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合力, 新的木桩艰难缓慢升起……
“收左帆!用力拉——!”
“稳住舵!妈的,浪又来了!”
“头儿!帆索快撑不住了!”
“想办法,升新帆……”
混乱的喊叫此起彼伏。
齐小川被周砚牢牢固定在身前, 周砚后面又加了一根绳索, 紧紧勒着两人的腰。
每一次船体的剧烈摇晃, 都让齐小川感觉自己要被甩飞出去, 又被腰间的手臂和绳索狠狠拽回。
五脏六腑都跟着翻江倒海。
他只能死死抱住周砚, 脸颊紧贴着他冰冷湿透的胸膛。
隔着薄薄的湿衣料,能感觉到对方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急促地搏动。
像一面在风暴中擂响的战鼓。
而那血腥味, 挥之不去。
又一个巨大的浪头如山岳般压下,船头猛地向上翘起, 几乎要直立起来!
甲板上的人瞬间失重,齐小川感觉自己要飞起来了。
失声尖叫卡在喉咙里。
周砚一手牢牢抓住旁边的固定铁环,另一只手将齐小川的头紧紧按在自己怀里。
用整个身体作为屏障,承受着劈头盖脸的巨浪冲击和船体几乎倾覆的恐怖角度。
海水无情地灌入口鼻, 齐小川窒息地挣扎了一下。
随即被周砚更用力地护住。
冰冷的死亡触感如此清晰。
“少爷!左舷!帆杆彻底断了!”陆青平板的声音罕见地拔高, 穿透风雨传来, 带着紧绷感。
他不知何时已移动到他们附近, 身形在颠簸中依旧保持着一种诡异的稳定,正指向船体左侧。
周砚眼神一凛, 立刻拖着齐小川在剧烈颠簸倾斜的甲板上艰难移动。
他们几乎是半爬半滚地靠近了主绞盘区域。
这里聚集了更多精壮的水手, 正拼尽全力与失控的风帆和狂暴的海浪搏斗。
巨大的黄铜绞盘在数人合力下缓慢而艰难地转动着, 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绳索紧绷如满弓, 随时可能崩断。
这风浪太大了, 他们好像……快顶不住了……
雨水和汗水糊满了每个人的脸。
大家的掌心早已被磨得火辣辣地疼了,手臂上青筋暴起,肌肉因过度用力而颤抖。
“抓紧, 保护好自己!”周砚不容分说,将一根从主桅延伸过来的粗缆塞进齐小川手里。
他解开了二人身上的绳索,转身再次投入雨中。
看着漆黑的海浪和天空,齐小川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随时会被这无情的风暴吞噬。
甲板上传来周砚的声音,那指令简洁有力,莫名地带着安抚的意味。
众人重新拾起力量……
狂风卷着巨浪又一次狠狠砸在船舷上。
冰冷的海水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冲刷着甲板上每一个奋力挣扎的人。
船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解体。
每一次巨浪袭来,船身都剧烈倾斜。
几乎要倾覆,甲板上的人被抛起又落下,全靠手中的绳索和相互扶持才没被卷入漆黑翻腾的大海。
时间在极度地反抗与疲惫中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十分钟,或是几个小时
在众人几乎力竭之时,那面桀骜不驯的风暴帆终于被艰难地升起一部分。
船面受阻减小,船体的疯狂摇摆终于稍稍有所缓和。
虽然依旧惊险万分,但至少不再是那种下一秒就要粉身碎骨的失控感。
又一泼奋力抵抗,没人敢松懈一丝。
“抓紧绳索……有人被卷入海中了……”
“赶紧救人……”
又一阵骚乱声响起!
那两个被冲下海的人不见了……
又一个时辰后,风暴终于过去,雨也小了。
天边泛起青亮。
“呼——”
劫后余生,所有人脱力地瘫坐在湿漉漉的甲板上,大口喘着粗气。
紧绷的神经稍微得以放松,刺骨的寒冷和浑身的酸痛便如潮水般涌来。
齐小川双手剧痛麻木,几乎失去了知觉。
他僵硬地松开绳索,才发现掌心早已被磨破,渗出的血丝在雨水的冲刷下很快变淡消失。
浑身湿透,此刻连站直的力气都快没了。
甲板上,周砚也微微喘息着。
他解开了勒着腰间的绳索,后背的衣物撕裂了几道口子,是被帆杆的断口摩擦的。
下方狰狞的擦伤在湿冷的空气中暴露出来,皮肉翻卷,被雨水泡得发白。
肉背上还插着尖锐细小的木屑……
但周砚只是活动了一下肩膀,仿佛那伤不存在。
他转过头,湿透的黑发贴在额角,水珠顺着俊朗的轮廓不断滴落。
目光落在狼狈不堪、脸色惨白如纸的齐小川身上。
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未散的戾气,有劫后余生的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确认?
确认这个麻烦还活着,还完整地站在这里。
“还能走?”
他走了过去,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命令的口吻。
但在震耳欲聋的风浪背景音下,似乎又多了点什么别的意味。
半响,周砚伸出手。
不是搀扶,而是像抓一只不听话的小猫后颈那样,攥住了齐小川湿透冰凉还在微微发抖的手腕。
齐小川茫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巨大冲击让他反应迟钝。
他任由周砚拖着自己,在依旧颠簸摇晃的甲板上,步履蹒跚地朝着相对安全的船舱挪去。
齐小川的脚步踉跄着,紧跟在周砚身后。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视线聚焦在那宽阔而湿透的后背上。
那是刚刚将他从死亡边缘拽回的,此刻唯一能支撑他的存在,莫名地让人心安。
然而,就在这短暂凝望的瞬间,齐小川的瞳孔骤然缩紧,呼吸猛地一窒!
那后背……那衣物撕裂处裸露的皮肤,景象触目惊心!
纵横交错的擦伤皮肉翻卷,被冰冷的雨水和咸涩的海水浸泡得发白发胀,边缘泛着不祥的暗红。
更可怕的是,那些深深嵌入皮肉的尖锐木屑,像一枚枚恶毒的倒刺,随着周砚迈步时肌肉的牵动而微微颤抖。
有些还在缓慢地渗着血水,混着雨水蜿蜒滑落,留下一道道淡红的痕迹。
这人……是铁打的吗?
齐小川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牙根都泛起一阵酸涩的痛意。
那伤口狰狞的程度,光是看着就让他头皮发麻,后背也跟着隐隐作痛。
周砚难道完全没有痛觉神经?
他怎么能……怎么能表现得如此若无其事?
周砚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身后瞬间的迟滞,脚步一停,侧过身来。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那双深邃的眼眸穿透雨幕看向齐小川。
他眉头习惯性地蹙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怎么了?被吓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他的声音被风暴摧残得沙哑,却在这一问里,奇异地放柔了些许。
不再是之前暴戾的怒吼,像紧绷的弦被无意间拨动了一下。
齐小川猛地回神,心脏像是被那放柔的声音烫了一下,慌忙摇头:“没、没什么!”
他低下头,不敢再看那伤。
怕自己控制不住流露出什么,更怕对方察觉自己的失态。
周砚收回视线,没再追问,继续拽着他往前走。
可就在他转身的刹那,齐小川的眼眶毫无预兆地红了。
视野被雨水和突如其来的酸涩模糊。
一个无比清晰的画面,带着血淋淋的质感,毫无征兆地撞进他的脑海,盖过了眼前的风雨和伤口——
那是上一次!上一次在枪林弹雨中,周砚猛地将他扑倒时,子弹打中他肩胛骨留下的那个伤口!
此刻,在那些新鲜翻卷、血肉模糊的擦伤下方。
齐小川清晰地辨认出了一个刚刚结痂不久的、深色的圆形疤痕!
就是这个位置!就是这个形状!
那个为他挡下的子弹!
“这辈子,有没有人为你挡过子弹……”
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一句早已被遗忘的台词,此刻如同魔咒般在他心中轰然炸响,带着尖锐的回音。
四回!
仅仅是短短时间内,光是他能清晰记起的,周砚从死神手里把他抢回来的次数,就有了四回!
两次子弹!一次断木!一次巨浪!
每一次,都是这个人。
用他那副看似冷硬如铁,实则也会流血受伤的身躯,挡在了他和死亡之间!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
酸胀、滚烫、混乱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坝,汹涌地淹没了他。
手腕上,被周砚攥紧的地方。
那冰冷的湿意下,皮肤接触的地方却传来一股异常清晰的、炽热的触感。
这炽热如同电流,顺着血脉一路疾驰,蛮横无礼地撞进了他心房深处。
“咚!咚!咚!”
胸腔里的鼓点骤然变得狂乱而清晰。
不再是恐惧的擂动,而是一种陌生的、带着隐秘欢愉的震颤。
一下下用力地撞击着胸口,胀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喜欢周砚?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劈开了所有混沌的迷雾。
将他之前那些朦胧的、被恐惧掩盖的、甚至带着点自我欺骗的念头照得雪亮。
是的,他喜欢周砚!
始于初见时那张惊为天人的脸。
那凌厉的眉眼,挺直的鼻梁,紧抿的薄唇,每一处线条都精准地戳中了他隐秘的审美点。
之后的日子,他也怕他。
怕他的狠厉,怕他的疯劲,更怕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
他臣服于这个时代的规则,小心翼翼地在他身边求生。
可即便如此,那份源于最原始感官的吸引,从未消失。
他偷偷地、无数次地在心里描摹过那张脸的轮廓,幻想过指尖触碰那冷峻眉眼的触感。
这幻想像藤蔓,不知不觉间早已悄然滋长。
随后缠绕、深入心底。
不知何时,竟悄然转变成了……喜欢?
是喜欢!
不仅仅是那张脸带来的视觉冲击,不仅仅是雏鸟般对强者的依赖(虽然那依赖只有一丝丝)。
而是混杂着恐惧、震撼、感激、依赖,甚至还有一点点对他强大生命力的莫名崇拜……
最终汇聚成的,一种名为“喜欢”的滚烫情感!
心理上的悸动如此清晰。
而生理上,仅仅是看着他的背影。
仅仅是手腕被他抓着,仅仅是意识到自己的心意。
身体就诚实地给出了反应——心跳加速,体温升高。
这短短的一段通往船舱的路,湿冷、颠簸、弥漫着血腥和海水咸腥,却成了齐小川思绪翻涌的战场。
无数念头纷至沓来,最终沉淀下来的,是对自己心意的无比清晰的认识。
他不懂自己为何会穿越到这个陌生的、危机四伏的世界。
但这一刻,一个无比强烈的念头压倒了所有的迷茫和恐惧——他遇见了一个人。
一个他喜欢的人。
一个罔顾他性命,毫无信任他,却又三番五次用命护着他的人。
手腕上的力道传来,是周砚在用力拉他跨过一个门槛。
齐小川抬起头,目光紧紧锁住那个湿透的背影,那背后狰狞的伤口似乎也变得不那么刺眼了。
害怕吗?当然还有。
周砚依旧还是那个让人捉摸不透,手段狠厉的周砚。
但……
万一呢?
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在鼓噪。
那冰冷外壳下,是否也有那么一丝……不同?
至少,他从未真正想过害他性命。
齐小川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血腥味涌入肺腑,却奇异地压下了一丝慌乱。
他看着周砚的背影,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闪躲,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
再怎么害怕,这一刻起,他也想要靠近看看。
万一呢!
第42章
船舱入口的门槛湿滑而高耸。
齐小川本就虚脱的腿脚被猛地一晃, 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
“唔!”他低呼一声,额头重重撞在周砚的后背上。
那瞬间,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海水的咸腥, 毫无遮挡地冲入他的鼻腔。
比在甲板上时更清晰、更刺鼻。
新鲜的伤口被外力挤压, 哪怕隔着湿衣, 齐小川也能想象到那皮肉翻卷处骤然传来的剧痛。
周砚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
像被激怒的猛兽瞬间绷紧了肌肉。
但他没有立刻发作, 只是抓着齐小川手腕的力道骤然加重, 几乎要嵌进对方血肉里……
随后,硬生生稳住了两人踉跄的身形。
“看路!”低沉的呵斥声带着一丝压抑的痛楚。
齐小川猛地缩回撞疼的额头。
心脏因为惊吓和后怕, 还有那猝然放大的血腥味而狂跳不止。
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撞上去时,周砚后背肌肉那瞬间的痉挛。
那伤口……肯定更糟了。
“对、对不起……”他慌乱地道歉。
声音细若蚊呐, 几乎被舱门外的风雨声吞没。
脸上一阵火烧火燎。
一半是撞疼的,一半是羞窘和对自己笨拙的懊恼。
刚确认了心意,就给对方添了新的麻烦,很可以!
周砚没有回头, 只从喉间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
听不出是接受还是更深的烦躁。
他不再停顿, 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齐小川拉进了船舱通道。
舱内的光线骤然变暗, 只有壁上几盏摇晃的灯光投下昏黄的光晕。
雨水顺着两人的衣角滴落, 在木质甲板上晕开深色的水渍。
通道里弥漫着木头、海水和人体汗味混杂的复杂气息。
但齐小川鼻尖萦绕不去的,依旧是那股挥之不去的、属于周砚的血腥气。
他被动地被拉着往前走, 视线却像被磁石吸住般, 死死粘在周砚的后背上。
昏黄的灯光下, 那撕裂的衣物下, 伤口显得更加狰狞恐怖。
雨水冲刷掉了一些表面的血污, 反而让那些深深扎入皮肉的尖锐木屑和翻卷发白的皮肉暴露得更加清晰。
暗红色的血丝正缓慢地从一些木屑周围渗出,在湿冷的皮肤上蜿蜒爬行。
每一次周砚迈步,那后背的肌肉线条在湿衣下起伏。
那些木屑也随之微微颤动, 仿佛随时会更深地刺进去,或者带出更多的血肉。
齐小川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搅,喉咙发紧。
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不是因为厌恶,也不是因为晕血,而是因为一种近乎窒息的揪心感。
这人……真的感觉不到痛吗?
还是说,他早已习惯了将痛楚压在冷漠的表象之下?
手腕上传来的力道依旧冰冷强硬,不容置疑。
但齐小川此刻却清晰地感受到,那冰冷之下,是周砚掌心传来的属于活人的持续的温热。
他喜欢这个人,也心疼这个人。
这个认知在此刻变得无比沉重,也无比清晰。
这份喜欢,混杂着对强者的畏惧,对保护者的感激,对伤痛的揪心。
还有那破釜沉舟后,想要靠近去确认“万一”的冲动。
通道前方传来嘈杂的人声和水手们奔忙的脚步声。
周砚的脚步终于在齐小川的舱门前停下。
他松开了齐小川的手腕,那骤然失去钳制的力道让齐小川的手臂一阵发麻。
“自己注意安全。”他忽然说道。
声音依旧沙哑,言简意赅地交代完,转身便要离开这狭小的舱室。
动作干脆利落。
就在他转身之际,一只冰凉却异常用力的手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齐小川自己都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力气惊了一下。
他的胸腔里,突然就冒出了一股无名的怒火。
眼神死死盯着周砚挺拔却带着伤口的背影,只觉得一股酸涩的热气直冲脑门。
这人什么意思?
把他这个“麻烦无用”的人像丢包袱一样丢进安全的角落,然后就要头也不回地赶去处理那些所谓的“要紧事”?
他自己的命呢?
他身后那几乎能看见血肉模糊的伤呢?
难道在他周砚眼里,那些事情永远比他自己重要千百倍?!
周砚猝不及防被拽住,身体惯性前倾,硬生生被这股力道钉在原地。
他眉峰骤然锁紧,带着被打断的不悦和一丝困惑,低头看向那只抓住自己的手。
这只手指节分明,很是白皙。
此刻却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
他顺着那只手抬眸,撞进视野的是一张沾染着雨水和怒气的脸。
齐小川的嘴唇紧抿着,眉头蹙起。
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点怯懦躲闪的眼睛,此刻却像燃着两簇小火苗,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
里面翻涌着他从未见过的强烈的情绪。
怒气?!
周砚:“???”
“不许去!”
齐小川的声音不大,甚至因为情绪激动而有些微颤。
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硬气。
“进来,我给你处理伤口!”
周砚似乎完全没料到他会这样,整个人顿在了原地。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闪过一丝错愕。
他还没从这个突如其来的命令和齐小川判若两人的强硬中回过神,一股更大的力量猛地将他向后拽去!
齐小川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不管不顾地将人往舱室里拖。
“放手!”
周砚反应过来,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语气冰冷,带着上位者不容冒犯的威严。
他下意识地便要挣脱,手臂的肌肉瞬间绷紧。
然而,回应他的是手腕上更加用力的钳制!
齐小川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抓得更紧了。
另一只手也抓了过来!
他抬起头,迎向周砚冰冷的目光,再次重复,声音斩钉截铁:“不放!”
周砚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审视着眼前这个仿佛换了个人似的齐小川。
是刚才死里逃生吓丢了魂?还是被这血腥场面刺激得失了常?
他竟敢……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反抗他,禁锢他?
周砚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危险,那是一种猛兽被挑衅时本能的压迫感。
“风暴已经过去,现在安全了。”
最终,周砚还是压下了翻涌的怒意,耐着性子,用一种近乎解释的,甚至带着点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安抚口吻说道。
这已经是他此刻能给出的最大让步和“温和”。
周大少爷这是在……哄他?!
齐小川在心里咯噔“呵”了一声,那股无名火非但没消,反而烧得更了。
这人……是把他当成受了惊吓需要安抚的小孩在哄吗?!
这种认知让他更加羞恼。
“我说,进来,给你处理伤口。”齐小川再次发声道。
声音比刚才更加稳定,眼神也更加执拗。
寸步不让。
“我先去看外面……”
周砚眉头紧锁,试图推开他。
显然外面的情况让他无法安心停留。
“周砚!”齐小川猛地拔高了声音,几乎是吼了出来。
这一声吼用尽了他胸腔里所有的力气,震得狭小的舱室嗡嗡作响。
他的眼尾瞬间泛起一丝血红。
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揪心。
他看清了周砚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愕然,几乎是立刻,他猛地转过头。
总之,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此刻失控的表情。
但声音里的颤抖和决绝却掩盖不住。
“你背后的伤口再不及时处理,发炎起来是会要人命的!”在这船上什么都没有,只能等死!
周砚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吼得怔了一下。
那句“要人命”像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强撑的冷漠外壳。
他看清了齐小川转过去时眼尾那一抹刺目的水光和血红。
那里面蕴含的情绪太过复杂。
有愤怒,有恐惧,还有一种……他从未在齐小川眼中见过的——关切。
齐小川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带着强行压抑后的急促,语速飞快地砸向周砚:
“外面有陆青!有严叔!有邱哥!他们哪个不是身经百战?!”
“少了你周大少爷,他们难道就什么都不会干了?船就要沉了吗?!”
“反而是你!周砚!要再不处理这身伤,真感染了,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海和天的鬼地方,缺医少药,后面……”
他顿了一下,几乎是咬着牙,带着一种又气又恨的诅咒意味,“后面只能给你水葬了!”
水葬?
周砚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这个词从齐小川那气鼓鼓又强装凶狠的语气里蹦出来,再配上他那张明明害怕得要死却强撑强硬的脸。
竟形成了一种极其怪诞又荒谬的喜感。
周砚看着眼前这个像炸了毛的小兽一样,甚至用“水葬”来威胁他的齐小川。
紧绷的下颌线几不可查地松动了一下。
一股极其陌生的,不合时宜的笑意猝不及防地从他喉间溢了出来。
那声音低沉沙哑,短促得如同一声压抑的闷咳。
却真真切切地——是笑了。
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这声低笑像是一个开关。
周砚周身那股骇人的戾气和紧绷的抗拒,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消散了大半。
他看了齐小川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
有未散的错愕,有一丝无奈,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
然后,在齐小川紧张到几乎窒息的注视下,周砚竟然什么都没再说。
只是极其突兀地、甚至有些“老实”地顺从转过身,走向舱室内那张唯一的木凳。
然后——坐了下去。
齐小川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落座,胸口那剧烈起伏动荡的汹涌情绪,终于随着周砚这出乎意料的配合,一点点地平复了下来。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脱力,手脚都有些发软。
顾不上整理自己同样湿透狼狈的样子,他快步走到角落里的小柜子前,翻找出一个蓝布包袱。
那是临出发前,时度硬塞给他的。
说是船上老大夫经验是足,可有些西洋药他未必会用得上手。
便让他带着,以防万一。
里面除了西洋药,还有一些药粉,及紧急处理伤口的纱布、镊子、剪刀、手术刀。
他这半个医者看着包袱里这些救命的玩意儿。
再看向那个凳子上身形依旧挺拔如松,却带着一身可怖伤痕,终于老实配合的“患者”,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
他走到周砚面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上衣脱了。”
周砚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湿透的黑色上衣被他从下摆撩起,布料摩擦过伤口时,他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
手臂肌肉线条瞬间绷紧,动作却毫不停顿。
昏暗摇曳的光线下,整个后背的伤势再无遮掩,赤裸裸地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
齐小川的呼吸猛地一窒。
甲板上匆匆的一瞥,远不及此刻近距离直面带来的视觉冲击。
那根本不是简单的几道划痕,而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狼藉。
木屑深深刺入皮肉,大小不一,如同狰狞的獠牙。
最深处几乎没入半指长,粗粝的边缘死死咬合着翻卷发白的皮肉。
雨水冲刷掉了大部分血污,反而让那些被撕裂的伤口边缘呈现出一种惨烈的白。
与暗红、深褐的血痂交织在一起,像是被蹂躏过的破布。
细小的血珠正从木屑边缘和伤口深处极其缓慢地渗出。
沿着他紧实而线条分明的背部肌肉纹理蜿蜒滑落,留下一道道湿冷的痕迹。
每一次周砚轻微的呼吸起伏,那些嵌入的木屑都随之微微颤动。
一股强烈的酸意直冲齐小川的鼻腔。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下胃里的翻腾和喉咙的哽塞。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窒息的疼惜。
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甚至还想往外跑的?
见身后的人迟迟没有动静,周砚刚要侧首回望,齐小川骤然喝止:“别动!”
他身形瞬间凝滞。
沉默片刻又开口:“实在不行就去叫老雱过来吧。”
“不用。”齐小川强硬回道。
不就晕血……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转身迅速打开那个蓝布包袱。
他看了一圈,拿起瓶类似碘伏的消毒水,走到周砚身后。
昏黄的灯光将两人沉默的影子投在舱壁上,随着船只的轻微摇晃而晃动。
“会有点疼,忍着点。”他哑声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齐小川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刺入的木屑,开始擦拭伤口周围被海水浸泡过的皮肤。
冰凉的液体接触到破损的皮肉,周砚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下,背部肌肉瞬间变得坚硬。
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无声地握成了拳。
船舱通道里,水手们奔忙的脚步声和呼喊声隐约传来。
“别管外面。”
齐小川低声说,语气带着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强硬。
像是在命令,又像是在安抚。
他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仔细清理着每一寸污秽的皮肤。
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血腥气,在狭小的舱室里弥漫开来。
他开始用镊子清理那些较浅伤口里的污垢和小的木屑。
每一次镊尖触碰到翻开的嫩肉,周砚绷紧的背部肌肉都会细微地痉挛一下。
连呼吸也变得更加粗重而压抑。
听着这道声音,齐小川的心揪得更紧了。
还有,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我、我去找雱老。”齐小川说完便转身逃也似的跑了。
再多呆一秒,多看一眼,他一定会腿脚发软跪倒在地。
胃袋突然剧烈抽搐起来。
方才船只颠覆都未搅起的反胃感,在瞥见那伤口、那血肉的刹那,猛地翻涌着抗议!
直到人影跑远,周砚这才抬眸挑眉啧了一声。
第43章
齐小川几乎是踉跄着冲出舱门的。
咸腥的海风猛地灌进他发堵的胸腔, 却没能压下那股翻江倒海的眩晕。
他扶着冰冷的金属舱壁,大口喘息。
眼前挥之不去的,是周砚后背那片被木屑和血色撕裂的狰狞。
胃袋再次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他闭了闭眼, 强迫自己挪动发软的双腿, 跌跌撞撞地去找雱大夫。
没一会儿, 走廊里便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雱大夫提着沉重的药箱, 几乎是半跑着被齐小川引了回来。
老人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 显然也是刚从甲板的混乱中抽身。
他一脚踏进舱室,浑浊的目光落在周砚裸露的后背上, 随即倒吸了一口冷气。
“老天爷……”老大夫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他快步上前,凑近了仔细查看, 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周少爷,您这……这怎么撑到现在的?”
他一边麻利地打开药箱,翻找着形状各异的工具,一边沉声道, “老夫开始了, 您千万忍着点。”
周砚只是轻微地点了下头。
随着后背伤口的处理, 他额角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 那汗珠沿着冷峻的侧脸缓缓滑落。
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早已握紧成拳, 手背上虬结的血管清晰可见。
齐小川没敢再踏进那方寸之地, 只敢待外面, 背靠着舱门外的冰冷墙壁安静等待。
里面很快传来细微声响。
是雱大夫的细碎声:这块烂肉得刮掉这根刺太深再忍忍
每一次声响, 都像针一样扎在齐小川紧绷的神经上。
他死死攥着拳头,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掌心的刺痛来转移注意力。
可却怎么也压不下心头那阵揪紧的钝痛和胃里持续翻搅的不适。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
船舱通道里,水手们奔忙的吆喝、拖拽重物的摩擦声、伤者的呻吟……
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只有门缝里漏出的那点混杂着血腥和药味的空气, 以及里面压抑到极致的属于周砚的粗重呼吸,无比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拉扯着他的神经。
他像个被钉在刑架上的囚徒,无法逃离,只能被动地承受着每一秒无声的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只是半柱香。
里面雱大夫的声音终于停了,传来他如释重负的喘息。
“小川!”雱大夫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在门内响起。
齐小川猛地一个激灵,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推开了门。
舱室里的景象冲击而来——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刺鼻的药味扑面而至。
光亮下,周砚依旧挺直脊背坐在木凳上,只是脸色苍白得吓人。
他放在膝上的双拳依旧紧握着,青筋暴起,却微微颤抖着。
而他的后背……先前那片血肉模糊的狼藉,此刻被一层厚厚的散发着苦涩气味的墨绿色药膏严严实实地覆盖住了。
有点像一块刚刚冷却的、丑陋的泥沼。
“伤口我已经处理好了,上了特制的增肤药膏。”
雱大夫一边用干净的布巾擦拭着手上的血污和药渍,一边对进来的齐小川说。
他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倦意。
“麻烦你帮周少爷把纱布缠上,包扎稳妥些。”
“老夫得赶紧去外面看看其他人,怕是伤了不少。”
他指了指药箱旁叠放整齐的雪白纱布卷。
“辛苦您了。”
齐小川的声音还有些发紧,他低声道谢,拿起那卷纱布。
雱大夫疲惫地摆摆手,提起沉重的药箱,步履蹒跚地匆匆离开了。
留下满室的寂静和浓烈的药味。
齐小川深吸一口气,走到周砚身后。
他拿起纱布的一端,小心翼翼地避开药膏覆盖的区域,开始一圈圈缠绕。
周砚配合地微微前倾身体,方便他操作。
灯光下,只有纱布摩擦过皮肤的细微窸窣声,和两人各自压抑的呼吸。
时间一点点流逝。
当最后一圈纱布绕过周砚健硕的胸膛,在肩侧打结固定时,齐小川才后知后觉地停下动作。
他退后一步,目光落在自己的“杰作”上。
只见周砚原本线条流畅精悍的上半身,此刻被层层叠叠的白色纱布裹得严严实实。
从肩膀到腰腹,几乎密不透风。
此刻这副模样,活脱脱一个新鲜的……木乃伊。
齐小川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这画面……实在太过“唯美”。
他慌忙低下头,咬紧了唇内侧的软肉,才勉强将那声不合时宜的闷笑压了回去。
但不得不承认,周大少狼狈归狼狈,却还是帅的!
只是他抖动的肩膀幅度过于大了,那抑制不住地微微耸动还是让一旁的人察觉到了。
周砚微微侧过头,深邃的目光带着一丝探究,落在他低垂的脑袋上。
这人……又怎么了?!
随即,在齐小川未见的情况下,周砚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周砚能清晰地感觉到,经过昨夜那场生死一线的风暴后,眼前这个叫齐小川的人,对他的态度发生了某种翻天覆地的变化。
只是这变化,他一时看不透。
那双眼睛,看他时,不再像受惊的小鹿般躲闪游离。
不仅敢“明目张胆”地直视他,甚至……还不怕他了?
非但不怕,还敢吼他,命令他。
现在又把他裹成这副滑稽的模样后,竟然还敢在他面前明目张胆地偷笑!
要知道,就在不久之前,这人还是那个能离他多远就离多远,恨不得不出现在他眼前,连眼神接触都尽量避免。
相对而言,现在的齐小川对他,简直是……“热情”得过分。
难道仅仅是因为昨晚的救命之恩?
周砚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
救命之恩?在这之前,他救他的次数也不是没有。
甚至子弹都挡过了。
当时这人也不过是苍白着脸,颤抖着说了句“谢谢”,然后依旧是避之唯恐不及。
现在却……
周砚发现,他真看不懂眼前这个人了。
齐小川终于平复了那股想笑的冲动,脸上还残留着一丝可疑的红晕。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板起脸,转身从旁边拿起一套干净的衣物。
那是刚才雱大夫在处理伤口时,他去隔壁周砚的舱房取的。
“给,”他把衣服递到周砚面前,声音还有些不自然的紧绷,“穿上,别着凉了。”
周砚的目光从他那张努力维持平静的脸上,缓缓移到他递来的衣物上。
那动作自然得仿佛理所当然,没有一丝犹豫和避讳。
果然……是“热情”多了。
他在心底无声地喟叹了一句,目光沉沉地落在齐小川递来的衣物上,指尖微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这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昨夜的风暴,似乎撕开了齐小川身上某种无形的枷锁,让他变得……陌生又大胆。
周砚心头疑窦丛生,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静默地接过衣物,指腹不经意撩过对方手背,察觉到对方竟毫无闪避,心中那份探究的念头更重了几分。
他不再多言,利落地将衣物套上。
穿戴整齐后,周砚一言不发,径直绕过齐小川,推门走了出去。
舱门在他身后合拢,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留下齐小川一人立在原地。
齐小川看着那扇关上的门,动作顿了一下。
刚才……周砚看他的眼神,是不是太深了点?
那目光里探究的意味浓得几乎化不开。
他发现了?发现自己的心思变了?
齐小川耸耸肩,脸上露出一丝无所谓的表情,低声嘀咕道:“管他发没发现。”
反正他已经决定了,不再像从前那样躲躲藏藏,他要勇敢追爱!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一热,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勇气。
然而下一秒,一个极其现实、又极其关键的问题猛地窜入脑海,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瞬间浇灭了他一半的雀跃。
“话说……周砚他喜欢男的女的?”
齐小川猛地一拍额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致命的问题。
他来到周府这么久,周砚身边简直干净得不像话!
别说通房丫头、姨太太这些旧时恶习,就连稍微亲近点的女伴都从未见过,更别提……男宠了。
堂堂周家掌权人,年轻力壮,血气方刚,竟能如此洁身自好?
这简直不合常理!
一个极其大胆、又极其令人沮丧的猜测瞬间攫住了他:“周砚他……该不会有什么隐疾吧?!”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刺得他一个激灵。
刚刚才萌芽、甚至打算付诸行动的爱恋,难道还未开始就要胎死腹中了?!
齐小川站在原地,只觉得刚才还滚烫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哇凉哇凉的!
他有些烦躁地甩了甩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当务之急是换下这身沾了药味和汗湿的衣服。
他快速从自己的行囊里翻出一套干净的衣物换上,清爽的感觉稍微驱散了些心头的郁结。
深吸一口气,齐小川推开了舱门。
外面已是天光大亮,一轮骄阳高高悬挂在碧蓝如洗的天空中。
阳光刺眼,海面平静得仿佛一块巨大的蓝色丝绸,在微风中泛着细碎的金光。
要不是甲板上散落的缆绳、破损的木板,以及水手们忙碌修补的身影。
还有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血腥和焦糊味残留,几乎看不出昨夜这里曾经历过一场几乎吞噬一切的狂暴风暴。
齐小川的目光在甲板上逡巡,很快便锁定了不远处那道挺拔的身影——周砚。
他正背对着这边,听陆青低声汇报着什么。
阳光勾勒出他刚毅的侧脸轮廓,即使隔了一段距离,齐小川也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的冷肃气场。
陆青的神情也很凝重,似乎在说着什么棘手的事情。
只见周砚眉头紧锁,那张英俊得如同建模般的脸上,表情明显不太好看。
齐小川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黏在他身上。
从挺直的脊背到宽阔的肩膀,再到那线条利落的下颌。心脏不受控制地又加速跳动起来。
帅!是真的帅!
那些关于“隐疾”的沮丧猜测,在这样直观的视觉冲击下,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管他喜不喜欢男的!
管他有没有隐疾!
帅,就是能弥补一切!
齐小川盯着那张帅脸,几秒钟内,心中天人交战。
最终,一股破釜沉舟的豪气油然而生。
他用力握了握拳,眼神变得异常坚定:这人,他追定了!
几乎是齐小川下定决心的瞬间,周砚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倏地转过了身。
那道炽热得几乎要将他后背灼穿的视线,源头正是那个刚刚还在他舱室里把他裹成木乃伊,行为举止都透着古怪的齐小川!
周砚深邃的眼眸精准地捕捉到齐小川,眼神中带着一丝被打扰的审视和更深的不解。
他不自觉地抬了一下眉头。
这目光……比刚才在舱室里更直接、更不加掩饰了。
这小子到底怎么回事?一夜之间,胆子和眼神都变了个人?
“少爷?”正汇报着的陆青敏锐地察觉到周砚气场的变化,疑惑地唤了一声。
“没事,”周砚收回视线,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波澜,“你继续。”
陆青连忙接着道:“……六分仪损坏了,估计是船在剧烈晃动的时候撞击到了舱壁。”
“阿坤他们几个都看过了,零件散落,主镜筒也裂了缝,要修好……恐怕有点悬。”
他的语气充满了忧虑。
在这浩瀚无垠、方向难辨的大海上,六分仪就是航船的指路明灯。
没了它,无异于盲人骑瞎马,后果不堪设想。
“让我试试。”
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插入,打断了陆青的汇报。
齐小川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两人跟前,神色坦然。
周砚没说话,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带着审视。
倒是陆青的双眼猛地一亮,恍然大悟般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对啊!我怎么把齐先生给忘了!”
他想起初见齐小川时,对方那手徒手修好复杂西洋留声机的绝活,心中顿时燃起希望。
“齐先生,你真能行?”他热切地问。
“要试了才知道。”齐小川没有把话说满,他其实也没什么把握。
他朝周砚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太好了!齐先生,这边请!”陆青立刻变得热情无比,侧身引路。
齐小川不再多言,跟着陆青快步离开,留下周砚独自站在原地。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深沉的眸子里翻涌着更加浓重的疑云。
这人……连航海仪器都懂得修?
他身上的谜团,越来越多了。
驾驶舱内一片狼藉。
昨夜的风暴将这里也摧残得不轻,仪表盘碎裂,海图散落一地,几个关键的控制部件歪斜着。
阿坤和另外两名负责仪器的水手正围在一堆散落的金属零件和光学镜片旁,个个愁眉苦脸。
三人对着那堆“残骸”直挠头发,一筹莫展。
“陆哥!”其中一个眼尖的水手发现了进来的陆青,立刻站起身招呼。
同时好奇地打量着跟在陆青身后的陌生青年。
“嗯,”陆青应了一声,赶紧将齐小川让到前面。
郑重介绍道,“这位是齐先生,来帮忙看看六分仪。”
“齐先生好!”
阿坤几人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纷纷打招呼。
眼神里带着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这位齐先生看着年轻,真能行?
齐小川朝众人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他目光迅速扫过地上那堆复杂的零件和损坏的仪器主体。
扇形的六分仪被撞击断了一个口,框架上固定不动的地平镜和可旋转的指标镜都被撞碎了……
这里现在什么都没有,完全无法进行修复。
“我屋里有个灰色的布包,”齐小川没有立刻蹲下检查,而是转头对陆青说,“麻烦陆护卫帮我拿来一下。”
陆青毫不犹豫地点头:“好,我这就去!”说完转身就快步离开了驾驶舱。
他这一走,驾驶舱内瞬间安静了一下。
阿坤几人互相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
这位齐先生……刚才是在吩咐陆哥做事?
而且陆哥答应得那么干脆,丝毫没有迟疑或不满?
要知道,陆青可是周少爷身边最得力也最受信任的护卫,地位非同一般。
这位齐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头?能让陆哥如此恭敬?
瞬间,众人看向齐小川的目光里,那份疑惑被更深的敬畏和好奇所取代。
包裹很快被陆青取了回来。
齐小川接过那个不起眼的灰色布包,在众人好奇的目光注视下,“哗啦”一声,将里面的东西尽数倾倒在地上。
金属的碰撞声清脆响起。
刹那间,驾驶舱的地板上如同开了一个小小的五金铺子。
各种规格的螺丝、齿轮、弹簧、透明晶石、铜线及泛着金属光泽的不知名合金片……
认识的不认识的零件和配件混杂在一起,堆成了一小撮。
阿坤和另外两名水手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微张。
眼神里充满了“这是什么东西”的茫然。
陆青的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谁家二十郎当岁的大青年出门,会随身带着这么一包零配件?!
他看着齐小川蹲下就开始旁若无人地翻检那堆“垃圾”,感觉世界观受到了小小的冲击。
齐小川却浑然不觉自己行为有多怪异。
他在那堆零件里快速拨弄、翻找。
时间过去了十几分钟。
驾驶舱内只剩下零件碰撞的细碎声响和众人压抑的呼吸。
“怎么样,齐先生?”陆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忍不住出声问道。
齐小川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遗憾,语气却很平静:“这个六分仪,核心的光学部件彻底损坏了,框架也变形严重,无法修复了。”
“啊?!”
阿坤几人瞬间面如土色,绝望的情绪弥漫开来。
没有六分仪,在这茫茫大海上,他们跟瞎子有什么区别?
陆青的脸色也瞬间煞白。
第44章
然而, 齐小川紧接着话锋一转。
“不过……”
这个转折词像一根救命稻草,瞬间揪住了所有人的心。
“我应该可以弄个罗盘仪出来寻找方位。”齐小川的声音不大。
此刻他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简易罗盘的结构图,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构想中。
“罗盘仪?”陆青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以为自己听错了。
罗盘仪?在这种条件下?用什么做?
他看向地上那堆零件, 实在无法把它们和精密的指向仪器联系起来。
“嗯, ”齐小川点点头, 手指无意识地敲打另外一只手。
海上环境特殊, 现在急需要一个不受铁器干扰的磁针系统
齐小川在脑海里快速地想着可实施的操作,突然眼前一亮!
他猛地抬头看向陆青:“那个, 陆护卫,麻烦你去找少爷借一下他的怀表。”
“怀表?”陆青彻底懵了, 嘴巴张了张。
完全无法理解修理航海仪器和少爷的怀表有什么关系。
但他看着齐小川那副专注的神情,只能把疑问咽下去。
“……好,我这就去。”
一路陆青的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少爷听到这个要求会是什么反应。
甲板上, 周砚背手而立, 深邃的目光投向平静的海面。
陆青匆匆而来, 将齐小川要借怀表的要求低声禀报。
“怀表?”周砚的眉峰一挑, “修东西需要用到怀表?”
陆青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只能垂首:“齐先生是这么说的……”
周砚沉默了片刻, 内袋里取出那块泛着温润光泽的百达翡丽怀表, 递给陆青时, 沉声道:“告诉他, 小心使用。”
“是, 少爷。”
陆青双手接过这枚少爷心爱的怀表,感觉掌心沉甸甸的。
仿佛像捧着一块烫手山芋,连忙转身快步返回驾驶舱。
怀表很快便到了齐小川手里。
他掂了掂重量, 眼睛一亮:“这个机芯,完美!”
完全没注意到陆青欲言又止的表情。
齐小川席地而坐,然后动作娴熟地快速拆开了表壳,表壳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应声弹开。
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拆卸着精密零件,完全沉浸在制作中。
“嘶——”
陆青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
他倒抽一口凉气,想阻止根本来不及。
“齐小川!”陆青的声音徒然变了调。
这会儿是连齐先生也不喊了。
陆青此刻想死的心都有了
你没告诉我,少爷的怀表是拿来这样用的啊!!!
他看着那枚瞬间被拆得七零八落,零件散整理摆放在地上的百达翡丽,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跟着碎成了渣。
完了完了!少爷的传家宝级别的怀表!
待会儿少爷要是知道了,会不会一怒之下把他和齐小川一起扔下海里喂鱼——
“这,这可是少爷的”
“别吵,”齐小川头也不抬,“我在校准磁偏角。”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零件上,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打断了对方。
阿坤几人早已在齐小川拆怀表的时候就吓得大气不敢出了,几人缩在角落,恨不得自己原地消失。
他们可什么都没做啊,会不会被少爷当成同谋?!
然而,齐小川却仿佛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他全神贯注地摆弄着拆下的零件,尤其是那细小的磁针系统。
边弄边还念念有词,低声嘀咕着什么,那语气带着点抱怨和怀念:
“……要是有5G就好了,卫星信号一输送,网络一连接,哪还需要搞这些原始玩意儿!真麻烦……”
就在他小心翼翼地将磁针安装到自制底座上时,驾驶舱的温度骤然降低。
周砚站在门口,目光落在那堆早已被拆得面目全非的怀表零件上。
他的表情凝固了。
那些闪闪发光的细小零件,此刻在他眼中,就像散落一地的星辰碎片。
每一片都折射着他濒临爆裂的怒火。
驾驶舱内的时间仿佛被冻结了。
陆青和阿坤等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连呼吸都停滞了。
齐小川终于感受到那股如有实质的视线,茫然抬头,正对上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眸。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看向手中——怀表已经被他拆得面目全非,地上排满精密的零件。
“呃”
齐小川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那块表,好像是周砚从不离身的宝贝?
周砚的胸膛剧烈起伏,声音低沉得可怕:“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齐小川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手里的镊子“叮”的一声掉在地上。
他这才注意到周砚眼中那抹受伤的神色——不只是愤怒,更像是对珍视之物被毁的心痛。
“我”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此刻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因为他确实未经允许就拆了对方的心爱之物。
齐小川的心跳骤然漏跳了一拍。
紧接着疯狂擂动起来,一股凉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
完了!他是不是——闯大祸了!
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像只受惊的鹌鹑,眼底漫开迟来的惊惶与无措。
死寂到窒息的时刻,周砚动了。
他猛地抬手,在即将拽住齐小川衣襟的瞬间,倏地停住。
指节攥成发颤的拳,竟罕见地难以抑制地战栗起来。
齐小川的心悬在嗓子眼,生怕下一刻那拳头会砸落下来。
周砚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无法形容的暴怒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
“祖宗,你知不知道这表值多少钱?”
齐小川被他这声饱含复杂情绪的“祖宗”喊得头皮发麻。
他看着这近在咫尺,语气里散发着致命威胁的男人。
喉咙干涩地滚动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声音细若蚊蚋:“……看您这反应……应该……不便宜?”
周砚死死盯着他那张写满无辜和心虚的脸,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
仿佛在极力压制着某种立刻拔枪扣动扳机的冲动。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的声音在落针可闻的驾驶舱里清晰可闻。
像是在强行将滔天的怒火压回胸腔。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死寂后,周砚在心里道“……忍住,留着还有用。”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平静。
周砚垂眸:“你。”
这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强行压抑后的平静,“最好能证明,这块表的牺牲,值得。”
他顿了顿,“证明不了……”
那未尽的话语里蕴含的森然寒意,比任何威胁都更加清晰。
齐小川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搞砸了,周砚绝对会把他连同这堆零件一起,亲手扔进大海。
他咽了咽口水,重新拿起工具。
这次他的手有些抖,不仅因为技术难度,更因为背后那道如有实质的视线。
驾驶舱里安静得可怕,只有金属零件轻微的碰撞声。
齐小川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但手上的动作却越发精准。
驾驶舱里安静得可怕,只有金属零件轻微的碰撞声。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沉甸甸地压在众人心头。
阿坤和另外两个水手连眼珠子都不敢乱转,死死盯着齐小川翻飞的十指和地上那堆关乎他们性命的零碎。
陆青站在一旁,背脊绷得笔直。
周砚则像一尊石雕,伫立在一旁的阴影里,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空气都凝滞了。
齐小川起初还因为那迫人的视线而指尖微颤,额角沁出的汗珠沿着太阳穴滑落。
但当他真正沉浸到事情中时,外界的压力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来。
他的眼神变得极其专注,仿佛整个世界都浓缩在他指尖下的方寸之地。
随后,众人见他时而眉头紧锁,时而又豁然开朗,嘴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那副全神贯注、心无旁骛的模样,带着一种奇异的魅力。
让原本提心吊胆的阿坤几人,心里都忍不住暗暗惊叹了一下。
抛开他拆少爷宝贝的“壮举”不谈,这认真起来的齐先生,还真是……有点帅气。
窗外的日头从高悬中天,到渐渐西斜。
将金红色的光芒泼洒进驾驶舱,又慢慢褪色成一片温暖的橘黄。
舱内零件碰撞的细碎声响从未间断。
终于,当最后一片打磨光滑的铜片被嵌入一个精巧底座中,齐小川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盘坐在地上的身体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酸痛。
他仰起头,用力地晃动了几下僵硬的脖子和肩膀,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成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这简单的两个字,瞬间点燃了驾驶舱里压抑已久的空气。
陆青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咚”地一声重重落回原位。
成了!这下,少爷应该不会再把他和齐小川一起扔海里喂鱼了吧?
他心有余悸地瞥了一眼那堆“零件遗骸”,又看看齐小川。
这家伙,之前也太生猛了!还专坑队友!
周砚的目光扫过那个被齐小川托在掌心自制的罗盘仪,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丢下一句冰冷的命令:
“赶紧寻回正确航线。”
说完,他转身便离开了驾驶舱,那挺拔的背影依旧带着未散的寒意。
但那股要将人碾碎的压迫感,似乎随着罗盘的“成”而消散了少许。
“是!少爷!”阿坤连忙应声,冲出去找严叔和他的两名副手。
很快,严叔带着副手匆匆赶来。
当他们看到齐小川手中那个用怀表和各种零碎拼凑出来的罗盘仪时,先是瞪大了眼睛。
最后忍不住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小子!真有你的!”
“这玩意儿……能用!绝对能用!”
笑声在驾驶舱里回荡,驱散了最后一丝绝望的阴霾。
几人在罗盘的指引下,配合着海图和星辰,紧张地推算、比对。
时间一点点流逝。
终于,严叔猛地一拍桌子,激动地喊道:“找到了!是这里!”
“偏航不算太远,调整航向,东北偏东三度半!”
驾驶舱里爆发出一阵劫后余生的欢呼。
齐小川走出驾驶舱时,外面天空已经彻底黑透。
深邃的墨蓝色天幕上缀满了碎钻般的星辰,海浪轻轻拍打着船舷,发出温柔的声响。
船上挂起了防风灯,昏黄温暖的光晕在甲板上晕开一片朦胧的光域。
甲板中央,几张矮桌拼在一起,上面摆满了简单的酒菜,散发出诱人的食物香气。
船员们三三两两围坐,气氛热烈。
有人看到齐小川出来,立刻热情地招呼:“齐先生!这边坐!快来!”
陆青也看到了他,远远地招手,“齐先生,这儿!”
齐小川循声望去,只见那一桌坐着周砚、邱哥、老雱、陆青和白青。
灯火映照下,周砚坐在主位,侧脸在光影中显得轮廓分明,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的左边坐着沉稳的邱哥。
而他的右边……赫然还空着一个位置。
齐小川脚步顿了一下,心里了然。
估计是没人敢挨着这位少爷坐吧?
他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陆青看到他真的过来了,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摸了摸鼻尖。
还好人来了!
他觉得少爷旁边的气场太强大了,只有齐小川能“镇压”得住几分。
至于为什么?
试问,谁能在拆了少爷那块传家宝级别的百达翡丽怀表之后,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虽然出发点是好的,是为了救命。
但,陆青敢用项上人头保证。
这要是换成船上任何其他一个人,哪怕理由再充分,少爷也绝对二话不说,直接扔海里喂鱼!
可见,少爷他对这位齐先生……就是不一样!
陆青心里默默下了结论。
齐小川走到那个空位前,在周砚平静无波的目光注视下,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位置紧挨着周砚,他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惯有的檀香味和冷冽海风的气息。
齐小川刚坐下,看着眼前这不合常理的热闹场面,以及主位上周砚那张即使在暖色灯火下也显得疏离的俊脸,心里有些犯嘀咕。
他微微侧身,压低声音向旁边的陆青问道:“陆护卫,这是……今晚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吗?”
“怎么这么‘隆重’?”
他实在想不出,刚刚经历暴风雨,怎么转眼就摆起了宴席。
陆青闻言立刻放下筷子,凑近齐小川耳边解释道:“齐先生有所不知,这是咱们船上的老规矩了。”
“但凡在海上遭遇大风暴,九死一生地活下来,第二天必定要好好庆祝一番!”
“有点……嗯,有点祭祀海神、感谢老天爷开眼。”
“也犒劳犒劳兄弟们拼命的意思,庆贺劫后余生嘛!”
齐小川了然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海上男儿自有他们独特的生存哲学和庆祝方式。
他不再多言,也随手拿起面前一个粗陶酒杯。
陆青见状,立刻热情地拿起酒壶给他斟满。
“来来来,齐先生,这杯敬您!多亏了您,咱们才没在大海上当睁眼瞎!”
陆青率先举杯,声音洪亮。
这一声带动了同桌的邱哥、老雱和白青,连带着附近几桌的船员都纷纷举杯呼应。
“敬齐先生!”
“多亏了齐先生!”
“干了!”
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齐小川也举起杯,“大家同喜,平安就好。”
说罢,仰头将杯中那带着辛辣和淡淡发酵香气的酒液一饮而尽。
一股热流顺着喉咙直冲而下,胃里顿时暖烘烘的。
这只是一个开始。
船上的汉子们都是豪爽性子,酒过三巡,气氛彻底被点燃。
有人敲起了碗碟当鼓点,几个年轻的船员率先跳到甲板中央的空地上,吆喝着开始“斗舞”。
动作未必多好看,但胜在粗犷有力,带着海风的野性,引来阵阵喝彩和口哨。
另一角,几个老水手则围成一圈,唾沫横飞地开始“斗码”。
场面顿时变得异常地热烈。
齐小川身边不断有人过来敬酒。
他本就空着肚子,加上这酒看似清冽,后劲却着实不小。
几杯下肚,他只觉脸颊发烫,头开始变得晕乎乎的。
眼前的光晕似乎也扩散开来,看人都有了重影。
周围喧嚣的鼓点、吆喝声、笑声仿佛隔了一层水幕,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他强撑着又应付了几杯,感觉脚下像踩了棉花,轻飘飘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船头方向。
周砚不知何时已离席,独自倚在船舷边,面向热闹人群,背朝漆黑深邃的大海。
晚风撩动他的衣角,挺拔身影映着星光,显得格外孤高。
有些与甲板上的喧嚣格格不入。
一股莫名的冲动,混合着酒精带来的燥热和胆量,猛地攫住了齐小川。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那个盘旋心底,清醒时绝不敢触碰的问题,此刻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无法忽视。
他几乎是下意识抓起桌上酒杯,踉跄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向那个孤寂身影。
海风拂面,带来一丝凉意。
却吹不散脑中翻腾的晕眩和破土而出的勇气。
他在周砚几步外停下,浓重的酒气盖过了对方身上惯有的檀香。
周砚微微抬眸,夜色中看不清他眼底情绪。
齐小川深吸一口气,喉咙发干,借着最后一点名为“酒壮怂人胆”的浮木。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望着眼前这个令他既畏怯又忍不住靠近的男人,声音带着醉意的沙哑:
齐小川想问道:“周砚……你,喜欢男人吗?”
第45章
海风带着咸涩的气息, 擦着船舷掠过,卷起齐小川额前几缕汗湿的碎发。
那句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滚烫问询,被这阵突如其来的凉风猛地噎了回去。
卡在嗓子眼里, 灼烧着他的理智。
他握着酒杯的手指下意识收紧, 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最终, 出口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强装的镇定, 硬生生转了个弯:
“……你那个怀表, 等回了江南道,我会想办法修好的。”
紧接着, 他在心里无声地补充了一句:虽然……大概、可能、也许……修不好了。
但这句干巴巴的承诺,总比那个石破天惊的问题安全得多。
周砚原本只是淡漠地扫了他一眼, 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向上一挑。
夜色的阴影落在他深邃的眉骨下,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如同深海,难以窥探。
但齐小川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了然。
周砚的目光在他脸上停顿了片刻, 像冰冷的探针, 几乎要刺穿他强撑的镇定。
他敢肯定, 在这之前, 齐小川眼神闪烁时,想说的绝对不是这句无关痛痒的修表承诺。
但, 也绝不是他想听到的内容。
没有理由, 纯粹是浸淫风浪多年、洞察人心的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只剩下海浪拍打船身的单调声响, 一丝难以言喻的尴尬在两人之间无声蔓延。
齐小川被这沉默盯得头皮发麻。
海风一吹, 酒意似乎散去了薄薄一层。
但脑袋里依旧像塞满了湿棉花,沉甸甸又晕乎乎。
见周砚没有理会他的意思,于是他自己踱到几步开外的船舷边, 背对着热闹的甲板。
他将手中的酒杯搁在冰冷的木质船沿上,双手扶着栏杆,身体微微前倾。
周砚背对着漆黑深邃的大海,面朝灯火喧嚣的甲板。
而齐小川则正对着那片无边无际的墨色,眼前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天与海在极远处模糊成混沌一片,分不清界限。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带着咸腥和凉意的海风,像无数细小的呜咽。
身后,船员们的欢呼声、碗碟敲击的节奏声、粗犷的笑骂声浪一阵阵涌来,热闹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这一刻,巨大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和周砚一样,都是这片喧嚣海洋里格格不入的孤岛。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喉头,混杂着酒精带来的冲动和深藏的疲惫。
环境无声的渲染,将他心底最隐秘的脆弱勾了出来。
他忍不住又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那辛辣的液体,灼烧感从喉咙一路蔓延到胸腔。
然后,一个带着浓重鼻音、沙哑又突兀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飘了出来:
“周砚,” 他这次没有用“少爷”,而是直呼其名。
仿佛卸下了一层无形的枷锁,他说道:“我想回家了。”
这句话冒得莫名其妙,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可在这远离尘嚣的海上孤舟,面对这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对着身后那个同样孤绝的身影,一种倾诉的欲望汹涌而来。
这一刻,他是真的想把周砚当作一个可以短暂放下戒备、说说心里话的人。
哪怕对方是冰山,是周砚。
周砚握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那冰凉的杯壁似乎传递来一丝异样的震动。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齐小川扶着栏杆微微弓起的背影上。
尚未开口回应,只听见那沙哑的声音又低低地响起,像一片雪花坠入湖面:
“可是,” 齐小川的声音更低,几乎要被这风声和海浪盖过,那声音带着一种被碾碎的空茫。
他说:“我没家了。”
齐小川在心里无声地补充:也回不去了……
海风卷着这四个字,清晰地送入周砚耳中。
一股极其淡薄却异常清晰的忧伤气息,瞬间从齐小川单薄的背影上弥漫开来。
丝丝缕缕,缠绕不去。
这与平日里那个狡黠灵动、甚至敢拆他怀表的鲜活青年截然不同。
这是一种剥离了所有伪装和外壳后,露出的从未示人的疲惫与荒芜。
脆弱得像被海浪推到沙滩上的濒死的贝类。
这种全然陌生的状态,让周砚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
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心疼”的情绪,悄然滋生。
就在这时——
“嚯!老刘头赢了!满堂彩!”
甲板中央,不知是谁在“斗码”中拔得头筹,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喝彩和哄笑。
声浪猛地炸开,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
这巨大的喧嚣瞬间将齐小川从那种沉溺的哀伤中狠狠拽了出来。
他像是从一场短暂的迷梦中惊醒,肩膀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眼中的迷茫和脆弱迅速褪去,被一种惯常的带着点疏离的清醒覆盖。
他猛地仰起头,将杯中仅剩的半杯残酒一饮而尽。
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意味,仿佛要连同刚才的失态一起咽下。
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带来短暂的刺痛。
他转过身,脸上已经尽力扯出一个自然的带着点歉意的笑容。
只是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几分僵硬。
他对着周砚,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甚至刻意带上了一点轻松:“抱歉,喝多了,有些胡言乱语了。”
他顿了顿,目光飞快地从周砚脸上掠过。
不敢深看对方眼中可能存在的审视或别的什么情绪。
“那个……不胜酒力,先回房休息了。”
说完,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侧身绕过周砚,迈开有些虚浮的步子,朝着船舱的方向走去。
他的脚步有些快,几乎是逃离。
齐小川确实是在逃离。
他怕。
怕再在这片星光下,在这孤绝的身影旁多待哪怕一刻钟。
那被海风和喧嚣暂时压下的最初那个滚烫又禁忌的问题,会再次冲破他摇摇欲坠的理智,然后脱口而出。
而现在,显然不是时候。
这片海,这个人,这个夜晚,都承载不了那样的答案。
或者,是更深的绝望——
接下来的航程出奇地顺利,再未遭遇那等要命的惊涛骇浪。
风帆饱满,一路向北。
半个月后,温州青牙巷口轮廓,终于在深沉的夜色中显现。
船是半夜悄然抵岸的。
舷外灯火稀疏,只有岸上几点昏黄的光晕在浓墨般的夜色里晕染开。
齐小川被甲板上刻意压低的却又透着利落的脚步声惊醒。
他心头莫名一跳,迅速起身,只来得及抓过搭在椅背上的外衫胡乱披上,便轻手轻脚地推开了舱门。
夜风裹挟着细微的雨丝扑面而来,带着夜晚海面的寒意。
他隐在舱门投下的阴影里,眯眼望去。
不远处,船头甲板的灯笼光晕下,周砚挺拔的身影清晰可见。
他正与一个站在更深暗处的中年男人低声交谈。
那人身形模糊,面目隐在斗笠和夜色中,看不真切。
只见那人似乎微微颔首,随即抬手一挥,他身后的阴影里立刻无声地现出十数条精悍的身影。
这些人动作迅捷,鱼贯登船,秩序井然。
直奔货舱方向。
整个过程除了靴底与甲板极轻的摩擦声,几乎不闻人语。
很快,两人一组,抬着一个个沉重的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狭长箱子。
步履沉稳地沿着搭好的跳板迅速下船,消失在岸边的黑暗里。
齐小川静静地看着,身体紧绷。
他并非刻意窥探,只是这深夜的秘密交接,透着一种与寻常商船截然不同的、刀锋般的肃杀气息。
“喂,”一个带着点懒散又有些挑衅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很近的地方响起。
惊得齐小川肩头微耸。
“你不好奇他们搬运的货是什么吗?”
齐小川没有回头,也知道是白青。
对方嘴里似乎还咬着什么,发出细微的咔嚓声,闻着香气,大概是什么瓜类。
他缓缓摇了摇头,目光依旧追随着那些消失在黑暗中的沉重箱影。
“不好奇。”声音平静无波。
他是真的不好奇是什么。
但他心中已有了模糊的猜想。
总之,绝不是周家明面上那些供人赏玩的商物。
而是……某种这个时期,见不得光的、却能要人命的东西。
白青似乎觉得无趣,咔嚓一声咬断了嘴里的黄瓜,嘟囔了一句:“没劲。”便转身离开了。
他确实不喜欢齐小川。
这人,和他哥一样,心思太深。
像蒙着雾的海面,让人看不透底,也捞不着好处。
没一会儿,那伙人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搬空了目标货物。
云帆号重新陷入了沉寂,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
只有岸上更夫敲击梆子的声音,单调地穿透雨幕传来,恰好是三更。
天空飘落的细雨似乎稠密了些,沙沙地落在甲板上,也濡湿了齐小川额前的发梢。
他仍站在原地望着那些人消失的方向,以及岸边零星几点仿佛沉睡的灯火。
就在这时,一盏灯笼的光晕移动过来。
周砚撑着一把油纸伞,正朝着船舱这边走来。
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模样。
他目光扫过隐在舱门阴影处的齐小川,脚步未停,但眉头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显然对于齐小川此刻出现在这里有些意外,或许还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二十一响。”
齐小川的声音不高,他的目光从岸边收回,落在周砚微微蹙起的眉间。
周砚的脚步顿住,油纸伞边缘的水珠连成一线坠落。
他身后的陆青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齐先生什么意思?”陆青上前半步,手已按在腰间暗器上。
齐小川没有理会陆青的敌意,只是平静地指向岸边:“更夫敲梆,三更整,每次都是三更。”
周砚的眼神骤然锐利。
他转身望向岸边,雨幕中隐约可见更夫佝偻的背影正缓缓离去。
“连续七次。”齐小川补充道。
“从第一箱货物下船开始,到最后一箱离开,不多不少正好七声梆响。”
雨声忽然变得密集起来。
齐小川感到后颈一阵发凉,不知是雨水还是直觉带来的寒意。
“你怀疑更夫有问题。”周砚这句话不是疑问。
齐小川点头。
陆青的脸色瞬间变了,他猛地转头看向岸边。
那个孤独的更夫身影已经消失在巷口转角。
周砚的伞微微倾斜,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他肩头,浸透了深色衣衫。
“带人去查探一下。”他低声吩咐道。
陆青领命而去,三道身影如鬼魅般掠过甲板。
雨更大了,敲打在甲板上的声音如同无数细小的鼓点。
周砚忽然转向齐小川,伞面倾斜,将他一同笼罩在干燥的空间里。
“为什么要说出来?”
齐小川迎上他的目光,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滴落:“因为那些箱子里装的是火器和药材。”
这不是猜测,而是陈述。
周砚的瞳孔微微收缩。
“而我也在船上。”齐小川继续道,他嘴角勾起一抹苦笑,“我说过的,没人比我更希望你平安。”
周砚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
伞下的空间突然变得逼仄,齐小川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混合着海风的咸腥。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周砚低声道。
“意味着如果消息走漏,整船人都得掉脑袋。”齐小川直视周砚的眼睛,“包括我。”
甲板另一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陆青回来了,脸色阴沉如铁:“少爷,人没抓到,但从他身上掉下了这个。”
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枚铜制令牌。
齐小川不认识这个令牌,但他知道,刚才的秘密已经暴露。
周砚接过令牌。
“准备撤离。”他下令,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静。
“一炷香内清船。”
陆青领命而去。
方才还寂静的甲板瞬间被惊醒。
杂乱的脚步声、低沉的吆喝声、绳索摩擦的吱嘎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雨夜的死寂。
原本停泊安稳的云帆号,再次启航。
齐小川靠在湿冷的舱壁上,看着人影在昏黄的灯笼光晕下匆忙穿梭。
陆青带着人飞快地检查着,确保没留下任何可能暴露身份的痕迹。
船锚被沉重的铁链绞起,水手们奋力拉扯着帆索,湿透的帆布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迅速鼓胀起来。
船身微微一震,开始缓缓离开,重新投入深不可测的黑暗海面。
这仓促的再次启航,几乎是在靠岸后不到一个时辰内完成的。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甲板,也冲刷着所有人心头的惊悸。
船在夜色的掩护下,如同离弦之箭,向南疾驰而去。
第二日,天色灰蒙,铅云低垂。
经过一夜近乎亡命的疾驰,海面渐渐开阔,紧绷的神经并未因此松懈,反而因为补给告罄的现实而更加沉重。
船舱里,食物和淡水早在三日前就已经告急。
驾驶舱内气氛凝重。
严叔摊开海图,紧锁着眉头。
他粗糙的手指在地图上游移,最终停留在一个小小的标记点上。
“就这个长滩港吧,”声音里带着疲惫的沙哑。
“离得最近。”无论如何,得靠岸补给了,否则弟兄们撑不住。
齐小川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驾驶舱门口,他倚着门框,目光同样落在那张海图上。
他看到了严叔所指的长滩港,一个在地图上几乎被忽略的小点。
标注简单,显然只是个供过往小船短暂歇脚、补充些淡水的小巷口。
规模极小,物资恐怕也有限。
他的视线顺着海岸线继续向上移动,最终停留在另一个更大、更清晰的港口标记上。
“严叔,”齐小川开口,“长滩港太小,恐怕补不了多少东西。”
他上前一步,指尖轻轻点在距离稍远的一个标记上,“要不……再坚持一日,到这个舟山港?”
驾驶舱里几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严叔也抬起头。
“舟山港规模大得多,补给充足,选择也多。”齐小川迎着众人的目光,继续平静地分析。
“而且,”他顿了顿,仿佛不经意地提了一句,“船上还有不少要出的商货。”
“舟山港埠头大,商行多,说不定能就地出掉一些。”
他这话说得含蓄,却点中了要害。
严叔是周家的老人,自然明白其中的关节。
周砚此次冒险护送那批要命的“暗货”是首要任务。
但明面上,云帆号还是一艘载着周家商货的商船。
温州出了岔子,货物若原封不动带回去,不仅损失一笔收益,更会让周砚在周家那些虎视眈眈的族人面前落人口实。
他如今虽是掌权人,可位置坐得并不安稳。
内忧外患,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能在舟山处理掉部分货物,哪怕只是杯水车薪,也总比空手而归强。
至少能堵住一些悠悠之口,缓解部分压力。
严叔沉默了片刻,最终,转头对旁边的人吩咐道:“阿启,传话下去,调整航向,目标舟山港!”
“让兄弟们再咬牙撑一日,到了地头,好好补给!”
“是!”阿启领命,快步跑了出去。
严叔望着齐小川离开的背影,说道:“齐小兄弟,多谢了。”
齐小川脚步未停,只微微点了点头。
他之所以没找周砚而是来找严叔,就是因为,他不想周砚多猜忌。
第46章
舟山港的轮廓终于在灰蒙蒙的天色中显现。
当云帆号稳稳靠上简陋的埠头, 抛下沉重的船锚,船上紧绷了数日的空气仿佛瞬间松弛下来。
随之而来的是肠胃更加清晰的抗议。
连日来以咸鱼干和硬得硌牙的粗粮饼果腹,船员们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船刚泊稳, 缆绳刚系牢, 饥肠辘辘的大家迫不及待地三三两两跳下船, 脚步虚浮地朝着岸上飘来的食物香气奔去。
“少爷, 齐先生留了话, 下船了。”
陆青来到船舷边,对着正凝望港口、不知在思量什么的周砚低声禀报。
雨水虽歇, 但甲板依旧湿漉漉的,映着铅灰色的天光。
周砚的目光从远处鳞次栉比的商铺和攒动的人头上收回, 神色未动,只淡淡吩咐:“派人跟着吧。”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监督的意味,更像是一种出于责任的本能。
周砚确实是在——担忧。
这陌生的港口鱼龙混杂,齐小川孤身一人, 又顶着那样一张过于清俊、与周遭粗粝格格不入的脸孔, 难保不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陆青心领神会, 微一点头:“明白。”
转身便朝暗处打了个手势, 两个不起眼的灰衣汉子悄无声息地混入了下船的人流。
齐小川几乎是脚不沾地地汇入了码头的人潮。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海腥味,还有各种食物混合的诱人香气。
他循着最浓郁的那股面汤香味, 一头扎进一家门脸不大却人头攒动的小面馆。
油腻的木桌条凳, 嘈杂的南腔北调, 他却觉得无比亲切。
一碗热腾腾地撒着翠绿葱花和薄薄肉片的汤面端上来, 他顾不上烫, 几乎是狼吞虎咽。
滚烫的面汤熨帖了干涸的喉咙和空瘪的肠胃。
几口下去,额角便沁出了细汗,四肢百骸那股因饥饿和疲惫带来的虚浮感才稍稍退去。
祭完了五脏庙, 齐小川才有心思打量这个因港而兴的城镇。
果然如他所料,比起温州青牙巷的沉肃,舟山港热闹得如同一个沸腾的市集。
宽阔的码头旁,货栈林立,商行云集,各色招牌迎风招展。
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
卖水产干货的、贩南北杂货的、售布匹绸缎的……甚至还有专卖南洋新奇玩意的摊子。
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
脚夫扛着大包小包穿梭如织,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充满了勃勃生机和世俗的烟火气。
他信步闲逛,目光扫过那些琳琅的商品,心思却渐渐飘远。
随后,抬手摸着怀里被他拆得七零八落的怀表。
虽说事出有因,但终究是毁了人家珍视之物。
反正他是修复无望了,那,总得……做点什么吧?
好歹缓和一下和少爷表面和谐的关系。
齐小川开始留意街边那些售卖精巧物件的铺子。
金玉之物太俗,而囊中实在羞涩,再者周砚也不缺这些。
寻常玩物则显轻佻。
他一家家铺子踱步过去……都不是太满意。
最关键的原因,还是太穷!
听着那些令人咋舌的报价,齐小川心里暗暗叫苦。
好不容易攒下的零钱,竟连个零头都凑不够。
唉,他真是太难了!
三日时光转眼飞逝。
周砚不知动用了何种关系,竟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舟山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船上那批原本准备在温州出手的货物尽数脱手。
不仅价格出乎意料地好,还迅速换回了满满一船舱紧俏的南货新茶、精细丝绸。
这趟原本惊险万分的航行,峰回路转,竟成了满载而归的大捷!
回航的行程海风变得和煦,天光也明朗起来。
然而,在这表面平静的航程中,周砚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
这异样,来自齐小川。
起初只是细微的感觉。
周砚发现,齐小川似乎在……躲着他。
不是那种明目张胆的回避,而是带着点暗戳戳的、不易察觉的疏离。
比如在甲板上迎面相遇,齐小川的目光会先飞快地扫他一眼,然后迅速垂下,装作没看见般侧身而过。
比如在舱内用餐,齐小川会下意识地选择离他最远的位置。
再比如议事时,齐小川总是低垂着眼帘。
专注地盯着桌面或自己的手指,尽量避免与他有任何视线的直接接触。
更让周砚在意的是齐小川看他的眼神。
偶尔不经意间四目相对,周砚能清晰地看到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那不再是之前或平静、或警惕、或带着点探究的眼神。
里面混杂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闪躲?纠结?
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总之,齐小川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他像一只突然竖起尖刺又把自己蜷缩起来的刺猬,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个无形的距离。
这刻意维持的距离感,像一层无形的薄雾,悄然弥漫在两人之间。
周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不喜欢这种捉摸不透的感觉,尤其当这感觉来自齐小川。
这个他以为已经能看清几分的人。
终于,在一次齐小川几乎要贴着船舷溜走的瞬间,周砚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海风和波浪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齐先生。”
齐小川身形一僵,仿佛被无形的绳索绊住。
他极慢地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个略显生硬的笑容:“少爷?您……有事吩咐?”
周砚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脸上。
那视线像是带着实质的重量,让齐小川几乎想立刻别开眼。
“无事便不能叫你?”周砚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这几日,你似乎很忙。”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齐小川略显苍白的脸和眼下淡淡的青影,“或者说,很累?”
“没、没有的事!”
齐小川连忙否认,语速快了几分,“就是……就是准备到家了,有些激动,睡得晚了些。”
他垂下眼,盯着自己沾了些许水渍的鞋尖,不敢再看周砚。
周砚的视线掠过他微微泛红的耳根,心中那丝异样感更浓了。
他缓步走近,甲板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随着距离的缩短,齐小川的身体明显绷得更紧,几乎是屏住了呼吸。
“是吗。”周砚的声音就在他头顶响起,带着一丝探究。
“我原以为,你是遇上了什么麻烦,或是……”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敏锐地捕捉到齐小川肩膀细微的颤抖,“……在躲着什么。”
齐小川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真实的慌乱,脱口而出:“没有!我怎么会躲着少爷!”
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这是不打自招了。
他懊恼地咬住了下唇,重新低下头,声音也低了下去,“……真的只是没休息好。”
海风吹拂着两人的衣袂,空气陷入短暂的沉默。
周砚的目光在齐小川低垂的发顶停留了片刻。
那强装的镇定下,分明藏着慌乱和某种难以启齿的……心虚?
周砚心中疑虑丛生,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还是不要把人逼太紧。
他最终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接受了这个解释。
当脚底终于踏上这坚实且带着泥土芬芳的陆地时,齐小川这才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胸腔里那股在海上漂泊了两个多月积郁的咸腥气仿佛被彻底置换出去,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真的活过来了。
这趟远航,简直不是人干的活!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明显松垮了些的衣袍,伸手摸了摸凹陷下去的脸颊。
瘦了,瘦了一大圈。
海风不仅带走了水分,似乎连血肉也一并刮去了不少。
回到周家,到了自己房间,他几乎是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才将透支的精力勉强补回了几分。
骨头缝里的疲惫感消退了些,他才想起被自己冷落许久的画眉鸟。
这鸟,倒是被喂得圆润了些。
他拎着鸟笼来到院中的公园,熟悉的啁啾声响起,却带着一丝生疏的试探。
笼中那只色彩斑斓的画眉,歪着小脑袋瞅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欢快地扑腾翅膀,反而往后缩了缩。
齐小川无奈地笑了笑,手指轻轻敲了敲笼子:“两个月不见,连主人都认不得了?”
“小川哥!”一道清脆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齐小川回头,只见周暖暖穿着一身水粉色的新式学生裙,俏生生地站在几步开外的阳光里。
两个月不见,这小妮子仿佛抽条的柳枝,身形又拔高了些许。
眉眼间的稚气褪去不少,显露出少女特有的明媚,确实又变漂亮了。
她快步走近,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上下打量着齐小川。
随即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叹:“咦?小川哥,你怎么……都没变黑呢?”
陆青哥和他哥都黑了一些。
周暖暖甚至凑近了些,语气里带着点不可思议,“不光没黑,皮肤好像……还更白了点?”
她捏了捏自己晒成健康小麦色的手臂,又看看齐小川那在阳光下近乎透亮的白皙脸庞。
忍不住嘟囔道:“一个大男人,白成这样……真让人羡慕嫉妒恨啊!”
齐小川被她直白的评价弄得有些窘迫。
他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可能……是遗传了我妈妈。”
他记得母亲生前也是这般,肌肤胜雪。
周暖暖“哦”了一声,注意力很快转移,兴致勃勃地问:“这趟航海好玩吗?”
“是不是像书上说的,特别惊险刺激?”
“惊险刺激?”齐小川苦笑一声。
眼前瞬间闪过惊涛骇浪和深不可测的黑暗海面。
“有机会的话……我应该不会再想体验第二遍了。” 那语气里的疲惫和心有余悸是真实的。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带着一种共同经历了某种“劫后余生”般的默契。
“对了,小川哥!”周暖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眼睛亮晶晶的。
“你之前讲的那个《泰坦尼克号》的故事,太感动了!”
“我前天听着听着都哭了,罗丝和杰克……呜呜……”她夸张地做了个抹眼泪的动作。
齐小川:“……”
他感觉额角有点抽。
这妮子今日怎么尽挑他尴尬的话题聊?
先是肤色,又是他为了应付小姑娘们而随口掺杂了无数私货的“海难爱情故事”。
他果断岔开话头:“你是不是……找我有事?”
周暖暖被他看穿,有点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
她期期艾艾地说:“那个……那个……小川哥,你外语是不是很好啊?”
齐小川心头微动,面上不动声色:“?”
“还行,怎么了?”
无事献殷勤,还翻旧账,果然有事。
周暖暖眼睛“唰”地更亮了,带着点央求:“那你今天下午……有空吗?没事吧?”
“你先说什么事儿。”
齐小川没立刻答应,直觉告诉他这丫头古灵精怪,指不定挖了什么坑。
“就是……”周暖暖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左右看了看,“我们在弄一份学习资料,想请你帮个忙,帮翻译一下。”
“学习资料?”齐小川挑眉。
“嗯!”
“在学校里?”
“不是……”周暖暖摇头,“在外面。”
“外面?”
齐小川的心‘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悄然滋生。
这傻孩子,该不会……参加了什么了不得的组织吧?
这年头,青年学生“在外面”搞学习,往往意味着……
下午,阳光依旧明媚。
他跟着脚步轻快的周暖暖,穿街过巷,越走越偏。
约莫半个小时后,来到了一处较为僻静的街道,拐进了一栋不起眼的两层小楼。
门口没有显眼的招牌,只挂着一个褪色的“茶”字布幡。
一踏进二楼,一股混合着劣质茶叶、陈旧木质和新鲜油墨的奇特味道便扑面而来。
齐小川迅速扫视全场。
只见不大的厅堂里,摆放着几张旧方桌,围坐着七八个和周暖暖年纪相仿的少男少女。
个个神情专注,有的在低声讨论,有的在奋笔疾书。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与普通茶楼截然不同的、紧绷又热切的气息。
好消息是:看衣着气质,确实都是学生模样,不像是歪门邪道的组织。
但,坏消息是——看过无数电视剧和史料的齐小川心里顿时雪亮:
这是一群怀揣着热血和理想的爱国青年。
在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做着他们认为该做的事。
齐小川:“……”
他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小川哥!”周暖暖见他愣在门口,生怕他反悔,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就把他拉到靠窗的一张方桌旁。
桌上散乱地摊着几份报纸。
有中文的,也有几份是明显来自国外的英文报纸、
旁边一男一女两个学生模样的青年,正埋头在稿纸上写着什么,显然也是在翻译。
“小川哥,快,麻烦你帮我们把这些翻译出来!”周暖暖指着那几份英文报纸,语气急切。
齐小川没有立刻动手,他拿起其中一份英文报纸,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标题和内容摘要。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果然,上面的英文报道,清一色都是关于国家主权、民族独立、殖民压迫、国际局势的尖锐评论和新闻,
这“学习”的范围……是不是有点太“超标”了?!
“你们弄这些……翻译出来干嘛用?”
齐小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眼神锐利地看向周暖暖。
周暖暖被他看得有些心虚,眼神飘忽了一下,随即又强自镇定。
她压低声音道:“当……当然是学习了!了解世界大事嘛!”
这理由显得苍白又刻意。
齐小川没再追问,他沉默地坐了下来,拿起笔。
他没动,只是感受着周遭那些年轻脸庞上燃烧的、或许有些天真却无比赤诚的热情,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一方面,他钦佩这些年轻人的勇气。
另一方面,他深知其中的凶险。
齐小川深吸一口气,开始拿起面前一张报纸
傍晚,周府。
书房内,灯光明亮,周砚与时度正商议着事,气氛有些沉凝。
突然,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专注。
“进。”周砚头也未抬。
陆青推门而入,脚步带着明显的匆忙,脸上是罕见的凝重。
他语速极快地说道:“少爷!刚接到警署王探长打来的电话!”
“他们傍晚突击检查了城西‘清风茶楼’二楼,抓了一批聚众阅读违禁刊物的激进学生!”
他顿了一下,“齐先生……和三小姐,也在里面!”
周砚:“”
时度:“”
牢房里,齐小川瘫坐在地,一脸的生无可恋。
“小川哥,你放心,我哥一定会来捞我们的。”周暖暖见人闷闷不乐,凑近了些,晃了晃脚宽慰道。
齐小川嘴角抽搐,无言以对。
一听这熟练的口吻,就知道她准是个惯犯。
“有没有可能……会是陆护卫,或是周家的谁来啊?”语气里有些欲哭无泪地窘态
反正别是周砚就行。
天知道他现在这副狼狈模样,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周砚!
太特么丢人了。
第47章
就在他内心疯狂祈祷时, 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响起。
齐小川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那脚步声的主人,他再熟悉不过。
紧接着, 是陆青那辨识度极高的声音, 似乎在低声交代着什么。
完了, 齐小川绝望地想。
祈祷只实现了一半——陆青确实来了, 但在他前面, 还有一人。
正是齐小川不愿见到的周砚。
脚步声停在他们的牢门前,铁栅栏外投下一片阴影。
齐小川低着头, 恨不能把自己缩进墙角的地缝里,只盼着对方别注意到自己。
“三小姐, 齐先生,应小姐,少爷来接你们了。”陆青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周暖暖立刻欢快喊了声:“哥!”
齐小川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他不想抬头。
恨不得当场挖个洞钻进去。
铁栏外, 周砚的目光在掠过齐小川低垂的脑袋时, 猛地顿住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那原本紧抿的薄唇线条似乎更冷硬了几分, 但眼神深处的冰寒却在触及齐小川额头和嘴角那几处明显的青紫淤伤时,骤然碎裂。
翻涌起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
那淤痕在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 显得格外刺眼。
他原本酝酿的斥责和冷厉, 硬生生被堵了回去。
周砚的视线从齐小川的伤口上移开, 转向了牢门外侧, 声音听不出太大起伏, 却像一块沉甸甸的冰砸在地上:“怎么回事。”
语调是平常的,甚至有些低沉柔和,像是在询问一件寻常事。
但站在他身侧、一直赔着笑脸的许探长, 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后背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他只觉得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以周砚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
“周、周少爷……”许探长喉结滚动,声音都带了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误会,都是误会!”
“可能是……是拘捕的时候,拉扯之间,齐先生他……不小心磕碰到了……”
他试图轻描淡写,额角的汗珠却不受控制地往下滚。
“他放屁!”
牢里突然响起一声清脆又愤怒的尖叫,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只见周暖暖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
她几步冲到栅栏边,手指几乎要戳到许探长的鼻子上。
刚才还带着点委屈和依赖的小姑娘,此刻柳眉倒竖,杏眼圆睁。
他气势汹汹道:“哥!他胡说八道!小川哥这伤就是他们的人打的!”
“他们冲进来抓人的时候,那个胖子,还有那个长着三角眼的,手不老实,想占我和应雪的便宜!”
“小川哥是为了护着我们才冲上去的!”
“结果就被他们按在地上,拳头专门往脸上招呼!”
周暖暖的声音又急又快,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砸在许探长的心上。
许探长脸都白了,冷汗涔涔。
他心里哀嚎不止:小姑奶奶啊!您行行好,嘴下留情吧!
再说下去,会出人命的啊——
他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冷汗已经汇成了小溪往下淌,几乎要跪下了:“周少爷!误会!天大的误会啊!”
“都是底下人不懂事!瞎了他们的狗眼!”
“您放心!您放心!我、我待会儿……”
“不!我马上就严惩!狠狠地严惩那几个不长眼的东西!保证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
周砚依旧没有看许探长,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隔着铁栏,看着牢里那个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的青年。
看着他额角和嘴角的伤,眼神幽深得如同寒潭。
倒是周砚身后一步之遥的陆青,像是完全洞悉了自家少爷的心意。
他上前半步,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许探长,也别‘待会儿’了,就现在吧。”
他家少爷,一向喜欢现事现了。
“当着苦主的面,也好让齐先生和三小姐消消气。”
陆青这话一出,牢里的齐小川彻底惊呆了,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他难以置信地看看陆青,又看看面无表情的周砚,再看看面如死灰的许探长。
不是……这到底谁是警署的人啊?
这架势……周家大少爷在警署说话比探长还管用?!
这也太……太嚣张了点儿吧?!
然而,更让齐小川怀疑人生的还在后面。
许探长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立刻转身对着走廊厉声吼道:“王二!李麻子!赵狗剩!”
“还有刚才动手那几个!都给老子滚过来!”
很快,几个穿着警服、神情惶恐的警察就被推搡着站到了牢房外的走廊上,排成了一溜。
正是白天抓他们时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伙,其中那个胖子和三角眼赫然在列。
“立正!站好!”许探长吼道,“两两相对!”
那几个警察不明所以,但慑于探长的威势,僵硬地转过身,面对面站好。
许探长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声音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狠厉:“打!给我互扇!用力!”
“没听见响不算数!谁敢留手,老子扒了他的皮!”
整个警局走廊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下一秒,“啪!”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打破了沉寂。
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紧接着,“啪啪啪!”的耳光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和荒诞。
胖子警察一巴掌扇在对面三角眼脸上,三角眼被打得一个趔趄,捂着脸,眼里带着怨毒和不甘。
但也只能咬着牙,抡圆了胳膊狠狠回敬过去。
“啪!”
“啪!”
清脆的巴掌声不绝于耳。
齐小川张着嘴,看着眼前这如同魔幻现实主义戏剧般的一幕,大脑彻底宕机。
周暖暖也瞪大了眼睛,似乎没料到会是这种发展。
应雪芙则微微蹙眉,别开了脸。
齐小川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刷屏:……疯了……这个世界不止一点癫!
是很癫!!
直到陆青亲自打开了牢门,周暖暖拉着还有些懵的应雪芙走了出来。
齐小川才恍恍惚惚地跟着迈出了那扇象征着耻辱的铁门。
他甚至没顾得上看周砚,整个人还沉浸在刚才那魔幻现实的互扇巴掌场面里,脚步都有些虚浮。
刚走出警局那阴森的大门,晚风带着一丝凉意拂面。
齐小川才稍微清醒了一点,但脑子依旧有些转不过弯。
“看不出来,齐先生……”一个带着明显戏谑意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沉默,“倒是个热血爱国的好青年。”
是周砚。
他停下脚步,微微侧身,目光落在齐小川还带着淤痕的侧脸上。
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却深不见底。
那语气里的调侃,齐小川想忽视都很难。
齐小川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那淤青在晚风中更显灼痛。
“哥!”周暖暖听闻,立刻像护崽的小母鸡一样冲了过来。
她一把挽住齐小川的手臂,将他往自己身边带了带,挺起小胸脯对着周砚,“小川哥是被我硬拉去的!”
“是我求他帮忙的!你要罚就罚我好了!”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跟他没关系!他根本不想掺和!”
她语气又快又急,带着一股豁出去的豪气。
周砚冷哼一声,视线从齐小川脸上移开,落在妹妹身上。
他的语气严厉了几分:“你倒是讲义气,回去再收拾你。”那眼神里的警告意味明显。
周暖暖缩了缩脖子,但挽着齐小川的手臂却没松开,反而侧过头,对着齐小川眨了眨眼。
做了个“放心,包在我身上”的口型,脸上还带着点小得意。
反正他二哥才舍不得罚她!
齐小川看着她这“两肋插刀”的架势,只觉得哭笑不得。
他想开口说点什么。
然而,他嘴唇刚动,一个柔软得如同春水的声音在身旁轻轻响起:
“周哥……”应雪芙走上前两步,微微仰起头。
那双清澈的眸子映着路灯的光,满是感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倾慕,“今天……多谢你来救我们。”
“要不是你,我和暖暖、齐先生,真不知道要在那种地方待多久……”
她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轻颤,目光专注地落在周砚脸上,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成了背景。
齐小川到嘴边的话,瞬间被堵了回去。
他下意识地闭上了嘴,目光飞快地在应雪芙那张写满感激和情愫的秀丽脸庞上扫过。
又偷偷瞥了一眼周砚那线条冷硬却在此刻显得有些深邃的侧脸。
一股极其微妙、极其复杂的情绪悄然滋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心脏。
差点儿忘记了,这位应小姐,她……喜欢周砚。
而他自己……也喜欢周砚。
那这样说来,他和她……算不算……情敌?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闯入脑海,带着一种荒谬又酸涩的真实感,让齐小川的心猛地一沉。
这一刻,他只觉得心跳骤然失序。
齐小川几乎是仓促地移开视线,装作不经意地望向远处沉沉的夜色。
试图掩饰那份随之涌上的混杂着酸涩与无措的浪潮。
周砚似乎并未察觉到身旁两人之间暗涌的微妙气流。
他的目光落在应雪芙脸上,却没有立刻回应这份满含情愫的感激,只是微微颔首。
应雪芙眼中的光更加明亮了,几乎要满溢出来。
这一幕,让齐小川胸腔里那根无形的藤蔓又悄然收紧了一寸。
周砚他,当真没看到小姑娘那份独独聚焦在他身上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情意?
第48章
托周暖暖的福, 齐小川给自己谋到了一份不错的兼职。
给一家报社翻译些外文小说,稿件两日一收,稿费一周一结。
这活儿既能在周府完成, 不耽误他正职的工作, 又能实实在在地攒下些钱来, 他着实高兴了好一阵子。
这高兴劲儿, 大半都源于那份昂贵的“补偿”。
他看上给周砚的礼物, 贵得离谱。
就算现在把他卖了也未必买得起……
这一日傍晚,齐小川揣着译好的稿件, 刚跨出朱漆大门,身后便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招呼。
“哟, 齐先生,这么晚了,这是要往哪儿去啊?”
齐小川脚步一顿,心里“咯噔”一下。
这声音, 是周二爷。
他缓缓转过身, 脸上迅速堆起恭敬而疏离的笑容:“二爷安好, 没去哪儿, 就是……出去随便走走,透透气。”
周行裴今日没穿西装, 一身月白长衫, 手里把玩着一串油亮的紫檀佛珠。
笑得温文尔雅。
他来周府这段时间, 这位周二爷是什么脾性, 他多少知道些。
表面风流倜傥, 实则心思深沉,手段圆滑。
尤其自己作为周砚的账房,清理账目时不知无意中斩断了多少伸向周家公账的“爪子”。
其中恐怕就包括这位二爷的“钱袋子”。
可以说, 除了周砚这一支,周府上上下下,他齐小川几乎是把能得罪的都得罪光了。
此刻被这位爷拦住,绝非什么好事。
“出去瞎逛?”周行裴轻笑一声,佛珠在指尖捻动,“那多无聊。”
“正好,我约了几个朋友去‘听雨轩’听戏。”
“新来的角儿,嗓子亮得很,齐先生也一块儿去,凑个热闹?”
拒绝?齐小川心里飞快盘算着。
不行。
周行裴是周家正经主子,自己明面上终究是周家的下人。
身份摆在那里,主人的“好意”岂是能轻易推拒的?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思电转,立刻转身朝着门房里当值的老赵扬声道:
“赵叔,麻烦您待会儿见到陆护卫时,跟他说一声,我陪二爷去听雨轩听戏了。”
“要是少爷那边找我有什么事儿,请他先帮着照看一下,我晚些就回。”
老赵是个老实巴交的,闻言连忙应道:“哎,好嘞,齐先生放心,话一定带到。”
这话,齐小川是故意拔高了声音说的,字字清晰。
他就是要让周行裴听个真切明白——周砚知道他跟周二爷走了。
这就是一道无形的保命符。
倘若周行裴真存了什么歹念,想在这途中对他做点什么,也得掂量掂量周砚的反应。
毕竟,他现在是“周砚的人”。
这层身份,在周府内外,就是他最大的护身符。
周行裴脸上的笑容似乎凝滞了那么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冷芒。
但随即又笑得更加温和,仿佛浑不在意:“齐先生倒是细心,走吧。”
齐小川顺从地跟着周行裴上了车。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车厢内弥漫着淡淡的雪茄和古龙水混合的味道。
周行裴闭目养神,齐小川则正襟危坐。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上,手心却微微沁出了汗。
车子七拐八绕,约莫一个小时后,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齐小川抬眼望去,心头猛地一沉。
这哪里是什么“听雨轩”?
眼前的街道灯火辉煌,流光溢彩,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暧昧与奢靡。
空气中混杂着浓烈的脂粉香、酒气和隐约的大烟味。
霓虹招牌闪烁着妖异的光芒,“醉仙楼”、“温柔乡”、“富贵赌坊”……
一个个名字看得齐小川心惊肉跳。
穿着暴露旗袍、妆容冶艳的女子依偎在雕花门廊前,眼波流转,巧笑倩兮。
丝竹管弦和调笑声隐隐从那些装饰得金碧辉煌的门庭内传出。
烟柳巷!这里是青龙帮的地盘,江南道最负盛名的销金窟!
齐小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他被周行裴带到这地方来了!
“二爷,这……”齐小川声音有些发紧,试图开口。
周行裴却像是没听见他的迟疑,已经推开车门,笑容可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到了,齐先生,请吧。”
“这里的‘戏’,才叫真正的好看。”
齐小川硬着头皮下了车,跟在周行裴身后,踏入了其中一栋挂着“绮罗春”牌匾的高楼。
门内更是别有洞天,暖香扑面,熏得人有些晕眩。
大厅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周行裴显然熟门熟路,自有殷勤的管事将他们引入二楼一间视野极佳的雅座。
雅座三面珠帘半垂,既能看到楼下舞台上的莺歌燕舞,又能保证一定的私密性。
刚落座,珠帘轻晃,两名身姿窈窕、穿着轻纱旗袍的女子便巧笑嫣然地走了进来。
一个体态丰腴,眼波含情;一个身段纤细,清纯可人。
丰腴的那位很自然地依偎到周行裴身侧,熟练地为他斟酒。
“二爷,您可有些日子没来了,这位俊俏的小哥倒是头回见。”女子声音甜得发腻,带着刻意的娇嗔。
而那位清纯佳人,则带着一丝羞涩,径直坐到了齐小川身边。
小姐姐温软的身子几乎要贴上来,纤纤玉手执起酒壶,声音柔得像能滴出水来:“先生,奴家为您斟酒……”
齐小川浑身一僵,几乎是触电般地向后缩了缩。
后背紧紧抵住冰凉的丝绒椅背,手臂迅速抬起,不着痕迹地格开了那只试图攀附的手。
“不……不用了,谢谢。”
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显而易见的抗拒。
这反应引得周行裴哈哈大笑。
他缓缓吐出一口烟圈,饶有兴致地盯着齐小川窘迫的模样。
“怎么,齐先生?在我那大侄子身边这么久,他都没带你出来开开眼界,见识见识这人间极乐?”
他话语里带着揶揄,眼神却有些锐利,似乎在审视齐小川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齐小川只觉得脸上发烫,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他端起面前那杯已经被倒满的酒,仰头灌了一大口。
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
却丝毫没能缓解他紧绷的神经和心底的厌恶。
周行裴看着他仓促灌酒的动作,止住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齐小川。
那嘴角的笑意更深,却也更冷。
他挥挥手,示意那两个女子暂时退开些。
音乐依旧喧嚣,但卡座周围似乎瞬间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充满压力的空间。
周行裴端起酒杯,轻轻晃动着里面琥珀色的液体,语气忽然变得随意,像是闲聊家常:
“听齐先生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带着点南边的软糯。”
齐小川心下了然,整个人反而放松了下来。
只是这份放松更像一种防御姿态下的伪装。
他迎上对方的目光,坦然道:“是,我祖籍是粤西的,乡下小地方,让二爷见笑了。”
“粤西啊……怪不得。”
周行裴了然地点点头,笑容里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山清水秀的地方,养出齐先生这般清俊又有才华的人才。”
他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也变得意味深长。
“只是……像齐先生这样的人才,跟在我那年纪尚轻、行事莽撞的侄子身边,做个小小的账房先生,实在是……屈才了。”
齐小川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周行裴,等待他的下文。
乐队的铜管发出尖锐的嘶鸣,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周行裴身体靠回椅背,姿态闲适。
眼神却锁定着齐小川:“我呢,手里倒是有几个不错的位子,正缺齐先生这样精通洋文、又懂账目的人才。”
“怎样?考虑一下?良禽择木而栖嘛。”
他挖墙角挖得明目张胆,毫不掩饰。
“我那侄子啊,什么都好,就是太年轻气盛,不懂‘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
“下手太狠,不留余地。”
“啧啧……可是得罪了不少道上的人物。”
“齐先生跟着他,怕是……小命堪忧啊。”
最后几个字,周行裴几乎是压着嗓子说出来的。
声音不大,却带着冰冷的杀意和笃定,
齐小川的心脏猛地一缩,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周行裴这是在赤裸裸地威胁!
暗示他如果不“识相”,不仅会失去周砚的庇护,甚至可能有性命之忧。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齐小川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嘴唇微动,正要开口婉拒:“多谢二爷好……”
“诶!”周行裴却忽然抬高声音打断了他。
他脸上那点阴鸷瞬间消失,又换上了那种玩世不恭的假笑。
仿佛刚才那句要命的威胁从未出口。
周行裴举起自己面前斟满的酒杯,对着齐小川晃了晃:“齐先生不用着急回答,来日方长嘛!”
“今日咱们就是出来消遣的,不谈那些扫兴的事。”
“来来来,喝酒!”
“干了这一杯,算是我给你压压惊!”
齐小川看着周行裴那张在变幻灯光下显得格外诡异莫测的笑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骨髓里往外冒。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举起面前的酒杯,与周行裴轻轻一碰。
清脆的撞击声,在丝竹靡靡的雅座里,显得格外突兀。
随后,那两位被挥退片刻的姑娘,便又带着腻人的香风重新依偎上来。
丰腴的女子几乎半个人挂在了周行裴身上,
她纤纤玉指捏着一颗剥好的葡萄,娇声劝道:“二爷,光喝酒伤身,尝尝这个。”
而齐小川身边这位,则更加大胆了些。
她整个温软的身子几乎要嵌进他怀里,不由分说又将他面前的空杯斟满。
脂粉香气混杂着酒气、雪茄味,在狭窄的雅座里蒸腾发酵,空气变得粘稠而燥热。
齐小川只觉得耳根发烫,呼吸都有些困难,下意识地抬手,解开了最上面的领口的衣扣。
一丝凉意透入。
就在这时,几道中气十足,带着狎昵意味的爽朗笑声穿透珠帘传了进来。
珠帘哗啦一响,三个与周行裴年纪相仿,穿着体面却掩不住一身市侩或油滑气息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熟稔地打着招呼:“二爷!哟,好雅兴!”
周行裴脸上立刻堆起更盛的热情,利落地起身相迎:“你们可来迟,待会儿自罚三杯!”
齐小川也跟着站起来,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周行裴一手揽着其中一人的肩膀,一手指向齐小川,笑容满面地介绍:“给诸位介绍位才俊,这位是周砚身边的齐先生。”
“齐先生?久仰久仰!” 三人闻言,脸上笑容不变。
眼神却极其迅速地交汇了一下,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那位被称作柳老板的胖子率先拱手,笑容可掬:“周大少爷身边的人,必定是人中龙凤啊!幸会幸会!”
胡经理也笑着附和:“齐先生果然一表人才,年轻有为!”
乔总则笑得意味深长:“周大少爷好眼光!齐先生,以后还请多多关照啊!”
齐小川面上维持着淡淡的笑,一一拱手回礼:“几位幸会,过誉了。”
重新落座,雅座里顿时显得拥挤热闹起来。
自有侍者流水般送上新的酒水果碟。
三个后来者显然也是此间常客,很快就有相熟的姑娘被叫进来作陪。
场面上的寒暄过后,话题便如同脱缰的野马,在男人们心照不宣的笑声中直奔下三路而去。
柳老板搂着姑娘,那双手是一刻也没闲着,唾沫横飞地讲起前几日某位相好的“妙处”。
这位乔总更是荤素不忌,言语粗鄙地比较着不同场子的“粉头”优劣。
淫词浪语夹杂着放荡的笑声,在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中显得格外刺耳。
齐小川偶尔在话题被强行抛到他身上时,才不得不含糊地应上一两句。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沉默地听着。
那浓烈的脂粉气和刺耳的荤话让他胃里翻腾。
身边的姑娘再次贴上来劝酒时,他几乎是本能地侧身避让。
只换来对方一声娇嗔,和周行裴投来的带着玩味的目光。
周府书房内,灯火通明。
周砚正凝神翻阅着一份码头货单,窗外夜色已深。
他忽然停下笔,抬头望向窗外浓重的夜色,眉头微蹙。
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口问道:“齐小川呢?账房那边今日可有要事禀报?”
侍立在一旁的陆青闻言,立刻躬身道:“回少爷,属下这就去问问。”
他快步走出书房,片刻后返回,“少爷,老赵说傍晚时分,齐先生被二爷叫走了,说是去‘听雨轩’听戏了。”
“听雨轩?” 周砚的眉心不自觉拧了一下。
他合上文件,声音沉了下来:“派人去听雨轩看看,找到人,立刻带回来。”
“是!”
陆青走后,周砚重新拿起报告,却发现,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烦躁地灌了一杯凉茶。
半个小时后,派去的人回来了。
“少爷!听雨轩没见到二爷和齐先生。”
“属下又打听了附近几个场子,有人看见二爷的车傍晚时拐进了烟柳巷那边!”
烟柳巷?!
周砚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席卷全身,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暴戾。
他脸上最后一丝平静消失殆尽,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备车!”
说完便大步流星地就往外走。
陆青见状,立刻跟上。
雅座里,酒过数巡,气氛更加喧嚣混乱。
齐小川不知道自己究竟喝了多少杯。
开始他还努力推拒,后来在那所有人轮番上阵的热情劝酒下,加上身边女子锲而不舍地斟满。
他为了少说话,便一杯接着一杯……
此刻,只觉得头脑越来越沉,视线开始模糊。
身体像灌了铅,又像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
一股难以抑制的燥热从胃里烧到四肢百骸。
齐小川终于瘫靠在丝绒沙发背上,领口已经解开了两颗。
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涣散,带着明显的醉态。
周行裴用余光观察着他,见齐小川这副模样,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他身体微微前倾,凑近齐小川,脸上堆起一种看似推心置腹的笑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过嘈杂传入齐小川耳中:
“齐先生,看你这样子,我那大侄子平日里待你可还宽厚?”
“他年轻气盛,做事难免不留余地,像齐先生这样的人才,跟着他,委屈不委屈?”
“下次的货,要发哪里周砚可与你说了?”
他语速很快,话题跳跃。
抛出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根本不给齐小川思考的时间。
齐小川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周行裴的声音忽远忽近。
他努力想集中精神,但思绪像一团乱麻,酒精麻痹着他的神经。
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有些含糊:“喝!二爷……我……我敬……您……干!”
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或者干脆就是沉默地摇头晃脑。
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醉后的茫然。
他下意识地又想伸手去拿酒杯,却被身边那清倌人抢先一步端起一杯满的递到他唇边。
齐小川几乎是机械地接过来,仰头,喉结艰难地滚动,咕咚咕咚全灌了下去。
周行裴看着他那顺从灌酒的动作和涣散的眼神,眉头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邪乎得很,这小子看着是真醉了,可每次他问及关键处,那含糊的回答似乎总在关键点上滑开。
或者干脆就是毫无价值的废话。
难道在装?
他眼神示意了一下齐小川身边的女人。
那女人会意,更加殷勤地贴上去,几乎整个人都倚在齐小川身上,玉臂环着他的脖子。
他就不信,灌到烂醉如泥,还撬不开这张嘴!
周行裴又朝在坐中的几人使了个眼色,那三人立刻心领神会,再次端着酒杯围了上来:
“齐先生!年轻有为,再喝一杯!来,我敬你!”
“齐先生海量!干了这杯!”
一杯又一杯的酒,被各种理由强塞进齐小川手里,灌进他嘴里。
齐小川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里的力气被彻底抽空,连拒绝的念头都生不出来了,只是凭着本能机械地吞咽。
就在这时,雅座入口处的珠帘猛地被一只骨节分明大手粗暴地掀开!
哗啦一声脆响,珠玉碰撞!
周砚高大挺拔的身影立在珠帘之外。
一身深色工装服,与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深邃的眼眸带着骇人的风暴,瞬间扫过整个雅座。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沙发深处那个几乎被女人缠抱着的瘫软的身影上。
齐小川衣衫不整,领口大开,脸上赫然印着一个鲜艳刺眼红唇印!
而他此刻,正被那女人半搂着,手里还无意识地攥着一个空酒杯。
眼神涣散,显然已经醉得不知天地为何物!
周砚只觉得一股无名邪火“轰”地一下直冲头顶!
胸腔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暴怒。
他握紧的右拳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又在下一秒猛地松开。
他死死盯着齐小川脸上那抹刺眼的嫣红,眼神冰冷刺骨。
究竟是什么样的错觉,让他以为齐小川跟着周行裴这个老狐狸出来会吃亏?
还火急火燎地亲自跑来寻人?
看看眼前这景象——人家左拥右抱,醉生梦死,快活得很!
珠帘仍在剧烈晃动,清脆的碰撞声余音未歇。
就在这时,齐小川迷蒙的视线似乎终于艰难地捕捉到了门口的身影。
那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
随后,他猛地推开还缠在他身上的女人,猛地站起身,在所有人错愕中直直朝着周砚的方向扑去。
周砚几乎是下意识地,在他即将摔倒在地的前一刻,跨前一步,伸臂牢牢接住了他。
那纤细的腰肢隔着薄薄的衣衫落入手掌。
滚烫的温度和虚软的触感让周砚心头那股无名火又蹿高了几分。
但他没有推开,手臂反而收得更紧了些。
周砚稳稳地将人箍在自己身前,支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齐小川滚烫的脸颊埋进了周砚微凉的颈窝,急促而滚烫的呼吸喷在皮肤上。
下一秒,一道带着酒气湿意的气音,钻进了周砚的耳朵里:“周砚,带我走!”
周砚的眼神更加幽暗。
他抬眼,目光刮过脸色各异的众人,最后落在周行裴惊疑不定的脸上。
“二叔,人我先带走了。”
话音未落,他已不再看任何人。
手臂用力一提,几乎是半抱着将齐小川捞起,转身便走。
动作干脆利落。
珠帘再次被粗暴地掀开,哗啦作响。
出了“绮罗春”那浮华靡丽的大门,晚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扑面而来。
外面街道的冷清与门内的喧嚣形成刺对比。
周砚刚松开一些力道,便他半抱半扶着的齐小川猛地推开了。
“呃…呕……”
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强烈痛苦的干呕声从齐小川喉咙深处挤出。
他挣脱了周砚的手臂,踉跄着扑向旁边冰冷的墙壁,脊背痛苦地弓起,剧烈地抽搐起来。
“呕——咳咳……呕……”
齐小川吐得昏天黑地,胃里灼烧的酒精混合着之前被迫咽下的各种液体,一股脑地倾泻而出。
酸腐的气味弥漫开来。
他吐得浑身发颤,连胆汁似乎都要呕出来。
整个人像被抽干了所有生气,只剩下狼狈不堪的生理反应。
周砚没有上前,只是沉默地看了一会儿,随后一言不发地转身,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陆青也迅速拉开了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大气不敢出。
少爷很生气!
齐小川又扶着墙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直起身。
他用不知哪里顺来的帕子胡乱抹了把脸,抹去嘴角的污迹和生理性的泪水,脚步虚浮地走向车子。
他竟然径直拉开了后座的车门,随后,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重重地跌坐在周砚旁边的座位上。
车厢内一时寂静。
陆青刚想将人唤到前面来。
突然,齐小川突然动了。
他像一头发狂的小兽,猛地探身,一把狠狠揪住了周砚胸前的衣领!
巨大的力道将猝不及防的周砚猛地拽得向他倾身靠近。
两张脸瞬间贴得极近,周砚甚至能看清齐小川睫毛上残留的湿意和眼底翻涌的委屈与愤怒。
但这只愤怒的醉鬼开口却是软糯的声音:“你怎么这么久才来啊?!”
这浓重的鼻音里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埋怨、责怪,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埋在醉意下的委屈。
“再喝下去……我就快死了!我快被他们灌死了!”
每一个字音里都带着灼人的酒气和濒临崩溃的控诉。
周砚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和近在咫尺的质问震得瞳孔微缩,身体瞬间僵硬。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揪着他衣领的手却骤然松开。
紧接着,齐小川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整个人软倒下来,毫无预兆地张开双臂,猛地紧紧抱住了周砚的腰!
这是一个突来的有些依赖的拥抱。
滚烫的脸颊隔着薄薄的衣料紧贴在周砚紧绷的腹部,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周砚整个人彻底僵住。
隔着衣料传来的滚烫温度和那细微的颤抖,像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
他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地抬起,却又在半空中僵住,仿佛不知道该落在何处。
车厢内的空气凝固了。
陆青瞥见这一幕,吓得心脏差点停跳。
他猛地转过头,身体绷得笔直,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敢再扫向后座,只恨不得自己立刻变成透明人。
随后,赶忙手忙脚乱地发动了汽车。
第49章
陆青几乎是连拖带抱地把一身浓重酒气的齐小川从车厢里捞了出来。
车厢内周砚周身散发的低气压几乎凝成了实质, 陆青觉得齐小川再在里面多待一秒,小命都得交代了。
他半架半扶着脚步虚浮的齐小川,快步朝周府内院走去。
周砚则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步履沉稳, 但眼神却有些微的失焦。
他胸膛间似乎还残留着被齐小川一路紧抱的触感和温度。
那滚烫的带着细微颤抖的依赖感, 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思绪, 让他一时难以回神。
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 人已经跟着前面两人走进了齐小川的房间。
屋内,齐小川正闹着别扭, 死活不肯上床。
陆青无奈,只好依着他, 将人安置在桌边的木凳上。
醉酒的人儿倒是意外地乖顺,陆青递过一杯清水,他便老老实实捧着小口啜饮。
湿漉漉的眼睛半眯着,长长的睫毛扑闪, 脸颊上不正常的红晕还未褪去, 显出几分平日里少见的脆弱和……乖巧?
陆青瞧着有趣, 刚起了点逗弄的心思, 眼角余光就瞥见周砚踱步到了桌旁。
周砚的目光扫过桌面,上面散乱地铺着些写满字的稿纸和几本翻开的书。
他心头一动, 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想去拿张写了些内容的稿件。
然而, 指尖还未触到纸张, 一只骨节分明, 白皙修长的手便斜刺地伸了过来,精准地抓住了他的手。
周砚垂眸看去。
齐小川抓着他的手,微微用力扯了一下, 随即仰起头。
那双因醉酒而蒙着水汽的眸子努力聚焦,竟在白织灯光下折射出星星点点的亮光,直勾勾地望向周砚。
那眼神里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执拗和毫不掩饰的依赖,看得周砚心头莫名一跳。
一旁的陆青刚拿起稿纸的手瞬间僵住,恨不能立刻钻进桌底消失。
他反应极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放下稿纸,然后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溜了出去。
陆青心里祈祷齐小川自求多福。
临出门还不忘“贴心”地把门给带上了,心里默念:我真是个大聪明。
周砚的目光从紧闭的门扉移回,重新落在自己被抓着的手腕上。
齐小川手指滚烫,力道不轻。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指尖传来的温度和脉搏的细微跳动,仿佛有电流顺着接触点蔓延上来。
“放手!”周砚的声音刻意压低,语气凉飕飕的。
试图用惯常的冷硬驱散这过于亲密的氛围。
齐小川似乎被这语气里的冷意刺了一下,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像是有点害怕。
但他另一只抓着周砚手腕的手指非但没松,反而收得更紧了些。
他用力地摇头,动作幅度很大,带着点孩子气的赌气意味:“不放!”
周砚眉峰微蹙,目光沉沉地锁着那张因酒意而格外生动的脸:“你知道你在抓谁的手吗?”
“知道,周……砚——”
齐小川仰着脸,回答得异常清晰和认真。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周砚,仿佛在确认一个无比重要的答案。
手腕处的温度源源不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感,又混杂着令人心绪不宁的躁动。
周砚试了试,发现很难在不使用蛮力的情况下挣脱。
而对着此刻醉态可掬,显得异常乖巧的齐小川,心底那点莫名的情绪又让他下不去狠手。
看着齐小川那副有问必答的乖巧模样,周砚心中一动,索性开始了这场在微妙氛围包裹下的问答游戏。
“今晚喝了多少?”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一些,目光依旧胶着在两人交叠的手腕处。
“很——多。”
齐小川立刻回答,但似乎觉得不够具体,又皱着鼻子补充道,“不喝,他就一直问我问题……”
他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浓浓的委屈。
配上这张泛红的脸和湿润的眼睛,竟透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可爱?
这个念头让周砚自己都怔了一下,随即强行压下。
“都问了什么。”周砚追问,目光终于抬起来,落回齐小川的眼睛。
齐小川似乎被这专注的凝视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偏开头,但手上依旧没放。
他收回另一只抓着对方的手,试图去数。
“问我们北航运了什么货、”他弯下一根白皙的手指。
“问账本有没有发现问题、”又弯下一根。
“问下次发货发哪里……”
他每说一个问题,就认真地弯下一根手指。
记得这么清楚,又能这么清晰地回答问题,周砚都开始怀疑他真醉还是在装醉。
但说装醉吧,这会儿这股迟钝,又确实不是装的。
“你怎么回的?”周砚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探究和一丝……引诱?
齐小川那只收回的手又伸了过来,这次不是去数手指,而是直接覆在了周砚的手背上。
两只手一起抓着周砚的手,生怕人跑了似的。
他似乎格外喜欢触碰周砚,皮肤相贴的感觉让他安心。
他仰起头,脸上忽然绽开一个明亮又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
眼尾弯成了好看的弧度,像盛着细碎的星光。
“嘻嘻,”齐小川憨憨地笑了一声,“我……我什么都没说,我和他们拼酒!”
那表情,活脱脱等待夸奖。
周砚猝不及防地被这仰视里纯粹又灿烂的笑容击中。
对方那目光里的依赖和信任毫无保留地投射过来,仿佛他是唯一的光源。
周砚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不受控制地重重撞击着胸腔。
一股陌生的、带着热意的慌乱瞬间攫住了他。
他几乎是飞快地移开了视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试图压下那不合时宜的心悸。
短暂的沉默在空气中发酵,只剩下两人交叠的双手和彼此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周砚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清了清嗓子,那声咳嗽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像是要打破这过于粘稠的氛围。
他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旋在心底,带着试探和某种隐秘期待的问题。
声音刻意维持着平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平稳下暗涌的波澜:
“你,是谁的人?”
问题抛出,空气仿佛凝固了。
酒劲似乎彻底上涌,齐小川的脑袋开始一点一点地往下垂。
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像是要合上。
但新的问题又来了,他使劲强迫自己接受回答。
“周砚!……是周砚的!”他说。
周砚的喉结再次滚动了下,忽视掉了这个回答,继续道“那为什么要留在我身边?”
齐小川合上的眼皮又撑开。
此刻,他的思绪明显变得混沌缓慢,对这个问题似乎需要更长的时间去理解。
恰恰是这几秒钟的等待,让周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每一秒都像被拉得无限漫长。
他屏住呼吸,目光紧紧锁着齐小川低垂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睫毛。
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感攥紧了他的心脏。
他甚至感到一丝紧张——
害怕从那张嘴里吐出的,不是他潜意识里渴望听到的答案。
就在周砚几乎要按捺不住,想要出声打断这磨人的沉默时,齐小川垂着的头终于缓缓抬了起来。
他似乎用尽了力气,微微使了点劲。
抓着周砚的手将他拉得更近了一些。
周砚微微向前倾了些。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呼吸几乎可闻。
齐小川的脸上再次绽开笑容,比刚才更加灿烂,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赤诚,眼尾高高地翘起,弯成惑人的弧度。
他嘴唇微张,带着浓重酒气的湿暖气息拂过周砚的下颌线:
“刚,刚开始是……因……因为……迫于威压!”
他说完这四个字时,那双大眼睛气鼓鼓的,给周砚整乐了。
“后来……后来……”
后来迟迟没下来。
“嗯,后来呢?”他柔声道,“后来因为什么?”
这场面,有点像大灰狼引诱纯情小白兔。
“因…为,因为喜欢……”
“喜欢”两个字清晰地钻入周砚耳中,像投入干柴的火星。
周砚的心脏猛地一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随即又疯狂地鼓噪起来。
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膜里轰鸣。
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幽深的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齐小川近在咫尺开合的唇瓣。
等待着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或名字。
然而,那唇瓣只是动了动,后面的音节却迟迟未能吐出。
齐小川脸上的笑容凝固在一个灿烂的弧度上,眼神彻底涣散,失去了焦点。
紧接着,他抓着周砚手腕的力道骤然一松,身体软软地向前倾倒。
额头“咚”的一声轻响,抵在了周砚坚实的小臂上。
——有一只醉酒的兔子,睡着了。
周砚僵在原地,手臂上传来那滚烫额头轻触的微压感。
鼻尖萦绕着混合了酒气的属于齐小川的独特气息。
那句戛然而止的“因为喜欢……”,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久久无法平息。
所以,是因为喜欢什么?!
他低头,看着臂弯里那颗毛茸茸的脑袋。
那人呼吸均匀绵长,睡颜毫无防备。
周砚的眼神复杂难辨,有未消的惊悸,有被打断的烦躁。
而在更深的内心深处,却悄然涌动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由那句未完话语所撩拨起的温柔与困惑。
房间里顿时只剩下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和齐小川沉睡的安宁。
暧昧的气息无声地弥漫,然后沉淀。
周砚返回自己房间,和衣躺下,却辗转难眠。
黑暗中,齐小川那句戛然而止的“因为喜欢……”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喜欢?喜欢什么?
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在胸腔里左冲右突。
每每将要浮出清晰轮廓,又在即将明朗的瞬间被莫名的击散,消散全无。
他就这样在反复的咀嚼与徒劳的推演中煎熬着,直至凌晨,才在极度的疲惫中勉强合上沉重的眼皮。
后半夜,天空骤然被狰狞的闪电撕裂。
紧接着,震耳欲聋的炸雷轰然滚过空中,瓢泼大雨紧随其后。
床上的周砚猛地睁开眼,多年养成的警觉让他瞬间绷紧了神经。
就在这电闪雷鸣的喧嚣中,一丝极其细微的异响从窗边传来——是插销被撬动的轻响!
有人撬窗!
周砚瞳孔骤缩,迅疾从枕下拿起冰冷的枪。
一个人影正笨拙地跳了进来。
又是一道惨白的闪电!
电光火石间,周砚看清了那张脸——是齐小川!
周砚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猛地一僵,硬生生在千钧一发之际收住了几乎要压下的力量!
那道闪电若是再晚半秒,子弹已然出膛!
巨大的后怕如同冰水,瞬间浇透了周砚的脊背,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
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急促而狠戾的低吼:“你在干什么!”
齐小川不知何时已换上了一身单薄的寝衣,但浑身上下依旧散发着浓重的酒气。
他抱着自己的枕头,听到周砚的发问,感受到这道声音里的怒火,微微瑟缩了一下。
随即竟理直气壮地小声嘟囔,“翘窗,爬床!”
那坦荡的语气,给周砚整乐了。
周砚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怒火更炽:“你说什么?!”
齐小川抱着枕头,向前蹭了半步,声音有些销许的委屈:“找你,睡觉!”
“滚出去!”周砚的声音压抑到了极点,带着山雨欲来的风暴。
他从未见过如此离谱、如此胆大妄为的家伙!
一个醉酒未醒的混账,竟敢深夜撬窗闯入他的卧室,还口口声声要“睡他”?!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齐小川更加离谱的举动。
只见他非但没滚,反而抱着枕头,直接“滚”上了周砚那张宽大的床榻!
柔软的床铺陷下去一块,属于醉鬼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周砚额角青筋暴跳,忍无可忍,刚想抬脚将这个不知死活的醉鬼踹下床。
那家伙却忽然抬起了头。
在窗外惨白电光的映照下,那张泛红的脸上竟露出一种近乎软糯的可怜神情。
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屋漏水了,求收留。”
他小声说着。
“……”周砚几乎要被气笑了。
明显就是信口胡诌。
周府上下百间房舍,偏偏你齐小川的房间漏水了?!
这借口拙劣得连三岁孩童都骗不过!
他深吸一口气,正欲发作,将他拎起来丢出去,却猛地被一股带着热气的力道扑倒!
齐小川竟生猛地扑了上来,双臂紧紧箍住了周砚的身体,带着强大的力气。
温热的、带着酒气的呼吸急促地喷洒在周砚耳廓。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低低的、带着浓重鼻音和后怕的颤抖话语:“周砚……打雷了……”
话音未落,周砚清晰地感觉到,怀里紧贴着他的这副躯体,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那是一种源自本能的恐惧反应。
怕打雷?
周砚僵了一下,任由齐小川像藤蔓一样缠在自己身上。
不是,谁家二十多的小伙……怕打雷?
这难道不是只有懵懂孩童才会有的反应吗?
荒谬感夹杂着方才那未消的怒火和后怕,在他胸腔里翻搅。
周砚严重怀疑自己今夜是中了邪了。
否则,他这双沾过血、向来冷硬无情的手,此刻为何会如此无力?
为何没有在第一时间将这个胆大包天、满口胡言、还死死抱着他的家伙掀翻在地?
为何在感受到那细微的颤抖时,心底那根名为“暴怒”的弦,会诡异地松动了一下?
他就这样维持着被扑倒的姿势,任由齐小川温热的呼吸拂过颈侧。
听着窗外雷声渐歇,雨声依旧磅礴。
而齐小川,在找到这个“庇护所”后,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呼吸很快变得平稳绵长。
这醉鬼,竟安心地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徒留周砚一人,僵硬地躺在黑暗中,感受着身上不属于自己的重量和温度。
听着那安稳的呼吸声,睁着双眼,度过了这漫长而混乱的后半夜。
……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雨势渐小,天色由浓墨转为灰蒙蒙的亮。
晨曦艰难地透过厚重的云层和雨幕,给房间带来一丝微弱的光线。
怀里的人动了一下。
齐小川浓密的眼睫微微颤动,宿醉的头痛如同钝器敲击着他的太阳穴。
意识如同沉船,艰难地一点点从浑浊的深海上浮。
他皱着眉,下意识地动了动搭在身侧的手。
掌心下传来一种温热而坚实的触感,带着令人安心的弹性……
等等!
这手感……是……胸肌?
齐小川混沌的脑子像是被冰锥刺了一下,瞬间一个激灵!
朦胧的记忆碎片纷至沓来——
绮罗春被灌酒的场面充斥脑海!
他被惯了许多酒,醉得一塌糊涂,然后呢?!
他不会是……酒后乱性,把那个叫翠翠的姑娘给……睡了吧?!
还是……更糟?!
巨大的惊恐瞬间攫住了他,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求证心理,他那只搭在“胸肌”上的手,僵硬而缓慢地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极其轻微地向下滑动了寸许。
指尖隔着光滑冰凉的衣料清晰地勾勒出下方肌肉块垒分明的轮廓,紧绷而充满力量感。
那触感……结实、硬朗,带着蓬勃的生命力……
齐小川的呼吸停滞了。
……八块腹肌?!!!
谁家姑娘健身健成这样?!!!
一个更加可怕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脑海中炸响!
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几乎要尖叫出声!
但与此同时,那绝佳的手感又像是有魔力一般,诱使他指尖下意识地、带着点鬼迷心窍的贪婪。
又在那紧实的壁垒上流连忘返地、轻轻地摩挲了一下……
唔…这肌肉线条…这紧致感…简直……摸不够
……还想再……
就在这心猿意马、惊恐与沉迷交织的混乱瞬间,一道熟悉的声音自他头顶上方沉沉砸下。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紧咬的牙关中狠狠碾磨出来:
“摸够了吗?”
第50章
这道低沉冰冷、饱含山雨欲来的风暴声音瞬间割裂了齐小川脑中所有混乱的绮念!
他身旁的人……是周砚!!!
齐小川的心脏骤停一瞬后开始疯狂擂鼓, 几乎要撞碎他的胸腔!
他猛地收回那只还在回味腹肌触感的手。
紧接着,整个人便“噌”地坐直了身体。
宿醉带来的昏沉和钝痛,在这一刻瞬间被蒸发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冰冷刺骨的清醒。
要命啊——!!!
齐小川在心底疯狂地咆哮:谁来告诉他,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为什么会……怎么会躺在周砚的床上?!
昨晚断片后, 他到底干了什么惊天动地、清醒时不敢干的愚蠢聪明事?!
“这……这床真舒服……”他忽然干巴巴地挤出这么一句。
试图缓解那几乎要将他溺毙的尴尬空气。
然而, 话一出口, 连他自己都觉得更尴尬了。
但……这床确实舒服得过分。
身下的床垫柔软, 盖在身上的薄被和身下接触的床单,那冰凉顺滑的触感, 绝对是顶级的真丝~
比起他自己隔壁房间里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和粗糙的棉布被褥,这里简直是天堂……
身后的周砚没有任何回应, 空气凝滞中一群乌鸦“嘎嘎”飞过……
但周砚动了一下。
随后,传来身体靠上床头柜实木的闷响。
齐小川的背脊瞬间绷得更直了。
他能想象出周砚此刻的姿态——必然是慵懒又极具压迫性地靠着床头。
那双幽暗的眼睛,此刻正牢牢锁在他僵硬的背影上。
那道目光沉甸甸地压在齐小川的肩头、脊椎,烫得他浑身不自在。
齐小川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裸露在晨光里的耳廓正不受控制地迅速升温、发烫。
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膜里轰鸣。
齐小川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石像, 死死维持着坐姿, 脖子僵硬也不敢动。
他不敢回头, 更不敢去看周砚此刻脸上的表情。
不用看也知道, 那定是混合了怒火、审视和……想杀人的神情。
齐小川拼命集中精神,试图从记忆的碎片里打捞昨晚的线索。
……绮罗春……被灌酒……周砚来了, 然后呢?
然后发生了什么?
很好, 他断片了, 彻底断片了!
齐小川知道, 他的酒品在清醒时是公认的好。
但有个致命的缺陷——他醉酒后会断片。
而且断得干干净净。
第二天醒来, 对醉后行为毫无记忆,除非有铁证如山(比如小录像)。
更要命的是,舍友还说过, 如果他在醉酒断片期间遇到雷雨天气……他会本能地感到害怕。
然后……会下意识地去寻找熟悉的人寻求庇护……
“……那……个,少,少爷……”齐小川艰难地开口,喉咙干涩得发紧,声音细若蚊呐。
带着自己都能听出来的心虚和颤抖,“我昨晚……是不是……进错房间了?”
他硬着头皮,给自己找了一个完美的借口。
但周砚迟迟没给台阶给他下。
还有,身后的人的目光太过于炽热,周围又全是他的气息和味道,齐小川感觉自己快顶不住要留鼻血了。
“你说呢。”
终于,身后终于传来周砚的声音。
语调是刻意放缓的,低沉而平缓,但每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一般。
虽听不出明显的怒意,但这却比直接的咆哮更让人心惊胆战。
谁知周砚接下来的话,如同一道九天神雷,精准无比地劈在了他的天灵盖上。
劈得他魂飞魄散,大脑一片空白!
“倒是不知齐先生原来撬窗技术这般好,”
周砚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冰冷玩味。
“以前经常撬?”
话音一落,齐小川便像被真正的闪电劈中了似的,当场石化!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逆流冲上头顶!
他,他,他刚听到了什么???
撬窗?!
周砚说他昨晚……撬了他的窗?!然后……爬了他的床?!
额…这…这简直荒谬绝伦!
但……这确实……挺像他喝醉断片后能干出来的混账事!
毕竟,周砚更不可能主动邀请自己爬上他的床同眠共枕~
这个信息真的让齐小川想当场社死,恨不得立即挖个地洞钻进去。
或者,时光倒流掐死昨晚喝酒的自己!
“昨晚,昨晚我们……我……没做……什么事儿吧?”
巨大的羞耻和恐惧驱使下,齐小川几乎是屏着呼吸,用气声挤出了这句问话。
他祈祷着,周砚不要再爆出什么他已经毫无印象的事了。
“齐先生想发生点什么?”周砚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一种被极力压抑的危险气息。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紧咬的牙关中狠狠碾磨出来一般。
齐小川头皮瞬间炸开!听出来了!
这语气里蕴含的怒火已经快压不住了!
“没没没!”齐小川吓得立刻拔高声音,脖子上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那个……没发生什么事就好!”
他忙不迭地接话,用最快的速度顺毛,熄灭对方即将爆发的雷霆之怒。
然而,某人的内心深处正捶胸顿足地尖叫。
……啥?!什么都没发生??!!
就……纯睡觉?!?!
齐小川!你个没出息的玩意儿!!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孤男寡男,同床共枕,还是在周砚的床上!
你怎么能……怎么能让这么宝贵的机会就这么白白浪费掉?!
起码亲一个啊~
什么都没发生?!我……我一个月内都瞧不起你!!
没出息的男人——
这般疯狂的呐喊让他脸上刚刚褪下去一点的热度又“轰”地一下烧了起来。
混合着强烈的懊恼和羞愤。
就在这时,一股冰冷刺骨的低气压,猛地从身后席卷而来。
瞬间笼罩了整张床榻,周身的温度仿佛骤降了好几度。
齐小川心中一惊,心头警铃大作。
周砚他……该不会要……杀人灭口、毁尸灭迹了吧?!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齐小川后怕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喉咙里发出清晰的“咕咚”一声。
他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瞟向了紧闭的房门方向。
大脑在极度恐惧下超负荷运转,开始疯狂计算:
他从床上跳下去,然后狂奔到房门的距离大概是十米。
所以,他想要逃出这个房间总计需要五秒钟的时间。
够不够逃命!
齐小川这么想着,下一秒便做了!
恐惧和羞耻瞬间压倒了一切,求生的本能驱动了他的四肢。
他猛地一把掀开腿上的绸被,甚至顾不上再回头看一眼周砚此刻是什么表情。
是错愕?是震怒?还是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双脚一沾到冰凉的地板,便一瞬都不敢停,更顾不上穿鞋,赤着脚就朝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发足狂奔!
“砰——!”一声巨响。
房门被猛地拉开,又在他身影窜出的瞬间被他反手狠狠甩上!
沉重的实木门扇撞击门框的闷响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也彻底隔绝了身后那张仿佛要吞噬人的床榻。
“砰!”又是一声。
这次是他自己房间的门板。
齐小川背靠着这扇略显单薄的木板门,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般滑落下来。
胸膛剧烈起伏,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骨头跳出来。
耳边是自己粗重的喘息和血液奔流的轰鸣。
过了好半晌,那擂鼓般的心跳才在冰冷木板的触感和相对安全的静谧中慢慢平息。
他大口喘着气,抬手抹了把额头上渗出的冷汗。
“我就说……不能住这么近嘛……这下好了,出大事了!”
惊魂稍定,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感才清晰起来。
他撑着发软的双腿,踉跄地走到桌边。
抓起粗糙的陶壶,仰起脖子就一阵咕咚。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浇熄了那份灼热,却浇不灭心底翻腾的尴尬、后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欢愉。
另一边,奢华的主卧内。
周砚依旧倚靠在雕花的实木床头柜上,姿势几乎没变。
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一丝罕见的错愕,以及一丝……被气笑的荒谬。
他委实没想到齐小川会有这操作。
前一秒还像只被钉在砧板上的兔子瑟瑟发抖,下一秒居然逃了——
掀被、赤脚、开门、狂奔、甩门……一气呵成,快得连他都……没反应过来。
看着那扇厚重房门,周砚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化作一声冰冷低沉的冷哼。
哼,跑得倒挺快。
他懒得和这只一惊一乍的兔子计较。
让他自己担惊受怕、胡思乱想去好。
昨晚被这醉鬼折腾得够呛,此刻倦意如潮水般重新涌上,他现在只想补觉。
困。
周砚收回视线,高大的身躯向后一倒,重新陷进柔软的床里,扯过薄被随意盖住腰腹。
空气中还残留了酒气味几乎是瞬间,呼吸就变得均匀绵长起来。
时间悄然滑过两天。
那场惊心动魄的“爬床撬窗”事件,似乎并未有后续。
齐小川在经历了最初两天的惊弓之鸟状态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砚的反应。
结果?风平浪静。
没有雷霆之怒,没有秋后算账,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有。
周砚待他,依旧是那副冷淡疏离、公事公办的模样,仿佛那晚齐小川爬床后狼狈逃窜的事从未发生过。
这反常的平静,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齐小川心里激起了越来越大的涟漪。
最初的恐惧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困惑和……大胆的猜测所取代。
他甚至不再刻意躲着周砚了。
此刻,书房内阳光正好,透过雕花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
齐小川坐在靠窗的书案后,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账簿。
然而,他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次又一次,明目张胆地越过中间宽大的距离,落在主位上的男人身上。
周砚正垂眸看着一份文件,侧脸的线条在光线下显得冷硬而专注。
齐小川就那么隔着老远,直勾勾地盯着人看。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盯着人发呆。
他脑子里正翻江倒海地复盘着从遇到周砚后发生的一连串事……
这桩桩件件,哪一件拎出来不是触犯这位阎罗王的逆鳞?
按他对周砚的了解,换成任何一个人敢这么做,别说沉江,恐怕连骨头渣子都找不到了。
可偏偏是他齐小川。
不仅没被沉江,没被赶出去,甚至现在还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间书房里,和他共处一室!
他看他的账,周砚忙周砚的事。
气氛竟诡异地维持着一种“相安无事”的和平。
这太不正常了!
齐小川的眼神越来越亮,一个大胆得让他自己都心跳加速的念头,如同破土的春笋,再也压制不住地冒了出来:
周砚对他……似乎格外宽容?!
这份宽容的底线,截止到目前为止,他齐小川竟然还没探出来!
这个发现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混沌的思绪。
不是错觉,绝对不是!
周砚……就算不说喜欢他,但至少……至少没那么讨厌他?
或者说,对他……有那么一点点儿……好感?!!
这个认知让齐小川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带着点晕眩的暖流瞬间从心脏泵向四肢百骸。
让他握着账本的指尖都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麻。
账本上的字迹像是突然长了脚,在他眼前模糊地跳动起来。
那些原本清晰的黑字墨迹,此刻全化作了“好感”两个烫金大字,在他脑子里疯狂刷屏。
他赶紧用力眨了眨眼,试图把这荒谬又诱人的想法压下去。
可嘴角却像被无形的线提拉着,不受控制地想要往上翘。
他慌忙低下头,几乎要把脸埋进账册里。
“这不可能……”他在心底无声地呐喊,带着一种近乎狂喜的慌乱,“那可是周砚啊!”
“阎王爷周砚!他怎么会……怎么可能对我……”
然而,另一个声音,一个更大胆、更雀跃的声音立刻反驳:“怎么不可能?!”
“不然怎么解释!沉江?没有!赶走?没有!秋后算账?更没有!甚至……甚至默许了我坐在这里,就在他眼皮子底下……”
他偷偷地,极其缓慢地,再次抬起一点眼睫。
目光越过账本堆砌的“小山”,再次精准地投向主位。
他正翻过一页文件,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下显得愈发深邃冷峻。
可此刻,这冷峻落在齐小川眼中,却莫名带上了一层……滤镜?
那专注的眉头微蹙,不再是令人胆寒的威压,反而显得……格外迷人?
那紧抿的薄唇线条,也不再是生人勿近的警告,倒像是……在等待被亲?
“完蛋了完蛋了!”齐小川猛地收回视线,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齐小川你完蛋了!你居然这般病入膏肓了……”
一股热气“轰”地冲上头顶,脸颊烫得像是要烧起来。
他手忙脚乱地抓起旁边的茶杯,也不管里面是凉是热,咕咚灌了一大口。
试图压下这阵没出息的燥热和悸动。
茶水有点凉,滑过喉咙,却丝毫没能浇灭心头那把骤然燃起的、名为“妄想”的小火苗。
他强迫自己盯着账本,可那些数字和条目全都变成了:
周砚的眼睛、周砚的手、周砚靠在床头时慵懒又危险的姿态……
那早冰凉顺滑的真丝触感仿佛再次包裹了他,连同那人身上清冽又极具侵略性的气息。
隔着两天的时光,隔着几丈远的距离,再次无比鲜活地席卷而来。
“一点点儿……好感……”他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字,舌尖尝到一丝隐秘的甜。
随即又被巨大的、不真实感带来的恐慌淹没。
这感觉太陌生,太刺激,也太危险了。
像是在万丈深渊的边缘试探着跳舞,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可深渊之下?
哦,深渊之下是周砚,是闪烁着令人目眩神迷的……周砚!
“今晚。”他在心里说,今晚陪周砚赴洪爷寿宴时,他再醉一次。
他要破釜沉舟、明目张胆的试探!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吞噬了所有残余的理智和恐惧。
齐小川只觉得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动在血管里奔腾叫嚣。
烧得他口干舌燥,手心冒汗。
眼前浮现出那张薄唇,或者……更大胆一点,趁着醉酒的时候……
齐小川越想越觉得脸颊滚烫,呼吸都有些急促。
他试图掩饰自己快要烧起来的耳朵和那控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可心尖上那点隐秘的雀跃和期待,却像投入池塘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越来越大,几乎要漫溢出来。
他偷偷抬眼,飞快地瞄了一眼主位上的周砚。
那人依旧沉浸在他的文件里,仿佛刚才齐小川内心那场惊涛骇浪的天人交战,对他而言不过是窗外飘过的一缕微不足道的风。
但这平静反而给了齐小川一种扭曲的勇气。
看吧,他根本不在意。
所以……自己就算做点什么出格的事……
大概……也许……可能……也不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