅。
而另一个,是那个没有纹路的歌者——维恩。
丽莎模模糊糊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风雨部落的人,来到她屋子周围的眼神,好似她小时候看商店橱窗里的水晶瓶:既想要摸一下,又怕自己碰碎了。
这些日子的帮助丽莎看在眼里,她想要道谢,可他们人影消失得飞快。
她拦住了维恩和索薇娅。
“你们……怕我?”丽莎轻声问道,手指不自觉绞紧了裙角。
索薇娅摇了摇头,发梢上沾着的露珠随着动作滑落:“我们怕的是……”
她的目光越过她,落在她身后那枚被妥善包裹起来的茧上,声音微微颤抖:“怕照顾不好你。”
风语部落敬畏一切与风相关的事物,而风会吞噬火,也会被风助长,这样的矛盾使得他们对关于火舞者的预言恐惧又着迷,同样对她也敬畏又心生向往。
“是的,不必担心,大家都……”维恩顿了一下,耳朵尖尖抖了抖,“很喜欢你。”
索薇娅爽朗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噢~可喜欢了。”
“我还有事要忙,你们聊。”她对维恩眨了眨眼,转身离开。
短暂交谈下来,丽莎才意识到眼前的人曾经是罗伊之前捕获的“猎物”。
她尴尬道歉,误会解开,脸上的笑容真心实意。
天黑下来的一瞬间,萤虫从他们身边飘摇而起。
维恩的呼吸停滞了。
他感到胸口传来一阵陌生的悸动,喉咙似乎被一团柔软的云絮堵住,又干又痒。
丽莎歪了歪头:“那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是朋友啦。”棕黑色的鬈发从她圆润的肩头滑落。
“维恩?”她的声音像清泉流过卵石。
这一刻,维恩的脑海闪过无数画面:她白皙的手捧起流水,她柔软的指尖触过恐怖的茧壳,她探出脑袋小心翼翼张望树冠的风景。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风语部落里的歌谣说,捉摸不定的风和闪电一样让人战栗。
他生出突如其来的好感。
这个念头来的如此强烈,以至于他锁骨处的漩涡纹样亮得刺眼。他深呼吸几口气,听到她淡淡的声音:“我要休息了,改天见。”
维恩喃喃:“改天,见。”
……
丽莎并不想在这里久留,但她暂时没有更好的去处。
从坠崖之后破碎的记忆,之前日子的相处,她模模糊糊能够确定,自己捡到的小水母,养成的小怪物,和堪称庞然大物的章鱼怪物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她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茧:“你还好吗。”
有什么在脉动,有什么在回应。
她的身体状态恢复的不错,可精神却又沉又涨。
它救了自己。
可是,她为什么会感到不自在呢?
它为什么还要来救自己呢?她冲过去之前甚至第一时间把它丢在了上面,丽莎想不通……
扑过去的那一瞬间,把莉莉推上去的短短几秒钟,她就接受了自己可能会死的现实,她向来都能很快接受一切。
当时,丽莎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很小声地声音说,就这样吧。
挺好的。
莉莉还有提卡、奈亚……她只是一个人,不会有人为她的死伤心的。
小怪物和黑黑在森林里也能过得很好,也不用被她教训欺负。莉莉还有部落,她也回不去地球……打猎的陷阱总是失败,做简易的工具也总是失败。
至于爬树掉进泥坑,下河被鱼抽翻在水里更是家常便饭。
她在这个世界其实也没留下什么痕迹,并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可是……
可是。
“你为什么这么笨呢?”
丽莎收回手指。
眼睛冒出热气。
它在一次次蜕变。
而她呢?
她应该变强,她应该活得有价值,就算死,也不能这样拖累它。
第52章
几天过去, 丽莎身体完全恢复了。
她开始适应风语部落。
这儿的人,真的很友好,甚至友好得有些过头了。
也许是因为风的自由随性,他们比荧脉部落更加顺应直觉,对于她小心翼翼地提问可以说得上是有问就有回答。
迈出了第一步, 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
丽莎就像一块干巴巴的海绵,飞快地吸收着这个部落的知识。
风语部落擅长解读风的流向,和植物的颤动。
而风恰好是昼夜交替更叠的一个标志,可惜她的身体构造与他们并不同,并不能细致到感知每一个时间段的变化,但现在也能感受到夜晚即将在什么时候到来。
空气的流动,产生风。
有的时候,丽莎抬头望天,会产生一种错觉:那一对儿血红的太阳仿佛是什么活物,在动。
风语人使用的材料非常轻盈, 而且好几种晒干的藤蔓会在夜晚发出柔和的蓝光,能维持不短的时间,她把它们缠在自己的武器上。
而且她也知道了,那种用于烹饪食物药草的发热树胶只有在树冠接近某种触须状树枝的地方才会凝结。
这段时间她除了照顾茧,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观察学习。
虽然,她并不确定,他们对于自己的友好是出于什么——没人要求她表演聚焦生热。
丽莎还学会了拉弓,虽然孩子们哧哧笑她的武器就像玩具……确实, 符合她身体大小的弓在这些类人的手里和一个玩具没有区别。
也许是力气问题, 又或者是练习的时间太短,她的准头不太好。
好几次,维恩差点被她射中脸。
丽莎并不气馁。
准头不好也没事, 几番尝试之后,她改造了自己的弓箭头,她的弓箭头可是会冒火的。
索薇娅非常慷慨地给了她想要的白花花瓣碎屑,丽莎研究出了冰晶和树胶在硬骨片的高速撞击下会刺啦闪出火星。
虽然只是一簇小火苗,她这招依旧吓唬到了不少来凑热闹的风语部落族人。
他们锁骨处同时闪烁起亮光的样子,可比火苗耀眼多了。
这点小把戏的箭术,也得到索薇娅惊艳的称赞——她说不愧是火舞者。
丽莎感觉有点尴尬,自己一直都受着这个虚名。她隐隐约约察觉到,自己占着的这个身份,好像和某个重要的时间节点有关系。
他们对于预言有种近乎虔诚的信服,认定那是注定会发生的事情。
如果暴露自己其实一无所长的话,下场可能会不太好。
她不敢贸然问关于这方面的事情,只旁敲侧击得到一点儿线索:【寒冷的、晚上、没有太阳。 】
“是冬天么,这里会出现极夜?”丽莎梳理着现状,感觉有些疑惑,不太可能吧……但这个世界有很多难以用科学解释的事情。
比如怪物,又比如维恩的千里眼——类人居然是有超能力的。
虽然从她的角度来看,没有荧光星点和条纹的歌者大概率是身体里的某种基因突变,这才让他们的其他器官获得更强大的能力。
但这要怎么解释奈亚和克林(蓝枝部落那个头顶有月牙纹的家伙)拥有外放类的技能呢?
丽莎想不通。
又是一天。
晨露还未散去之时,维恩已经站在了丽莎的吊屋之外。他手中捧着一碗刚采集的晨露——里面漂浮着几片缓缓舒展的蓝花瓣,这是风语部落最珍贵的饮品,只有向心仪之人求爱之时才会奉上。
这些日子里,她努力的每一滴一点,他都看在眼里。
当他第一次被丽莎的藤鞭勾住脚踝,第一次被丽莎用巧劲儿摁在地上,第一次被丽莎的膝盖顶住胸口的时候……
她眼睛一亮:“我做到了!”
而他听到的是,自己剧烈的心跳。那股好感如同被火焰熊熊升起的烈风再也无法扼制。
他非常犹豫……这么些年来,还是第一次按照习俗传统去追求一个女孩儿。
她会回应自己吗。
“早、早安。”他模仿着她早上最常打招呼的用词。
维恩的声音轻的几乎消散在晨风中。他锁骨处的光纹不受控制地闪烁起来,将晨露递到她面前时,指尖微微发抖。
“啊,谢谢。”丽莎接过碗,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这个简单的触碰让维恩整个人都僵住。
她礼貌地笑了笑,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异常:“刚好有些口渴。”
维恩的心跳漏了一拍。
在风语部落的文化里,接受有着不同寻常意义的晨露,意味着接受求爱。他看着她乖巧地饮下一口露水,胸腔砰砰跳起一阵甜蜜的悸动,感觉整个人都漂浮在云端。
他轻飘飘地走了。
“……怎么,看起来魂不守舍的。”
丽莎只觉得今天送来的淡水怎么和前几天的比起来甜了许多。也没多想,转头把剩下的倒到了茧上。
“这个很好喝。”
有她一份,就有茧里的小怪物一份,向来如此。
正午时分,维恩又来了。
这次他带来一条细藤缠绕编织的宽阔腰带,他精心挑选了好几种的风铃草果实点缀在边缘,几乎能想象丽莎行动之间这条会发出美妙声响的腰带会衬得她有多好看。
“送给你。”他完全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这已经算是最直接坦率的告白了——任何一个部落,赠送自己亲手编织的衣物都带着某种秘而不宣的含蓄爱意。
丽莎接过那条宽宽的带子:“欸?好漂亮,但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包裹……呃…”维恩的脸已经发烫,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来,“总之送给你!”
然后他就同手同脚地离开了。
这些时日她收到的礼物不少,所以丽莎并没有多想,只是感慨:这些类人的手真巧啊,就是男孩子也能编出这么精密花纹的织物。
她想了想,又把它缠到了罗伊的茧上,非常完美,正好能兜住。
自从她表达过自己不太适应住在过于高的树冠间之后,索薇娅就把她安置在了靠树根的低矮花丛里。
丽莎觉得自己玩上了真人版小花仙——她的屋子外面就是一个又大又漂亮的湖泊,和风语部落的族人们种花的地方。
微风吹拂脸庞,她正发愁怎么和这群热情好客的朋友们说自己应该离开了……她很担心黑黑一团黑泥留在家里。
而且,她感觉,小怪物恢复的不太好。
它不像之前那样有伸出一条触须,安静得让她害怕。
维恩第三次出现。
他的手里拿着一片用来唱歌的叶子,这种用来倾诉爱意的乐器,他之前都没碰过。
丽莎正坐在一块石块上泡脚。
虫鸣,风声,鸟语,眼前的一切静谧而和谐。
“可以…教你吗?”他小心翼翼地询问,生怕牵连起她之前在荧脉部落关于奈亚的不好回忆。
丽莎差点就想着事情打瞌睡睡着了,她摸了摸脸:“可以啊。”
维恩的手指轻轻拂过叶片,一段悠扬的旋律流淌而出, 这是风语最古老的情歌,讲述着湖泊边定情的恋人。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丽莎的脸上,看着她露出惊讶的眼神,圆圆的黑色眼睛微微睁大,看着她嘴角不自觉扬起的弧度。
曲终时,他鼓起勇气:“如何?”
“太美了。”丽莎由衷赞叹,“就像精灵的歌声一样。”
“精灵?”
“一种耳朵尖尖,身材纤细的生物,能活几百年,他们都很漂亮,擅长弓箭,还会和小动物说话……”
维恩笑了笑,这说的不就是他们么。
“那你喜欢吗?”
丽莎以为他在说这首曲子,认真地点了点头。
维恩的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膛,在风语部落的传统里,共同演奏情歌是恋人定情的重要仪式之一,他颤抖这将叶子递给她:“要试试吗?”
“啊,我不会哎。”丽莎不太好意思,她是音乐白痴。
但维恩一直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
丽莎接过叶子,笨拙地模仿他的动作。当第一个音符颤颤巍巍响起时,两人不约而同笑了。
这一刻,维恩确信:她答应了。
丽莎尴尬地挠了挠头,没办法,她五音不全,只能欣赏啊:“那个。”
激动想要离开去冷静冷静的维恩被叫住。
“可以借给我用一下吗,这片叶子。”-
“丽莎!”菲比的声音伴随着一阵清脆的铃音由远及近。这个活泼的姑娘今天特地在头发间别了会唱歌的铃铛花朵,跑动时响起大大小小一阵丁零当啷。
“猜猜发生了什么?”她嘴角扬得大大的,“维恩向索薇娅申请了风之邀约,就在下次朔月。”
“朔月,风之邀约?”丽莎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她不停在温习白天和几名猎者学到的近身搏斗技巧——虽然他们一开始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她的身高和力气实在是不够看的,但他们在几次吃了阴亏之后,就认真起来了,非常痛恨她老往弱点戳戳刺刺。
这算什么,兵不厌诈罢了。
毕竟,她的优势也在于身形小巧。
“噢,朔月我知道,索薇娅说会有一片非常非常漂亮,像星空的大花海在那天开放。”
朔月就是这个世界两个月亮重叠在一起的时候,那是一个没有月光的晚上。
她捡起盖在茧上的罩衫,随意擦擦额头上的汗:“什么是风之邀约?”
菲比的眼睛亮了起来:“就是最浪漫的仪式啊,当一个人想要与一个人共度余生时,就会在朔月之夜举行这个仪式。”
原来如此,那个说话有些奇奇怪怪的维恩,他要结婚了。
丽莎轻轻“啊”了一声,盘腿坐在地上,然后双手捧住脸颊,眼睛亮晶晶的:“我小时候总是幻想自己是精灵仙子,或者人鱼公主的小跟班,穿着缀满星星的漂亮小裙子戴着闪闪亮的小皇冠,给她们牵裙摆……”
没想到现在居然能亲眼看到一个异族部落的婚礼。
耳畔是絮絮叨叨一连串不曾听过的语言,菲比好奇地看着她。
“啊,啊我是说裙子,头饰……”丽莎有点担心自己会说多错多。
此前,在森林里,她最多不过接触到奈亚。而在风语部落,更加紧密的接触下来,她能感觉到,他们非常直率,好奇什么就直接问,性情纯粹。
菲比超级认真地点头:“我明白了。”
丽莎挠了挠头:“嗯?明白了什么?” -
夜深人静的时候,丽莎靠在茧的旁边。
这些天她都睡在这旁边,不然心里总是不踏实——她能感觉到风语部落的人对于这枚茧的恐惧,就像猫靠近危险会炸毛。
在害怕什么呢?丽莎觉得自己大抵是不知者无畏……
她并没有这些类人这么敏锐的第六感。
可这是小怪物,为了保护她又一次受伤的笨蛋。
她不怕。
“今天菲比教我编花环了。”她的手指轻轻描摹茧壳上那些正在愈合的裂痕,“用的是会变色的月光藤蔓,可惜我编得歪歪扭扭的。”
茧壳上的树脂泛着琥珀色的光。
丽莎把自己丑丑的花环从头上取下来,戴到它身上。
“索薇娅说,朔月,东边的风花就要开了,是一种对她们来说非常有象征意义的花。”
“到时候我带你一起去看。”
夜风拂过树梢,带着几片闪着微光的叶子。
“维恩是个好人。”她摸摸脸,“他看起来才十七八的样子,居然就要踏入婚姻的坟墓了。”
“你知道结婚是什么吗?”
茧的内部传来一声轻微的咕哝。
丽莎哧哧笑了一下。
“你肯定不知道,是两个人以后永远生活在一起。”
“还没见过新娘子呢,不过我和维恩也不是特别熟,不知道准备什么样的礼物好一点。”
丽莎托着腮:“话说回来,维恩今天又给我带了蓝色的菌汤,他说那个对恢复体力很好,好难吃,我想黑黑了……”
“你也要快点好起来啊。”她声音渐渐低落下去,又上扬起来,从腰间取出一片造型奇异的小叶子。
“今天讲一个什么故事好呢?”丽莎拿着叶子回忆起维恩的指法。
“从前,有一个拇指姑娘……住在核桃壳做的小床上,比你的蘑菇床还要小嘞……”
随着风慢慢旋转的吊屋内,飘摇出断断续续的旋律。 -
接下来的几天,风语部落的人开始更加频繁地出现在这座小小的吊屋前。
织娘送给丽莎一条银线编织的披肩,摸上去的手感冰凉如水。
“没有风纹的两个孩子……”她含糊地嘟囔着,戴着各式藤镯的手拍了拍丽莎的肩膀,“要穿得暖和些。”
小战士红着脸塞给她一把匕首,非常轻盈却锋利无比:“防身用。”
他结结巴巴地说:“虽然,有夜瞳歌者的眼睛在,应该……我希望,你用不上。”
索薇娅带来一罐甜美的花蜜,甜香中带着淡淡的草药气息:“喝了能让你保持体力。”
她顿了一下:“毕竟仪式会很漫长。”
丽莎的客套话拒绝对这些热情的大家伙们完全没有用,她既有些无奈,心里又暖融融的,不管怎么说,这是她来到这里,第一次产生这种“被容纳”的感觉。
可她又莫名心里慌慌的。
无功不受禄。
这几天,人们对于她态度实在是太奇怪,而且,他们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丽莎感觉不太自在。
“大家对我们真好啊,但我还是想回家,是不是太不厚道了,补身体的,多吃点。“她一勺一勺地把花蜜喂进去茧里,有点发愁。
“找机会和索薇娅说一下吧,不过在那之前……我想看看风语部落的婚礼是什么样子。”
丽莎决定满足一下自己幼时的好奇心-
接下来的几天,茧变得愈发安静,回应越来越少,丽莎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犹豫斟酌之后,在某天夜里,她收拾好了自己的小包裹,决定还是等天一亮就走。
然而,黎明时分,丽莎还没睡醒,就感觉到有人在捣鼓自己。
她以为自己还在梦里,梦见自己的小屋里挤满风语部落的人们,大家手中捧着各式花饰,还有好些闪亮的贝壳。
其中一个眼熟的织娘正在往她乱蓬蓬的自然卷里,不,头发已经被打理得十分柔顺,往里面缠某种特殊的银线。
发丝间渐渐缀满细碎的荧光珠子,看起来梦幻而轻盈。
直到胳膊的微凉让丽莎打了个激灵——有人上前来用什么奇怪的粉末涂抹她的大臂和脸上,肌肤很快泛起蓝光。
“为了您的安全着想,请今日稍稍控制一下能力。”
“小心些,远离窗边的光。”
这些人叽里咕噜说啥呢。
“……嗯?”这不对吧,怎么招呼也不打一个直接就给她捯饬起来了。
“今天,要去哪里吗?”丽莎彻底清醒了,本能觉着这么隆重的打扮应该是有什么大事情发生。
“今晚是朔夜,是好日子啊。”
噢,糟糕,她差点忘记这个。
“今天的白天会非常短,我们需要快些换上这个。”织娘取出了一件奇怪的“礼服”。
似乎是由无数片某种生物类似翅膀的膜纱拼接而成,轻的几乎没有重量,却在抖开的动作间流淌出虹彩。
奇怪的是,等她穿上身,丽莎才发现,这衣服的设计和她想象中的“礼服”不同,布料很少。
它更像是一件装饰好的猎装。
……
星空般的花海在朔月夜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千万朵风花同时吐蕊,花瓣边缘流转着淡蓝色如同雾气的气流,整片山谷被映成梦幻的浅浅紫蓝色。
丽莎忍不住抱紧了胳膊,说实话,她有点冷。
她身上穿的那件礼服外的小披风或者说,罩衫,轻薄得很,虽然看起来非常漂亮,上面也许有感应她呼吸的荧光孢子,明灭闪烁着非常好看。
但是,没有她用蛛皮做的破破烂烂小衣服保暖。
丽莎看了一眼包裹里包着好好的茧,它依旧没有什么变化。
她已经决定看完这场好友的婚礼就离开,所以提前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
这么大个包袱,本来丽莎还觉得自己这样会不会有点突兀。
但让她没想到的是,几乎所有人都带着武器,好像他们不是去参加什么赏花大会而是对什么即将到来的危险时刻戒备。
脚下的苔藓随着步伐微微发亮,像是铺就了一条星光小路。
菲比走在她的身边,腰间别着一把骨刀,臂弯上缠着长长的藤鞭。丽莎眨了眨眼,忍不住问道:“你们怎么都……”
她指了指骨刀。
菲比楞了一下,随即比划着说道:“风花盛开会吸引噬光蝠群,这么大规模的花海,吸引来的一大群,当然要做防备啦。”
丽莎的心凉了半截,尴尬地笑了笑。
妈妈啊,她又把自己坑进什么奇怪的仪式里了。
“你不是也带着弓吗?”菲比声音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崇拜。
“啊,这个,啊,那个。”丽莎的笑僵在了脸上——她带弓是打算等看完花就走人,完全没想过要掺合这些类人的古怪仪式。
但菲比显然误会了她的沉默,调皮地眨了眨眼:“放心啦,有猎手们在呢。”
就一小会儿功夫,丽莎打了一个又一个喷嚏,然后偷偷摸摸从包裹里扯出了自己的破烂小布料裹在肩膀上。
“我帮你拿着包裹吧。”从旁边伸过来一双手。
“噢,好,谢谢你。”-
花海中央,维恩静静站在那儿。
他穿着一件勾勒出完美身形的编织短装——和丽莎那件是一样的料子,但更加内敛, u型的领口紧贴胸膛,手腕的护带突出肌肉线条。装束上也同样缀满呼吸珠。这种半透明的珠子会随着穿戴者的心跳节奏膨胀收缩,发出光芒。
维恩感觉自己的脸热烫得厉害,几乎要灼烧起来,指尖无意识地摸索着手里那顶星藤花冠。索薇娅为他特意去要了蓝枝部落歌者克林的祝福,每一根枝条都还在缓慢生长,开出细小的蓝色花苞。
他参加过无数次风之邀约,见证过无数对伴侣在风灵面前许下誓言。
每一对新人,都热血激昂。
可此刻,当丽莎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之中,出现在发光苔藓小路的尽头时,他忽然理解了那些年轻伴侣们的激动。
因为,他的心也跳漏一拍。
她穿着轻盈的罩衫,每一步都带起细碎的光尘,棕黑色鬈发间缀动着散发微光的珠子,在她柔软脸颊旁投下星屑般的光影。
一如初见当时,她肩膀依旧裹着黑色的薄毯子,衬得肌肤柔和细腻,小小的鼻头微微泛红。
他从未如此庆幸自己的能力,有这么一双捕捉细节到极致的眼睛。
风花海本是最夺目的存在,千万朵绽放的蓝色莹光花朵足以让任何景象黯然失色,可此刻……
此刻,维恩的眼里只有那个小小的女孩儿,她是这万千花朵之中最秀气精美的白色小花。
“原来,这就是……我的风之邀约。”
他胸口的呼吸珠随着加速的心跳剧烈明灭。
丽莎吸了吸鼻子,站在花海边缘,忽然发现她裹个衣服的功夫,身边的人都不见了。
她张望四周。
菲比在人群里冲着她疯狂比手势。索薇娅和其他人都面带微笑看着她。更诡异的是,所有人自动让出了一条直通维恩的路,仿佛她应该顺着这条小路……
走向他?
等等,为什么都看着她?她下意识往菲比那边走去,伸手想要回自己的包袱。
“拿着这个!”小姑娘却是往她掌心塞了一把白色的骨质小刀,“待会儿,你和维恩,完成,血与血的交融。”
什么交融? !
丽莎低头看着小刀,刀面映出她茫然瞪大的眼睛。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好像并不是来参观的,她,她就是那个新娘子。
大脑一片空白,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牵到了花海中心。
维恩已经伸出了自己的手掌,等待来自爱人亲手刻下的,微不足道的疼痛,这代表他们未来将结合为一体,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
高大阴影带来的压力终于让丽莎回过神来。
她说:“不,这不对。”
维恩困惑地皱眉,声音越来越轻:“你收下了我的晨露,接受了我编织的腰带……”
丽莎更尴尬:“抱歉,我不知道这些代表着……”
霎时,维恩的心都冰冷。
第一声可怖的尖啸划破夜空时,他还僵在原地。
他们本该完成仪式,默契抵御蝠群,在汗水与血液中,认定彼此,此刻,维恩的大脑却一片空白。
第二声,第三声接踵而至。
整片花海上空皆被黑压压的翼影遮蔽。噬光蝠群俯冲而下,翼展接近三米的蝠翼掀起狂风,尖锐勾爪撕裂花海,大片大片的花瓣吹散。
“准备!”索薇娅一声令下。
第53章
索薇娅一声令下!
风语猎手们吹响哨叶, 刺耳的声波在空气中荡开涟漪,防御与攻击一体的声波网顷刻便熟稔展开。
但今年的噬光蝠比往年任何一次来潮都更加狂暴,它们不躲不避, 被声波击中后反而更加凶悍, 猩红的眼睛在黑暗中燃烧。
“一会儿再说吧!”丽莎猛地弯腰, 奋力甩出手里的骨刀。
她是不懂到底什么就稀里糊涂走到了这一步,可现在小命更重要,她不想死在这么大蝙蝠的爪下。
这一声,让恍惚的维恩回过神来。
白色的骨刀精准刺入冲向他们的一只噬光蝠左眼,黑血喷溅。受伤的蝠兽嘶叫着偏离轨迹,维恩趁机反手一刀割开了它的喉咙。
荒唐,他怎么能让丽莎保护自己。
可普通伤口下的噬光蝠不会死,它们也不知疲倦,历来如此, 它们碎裂的身躯只消几十次呼吸就会再度恢复原样, 简直是风中的恶魔。
丽莎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精准命中目标而小小高兴一下,就见着这可怕的庞然大物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甩动着脖子,咔哒,眼睛火苗一样亮了。
她心也嗖得凉了。
自己的力气本来就比不上这些两米半高的类人, 只是对上一只就已经勉勉强强。
还是跑吧, 力气上不占优势,丽莎开始在花海里找能够掩体的地方, 她最常练习的还是弓箭, 躲起来放点小箭也能帮上忙。
可四下空旷,她只能躲到了祭坛后。
“弱点,这些蝠群有什么弱点?”丽莎认为既然已经有过那么多次的兽潮,那他们肯定有对敌的经验。
维恩甩开一只:“没有!”
“战到天亮,天亮就会散去,它们惧怕太阳光线。”
这就是索薇娅说的,仪式会很漫长吗? !
这些部落的传统仪式,简直一个比一个震碎丽莎的三观。
大家就纯纯靠肉搏撑到天亮?
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为什么它们都往,这里冲?”
维恩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她的身边:“你不会有事的,我们不会让你有事的。”
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让她受半点儿伤。
“回答我。”丽莎不想废话。
现在根本不是煽情的时候,一般电影里这么说的人,结局好点的就说话的人死了,不好的全部都死掉了啊。
可维恩说完,又不要命地冲出去了。
索薇娅听见她的问询,在战斗的间隙回答道:“是【风灵结晶】,里面蕴含着大量风语花从大地深处吸收的灵能。”
“在哪?”丽莎不明白,它们想要给它们就是了啊,没必要每次都这样。
“你的脸上,胳膊上,上面祭坛的碗里。”
“噬光蝠即使得到风灵结晶,它们吃饱的腹部也会在遭遇天亮的瞬间,化作火团从天空坠落。”
这是一个无解的困境。
如果满足了这群蝠兽的食欲,它们落在部落的吊屋上,等待天亮更是一场灾难:顷刻之间,悬挂在林中的树屋将会化为火海。
索薇娅没想到这次的噬光蝠群数量之众,这么难缠。
而且,她也高估了火舞者的力量,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发现眼前的女孩平平无奇,甚至连灵能都无法运用,更别提感知风之灵。
她犯的最大错误,就是同意这对新人的风之邀月……这两个年轻的孩子,今晚可能要命丧于此。
“等等……”丽莎的思绪飞速回溯。
给她大臂胳膊涂上粉末花纹的织女叮嘱:“离窗边远点。”
太阳光,会让这些结晶自燃?
清晨听到的絮叨,在这一刻,拧成一束清晰的线索出现在她脑海:光。
可是朔月没有月光!不,有办法。
丽莎爬起来,抓住那盏盛满风灵结晶的碗。
“所有人闭眼!”
随着一声清喝,她将结晶粉末扬向空中,同时射出自己特制的箭——这个距离这么近,就算她的准头差得要命也没道理命中不了。
“轰!”
刺目的蓝白色爆闪席卷整片花海。噬光蝠发出凄厉的惨叫,它们的眼睛长期适应黑暗,此刻被强光灼伤,黑色的翼膜沾染着炸开粉末的瞬间化为火球,互相撞击着坠落。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臭味,混合着花海燃烧的奇异甜香。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
维恩的短装被蝠血染成黑色,他望向花海中心的丽莎:她棕黑鬈发被汗水黏连在颊边,手里握着一把弓。
而无数火团坠向少女纤细的身影,她灵巧闪躲着,但实在太多,太多。
他目眦欲裂,却什么也来不及做。
熊熊火焰燃烧整片花海,想要冲进去的维恩被几名猎者困住,菲比瘫坐在地上,铃铛花从她散乱的发间滚落:“不…不可能……”
索薇娅眼瞳恍惚——预言,实现?
任谁也没有想到,困扰他们百年来的噬光蝠兽兽潮,会以这样一种简单粗暴的方式解决。
她是火舞者,是独一无二的火舞者。
是自由的意志行走于森林与大地,是风的孩子。
索薇娅第一个单膝跪地,右手中指点在额前。这是最高礼节,紧接着是猎手们,他们脸上满是痛惜与敬畏……
风之灵在上,即便没有完成邀约仪式,这名勇敢的女孩儿也得到风语部落所有人的认可。
火焰愈烧愈旺,中心什至呈现出幽幽的蓝色。
维恩的眼里噙满泪水,他意已决,嘶吼几乎破音:“丽莎!!你永远是我维恩的伴侣!即使死亡,你也永远是风雨部落的一份子!”
带着噬光蝠群血液气味的腥风猎猎,浓郁的悲伤从每个人身上黯淡的条纹上流出。
“我不是啊…咳咳,咳咳咳…你老婆啊。”
一声拒绝夹杂着陌生的词汇,伴随着虚弱咳嗽的轻柔女声从火海的中心响起。
与此同时,几团围簇的火球忽然“噗”地熄灭,好似从内部被一只无形的手扼杀。
浓烟中,一团诡异的漆黑人型轮廓缓缓显现。
似一尊半融化的哑光雕塑,通体覆盖着半透明凝胶,内部流淌着幽蓝的莹光星点,丝丝缕缕熔金的光脉游走其中。此刻它正以保护的姿势蜷缩着,凝胶状的身体将少女完全包裹其中,表面还冒着丝丝白烟。
“我,我不同意。”丽莎还闭着眼睛,被烟呛得厉害。
熟悉的声音让维恩身体一震。
“咳咳咳,我……”
随着少女细碎的声音愈发清晰。
黑色巨人缓缓舒展身体,露出怀中完好无损的人——她的罩衫上什至没沾上一粒烟灰。
“欸?”正当丽莎惊魂未定终于睁开眼时,对上了一张融化的脸。没有五官,两道金色的裂痕,一道半睁不睁,一道因为高温而几乎垮下。
“……”这是什么东西。
丽莎疑惑地戳了一下其中一条缝,包裹着她的胶质剧烈震荡。
好奇怪的反应,但是,摸起来好凉啊。它,不,应该说是他,似乎在努力把上半身变成接近人类身躯的模样,但因为软软塌塌,完全不成样子。
而且,有股淡淡的香味,只是轻嗅就有点晕晕的。
丽莎还没有来得及细细思考。
忽然,阴影里传来一声冷笑。
“真是感人的团结。”嘶哑难闻的男声响起。
索薇娅第一时间暗道不好,她即刻命令列队,三角阵营拦在前方。可呼吸的急促和指节的泛白暴露了她内心深处的不安。
怪不得这一次的噬光蝠潮如此汹涌,原来是有诺瓦的不洁者在暗中作祟。
不洁者们从腐藤谷的方向缓步走出,为首的扁鱼舔了舔锯齿状的尖牙,蛞蝓皮面具下的烧伤疤痕在火焰映衬下泛着油脂般的恶心亮光。
他的目光锁定丽莎,像是在打量一件唾手可得的猎物。
“可惜,你们已经没力气再战了。”
索薇娅向前一步,横握短刀,即便她的手臂因疲惫而微微颤抖,但声音依旧沉稳有力:“离开风语部落的圣地。”
库发嗤笑着甩出一把淬毒骨镖,镖尖钉在索薇娅脚前的地面上,腐蚀出丝丝作响的黑烟:“省省力气吧,你们的声波网已经破裂。”
“交出火舞者。”
“我们不会交出任何人。”
一触即发,两拨人马打了起来。
处在混乱中心的丽莎意识到,这些人是冲她来的。她皱眉,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她身边的奇怪烂巴巴胶状生物却缓缓抬起了头。
两道裂缝般的金色瞳孔微微收缩,像是感知到了她的不安。
嗡——
然后,那些充满恶意的不速之客们,忽然静止了。
影蛛的黑丝还缠在一名风语猎手的脖子上,扁鱼的骨刃距离维恩的咽喉只有寸余……可他们的动作全部凝固,仿佛时间按下了暂停键。
丽莎皱眉,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没有人看见。
罗伊勉强直立起来的身躯之下,隐没在花海之中的触手无声地蔓延开来。
——他很饥饿,需要大量进食。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
不洁者们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溶解,皮肤如蜡般融化,骨骼无声无息地塌陷,最终连一滴血也没有留下。
所有的敌人就像是扔进强酸的树叶,在几个呼吸,他们消失了。
罗伊的触须缓缓收回,表面泛着餍足的微光。他低头看了看丽莎,似乎犹豫了一瞬,然后悄悄把身下的触须往深处又藏了藏——上面还沾着一丝未擦净的黑血。
当最后一名敌人消失之时,花海陷入一片死寂。
战斗结束的太过诡异,所有人都僵在原地,眼中混合着震惊与恐惧。维恩的手不自觉握紧匕首,菲比死死捂住嘴,索薇娅的嘴角因为难以置信眼前局势的忽然逆转而微微抽搐。
维恩的视力捕捉到一切:这个怪物,只是因为那名女孩的轻轻皱眉,就一瞬间解决了所有的麻烦?
菲比震慑于这强大造物呼吸舒展间的绚丽光点,仿佛幽深的蓝色星空笼罩其中。
而索薇娅,在警惕:那会不会,是下一个威胁?
然而下一秒,这只危险的拟人生物,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意外的动作……缓缓转向丽莎,庞大的身躯微微俯下,然后……
翻出了柔软的腹部。
那是一片比其他部位颜色更浅的蓝色胶状躯体,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罗伊用一条触须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丽莎的手,然后指向自己的肚子,金色瞳孔中流露出期待的神色。
这个动作,太过人性化,太过……熟悉。
丽莎感觉自己的脑子乱糟糟的,她看见了,她完全看清了她身旁这玩意儿欲盖弥彰把触手往身下盘团的小动作……而且,现在这是?
她试探地摸了摸。
这货是小怪物吧,绝对是。
罗伊发出满足的呼噜声,混杂着几声咕哝,整个身躯都颤动起来。
当丽莎伸出手时,整个风语部落的呼吸都停滞了。
有人瞳孔收缩——那个瞬间溶解不洁者的怪物,此刻正如幼兽般主动袒露最脆弱的部位。
而粗硕有力的触须,则小心翼翼缠着少女纤细白皙的手腕,力道轻柔地像是在对待易碎的蝶翼。
“风之灵啊……”
年轻的猎手倒退两步。他的狩猎本能在尖叫着逃离,可双腿却像生了根。因为那个怪物在丽莎触碰的瞬间,体内流动的金色光脉忽然变得如同晨雾柔和,迷幻而惑人。
维恩倒吸一口冷气,他居然在那只奇怪生物的身上看到了灵能……
他被眼前的一幕所震地张开了嘴,不知道是因为拥有毁灭性力量的怪物将杀戮与温柔上演得如此融洽,还是为丽莎的胆大而错愕。
索薇娅喃喃:“它……确实是在保护她?”
她并未出席第一次部落议会,但也得到关于传说中的火舞者脚边总是盘团着一蓝一黑两只护卫者。
他们也一致认为,来到风语部落的丽莎怀抱着的茧是其中一只,如今脖颈处神经簇的尖锐恐惧无法确定这到底是护卫者,还是……禁忌森林深出诞生的可怖生物。
那些充斥不详气息的怪物,会让森林人的血液不安鸣动。
可现在,她注视着丽莎抚摸怪物的手指——那么自然,那么温柔,仿佛在抚摸一只收拢翅膀的荧光蛾。
索薇娅再一次将手贴在发烫的额头上,这一次,是代表风语部落战士对绝对力量的最高礼节。
她想起丽莎点燃噬光蝠群的果决,想起她明明能驱使怪物扫平一切,却坚持学习他们的骨箭与藤索,学习他们的生存方式。
她的眼角泛起湿润的蓝光。
风灵选择这个异族女孩,也许并不是因为她火舞者的身份,而是她澄澈的心灵。
然而,丽莎对此一无所觉。
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维恩,对不起,我不能同意你的风之邀约,你会遇到更好的女孩儿。”
尽管不知道是怎么稀里糊涂就变成了维恩的准新娘子,误会就是误会,还是要解开才行。
“很抱歉,给你造成了错觉。”丽莎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踝,一条触手的尖尖正蠢蠢欲动想要卷上去。
不等维恩反应过来,她抬头对另一边说道:“索薇娅……我想,我该离开了!”
“为什么?”
“这些人,是冲我来的。”丽莎握着弓的手一直因为紧张而下意识用力,此刻忽然松懈下来,上面已经红红的,“我继续留在这里,只会给你们,带来更多麻烦。”
维恩胸口的珠子剧烈明灭闪烁,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他想说,不,不是的。却被索薇娅的眼神制止:“风是自由的。”
她说道:“风语部落尊重你的决定,但请先稍作修整,至少休息到天亮。”
“还有,它……他,你的伙伴看起来,也需要休息。”
丽莎思考了一下,同意了。
她本来还发愁要怎么样才能把……呃,现在说是小水母,小怪物已经不够恰当了,这只蓝色人型触手生物是个装不进背包的大家伙。
但他非常温驯地跟着她,很好,无论变成什么样,他还是那个温吞又笨笨的小怪物。下半身的触手很多很密集,快且稳,让他行动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是在花海里飘舞。
等回到吊屋之后,丽莎才意识到真正的麻烦是什么。
——他居然还以为自己可以和她一起睡觉? !
不是,这对吗?那张吊床可容不下他现在大大的一坨。
丽莎试探地说出指令,还好……他依旧很听话,十分温驯地盘在屋角的阴影里,沉默地看着她。
“晚安。”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心虚。
夜风拂过林叶,吊屋轻轻旋转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
丽莎躺在床褥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盯着屋顶铺就的发光苔藓,思绪翻涌:她不该那么迟钝的,不该在不懂风语部落习俗的情况下,懵懂地接受那些礼物还以为是人家好客,结果让所有人都误以为她已经答应了维恩。
这么大场面被拒绝确实是很丢脸的事情,但她马上就要离开了,希望时间能冲淡这件尴尬的事情吧。
更让丽莎心跳不稳的……
她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角落里的蓝色大怪物,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的体型已经不适合盘团成圆圆饼了,因为不太好盘,所以触须乱七八糟地流到了地上。
这个从茧中破出的怪物,在火海中将她裹入怀中,吞噬所有危险的存在。她本来应该死在寒潭里,或者,可能从树上摔下来就已经没命了,可他一次次地保护着自己。
如果是印随效应,是不是有些太过了。
还是因为……
那只似水母又似章鱼的大只怪物,从始至终,其实从未离开?
他在做什么实验么?
她不愿意去细想这个事实。
丽莎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很快,她睡着了。
少女细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床单,隐隐发出几声难耐的喘息。
这无疑是一个有些太……太超过的美梦。
如果她醒着,就能发现,在这小小的吊屋里,空气充盈着馥郁的甜香,它闻起来和她在风花海那儿嗅到的,从罗伊身上嗅到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这香味更加无孔不入,大有要把床榻上的人浸透的气势。
等丽莎身上从梦中醒来,她倒宁愿自己还在睡,看到的一切都是梦就好了。
她想不起梦见了什么。
但她的身上一层薄汗,以及,整个吊屋里都非常潮,空气几乎凝成实质性的水汽,墙壁地面湿哒哒的。
“我……你在做什么?”对于眼前的一片狼藉,丽莎根本没有心理准备。
她也完完全全把睡前的揣测忘到了九霄云外。
索薇娅甚至都没有收她的房租,他们完全拒绝她想要打工的行为。可现在,要怎么和她交代。这又不是在森林的废弃大花苞里,怎么折腾都没有关系,她俩现在完全是寄人篱下。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丽莎震惊地站起来,发现自己身上也黏黏糊糊。
罪魁祸首已经不在角落,他放肆地爬到了她的床边,触手的尖端正在滴滴答答往下流淌着液体。
“……在做。”
他用一种低低的黏糊糊语气,开始说话了。
“我…做……什么?”
救命啊,这种非人的语调,毫不含糊,清晰地,表达出他的困惑。
“……”丽莎起了一连串的鸡皮疙瘩。
“我。”他并不熟练,重复道,“做了,什么?”
“你,睡……”罗伊闭了闭眼,肯定道:“我。”
这远比第一次听见他上一个形态模仿她哼哈更加可怕:他说的是标准的类人语言,间杂着她日常絮叨的普通话,甚至知道区分使用“你”和“我”。
丽莎额头的青筋跳了跳。
“睡我。”对方非常开心地小幅度晃动身躯,身下的触手如同浪花般卷起来又松开。
“我们,一起睡觉。”
天呐。
他的确是怪物世界的智慧生物,还潜移默化地学会了不少东西。开玩笑吧她可没有教这种词乱组合在一起啊。
“咕唔?”犹豫再三,丽莎还是用了这个称呼。
现在她并不确定这是那只章鱼怪物的名字,还是怪物的统称,她好几次,不自觉叫顺嘴的时候,小怪物也会爬过来蹭到腿边。
他却对这个词的反应非常大,远比之前任何一次的回应都要强烈,铺天盖地地想就要将她吞入身体。
丽莎模模糊糊感觉哪里不对。
但她来不及细想。
罗伊完全无法抑制自己的冲动。什么伪装,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呼唤自己。
“抱。”
他的大脑正在第二次蜕变中缓慢恢复,他清晰知晓自己想要什么。
——丽莎,可爱,想养,养好久好久,养几百年。
——想要,和丽莎,在一起。
即便她是人类,即便她是个没有尾巴的残缺,即便她……脆弱到让自己心碎,那又有什么关系,他很强,他完全可以改造她,让她成为一个完美的人类,不,只要她想,还可以成为其他生物。
任何生态的生物群落,只要他有收割过的生命源质,都能让她选。
他将自己所拥有的所有生命源质通过腺体分泌出来,只要她稍稍动用一点点歌者的能力调动它们……
然后,他抱了个空。
为什么拒绝?刚刚她在梦里明明很喜欢自己的抱抱。
他是溯源之花生态中最强大,进化到最前端的存在,他自然也是最好的,他会变得更好。
就像丽莎给他讲过的每一个故事结局那样,他们会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罗伊这么想着。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
“罗伊是坏蛋。”
丽莎正在对着湿哒哒的屋子发愁,坚决拒绝:“不抱!”
第54章
“不要,太奇怪了。”先不说现在要先整理房间,只是看着罗伊的模样,无论如何丽莎也下不去手。
首先,他的身体……上半身虽然很努力在保持着接近类人的模样,但,但,他在融化啊。就是那种半凝固又不凝固的果冻状。
其次,他是个异性生物无疑——从拟态的雄性胸膛可以看出。
而且,无论是胳膊还是触手,或者应该说是伪装成胳膊的触手,感觉稍微用一点点力气都能勒爆自己。
丽莎不想冒险。
可罗伊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抗拒, 反而表现得更加主动……
甚至开始锲而不舍地尝试撒娇。
可恶,她是不是抱他上个卖萌的小怪物形态太久太多次了。
任谁也不想被一团奇怪的黏糊糊抱着睡觉,尤其还是对罗伊之前的筑巢行为已经有过不太好印象的丽莎。
在一段可以是说得上是遛狗的拉锯战之后。
以丽莎获得胜利划上句号, 她完全是把罗伊当成了抹布把房间内的菌膜地板擦了一遍, 然后把他堵在角落。
“你,你就睡在这里,不准爬到我身上。”
她的小水母变成了小怪物,小怪物变成了大怪物……可是脾气一点儿没变黏人得要命。
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杂七杂八的思绪几乎占据了她整个大脑。
丽莎好不容易放下心来……不,并没有, 滑唧唧的触手爬上她小腿了, 可想而知明天早上就会勒出一片红红的印子。
她几乎想都没想,奋力地拍打着这家伙的不安分的触手。
“我要生气了!”
“这是, 边界线, 你睡,地上!”
罗伊终于放弃了卷着她的腿,触须耷拉在吊床边边上。
事实上, 等丽莎打完,她才反应过来,这些天和“小水母”相处得太过融洽导致的动作比脑子快……以他的能力,完全可以瞬秒了她,不,直接把她融化成渣渣。
她伸出的手干巴巴抬在半空,等待自己激怒对方的后果。
可……他开始努力把身体下的触须都盘团起来,就像他之前还只有篮球那么大一样,金色眼睛渗出透明的液体。
“……”丽莎艰难地搓了搓手,“呃。”
她大概,可能,也许,把他给凶哭了。
这么大的身子做出这样的动作和表情,很难不联想到某种委屈的大型犬。众所周知,一旦狗塑了什么家伙那就全完了,因为小狗确实是非常讨人喜欢的天使。
虽然罗伊看起来更像是蓝色的恶魔。
好吧,丽莎还是妥协了,她努力蜷缩到吊床的里面,因为心虚而忽视那些热情地有些过分的触手,让出了一大半床。
她盯着那些触手发呆。
它们变了,变得更加粗硕,柔韧而滑腻。
“丽莎。”他察觉到她的目光,欢快又小声地叫了一声。
老天啊,他连她的名字都偷偷学会了-
溯源之花生态,执行部。
零六本以为,已经能够好好说话的老大应该能够认清被拒绝的现实。
他第一时间联系了破茧的罗伊。
但他该死的执迷不悟啊。
“老大说他不回来,丽莎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很好,演都不演了,这已经不是责任感的问题了,他明明就是满脑子只有丽莎,还死活不承认。”
一堆议论纷纷里,零九抓住了现状的关键所在:“老大根本得不到丽莎的反馈,他会间歇性的衰竭,然后身体状态越来越差劲的。”
事实上,对于他们来说,互相认可的伴侣,最简单的会交换身体分泌的信息素,或者流出饱含安抚伴侣焦躁情绪的腺液,更高级深入交流的,会共享生命源质。
一个孱弱的人类能给罗伊什么?
零六扒拉着洛克的检测数据,又想起他之前说的话——人类是那种喜欢你就很喜欢,不喜欢的话,宁愿去死也不结合的生物。
现在有两个难题摆在他们的老大面前。
一是追不到。丽莎根本对他没感觉,现在她对罗伊和对那坨息壤有啥区别?
二是就算追到了。丽莎什么都没办法反馈给罗伊。
他会像一个只想着抱巢的巢水母那样,干瘪而死。然后他们就可以顺利去回收老大,把这个求偶失败的蠢蛋填进溯源之花的花泥里。
好说歹说说不听,叫不回来也没有办法了-
半夜,丽莎被沉沉的重量热醒——好像她之前养的毛茸茸大肥猫的屁屁压在胸口上那样。
显然是不可能的,她已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触手们烫得不像话。
“你好沉。”
她艰难把身上的一大滩玩意儿推起来,柔和的荧光映出罗伊新生的轮廓……噢,一张软趴趴镶嵌着两道金色缝隙的脸,只消一眼就能把她吓得完全清醒。
她拍了拍胸口:“不怕,不怕。”
很快的,丽莎发现罗伊的身体开始不对劲。
他原本的半透明的蓝色身躯再一次变得浑浊,浓郁,沉淀出大片大片的黑色,黑漆漆的表面泛起细小的气泡,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灼烧着,剩下的触须在地上狂乱蜷曲又缠紧,打翻好些藤藤罐罐,金色的瞳孔时明时黯。
“你还好吗?”
他发出低低的“咕哝”声,如果丽莎这时稍稍调整角度,或者注意到触手的尖尖,就能看出来,罗伊在极力控制每一条触须——每一条,都万分想到她的身上去。
当剧烈的情绪波动时,他们的身体会采取保护机制,让这份情绪慢慢随着发散的思维宣泄,或是凝滞,又或是封闭,而非一下子爆发。
这表现在了罗伊的躯壳上。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痛苦。
丽莎试探地贴了贴他额头的位置,如果那是额头的话。
而且,这么高的体温……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无论是什么形态,罗伊的触手和身躯都是微微发凉的,就算被她的体温捂暖和,也不会滚烫到这么可怕的程度。
丽莎强行镇定下来:“没事的,会有办法的,这里的人都很友好,一定会有办法的。”
她用兽皮裹好罗伊,扛着他就往外跑。
“帮帮我!”
……
“也许是噬光蝠的爪子上有腐毒……”风语部落最好的医者,就是之前差点被茧攻击的那个,他很快给出判断,“但他看起来并没有腐化,而是在不断修复,不对,恐怕是火的原因,他的身体内部似乎在燃烧,融化,也许是之前为了保护你,所以将大部分的热量都吞噬进身体。”
他内心暗暗感慨:这只蓝色的怪物……真的是生物吗?
“也许你需要去一趟灰烬部落,或者霜痕部落。”索薇娅给出了火毒解决的方案,“他们的歌者会有办法,灰烬部落的歌者具有超强的自愈能力,他的血喂给病患也有同样的作用。”
“而霜痕部落,他们生活在经年不化的冰川地带,也许可以将你的伙伴体内的火毒抑制。”
与此同时,索薇娅动作麻利地开始行动。
“这是地图、上面标注了路线。”
“这是往年的风灵结晶,我希望对你的精神能有帮助,这些是药膏,你的肌肤比嫩芽都娇弱,这是寻风仪,我希望你还记得我教你的知识,还有这是风囊里面放了足够多的食物;这是风叶,用结晶催动可以变成不同的形态,用来赶路,你不能一直这么抱着他,你会累的……”
索薇娅的话和她的身影一样,就没停过。
丽莎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只是意外来到他们的领地,闹了这么一出乌龙,现在不得不离开了,这个温柔细腻的部落族长还担心她会在路上过不好。
如果以后有机会再见面的话,她会好好感谢索薇娅的。
“维恩很想和你再说点什么,他很抱歉对你造成了困扰,但现在,时间分秒必争,我会替你和他好好告别的。”索薇娅俯下身,她的身高近两米四,宽大的手掌伸出。
一枚挂着螺旋形花苞骨质吊坠的项链躺在她的掌心。
“这是代表风语部落的警讯花哨,如果有任何危急的事情,请吹响它。”
索薇娅眼神温柔而坚定:“风之灵会庇佑你。”
丽莎点点头,感觉心里似乎有片小小的浮萍,上面轻轻掠过一阵微风。
……
灰烬部落和霜痕部落的领地相距风语部落都差不多。
丽莎决定去更友好的后者,与索薇娅短暂告别。
而当真正使用上风叶的时候,她又一次被这些类人的“能力”给震撼到了。
说实话,此前,丽莎对于这些高大而野性十足的类人是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地球人拥有着先进文明文化的小骄傲在的。
毕竟,这里的一切都很原始。
可索薇娅给她的这片叶子,居然是个……生物科技。
呃,应该说,她认为科学已经无法解释这些部落里的人到底点了什么技能树了——奈亚可以在瀑布投屏她的大脸,月牙人可以直接催化藤蔓,现在,索薇娅给她的一小片叶子,就能载人……
她按照索薇娅叮嘱的办法:
用蓝色的风灵结晶粉末涂抹在薄薄的叶片边缘上,巴掌大的叶子迅速生长成三米宽五米长,而且还飘飘摇摇地往她脚边,好像在催促她站上去。
等丽莎犹豫地抱着罗伊站上去,它便升起来了。
然而,即使拥有这原始又高级的交通工具,一个更大的问题摆在她眼前:她根本不会控制方向。
丽莎并不知道,风叶是随主人的思维联结进行控制的。
索薇娅同样也没有想到这一点。
应该说,她为了不让丽莎回忆起“伤心的往事”——索薇娅认为丽莎经历某种严重创伤,所以失去了尾巴和联结的神经簇,干脆就什么也没提。
所以,这片风叶唯一能感知到的外溢的思维,就是罗伊混乱而迫切的求偶思绪,以及两个索薇娅定好的指向性目的地。
它时而卷起,时而一会儿往上,时而一会儿往下,包在兽皮里的罗伊被甩了出来,丽莎用力抓住他的好几条触手。
幽幽的蓝色身躯在风中上下晃荡成长长扭曲的波浪。
丽莎小脸煞白:“再不到,我要吐了啊……”
这堪比过山车的体验。
巨大的风叶在左右互搏的思绪里掉到了其中一个目的地。
然而,无论是温度还是眼前的景色,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丽莎——这不是霜痕部落。
因为结结实实脸朝地冲下来的她吃了一嘴的灰,同时,给她当了缓冲肉垫的罗伊,现在像团裹了新鲜黄豆粉的驴打滚。
丽莎站起身来,抬头看向四周。
大地覆盖着一层细腻的火山灰,每当微风吹拂而过,灰烬便如同薄纱般轻轻扬起,在低空形成朦胧的雾霭。
从这些部落的命名风格源自于生存的环境。
现在看来,他们应该是来到了灰烬部落的领地,可这也太难看路了吧……
“灰烬部落,歌者,贾斯帕,最边缘的洞xue 。”丽莎找出地图,拖着滚烫的“驴打滚”在地上艰难地行进。
皇天不负有心人,她身旁的这坨蓝色大家伙足够显眼,第一时间就引起了不少有着红白色斑块的类人围观。
丽莎知道,他们都是灰烬部落的人。
她大声地说出自己的来意:“我要找贾斯帕。”
……
说实话,当贾斯帕真正看清风铃草编制而成的兜帽下那张脸的时候,他微微愣了一下。
预言中的火舞者,竟然是有着这样稚气眼神的一个小孩子?他想。他本以为丽莎会有种妖异而摄人心魄的魅力,就像传说中那样。
然而,事实远非如此,她看起来,嘴唇苍白,四肢纤细而孱弱,脸蛋上的红晕又倔强地在强调勃勃生机,凌乱的棕黑色卷发胡乱披散在肩膀上。
丽莎简要概括了自己的来意,眼中饱含期待。
“你有办法,救我的伙伴,对吗?”
“……”贾斯帕觉得部落里的祖灵通感者也许是疯了,这人连说话都磕磕绊绊,带着一股儿不谙世事的懵懂青涩。
这是火舞者?
“当然有。”他说道,“跟我来。”
丽莎努力跟上这只高大类人的脚步。
贾斯帕长得很漂亮,苍白瘦削,但她感觉他的性格比起奈亚,维恩或者提卡都要更冷淡。
灰烬部落的房屋并非悬挂于巨树,而是嵌在火山岩的天然洞xue之中,也许是死火山,还有许多冰冷的黑色岩石在房屋与房屋之中闪闪发光。
有好些好奇的类人从洞xue张望着打量她。
丽莎不敢对上他们的眼睛,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保持距离才是正确的行为模式。
直到他们来到一座边缘的洞xue房屋。
“在这里等我。”贾斯帕叮嘱道,“我进去找药。”
丽莎乖乖点头,张望着往里看——好乱啊……不像住人的地方,像个垃圾场。
她暗暗在内心吐槽了两句。
“你身边的那只家伙,也许需要的不是治疗,而是心理疏导。”贾斯帕的语调隐隐带着嘲讽的小刺。
他翻找出来一些白白的粉末。
“涂抹到那怪物身上。”
他看到丽莎警惕的眼神顿时觉得有些好笑:现在,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她居然觉得自己比那只思绪处于混沌状态的可怕拟态生物更危险?
“没有毒,是一些给我们部落幼童安抚情绪的记忆灰烬。”贾斯帕略有些无语。
以他第一眼的直觉来看,这只拟态怪物并没有什么生理意义上的疾病,也不是风雨部落诊断出的火毒。它只是出于某种心理原因控制不好自己的身体而已。
丽莎小心翼翼地接过粉末,认真地道谢。
罗伊现在的外貌看起来更加古怪了,他就像一个将要融化的人。 (当然,是上半身)
她能够清晰地看到他身体内部,无数闪烁的光点在里面流沙一般涌动。
丽莎指尖蘸取着灰白的粉末,它们细如尘埃,在昏暗的洞xue内微微闪烁自发光。
她屏住呼吸,如同描绘一件珍宝,耐心而仔细地涂过每一处边边角角:先是半透明的、凝胶质地的胸膛……那蓝色肌肤触感细腻,如同上好的天鹅绒。
手指开始移动,轻柔地旋转,涂抹,像在抚平某种无形的伤口。粉末逐渐在动作中晕染开,手下忽然传来几声委屈的低低咕哝。
罗伊的触手卷住了她的手腕,每一寸身躯都在无法自控地微颤,仿佛在深处,有一把更隐秘的火焰在燃烧。
“很难受吗,忍一忍。”丽莎安慰着低语,加快了涂抹的速度,“你不会有事的。”
她轻轻地说:“我在,我在呢。”
在罗伊的感官里,丽莎每一寸细微的移动都华为极致酷刑。他想要更多,想要她甜美的气息,想要她用更大的力气对待自己,想要她一直这样专注地看着他。
只看他。
他贪恋而难耐地用最细的触手摩挲她的手腕,像是催促,又像是希望她停下来。
罗伊本能觉得,得到这一点点抚摸……根本不够。
可他已然沉浸其中:她的气息近在咫尺,温热地拂过他,她垂落的发丝偶尔轻扫过他,每一次,每一次,都带起一阵几乎让他崩溃的颤栗。
这样的专注与温柔如同蜜糖,粘稠地包裹着尖锐的痛苦——她没有给任何信息素、能量、或是气味的反馈,却只是这样,就让他沉迷而无法自拔。
罗伊慢慢睡去……
渐渐的,他身上的温度稳定下来。
“有用欸!”
并不知道是简单的肢体接触起到了安抚作用,还当自己得到了灵丹妙药的少女惊喜地转过头来。
没人能否认,丽莎高兴的时候那双眼睛比灰烬部落的特产曜石还要闪亮。
贾斯帕轻笑了一声。
他无疑是个很好看的类人,身型远比奈亚和维恩更加纤细,五官也更加柔和,头发卷卷的,看起来就像只高傲的德文卷毛猫。
但很奇怪的是,他的耳朵似乎一直在流血。
丽莎不好多看也不敢多问,万一提到别人伤心事就不好了。
以及,一下子,这个刚刚还在她心里不太靠谱的垃圾窝主人,形象刷刷地晋升成一个略微有点傲娇,但妥帖,靠谱的部落巫医。
“现在,可以谈谈酬劳了?”贾斯帕挑眉。
“噢,对,当然。”丽莎并不知晓部落内部从不交易,对于他明晃晃的刁难也一无所知。
她理所当然地,捏了捏索薇娅给自己的小包裹:“你需要——”
“我需要你把我的洞xue收拾好,隔壁那个也一并弄干净,带着你的怪物呆在那边。”
天呐,德文卷毛猫猫贾斯帕是大好猫。不仅给了药还提供了短期住所。
丽莎点头:“好!”
又来了,她为什么总是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作为灰烬部落有强大自愈能力的歌者,他更习惯看到别人惊恐和畏惧的目光。
他提出一个这样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要求:毕竟这里的垃圾多得要死吵破耳膜,连普通灰烬人都不愿意在他的屋子里多待几次呼吸的时间。
贾斯帕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少女的耳朵小巧玲珑,似乎是因为清晰激动而泛红,看起来……有点可爱。
嗯?
他一定是被这乱糟糟的屋子吵坏脑子了。怎么会被一个白痴吸引——她当然是白痴,那些粉末里的记忆只有灰烬部落的人能吸收,一只都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禁忌森林产物怎么会有用。
她也配把灵核装进他的身体里?祖灵通感者的升华仪式:将火舞者的灵核剖出,再装进身为灰烬部落歌者的他身体里。
贾斯帕早已知晓,一旦火舞者出现,自己命不久矣。
他甚至提前去哑声集市下了通缉令——弱者根本不配使用他的身体。
结果很好,火舞者很强,抹除了所有不洁者,连他们的记忆都没有在鬼藤树上留下。
他欣赏这样的人。
可对方就这么明晃晃出现在这里,是他没想到的:是不在乎升华仪式,还是觉得他不会动她?又或者,都不是,她只是为了她身边那只怪物而来……
这可有点意思了,冷酷又温情,身上的秘密重重。
洞xue里弥漫着干燥的灰尘和无数生命体混合的复杂味道。
以及,它们聒噪尖利的叫嚣。
“收拾吧。”贾斯帕靠着墙壁,双臂交叉,冷冷地笑了一声,注视着这个所谓的【火舞者】——不过是一个瘦小的白色女孩。
她站在洞xue的中央,黑眼睛正环视着这个对任何正常森林人来说都堪称噩梦的居所。
然而,丽莎并没有露出他预期的恐惧或者厌恶,相反,她只是轻轻点头,把那只蓝色的古怪生物放在相对干净的一块岩石上。
“好的。”她说,“那我开始了。”
第55章
“好的, 贾斯帕。”丽莎点头。
贾斯帕的耳朵又抽动了一下。她还算正确地发音了他的名字。他眯起眼睛,看着她卷起极具风语部落特色的罩衫袖子,镂空藤蔓上缀着纤细花朵纹样,下面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手臂。
洞xue里到处都是他的“收藏”。
会发光的蕨类在角落里窃窃私语着对黑暗的不满;一窝蓝纹蜥蜴在石缝中争吵不休。
几株食肉植物在陶罐中喋喋不休讨论着今天的饥饿感。
最糟糕的是墙上那些灰烬部落特有的,用于激发歌者灵能的祖灵藤蔓,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向贾斯帕的大脑投射着扭曲的影像和刺耳的尖叫。
贾斯帕感到温热的液体从耳道流出。他习以为常地用指尖抹去血迹, 在石壁上留下一道暗红的痕迹。
自从成年后,他再也无法屏蔽这些声音,听到的比普通森林人多得多。
“这里是贾斯帕的工作间吧。”一声小小的清脆女声如同圆滑的小弹珠没入杂乱的垃圾场, 转瞬便找不到了。
他当然也不会回答。
然后……
“贾斯帕!”
这颗圆溜溜的弹珠偏偏滚到了他眼前,还蹦蹦跳跳地表现着存在感。
“我觉得应该这样。”丽莎忽然说道,指着洞xue最杂乱的一角,“把生物和非生物分开整理会提高效率。”
贾斯帕愣住了。
她是怎么能在这种环境里如此冷静的思考的?那些藤蔓的尖叫声足以让任何森林人发狂,而这个小小的女孩却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她的脸上并没有痛苦与挣扎,耳朵也没有流血的征兆。
“随你怎么做。”他不耐烦地答道,退到洞口观察她。
这一定是个伪装,不出十分钟她就会尖叫着逃出去。
然而,丽莎开始了她的工作。
她先是轻柔地将那些发光的蕨类从杂物堆里解放出来,小心地梳理它们纠缠的根系。令人惊讶的是,那些平时聒噪吵人的植物竟然在她的手中变得安静起来。
贾斯帕的耳朵捕捉到它们发出满足的叹息, 而非往日的抱怨。
“你们喜欢阳光,对吗?”丽莎低声对蕨类们说道,虽然她显然只是在自言自语。她将它们移到洞口附近,哪里有的光线更为充足。
贾斯帕感到一阵眩晕。
不是因为噪音, 而是因为丽莎的行为:她对待这些生物的方式…仿佛她能理解它们一样,尽管这完全是不可能的——她连神经簇都没有,她根本听不到这些家伙的欢喜。
是她身体中属于自然之灵的本能吗?
洞xue里的声音似乎在随着这女孩的动作慢慢减弱。
时间流逝,贾斯帕看着丽莎有条不紊地整理着洞xue 。她为蜥蜴们搭建了一个有温暖石板的栖息处,将食肉植物按照外貌特征分开摆放,甚至用柔软的苔藓为祖灵藤蔓编制了支撑网。
最不可思议的事,随着环境的改善,那些烦人的家伙们发出的噪音确实在减少。
“这不可能……”贾斯帕喃喃自语,手指不自觉地摸向开始流血的耳朵。
当丽莎终于完成工作时,洞xue内已经焕然一新。
每种生物都有了适宜的空间。杂物被分类摆放,甚至地面堆积的厚厚灰烬也被清扫干净,阳光透过新布置的洞口照射进来,在石壁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丽莎转向贾斯帕,她的额头上沾着些许尘土,脸颊因为打扫劳动而泛红,但眼睛依然明亮:“贾斯帕,大扫除完毕!”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的耳朵仍在流血,但心灵却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宁静。
这太荒谬了。
一个,一个,愚蠢的残疾歌者,既然做到这种地步。
就在他呆立在原地的时候,丽莎从索薇娅给她的风囊里取出一只小木盒。她打开盒子,里面齐列着几团洁白的棉花球。
“你的耳朵。”她轻声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一直……血,如果你不介意……”
贾斯帕完全僵住了。
没有人,无论是森林人还是灰烬部落的同胞,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痛苦,更不用说帮助,所有人都认为歌者拥有能力的同时承受代价是必须的,正如他拥有了快速自愈的能力,那么就必须忍受着比旁人灵敏百倍的感知力。
“我——”他几乎本能地想要拒绝,咆哮着把她赶出去。
“这个,帮助,你……耳朵…不……血。”
但听到她磕磕绊绊弹珠般弹跳的话语,某种从心里生出的更深层的东西阻止了他。
贾斯帕缓慢地,犹豫地,低下高大的身躯,让自己与丽莎平视。
丽莎小心翼翼地用棉花球轻触他的耳廓,擦拭那些血迹。她的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在对待什么珍贵的宝物。
贾斯帕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花香——风语花的香味,混合着阳光的气息,与洞xue内的腐 朽截然不同。
“你很,平静。”他低声说道,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柔和得多。
丽莎微微歪头:“平静?”
“你听不到它们,对吗?”贾斯帕指了指周围的动物和植物,“它们的声音,它们的思绪。”
丽莎点头:“我和奈亚一样。”
她的意思是想含混过关,她毕竟不是一个真正的类人。
贾斯帕却因为这句话,感受到一种奇特的情绪在胸口膨胀开来,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不许提其他人的名字……”他说出的话染上某种自己都难以察觉的酸味。
看到丽莎不解的眼神,贾斯帕又补上一句:“我们灰烬部落,最讨厌道貌岸然的荧脉。”
“够了,带着你的怪物,呆在隔壁。”
“噢,好的,非常谢谢你。”丽莎高高兴兴地抱着罗伊走掉了。
但看着她这么干脆地转身,贾斯帕又闷得慌。
他垂头,忽然听见小跑的脚步声。
去而复返的少女将小盒子塞到了他的手里,体温略低于他的手指迅速收回。
“这个,给你。”
贾斯帕错愕抬头,女孩已经离开,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在他的心中萌生。
不是感激,而是某种更加温暖、更危险的东西。贾斯帕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低估了火舞者的魅力。
他这样的思绪也就几秒。
洞xue岩壁上悬挂的祖灵藤蔓依旧在窃窃私语。
【柔美而白皙的手指…】
【漂亮朦胧的面庞…】
“黑色的眼睛。”贾斯帕喃喃道,“鲜活而自由的生命……”
怎么能因为剖去灵核而让她的皮肤苍白灰败,怎么能因为部落的私欲而让她的眼睛黯淡无光。
他会找到更好的办法-
并没有犹豫多久,贾斯帕来到了隔壁的洞xue。
“我有些话要说,关于……”他看向洞xue里面,“你。”
丽莎摸了摸罗伊的触手,安抚着把它们从身上掰下来:“马上来。”
贾斯帕眯起眼睛,直觉告诉他,那只东西很不乐意他现在出现在这里。
蓝色的,大团,胶质状拟态触手生物,是禁忌森林的产物么?
他看起来非常无害,但记忆深处遗留的警惕让贾斯帕本能停在了洞xue入口。
他的做法是正确的。
罗伊是溯源之花生态的顶级收割者,攻击力与精神力在这个脆弱的人类生态是任何生物都无可比拟的。
他可以轻轻松松捕杀贾斯帕,绞断他的骨头,从大脑里挖出生命源质,让这个人类连存在的痕迹都消失……
但这只是一瞬间的假设而已。
因为,他不能这样做。
罗伊清楚丽莎不会喜欢他攻击其他人。
即便他的大脑没有完全恢复,关于丽莎的饮食偏好每一条都记得非常牢固。
她一直对于血腥的食物接受程度非常低,所以尽管对于这只闯入他和伴侣“爱巢”的雄性人类非常讨厌……他也只是安静看着。
罗伊讨厌贾斯帕,丽莎提到这个雄性人类的频率有些过高了——“贾斯帕治好了你,贾斯帕是大好人,贾斯帕还让我们住在这里……”
呵,贾斯帕。
贾斯帕和维恩一样臭臭的。
他们同样散发着一种激起他破坏欲望的气味,对同样看中的伴侣有好感的雄性人类总是会这样,仿佛千百年流传在基因里的挑衅与好斗,对心仪异性彰显自己的“成熟”与“可采撷”。
而贾斯帕甚至比维恩要更讨厌一点,罗伊这么想着,不满地搓碎了一小块黑曜石。
因为丽莎的语气和态度——她对贾斯帕有好感。
她眉眼的弧度,柔和而充满友好意味的语气,这是很罕见的,丽莎从来就很警惕其他部落的人类,一直如此。
可为什么?
罗伊玩弄着黑曜石块儿,锋利的碎屑在触手下宛如软泥。
……
事实上,丽莎对于角落里正在玩石头的怪物想法完全一无所知。
她非常感激贾斯帕,因为他治好了某只笨蛋。
因此,她显得友好而亲近。
在来到这个洞xue之前,贾斯帕已经想好开门见山地提出自己的方案:一种更为安全转移灵核的方式,不用从她的身体剖出。
那就是,通过某种……比较特殊的方式。
丽莎察觉到贾斯帕的耳朵又开始泛红,她不免有些担忧:“贾斯帕,你,还好吗?”
但紧接着,她发现罗伊的状态不太对
铺天盖地的触手从洞xue的阴影里朝外蔓延出去,目标明确。
然而,站在那儿的高大英俊类人却一无所知。
贾斯帕看不见吗?他的尾巴还在身后缓慢而犹豫地画着圈,完全没注意到他投在墙壁上的影子正在被另一种黑暗吞噬。
丽莎硬着头皮问道:“怎么了?”
贾斯帕不由得重新自上而下打量了眼前的女孩一次,噢,是的,火舞者是自然之灵的化身,任何想要将她强行留在身边的想法,都是亵渎。
他感觉到有点冷,也许是站在风口的缘故,脖颈处的神经簇微微炸开一点儿。
也许今天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提出那个方案。
贾斯帕想到这里,稍稍往前了一步,以一个尽量不带给她压力的自然动作,附身展示自己流动的肌肉线条。
他伸出了手,宽大掌心是那个小小的木盒。
“还给你。”
眼前的少女看起来好像更激动了一点,她的眼睛瞪大,然后磕磕绊绊地说:“没关系的,给你,你比较需要它们。”
“你的……那只怪”贾斯帕顿了一下,他换了一个词,“你的宠物还好吗?”
“啊,当然,他好多了,谢谢你。”丽莎并没有注意到贾斯帕的用词,她只想把他赶紧打发掉。
然后,那种发冷的感觉又一次出现了,贾斯帕感到自己脖颈处的神经簇炸成一团,这会影响他的外貌优势。
他确信自己要比其他部落的人都更符合眼前女孩儿的审美——她畏惧强壮健美的雄性森林人,却出于某种原因不害怕自己,还主动亲近自己。
他正打算闭眼调整一下身体里不知为何汹涌翻滚的灵能。
但就在这个时候,一双柔软的手却推在了他胸口上。
“有什么事情改天再说吧,我要休息了,贾斯帕,非常抱歉。”
他都不知道这么娇小的女孩儿哪里爆发出的力量,甚至推地他踉跄两步。
因为惯性而抬头的时候,视野注意力不再聚焦在小小的白色少女身上,贾斯帕看到了奇怪的黑色阴影,张牙舞爪好似海藻在洞壁飘摇而过。
然后,她唰地拉上了藤蔓挂帘,那明显是风语部落的编织风格,短短的时间里她已经把这个废弃洞xue装修成自己的小窝了。
她是在,害羞?
就像任何一个部落中,这个年纪的普普通通天真无邪的女孩儿那样,不乐意让他看到洞xue内杂七杂八显得稚气的玩意儿?
思索之中,贾斯帕碰了碰自己的胸口,完全忘记了那一扫而过的庞大阴影。
他感到自己的心跳频率,快得有些不太正常。
……
当帘子完全拉起来的时候,丽莎悬着心都要吓死。
她一点都不希望发生医闹事故。
尤其是在贾斯帕还帮助了罗伊的情况下,他居然想攻击那个善良好心的医生!
罗伊的触手彻底软趴趴地滩在了地上,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萎靡。
尽管他得到了丽莎的安抚,但那对于他,想要时刻都与伴侣纠缠在一起即将步入成熟阶段的他来说,完全不够。
他想要更多,更多能填满躯壳之中庞大空虚与不安的……信息素…能够确定他也被需要的亲昵互动,无论什么都好,他需要她……
他一点儿也不想呆在丽莎划定的圈圈里,他就想黏着她,分秒也不分离。
可她看也不看他,甚至散发出生气的味道。
罗伊开始愤愤不平地拍打地面,成功引起了丽莎的注意。
在她转过来的一瞬间,他摇晃着触手的尖尖,就像每一次,她醒来那样的热情,等待着她柔软脸颊的贴蹭与手指的揉弄。
“丽莎……抱…抱抱……咕唔咕唔……”
她只是看着他,语气严肃而认真:“在你不能控制好自己的脾气之前,我不会抱你的。”
“没有,没有抱抱,不乖,所以没有。”
丽莎强调。
罗伊难以置信,她居然因为那只雄性人类拒绝自己……第一次,一种比高温还要不舒服的尖锐痛苦席卷了他的躯体,他觉得自己不是在融化,而是在破碎了。
也是同时,他宁愿自己没有在模仿,学习,消化丽莎的语言,听不懂她的拒绝,这样就不会感受到这样可怕的痛苦。
他伸出了软趴趴的两个触手,捂住自己拟态出的眼睛——它们现在非常不舒服。
“贾斯帕帮助了我们,他救了你……他对我们很好,不可以把他当成入侵我们小家的猎物…”
丽莎努力用简单易懂的语句想要教会罗伊控制自己的脾气,忽然,她梗住了。
罗伊在无声地流泪。
他似乎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触手笨拙地在试图擦掉那些不停往外溢出来的泪水,却顺着弯曲的弧度落在地上。
吧嗒。
吧嗒。
他的眼泪来势汹汹。
丽莎一瞬间被强烈的内疚淹没,天呐,她做了什么,她又一次伤到了这只笨笨小怪物的心。
“对不起。”她走过去,牵住他用力的触手,“不要这样,脸都变形了。”
她教他一点点轻轻地把水痕擦掉,“抱抱,抱抱好不好?”
丽莎轻轻地搂住现在这只已经非常大,大到难以抱在怀里的小坏蛋。
转瞬之间,罗伊反客为主地胡乱把她缠紧了。
“咳咳。”难以喘息蟒蛇般的窒息,丽莎完全招架不住,“咳咳咳咳,松开。”
她奋力地扒开他。
这样推拒的力道让罗伊难以控制地开始往外渗水,丽莎的头发都粘湿黏在胳膊上了。
“够了,够了,你到底怎么了?”她一点儿招也没有,第一次感觉自己不是捡了个小东西,而是养了个大麻烦。
他终于松开一点儿,悲伤地叫着她的名字:“丽莎……”
“我在,我在呢。”丽莎无奈地拍拍。
“我好,难受。”
“怎么,哪里 ,是哪里不对,怎么了啊? ”丽莎紧张起来,“别怕,贾斯帕会有办法的。 ”
自从大脑渐渐长好之后,思维网络里传来的声音不停地在强调某个罗伊不想承认的事实。
而现在。
他又一次,从亲爱的丽莎嘴里,听到其他雄性人类的名字。这终于成了压垮他岌岌可危安全感的最后一根稻草。
“丽莎……不喜欢我。”
罗伊的眼泪就像不要钱的珍珠噼里啪啦往外掉,伴随着层层叠叠的外溢悲伤回荡在整个洞xue里,甚至穿透蔓延——隔壁的藤蔓正在发出尖利的嘶叫,蜥蜴们缩成了圆鼓鼓小球。
丽莎懵了。
她知道这只怪物对自己有种莫名其妙的黏糊糊依赖感,但她没想到,他会这样哭得赖赖唧唧,就因为,因为……
她欲哭无泪:“我没有,我从来没有说过不喜欢你啊。”
“真的,你想想,我最喜欢和你说话了,你很厉害,能帮我做好多好多事情,还保护我,你是……呃,嗯,你是最棒的。”
丽莎有些语无伦次,连语气也放的轻缓柔和安慰着他。
罗伊的眼泪就像水龙头的开口嘎巴一下拧上了。
“丽莎……喜欢我。”
“……”呃,这个嘛,那个嘛。
“丽莎喜欢我!”
“好,好好好,好,我喜欢你,要勒死了啊,松开我,松开!”
“丽莎,不喜欢所有人。”
“……”这说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她听不明白。
“丽莎不喜欢奈亚。”
“丽莎不喜欢提卡。”
“丽莎不喜欢莉莉、菲比、索薇娅。”
“呃。”她怀疑他要把所有她在这里稍微认识的人都给画上大叉叉,但他的记性这么好吗?
“丽莎,不喜欢贾斯帕。”
他的语气一直是横平竖直,但在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身上的每一条触手都往她的身上又紧了紧。
丽莎感觉自己要喘不上气了。
话说回来,这么大点黄豆的智商,却因为看医生而发小脾气吗?
“我是,丽莎的。”
“不不不,你不是我的。”丽莎有点头大,她觉得这句缺少成分的话听起来有些过于奇怪了,带着某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暧昧。
“我是,丽莎的宠物,丽莎的,怪物。”
他显然不知道这两个词代表什么,只是一遍遍重复,非常开心地卷着触手尖尖,咕噜咕噜冒泡泡。
“不,不是这样的,别听贾斯帕乱说,不对,那不对。”
“你是,你是小怪物,但不是我的宠物……”
她顿了顿,嘴巴有点发干。
是的,没错,在这些类人的眼里,他是一只诡异的怪物。
她也觉得他是怪物,但,但还是有不一样的。
即便一开始,是把小水母当成宠物来喂养看待,直到此时此刻,听着他笨拙用语句尝试表达,她内心深处某一块儿地方变得无比柔软。
他并不是自己在森林里占有的宝物,不是属于自己的一个财产,丽莎这么想着。
他是独立的个体。
他有智慧,还会学习,也许以后会变得更聪明,怪物的身份只是旁人的看法,不代表事实。他如果不是在森林遇上了自己这个没什么用的人类,几次三番受伤救她,一定能破茧长成很厉害的家伙。
他如果是在怪物城里长大,一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们现在,嗯,你和我,你是我的……”
丽莎理清乱糟糟的思绪,最终还是选了一个在她看来能够代表他们现在关系的词汇。
“伙伴。”
她握着他的两条触手,注视着那两道金色的裂隙,重复一遍:“你是我的伙伴。”
她不应该用家人的关系绑定他,更不能用宠物的关系控制他。
他是自由的,而伙伴,或者说朋友……就像生命中的一段短暂美妙奇遇。
丽莎这么想着。
罗伊想到了什么,忽然更加开心地挥挥触手。
他说:“丽莎,骑我。”
第56章
“丽莎, 骑我。”罗伊很骄傲,奈亚曾经教给丽莎的他都知道,“伙伴, 天空一起飞翔。”
“呃……嗯?”
等等, 也不是荧脉部落的那个天空伙伴啊。在丽莎的坚决抗议之下, 罗伊放弃了把她吞到肚子里飞飞——他记得她非常喜欢这项活动, 仅有的几次都表现得兴致勃勃。
但丽莎也同样妥协被抱在他的身上。
已经天黑了,没人注意到他们飞上天空,从上往下看,视野所望之处是灰烬部落错落有致螺旋上升的房屋,在地面白灰的映衬下,天空并非全然的漆黑,边界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粉接壤着橘红色,之后过度到深沉如同墨水般的蓝。
天空下是属于灰烬部落的大片沉眠火山, 肃穆而庄严。
“漂亮。”
丽莎几乎是坐在他的怀里, 这样的姿势让罗伊的声音近得落在耳边。
很低,微微发磁,音色特殊,像往她身上缠去,这让她晃了晃神。
他呢喃着重复:“好漂亮。”
丽莎不禁回想起自己也曾这样感慨, 当广阔仿佛牢笼的森林不过是在眼底之时, 第一眼的震撼——“真漂亮啊。”
他从来,一直都在认真听自己说话吗?
她点了点头:“是啊。”
无论是荧光闪烁的森林, 飘摇的风花海, 还是眼前沉寂的火山。
“大自然,一切,漂亮而富有生机。”丽莎仰着头,闭上眼,感受着夜风的吹拂。
“不。”
两条触手捧住了她的脸,丽莎疑惑地眨了眨眼。
“丽莎……漂亮。”罗伊的声音非常非常非常认真,挑拣着他学会的字词。
“丽莎,是……最漂亮的,宝贝。”
她的脸忽然就爆红,而且还烫烫的,胡乱躲开他的触手,把自己的脸埋在了膝盖里——从来没有人这么,这么直接地夸过她,这也太夸张了。
“谢谢。”一声小的像泡泡的声音从丽莎的膝盖中间冒出来,“你,你也很,嗯。”
“你也很可爱。”
最后一个词比蚊子嗡嗡声还要小。原谅丽莎的良心吧,她实在是没办法对一张软趴趴融化的脸说出美丽或者帅气两个词。
而且……
他真的很像一条爱撒娇的大狗狗。
在得到这样的评价之后,那些触手如同掩饰不住心情的狗尾巴摇摇甩甩的,看起来高兴得要命。一下子就飞得不太平稳,吓得丽莎下意识抓紧,心都要跳出来。
“我很可爱,丽莎喜欢我。”
“嗯嗯!我们下去吧。”
“我喜欢丽莎……丽莎,只喜欢我,最喜欢我。”
“嗯嗯只喜欢你最喜欢你,嗯啊啊啊啊要摔下去了啊喂!”救命她为什么要同意和他大晚上不睡觉出来飞飞。 -
与此同时,奈亚正在前往霜痕部落的路上——风雨部落的话事人索薇娅终于被他的执着打动,告诉了他丽莎的行踪。
当然,事实上是索薇娅担心丽莎会在路途上遇到危险……
这一点奈亚也同样担心,她的力量那么小,她的体力和耐力也完全在健康森林人的均值之下,丝毫不耐寒,她怎么能一个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他更庆幸丽莎没有选择灰烬部落,那里人人古怪孤僻,毒舌而仇外。
而追随着奈亚艰难跋涉的某团黑泥抖动着身上尖尖的黑色触角,看向天空。
【郁闷】
它的大脑里冒出了新的词。
它小小的脑袋并不明白为什么在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同时出现了熟悉的气息。
事实上,它现在正在跟随的其中一股气息,是奈亚身上在寒潭拾取到的,属于罗伊化茧之前的残片,上面带着浓烈的悲痛所以吸引力对于它更强烈。
而丽莎,丽莎的气味一直都是淡淡的,香香的,完全分辨不出来,它纠结了一下,把自己分成了两块,一块更小一些,没有包裹白花晶核的去往另一个方向;剩下更大一块依旧追随着这个方向。
只是走啊走啊,怎么感觉活动越来越困难?
对于黑黑液态的身体和细细的触角来说,太难理解低温了。
霜痕部落存在的极寒之地,并不适合息壤:这里的大地都被深不见底的蓝黑色冰裂隙切割,裂隙中翻涌着幽紫色地热蒸汽。
饶是奈亚做好了防护,一时之间也穿不破这天然的屏障。
他倒退回来,发现一块儿奇怪的黑泥僵硬在他行进过的轨迹上——这不是丽莎的【影沼】么,那她确实在这里?
奈亚小心把它捡起来,用在寒潭拾到的丽莎衣服碎片包好,揣进了怀里。
很快,重做休整的他来到了霜痕部落的边缘,站在门口最大的悬浮冰桥上,对天空中盘旋翱翔的寒隼挥舞着荧脉部落的流苔,等待霜痕部落的人回应。
许久,也许是一次黑夜,也许是两次,或者三次……
饥饿的麻木比起浓烈的歉疚不值一提,这是他应该承受的惩罚:他应该好好守护火舞者,却因为预言而三心二意。
那只离开的寒隼回来了,带来的信息却让奈亚如坠冰窖——他们没见过什么白皮肤的无纹无尾女孩。
他跑空了。
连日的疲乏与精神上的自我折磨让奈亚紧绷的身体一下子就跨了,晕倒在冰桥之上。
被揣在男人怀里的黑黑因为汲取足够体温反而复苏成软软的一滩,它忽然意识到不对:罗伊散发出的悲痛气息就在这个家伙的身上。
它被欺骗了。
黑黑从奈亚的身上爬出来,感觉自己马上又走不动了,于是又缩了回去。
它看见许多青灰色的人从桥的另一边出来,把这个弄混它方向的坏家伙和自己一起抬了进去。
黑黑有些怅然。
自己应该是找不到丽莎和罗伊了-
灰烬部落,死火山的边际。
他们似乎落在了某个篝火晚会的附近。丽莎看着一群人围坐在一起。
跳动的火焰将周围围坐的人们脸上奇特的纹路映照得忽明忽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泥土芬芳、植物清甜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矿物灼烧后的味道。
像是露天的大锅饭?
每个人都端着一种浓稠的,近乎摩黑色的糊羹。
丽莎小心瞅着观察,发现这里的碗和风雨部落不太一样,都是浅浅的石头碗,陶制的。
贾斯帕也在里面,作为唯一认识的“熟人”,丽莎虽然没有放松警惕,但也只是表现的更加友好一些。
风语部落的罩衫不太适应这儿夜晚的温度,丽莎有点发冷,摸了摸裸露在外的胳膊。
“火舞者也会感到寒冷吗?”
贾斯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调侃。
“我穿得少。”丽莎搪塞过去。
这一点倒是提醒了她,这里到底什么时候会产生季节变化呢?
贾斯帕递过来一碗黑色糊羹。
“尝尝看。”他歪歪头,“味道不比风语部落的花露差。”
细看之下,糊羹上能分辨出被细细切过的,带着小斑点的菇类碎屑,它们悬浮在滚烫的,似乎是某种深紫色植物块茎慢炖出的粘稠汤汁里,还咕嘟嘟冒泡泡。
几篇烤得焦脆,边缘蜷曲的暗红色苔藓片漂浮在表面,最奇怪的是,上面还有一层闪烁着珠光的音色粉末。
见丽莎的目光凝滞,贾斯帕解释道:“从圣地岩石上刮取的晶粉。”
这与丽莎已经熟悉的荧脉部落和风语部落饮食都不太相同……
奈亚所在的荧脉部落,他们会生食一部分猎物的血肉,他说,越是新鲜的肉块与血液,越会带给猎者一副强健的好身体,尤其是流霞河的鱼,口感弹脆而鲜美,烹饪追求最大限度保留食材原本的灵光与鲜活。
她跟着奈亚认识了更多的夜间发光果实——吃下去喉咙有微微清凉感。
而风语部落,也许是因为居于高耸林冠与风道之间,他们的食物充满了飘逸的香气。
族人擅长利用风力干燥各种猎物的肉,制成薄如蝉翼入口即化的肉脯;收集数十种不同树种飘落的种子,混合芳草捣成药泥;饮品则是晨间采集的,凝结在巨大花朵中心的露珠,混合花粉和稀有的蜜液。
然而,无论是哪一个部落,丽莎此刻深刻意识到,他们的饮食文化微妙地走向一个核心。
不掠夺,不滥取。
只是虔诚而巧妙地从自然赋予他们各自环境的一环中去顺应。
真有趣啊……
丽莎道谢,但没伸手,只是看着贾斯帕的动作。
他再一次邀请:“尝尝吧。”
也许她应该试试。
丽莎刚准备去接,一道蓝影出现在两人之间。那团凝胶状的身体内部有星光般的微粒流动。
他伸出一只拟态出来的“手”,也许说是大条触手更为恰当,上面有着五个短小的凸起。
而现在,这只“手”捧着……某种难以名状的东西。
“罗伊?”丽莎眨了眨眼,看着那团微微颤动、泛着珍珠光泽的胶状物。
它表面覆盖细小的晶体,像是被撒了一层碎钻。
“吃。”罗伊指了指贾斯帕的碗,又指了指自己手中的不明物体,最后指向丽莎的嘴。
他的语气闷闷的:“我……做的。”
他产出的还差不多——丽莎可没忘记这只小笨蛋在上一个形态尝试给她喂自己吐出来的各种各样奇怪食物。
丽莎抱歉地打发了贾斯帕,拉着罗伊远离了人群。
他现在的状态并不稳定,并且看到什么就学什么,总感觉很容易惹祸。但看紧一点应该没什么大碍。
看着走远的人影,贾斯帕啜饮一口碗里的羹,并不陌生的淡淡咸涩与鲜味在此刻却激发了他的味蕾。
他本来不觉得她会接受。
这种粗粝的食物,向来不受其他部落的人欢迎,但她好奇的眼神里,居然闪烁着欣赏的光。
旁边有人嬉笑议论:“瞧那个怪女孩,和怪物呆在一起。”
“那是她的宠物吧,水灵或者影沼什么的,我看她倒更像是被牢牢圈住的。”
这些繁琐的声音吵死了。
贾斯帕离开了人群。
丽莎对此一无所知,她现在的口语勉强够用,但仅仅是对话的时候能听懂,不特意去注意的话,这些类人的嘟囔就和被风吹的叶子声响一样轻飘。
他们开始跳舞了。
说是跳舞,那穿着奇怪服饰,头戴乱七八糟羽毛帽子的类人,看起来更像是在围着她并不陌生的白色火花跳着某种狂野的祈祷脚步,也许是一种祭祀舞蹈?
周围有很多小孩子在嘻闹玩耍。
丽莎托腮看了好一会儿。
只是一回头,某只笨蛋就不见了。
而罗伊,在另一边的人群里,他想要捡拾一些燃烧的木块,做一个给丽莎保暖的火堆,一个石头忽然砸在了他慢吞吞伸出的触手上。
“看,怪物!”
尖叫的孩童,对罗伊这样怪异的体表特征有着纯粹本能的恐惧与厌恶。
“走开,丑东西。”
和他玩耍吗?不,不像。
罗伊有些小小的纠结,他没有那种会随意抚摸其他人类的习惯,而且,他忽然觉得这些小人类,都不怎么可爱了。
这也许是攻击。
他脑子里忽然冒出这样的概念。
丽莎刚刚才教他的,人类的攻击是,讨厌对方才会做出的行为,但就算再讨厌,随随便便攻击也是不对的。
果然,只有丽莎是最可爱的。
罗伊美滋滋地想着。
但他们为什么讨厌自己呢?
虽然这些攻击,对于他来说是不痛不痒的,只是他们说出的话,让他感到有点在意而已。
丑东西。
丽莎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这个词。
他暂时不太明白,这又有什么关系,她会和他说的,她总是耐心地和他分享自己学习到的一切,她会教他每一个词的意思。
但他们既然不想给一点点木块的话,那就拿一点灯花好了……
等丽莎急得在原地团团转的时候。
再一抬头,罗伊卷着一大捧的火花出现在她身后。
天呐,他把跳大神用的白色火花全部偷过来了?
丽莎额头突突跳动,忽然自己觉得呆在灰烬部落迟早要完蛋。
这下可是当了小偷还是强盗啊,当强盗会被赶到某个黑色峡谷里去的。 (奈亚说的,具体叫什么名字她不记得了。)
可她还没来得及训斥罗伊,却听见他有些迷茫的声音。
“丽莎……”
轻轻的,细细的,带着不确定的犹豫。
“什么,是丑东西?”
“嗯?”依偎在烘得暖洋洋的罗伊怀里,丽莎舒服地长长叹了一口气,“丑,就是不好看。”
她还没说完,他的声音颤抖起来。
“我是,丑东西?”
“谁说的,谁说你了?”丽莎本来还想要教育一下罗伊的道德层面不能乱拿别人的东西,现在,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他被欺负了。
她从他身上跳下来。
“我是,丑东西。”
“不,不是,谁这样说你的,我去教训他。”丽莎很生气。
罗伊只是软软团起自己的触手,金色裂缝般的眼睛在脸上垮下。
丽莎蹲在他身前:“听着,美和丑都是人们主观评判的,这是他人的审美判断,不要在意,在他们眼里我还是残疾呢,我很好,你也很好,我们只是和他们不一样。”
“但我,很丑。”
他听起来快要碎掉了,幽蓝的身体变得黯淡浑浊,里面恍若星尘流沙的液体滞涩着沉淀。
“不不不,看,你身上的色彩多鲜艳,你的触手强壮有力。”
“可是,我和你,不一样。”
“每个人,不,每个存在,都是不一样的,就像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一样的叶子。”丽莎伸手托住了他无声流泪的脸。
“再也没有第二个像你这么爱哭的小坏蛋了。”说完,她感觉有些肉麻,但依旧认真地给他擦去眼泪。
“可是……丽莎也觉得……我不好看…吗?”
罗伊固执地想要得到一个回答。
哪怕,哪怕这个回答不是那么好,他已经能隐约找到答案。
为什么人类总是会对同类更加亲近,而对他们抱着攻击的敌意,因为人类的审美认知中,他们长得很可怕,很不好看。
丽莎拍了拍他:“好不好看都是别人的看法,不重要。”
她的力气并不重,可接触到的那部分身躯却剧烈震颤起来,那些总是热情而兴高采烈的触手也在一瞬间变得萎靡而无精打采地缩在一起。
她说:“你很特别啊。”
但罗伊完全没反应,柔软富有活力的幽幽蓝色身躯在这一刻变得硬邦邦僵在那里,所有的触手垂落在身下。
这只思索着词汇含义的怪物,此刻,勉强将能够理解的字词话语组合在了一起,搜寻着他们语言体系中对应的含义……
——你很特别啊。
特别什么?
——特别丑。
“我……”罗伊说不出话,哽咽着,带着湿润的哭腔,“很、特别。”
丽莎听见自己内心的小人在无奈扶着额头叹息,怎么回事,怎么能说话了第一件事反而开始分外在意起外貌起来了。
这样可怜兮兮的样子,她完全受不了一点:“是的,你很特别。”
但这句话一说出来,他好像受到了更大的打击,整个身体都黯淡无光。
看起来像一颗灰扑扑的驴打滚。
“走吧,我们回去休息。”比起心理状态,丽莎更担心他的身体状态。
他摸起来不太对。
感觉又要发烧了。
没有回答,丽莎打横把他抱起来——她已经非常熟稔,轻轻松松便能调整成好受力的姿势,即使他是那么大一团,可挂在她身上不动的时候,却又仿佛没有重量。
他微凉的脑袋轻轻靠在她脖颈处。
他掉眼泪,很小声很小声,用她不会听懂,属于怪物的话,一遍遍重复。
“丽莎,我好喜欢你……”
“我,是怪物。”
“怪物,喜欢,丽莎。
第57章
丽莎的心很乱,她将这种心绪不宁归咎于担忧。
从罗伊摸起来的温度可以确定,他的身体状态又不好了。
但幸好,贾斯帕先前给了她足够多的粉末。
她抱着罗伊往他们那个简陋的洞xue走去。
途中遇到了许多灰烬部落的类人,他们看着她指指点点,一半儿眼神是畏惧,一半儿眼神是好奇,还夹杂着大半的敌意。
他们排外。
丽莎确定,并不是每个部落都像风语部落那般友好,但她无暇去管这些大家伙——她不在乎他们怎么想。
她在意的只有手上的笨蛋。
他们回到了洞xue。
但粉末似乎失效了。
丽莎伸手, 贴了贴他额头的部分:“今天,我们讲小美人鱼的故事, 好不好?”
在罗伊上一个形态的时候,丽莎每天晚上都这样做了,这也是他最最喜欢的时光,因为他被允许钻进丽莎的小毯子里。
“在幽暗大海深处, 不见天日的海底,有一只小美人鱼。”
“人、鱼?”罗伊的声音低低,躲开了丽莎的手,拖着身体慢慢移动,甚至离开了丽莎睡觉的地方,窸窸窣窣往角落里钻去。
“是的,怎么了。”丽莎向他靠近一步。
“不要……看我。”
“就像我……丑陋。”
最后一个词刺痛了丽莎,她固执地又向前一步。
“你不丑。”
忽然,一条触手猛地缠住了她的腰,将她拽进黑暗。丽莎猝不及防跌入一个滚烫的怀抱——罗伊用全部肢体包裹住她,像含羞草闭合叶片那样将她严严实实吞没在自己的身躯里。
这个姿势本该令人恐惧。
他的触手无比迅猛,可以轻易绞碎她的骨头, 蠕动的凝胶状躯体在用力的情况下比肌肉坚硬百倍,藏匿在触手末端尖锐的口器离她的咽喉不过寸余。
可丽莎却感觉到……
他在颤抖。
不是捕食者的战栗,而是因为身躯难以忍受的疼痛,无法自控的瑟缩。
她慢慢抬手,抚上罗伊后背:“小美人鱼的皮肤光洁如同清晨的玫瑰花瓣,眼睛闪亮胜过珍珠。”
“她天真纯洁,向往人类那不灭的灵魂。”
“什么是,不灭的……”罗伊对最后一个词感到费解,“灵魂?”
“嗯,普通的人鱼死后,会化作无边的黑暗和虚无。”
这听起来和回到溯源之花很像。
罗伊这么想着。
“小美人鱼有一个聪明的祖母,祖母告诉她,人类有一个灵魂,它永远活着,聆听着森林的嬉笑,感受土地的呼吸,而人鱼死亡之后,再听不见浪花的声音,看不到鲜红的太阳……”
这些也没有什么好的。
但如果……
如果他再也看不到丽莎微笑,感受不到丽莎的呼吸——罗伊觉得自己也快要喘不上气了。
“而人鱼,没有这样不灭的灵魂,除非她获得一个凡人的爱情。”
“在祖母的故事里,她愈发渴望了解人类的世界,一次偶然的机会,她救下一名王子。”
丽莎的声音轻缓。
“小美人鱼深深地爱上了王子。”
昏暗的光线下,罗伊金色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她。
他的声音有些纠结:“他们,不一样,不能,在一起。”
“是的。”丽莎轻声开口,感觉到环抱着她的肢体僵了一瞬。
“所以,为了能够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小美人鱼找到了海妖。
海妖冷冷对她说:
想要得到人类的双腿,必须拿出你最宝贵的东西来换。 ”
“人鱼,同意了吗?”罗伊的触手无意识缠上丽莎的脚踝,紧张而不安地收紧又松开。
“小美人鱼同意了,她将自己美妙的声音换来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海妖对她说:
改变是痛苦的,只有拥有双腿,你才能被人群接纳……”
“小美人鱼拿起匕首,划开了自己的尾巴,鲜血流出的同时,剧痛让她昏了过去。”
“她死了吗?”罗伊的声音颤抖。
“不,没有。”丽莎摇头,接着讲下去。
“海浪将小美人鱼送到了岸边,她醒过来,站了起来。”
罗伊眼睛一亮:“她有了,人类的双腿。”
“是的,她从此再也无法说话,艰难地站了起来,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水下的伙伴为她高兴。
可她那不复存在的尾巴,在一步,一步,变得鲜血淋漓……”
罗伊屏住呼吸:“他们,在一起,最后?”
“不,小美人鱼,没能得到王子的爱。”丽莎摇了摇头。
“王子,爱上,别人?”
“是的。”丽莎感到掌下的胸膛烫得吓人。
“她亲爱的姐妹们,用自己漂亮的头发,向海妖又换了一把匕首,只要在王子的新婚夜,杀死他,小美人鱼就能变回鱼尾,回到海里。”
罗伊感到绝望:“不……”
“她也不忍心用新的匕首杀死王子。”
“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小美人鱼化成了泡沫。”
“泡沫……是…什么?”
丽莎有些怅然:“就是消失,永远不见的那种。”
她忽然感觉到脖颈处落下凉意。
罗伊在无声地啜泣。
“故……故事不好。”他努力把自己缩小一点儿,声音越来越低,“不要……泡沫。”
“傻瓜。”丽莎擦拭掉那些眼泪。
他渐渐平静,温度依旧滚烫。
丽莎看着洞xue顶部的发光苔藓。
“但结局很好,她变成了泡沫,升向天空,却因为自己善良而坚定的选择,拥有了不灭的灵魂。”
她等着罗伊的一连串发问,就像以往讲豌豆公主那些童话故事一样。
罗伊的注意点总是不同于常人(可能这要归结于他不是人类的脑子),比如,他会为一颗豆子心疼,问她,豌豆被那么多被子压着,它会不会感到难受……
然而,他却异常安静,好像刚刚掉眼泪的根本不是自己。
“很晚了,丽莎,应该,睡觉。”
“晚安。”丽莎摸摸他的额头,“难受的话,就叫我,好吗?”
他不回答,似乎已经睡过去了。
丽莎轻轻给罗伊盖上毯子。
……
深夜的洞xue。
丽莎的梦中,有一片黑色的海。
她坐在礁石上,月光惨白的浮在浪尖,远处传来飘渺的歌声——不是人类的语言,而是一种低沉的,带着水波震颤的韵律,像是某种诡异而不祥生物的呢喃。
丽莎起身,看见自己穿着华丽的礼服,腰间别着一把镶满珍珠的短剑。
海面忽然泛起涟漪。
一团幽蓝色的生物缓缓浮出,半透明的伞盖下垂落着荧光的触须。
它没有眼睛,但丽莎却感觉到一种深沉的注视……
忧伤的,安静的,仿佛已经这样凝视着她,超过时间和空间的限度。
它无声的歌唱。
那声音让她心脏揪紧。
“……丽莎……”
其中似乎夹杂着她的名字。
它的形态开始变化。
伞盖逐渐融化,触须扭曲着收拢,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似人的上半身:
苍白的皮肤下隐约可见淡蓝色血管,银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下半身仍是半融化的触手状,随着海浪起伏。
罗伊。
或者说,一个像罗伊的“东西”。
它,不,他,从海中向她走来,每一步,都荡出大片大片泛着金光的幽幽蓝色在漆黑的海水中晕开。
这很不对劲。
会有童话故事在这样月黑风高的晚上,以水鬼上岸的方式展开吗?
丽莎握紧自己的短剑。
看着那个模糊的人形。
在他的身下,那些粘液般的物质在接触空气后迅速凝固,又崩裂。
看着他艰难的动作,丽莎忽然感觉自己的胃在痉挛着蜷缩,一种难以忍受的痛楚从心脏传遍全身。
在这剧痛之中,她听见一个女声。
“……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尾巴被匕首划开,鲜血染红浪花……”
而此刻,罗伊拖着半融化的躯体,一步一步走向她。
他苍白的嘴唇开合,却没有声音,只有笨拙的话语在丽莎的脑海中响起——
“……丽莎……抱…”
他向她伸出手。
那只手已经初具人形,指尖仍带着水母般脆弱的透明质感,仿佛随时会重新融化回海里。
丽莎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接——哗。
在拥抱的瞬间,他化成一滩冰冷的泡沫。
“不!”
她猛地惊醒。
洞xue入口的藤蔓挂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吹开了,胳膊上起了一片细小的鸡皮疙瘩。
“罗伊?”
“罗伊,走了吗?”他不会在这个时候出去狩猎了吧。
这可不是在森林,想起灰烬部落类人对他的态度,丽莎的心悬了起来。
“丽莎,我没有离开。”
她终于听到罗伊的回答。
“我就在这里。”
他的声音变了,变得不再迟钝,变得不再是一个字词一个字词往外蹦出来的流畅,却仿佛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每个字都在发颤。
丽莎循着声音,看向洞xue深处的一片巨大黑暗。
“害怕我吗?”那个声音问。
“不。”丽莎摇摇头。
她看过去。
“不要看我……丑。”他小声地说。
荧光苔藓昏暗的光线亮起一瞬间,映照出角落里的那一大团生物。
此刻的罗伊确实比任何时刻都要丑陋:皮肤遍布斑驳崎岖的黑色硬块,闪烁明灭幽暗的蓝色光点,下半身介于触手和人类肢体之间,像一具未完成的雕塑。
他扭头,用双雾蒙蒙的眼睛望过来。
就一下。
他飞快地扭回去,似乎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现在的模样,触手胡乱抹掉所有发出亮光的苔藓。
丽莎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她不觉得他丑。
“不丑。”她蹲下来,摸索到一截残缺的触手,“像珊瑚一样……闪闪发光。”
但很快,她发觉手上摸到的东西不对劲。
它们在硬化,颜色发灰发白,渐渐干燥而粗糙。伴随着一种让人牙酸的筋膜噼啪声,什么东西在碎裂。
丽莎转身想要去拿照明用的简易小灯台,却被缠住了脚踝。
“不要,离开我。”
卷住她的怪物在请求。
他的声音冰凉而忧伤。
“但你听起来很难受,你需要贾斯帕的帮助。”丽莎蹲下来,拥住他。
“不,我只需要你。”
他固执地不肯松开。
……
冷冷的夜风从洞xue入口一阵阵吹进来。
咔嚓,有东西在裂开。
有什么吹拂在丽莎的脸颊上,像柔软的绒絮,又像是无根的海藻那般轻盈。
有点痒。
她伸手想弄掉,却被一只冰冷而宽大的手握住手腕,她僵住了——罗伊没有这样的手掌,他只有一个蓝色凝胶状总是软趴趴快要融化的上半身和无数的触手。
也许他的身体再一次,发生了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变化。
现在,那只手,轻轻牵引着她的指尖,缓缓贴上了某个温凉的表面。
皮肤。
她的指腹下传来细腻的触感,指尖不确定地游走,描摹到挺拔的鼻梁,微微凹陷的人中,然后是……
嘴唇。
柔软的不可思议。
丽莎轻呼一声,指节蹭到了睫毛,长而密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扫过她的皮肤,剧烈颤抖仿佛蝴蝶振翅。
她摸到了,一张脸,也许,是一张脸。
这份揣测在天光洒进洞xue的刹那,化为现实。
丽莎看清了眼前的生物。
微微蜷曲的银发散乱落在宽阔的肩头,发梢泛着珍珠贝母般的光泽。如果她再凑近一点,就能发现这些头发丝依旧是半透明的,只是因为数量众多而显出了一种冷淡的银色。
他眉骨投下的阴影里,嵌着一双黑色的眼睛,纺锤形的瞳孔如同清亮的黑曜石,边缘晕着浅褐色的渐变。
一双,接近人类的眼睛。
丽莎的视线下移,掠过他高挺的鼻梁,停在唇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泛着淡淡的粉。
他的下颌线条干净利落,脖颈修长,锁骨凹陷处盛着一小片阴影,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罗伊……看起来像是完完全全的人类了。
随着他开始抖落那些粘附在他身体上斑驳干裂的外壳碎屑,大片大片肌肤裸露在外面。
丽莎钝钝的大脑跳了一下。
“我一定是在做梦。”她深吸一口气,“不,不不,等等。”
她手忙脚乱扯下身上披着的毯子胡乱盖在罗伊的身上——她可不想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然后,毯子被条状物拱起……
下面滑出了一条触手,末端是接近黑色的蓝,越往里颜色却越浅。
似乎迫不及待想要伸出来,却刺溜一下在被丽莎看到之后又收了回去。
“嗯?”她看了看下面,又看了看上面。
一时之间,丽莎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太够用了,她做足心理准备与预期,试图拿起毯子。
可一只手却扯住了毯子的一角:“不,不要。”
“……”
说实话,她刚刚看呆了一会儿,现在,他动起来,一下子让丽莎回过神。
在她过去十几年简单的人际交往关系里,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异性的……嗯,精致漂亮的锁骨,微微起伏而的胸膛,以及,因为他的动作而露在眼前的光洁臂膀。
她咽了一下,感受到语言的贫瘠无力。
罗伊,如此美丽。
在接稿生涯里,丽莎曾被不少漂亮的设定惊艳,但当有一个真实的,好看到不像三次元存在的男人出现在眼前,第一反应却是尴尬。
他可怜兮兮地捂着毯子,显得她的动作更流氓了。
当然他的确也不是人。
但是,但是……啊,还是把毯子留给他吧。
“对不起。”丽莎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思绪,摸摸鼻子打算走开。
“不要走。”
罗伊黑色的眼睛渐渐盈满雾气,声音充满悲伤。
丽莎感觉自己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
当一个漂亮到不像话的人这样捂着胸口泪眼汪汪抬头,想看又不敢看向你的时候……是真的很难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的。
“怎么了?”她坐在他的身前,“很难受吗?”
“嗯。”罗伊并没有撒谎。
他的心脏不止一颗,均匀分布在触手上,因此,它们阻碍着下半身的蜕变,除非回到溯源之花的花泥里重新控制心脏生长的位置,他永远无法拥有人类的双腿。
此刻,它们都在沉闷地跳动,一下下的钝痛。
罗伊的嘴唇咬得发白。
“让我看看?”丽莎有些担心。
“你保证,不讨厌我现在的模样?”
“我不会讨厌你的……”
丽莎还没有说完,罗伊就掀开了毯子,欢欣热切地靠过来。
她也就完全看到了,她的小怪物,此时此刻的全貌。
好消息是,并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器官。
腰腹处的线条消失在浅浅幽蓝近白的触手根部。
坏消息是,只是一眼,丽莎的脸就将将红成烤熟的龙虾。
好奇怪啊好奇怪,这样近距离地打量别人的身体。
在她别过头去的同时,两条冷凉的触手托住了她的脸,就像罗伊过去曾经做过的那样——他认为丽莎喜欢这样,每次他托住丽莎的脸蛋,她都会亲亲他。
当然,在丽莎的视角,她只是亲亲笨蛋小怪物的脑门。
罗伊并不知晓这一点,所以,当他察觉到伴侣态度上的“冷淡”之时,身体本能爆发出更为迫切的黏人需求。
“我还是,不好看吗?”
距离太近了,被这张漂亮的脸冲击。丽莎一时之间大脑空白,答不上来。
同时,当他捧住她的脸的时候,其余遮掩在毯子下的触手胡乱扭着企图攀缠上她的身体,但又根本还没碰到,就已经克制而狼狈地收回。
得不到答案……
不,她移开眼睛,不想看他就是答案。
罗伊努力将自己藏在那张小小的毯子里,可遮住了上面,下面就露出来,挡住了下面,他的上半身又会被看到。
他泄气了。
所有的触手一下子蔫巴巴地瘫软在地上,但还是偷偷摸摸想往丽莎的方向爬。
“你讨厌我现在的样子。”他肯定道,甚至伸手想要把自己不听话的触手扯下来。
“不,不是的。”丽莎终于解救出自己差点被揉肿的脸。
但下一瞬间,她对于罗伊身体状态的担忧盖过了别扭的尴尬:他只是想要变得更好看,成为能被接受的模样,想要变得更合群。
她就不该讲那个小美人鱼的故事。
都是她的错。
丽莎听见自己内心深处的谴责,然后靠近正在闹小脾气的罗伊。
“我不讨厌你,很难受吗,怎么了?”
没有回应,丽莎试探地往前凑了凑,揭开了毯子,检查着他的身体。
这样近的距离,能够发现,罗伊的皮肤很特别。
光洁而微微透明的皮肤下有着无数细小的幽幽蓝色流沙状液体,使他肤色在接近白皙的同时呈现出一种浅浅的蓝,看上去很光滑……
恰到好处的肌肉微微隆起,完美勾勒出年轻而鲜活的身躯曲线。
只是一眼。
丽莎头顶哼哧哼哧开始冒烟。
才刚移开视线。
两条触手再一次捧住她的脸,罗伊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水光闪烁:“丽莎,我想知道。”
他问:“你为什么不看我?”
第58章
他说:“你为什么不看我?”
这声音低低的,尾音带着一点儿委屈的小钩子,其中直白的困惑却丝毫未变。
“……”丽莎头皮一麻。
她眼神飘忽扫过洞xue顶部的荧光苔藓,脱口而出:“太、太亮了。”
“你的皮肤……白得反光。”
“肌肉也是…又大又白, 那个……额。”
“有点, 有点刺眼。”
话一说出口丽莎就后悔得想要咬舌自尽。
天呐,她在胡说八道什么?
罗伊脸上的期待瞬间转为紧张的严肃。
他立刻相信了。
“刺眼?这会伤害到你的眼睛吗?”他显得懊恼极了, 仿佛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丽莎,对不起。”
那双漂亮的黑眼睛迅速扫过掉落的毯子, 抓起来就手忙脚乱地往自己身上裹去。
“这样有好一点点吗?”他急切地问。
纯粹的担忧与自责仿佛要从焦虑的关心中溢出来。同时还有好些触手朝着丽莎的眼睛游去。
“眼睛痛吗?”
丽莎:“……”
看着他一边打算把自己裹成一个笨拙的茧,一边还来关心自己,她心中那点尴尬和羞涩瞬间被一种哭笑不得的柔软情绪冲得七零八落。
“噗……”她没忍住,笑出了声,忙伸手拉住他忙碌的胳膊, “不, 我没事,笨蛋。”
罗伊完全不相信,他一定要确认——丽莎一直都钝钝的,连之前在睡梦中出血了都不知道。
但被她触碰的瞬间,身体微微一顿, 注意力不可避免地落在某一处。他被抓住的胳膊, 感觉好奇妙。
罗伊反手握住她的手腕,目光灼灼地盯着丽莎的手指。
丽莎的脸颊发烫, 却不再躲闪。
她鼓起勇气, 指尖在他冷凉的手臂上飞快地轻轻一戳,然后像被烫到一样缩回,声音小的几乎听不到:“你……很好看。”
“我只是……需要点时间适应。”
适应睁眼就能看到这样漂亮的身材。
丽莎说完,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在内心疯狂忏悔——他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纯洁小怪物你到底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
然后,她就听到。
“好看?”罗伊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向前倾身,语气认真得让人窒息,“丽莎喜欢?那我可以一直保持。”
“或者,你更喜欢哪里……”
丽莎的脸“轰”得一下彻底红透。
“我可以送给你。”
“……”这个就不要了。
她努力说服自己罗伊的脑回路不太正常,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我喜欢它们正常地长在你的身体上,不要给我。”
丽莎完全不敢冒险。
如果她真的说了喜欢哪个部分,也许他会毫不犹豫地削下来递给她。
想到这里,她心里就毛毛的。
好像也没有那么尴尬了。
他说:“好。”
丽莎松了口气。
紧接着,她看到罗伊颤了颤眼睫,抬起眼,轻轻地恳求:“但是,不摸摸我吗?”
他很委屈:“我很难受。”
不会被听见了糟糕的心声吧,应该只是巧合。
丽莎僵硬地低头看到自己脚边小瓶子里的粉末——没错 ,在罗伊变成这个样子之前,她拿着贾斯帕的药粉准备安抚他的。
可现在……
如果在上一个形态,丽莎完全没有任何心理负担,毕竟那只是一块裹了黄豆粉的蓝色驴打滚。
就算他有智慧,但看起来不太聪明,她能够说服自己是在给小笨蛋上药。
但现在。
“我知道,丽莎只是安慰我。”罗伊垂下了眼睛,他肩膀上的卷发也在同时,变得灰扑扑的不再富有光泽。
谁能让这样的漂亮笨蛋难过。
反正丽莎不能。
“不不不,怎么会呢?”她倒出粉末,手下的动作粗鲁而快速,像拍痱子粉那样快速给罗伊抹上。
还好,因为冷凉的温度,丽莎在脑子里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这是蓝色大布丁拟人、这是笨蛋小怪物拟人,他反正不是人。
可又因为远远低于她的体温,倒显得她的手指滚烫灼热。
她很快擦到了罗伊的脸上。
而这货接下来的动作……让她好不容易建设的心理催眠功亏一篑。
他的鼻尖不停轻轻耸动着,脸颊硬要蹭到她的手掌里,甚至捉住她的手,嘴唇将一根根手指轻轻贴了个遍。
“丽莎。”
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再是断断续续的古怪夹杂哈气声,流畅而低沉富有磁性。
罗伊清楚地意识到:丽莎喜欢他的声音,也许只是生理上的喜欢,她会不自觉地稍稍偏过头,靠近他。
只因为他的呼唤。
她柔软的脸颊,还有小巧的耳朵,都因为血液加速流动,温度在非常短的时间内上升了好几度。
呼吸都散发着一种信号
一种……他暂时还不太能用语言来形容的,让他感到无比愉悦和开心的信号。
“嗯?”她此刻正在将粉末抹在他的后背上。
这样前倾着的动作,罗伊刚好可以把脑袋埋她的脖颈窝处,深深吸了一大口。
冷冷的鼻息撒过颈项。
丽莎打了个激灵。
好像,好像距离有点太近了。
显然,这只笨蛋小怪物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现在起码,是男女有别的,哪怕他的下半身依旧是触手盘团……
这种被异性靠近的感觉,也太奇怪。
“你自己可以的。”
母胎单身到现在的丽莎完全接受不了,于是把剩下的药粉塞到罗伊的手上。
“我去通通风,顺便看看能不能弄点吃的,在这里等我。”她胡乱地找了个借口。
当然,这不足以让没有安全感的罗伊撒开她。
在内心天人交战之后。
丽莎最终还是同手同脚地走出了洞xue。
她会回来的。
罗伊这么想着……
十秒钟。
一分钟。
三分钟。
她已经离开了整整三分钟。
罗伊开始啃自己的触手。
脑子的声音叽里咕噜。
零六:“老大,你看起来怎么不太高兴?”
零七:“老大,丽莎好像对你也有生理性好感,她没有打你哎。”
以他们的推测来看,罗伊表现的这么无能,被揍的可能性高达八成。
是的,无能。
像罗伊这样连腿都没有的残次身躯,居然没有被嫌弃……
这只能说明小丽莎是多么温柔的一只人类。
好半天。
罗伊嘟囔出一句:“我想被打。”
零六泪流满面。
在他锲而不舍地在思维网络骚扰,不,尝试沟通之下。
恢复大脑和理智的老大终于舍得分出一点儿心思搭理他们了。
但转瞬,罗伊又流露出羞赧的表情:“我是不一样的。”
“……”零六想把自己的眼珠子抠下来洗洗。
“她和我说话了。”
“她抱我了。”
“她说喜欢我。”
“我是她的伙伴。”
罗伊传到整个执行部的声音都带着浓稠宛如实质的甜蜜。
他的精神显然得到了滋润。
洛克陷入沉思……
他们当中并不是没有养人类作为宠物产生渴望成为对方伴侣方向的好感的,但像罗伊这样如痴如狂的,绝无仅有。
问题出在哪里?
他迅速翻找着数据与案例,所有的线索指向一个真相——罗伊没有将生命源质上交给溯源之花。
如果说他的精神是块大海绵。和丽莎相处的记忆现在已经浸透每一寸。
换而言之,他是因为丽莎才变成这样的……
要不要把他强制召回,将精神洗涤一遍?
可这样的话,罗伊会变成以前那个死气沉沉的样子。
这样也很好,不是吗?
洛克认为,现在,起码在溯源之花开放之前,没有必要再想着把罗伊收回来了。
一切都在往更好的方向发展……才怪。
第二天早上。
执行部开放的思维网络里就收到了罗伊的哀嚎冲击。
“她不碰我了。”
“她躲开我。”
“为什么?!”
而且,他们开始受不了罗伊的哭声,从水晶上来看,人类似乎听不见。
但顺着他的思维精神外溢出来的嘤嘤呜呜对于实习部新生儿来说,简直是灾难——他们的反应尤为剧烈,出现了大量没成熟的触须掉落症状。
零六顶着一头的呕吐物放出了杀招:“老大,你总是这么娇气,丽莎会嫌弃你的。”
罗伊闭嘴了。
显然这招非常有效。
但他只安静了一秒钟:“我想回花泥里。”
众人:!
老大终于醒悟了吗? !
“一定是我没有腿的原因,我的躯壳不够完美。”
“……”洛克不得不提醒他,“等你复苏完毕,这片人类生态可能已经消失。”
罗伊沉默一分钟。
“你们觉得,”他又问道,“如果我把心脏都挤压到腹腔,上半身丑一点没关系,然后让下半身强行蜕变拥有人类的双腿,她对我的态度会不会发生变化。”
罗伊语气之中甚至带着兴奋的跃跃欲试。
零六幻想了一下老大的那副样子:“yue~”
零七非常淡定说道:“那我觉得你可能会被丽莎从两腿之间踢裂成两半。”
罗伊:“……”
零九向来比较有主意:“从丽莎的眨眼、呼吸,以及瞥向老大下颌脖颈腰腹线条的频率来看,问题不在这具躯壳上,她很满意老大的这个样子。”
“那问题出在哪里?”罗伊沮丧。
“容咱们分析一下。”
零六拉着零七零九叽里咕噜。
然后,他们闲得蛋疼的几只凑在一起,成立了罗伊的求偶联盟。此前绝无仅有,毕竟没人会对其他人的伴侣感兴趣,可那是丽莎哎,大家都喜欢的小丽莎。
总不能让老大一直这么用不对方法骚扰人家吧……
为了丽莎和老大的幸福,也为了实习部新生儿们的安全。零六他们的口号是:不成功,进花泥。
“我建议你再主动一点,她根本都没感觉到你的爱意。”
“制定合理而高效的计划才是根本。”
“挑选一下有用的记忆消化,看看雄性人类是怎么做的,先这样……”
罗伊懵懵懂懂听着一群拥有0个伴侣的下属出谋划策,觉得未来一片光明。
他决定了。
丽莎不再抱抱他的第一天。
他可以主动出击。
……
灰烬部落的天空被染成一种深邃的紫红色,与远方连绵不绝巍峨的、仿佛连接到天穹的树冠剪影交织。
空气中飘散着白日余温蒸腾起的,混合了奇特矿物与耐寒植物的干燥气息。
这幅画面静谧而祥和。
然而,某个洞xue里。
一名肤色白皙的少女正从铺着柔软兽皮的干草垛上起身,生无可恋地看着洞xue顶部挂着的球状小苔藓。
她的小腿被一个面容俊美青年的胳膊牢牢抱住……
罗伊趴在地上。
他非常不解:“为什么不可以抱抱?”
丽莎:“……”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哪来那么多为什么,知道什么是男女授受不亲吗。不,你根本不知道,你只是一个笨蛋。
丽莎叹气:“你这样扒着我都动不了了,放开我,这样怎么行?”
她试图说服他。
“为什么不行,我可以一直抱着丽莎。”罗伊完全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他雀跃补充道:“让丽莎永远生活在我的身上。”
——永远生活在我身上。
丽莎听到这句话,脑海瞬间浮现出地球上的一种丑陋深海鱼的共生关系。
一股凉意悄无声息爬过脊背。
她没有猛地挣脱,但身体细微的僵硬了一下,轻轻从他的触手环绕中试着退开些许距离。
“罗伊……”
丽莎看着他的脸。
黑色的纺锤形眼瞳因为阳光而微微收敛,里面是一派纯稚。
倒映出他单纯而洁白的思想。
她明白,他是怪物,所以脑回路不一样,因为他根本没有受过正统的教育。
而这就是他们的区别。
“你知道吗?你刚刚说的话,让我想到了一种很特别的鱼。”
罗伊:“丽莎,想吃鱼?”
“不,在地球上,这种鱼,雄鱼一旦找到雌鱼,就会用牙齿死死咬住她,然后……它就慢慢失去眼睛、失去内脏,最后只剩下一点点必要的功能。”
“它们融为一体?”罗伊的眼睛闪亮。
丽莎只看一眼就知道他在憧憬着什么。
“我不想让丽莎痛痛,”他又有些纠结,“我不会咬丽莎的。”
很好,还记得她被咬会痛。
“听着,听我说完。”
丽莎语气严肃:“它彻底变成了雌鱼身上的一个附属品,一个活着的生|殖|器。”
她抬起眼,看向他那双仍然残留着非人特质,此刻却写满困惑和一丝不安的眼睛。
“所以,你明白吗?”
丽莎并不确定,他是否能够接收到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
罗伊的大脑根本不懂得弯弯绕绕,她用最直白的语句告诉他才是有用的。
“你说,永远抱着我,让我生活在你身上,在我听来那并不是我想要的…而且……很可怕。”
“那听起来,是一种完全不平等的相伴,更像是一种……被吞噬、被同化、失去自我的过程。”
看到罗伊的人类面孔上清晰的受伤神色,丽莎的语气放的更软了些。
她伸出手,没有触碰他,只是指了指天空,那里有两颗太阳高悬。
“你看,天上的太阳,罗伊。”
“它们彼此吸引,互相环绕,共同构成了这里的白天与黑夜,但它们从未真正融合成一团,它们始终是独立的,各自散发着光芒。”
它们当然是独立的,罗伊清楚知晓它们是什么。
但他没有反驳丽莎,他静静地听着。
因为,她的目光……
她的目光落回他的身上,带着一种坚定的柔和:“谁都不应该成为谁的附属品。”
罗伊也在思考,他尝试理解丽莎的思维:“可我们是伙伴。”
他强调:“我想要和你亲密无间。”
丽莎扶额。
她就知道,这只小怪物每一次都有偷听奈亚给她上课。
她说道:“荧脉部落的人与他们的羽兽结成【羁绊】,是灵魂的联结和共享,但猎手们依旧是自己,羽兽也依然是自由的生灵。”
罗伊感到惆怅——啊,是的,丽莎不能联接他。
他是个怪物。
但丽莎不嫌弃他,还一直陪着他。想到这里,他默默地把自己的触手又收拢了一点儿,好几条触手上的吸盘正在偷偷嘬他心爱伴侣的小腿。
丽莎完全没注意到某只小怪物正在开小差。
“或者,像风语部落那两颗古老的灵枝树,它们的枝叶在空中交错,根系在地下相连,共享阳光和水分,但它们仍然是两棵独立的树,各自向上生长。”
“我想要的,是像那样……”
罗伊一眨不眨盯着她:“什么?”
丽莎感觉自己的脸又开始发烫。
她轻声说:“是两个独立的个体,选择并肩站在一起。”
“互相支持,互相尊重。而不是谁融化进谁的身体里。”
“我有我的手,我的思想,我的能力,我需要这些都被看见,被尊重,而不是被包裹起来,失去形状。”
“所以。”她声音很轻却清晰而坚定,“不要再想着永远抱我了,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是……”
“【牵手】,是【并肩】,是【一起生活】,但……不能是待在你的身上,好吗?”
罗伊沉默着,他那些焦虑绞动的触手慢慢平息下来,只是偶尔无意识依旧眷恋地磨蹭着她。
他眉头微微蹙着,眼里的困惑并未完全散去,但那尖锐的受伤感褪去了。
丽莎不知道他能听懂多少,但她觉得,首先,她要把他当成一个“人”来相处,那么,互相尊重就是最基本的。
她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喜欢抱抱……
那种感觉真的很好。
她其实,也很喜欢他的拥抱。那种全然的,信任和依恋。
但,这并不一样……
然后,丽莎看见,罗伊呆呆地控制着身下的几条触手缓缓往上扭动,来到她的身前,上下挥了挥。
“咳咳咳,牵手,不是握手啦,把手伸出来。”
第59章
罗伊茫然地伸出了更多的触手。
“笨蛋。”丽莎无奈地捏捏这些乖巧的触手们, “算啦。”
他正在消化那些语句的意思。在上一个阶段,他大部分时间都是潜意识在做这件事。因为,他的理智只够觉得丽莎好听的声音软软的。
但现在, 他听清了每一个词, 但它们组合起来的含义却如此难以捕捉。
【独立】…【个体】…
这些概念对他而言, 陌生又困难。
在溯源之花的生态里,强大者庇护、容纳、甚至融化弱小者很正常。
各个部门分工有序,是独立,也是整体, 但没有谁会在意到【个体】的概念,除了他和洛克这样能够担任一个大部门统领的存在, 偶尔会给自己取个比较容易区分的名字,大家更多的是沿用编号。
就算拥有名字,也没有什么特殊……大家都一样,依靠着溯源之花共存。
人类没有这样的能力。
丽莎很脆弱, 他无时无刻不想把小小的她藏起来,这样才能保护好。炙热而混沌的占有欲在罗伊的每一颗心脏里跳动。
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想要表达——她最重要。
他想告诉丽莎,他不会让她“退化”,他会给她最好的, 他力量范围内的温暖, 他腺体分泌的生命源质,他触手所能及的所有保护。
但丽莎眼中那种温和却不容置疑的拒绝, 像一层无形的屏障, 让他把这些话哽在喉咙里。
罗伊看到那两颗太阳。
它们靠得那样近,血色的光晕偶尔交融,却永远隔着遥远而无法跨越的距离。
这和他想象中的“在一起”完全不同。
紧接着,他又听到“羁绊”,听到“灵枝树”。
这两个比喻稍微靠近了一点儿他能够理解的边缘。但为什么……为什么必须是“两个”?为什么不能最终成为一个更强大、更完美的整体?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新生的、属于人类的手臂,又感知到下半身那些更熟悉、更有力的触手。
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惑笼罩了他。
丽莎想要的他,似乎是一个……分离的状态。
她想要距离。
身体上的距离。
这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罗伊之前所有温暖的幻想。他那些下意识想要靠近,想要缠绕,想要将她包裹在自己最柔软组织中的本能,都被明确的禁止了。
罗伊本该为自己得出的结果感到难受与不安——求偶期的他很需要紧密的结合。
可是,他白皙的脸上却一点点冒出粉色的酡晕。
“你……怎么了?”丽莎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她又伸过手来摸他的额头。
“我好高兴。”
罗伊在感到痛苦的废墟之上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如同石缝里艰难钻出的、散发着微光的藤蔓,悄然探出了头。
他知道这是什么。
他正在触碰丽莎精神世界里的核心规则,正在理解她恐惧的源头和隐秘的渴望。
这种理解,比他单纯用触手感知她的体温和心跳,要深邃而甜蜜得多。
这是一种纯粹的、思维层面的靠近,没有任何物理阻隔,直接抵达她灵魂的轮廓。
丽莎的灵魂……
他在靠近。
“疼。”罗伊轻轻吐出这个代表身体渴望靠近却被拒绝的感受词。
他得到了抚摸,克制的贴碰。
“但是,离丽莎更近了,我好高兴。”
“……”丽莎看着他一脸美滋滋的样子,完全不知道罗伊脑子里在想着什么。
“真的很疼吗?”她不太确定,这家伙看起来更像是在苦肉计卖可怜,就为了她摸摸头。
罗伊老实地回答:“嗯,但是,没关系。”
他说:“我会乖乖的。”
“丽莎想抱我的时候可以抱我,我会克制每分每秒每时每刻都想要抱抱丽莎的想法。”
好、好真诚。
丽莎:“……”
所以他刚刚真的有在好好认真听吗?
当然有。
罗伊觉得自己长好了大脑简直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他会陪在丽莎的身边,一点点的,慢慢的,他们会更加紧密-
洞xue内光影斑驳,来自顶部的微光苔藓与中央火塘的暖光交织,映照着石壁上的简笔画。
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灰,烤根茎类植物和特殊矿物的混合气息。
丽莎正将几件洗净的粗麻罩袍叠起来,准备放入角落储物的石凹中。
罗伊就在不远处,安静地待着。
他庞大的下半身触手温顺地蜷伏在身下,目光却紧紧追随着丽莎的一举一动。
“……”
就算是狗狗最多也只是出去玩的时候才会这么专心吧。
丽莎能感觉到那视线,就像温暖的阳光熨烫在皮肤上,让她有些不自在,却又奇异地并不讨厌。
她叹了口气,停下手中的动作。
“罗伊。”
他几乎是立刻回应,声音里带着明晃晃的紧张与期待:“丽莎?”
丽莎转过身,面对他。
罗伊把肩膀微微缩起来:他好想抱她,但他在控制了。
他的眼神努力表达着温和。
还是忍不住,于是他往后又退了退,努力保持距离。
丽莎的心软了一下,感到无奈又好笑,说道:“你不需要总是离那么远,我们之前怎么相处的,现在就怎么相处呀,只是注意,稍稍保持一点个人空间的距离。”
罗伊的眼睛瞬间亮了亮,触手下意识就要移动带动身体滑过去,但又猛地刹住。
他嘟囔一句:“不行。”
丽莎看出他的挣扎,心里那点无奈又加深了。
她放柔了声音,尝试解释地更具体:“你看……就像部落里的猎者们一起守卫时,他们会站在一起,但不会挤成一团,互相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有个照应,但以阿胶各自负责自己的区域。”
“这就是【并肩】。”
“并肩……”罗伊重复着这个词,目光落在丽莎纤细的肩膀上,又看看自己宽阔得多的人类上身肩膀。
“对。”丽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朝他招了招手,“坐到我身边来。
“不要老是委委屈屈地窝在阴影里啦。”
这一次,罗伊认为,他得到了丽莎的许可。
他小心地控制触手的力道,缓慢而平稳地移动过来,在她身侧大约一臂的位置停下。
他坐得笔直,双手握着拳举在胸前。
嗯……
丽莎看着他这副样子,差点笑出来。
那点儿微妙的羞涩被他的认真与笨拙冲淡不少。
她摇摇头:“不用这么僵硬,放松点。”
“放松……”罗伊喃喃道。
然后他的触手们就流动到她的脚边来了。
上半身还笔直在那儿,下半身软趴趴的触手们胡乱游走。
丽莎觉得他大概是还不熟悉这具人类的上半身,于是决定换个方式。
她拿起刚刚叠好的一张小毯子,递给他:“给,帮我拿一下这个。”
罗伊立刻伸手接过,双手平托着捧着,像是捧着什么珍宝。
丽莎又拿起另一块儿,自己慢慢叠着。
“就像这样。”她顿了一下,“一起做点事情,呆在彼此附近,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别的。”
“这就是,一起生活的一部分。”
火光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石壁上,两条阴影靠得很近。
罗伊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毯子,又悄悄看向丽莎垂眸专注的侧脸。
她几缕散落的发丝垂下,在火光下透着柔和的光泽。
他感受到某种平静的满足感。
这就是【并肩】?
这就是【一起生活】?
他喜欢这个。
丽莎叠好手上的薄毯,准备放入石凹,却发现最里面一层有点高:这洞xue内部的陈设都是为了两米半高的类人打造的。
就算是踮起脚,伸长手臂,她也够不太到。
丽莎下意识哼了一声,带着点小小的挫败感。
罗伊立刻注意到了。
“丽莎?”他询问者,身体微微倾向她,但又记得保持距离。
丽莎看了看高处,又看了看罗伊,以及他那双显然比她长得多,也有力得多的人类手臂。
或许……可以再教他一点?
“罗伊,你想试试【帮忙】吗?”
“嗯!”
他的回应快得惊人,显然是想起之前他还是小怪物的时候,二人配合狩猎,虽然,大部分时间是他负责赶出猎物到她制作的陷阱里。
丽莎指了指石凹深处:“帮我把这些放进去吧,最里面那一层,天气要变凉了,风语部落的凉毯用不上。”
说着,她伸手就要去拿罗伊一直捧着的毯子。
然而,罗伊立刻空出一只手,急切而毫不犹豫地握住了丽莎伸过来的手。
他的手掌很大,指骨分明,却带着一种与他体型不符的柔软,温凉而丝毫没有粗粝感,完全包裹着她的手。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丽莎的大脑嗡的一声。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指节尝试性的,有些笨拙的收拢。
……救命,他为什么忽然抓她的手。
而罗伊,完全没意识到丽莎身上的尴尬,他只觉得高兴。
高兴丽莎需要他。
一种源自触手本能表达满足和亲近的习惯性动作,此刻反映在他那只人类的手上,无意识地用微凉的拇指,轻轻蹭了一下她的手背。
“啊,好啦好啦,给你。”丽莎轻呼一声,乱七八糟把毯子都塞给他,脸上热的能煎鸡蛋。
“放上去,不要拉着我了……嗯,嗯,这个就是牵手,好了不要牵着了,快点干活。”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对不起。”罗伊顺着丽莎的指引,看了看手里的毯子,又看向石凹,最后看向自己刚刚握过她的那只手。
丽莎的手,用这只“白色的触手”摸起来……
【牵手】好奇妙。
好喜欢。
当然他没有说出来。
罗伊很快就做好了丽莎需要的事情,低头,看向她泛着红晕的脸蛋。
那双总是清晰盛着“不可以”或者“真棒”的眼睛里,此刻却充盈着一种复杂的,他暂时无法理解的情绪。
丽莎的眼睛里面还有一点点抗拒。
但,他不讨厌这种感觉。
丽莎对于他在想什么完全无知无觉,为了缓解莫名其妙的尴尬,她转身去弄吃的。
“就是这样,一起生活就要一起做家务噢,等你好一点儿了,我们就回去,黑黑肯定很想你……”
索薇娅给她的风囊里装了好多香草籽,闻起来稍稍有点辛辣味儿。
她尝试把它们捣碎成了粉屑。切好的新鲜土豆块只要在里面滚上薄薄一层,烤熟了吃别提有多香。
看着丽莎忙碌的身影。
好几个声音如同不同的能量流,在罗伊的思维网络里碰撞交织回响着。
零六很有把握:“人类雄性,会向心仪的雌性赠送闪亮的石头,罕见的羽毛,甚至猎物的獠牙,这是宣告关注和展示能力的关键步骤,类似于馈赠。”
零九反驳,并且谨慎地补充道:“老大,共同进食是人类求偶仪式中频最高的行为,分享同一食物来源,是非常亲密的行为。”
零七提出异议:“标记她可能是更加直接有效的办法,通过浸染思维的方式,让她离不开你。”
这些……
都是废话。
罗伊已经意识到一点:无论是送难得的石头,还是羽兽的毛,猎物的牙齿,都是雄性人类为了展示自己强大的能力,和他们溯源之花第一求偶定律没有差别。
而且,他都做过了,这些方式曾引发丽莎的厌烦与抗拒。
他还记得自己被树棍敲了多少下。
而标记?
一种新的,模糊的渴望在罗伊的心中滋生:他不想仅仅“标记”她,或者机械地“模仿”她。
他想知道。
他想知道她在品尝食物时微微放松的眉头,稍稍眯起的眼睛意味着什么,他想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感觉?
当她说“好吃”的时候,那种“好”是和他觉得生命源质“好”是一样的吗?
他不仅仅想送她东西,他想知道她为什么喜欢,为什么不喜欢。他不仅仅想和她一起吃,他更想知道她吃的时候,是什么滋味。
这种渴望简单而直接,却指向了一个对罗伊而言全新而未知的领域。
他想要尝到她所尝到的,想要感受她感受的。
他想要一种……精神上的【牵手】。
这样的想法迫使着罗伊的几条触手在阴影中窸窣移动。
他闭眼感受着这片生态中每一类生物的气息,触手从黑影中蔓延离开,又很快回来,带着他想要的东西。
一种蓝色的小蘑菇。
它们只有指甲盖大小,伞盖是一种半透明的灰蓝色,散发着极其微弱的、如同呼吸般的浅金光泽。
他纤细修长骨节分明的人类手指挑出一颗最小的蘑菇,将它碾碎,让那几乎看不见的粉末,极其小心翼翼地均匀撒在串在树杈上的土豆块上。
他做地那么轻,那么谨慎……
然而。
“你在干什么?”
一切都被丽莎看在眼里。
“从哪里摸来的蘑菇,就这样加进我们的饭里?”
她不是没见过罗伊干坏事,他干坏事就是这样认认真真的样子。
专注到世界毁灭也不在意的样子,比如把黑黑偷偷往家里的垃圾桶塞,又或者是往奈亚送她的词汇苔藓小卡片上抹口水。
但那是上一个小怪物阶段。
而现在……
他顶着这么一张脸,表情上认真而凝重,明晃晃写着——拜托拜托,请发挥作用吧。
丽莎揪起一条触手,上面还卷着一柄小蘑菇。
她眉毛一挑,另一只手抽出床边的树棍。
这招向来是有效的,就算他现在变聪明一点了,还是会讨厌树棍。
她当然不会真的揍他,只是小小的威胁一下。
丽莎:“老实交代。”
罗伊:QAQ
“是心弦蕈菇。”他的声音有些低落,因预想丽莎要和自己划清界限而稍稍有些无精打采。
“它能放大人类感知的涟漪。”罗伊试图解释,“我想……”
他小小声坦白:“我想和你共享,吃到好吃的时候,那一刻的感觉。”
丽莎有点无语。
是了,罗伊就算偷偷从奈亚那里学会了许多森林人的知识,他也根本不知道她身上最大的秘密。
他不知道,她没有类人的那种……那种神奇的与自然植物交互感应。
——但她,要和他说这件事吗?
不,不不不。
她不想成为他眼中特殊的异类。
也许等一个恰当的时机,再坦白一切。
但也没必要特意去隐瞒什么,他迟早会发现的,就像她发现他是那只笨蛋大章鱼一样。
丽莎放下了手里的树棍,无奈说道:“我感觉不到,对我没有用。”
仿佛是为了证明这无需在意,她带着点“看好了”的随意,拿起一支将将好烤熟的土豆块,吹了吹上面的热气,干脆地咬了一口,咀嚼起来。
“呼,好烫,你看,没什么特别的……”
她话音未落,对面的罗伊眼瞳却震颤。
她的行为远远胜过蘑菇是否生效。
在她那独特的逻辑里,这意味着她允许自己靠近她的感知世界,默许他进行这场通过内心的逾越界限的……探索。
一种深沉的,几乎令他颤栗的满足感席卷而来。
罗伊那张轮廓分明的人类面孔上,眼底仿佛有幽深的火焰骤然跃起。
几条触手在身侧的阴影抑制不住地、缓慢而有力地舒展。
“你吃了。”
他的眼睛亮晶晶。
丽莎忽然间明白了。
他一直在意的都不是蘑菇,而是她的“接受”本身。
这种程度的纯粹和易于满足。
配合上罗伊那极具冲击力的外形和此刻眼中毫不掩饰的炽热,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吸引力。
她咽下食物,避开他那几乎能将人灼伤的目光,语气放缓,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情绪,低声道:“嗯……吃了。”
但这也没什么特殊的吧,他为什么这么高兴?
丽莎这么想着。
“那该我吃了。”罗伊美滋滋地凑近可爱伴侣的嘴。
丽莎:?
第60章
晨光熹微,透过洞xue入口垂挂着的帘子缝隙,在弥散着 淡淡尘灰的空气里切割出几道明亮的光柱。
丽莎刚咽下一块沾了料的土豆块儿,还没来得及再次强调这东西对她无效, 就听见罗伊轻快的声音。
“那该我吃了。”
只见他的眼眸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毫无杂质的欢欣和一种……近乎笃定的期待。紧接着,他毫无预兆的,自然而然附身凑近过来。
罗伊德目标明确无比。
那就是,丽莎因咀嚼而微微鼓起的,还沾着一点儿食物碎屑的唇。
他凑前的动作并不粗暴,甚至带着一种孩子气的理所当然,仿佛这样的行为天经地义。
清冽的呼吸已经拂到了丽莎的脸上,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潮湿而冰凉的淡淡香味。
这一刻。
当罗伊那张毫无瑕疵的脸,迅速放大朝着她嘴唇贴过来的这一刻。
丽莎的大脑“嗡”的一声, 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又猛地回落。
“不行!”
她惊呼一声, 声音都变了调,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向后猛仰,一手下意识地抵住他逼近的,肌理分明的胸膛。
掌心传来坚实而微凉的触感,以及其下沉稳有力的心跳搏动, 这触感像微弱的电流般窜过她的手臂。
丽莎慌乱极了。
在她这么后仰躲避,视线慌乱扫动的瞬间,晨光恰好清晰照亮罗伊逼近的上半身。
线条流畅利落的下颌线,微微滚动的喉结,宽阔而平直的肩膀。
以及她正触碰着的……所有属于成熟男性的,充满力量感的特征,在这一刻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带着冲击力霸道地闯入她的视野。
一股并不陌生的热意,比昨夜更盛,猛地窜上她的脸颊与耳尖。
丽莎像被烫到一样,抽回抵着罗伊胸膛的手,视线也如受惊的鸟儿般迅速弹开,死死盯住火堆上的烤土豆块,仿佛要把它看出花儿来。
罗伊的动作顿住了,停在一个极近的距离。
他脸上的开心慢慢被一种纯粹的困惑所取代。
他微微歪头,看见丽莎爆红的脸颊和剧烈躲避的姿态,眼神里写满了不解。
一条触手戳了戳她。
又戳了戳她。
罗伊在戳她。
他刚刚那个样子和要亲亲有什么区别……而且他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是在要亲亲!
快点冷静啊。
他只是在要饭,就像之前小小只小怪物讨要她吃着的食物那样,不要想太多。
丽莎满脑子乱七八糟。
“为什么这个也不行?”罗伊小小声嘟囔。
他看起来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眼里明晃晃地写着:你刚刚明明答应了的。
这脸漂亮的不像话,却毫无防备之心……
得亏是跟着她,要不然遇到什么坏蛋,肯定会被欺负。
罗伊又问:“是味道,不好吃吗?”
丽莎简直要晕过去了。
味道?
她根本没注意嘴里东西是个什么味儿……
“不,不是味道的问题。”丽莎有些语无伦次,根本不敢看他,身体又往一旁挪了挪,“你……你不能突然凑这么近,更不能……不能吃我我嘴里的东西!”
丽莎想了半天,干巴巴挤出一句:“口水很脏。”
罗伊噢了一声。
他就顶着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热情地凑前:“我会都舔掉。”
“我不觉得脏!”
“……”
丽莎深深感知到了老天的公平——它给这只怪物倒满了外貌,却并没有给他点几滴智商。
她无情地说:“我嫌弃。”
不妙。
丽莎直觉自己这句话绝对会踩爆泪腺炸弹。
“嫌弃……”
罗伊满脸都是难以置信。
宽阔的肩膀也跟着抖动着一抽一抽。
只是几次呼吸的功夫,他哭得睫毛全粘在下眼睑上,眼眶红得能滴血,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砸。
“丽莎,嫌弃我…”他努力紧紧咬着唇,结果却抖得完全合不拢。
“不,那个,对不起。”
丽莎的负罪感达到顶峰。
罗伊根本没有意识到现在有了人型,再继续分享过嘴的食物会很尴尬。所以,自己这样搪塞的行为是不对的。
她揪住他的腮帮子:“听着,不是,我不是嫌弃你。”
罗伊眼眸垂落下来。
他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带着哽咽的,小心翼翼的辩驳:“我不脏。”
“你当然不脏,你是香香的驴打滚,每天都会洗的干干净净的。”丽莎哄他,然后开始解释。
“我嫌弃的,是口水啦,罗伊,吃过的东西,会有口水粘在上面的。”
“你想和我一起吃,我可以掰给你的呀。”
“口水很脏的。”
罗伊不明白。
怎么会是脏呢?
那分明是属于她的一部分,是她的温度,她独一无二的气息。在他的感知中,都是一颗浓缩的星辰,闪烁着关于她的一切信息。
她今天的情绪,她身体的细微变化,她那让他灵魂都为之颤栗的纯粹气息。
而且,如果说腺体分泌出来的液体是口水的话,丽莎也吃过他的口水啊……不止一次,好多好多次,为什么现在就介意起来了呢?
罗伊想不通,但直觉告诉他,最好不要说出来。
要是丽莎知道的话,可能反应会比刚刚更剧烈……
于是,他点点头:“我明白了。”
她慷慨地提出分享食物,那份甜美的心意他接收到了,并为之神魂颠倒。
可她说的“掰开”,却像是将一颗完整的宝石硬生生劈开,只取走其中冰冷的光泽,而遗落了最为宝贵而鲜活的核心。
罗伊觉得,这就是丽莎讲过的,买椟还珠。
他想要口水,想要很多很多口水。
但他不敢说。
之前脑子还没有长好的时候,已经因为做出这样的行动而被树棍打过好多次了。
可恶的树棍,他更希望丽莎直接用手拍到自己的身上,罗伊的心中一直期待着,嗯……最好打的地方是脸,这样他可以完美舔到丽莎红红的小手。
他开始幻想,并且激动地又挤出两泡眼泪。
“所以,不要哭啦,没有嫌弃你,乖哦。”
他听见丽莎有些惆怅的声音。
“我也不会再给黑黑吃我剩下的东西了,这样是不尊重的行为……”
“好啦好啦。”丽莎又摸摸了几下罗伊的脑袋,模糊感觉到他的情绪缓和过来。
“那,那我能吃丽莎的剩饭了吗?”
丽莎:=-=
罗伊认真地又说了一遍:“我想吃。”
他抬头:“不要尊重!”
……
花了好半天解释完尊重是什么意思。
罗伊看起来似懂非懂,但终于没再闹着要吃她的剩饭。
好一会儿。
他期期艾艾地看过来:“那我尊重丽莎,丽莎可以不尊重我吗?”
“不行。”
“哦…”
丽莎用力地咬了口土豆,努力让自己的心肠硬起来:“乖乖吃你的饭。”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眼前的罗伊,不单单只是一只思维回路迥异,异于类人也异于她,在飞速学习成长的怪物。
他还是……
丽莎又瞥了一眼他宽阔而耸起的肩膀,似乎是因为她那句嫌弃而有点受伤微微颤抖着。
好吧,他就是一个……
一个天真而单纯的,需要教导的,笨蛋软体触手怪。
就算拥有了人型,他的本质一点儿也没变。
而罗伊,他完全能注意到丽莎的视线,当她的视线移开,那双刚刚还显得温顺服从的眼眸,便会悄然抬起,以一种近乎虔诚的贪婪,锁定她触碰过的一切。
只要能得到这么一点点……
一点也好-
日子如同灰烬部落旁那条晦暗的地下河,平静流淌着。
自从那次尴尬的“食物嘴对嘴分享”之后,丽莎始终绷着一根弦。
一根,时刻防范着笨蛋闯大祸的弦。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罗伊变得异常安静和……规矩。
她多了一条小尾巴,现在,丽莎很少抱着罗伊了,他就时时刻刻跟在她的身后。
她走出洞xue把药粉瓶子还给贾斯帕,他跟着寸步不离。
她去外面找收拾洞xue的材料,他也在地上磨来蹭去。
她处理采集来的暗色苔藓,他就呆在阴影里,那些强而柔韧的触须软软地盘踞在冰冷的岩石上,上半身趴在那儿。
他依旧如影随形,但总会保持着一个她不曾明确划定的“安全距离”。
他的目光依旧会追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但那其中灼人的好奇和急于实践的冲动似乎沉淀了下去……
它们转化为了一种,更加深沉的专注观察。
当丽莎偶尔猛地回头,捕捉到罗伊德视线之时,他要么不太自然地望向别处,要么就直愣愣地回看着他。
单纯的脸上写着:怎么了?
这种过分的“乖顺”非但没让丽莎放下心来,反而酝酿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她总觉得罗伊……太小心翼翼了。
这一天的昼夜交替来的比平日更早一些。
丽莎外出学习辨认矿物归来,发间不可避免地沾染了灰烬部落特有的细碎尘灰。
加之白日里穿梭某些潮湿岩缝时氤氲的水汽,她那头浓密的长发现在乱糟糟,几缕发丝顽固地纠缠在一起。
对着磨光的暗色石片,丽莎蹙着眉,手里用兽骨打磨成的梳子费力地刮梳着沾上灰的头发……
这个时候,她就有些怀念黑黑了——它流动的身体拉长往头上一裹,沾到的尘灰叶子什么都会消失的干干净净。
等等,她怎么还是把黑黑当成家具。
丽莎惆怅地捂住脸。
就在这时,罗伊缓缓上前一步,恰好停在那条无形的“安全线”外。
昏暗的光影将她人类侧脸的轮廓勾勒得有些模糊,却让他眼神里的郑重显得格外清晰。
“丽莎。”他低声开口,声音比平日更加沉缓,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嗯?”丽莎没有停下梳理的动作,但她从简陋的石镜里看着他,“怎么了,等我梳好头发,再整理带回来的东西。”
“那个,”罗伊斟酌着词句,语调是一种模仿她的,略显生硬的商量口吻,“看起来,很难。”
“嗯?你说梳头吗?”她检查过他的头发。
那些细细的发丝完全不会沾上一点儿灰,实在是有些让人羡慕。
罗伊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然后才继续,声音里带着一丝笨拙的恳切:“我可以帮忙,不会弄痛你。”
他强调:“我轻轻的。”
看着他那副无比认真,带着期待的眼神,听见他试探的问询,再想到昨天他根本不问一句傻乎乎就要凑上来啃她嘴里的土豆块。
很好,有进步。
但是,梳头是不是有点……
虽然和吃剩饭的要求比起来显得正常许多,但是否有些太过亲密了呢?
丽莎的目光透过石镜,落在他带着些许不确定,却又努力维持着平静的脸上。
忽然间,一个久远而熟悉的画面从脑海深处里浮现。
幼年的自己,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家”里,认真努力观察着新养父母的脸色,笨拙地试图讨好,生怕做错一点事,说错一句好就会被再次退回孤儿院。
那种寄人篱下,看人眼色的惶恐与卑微,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没过她的心脏。
心酸胀得厉害。
眼前这个强大的,拥有可怕力量的怪物,因为她几句拒绝的话,就变得如此……
谨慎和忐忑。
一种复杂的心疼悄然取代了部分警惕。
他一直都对自己很好,就算之前是大章鱼怪物那个样子,他也包容着她的所有任性。
而现在,有了人型,能够沟通了,他学会尊重自己。
只是梳头而已,他想帮忙,这又没有什么。
是她总想太多。
石片中映出的影像有些模糊。
丽莎看到身后那个安静等待,姿态堪称乖顺的高大身影,仿佛看到曾经那个同样被无视的自己。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
“来吧,谢谢你,”她没有回头,举起了梳子,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只是梳头,不许干别的。”
得到许可,罗伊的眼眸似乎微微亮了一下,但那光芒很快被一种极其专注的神情所取代。
他上前,依旧小心地保持着最后一点距离,然后在她身后屈膝坐下。
罗伊将自己的上半身挺地笔直。
那双骨节分明,属于男性的手此刻正有些无措地抬在胸口前握着,手指微微蜷缩,指尖甚至因为过度克制而用力的有些发白。
它们安静地呆在那里,与正在灵活卷来爬去的触手形成鲜明对比。
显然,他正严格遵循着“不许做别的”指令:他的手这样就不会乱碰到丽莎了。
一条最为纤细灵巧的触须悄然探出,尖端轻柔地试探地卷向丽莎手中那柄兽骨梳子。
他的动作慢得近乎仪式化,仿佛在对待一件极易破碎的珍宝。
丽莎忽然觉得空气有些尴尬。
她开始想,他会不会把自己的头发扯一大把下来。毕竟罗伊还是小怪物形态的时候,对她的头发总有一股迷之好奇。
而且,打结了的地方,不用点力气是梳不开的。
然而,预想中可能被扯痛的粗暴并未到来。
那条触须缠绕着梳子,以一种令人惊叹的耐心,开始梳理她打结的发稍。
他并非强行拉扯,而是先轻轻挑起纠缠的发丝,然后用梳齿分离它们,遇到特别顽固的结,甚至会停下,用触须本身光滑柔软的尖端,拨弄一下……偷偷咬开。
丽莎看不到罗伊具体的动作,而且确实有些无聊。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回了石片上。
模糊的镜子里倒映出一双漂亮好看的手。
罗伊的手?
就像霸王龙的前肢一样放在胸口。
嗯?
丽莎稍稍偏头,看到那枚握着梳子的“手”。
噢,是触手。
她对这些触手已经不再陌生,但它卷着梳子的样子还是非常的……可爱。
那条触手是一种深沉的接近罗伊本体色彩的暗暗幽蓝色,表面光滑。
在洞xue幽光下泛着一种健康而润泽的微光。
此刻,它正以一种稳定而充满耐心的节奏运动。
每一个细微的调整都显示出其主人全神贯注的控制力。
而罗伊那双真正的,与人类一般无二的手,此刻却温顺又僵硬的握在胸口……透露出一种与他触手那惊人灵巧截然不同的笨拙紧张感。
看起来相当好笑。
丽莎忽然想起前不久,她尝试教他用那双人类的手持握树枝削出的简易筷子。
罗伊虽然学得很快。
但他总是下意识想要用触手去辅助,或者干脆想用触手卷着筷子。
本来她还觉得他会甩赖皮干脆不学了,但他没有,就一声不吭地非要学到会。
这双手……
对他来说,是一件需要刻意去习惯的新工具,远不如与生俱来的触手们使用自如。
此刻,看着罗伊安静而认真地梳头动作,一种更深的感触出现在丽莎的心头。
他在努力适应她的生活,而她是否一定要把他某些方面教导成一个“人”呢?
也许未必吧……
丽莎的目光在罗伊那双手上停顿了一下。
那双手手指修长而匀称,骨节分明,血管微微凸起,恰到好处点缀在手背与小臂上,看起来蕴含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如果……
如果是这双手,展现出同等的耐心和轻柔,来梳理她的头发,或者,只是简单地抚摸……
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像一颗小石子噗通砸在水池里,一圈圈涟漪在脑海里荡漾开。
丽莎心头猛地一悸。
一股微妙的热意爬上颈侧。
她立刻强行掐断了这奇怪的联想,视线慌忙移开。
手,手也很好看。
欣赏美丽的东西,是人之常情。
她只是从艺术的角度,欣赏,这是欣赏。
再说了,他这个笨蛋……
上嘴啃她头发的概率都比用手摸头发的概率大。
丽莎努力保持镇定。
一些碎发,随着梳子的动作飘落下来,轻轻掉在铺着的兽皮上。
几乎就在发丝落下的瞬间,另一条一直安静待命,稍细写的触手,以快得几乎看不清的速度咻得呲溜滑出,卷起那几根掉落的头发,缩回阴影之中。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仿佛从未发生。
丽莎从简陋石镜的反射,捕捉到了这迅捷如闪电又轻柔无比的小动作。
“……”
果然。
这货梳头只是为了偷偷捡她的头发吃。
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丽莎没有点破,只是心情有些复杂。
她不说话,罗伊也不说话。
时间静静地流淌着,这样舒适的力道,丽莎不知不觉都有些困了。
她打了个哈欠:“我咪一会儿,你要是饿的话先吃一点果子。”
“好。”罗伊缓缓收回触手,将梳子轻轻放回原地。
他的心里踏实又亮堂。
成功了。
她没躲开自己,也没觉得疼,甚至从丽莎的呼吸频率上能确定,她到了感到惬意和舒适。
先耐心等待,然后伺机而动,获得许可……
最后带来正面结果。
他要更加细致地观察丽莎是否有其他类似的“小困难”,在这种小困难里表现出自己的有用,而不是随随便便送她垃圾。
罗伊在看到丽莎打扫洞xue的时候得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需要和不需要。
被需要的,才是好的。
不需要的,都是垃圾。
因此,他要展现出被丽莎需要的能力,才是正确的追求方式。
罗伊伸出自己的双手,看着睡着的丽莎,眼睛里浮出来一点点疑惑。
她的视线,刚刚落在了他这两条“触手”上,虽然丽莎告诉了他这是人类的手,但他还是潜意识觉得这是触手……
不那么好用的触手。
刚刚,它们什么也没做,可是丽莎看了很久。
这更细小一点的五根,确实非常灵活,但他还需要一点点时间才能掌握。
张开,又合拢。
张开手,又合拢。
看看丽莎因为趴着睡而嘟噜出一小坨软肉的脸蛋,罗伊将自己的两条“手”合在一起,搓了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