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小川醒来后已经是两天后的下午了。
他醒来时, 窗外正下着雨,雨滴敲打在青瓦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眨了眨眼, 睫毛扫过眼睑时带来细微的痒意。
“醒了?”
王老大夫布满皱纹的脸映入眼帘。
“嗷!”齐小川动了一下, 扯到伤口瞬间蜷成虾米。
他忍不住低骂了一声:“周砚, 我日你大爷!”
“年轻人火气别这么大。”
王大夫伸手搭在他腕间, 温厚掌心贴着皮肤传来熨帖的温度。
“脉象稳了。”
他收回手, 从药箱里取出青瓷小瓶,“但肺络还有淤血, 这瓶‘雪里藏珠’早晚各服一丸。”
“现在就先服一粒。”
齐小川盯着黑乎乎的丸药,感觉颜色有些货不对板。
叫这个名字, 不应该是白色活红色药丸吗?
总之,绝对不应该是黑色的!
他表情有些拒绝:“这药丸,能有用?”
“能治你肺里的淤血。”王大夫慈祥地补充,“用天山雪蟾蜍的蟾酥做的。”
齐小川:“……”他现在吐还来得及吗?
门外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时度口袋里插着两支西林瓶晃进来, 见到睁眼的齐小川吹了声口哨。
“哟, 小白兔终于舍得醒了?”
那双含笑的眼睛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意。
“小时医生。”王大夫不赞同地皱眉, “病人需要静养。”
“知道知道。”
时度嬉皮笑脸地凑到床前,突然压低声音:“偷偷告诉你, 这两天周砚时不时过来。”
“谁, 谁要他假好心。”齐小川别过脸。
时度嗯了一声, 赞同道:“确实不能这么轻易原谅他。”
“男人嘛, 不能惯着。”
齐小川:
果然是发小, 专干损人利己的事。
“今日给你换点西药。”时度突然正经起来,从托盘拿起针剂,“会有点疼。”
看见寒光闪闪的针头, 齐小川瞬间怂成鹌鹑。
“那、那啥……我突然觉得中医挺好……”
“怕疼?”时度挑眉。
“周砚左臂挨刀了可是连眼都不皱一下的。”
冰凉的酒精棉擦在臂弯时,齐小川抖了一下:“他受伤了?”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针头刺入皮肤的瞬间,时度的眼睛弯了弯。
他推完药液才慢悠悠道:“左臂挨了一刀,不过某人硬说擦破点皮,不肯让我缝合。”
时度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怎么,担心他?”
“放屁!”
齐小川涨红了脸,“我是怕他死了没人给我发工钱!”
“嗯嗯嗯。”时度扶住他摇晃的身体,笑道,“放心,我不会告诉周砚你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他。”
前两日,放长线钓大鱼的卢勇被抓后,周砚当晚就带着白青,单枪匹马直捣其秘密基地。
二人仅凭己力,便一举端掉了五十多人的隐秘据点。
陆青带人匆匆赶到时,只见两人筋疲力竭地坐在地上,冷眼睥睨着满地翻滚的残兵。
周砚眼神凛冽如刀,周身散发着浓厚的戾气。
白青远远隔坐,不敢近身。
齐小川气得说不出话,索性重新躺下,闭上眼装睡。
时度也不拆穿,只是把药粉放在床头,嘱咐丫鬟按时煎药,然后拎着药箱离开了。
两人都是锯嘴葫芦。
王大夫把人赶了出去:“小时医生什么都好,就是长了张嘴。”
这话,齐小川很是赞同。
王大夫见状,轻咳一声:“那个,老夫也该去给夫人请脉了。”
接下来的两天,齐小川再没见过周砚。
也是,他们之间还没吵完呢。
第一天,他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雨声渐歇,阳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丫鬟按时送来汤药和饭菜。
他想下床走走,却被闻讯赶来的时度按回床上。
“再静养一日。”时度严肃地说,“病人要谨遵医嘱。”
说完又补了句:“周砚也会心疼。”
齐小川冷笑:“他会在乎?”
时度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给他换了药便离开了。
第二天,齐小川终于能下床活动了。
他扶着墙壁慢慢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让初夏的风吹散屋内的药味。
庭院里花木扶疏,远处传来丫鬟们的说笑声。
却始终不见周砚的身影。
到了晚上,时度又来了,手里拿着一瓶药酒。
“擦外伤的,”他把药酒放在桌上,“每天睡前涂在淤青处,能活血化瘀。”
齐小川盯着那瓶琥珀色的药酒,犹豫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开口:“他最近很忙?”
时度假装没听懂:“谁?”
“周砚。”齐小川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个名字。
“哦,他啊。”
时度慢条斯理地整理药箱,“忙着审卢勇呢。”
“那老狗嘴硬得很,嘴里没一句实话。”
齐小川垂下眼睛,没再问什么。
时度抬头,漂亮的凤眼闪烁着狡黠的光:“你关心他?”
“没有,只是随口一问。”齐小川别过脸去。
希望他那晚的轻狂,周砚已经忘记了。
时度轻笑一声,拎起药箱走向门口:“放心,他很好。”
门关上后,齐小川盯着那瓶药酒发呆。
第三天,阳光正好。
齐小川觉得屋里闷得慌,决定去花园走走。
他穿好衣服,慢慢踱到回廊下。
穿过几道回廊,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精心修剪的花园呈现在眼前。
假山流水,亭台楼阁,处处透着江南园林的精致。
齐小川选了一条鹅卵石小径,慢慢走着,享受着阳光洒在身上的温暖。
忽然,远处传来扑棱棱的声响,一个小丫鬟正提着鸟笼往后门走,笼里的画眉鸟焦躁地撞着竹条。
“这是谁养的啊,要带哪去?”
一个丫鬟提着鸟笼来到他跟前,笼子里关着一只棕色的画眉鸟。
鸟儿羽毛凌乱,蔫头耷脑地站在横杆上,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丫鬟停下脚步,行了个礼:“回先生的话,这是卢三爷养的。”
“这不是人出事了,奴婢拿出去问问有人养吗?总不能放它飞了,放飞后铁定会饿死。”
齐小川心头一动。
卢勇现在被周砚秘密关押着,但对外界的说法是,人已经葬身火海了。
辨认的证据自然是那把身份钥匙。
“我能养吗?”他听见自己说。
小丫头正头疼着呢,听到这儿眼眉一笑:“可以可以,它现在是您的了。”
塞给齐小川后,她便如释重负地快步离开了。
齐小川用手指轻碰鸟笼,画眉警惕地瞪着他,黑豆似的眼睛里满是惊惶。
他提着鸟笼走到凉亭里,把笼子放在石桌上。
齐小川坐下来,仔细端详这只被遗弃的画眉。
鸟儿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善意,歪着头看他,黑豆般的眼睛里闪烁着警惕又好奇的光。
“小川哥。”
一个轻柔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齐小川回头,周暖暖不知何时站在亭外。
“周小姐。”齐小川刚想起身,便被周暖暖赶来止住,“你的伤好些了吗?”
“好多了,多谢关心。”齐小川示意她坐下。
周暖暖没有坐,而是站在鸟笼旁,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笼子的竹条:“这是三……卢勇养的画眉吧?”
“嗯,丫鬟说没人养了,我就将它要了来。”
“你心真好。”周暖暖突然说,眼睛亮晶晶的,“二哥说得没错。”
齐小川一愣:“啊?”
周砚?“他说我什么了?”
周暖暖咬了咬下唇,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在齐小川对面坐下:“小川哥,其实我今天是特意来找你的。”
齐小川不明所以:“找我?”
“嗯。”周暖暖绞着手指,“我想跟你聊聊我二哥哥。”
齐小川的心跳突然加快了几分。
丫鬟端过来了茶,他故作镇定地倒了杯茶推给周暖暖:“周小姐想聊什么?”
“叫我暖暖就好。”少女接过茶杯,却没有喝。
“小川哥,你知道吗,我二哥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抹回忆。
“他以前也是个肆意快活的少年,喜欢骑马射箭,爱笑爱闹。”
“父亲总说他是匹脱缰的野马,将来继承家业可怎么办。”
“他却说,有大哥呢,哪轮到他操心。”
齐小川很难想象周砚“爱笑爱闹”的样子。
在他印象中,周砚永远是那副冷峻模样,眼神凌厉得能杀人。
“一年前,父亲被人暗害。”周暖暖的声音低了下去,“至今没查到凶手。”
“一个多月前,我大哥出门谈生意,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齐小川心头一震。
他没想到周家竟是这样的变故。
“一夜之间,偌大的周家商会转到了二哥手上。”周暖暖的眼中泛起泪光,“那时,他也才二十一岁。”
“可他不得不扛起整个周家,面对那些虎视眈眈的叔伯和商会元老。”
一滴泪落在石桌上,溅开一朵小小的水花。
周砚才21岁吗?
但那周身散发的沉稳气质,看上去却不像是这个年纪所应有的。
“外界都在传他怎么狠、怎么可怕。”
周暖暖擦掉眼泪,声音突然变得坚定,“但那又怎么样?”
“我只知道,他是我二哥,疼我爱我护我的二哥,最好的二哥!”
“自从家里出了事,他就把自己逼得很紧,心里的苦也没人没机会述说。”
她抬起头,直视齐小川的眼睛:“他若有什么地方做得惹你不高兴了,或对不住你的地方,希望你多担待。”
“我可以代他向你道歉。”
齐小川喉头发紧,不知该如何回应。
“我看得出来,二哥对你很……特别。”
周暖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所以,我想求求你,小川哥,希望你多担待他,帮助他,谢谢。”
说完,她站起身,向齐小川深深鞠了一躬。
齐小川慌忙起身,扯到伤口,一阵抽搐:“别这样”
周暖暖直起身,笑道:“画眉鸟要喂小米和蛋黄,每天还要给它洗澡。”
“二哥书房里有一本养鸟的书,你可以去借来看看。”
她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步:“对了,二哥这几天总在书房忙到深夜,他……在自责。”
自……责?
看着周暖暖离去的背影,齐小川站在原地,心绪翻涌。
他突然意识到,周砚不过是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
放在他那个时代,还是个跟父母要生活费、刚上大学的孩子。
可这个“孩子”却要独自面对尔虞我诈的商界,守护一个风雨飘摇的家族。
齐小川不由自主地攥紧了下拳头,在这瞬息间,他似乎有些理解周砚了。
而这份理解中,不知怎的,又悄悄掺进了一丝心疼。
凉亭外,夕阳西沉,为花园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画眉鸟在笼子里轻轻叫了一声,仿佛在附和齐小川心中那股莫名的心疼。
第22章
养伤的这段日子, 齐小川难得清闲。
周砚忙于应对巡捕房、清扫爆炸后的尾巴和审问卢勇,无暇顾及他。
二人之间的问题也没有时间得以解决。
他便每日窝在偏院里,除了吃饭睡觉, 便是逗弄那只画眉鸟。
经过几天的精心饲养, 小家伙的精神好了许多。
王大夫开的药一日三顿, 苦得他舌根发麻, 但伤口的疼痛确实一日日减轻了。
这日下午, 王大夫急匆匆地找上门来:“小川啊,你今日可有空?”
齐小川正蹲在鸟笼旁喂食, 闻言抬头:“王大夫有事?”
“药房里缺了几味药材,老夫实在抽不开身。”王大夫从袖中掏出一张药单, “你若伤好些了,可否替老夫跑一趟济世堂?”
齐小川接过药单,扫了一眼。
当归、黄芪、三七……都是些活血化瘀的药材。
他动了动肩膀,伤口已不再撕裂般疼痛, 便点头应下:“我这就去。”
走出周府大门时, 齐小川深吸了一口气。
多日未出府, 连街上的喧嚣都显得亲切起来。
济世堂在城南, 他穿过熙攘的街道,拐了几个巷口, 终于来到。
药铺里弥漫着苦涩的清香, 柜台后的老掌柜戴着铜框眼镜, 正用戥子称药。
齐小川递上药单, 老掌柜眯眼看了看:“小哥是周府的人?”
“是。”齐小川点头。
“周府的药一向是王大夫亲自来取。”老掌柜一边抓药, 一边打量他,“小哥面生啊。”
齐小川笑了笑:“我是新来的。”
老掌柜“哦”了一声,转身去药柜取药。
就在这时,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川哥?”
齐小川听到有人唤他,缓缓转身,只见一个穿着淡绿色襦裙的少女站在门口,阳光为她镀上一层金边。
她怀里抱着个布包,眼睛瞪得圆圆的,满是惊喜。
“莫奈。”齐小川叫道。
少女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很想惊喜:“小川哥,真的是你!我还以为看错了!”
她的脸颊因小跑而泛红,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住,一双杏眼亮得惊人。
齐小川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个在街头倔强护着爷爷的小女孩,只是如今的她气色好了许多。
“你怎么在这儿?”莫奈急切地问,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扫视,“是受伤了吗?”
齐小川摇头:“只是来替府里抓药。”
他指了指她怀中的布包,“你呢?爷爷的伤可好全了?”
莫奈的笑容黯了黯:“爷爷年纪大了,大夫说还得吃几副药调理。”
她低下头,声音轻了下去,“上次的事,还没好好谢你……”
“举手之劳罢了。”齐小川温和地说。
老掌柜将包好的药递给齐小川:“小哥,您的药齐了。”
见人要离开,莫奈心中一动,鼓起勇气,问道:“小川哥,你……饿了吗?”
齐小川一愣:“啊?”
“我、我请你吃馄饨吧!”
莫奈急急地说,手指指向了远处,“就在街口那家,他们家的虾仁馄饨可鲜了!”
齐小川本想拒绝,但看到她期待的眼神,又不忍心。
他其实也多想和女孩待一会儿,便在心里盘算着待会儿悄悄付钱便是,便点头答应。
“好啊。”
莫奈却像看穿了他的心思,抿嘴一笑:“我现在在绣坊做工,工钱可高了,你别想着偷偷付钱。”
齐小川惊讶:“绣坊?”
“嗯!”莫奈骄傲地挺直了背,“云锦绣坊,我的一个小姐妹介绍我去的。”
她眼里的光彩让齐小川心头一软。
这并不是他的妹妹。
他接过她手中的药包:“那走吧,待会儿我可要好好尝尝那好吃的小馄饨。”
莫奈噗嗤一笑,领着他穿过人群。
街角的馄饨摊支着蓝布棚子,锅里翻滚着乳白的汤,香气四溢。
老板娘见是莫奈,热情地招呼:“小莫来啦!老样子?”
“两份虾仁馄饨,小川哥,你吃香菜吗?”莫奈熟稔地说,见齐小川点头,她便继续道:“多加香菜!”
随后拉着齐小川在矮凳上坐下。
齐小川环顾四周。
这摊位虽简陋,但桌椅擦得锃亮,碗筷也都是新的。
莫奈从竹筒里抽出两双筷子,用袖子擦了擦才递给他:“这儿的老板娘人可好了,上次爷爷咳得厉害,她还特地熬了姜汤送给我们。”
她的语气里满是感激。
齐小川心想,这世道艰难,但总有些微小的善意,像黑暗中的萤火,让人心头温热。
馄饨很快端上来,薄皮透出粉红的虾仁,汤面上漂着翠绿的香菜。
莫奈迫不及待地舀了一个吹了吹:“快尝尝!”
齐小川咬了一口,鲜甜的汤汁在口中爆开。
莫奈托着腮看他,眼睛弯成月牙:“好吃吧?”
“嗯。”齐小川点头,突然发现她碗里只有清汤,“你的虾仁呢?”
莫奈慌忙低头:“我、我不爱吃虾仁……”
齐小川皱眉,用勺子拨开她碗里的馄饨皮——全是素馅的。
他顿时明白了什么,二话不说将自己的碗推过去:“换着吃。”
“不行!说好我请你的!”莫奈急得直摆手。
齐小川索性将虾仁馄饨舀进她碗里:“我最近吃药,忌口。”
莫奈咬着唇,眼圈有些发红。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虾仁馄饨,突然轻声说:“小川哥,你和别人不一样。”
“嗯?”齐小川有些茫然,没能听清女孩的话语。
“没、没什么。”
“小川哥,”莫奈抬头,忍不住道:“街坊都说周府的人……”
齐小川抬头看向她,莫奈突然住了口。
她慌乱地摇头,“我没有别的意思!”
齐小川了然。
周砚在外名声如何,他早有耳闻。
想到周暖暖那日的眼泪,他放下勺子:“莫奈,有时候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全部。”
莫奈似懂非懂地点头。
阳光透过蓝布棚子,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齐小川恍惚间又看到了妹妹的影子——如果她活着,也该是这个年纪了。
“对了,”莫奈从腰间解下一个小荷包,“这个送你。”
荷包上绣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狗,针脚虽有些歪斜,但能看出是下了功夫的。
齐小川接过,指尖触到荷包里硬硬的物件。
“打开看看!”莫奈期待地说。
里面是一枚木雕的小鸟,翅膀展开,栩栩如生。
“爷爷亲手刻的。”莫奈轻声说,“送给小川哥,就当作……就当作谢你当日的救命之恩。”
齐小川摩挲着小鸟光滑的翅膀,望着女孩脸上绷紧的神色,不忍拒绝。
“谢谢,我很喜欢这只小鸟。”
莫奈听到了自己松一口气的心声。
“爷爷的手艺真好,”齐小川开口打破了沉默,“这小鸟活灵活现的。”
莫奈脸颊微红,低头玩弄着空碗里的勺子。
老板娘笑着过来收拾旁边的碗筷:“小莫今天话多起来了啊!往常可都是闷葫芦。”
莫奈慌忙起身帮忙,动作却有些慌乱:“婶子别取笑我了……”
她瞥了齐小川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像是怕泄露什么秘密。
齐小川也跟着站起,掏出几个铜板放在桌上:“这顿我请,就当是回小鸟的礼物了。”
“不行不行!”莫奈急得直跺脚,“说好我谢你的!”
他按住她推拒的手,掌心传来微微的凉意:“下次你请,我等着。”
语气不容反驳,却透着温和。
两人并肩走出馄饨摊,街市喧嚣扑面而来。
转过街角时,莫奈停下步伐,“小川哥,我出来好一阵了,该回去给爷爷煎药了。”
“我送你,”齐小川不容分说地跟在她身侧。
巷子深处传来孩童的嬉闹声,莫奈的脚步渐渐慢下来,夕阳将她瘦小的身影拉得老长。
她第一次有这样的期望,希望着这条胡同能更长一些,再长一些……
齐小川回到周府的时候,太阳快落山了。
夕阳的余晖将周府的回廊染成橘红色,齐小川拎着药包慢悠悠地晃着。
手里拿着荷包。
“这针脚,那丫头刚学刺绣吧。”他嘀咕着。
忽然前方传来脚步声,齐小川一抬头,整个人僵在原地。
周砚穿着墨蓝色长衫走在最前,他身侧是蹦蹦跳跳的周暖暖,后面跟着摇扇子的时度和一脸正经的陆青。
四人显然刚从书房出来。
“小川哥!”周暖暖眼睛一亮,蝴蝶似的扑过来,“你出门啦?伤好了吗?”
齐小川下意识后退半步,目光却不自觉黏在周砚身上。
十多天不见,这人眼下挂着明显的青黑,唇线也绷得比往常更紧。
想来,应该是对卢勇的审问不尽人意。
“好、好多了。”他结结巴巴地回答,突然发现周砚的目光落在他手上。
周暖暖顺着视线看去,突然“哇”地叫出声:“这是哪家姑娘家送的荷包?”
她一把抢过荷包,指尖抚过上面的绣纹,“针脚虽然生涩,但心意很足呢!”
齐小川头皮一麻:“啥?”
“暖暖。”周砚突然开口,声音比往常低,“把东西还给人家。”
周暖暖吐了吐舌头,却把荷包举得更高:“二哥你不知道吗?女儿家的荷包可不能随便送人。”
她俏皮地眨眨眼,“《诗经》里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这荷包呀——”
“是定情信物。”
时度“唰”地合上扇子,笑得像只狐狸,“齐先生好福气啊。”
齐小川顿时觉得手里的荷包着了火,烫得他差点跳起来。
“不是!这就是装东西用的!”
他手忙脚乱地扯开荷包口,“你们看,里面是只木雕小鸟”
周砚的目光在荷包内里扫过,嘴角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分。
时度用扇子掩着嘴咳嗽两声,眼睛却瞟向周砚的侧脸。
啧啧啧,这脸怎么有点臭!
“哦~”周暖暖拉长声调,“定情信物还附赠小鸟呀?”
“我真不知道荷包有这意思!”齐小川急得额头冒汗,感觉解释道。
他那个时代,哪还有荷包。
“这是莫奈送的,就是上次在街上卖艺的那个小姑娘!人家才多大啊!”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周砚的眼神骤然冷了几分。
啧啧啧,时度“噗嗤”笑出声,扇子摇得更欢快了。
“原来齐先生喜欢年纪小的?”他故作惊讶。
“我不是,我没有!”
齐小川恨不得此刻多长张嘴,“我就是帮她打跑了收保护费的混混!这小鸟是她爷爷让送的谢礼!”
周暖暖突然“啊”了一声:“就是上次你为了救人,把自己搞得浑身是伤那次?”
齐小川:
怎么整得好像所有人都知道!
“绣工拙劣。”那人突然蹦出这么一句。
齐小川瞪大眼睛。
这人怎么回事?突然攻击人家小姑娘的绣活?
周砚把荷包抛还给他,齐小川手忙脚乱去接,药包“啪”地掉在地上,散出几片三七。
“我的药!”他急忙蹲下身去捡
“王大夫让你买的?”周砚突然问。
“啊?嗯。”齐小川愣愣点头,不懂话题怎么突然转了。
“三七成色不好,下次去回春堂买。”周砚说完抬脚就走。
(济世堂掌柜:……没人为我发声吗?我家药材何错之有?!)
齐小川蹲在原地,一脸茫然。
这人在生什么气?
要气也是他气才对吧?
他求助地看向周暖暖,却见小姑娘捂嘴偷笑,眼睛弯成月牙,快步追周砚去了。
时度慢悠悠晃过来,用扇子敲了敲齐小川的肩膀:“齐先生啊”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周砚远去的背影,“有些人呢,就像刺猬,肚皮软得很,偏偏要竖着满背的刺。”
齐小川嘴角抽搐:“时医生,您能说人话吗?”
时度大笑,摇着扇子踱步离开。
陆青倒是很干脆,直接留下四个字:“我也不懂!”
夕阳彻底沉了下去,齐小川攥着荷包站在暗影浮动的回廊里,猝不及防打了个寒颤。
一群莫名其妙的人!
心里却寻思着,是该寻个机会,和周砚好好聊聊了。
如今这般光景,实在尴尬,如鲠在喉。
周砚作何想法不得而知,至少他自己,是这般感受。
这念头一旦升起,便如野草般疯长,搅得他坐立难安。
越想越觉得胸口堵得慌,那点尴尬发酵成了实实在在的憋闷。
不行,今晚就得把话说开!
第23章
入夜时分, 时度前往周砚卧室替人换药。
“大少爷,该换药了。”时度语带几分讥诮。
他实在不是很理解周砚的行为。
还记得前几日冲进周家祠堂那刻,周砚背上纵横交错的血痕刺入眼帘, 陆青与白青侍立两侧, 竟无一人敢上前劝阻。
而这位周家掌权人, 竟为了齐小川, 执鞭自罚!
“你说你何必呢?齐小川早就没事了!倒是你”时度边说边将上好的金疮药细细敷上。
“这般默默承受, 又不告诉人家,他如何知晓你为他所受的苦?”
周砚声音毫无波澜:“他不必知晓。”
终归是他亏欠齐小川在先。
无论是诱齐小川为饵, 还是令他重伤,皆是他亲手布下的局!
但卢勇不除, 无论是对周家,还是对齐小川性命,皆是悬顶之剑。
卢勇望向齐小川时,眼中那抹淬了毒的阴鸷杀意, 纵然掩饰得滴水不漏, 仍逃不过他的眼睛。
那眼神, 他再熟悉不过。
卢勇要杀齐小川!
“啧啧啧, 你倒是情深意重。”时度一连三啧,“我竟不知你何时这般有情有义了。”
他一把扯开对方袖口, “怎么?白天装阎王, 晚上偷偷给他试药, 真当自己是铁打的?”
别以为他不知道, 周砚前段时间可是时常半夜三更去人家窗外偷偷看人。
那股扭捏劲, 连大姑娘都没他这般。
“这个齐小川就如此……特别?”
时度口中的“特别”的意思,两人心知肚明。
周砚沉默了一下,说实话, 他并不清楚。
齐小川对他,从不谄媚,唯有危及性命时,才流露出畏惧。
可偏偏就是这个怂包,总让他一破再破。
“他身上的毒解得如何了?”周砚问道。
他没想到,卢勇居然在刀上摸了毒!
提及此事,时度便乐了,“解清了!解清了!”
“你又是百年野山参又是名贵雪灵芝、血蟾蜍的,老王心里直滴血,哪敢不铆足了劲把人治好?”
“这一回,你可是把他压箱底的宝贝都掏出来了。”
“就连那‘雪里藏珠’的药丸,都是整瓶奉上的,让齐小川当糖豆嚼着吃。”
“哼,他那些压箱底的宝贝,哪一样不是用我的银子换来的。”周砚淡淡道。
时度挑了挑眉:“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见人?你躲了人家也有一阵子了吧。”
“人家可是时不时就打听你,总之,挺关心你的。”
周砚才不想这个样子去见齐小川——一身药味儿。
而且,他没有躲人。
是真的忙!
时度玩味一笑,随手将药瓶搁在案上。
“怎么,是怕人家闻到你满身药味儿?还是你还怕熏着人家?”
“人家可是都惦记着你呢,你倒好,躲得像个缩头乌龟!”
周砚眉头微蹙,背上的伤口因药效发作而火辣辣地疼,他侧过身避开时度的目光:“你今晚话很多。”
时度见状,摇头晃脑地踱到窗边。
“要不,我替你传个话?就说周大少爷夜里想他想得睡不着,连药都敷不利索了。”
周砚眼风扫过去,慢条斯理道:“最近一直忙着料理家贼的事,倒是许久未拜访沅小姐了~”
来啊,互相伤害啊!
时度脊背倏地绷紧,磕巴起来:“周砚,你这人忒没意思,玩不起!”
话音未落,他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连桌上的药箱都顾不得收拾。
呵,到底是谁玩不起!
当晚,齐小川到底是没上门去找人。
思索一番后,他最后还是怂了。
次日是一个大晴天,阳光金灿灿地铺满庭院。
齐小川伸着懒腰推开房门,画眉鸟在笼中欢快地鸣叫。
经过这些天的调养,小家伙羽毛油光水滑,叫声也清亮了许多。
“走,带你晒太阳去。”他拎着鸟笼晃了晃,画眉扑棱着翅膀,像是在回应。
花园里玉兰开得正盛,齐小川找了处石凳坐下,把鸟笼挂在旁边的矮树枝上。
正逗着鸟儿,忽然听见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谁在那?”
灌木丛晃动几下,钻出个约莫四五岁的男童。
小团子脸蛋圆润,穿着靛青色小褂,短发梳得齐整,三七分发型衬得精神十足,活脱脱一个小正太。
“呀!”
他一眼就看见了画眉鸟,乌溜溜的眼睛瞪得滚圆,站在原地挪不动步了。
齐小川被他的模样逗乐:“喜欢吗?”
小团子点头。
“过来。”齐小川招手,从石凳下摸出个竹筒。
他捻起一条肥硕的面包虫,示范着递到笼边:“要这样喂。”
画眉鸟敏捷地啄走虫儿,小团子咯咯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
齐小川又给他一条虫子,孩子学着他的样子,小手颤巍巍地伸向鸟笼。
“对,别怕。”
阳光透过树叶间隙,在两人身上洒下细碎光斑。
“小少爷!”急促的呼唤声打断了二人的相处。
一个丫鬟慌慌张张跑来,见到男童安然无恙才长舒一口气:“您怎么跑这儿来了?少夫人急坏了!”
齐小川站起身:“这是府里的小少爷?”
丫鬟这才注意到他,连忙行礼:“齐先生。”
她压低声音,“这是大少爷的公子,大名周青时,前些日子随少夫人回外祖家了,昨儿个刚回来。”
齐小川心中了然。
两人又逗弄了一会儿鸟,丫鬟这才带着人回去。
齐小川提着鸟笼回院子的时候,刚好撞见准备外出的周砚。
“少爷,陆护卫。”他故作轻松地打招呼,“早啊!”
周砚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阳光照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眼下那抹青黑更加明显。
他扫了眼齐小川手中的鸟笼,目光在那只欢快鸣叫的画眉身上停留片刻。
“伤好了?”他突然问。
齐小川一愣:“啊?哦,好多了”
“明日随我去拍卖会。”周砚说完就走。
陆青冲齐小川点点头,快步跟上。
齐小川心中掠过一丝诧异,周砚要带他参加拍卖会?!
得知周砚要带自己去拍卖会,齐小川当天激动了一整天。
当晚更是兴奋到失眠。
周砚都会出席的拍卖会,是否意味着,明日江南道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将齐聚?!
他盯着房梁上精致的彩绘,脑海里不断浮现《盗墓笔记》电视剧中呈现的拍卖盛况。
“也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有像‘点天灯’那样震撼的场景”
直至凌晨三点,齐小川才终于迷迷糊糊睡着。
天色刚亮不久,他便挂着黑眼圈推开房门。
周砚拂晓时分便出了门,他才得知拍卖会竟要等到傍晚才开场。
齐小川:
于是,他只得重操旧业,埋头核对周家陈年账册!
案头堆积如山的账本,他不知何日才能理清完。
日头西斜时,陆青抱着套深灰色中山装进来:“少爷让换的。”
齐小川展开衣服,这显然不是普通账房先生的规格。
“我穿这个合适吗?”他摸着精纺羊毛面料小声嘀咕。
陆青眉梢微挑,心道:倒还算有自知之明。
众人在廊下等待齐小川。
周砚倚在廊柱边看怀表,时度正用折扇逗弄笼中的画眉鸟,周暖暖则摆弄着新烫的卷发,时不时朝厢房方向张望。
“小川哥怎么这么久”
小姑娘刚嘀咕出声,厢房的雕花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众人闻声望去,笼中的画眉因没人逗弄停止了鸣叫。
齐小川站在门槛里侧,手指不自在地整理着立领。
深灰色中山装严丝合缝地包裹着他修长的身形。
“我这领子是不是太紧了”他刚开口,那点熟悉的局促感立刻冲淡了方才惊鸿一瞥的疏离气质。
周暖暖手里的绢帕飘落在地。
小姑娘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结结巴巴道:“小、小川哥?”
她突然转身揪住时度的袖子,“时度哥你快看!”
时度“唰”地合上折扇,狐狸眼微微睁大。
扇骨在掌心轻敲三下,忽然笑道:“果然佛要金装。”
他踱步上前,绕着齐小川转了一圈,“就是这领针歪了”说着伸手要调整。
一道墨蓝色身影突然横插进来。
周砚不知何时已站在台阶下,手指擦过时度的袖口。
他指尖掠过齐小川喉结下方时顿了顿,将领针转了个微妙的角度。
刚整理好,陆青适时地走了过来,轻咳一声:“少爷,车备好了。”
周砚猛地回神,收回手,转身时后颈线条绷得极紧:“走吧。”
齐小川茫然地眨眨眼,方才被触碰的皮肤像被烙铁烫过般灼热。
“发什么呆?”时度用扇骨轻敲他肩头,压低声音笑道。
三辆轿车依次驶出周府大门。
齐小川坐在第二辆车的窗边,不断偷瞄后视镜里映出的自己。
深灰色衣领衬得他脖颈修长,倒真有几分民国公子的气度。
暮色中的风华苑饭店在霓虹初上的背景下,显得格外雅致。
古韵盎然的装饰间巧妙融入欧美情调,中西合璧的风格令人耳目一新。
齐小川随周砚等人步入大堂,瞬间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屏住呼吸。
二十盏穆拉诺玻璃吊灯倾泻下璀璨光华,将整个大厅映照得灯火通明;
光洁的大理石地面覆着繁复精美的地毯,四周错落点缀着葱郁绿植与娇艳花卉
空气中浮动着若有似无的幽香,沁人心脾。
盛装华服的宾客在人群中优雅穿梭,交谈声、笑声此起彼伏。
齐小川何曾见过这般阵仗,心头蓦地涌起阵阵局促。
奢侈,太奢侈了。
无论是饭店里流光溢彩的陈设,还是宾客身上价值不菲的衣饰,皆弥漫着令人呼吸凝滞的奢靡气息。
周砚立在一旁,神色淡然,俨然对此类场合习以为常。
大厅中众人目光纷纷投来,相识者无论男女老少,皆上前打了声招呼。
周砚偶尔颔首回应,随即领着众人步上二楼。
周家在江南道身为四大势力之一,自然有单独的位置。
二楼回廊呈弧形环绕大厅,周家的位置正对舞台。
几人来到周家位置时,那里已经有一男子在等待。
“陈子哥!”周暖暖像只欢快的云雀扑过去。
青年站起身,含笑向众人打招呼。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齐小川身上。
“这位想必就是齐先生?”陈子笑着伸出手,“常听陆青说起你改良的复式记账法。”
齐小川注意到对方虎口处带着长期握枪磨出的厚茧。
看来,也是位人物。
周暖暖立即介绍:“小川哥,这位是陈子,百乐门的老板,也是我哥哥的好友。”
齐小川心头一震。
眼前这位可是位大财神爷!
他连忙伸手相握。
楼下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寒暄声。
透过雕花围栏,齐小川看见三位周身杀伐气场十足的中年人正在大厅中央互相作揖。
“高个那个,是青龙帮的李爷。”
时度不知何时凑到他耳边,“左边穿长衫的是漕运堂陈老大,他旁边的是黑龙会二当家赵堂。”
蓦地,铃声响起,只见众人纷纷开始落座。
周砚修长的手指在鎏金椅背上轻叩三下,抬眸时眼底闪过一丝玩味:“还不入座?”
齐小川盯着眼前铺着锦绣坐垫的檀木座椅,满脑子都是佛爷和吴邪在新月饭店里点天灯的场景。
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着:“能随便坐?”
“懂得还挺多。”周砚轻笑着凑近,熟悉的檀香味扑面而来,“怎么,怕我把你卖了?”
齐小川在心中腹诽:懂得多还不是因为小说、电视剧看多了~
但是你,我们之间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不该还在“冷战”吗?
有点别扭~
陈子看着二人若无其事地攀谈轻轻咳嗽了一声。
其他几人则神色如常,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第一排两个主位右侧,是掌灯位。”陈子解释着,手中怀表表盖“咔”地弹开,“还有三分钟开场。”
齐小川瞳孔地震:“还真有点天灯?!”
期待!!!
周砚低笑出声,震得胸腔微微颤动。
他忽然拽过齐小川的肩膀,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将人按在主位左侧:“这是陪标位。”
“还是,你想替我掌灯?”
“我疯了吗!”齐小川用气音尖叫,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万一点出个无价之宝——”
“那就把你抵押给陈子。”周砚慢条斯理地整理衣服,“他有钱,而且百乐门缺个算账的。”
时度“噗”地喷出半口茶,陆青默默往旁边挪了两个座位。
周暖暖眨巴着眼睛小声问陈子:“我二哥是不是在逗小川哥?”
陈子望着周砚隐在阴影里却微微上扬的唇角,意味深长道:“你们周家男人表达关心的方式嗯,挺别致。”
有侍者开始分发烫金拍卖目录。
不一会儿,楼下突然响起三声钟声,全场灯光骤暗。
第24章
齐小川还没从震惊中回神, 就感觉怀里被塞进个硬物。
他低头一看,竟是周家的报价牌!
下意识差点把报价牌当烫手山芋扔出去——
周砚的视线突然从拍卖目录上扫过来,齐小川立刻挺直腰板, 假装对手里的木牌感兴趣。
可惜演技太差, 眼珠子乱转的样子活像做贼心虚的土拨鼠。
“砚哥。”
陈子坐在两人身后, 突然压低声音, “从淮川来的那批医疗物资被人盯上了, 需不需要”
周砚“啪”地合上目录,抬手阻止了他下面的话。
“咚!”
拍卖锤的声音吓得齐小川一哆嗦, 手里的报价牌“哐当”砸在脚背上。
他快速弯腰去捡,脑袋“砰”地撞上周砚及时伸来的膝盖。
“嘶——”
齐小川捂着额头, 却见周砚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有必要行这么大的礼?”
齐小川:狗子。
别以为嬉皮笑脸的装作无事,他们之间的问题就能一笔勾销。
一束雪亮追光精准地刺破黑暗,笼罩在身着墨色长衫的拍卖师身上。
那人面容清癯,银边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鹰, 声音不高, 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 稳稳送入众人耳中:
“诸位贵宾, 雅集开场。”
第一个物件被红绒布托盘托着呈上来,是件漂亮的斗彩缠枝莲纹碗。
齐小川盯着展台, 眼神逐渐呆滞。
这些宝贝在他眼里可都是行走的钞票啊~
今晚, 得有多少钞票!
拍卖师抑扬顿挫的介绍词张口就开, 伴随着下方此起彼伏、沉稳克制的叫价声。
数字在静谧的空气里跳跃攀升, 带着无形的硝烟。
齐小川强迫自己不去看周砚的方向, 但眼角的余光却像是不受控制捕捉到那人此刻的神情。
周砚的姿态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扶手。
毫无竞价的心思。
看来,周少爷对这件斗彩碗无兴趣。
周砚的视线突然从展台上移开, 状似随意地掠过身旁正襟危坐、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的齐小川。
那目光带着一丝玩味的审视,短暂停留了一瞬,随即又淡淡地转向楼下。
齐小川的后颈莫名一寒。
他在心里一遍遍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
算了,还是少惹这尊阎王吧!
拍卖师沉稳的声音再次响起:“下一件要拍卖的是33号拍品,33号拍品品相完美,传承有序……”
那是一个脱胎甜白暗刻龙纹杯。
拍卖师话音刚落,齐小川就感觉整个大厅的气压骤降。
周砚交叠的长腿不知何时放了下来,指节在扶手上敲出节奏。
齐小川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二楼对角里,周行裴正举杯遥敬,身旁站着个戴金丝眼镜的陌生男子。
“那是汇丰银行的史密斯。”
陈子附耳道,“最近和你家二叔走得很近。”
报价很快飙到五万大洋。
当周行裴施施然举起68号牌时,周砚突然开了口:“举牌。”
“啊?”
“多、多少?”
“加一倍。”
刺激!
齐小川倒吸冷气,牌尖差点戳到自己下巴。
他听到周砚低笑了一声:“出息。”
齐小川的报价牌举起,拍卖师报价道:“13号牌,十万大洋!”
角落里,周行裴捏碎了手中的茶盏。
全场哗然。
齐小川举着牌子的手有些微抖,心里疯狂计算十万大洋相当于现在多少钞票。
周砚却气定神闲地端起茶盏,瓷杯边缘映着他微微上扬的唇角。
“十、十万第一次!”拍卖师的声音有点飘。
对面包厢里,史密斯突然举起68号牌:“十一万!”
齐小川刚要把牌子放下,周砚的鞋尖就抵住了他的脚踝:“继续。”
“还加?!”齐小川的声音突然增高。
周砚忽然倾身过来,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耳廓:“知道为什么选你举牌吗?”
“你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真不像个留洋归来的少爷!”
齐小川瞳孔骤然。
心中腹诽:莫生气,莫生气,人生就是一场戏。
而且,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少爷。
周砚这狗子,到现在依旧怀疑他!
纵使他拿命去证明过,换来的不过是这狗男人更深重的猜疑。
也确实,换做是他,他也不相信现在的自己。
估计周砚早已查过他了,但却查不出半点端倪。
可越是清白无垢,反而成了最大的污点。
因为隐藏得深,因为背后势力更强大等等。
依周砚如今身份,凡事要何等谨慎。
他要护身后百年望族,要守脚下十里洋场。
他齐小川不过是受了点皮肉伤侥幸未死,就这样就能让周砚相信他了?
可笑,江南道挤破头要给周家给他周砚卖命的,哪个不是家世清白三代可考!
齐小川反复用这套说辞安抚自己。
但,还是好气啊——
就在他准备反应时,听拍卖师喊道:“是否还有人要加价?”
他硬着头皮把牌子举成投降姿势:“十十二万?”尾音飘得像是疑问句。
全场哄笑。
周砚扶额,陈子憋笑憋得肩膀直抖。
史密斯乘胜追击:“十三万!”
“十五。”周砚突然开口。
齐小川猛地扭头,却见这人正用茶盖慢悠悠撇着浮沫,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报价不是他说的。
史密斯脸色铁青,周行裴凑到他耳边低语。
最终,史密斯只得放弃了这件拍品。
接下来的拍品,周砚都表现得毫无兴趣,齐小川再没机会举起竞价牌,精神有些萎靡。
直到一件拍品出现,齐小川才重新打起精神。
周砚瞥了他一眼。
“感兴趣?”他问道。
齐小川没有回答周砚的问题,目光锁定在展台上那颗被丝绒衬托的九眼天珠上。
他反问道:“这个这拍卖场上的东西,能保证都是真品的吧?”
身后几人闻言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陈子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
时度则迅速环顾四周,暗自庆幸齐小川的声音不大,风华苑的人应该没听见这近乎挑衅的质疑。
周砚缓缓转头,目光刮过齐小川的侧脸。
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这个不合时宜的问题。
“怎么了小川哥,你是想拍这个吗?”周暖暖好奇地探过身子,发梢扫过齐小川的手臂。
齐小川如梦初醒般猛地摇头。
开什么玩笑,他一穷二白,裤兜比脸还干净,拿什么竞拍!
却在低头时,目光又不自觉地飘向那颗天珠。
“那是天珠吧?”时度眯起眼睛问道。
齐小川点了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是九眼天珠。”
周暖暖歪着头,眼中带着好奇:“九眼天珠?这其中有什么特别的说法吗?”
众人看了过来,齐小川的目光骤然凝聚,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曾在一本古籍上读到过相关记载。”
“说九眼天珠乃天珠中的至臻上品,能辟除一切灾厄,增益慈悲心,彰显无上威德,其庇护之力殊胜非凡。”
“它的意义是:九眼对应着自然界的九大行星运转。”
“既蕴含宇宙浩瀚运行的法则,亦暗合人类思维的玄机,可助人转弱为强。”
这番话说得流畅而专业,与他平时在书房拨打算盘时的账房先生的形象判若两人。
周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哇,能免除一切灾厄,真有这么灵验吗?”周暖暖惊叹道。
齐小川的眼神恍惚了一瞬,想起了现代世界说的:九眼天珠世界上只有两颗是真的的传闻。
他轻轻点头。
“哥,咱们也拍这个。”周暖暖突然拽了拽周砚的袖子,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你平时外出那么危险的,仇家还多,拍下来当个平安符正好!”
齐小川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拍吧。”周砚淡淡道,目光却始终锁定在齐小川身上。
拍卖师宣布竞价开始,起拍价三万大洋。
齐小川突然像变了个人。
他挺直腰背,当第一个竞拍者举牌时,他几乎是同步出手。
“13号,三万五千!”拍卖师高声道。
对面包厢里的商人刚举起牌子,齐小川的第二轮报价已经出手,分毫不差地卡在拍卖师即将落槌的瞬间。
“13号,四万!”
周砚的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陈子和时度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这哪里还是刚才那个唯唯诺诺的齐先生?
竞价升至六万时,场上只剩下三位竞争者。
齐小川突然改变策略,每当对手举牌,他就小幅加价一千。
这种近乎羞辱的加价方式让其中一位竞争者愤然继续跟价。
“七万第一次!”拍卖师喊道。
另一位竞争者犹豫着举起牌子,齐小川几乎是同时出手,但牌尖在空中微妙地停顿了半秒。
这是一个他精心设计的陷阱。
果然,对方见状立刻追加到七万五千。
齐小川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突然收手不跟了。
“七万五千第一次!”拍卖师的声音在厅内回荡。
那位竞争者脸色开始发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当拍卖师喊到第二次时,齐小川才慢悠悠地再次举牌,只加了五百。
这个举动彻底击溃了对方的心理防线。
最终,齐小川以八万大洋的价格拿下这颗九眼天珠。
这价格,比周砚他们预期的十五万低了近一半。
几人为齐小川刚才精彩的表现无声鼓掌,周媛媛更是呵呵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齐小川这才如梦初醒。
他眨了眨眼,紧绷的肩膀骤然松弛下来。
周砚投去目光,用一种全新的、审视的眼神注视着他。
陈子和时度同样震惊不已。
刚才的齐小川,俨然一个出手果断、精通心理战的竞价高手。
“小川哥,你太厉害了!”
周暖暖兴奋地拍手,“你怎么知道这样加价能赢?”
齐小川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啊?就、就之前学过一些竞价策略”
周砚突然倾身向前,距离近到能看清齐小川瞳孔中自己的倒影:“哪本书?”
“什、什么?”齐小川往后缩了缩。
“你说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九眼天珠的记载,”周砚的声音轻柔却不容抗拒,“哪本书?”
齐小川:
一本叫作‘百度百科’的书,说了你也找不到啊~
齐小川喉结滚动了一下:“是是,时间太久,记不清了。”
“只记得是、是在图书馆偶然翻到的”
周砚微微眯起眼睛,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正当此时,一人悄然附至陈子耳畔低语。
陈子脸色骤变,低声道:“砚哥,出事了!”
“淮川那批物资在转运站被劫了。”
拍卖厅的喧嚣霎时沉寂,周砚周身气压骤然降至冰点。
他最后深深望了齐小川一眼,起身时只丢下冰冷的三个字:“回去说。”
众人随之离席,齐小川抱着装有九眼天珠的锦盒跟在后面。
回到梅院,周砚一把推开书房的房门。
他率先踏入,没有开灯,任由窗外倾泻的皎洁月光切割着室内的昏暗。
他径直走到窗前,背对众人。
陈子疾步上前,语速急促:“刚收到的消息,押运队的人全被打晕捆了。”
“对方下手干净利落,留了活口,未伤性命。”
“但整整五车药品和紧俏物资,在西郊仓库被搬得精光,现场只剩空车。”
他顿了顿,倒抽一口冷气,“连仓库内外布下的暗哨……都没能发出半点警报。”
“第三转运站……”周砚的声音自昏暗中响起,“谁负责?”
“是……卢勇那边牵的线,”陆青接口,“具体经办安排的,是下面一个叫马奎的管事。”
“这人……是老爷旧部提拔上来的,素来还算稳妥。”
周砚缓缓转过身,沉声道:“召集人手,十分钟后出发。”
陆青应声而动,身影快速闪出门外,急促的脚步声在走廊回荡。
陈子问道:“马奎那边……需不需先控制起来?”
窗外月光如霜,勾勒出周砚侧脸的冷硬轮廓。
他未答陈子,却缓缓转向齐小川,那双深邃的眸子在昏暗中锐利如刀。
齐小川下意识抱紧怀中的锦盒,喉结又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周砚最后还是没再说什么,转身大步迈向房门。
陈子疾步跟上。
齐小川:
您倒是说句话呀!所以他,到底该不该跟着一起去啊~~
第25章
周砚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后, 梅院瞬间变得空荡寂静。
齐小川站在廊下,听着远去的汽车引擎声逐渐消散在夜风里,无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锦盒。
“齐先生, 您要回房休息吗?”
周管家提着灯笼走近, 昏黄的光在他皱纹间跳动。
齐小川回过神, 摇了摇头:“太早了, 还睡不着。”
他顿了顿, “周管家,府上可备有结实的皮绳?还有一些小珠子, 我想,串个小物件。”
一刻钟后, 齐小川盘腿坐在自己房间的床榻上。
面前摊开着从周管家那里要来的材料:几根深棕色的皮绳,还有一袋各色珠子。
大小不一,有木质的,也有玉石的。
齐小川轻轻捻起一颗小木珠, 动作却有些心不在焉。
今晚他的心, 始终静不了。
皮绳在指间渐渐成形。
西郊仓库外。
周砚下车, 靴子踏在潮湿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现在什么情况?”周砚的声音比深夜还冷。
陆青快步上前:“现场勘查过了, 对方手法专业。”
“暗哨是被从背后击晕的,连反抗的痕迹都没有。”
他指向仓库后方, “五辆卡车是从这个方向开走的, 车辙很深, 说明装满了货。”
周砚蹲下身, 指尖擦过泥地上的轮胎印:“新车胎, 刚换不久。”
他眯起眼,“追踪痕迹。”
陆青立即转身去安排。
“弃车换马。”周砚直起身,眼中寒光闪烁, “准备马匹。”
黑影久未得见主人,此刻甫得自由,便循着气息一路寻来,直抵周砚身旁。
周砚亲昵地拍了拍它的脸颊,旋即翻身,利落地跨上马背。
陈子突然一把拉住缰绳:“现在追?对方人数不明,太危险了!”
周砚的坐骑不安地踏着蹄子,喷出白气。
他轻轻一夹马腹,马儿前蹄扬起,迫使陈子松手。
“这批物资的重要性你我都懂,不能丢。”周砚的声音极冷。
他眼前闪过董卓那张被战火熏黑的脸——那批药品是前线弟兄们的救命药。
陈子知道再劝无用,咬牙道:“注意安全,留下记号,我集结人手后立刻接应。”
周砚“嗯”了一声,带着十人策马冲入黑夜中。
陈子转向被押来的马奎,对白青厉声道:“用最快的速度,撬开他的嘴!问道有用的信息!”
——
齐小川是被院里一阵突然的嘈杂声惊醒的。
他身子顿了一下,心头莫名一紧。
随后猛地坐起,瞥见窗外,东方的天际已然泛起一丝鱼肚白。
“周砚回来了?”
他快速穿好了衣服便出了门,却只看到陈子匆匆穿过回廊的背影。
“陈先生?”齐小川问道,“周砚呢?没一起回来吗?”
陈子明显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转身时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
看清是齐小川后,他紧绷的肩膀才略微放松:“齐先生,有事?”
齐小川看出对方眼中的戒备,也懒得解释,直接问道:“是出了什么事吗?”
他一整晚心神不宁,此刻太阳穴突突直跳。
陈子犹豫片刻,看到齐小川眼中真切的担忧,终于点头:“记号断了,我们失去了砚哥的踪迹。”
“我能和你一起去吗?”齐小川脱口而出。
十分钟后,一辆黑色汽车咆哮着冲出周府大门。
齐小川紧抓着车门把手,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心跳如擂鼓。
“最后收到的记号在这里。”陈子指着地图上的一处山丘。
“按照计划,他们应该沿着这条小路继续追踪,但我们的人搜遍了方圆五里,什么都没找到。”
“现场还有什么信息。”齐小川问。
“车被他们弃了。”
齐小川盯着地图,突然指向一条几乎看不清的虚线:“这是什么?”
“旧猎道,早就废弃了。”
陈子摇头,“不可能走那儿,太显眼——”
“弃车点方圆几里内,有没有河流?”齐小川打断他。
陈子一顿,不解道:“河流?”
“他们弃车,又要运送大量物资,最可能的后续方案就是水运。”齐小川分析道。
“而之所以早早弃车,就是为了迷惑追踪者,也为了争取时间差。”
陈子猛地拍了一把方向盘。
是了,不然这么多物资,又不靠车,怎么运送。
他之前怎么没想到!
汽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往河道的方向前行。
窗外的景色模糊成一片灰绿色的残影,风声呼啸着灌进车厢,卷起一股尘土的气息。
陈子猛踩油门,“齐先生,你分析得很对!”
“那条小河就在弃车点东南三里处,叫黑水河,水流湍急,很适合隐蔽运输。”
齐小川没回应,只是眯起眼,脑中飞快闪过周砚可能出现的处境。
如果真用水运,时间就是关键。
敌人可能已经顺流而下。
他太阳穴的跳动更剧烈了,仿佛有根针在扎。
陈子停下车,吩咐了后续工作。
重新发车后,他瞥见齐小川紧绷的侧脸,忍不住解释道:“我们的人已经在调船了,半个小时后就能封锁河道下游。”
突然,车轮碾过一块突出的岩石,车身剧烈摇晃,齐小川差点撞到车窗。
他稳住身子,“河道两岸呢?有没有埋伏点?”
陈子摇头,汗水顺着鬓角滑落。
“之前简单搜过一遍,没痕迹,但这条河支流多,容易藏人,我们得亲自去看看。”
齐小川点头。
他摇下车窗,晨风带着露水和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前面拐弯就是河口,两岸林子密得很,一眼看不透。”
陈子紧盯着前方越来越近的河湾,眉头拧成了疙瘩。
“我们的人粗略扫过,没见动静,但保不齐有暗桩藏在芦苇荡或者岩石后。”
齐小川的目光扫过河岸线。
茂密的灌木丛和嶙峋的怪石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每一处都像是蛰伏的危险。
“停车!”忽然,齐小川喊道。
不等车停稳,他就跳了下去,蹲在路边的一丛野草前。
陈子跟过来,看到齐小川从草叶上捏起一小块暗红色的布条。
“这是?”
没人会无缘无故到这里丢一块碎布。
“这应该是砚哥他们留下的记号。”
陈子也不太确定,但还是立刻掏出信号枪向天空发射。
不一会儿,白青便带着大批人手赶到。
众人开始展开追查,忽然,齐小川注意到前方一棵树的树皮上有新鲜的刮痕。
“这边!”他喊道,带头冲进密林。
没跑出多远,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飘了过来。
齐小川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拨开最后一丛灌木,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一辆空卡车停在一片空地上,周围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
血迹在晨光中呈现出诡异的暗红色。
“不是我们的人。”
陈子检查了一圈后松了口气,随即又紧张起来,“但砚哥他们肯定和对方交过手了。”
齐小川强压胃里翻搅的恶心别过脸。
大清晨就撞见这般景象,视觉冲击实在太过强烈。
一旁的白青蹲下身,手指擦过地上凌乱的脚印:“他们往那个方向去了。”
他指向一条几乎被杂草掩盖的小径,“而且有人受伤了。”
陈子立刻拔出了腰间的手枪:“白青,你带人搜查卡车,看有没有线索,其他人,跟我来!”
齐小川快步跟上队伍。
小径越来越窄,最后几乎消失在陡峭的山崖边。
齐小川突然拉住陈子:“等等,有声音。”
众人屏息凝神,果然听到崖下传来微弱的呻吟声。
“是陆青!”陈子惊呼。
他们小心翼翼地攀下崖壁,在一处隐蔽的岩缝下找到了奄奄一息的陆青和另外三名周家护卫。
陆青的腹部有一道狰狞的刀伤,鲜血已经浸透了半边衣衫。
“砚哥往北”陆青气若游丝地抓住陈子的手,“对方有埋伏三十多人”
齐小川咬紧了唇,强忍着晕厥撕下自己的衣襟,熟练地为陆青包扎伤口。
表面虽然很是平静,但起身时,腿还是有些发软。
“北边是什么?”齐小川缓了好一会儿才问道。
“废弃矿洞”陆青咳嗽着,“砚哥引开他们让我们求援”
陈子立刻安排人手护送伤员先回去。
齐小川望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所有人,跟我来!”陈子低喝一声,朝矿洞方向疾行。
待他们靠近矿洞的时候,矿洞方向传来了枪火对战的声响。
齐小川的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是砚哥他们!快!”陈子怒吼一声,拔腿就冲。
齐小川紧随其后,肺部因剧烈奔跑而火辣辣地疼。
转过一处岩壁,眼前的景象让齐小川血液凝固。
周砚和仅剩的五六名护卫被逼退到矿洞口,背靠石壁做最后的抵抗。
三十多名敌人呈扇形包围,子弹打在岩石上迸溅出刺目的火花。
“掩护!救人!”陈子一声令下,增援队伍立即分散开火。
原本处于绝对优势的敌人顿时阵脚大乱。
“少爷!是陈少他们来了!”一名满脸血污的护卫惊喜喊道。
周砚背靠着潮湿的岩壁,右臂的绷带已经被鲜血浸透。
他喘着粗气抬眼,看到增援的瞬间,紧绷的下颌线略微放松。
再晚一刻钟,便只能来给他们收尸了。
齐小川的视线穿过硝烟,一眼锁定了周砚苍白的脸色。
他顾不得流弹横飞,猫着腰冲了过去。
“你受伤了?!”他跪倒在周砚身边,颤抖的手刚要触碰那染血的绷带,却被一把钳住手腕。
周砚心中陡然一惊。
他没想到,在这儿见到这个人!
“谁准你跟着来的?”周砚的声音比伤口渗出的血还冷。
那双惯常噙着戏谑的眼眸,此刻正燃着骇人的怒焰。
陈子立即跟了上来,听到这质问佯装未闻,转身就加入了前方的交火,留下齐小川独自面对。
齐小川:
不是,你要不要跑那么快啊!
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解释,突然看到周砚瞳孔骤缩。
时间仿佛被拉长——他感觉到肩膀被一股大力抓住,天旋地转间,周砚已经和他调换了位置。
“砰!”
枪声在耳边炸响的瞬间,齐小川看到周砚的身体猛地一震。
温热的液体溅在他脸上,浓重的铁锈味顿时充斥鼻腔。
“周砚!”他的尖叫淹没在又一轮交火声中。
周砚闷哼一声,膝盖一软,跪倒,身体却仍死死挡在他身前。
齐小川透过周砚的肩膀,看到矿洞阴影处一个正在重新装弹的枪手。
如果不是周砚,那颗子弹本该穿透他的心脏。
陈子反应极快,一枪解决了偷袭者。
但齐小川的世界已经只剩下眼前这个人。
周砚的右肩胛处晕开一片刺目的鲜红,冷汗顺着发白的脸颊滚落,却还保持着保护他的姿势。
“周砚,你你怎么样?”齐小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的手摸到周砚后背,黏稠的血液立刻浸透了指尖。
周砚却忽然抬手捂住他的眼睛。
那只手冷得像冰,却轻柔得不可思议:“别看。”
就这两个字,让齐小川的眼泪决堤而出。
都这种时候了,这人还记得他晕血的毛病。
滚烫的泪水从周砚指缝间渗出,混合着血迹在脸上蜿蜒。
“你疯了吗?!”齐小川哽咽着去扯他的手,“谁要你挡枪!谁准你——”
周砚的嘴角扯出一个极浅的弧度,像是要说什么,但失血过多终于让他支撑不住,身体向前栽倒。
齐小川慌忙接住他,却被带得一起跪倒在地。
周砚的头无力地靠在他肩上,呼吸变得又浅又急。
“医疗箱!快拿医疗箱来!”陈子的吼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齐小川手忙脚乱地撕开自己的衬衫下摆,颤抖着去压周砚肩上汩汩流血的弹孔。
鲜血很快浸透了布料,顺着他的指缝往外涌。
他发狠似的又叠了几层按上去,内心深处涌动着深深的恐惧与无助。
周砚会不会死?
如果周砚死了,他怎么办?
之前遇到周砚出事的时他还在想,周砚要是死了,他会不会陪葬。
这次,他觉得,周砚要是真死了,他该会被陪葬!
毕竟,这一次,这个人是为了救他。
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手指死死按住伤口,好像这样就能把生命堵回去。
陈子带着医疗兵很快赶了过来。
齐小川跪在血泊里,怀里抱着昏迷的周砚,整个人抖得像风中落叶,却还固执地按着伤口。
“让我来。”医疗兵蹲下身,熟练地检查伤势。
“子弹卡在肩胛骨,失血严重但没伤到要害。”
医疗兵快速处理着,“必须立即送回城手术。”
齐小川瘫坐在一旁,呆呆看着自己血红的双手。
他突然剧烈地干呕起来,却因为空腹只吐出些酸水。
陈子递来水壶,他机械地漱了漱口,眼睛始终没离开担架上的周砚。
齐小川呆滞着坐在地上,他看着颤抖的双手。
他不明白,周砚为什么要给他挡枪?
这个人不是一直在怀疑自己吗?他死了不是正好?!
远处,最后几声零星的枪响后,战斗终于结束。
白青押着几个俘虏走过来:“陈少,留了活口。”
陈子点点头,转向医疗队:“立即送砚哥回去。”
第26章
周府梅院笼罩在一种压抑的寂静中。
陈子指挥着几名心腹将昏迷的周砚从后门抬入。
齐小川跟在担架旁, 眼睛始终没离开周砚惨白的脸。
“周砚的情况如何?”时度早已在厢房等候,见到担架立刻迎上来。
他身后站着王大夫。
“肩胛中弹,身上多处伤口, 失血过多。”
陈子简短道, “路上已经简单处理过了。”
时度掀开临时包扎的纱布检查伤口, 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弹头还在里面, 必须马上手术。”
王大夫点点头, 迅速指挥人将准备好的手术器械和消毒用品摆好。
齐小川站在角落里,看着他们将周砚小心地转移到临时搭建的手术台上, 王大夫已经开始用酒精清洗伤口周围的血迹。
“都出去吧。”王大夫头也不抬地说。
陈子拉着齐小川退出房间,关门前最后看了一眼。
周砚安静地躺在那里, 像个没有生气的瓷偶,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走廊里,齐小川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他
盯着自己指甲缝里残留的血迹,那是周砚的血。
两个小时前, 这个人还为了救他挡子弹, 现在却生死未卜。
“会没事的。”陈子递给他一杯热茶, “时度是江南道最好的外科医生。”
齐小川机械地接过茶杯, 却一口都没喝。
“怎么,不将人送去医院?”他问。
医院有更好的救人条件。
陈子喉结滚动, 半晌才压低嗓音:“砚哥的身份太特殊, 今日遇袭的消息, 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齐小川望着紧闭的手术室门, 心头蓦地泛起一阵酸楚。
这个呼风唤雨的周家掌权人此刻竟显得如此可怜。
身为周家掌舵人, 既要镇压蠢蠢欲动的宗亲,又要提防虎视眈眈的对手。
如今身负重伤,却只能在自家院落里悄无声息地开刀。
两个小时后,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
时度走出来,额头上还带着汗珠:“子弹取出来了,但”
“但什么?”齐小川猛地站起来,手中的茶溢出。
“伤口太深,又耽搁了时间,已经开始有感染迹象。”
时度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现在只能看周砚自己的抵抗力了。”
齐小川的心沉了下去:“没有……青霉素吗?”
“青霉素?”
时度猛地抬头,一双眼瞪得滚圆,“齐先生可知青霉素是何等稀罕之物?”
“整个江南道的医院每月配额也不过数支,黑市更是有价无货!”
齐小川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当然知道。
当时看过《青霉素发现史》纪录片,弗莱明当初发现青霉素纯属偶然,工业化生产更是历经千难万险。
“连青霉素也没有吗?”齐小川低声道。
没有抗生素,这么重的伤周砚该如何挺过去!!!
怎么办?怎么办?
齐小川绞尽脑汁地思索着。
突然,他想起了妹妹。
当时,妹妹给他讲过一个故事:一个外科医生穿越到古代,自己制造青霉素!
那本小说的作者后来详细描述了制造过程。
作者说,如果大家真的穿越了,可以按这个方法试试。
当时,妹妹问他:‘这个方法真的可行吗?’
他为此特意在百度上仔细查阅了相关文献,进而了解到多种土法提炼青霉素的方法。
未曾想如今……他倒是真遇上了。
他虽非专业医护人员,但眼下的条件远胜古代,他或许,能成功吧!
“时医生,”齐小川突然抓住时度的手臂,
“我需要一些东西,玉米浆、乳糖、无菌培养皿”
时度的表情再度震惊:“你要自己培养青霉菌?”
陈子皱眉:“你懂制药?”
“我”齐小川咬了咬嘴唇,“我大学学过一点生物化学。”
这不算完全的谎言,他确实选修过相关课程。
齐小川说,“我知道听起来很荒谬,但现在只能试一试了。”
“培养菌种需要一定的时间:用发霉的柑橘皮提取青霉菌孢子,接种到特制培养基”
“玉米浆4.5%、乳糖1%、碳酸钙0.5%”
时度再次开口道:“青霉素的提炼工艺极其复杂,连西洋人都还在试验阶段”
“总比什么都不做强。”齐小川打断他。
时度倒吸一口凉气:“即便如此,后续提取工艺呢?”
“菜籽油萃取法。”齐小川说。
“利用青霉素在pH2.0时溶于有机溶剂的特性。”
“这里可有精密pH试纸、低温离心机?”
“这些设备整个上海不超过三套。”时度苦笑,“都在外国人的实验室里。”
齐小川额头渗出冷汗。
“那就用冷冻干燥法!用冰块做成简易低温环境,用活性炭吸附”
“疯了!”王大夫不知何时来到了身后,“你们要把少爷的命交给这种儿戏?!”
争执间,屋里的周砚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纱布瞬间被鲜血浸透。
体温计显示40.2℃,伤口周围已经出现可疑的红肿。
“败血症前期。”时度面色惨白。
时度与陈子交换了一个眼神,终于点头:“但需要提醒你,府里没有专业实验室设备。”
“给我一个僻静的独立空间即可。”齐小川说道。
在非实验室环境下尝试自制青霉素风险极高,稍有不慎便可能引发致命过敏反应或培养出剧毒产物。
因此,他必须远离居所。
半小时后,梅院附近的一间偏室被紧急改造成简陋的实验室。
桌上堆满了时度搜集来的各种材料:长了青霉的馒头、菜籽油以及可用的化学仪器。
齐小川看着眼前的一切,快速回忆了一遍流程,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理论是一回事,实际操作又是另一回事。
如果失败
他会比周砚先一步见到阎王!
接下来的操作,无异于一场与死神的竞速:
齐小川开始了第一步:青霉菌培养液在冰块环绕中低温静置;
随后纱布过滤后,液体被精准调节至pH 2.0;
菜籽油分三次倾入萃取;
离心分离的液体经活性炭吸附杂质;
最终,冷冻干燥法析出淡黄色粉末每一个步骤都小心翼翼,生怕出错。
窗外远处的两人。
“他真能培育出那什么青霉素?”陈子眼中满是怀疑和好奇。
“不知道。”时度说。
随后他的眼神逐渐从一开始的怀疑变成了震惊。
他看着齐小川熟练地操作着蒸馏装置,手法精准得不像个外行。
甚至有些操作连专业药剂师都未必能掌握。
接下来的时间里,偏室变成了一个奇异的作坊。
齐小川全神贯注地盯着试管中逐渐分离的液体。
天快亮的时候,第一滴淡黄色的液体终于从过滤装置中滴落。
他的手微微发抖,小心地将它收集到消过毒的小瓶中。
“这……真能行?”时度接过试管,端详着那不足一指节高的液体。
“你先检测吧。”他简短道。
半个小时后,时度摇着头将试管递了过去。
齐小川见状,不知为何,反而松了口气。
他疲惫地揉了揉眼睛,接过试管,转身又钻进了小黑屋。
第二次的速度明显快了许多,当天凌晨齐小川便收集到了结果。
……一连失败三次后。
“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时度接过药剂管说道。
接连两天两夜未合眼,又高强度集中精神提取药剂,此刻齐小川的双眼已布满血丝。
“不要紧,我先等这次结果。”他说。
不一会儿,时度走了过来,这一次,他明显看到时度的眼里亮着光。
“纯度不足15%。”时度的声音发颤,“但确实是青霉素!”
齐小川的嘴角终于勾起一丝久违的弧度,尽管眼皮沉得几乎抬不起,但胸腔里那颗悬了太久的心终于落下一半。
他撑着桌沿,视线模糊地扫过那管淡黄色液体。
窗外,天色已透出鱼肚白。
晨风裹着青霉菌的微酸气息钻进偏室,混杂着汗水和化学试剂的刺鼻味道。
几人回到了病房。
“先皮试,看看会不会过敏。”齐小川道。
王大夫瞪大眼睛:“胡闹!这种来路不明的药物怎么能用在少爷身上!”
“老王,”时度突然开口,“我在西洋医学杂志上见过相关报道,这确实是目前最先进的抗菌药物。”
“只是”他看向齐小川,“没想到齐先生竟然能自制。”
齐小川没有解释,只是小心地用针尖蘸了一点液体,在周砚手臂内侧划了一道细痕。
二十分钟后,皮肤没有出现红肿反应。
“可以试试。”齐小川松了口气,“但需要稀释后静脉注射。”
王大夫还想反对,白青却突然推门而入:“有动静,二房的人往这边来了。”
时度脸色一变:“他们怎么这么快得到消息?”
“不用理会。”陈子沉声道,“我已经让人通知了梦姨,她会想办法解决的。”
“现在是决定这个药,用还是不用?”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齐小川手中的小瓶上。
那里面浑浊的液体,可能是救命的良药,也可能是致命的毒药。
“用。”时度突然说道,“我相信齐先生。”
齐小川惊讶地看向他。
“周砚为你挡子弹,这份情谊,希望你切莫辜负!”
王大夫叹了口气,让开了位置。
齐小川的手稳得不可思议,将稀释后的液体缓缓注入周砚的静脉。
完成后,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每个人的呼吸声。
“现在,只能等了。”齐小川轻声说,目光落在周砚平静的睡颜上。
随后,他便眼前一黑,紧绷的神经一松懈,整个人便坠入了昏沉
一旁的陈子眼疾手快,及时托住他倾倒的身体。
王大夫探指搭脉,片刻后,说道:“无妨,力竭所致!”
陈子小心翼翼地将齐小川扶到墙角的木椅上,王大夫迅速取来薄毯盖在他身上。
“让他歇会儿,透支得太厉害了。”
房间里的空气凝滞如铅。
时度探出手去轻触周砚的额头,感受那滚烫的温度是否消退分毫。
齐小川在昏沉中动了动眼皮,没一会儿他便挣扎着想坐起,却被陈子一把按住:“别动,你歇着,这里有我们。”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过。
时度每隔半个时辰便俯身听诊,眉头紧锁又舒展。
突然,周砚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呼吸声不再嘶哑,转为均匀的浅鼾。
时度猛地抬头,眼中爆出狂喜:“退烧了!脉搏也稳了!”
齐小川闻声,强撑着睁开血丝密布的眼,哑声道:“药效……起效了。”
这回,他终于可以安心睡去了。
齐小川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仿佛要把前几日透支的精力全都补回来。
“齐先生醒了!”小翠刚好来放东西,见他睁眼,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倒了杯水走过去。
齐小川揉了揉太阳穴。
“周少爷怎么样了?”他声音有些沙哑。
“少爷今早已经醒了,烧退了七八分,能喝些流食了。”
齐小川长舒一口气。
他接过小翠递来的水杯,温热的水灌入喉咙,这才舒服一些。
按理,他应该立刻去看望周砚的。
但不知为何,一想到要面对那个为他挡子弹的人,胸口就涌起一阵莫名的慌乱。
他低头继续喝水,以此来掩饰自己复杂的心情。
又过了两日,齐小川换了一身干净的青色长衫,站在周砚院外的回廊上踌躇不前。
花园里的桂花开了,甜腻的香气随风飘来,枝上有几只鸟在跳跃鸣叫。
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迈步,却听见院内传来时度和王大夫的交谈声。
“少爷刚服了药睡下,不宜打扰。”
齐小川的脚步戛然而止。
理智告诉他应该改日再来,但心底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
“齐先生!”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齐小川回头,看见春桃正抱着一盆新鲜桂花朝他走来,“您身体没事了吧?我们都担心死了!”
齐小川笑道:“我没事,就是太累了。”
“齐先生,”春桃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您今天还去花园讲故事吗?”
“姐妹们可都等着继续听您讲《泰坦尼克号》的下文呢!”
前两日,齐小川闲来无事,便在花园里给这群小丫鬟们讲起了这个跨越时空的爱情故事。
没想到她们听得如痴如醉。
“好啊,”他说,“等我先去喂了画眉鸟就去。”
一刻钟后,齐小川提着鸟笼来到周府后花园的凉亭。
令他惊讶的是,已经有七八个小丫鬟围坐在石凳上等候,见他来了,纷纷起身行礼。
“齐先生,您可算来了!”小翠兴奋地招手,“我们等您半天了!”
“是啊是啊,上次讲到杰克给露丝画像那里就停了,急死人了!”另一个圆脸丫鬟附和道。
齐小川将鸟笼挂在亭柱上,画眉鸟立刻欢快地鸣叫起来。
他苦笑着摇摇头,没想到自己还有当说书先生的天赋。
他在石凳上坐下,接过春桃递来的茶盏,故作沉思状:“上回咱们说到哪了?”
“说到‘我是世界之王’那里!”几个声音同时回答。
“哦,对,”齐小川啜了一口茶,眼睛微微眯起,“那今天该讲到冰山了”
随着他绘声绘色地讲述,小丫鬟们的表情时而惊叹时而紧张。
当说到船体断裂,杰克和露丝在倾斜的甲板上艰难求生时,好几个姑娘已经红了眼眶。
“海水已经漫到了腰部,露丝颤抖着抓住杰克的衣领,‘我不会放开你的手,杰克,我保证’”
“呜他们一定要活下去啊”小翠已经掏出手帕抹眼泪了。
齐小川看着这群沉浸在故事中的姑娘们,心中既觉得好笑又有些感动。
此时,周砚的卧房内。
白青站在一旁,向靠在床头的周砚汇报着这几日的情况。
周砚的脸色仍有些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锐利。
他手中把玩着一枚铜制弹壳——正是从他体内取出的那颗子弹。
“二房的人这几日安分了不少,夫人派人盯住了二老爷,暂时没发现异常。”白青机械地汇报着,声音平板无波。
周砚漫不经心地听着,突然开口打断:“齐小川这几日在做什么?”
白青愣了一下,随即掰着手指开始细数:“前天睡了整日,昨早起来喂了鸟,午饭后在书房看书,傍晚去花园散步”
“哦,还给张妈讲了怎么做一种叫‘披萨’的西洋饼”
周砚听闻揉眉:“他现在在做什么。”
“应该大概可能是在给丫鬟们讲故事。”白青老实回答,“讲什么泰坦什么号的故事。”
讲故事?!
周砚的眉头狠狠皱了起来。
这么多天,他将自己救命恩人丢一旁,居然去为小姑娘们讲故事?!
他的胸口突然涌起一股无名的火。
齐小川,好样的!
白青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的气氛徒然骤变,默默往后挪了半步。
他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提到齐小川,少爷的心情就会变差。
那为什么还要提?!!
白青:陆青的伤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他不想做汇报这个工作,一点也不好玩~
“去告诉他,”周砚声音冷冷道,“我醒了。”
白青点头如捣蒜,转身就要往外跑。
“等等。”周砚又叫住他,眼神阴晴不定,“不必了。”
白青:
他困惑地眨眨眼,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所以是去,还是不去啊?!
周砚已经闭上眼睛,挥手示意他退下。
房间里只剩下铜制弹壳被反复抛接的清脆声响。
窗外,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半边天空。
伤口的疼痛明明已经减轻,可周砚就是觉得心口烦闷得很,还愈演愈烈。
花园凉亭里,故事来到沉船那段。
刚讲一会儿,便有小姑娘落泪不止。
齐小川看着泪眼婆娑的小姑娘们,半开玩笑地说:“好了好了,再哭下去,眼泪都要把周府的花园淹了。”
“齐先生就会取笑人!”春桃红着脸反驳,却忍不住又抽噎了一下。
正当众人说笑间,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从凉亭外传来:
周少爷冷笑:“沉船?周家的船绝不会沉。”
齐小川:
丫鬟们顿时噤若寒蝉,纷纷起身行礼后识趣地退出了凉亭。
齐小川站起身,喉咙发紧,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几日不见,周砚消瘦了不少,下颌线条更加锋利,但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得能看透人心。
“少爷怎么下床了?”他干巴巴道,“王大夫说您还需要静养”
周砚缓步走近。
他在距离齐小川三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扫过凉亭里尚未散去的感伤氛围。
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听闻齐先生在这里开故事会,特意来听听。”
齐小川敏锐地察觉到周砚语气中的不悦,却不明所以。
他挠挠头,试图缓解尴尬:“就是随便讲讲,打发时间”
“《泰坦尼克号》?”周砚挑眉,“听起来是个动人的故事。”
“啊,是是一艘大船撞冰山沉没的故事”齐小川结结巴巴地解释,怎么感觉有点冷呢。
周砚的气场太强,即使病中依然压迫感十足。
周砚缓步走到鸟笼前,用指尖轻轻逗弄了一下画眉鸟。
小鸟立刻欢快地鸣叫起来,与他阴郁的表情形成鲜明对比。
“我昏迷的这些天,”他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齐先生似乎过得很充实。”
齐小川心头一跳,终于明白了什么。
他偷偷瞥了一眼周砚的侧脸,在那张冷峻的面容上捕捉到一丝几不可察的委屈?
要命——
这是什么惊悚的发现!!!
难道周砚是在怪他没去探望?这个念头让齐小川的心跳陡然加速。
算了,还是先关心关心一下吧,迟来的关心也是关心。
“你的伤”他轻声问道。
周砚:“死不了。”
齐小川:
算了,还是不关心了。
周砚见他没继续搭话,抬眼看了过去,目光灼灼:“为什么不敢来见我?”
直白的质问让齐小川措手不及。
他张了张嘴,最终老实回答:“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我受伤后很难看?”周砚自嘲地勾起嘴角。
齐小川猛得摇头。
花园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画眉鸟偶尔的鸣叫。
周砚的目光在齐小川脸上逡巡,似乎在寻找什么。
“那……那个,谢谢你当时救了我。”齐小川干巴道。
周砚眉头一挑:“然后呢。”
他周少爷的救命之恩就抵一句谢谢?!!
“我,我以后一定报答你!”
“我不需要报答。”
“我知道。”齐小川退后一步。
“所以我想,至少让府里的姑娘们开心一下,也算间接报答了?”
周砚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轻笑出声,“齐先生的报答方式还真是——别致!”
齐小川:
这阎王,今日怎么阴阳怪气的~
第27章
齐小川轻咳了一声。
凉亭里的空气忽然凝固了, 连画眉鸟都识趣地噤了声。
他偷瞄了一眼周砚冷峻的侧脸,决心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们,聊聊?”他说。
随后倒了杯热茶, 试探着推了过去。
话一出口, 却后知后觉地感到这句“我们聊聊”透着古怪。
活像男女朋友之间酝酿着摊牌的场面。
然后再看他和周砚咦~
齐小川身子一抖, 他是喜欢男的没错。
但周砚这个人, 太冷了, 不合适!
周砚眼皮都没抬,却出人意料地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齐小川见状暗暗松了口气。
随后,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周砚, 首先,我不是细作。”
他直视对方的眼睛,“我不会害你,更不会害周府任何一个人。”
“这一点, 你信也好, 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齐小川:
不是, 怎么感觉这话, 更像男女朋友摊牌后的渣男语录?!
周砚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茶,热气氤氲中他的表情模糊不清, 仿佛在听, 又仿佛没在听。
“其次, ”齐小川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我背后没有什么势力, 也没有什么人。”
“我那天出现在村里,遇到你,纯属是巧合。”
他说完就后悔了——这话连他自己听着都像狡辩。
周砚的茶杯轻轻落在石桌上, 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齐小川的心跟着一跳。
“然后呢?”他问、
“你不用再试探了,”齐小川硬着头皮继续,“再试探也试探不出你想要的结果。”
这句话终于让周砚有了反应。
他微微抬眼,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哦,齐先生知道我想要什么?”
齐小川哑然。
他当然不知道,他只是受够了这种无尽试探和不被信任的感觉。
“我都说了,我不是细作。”齐小川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焦躁,“你想我怎么证明你才相信?”
话一出口,他瞬间想到这人之前让他崩了自己,于是赶紧补充,“涉及性命以外的。”
周砚突然倾身向前,两人的距离骤然缩短。
齐小川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混合着檀香的气味,能看清他眼中自己的倒影在微微颤抖。
“所以,”周砚的声音拂过耳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你到底是哪里人?”
齐小川的背脊绷紧了,声音不自觉干涩:“我说过了,我来自粤西。”
“齐小川,”周砚突然连名带姓地叫他,语气无比的笃定“你在说谎。”
他说完便退了回去,右手搭在了桌面上,指尖轻敲着茶杯。
“你看,你连真话都不想说,却让我信你。”
“我拿什么信你呢,嗯?”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齐小川头上,让他一时哑然。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
穿越的事是万万不能说的,可除此之外,他还能给出什么解释?
凉亭里静得可怕,只有远处隐约传来丫鬟们的说笑声。
画眉鸟不安地在笼中跳动,羽毛摩擦发出窸窣声响。
“我祖籍确实是粤西的,”齐小川最终艰难地开口,每个字都像是被反复斟酌后才吐露出让人知晓。
“只是,我还没出生时便随家人去海外定居了。”
他抬头直视周砚,“相信你也调查过了,什么也没查到吧?因为我说的都是真的。”
“第一次见面时,我刚回国。”
周砚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齐小川知道他说中了——周砚确实查过他,而且一无所获。
“哦?”周砚的声音带着考虑,“那照这么说,齐先生家人呢?”
这个问题像一把钝刀突然捅进齐小川的心脏。
他的表情有一瞬的凝固,眼中的光彩黯淡下去。
“他们”齐小川的喉咙发紧,说道:“都不在世了。”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一股真实的、刻骨铭心的悲伤涌上心头。
他的眼圈不受控制地红了,急忙低头掩饰。
周砚的表情微妙地变了。
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是某种复杂的情绪。
他没想到会触碰到这个伤口,更没想到齐小川的反应如此真实——这不是能伪装出来的悲痛。
凉亭里的气氛突然变得沉重。
周砚的手指停止了敲击。
“抱歉。”
最终他低声说道,声音里的锋芒收敛了几分。
齐小川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关系,很久以前的事了。”
沉默再次降临。
这次不再是剑拔弩张的对峙,而是一种奇怪的、带着微妙的静默。
周砚的目光落在远处的一株桂花树上,似乎在重新评估眼前这个人。
齐小川却感受到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他明明说了真话,却因为一个原因,像个骗子一样百口莫辩。
这种憋屈让他胸口发闷。
“周砚,”他突然抬头,“我知道你肩负着整个周家的安危,不可能轻易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但我请你相信,如果我想对你不利,在你受伤昏迷的那几天,我有的是机会。”
周砚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
齐小川迎着他的目光继续道:“我不需要你完全信任我,我只希望”
他顿了顿,“你能给我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然后,试着相信我。”
这句话说完,齐小川自己都愣住了。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在意周砚的看法了?
周砚静静地注视着他,目光中的审视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
夕阳的余晖透过凉亭的雕花栏杆,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的表情更加难以捉摸。
“齐小川,”良久,周砚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你知道吗,有时候最危险的敌人,不是那些明刀明枪的,而是让人放下戒备的。”
齐小川的心沉了下去。
看来他还是失败了。
这是,没得聊了?
“但是,”周砚突然话锋一转,“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
齐小川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过有个条件。”周砚的嘴角勾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
“什、什么条件?”齐小川警惕地问。
“从明天开始,”周砚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搬到我隔壁的厢房住,做我的私人助理。”
齐小川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一滞。
私什么玩意?
私人助理?!
他周大少爷需这玩意儿?!!
这意味着他得日夜守在周砚身边,一举一动都被那双锐利的眼睛锁死。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陷掌心,试图压下翻涌的恐慌。
这哪是机会,分明是场精心设计的牢笼。
“为、为什么?”齐小川的声音干涩,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不敢直视周砚,只能死死盯着凉亭地面上摇曳的光斑。
周砚轻笑一声。
“很简单,”他踱步到雕花栏杆旁,夕阳的余晖在他肩头镀上一层金边。
“我需要一双眼睛看清人心,你搬到隔壁,替我处理账目、送信跑腿,顺便……证明你的忠诚。”
“而且,我这不是为了救你才受的伤吗?”
“你不得好好表示表示,刚才还说要报答,报答不拿出点真心实意来?”
齐小川:
来人啊,救命啊!这人真是那个狠厉疯批的周阎王?
他别不是在受伤昏迷的时候,被别的魂魄夺舍或附身了吧?!
而且,说到账目的问题,齐小川的脊背绷得笔直。
账目,那正是他发现的致命破绽啊。
周砚这是在试探他,还是真要将他拖进那滩浑水?
他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脑中闪过装傻充愣的念头,但周砚的目光如影随形,逼得他无处可逃。
“若我不答应呢?”他鼓起勇气反问,声音却虚浮得发飘。
周砚转身,阴影笼住齐小川的脸。
“那便按规矩办。”
他的语调平淡,却透着血腥味,“扛过白青的刑罚还能活下来,我便相信你了。”
齐小川浑身一颤,凉亭外的蝉鸣突然尖锐起来,像催命的号角。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死寂的妥协。
“我,会,好,好,伺候好少爷的。”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倘若忽略那声音里咬牙切齿的不甘,这无疑是主仆双方都满意的交谈结果。
周砚转过身。
“很好。”他冷冷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压得齐小川耳膜嗡嗡作响,“明早辰时,收拾东西搬过来。”
“白青会领你去厢房。”
“那个,搬到隔壁就不必了吧?”齐小川小声道,“这、这恐怕不合规矩。”
“而且,我如今也住梅院里,搬来搬去的,多麻烦。”
“少爷若有事只需唤一声,我立刻便到。”
周砚冷笑一声:“规矩?在周家,我就是规矩。”
“还有,你见哪家少爷传唤下人时,还需先吼一嗓子?”
他倏然俯身,温热气息喷在齐小川耳廓,“再说了,咱们既然说要监视,那不如监视得彻底一点。”
“你说呢,齐先生?”
说完,他直起身,转身走向凉亭出口,背影挺拔如松。
在即将踏出凉亭时,他突然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地说:“对了,那个《泰坦尼克号》的故事,下次给我也讲一遍。”
齐小川机械地点头。
周砚的身影消失在回廊转角,他才猛地吸了口气。
凉风灌进肺腑,却带不起半点鲜活。
他颓然坐在石凳上,托着下巴直叹气。
做私人助理?日夜相对,一举一动皆在周砚眼皮底下,连呼吸都得计量着分寸。
这哪是机会,分明是把他钉在砧板上,等着看他是乖乖当把钝刀,还是忍不住露出叛主的刃口。
要不装傻充愣?
算了吧,在周砚面前,怕是连睫毛颤动都会被解读成密谋。
第28章
第二日, 齐小川拖着沉重的脚步搬进了周砚隔壁的厢房。
他抱着自己为数不多的家当站在新住处门口时,感觉像是被押赴刑场的囚犯。
“这床怎么这么硬?”齐小川一屁股坐在床上,立刻被硌得龇牙咧嘴。
他伸手摸了摸床板, 发现这床铺简直比他在偏房那边住的还要简陋三分。
“故意的, 绝对是故意的!”
厢房不大, 但收拾得很干净——干净到几乎没有人气。
一张床, 一个衣柜, 一张书桌,四把椅子,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齐小川叹了口气,开始慢吞吞地整理自己的东西。
每放一件都要在心里把周砚骂上一遍。
“私人……助理, 这个岗位,需要做些什么啊?”他坐在床边发呆,手指敲打着床板。
“诶,要是有手机就好了, 度娘上一问, 什么问题都知道了~”
正当他神游天外, 想着现代科技时, 房门被敲响。
“喂,那个人, 哥让你随他出趟门。”白青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什么叫那个人??
齐小川从床上起来, 整理了一下衣服。
他拉开门, 只见白青站在门外, 手里拿着半个青苹果, 正咔嚓咔嚓地啃着。
“现在?”
这一大早的,他早餐都还没吃呢,“什么事这么急?”
白青耸耸肩, 苹果汁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他用袖子随意一抹:“不知道,你快点。”
挺好看一少年,可惜被周砚养歪了。
人狠话不多就算了,还遗传了周砚的狠厉疯批。
齐小川不敢耽搁,随手抓了件外套就跟白青往外走。
边走心里边犯嘀咕:周砚身上伤还没好全呢,这大清早的要出门干什么?
门口,一辆黑色轿车已经等候多时。
齐小川走近时,车窗缓缓摇下,露出周砚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
晨光中,他的眉骨投下一片阴影,更显得眼神深邃莫测。
“上车。”周砚头也不抬地命令道,声音低沉。
齐小川赶紧拉开车门钻了进去,白青则坐到了副驾驶。
开车的是一位名叫齐衡的年轻人,是暂时接替受伤的陆青保护周砚的。
车子缓缓驶出周家大门,齐小川偷偷瞄了眼身旁闭目养神的周砚。
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长衫,更显沉稳,手指在敲打着膝盖,不知道又在计算着什么了。
“少爷,咱们这是去哪儿?”齐小川终于忍不住问道,声音比他自己预想的还要小心翼翼。
周砚眼皮都没抬一下:“赌坊。”
这两个字一出,齐小川瞬间精神了。
赌坊?这大少爷今日兴致这般高?
拖着伤残病体大清早的,去赌坊?!
他脑海中立刻浮现出电影里那些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场景,不由得有些小激动。
这个时期的赌坊啊,这可是活历史!
他有机会亲眼看看这个时代的赌坊究竟是什么样子了!
谁知他还没兴奋两分钟,前头的白青边啃着苹果边悠悠道:“少爷,咱们干嘛要去救人?”
“就该让赌坊的人将周延硕的手废掉算了,反正他也是个废物。”
“咳咳咳——”齐小川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瞪大眼睛看向白青,又转向周砚。
“救、救人?”
诶你这小孩,刚才问的时候不是说不知道吗?!
合着这些消息也要瞒他,这么防范的吗?
周砚终于睁开眼,目光扫过齐小川惊慌的脸:“想知道?”
齐小川点了点头,又快速摇了摇头,最后道试探问道:“我可以知道吗?”
“周延硕昨夜在金钩赌坊玩大了,欠了一屁股债,现在被人扣下了。”
齐小川这才明白过来,顿时感到一阵不妙。
这个周延硕是二房周行裴的大公子,也就是周砚的堂弟。
可是小的出事了不应该找老子吗?怎么找上周砚这个周家掌权人了?
“欠了多少?”齐小川小心翼翼地问。
“连本带利,五万大洋。”周砚淡淡道。
“五万?!”
齐小川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脑袋“砰”地撞上车顶,疼得他龇牙咧嘴。
“这、这也太多了吧!”
五万大洋是什么概念?够普通人家过好几辈子了!
这个周延硕是疯了吗?
“那,这事不应该找他老子吗?”齐小川问道。
周砚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二房最近手头紧,拿不出这笔钱。”
再说,周行裴一早应该就得到消息,这会儿早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齐小川吞咽了口唾沫:“所以……您要帮还?”
“看心情。”
齐小川倒吸一口凉气。
他偷偷打量周砚的侧脸,发现男人下颌线条绷得极紧,显然心情不佳。
“那,少、少爷,咱,咱们几人去啊?”齐小川突然想到一个关键问题,声音都开始发抖。
前头的白青听闻回头看了他一眼,这题他会。
于是手指点了一下:“你,我,齐衡,加上哥,四个。”
齐小川更慌了。
就四个人,就敢雄赳赳气昂昂独闯人家赌坊啊?
他迅速在心里盘算:周砚有伤在身,战斗力肯定大打折扣;
他自己——算了,忽略不计;
白青……他看了一眼那个还在啃苹果的少年,估计也打不了几个;
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开车的齐衡了,听说他功夫不错,但以一敌多……
“少爷,要不……我们再回去带几个人?”齐小川紧巴着脸建议,“四个,是不是有点少?”
白青一脸不解:“带人干嘛?”
“这、这不是要去打架吗?”齐小川瞪大眼睛,“难道,不是?”
周砚突然轻笑一声,那笑声让齐小川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打架?”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我是去讲道理的。”
齐小川:
讲道理不妨碍多带几个保镖啊!而且,现在他们老(他老)少伤残的,气势上就输了。
车子驶入一条狭窄的巷子,最终停在一座看似普通的二层小楼前。
楼门口挂着“金钩赌坊”的招牌,两个彪形大汉守在门口,眼神凶狠。
齐小川跟着周砚下车,腿肚子已经开始打颤。
他下意识往周砚身后躲了躲,却被男人一把拎到前面:“前面开路。”
“我、我?”齐小川指着自己的鼻子,声音都变了调。
周砚挑眉:“不然呢?私人助理!”
齐小川欲哭无泪,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门口的大汉见他们走近,立刻横起胳膊拦住去路:“几位面生啊,有引荐人吗?”
周砚上前一步,抬起头。
两个大汉看清来人,脸色骤变,立刻让开了路:“周、周少爷,里面请!”
齐小川偷偷翻了个白眼。
刷脸就能进,还偏让他开路丢人。
赌坊内部比齐小川想象的还要喧嚣嘈杂。
这才大清早的,这里早已烟雾缭绕,各色人等围在一张张赌桌前,有人欢呼雀跃,有人面如死灰。
空气中弥漫着烟草、酒精和汗臭的混合气味,熏得齐小川直皱眉。
一个穿着绸缎马甲的中年男子快步迎上来,脸上堆满笑容:“周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我是这里的管事,姓赵。”
周砚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径直问道:“人呢?”
赵管事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周爷说的是……?”
“周延硕。”周砚一字一顿道,“我耐心有限。”
赵管事额头渗出冷汗,一个回合还没过完,就被打下了。
他连忙点头哈腰:“在、在后院!周爷这边请!”
头一回听到有人叫周砚周爷,齐小川感觉挺新鲜的。
硬生生将周大少爷提高了一个档次。
一行人穿过喧闹的赌场,来到一个安静的后院。
院子里站着七八个手持棍棒的打手,中间的木椅上绑着一个鼻青脸肿的年轻人,正是周延硕。
他看到周砚,立刻挣扎起来:“堂哥!堂哥救我!他们说要砍我的手!”
周砚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走到院中的石凳上坐下,悠闲得像是在自家花园。
齐小川站在他身后,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膛。
“欠条。”周砚伸出手。
赵管事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过去。
周砚扫了一眼,冷笑一声:“五万?你们倒是敢要。”
“周爷,这、这是按规矩算的利息……”赵管事赔笑道。
周砚将欠条随手递给身后的齐小川:“烧了。”
“啊?”齐小川一愣。
周大少爷是很霸气,但,但他没打火机啊~
而且,您这讲道理的方式,是不是忒霸道了点。
白青突然像变戏法似的,递过来一盒火柴。
齐小川:……
还真是主仆,少爷杀人他递刀!
最后,齐小川哆哆嗦嗦地点燃了欠条。
少的,伤的都这么欠揍……呸,霸道。
他们今天能安全回家吗?!!
火苗窜起的一瞬间,赵管事的脸色变得铁青:“周爷,这、这不合规矩吧?”
周砚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我的规矩就是规矩。”
他抬眼,“周延硕我带走了,至于钱……”
他话音未落,院门突然被撞开。
十几个手持刀棍的壮汉冲了进来,将院子团团围住。
齐小川吓得差点跳起来,本能地往周砚身边靠了靠。
对方人不是一般多,完蛋!
第29章
“周少爷, ”一个满脸横肉的光头大汉走出来,冷笑道,“您这样不合规矩吧?”
“欠债还钱, 天经地义!”
“就算是周家, 也不能坏了道上的规矩。”
周砚看着那人, 突然笑了:“金三爷终于肯露面了?”
金三爷眯起眼睛:“周少爷认识我?”
“金钩赌坊真正的老板, 我怎么会不认识?”
周砚缓步向前, 明明身上有伤,气势却丝毫不减, “不过金三爷可能不知道,您这赌坊的地契, 现在在我手里。”
金三爷脸色骤变:“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周砚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随手抖开:“上个月,你为了筹钱扩建赌坊,把地契抵押给了‘永丰钱庄’。”
“不巧, ”他唇角微扬, “那个钱庄, 昨日刚变成了周家的产业!”
齐小川:
卧操, 夺笋啊——
要不要这么巧?!
齐小川瞪大眼睛,看着金三爷的脸色由红转白, 再由白转青。
“现在, ”周砚将地契收回怀中, “我们是不是可以重新谈谈规矩了?”
齐小川想给大少爷拊掌——这厮当真是来讲道理的, 不急不躁。
一纸契书, 正正拍在对方七寸上!
只是这地契来得未免太巧。
不早不晚,偏偏就在周延硕出事的前一日。
金三爷额头渗出冷汗,强撑着道:“周少爷, 就算地契在您手里,这赌坊上上下下几十号兄弟……”
“啪!”
他话还没说完,周砚突然抄起桌上的茶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在了金三爷头上。
茶壶应声而碎,滚烫的茶水混着鲜血顺着金三爷的光头流下。
“啊!”金三爷惨叫一声,捂着头踉跄后退。
整个院子瞬间乱作一团,打手们怒吼着冲上来。
齐小川吓得闭上眼睛,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只见周砚不知何时已经夺过一根木棍,正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量击倒一个又一个打手。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完全看不出身上有伤的样子。
白青和齐衡也加入了战斗。
三人配合默契,不一会儿就将十几个打手全部放倒。
齐小川站在原地,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果然,狠的人,话都不多!
“现在,”周砚踩住金三爷的手,声音都不带喘的,“可以好好谈了吗?”
齐小川懂了,周砚狠厉疯批的人设,大概就是这么来的。
金三爷面如土色,连连点头:“周、周爷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周二少爷您带走,钱、钱也不要了!”
周砚满意地松开脚,转身走向被绑着的周延硕。
周延硕喉结急促滚动,盯着步步逼近的周砚颤抖着,身体向后缩却被椅子牢牢困住。
周砚在他面前站定,阴影完全笼罩下来。
周延硕甚至能看清他额角细密的汗珠和衣襟上不慎沾染的几点暗红血渍。
那显然不是周砚自己的。
周砚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片,一寸寸刮过周延硕惨白失血的脸,最终落在他被麻绳勒出深紫淤痕的手腕上。
“怎么?”周砚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却让周延硕猛地一哆嗦。
“见到我这么激动?”
周延硕嘴唇翕动,想辩解,想求饶,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嗬嗬声。
他亲眼目睹了周砚是如何谈笑间翻云覆雨,如何狠辣利落地放倒所有人。
那平静表象下蛰伏的凶戾,远比任何咆哮都更让他肝胆俱裂。
他甚至不敢去看周砚的眼睛,仿佛那目光能将他刺穿、碾碎。
“我……我……”
周延硕终于挤出几个字,带着哭腔,“哥……哥我错了……我真的……”
周砚没理会他的告饶,只微微侧头,对身后吩咐:“白青,刀。”
一直沉默守在一旁的白青立刻上前,从靴筒里抽出一柄短而锋利的匕首,递到周砚手中。
刀刃在空中划过一道冷冽的弧光。
周延硕瞳孔骤缩,看着那寒光逼近自己,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以为周砚要当场结果了他,整个人剧烈地挣扎起来:“不!不要!”
“哥!饶命!饶命啊!”
“爹!爹!救我——!”
“闭嘴。”周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他手腕一翻,刀尖精准地挑向周延硕手腕上的绳索。
“嗤啦——”
坚韧的麻绳应声而断,切口整齐。
周延硕的哭嚎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剧烈喘息。
他脱力地瘫软在椅子里,浑身被冷汗浸透,虚脱得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只有劫后余生的恐惧还在四肢百骸里疯狂流窜。
周砚随手将匕首抛还给白青,他甚至没再看瘫软的周延硕一眼。
目光转向一旁还张着嘴、显然没从这急转直下的局面中完全回过神的齐小川。
“扶周二少爷起来。”他淡淡道,“我们该回去了。”
“呃…是!”齐小川如梦初醒,慌忙上前去搀扶烂泥一般的周延硕。
他的手刚碰到周延硕冰凉的手臂,对方又是一阵控制不住的瑟缩。
齐小川心里咯噔一下,看给孩子吓的。
只见周砚已经转身,背对着他们。
齐小川咽了口唾沫,心里的小人又开始疯狂刷屏:卧操……这心理素质……这气场……真特么不是人啊!
人狠,话少,还特么能装!
他一边费力地架起瘫软的周延硕,一边忍不住又瞥向地上还在呻吟的金三爷和一众打手。
再看看周砚那仿佛只是出门散步归来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以前他那么“不懂事”,居然没被打,真是命大!
回程的车上,齐小川还沉浸在刚才的震撼中无法回神。
他偷偷瞄着身旁闭目养神的周砚,怎么也想不通一个伤员怎么能爆发出那样的战斗力。
“想问什么就问。”周砚突然开口,吓了齐小川一跳。
“呃少爷,您的伤”
“回去重新包扎。”周砚简短回答。
齐小川:“”
感情是还有伤在身,他还以为周砚换了人呢。
还有,这是包不包扎的事吗?这是痛不痛的事吧?
“还,还有,为什么要我来?”
齐小川小声问,“我又帮不上忙”
周砚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私人助理,不该见识一下少爷的工作内容吗?”
齐小川无言以对,只能默默缩回座位。
车子驶回周家大院时,他突然想起什么:“少爷,二房那边?”
“二叔设的局。”周砚淡淡道,“他以为我会因为账簿的事对他儿子见死不救,这样他就有理由在家族会议上弹劾我了。”
齐小川心头一跳:“账簿?”
那不正是他发现有问题的账本吗?
周砚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看来我的私人助理,比我想象的知道得更多。”
齐小川立刻闭上嘴,决定接下来不再多说一个字。
回到周家后,齐小川第一件事就是为周砚换药,重新包扎伤口。
他进周砚屋里的时候,那人已褪下染血的深色长衫,露出精悍的上身。
那本该覆着纱布的肩胛处,此刻却是一片刺目的暗红。
纱布早已被不断渗出的鲜血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肉上,边缘甚至有些发硬。
浓烈的血腥味瞬间直冲鼻腔,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了齐小川的胃。
他眼前发黑,熟悉的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脚下更是不受控制地发软,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
喉头一阵翻涌,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当场呕出来。
依着周砚如今身份和处事风格,大伤小伤……私人助理一事,真的非常具有挑战性!
周砚正背对着他,仿佛毫无所觉。
他走到桌边的凳子上坐下,动作间牵动了伤口,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声音却依旧平稳。
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戏谑:“我们现在,究竟谁才是伤员?”
齐小川深吸一口气,压下胃里的翻江倒海和那股令人作呕的眩晕感,白着脸走上前。
他伸出微颤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揭开那层被血浸透的纱布。
当粘连的布料被剥离,露出底下狰狞的伤口时,齐小川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是一个血肉模糊的弹孔,边缘翻卷着,深可见骨。
周围皮肉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紫色,显然刚才那番激烈的打斗让伤口严重撕裂,甚至有感染迹象。
鲜血还在缓慢地往外渗。
齐小川只觉得头皮发麻,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都伤成这样了,刚才打架时这人愣是没吭出一声!
连眉头都没多皱一下!
一路上更是沉默得像个没事人!
不愧是“周阎王”,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
他不敢再看那恐怖的伤口,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专注于手头的工作。
拿起旁边备好的清水和干净布巾,屏住呼吸,开始清理伤口周围的血污。
每一次擦拭都异常轻柔,生怕再弄疼对方。
但指尖偶尔不经意触碰到滚烫紧绷的皮肤时,齐小川自己的指尖也跟着微微发颤。
周砚始终沉默着,只有在他动作稍重时,背部肌肉会瞬间绷紧,呼吸微不可察地一窒。
除此之外再无反应,仿佛那具身体不是他的。
清理完毕,敷上止血消炎的药粉。
整个过程齐小川都像在走钢丝,精神高度紧张,额角渗出的冷汗几乎和伤者的血一样多。
终于到了最后一步——缠纱布。
齐小川拿起长长的纱布卷,却僵在了原地。
看着周砚宽阔的背脊,一个无比现实的问题摆在了眼前:
接下来,怎么缠?
接下来这个动作有点太暧昧了,两个大男人……从前面环抱过去?
那几乎是把人搂在怀里!
齐小川光是想象那个画面,就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头顶。
从后面绕?
好像,似乎……也只能这样了。
虽然动作也别扭,但总比面对面抱着强!
重要的事,不看见周砚的脸。
他打定主意,不再犹豫,抖开纱布一端按在周砚胸前。
然后深吸一口气,身体微微前倾,手臂从周砚身侧向后伸去,试图将纱布绕过周砚的后背。
这个姿势,让他不得不贴近周砚的后背,几乎是虚虚地将人环住。
就在他全神贯注,左手将纱布按在周砚左腰侧,右手努力向后够,想把纱布从自己左手交到右手时。
一道温热的、带着他自己紧张急促的呼吸,毫无预兆地、轻轻地扑洒在了周砚的后颈皮肤上。
周砚的身体,在那一刹那,骤然僵住!
如同被无形的细针瞬间刺中。
他原本随意搭在膝盖上的双手,猛地收紧。
指尖不自觉地抓住了裤腿布料微微攥出褶皱。
后颈那片被温热气流拂过的皮肤,仿佛被投入滚油的火星。
瞬间燎起一片难以言喻的麻痒和灼热感,迅速蔓延开来。
而齐小川对此浑然未觉。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用最少的接触完成纱布交接”这个艰巨任务上。
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呼出的气息落在了哪里。
更没察觉身前人瞬间的紧绷和那细微到极致的动作变化。
他甚至还在心里暗庆自己的“聪明”。
幸好没选择从前面抱。
不然近距离对着周砚那张冷峻压迫感十足的脸,他非得当场窒息不可!
好不容易将纱布绕过一圈,找到合适的松紧度固定好,齐小川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
立刻拉开一点距离,开始熟练地缠绕包扎。
后面的过程顺利了许多,但每一次手臂环绕的动作,依然让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绷的张力。
周砚始终保持着雕塑般的坐姿。
只是那绷紧的肩背线条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泄露了他并非真正的无动于衷。
终于,最后一段纱布被剪断、固定。
齐小川抹了一把额头上细密的冷汗,他感觉刚才自己像是打了一场硬仗。
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后背的衣衫也湿了一片。
周砚缓缓站起身,重新披上干净的衬衫,动作间依旧带着那份天生的沉稳。
他侧头瞥了一眼同样大汗淋漓、脸色还有些发白的齐小川,薄唇微动。
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沉默地系好了衣襟的盘扣。
一场换药,两个男人,皆是大汗淋漓,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角力。
空气里残留的不仅仅是血腥和药味,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燥热余温
“要命!!!”齐小川心中呐喊。
最后,他慌张收拾东西,逃也似地离开了周砚的房间。
第30章
西院。
周问兰用完早饭, 便在院中树下闲翻书卷。
倏忽间,一道哀切的女子哭声由远及近。
“二小姐!您可要为妾身做主啊!”如姨娘带着哭腔奔了过来。
周问兰心烦,“啪”地合上手中书册, 不耐道:“又出了什么事!”
如姨娘一怔, 抽抽噎噎地哀诉:“昨、昨晚……老爷又没回来。”
周行裴已许久不曾碰她, 再这般下去, 西院指不定哪天就又多出个文姨娘、红姨娘了。
周问兰瞥她一眼, “周行裴是你丈夫,他夜不归宿, 你找我哭有什么用?”
“当初不是很有能耐么?拿出你爬他床的那股劲儿来啊。”
如姨娘垂着头,细声啜泣。
端的是我见犹怜。
可惜这副情态对同为女子的周问兰毫无用处, 只觉厌烦。
“往后这等破事少来烦我,你们爱怎么闹便怎么闹。”周问兰说罢,起身拂袖而去。
连一个眼风都吝于施予地上的如姨娘。
这个家,她是一刻也不愿多待了。
不作为的父亲, 整日只知花天酒地的亲兄长。
老子上梁不正下梁歪, 两个男人, 都是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的废物!
另一边, 齐小川冲出了周砚的房间,反手带上门后, 心脏还在胸腔里玩命蹦迪。
他抬手抹了把额头上冰凉的虚汗, 又下意识搓了搓指尖。
仿佛还能感受到方才那精悍背脊下蕴藏的力量和……温热!
“靠!”他低骂一声, 又赶紧捂住嘴, 做贼似的左右张望。
确认走廊空无一人后, 他才放下手,对着空气龇牙咧嘴。
美色如狼似虎!瓦解人的意志!
清醒一点!那是周砚!
周阎王!你他妈有几条命敢肖想?十条都不够他拆的!
“天爷,男色误我!”
他正沉浸在自己“色胆包天”的深刻反省和“劫后余生”的庆幸中, 完全没留意身后那扇他刚关严实的雕花木门,悄无声息地拉开了一条细缝。
周砚站在门后阴影里,刚换上的干净外衫领口微敞,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
他正准备出门,恰好将齐小川那句咬牙切齿、清晰无比的“男色误我”听了个正着。
他搭在门框上的修长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一丝极淡的讶异飞快掠过,随即微微挑起一边眉梢。
男色?他?
周砚的目光落在走廊尽头那个正拍着胸口、嘴里还无声碎碎念着什么、一副劫后余生又懊恼万分模样的背影上。
直到齐小川的脚步彻底消失在拐角,走廊重归寂静,周砚才缓缓推门而出。
他整理了一下袖口,唇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
几乎微不可闻地低叹一声,带着点无奈,又带着点“果然如此”的了然。
又一个脑子跟时度那家伙一样,整天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迈开长腿,径直往前厅方向走去。
刚穿过一个回廊,便见周问兰迎面走来。
她步履匆匆,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烦闷,手里还攥着一卷书。
“哥。”周问兰抬眼看到他,脚步顿住,喊了一声。
在这个乌烟瘴气、令人窒息的家里,能让她心甘情愿、不带任何敷衍地喊一声“哥”的,也就眼前这个人了。
周砚略一颔首,算是回应。
周问兰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没看到明显外伤。
但想起今早王大夫被请去西院的事,蹙眉问道:“周延硕他……是不是又惹事了?”
语气里尽是毫不掩饰的厌弃。
“一点小事。”周砚语气平淡,“解决了。”
“你就不该管他。”周问兰低声呢喃,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怨气,“让他自生自灭算了,省得丢人现眼。”
周砚没接这话,目光落在她紧攥的书卷上。
他忽然开口,话题转得有些突兀:“听暖暖说,你想学医?”
周问兰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被戳破心思的讶异,随即是深深的犹豫和挣扎。
她看着周砚平静无波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嘲讽,没有反对,只有纯粹的询问。
她深吸一口气,随后点了点头:“是,想学。”
逃离这个家是真的,但想学医,也是真的。
“现在这世道……前线缺医少药,听说……很惨。”
“我……想以自己的力量,做点什么。”
“想便去吧。”周砚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淮城不错,医科专门学校在那里。”
周问兰彻底愣住了,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哥……你,你同意?”
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父亲的呵斥,兄长的嘲笑,姨娘的阻挠,唯独没想过会得到周砚如此直接的支持。
“为什么不同意?”周砚反问她,语气依旧平淡,“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事做,很好。”
他顿了顿,补充道,“比困在这里强。”
这句“比困在这里强”,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周问兰强撑的坚强。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直冲鼻腔,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慌忙低下头,掩饰那汹涌而至的泪意,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哥,谢谢你!”
这声谢,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情感。
是理解,是支持,是自由。
周砚没再多言,只是抬手,极轻地在她肩头拍了一下,“照顾好自己。”
随即,他便继续向前走去。
前厅里,气氛与长廊的清冷截然不同。
周暖暖正拉着应雪芙的手,两人头挨着头,说着悄悄话。
应雪芙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旗袍,脸颊微红,眼神时不时飘向门口,带着少女怀春的羞怯。
周砚的身影甫一出现在门口,两个小姑娘立刻像受惊的小兔子般站了起来。
“哥!”周暖暖甜甜地唤了一声,几步蹦跶过来,亲昵挽起周砚的手臂。
却在触及对方身上那股尚未散尽的、若有似无的药香时,动作僵了一下,讪讪地收回手。
应雪芙更是紧张得手足无措,只敢飞快地瞥了周砚一眼,便慌忙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脸颊此刻红得像熟透的苹果,细声细气地唤道:“周、周大哥。”
周暖暖赶紧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点:
“哥,待会儿我和雪芙要去学校,我的车……嗯……出了点小毛病,送去修了。”
“你可不可以……送我们一程呀?”
她眨巴着大眼睛,努力装出可怜又可爱的模样。
周砚目光扫过妹妹明显带着心虚闪烁的眼神,又瞥了一眼旁边头都快埋到胸口的应雪芙,心中了然。
他眉峰微蹙,语气毫无波澜:“你不是自己有司机。”
“哎呀!”周暖暖跺了跺脚,娇嗔道,“司机……司机今天请假了嘛!”
“哥~就送我们到学校门口就行,很快的!”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应雪芙。
应雪芙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抬头。
对上周砚那双深邃平静、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又吓得立刻低下头。
她声如蚊蚋:“周大哥……麻烦你了……”
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周砚看着眼前这两个小姑娘的小把戏,眼神里没什么温度。
他直接无视了周暖暖那点撮合的小心思,目光转向一旁侍立的齐衡:“让齐衡送你们去。”
“哥!”周暖暖急了,也顾不上害怕了,“你……你不和我们一起吗?”
她可是在闺蜜面前拍胸脯保证过的!
“有事。”
周砚只丢下两个字,言简意赅,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终结意味。
周身那股无形的低气压瞬间弥漫开来,前厅里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
周暖暖剩下的话被硬生生堵了回去。
看着自家亲哥那张没什么表情却极具压迫感的脸,小心脏抖了抖。
她悄悄朝应雪芙投去一个无奈又带点歉意的眼神,摇了摇头,不敢再多话了。
凑合闺蜜和亲哥什么的,果然是要命的活计!
而且……雪芙这么娇弱害羞,她哥气场又这么吓人,两人……真的一点儿也不合适!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周暖暖脑海里却鬼使神差地闪过另一张脸——
那个被吓得魂飞魄散、话多又怂包,却在关键时刻意外有点小机灵。
还……还对着她哥的脸犯花痴的小川哥!
“嘶——”周暖暖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无比荒唐的想法惊得倒抽一口凉气。
赶紧用力摇了摇头,仿佛要把这可怕的念头甩出去。
要命!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真是被雪芙传染得脑子都不正常了!
她哥和齐小川?光是想象那个画面
打住,不能再往下想了。
周暖暖用力拍了拍自己发烫的脸颊,把那惊世骇俗的画面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她一抬眼,却见应雪芙正怯生生地看着自己,那双小鹿般清澈的眼睛里盛满了疑惑。
“暖暖,你……没事吧?脸怎么这么红?”
应雪芙细声细气地问,声音里还带着点刚才被周砚气场震慑后的余悸。
“啊?没、没事!”
周暖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拔高了声调。
随即又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连忙压低声音,干笑两声,“哈,哈哈……就是觉得这天儿……有点闷热。”
“对,闷热!雪芙你热不热?”
就在周暖暖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把话题岔开,齐小川走了过来。
“少爷”齐小川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他站在门口,目光飞快地扫过前厅里的众人。
周砚那副居高临下的冷淡模样,周暖暖那双闪烁着八卦和尴尬的大眼睛,还有应雪芙那张羞红得快滴血的脸——
这是,撞上了什么场合?
“少、少爷,外面……那个,陈老板派人来了,说是有急事,在偏厅候着呢。”
周暖暖在一旁看得真切。
齐小川这副怂包又强装镇定的样子,配上她哥那副似笑非笑的审视表情,简直像一出荒诞剧。
她脑子里刚压下去的那个“可怕念头”又不受控制地冒了个尖。
这俩人站一块儿,一个冷得像冰,一个慌得像兔子,居然……居然有点诡异的和谐?
她赶紧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痛得龇牙咧嘴。
她心里暗骂:周暖暖,你脑子进水了!
二哥还在旁边呢,收敛点!
应雪芙却浑然不觉,只怯生生地往周暖暖身后缩了缩。
她小声嘀咕:“暖暖,小川哥……是不是很怕周大哥啊?”声音细若蚊蝇。
周暖暖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
周砚淡淡“嗯”了一声,说道:“去偏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