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 沈染星脸上的划痕,掌心的剑伤已大好,她解下手掌的素帛,叠好, 收在一个盒子里。
白尘烬自那日傍晚离去后, 便再未现身, 仿佛人间蒸发了。
她一直想试试他那日的心思,便也一直没寻到机会。
不过有了事业目标,忙碌了起来, 即便连日未见, 她也没有像之前那般心塌陷了一块似的。
前两日, 又来了一个新成员,正是那个向李老板讨要的杂役丫头,名叫苏阿盈。
来时,苏阿盈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裳,因为瘦削, 眼睛显得更大, 脸上带着惶恐和不安, 手里还抱着一个小得可怜的包袱。
传说中, 那一入流芳阁便深似海,不可脱身的规矩,也似乎是不存在的。
李老板大方得匪夷所思,他不仅把人送来,甚至还把她的死契一起送来了。
本来沈染星想给苏阿盈自由, 可刚说出口,苏阿盈便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声音发颤:“千万别不要阿盈, 阿盈打小没出过流芳阁,不知道怎么在这个世道生存的,求求主子千万不要赶我走!”
沈染星吓了一大跳,赶紧将她扶起来,答应她收下她的卖身契。
不过才两日光景,这丫头便闲不住了,一遍又一遍,问需不需要她做些什么。
那白狐刁钻得很,不给苏阿盈近身,小雪貂也不喜近生人,一时间,沈染星还真没事给她做。
一连拒绝了好几遍,终于,第六遍时,苏阿盈紧绷的弦断了。
某日,她愣了一下,眼里咕噜噜涌出泪水,再次噗通跪下:“我知道我没有其他本事,您千万别赶我走……”
沈染星又吓了一大跳,连连解释了好半晌,答应给她找事做,她情绪才缓和了些。
于是,客栈多了个便宜又好用兼职杂役,掌柜的乐开了花。
除了安顿好苏阿盈,沈染星也花费了许多精力在照料白狐的上,也不失她所望,才过了几日,竟真好了不少。
皮毛重新变得光滑,那双狐狸眼里也恢复了点狡黠的光彩。
这日,白狐慵懒地趴在软垫上,撩起眼皮,瞥了一眼那价值不菲的药,又瞥向沈染星:“你就这般信我,不遗余力治我,还不把我塞回那笼子里,用符咒压得死死的,不怕我伤势稍好就跑了?”
他的嗓音带着点伤后的沙哑,却还是能听出一股说不清的媚意。
沈染星一边收拾换下来的素帛,一边上下扫视他:“啧,就你现在这半残的身子骨,风吹大点都怕你散架,哪来的勇气跟我谈逃跑?而且,你可是香饽饽,出去没走两步,肯定又被捉了去卖。”
狐妖被她怼得一噎,狭长的狐狸眼眯了眯,刮了她一眼,终是没再说什么。
沈染星把药,剪子之类的放回竹篮里,“你妖力所剩不多,可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吧。”
“你想干嘛?”
“你是不是有朋友,或是家人也被抓了。”
狐妖眼色一沉,默默盯着她。
“我猜对了吧,你不想救她吗,我可以帮你,不过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她强压住上扬的嘴角,“你和我签十年的契约,我不遗余力尝试帮你救人。”
狐妖再次沉默,不再看她,只是盯着自己的爪子。
“五年……”沈染星顿了顿,“三年,再不答应,我可不管了啊。”
“成交。”
沈染星从怀里掏出一张契约,三两下展开,“啪”地一下,往桌上一拍,气势十足。
狐妖白光大盛,化作人形,坐在桌上,翘着二郎腿,拿起一侧的契约看起来。
“你这写的就是三年,为何一开始说的是十年?”
沈染星笑眯眯道:“这契约可是要钱的,年份越久越贵,想着你不可能答应签十年,所以直接让老板写了份三年的,你看,我多了解你。”
她来了一招先抬价,再议价。
狐妖指着她:“你……”
沈染星笑吟吟,把毛笔塞到他手中,“无商不奸嘛,得了,既然答应了,签吧。”
狐妖愤愤夺过她手中的笔,沾了墨后,在指定位置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一道微弱的白光闪过,契约成立。
成了!
沈染星心里的小人几乎要跳起来欢呼。
国服第一……啊不,异世界第一只契约妖到手,她的一方小世界,总算迈出了革命性的第一步!
她嘴角完全压不住,故作沉稳地把契约拿过来。
狐妖的字迹清秀,字如其人。
沈染星拍拍他肩膀,用老板口吻道:“雪拂,既然认我做了主,好好努力,我看好你哦。”
狐妖无语,他无法违逆主人,只能点头,只是还附赠了个白眼。
契约得手,沈染星不再管他,转身就往自己房里走,脚步轻快得几乎要飘起来。
推开房门,一股凛冽寒意的雪松气息弥漫在房间,淡淡的,还是有些渗人感。
可沈染星脸上的笑容放大了。
房间里,白尘烬不知何时回来了,正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姿势与她醒来那日一般无二,支着额角,侧头看着她。
只是这次,他灰蓝色眸子没有那日的平静打量,而是凝着一层化不开的阴冷,仿佛深冬冰潭。
沈染星面上的小一僵,心头猛地一哆嗦。
他视线下落,精准落在她手中那卷契约上:“那是什么?”
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空气都凝固了。
这份契约不能到他手上。
沈染星下意识产生了这个危机感,想把契约藏到身后,但已经晚了。
白尘烬身形一动,冷不丁便出现在了她面前,沈染星只觉手中一空,白光在眼前一划而过,那卷契约已然到了他手中。
“喂,你还给我。”沈染星急了,也顾不上怕了,扑上去就要抢。
那是她未来事业的基石!
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
白尘烬随手格开她毫无章法的手,展开契约,目光快速扫过。
契约最上方写着三年主仆契约那几个字,右下方清秀签上“雪拂”二字。
周遭的温度骤降,沈染星扒拉他的动作顿住。
他抬眸,眼角微弯,寒意森森:“既然他跟你定了契,那么你去杀他,他不会反抗。”
“不行!不能杀!”沈染星又伸高胳膊,开始扒拉他。
白尘烬高举起那契约,冷眼睨她,似乎在等一个合理的解释。
沈染星脱口而出:“我还指望他以后帮我镇压妖院里其他小妖呢,杀了他,谁给我干活?”
“我也可以。”
白尘烬语气平淡,自信又漠然,仿佛镇压万妖于他而言,不过是抬抬手的事情。
沈染星动作一顿。
她看着白尘烬那张棱角分明的侧脸,也不扒拉他手臂了,深吸一口气,踮起脚尖,靠近他的脸。
白尘烬低头看她。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她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气息。
她仰起头,毫不避让地看进他朦胧的眼睛里。
白尘烬似乎没料到她视线如此直接,甚至带着侵略性,他偏头避开她的注视。
“我知道你驯妖很厉害,”沈染星的声音坚定,杏眼里是他从未见过的光亮,灼人而耀眼,“但是,白尘烬,我要做的,和你们以前那种打杀镇压的,完全不一样。”
她指了指他手中的契约:“这是自愿的契约,不是强权的枷锁,我要建的妖院,或许……是一个能让妖和人都能找到一条新出路的地方。”
白尘烬沉默地看向她。
“虽然现在听起来可能有点异想天开,甚至傻气,但这就是我此刻最真实的想法。”
白尘烬看着她眼中那簇火苗,微弱却异常执拗,比起惶恐的眼神,她这样神采奕奕的,更让他挪不开眼。
半晌,他周身的寒意收敛了些,面无表情地将那卷契约递还到她面前。
沈染星愣了一下,不敢相信这么容易就拿回来了,赶紧一把抓过,紧紧抱在怀里,生怕他反悔。
白尘烬本想移开视线,可见她那宝贝的动作,又忍不住看向她怀里的契约。
握了握拳头,还是忍了下来,没抢过来毁掉。
白尘烬回来了,虽然气氛依旧微妙,但建妖院的事总算提上了日程。
首先便是要租一处院子。
沈染星揣着她的钱财,外加一个冷面煞神和一个伤病初愈,化为人形后脸色还略显苍白的男狐妖,一起去了牙行。
牙行的门面不大,挤满了各种待售待租的房契信息。
迎上前来的房伢子是个中年微胖的男子,姓王,一见这三人,眼睛滴溜溜一转。
三人占位成倒三角,一衣着寻常,长相甜美的少女走在最前方。
左侧公子一身素白衣袍,银发未束,松松披散,衬得那张脸愈发妖孽,偏生眼神里总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脆弱感,走一步喘三下,如同一个病弱美人。
右侧公子则是一身深青衣,下半张脸缠着素帛,气息沉静,但透着一股子阴冷,简直比旁边那位明晃晃的妖孽更像大妖。
三人组合着实怪异。
王伢子扫了几个来回,脸上立刻堆起恍然大悟又略带谄媚的笑容。
冲着最像正常人的沈染星拱手:“鄙人姓王,三横那个王,请问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姓沈,那个……我想租一座院子。”
王伢子搓着手,语气夸张:“那沈姑娘,你可是找对人了!”
王伢子是个经验老道的伢子,两人沟通几句话,他变便老练地给几人挑了几处合适的,引路去看房。
走在路上,王伢子笑道:“沈小姐真是……年少有为,手段非凡啊。”
沈染星被这没头没脑的恭维弄懵了:“啊?”
王伢子挤眉弄眼,压低了声音,语气充满了“我懂你”的意味:“能同时收服两位如此……品貌非凡,气度惊人的妖宠,小姐您定是此中高手!”
妖宠……
沈染星头皮一炸,差点跳起来。
妖宠并不少见,是专门驯妖养出来,讨主人欢心的,各式各样的都有,有能歌善舞的,长相可人的,毛茸茸的,也有这类人形的大妖……
雪拂就算了,谁敢让白尘烬这位爷当妖宠啊,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
果不其然,身侧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一股森寒的杀气如有实质般弥漫开来,激得她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不用看都知道,白尘烬的脸肯定黑得能滴墨了。
另一侧,则传来一声极轻的轻笑,带着明显戏谑意味。
雪拂用他那双含情脉脉的狐狸眼瞟了她一下,又飞快地瞥了眼白尘烬,然后故作柔弱地掩唇轻咳一声,姿态摆得十足,俨然坐实了被驯服的妖宠这个身份,在那添油加醋。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沈染星吓得魂飞魄散,否认三连脱口而出,声音都劈叉了:“王伢子您误会了,这两位是我的朋友,是同行的人,不是妖宠。”
王伢子先是被骤然变冷的空气弄得一愣,又被她激烈的反应吓一大跳。
沈染星顾不得吓坏的王伢子,第一时间扭头看向白尘烬。
王伢子也顺着她视线看去,见到白尘烬那几乎要杀人的眼神,顿时明白自己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吓得脸都白了,连连鞠躬:“是在下眼拙,看错了公子,莫怪!莫怪!”
他赶紧低下头,不敢再乱看,手脚都有些哆嗦。
白尘烬面色并未好转,下颌线绷得极紧,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
“不是的,他胡说八道的!”沈染星下意识就伸手,挽住了白尘烬胳膊,声音带着急切的安抚,“你别听他乱说,你怎么可能是妖宠,你是人……”
她卡了一下壳,看向雪拂,“硬要说妖宠,他才是!”
话音一落,气压更低了……
沈染星:……
白尘烬眼神深不见底,里面翻滚的暗涌,她看不懂却心慌意乱,冰冷的眸子死死盯着她,仿佛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一般。
“哦?”一旁的雪拂偏偏此时悠然开口,嗓音里带着欠揍的笑意,“原来在下是主人的妖宠啊,我不介意晚上好好服侍服侍主人。”
沈染星恨不得用眼神,把这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狐狸给钉墙上!
她狠狠瞪了雪拂一眼,用口型无声命令:“闭、嘴!”
雪拂接收到命令,非但不惧,反而笑得更加风情万种,还故作委屈地眨了眨眼。
沈染星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她重新看向白尘烬,放软了声音,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哄劝:“你别生气,他什么都不懂,乱说的,我们不和他一般计较。”
白尘烬的目光本来在她搂着他的手臂上停留,听见“我们”后,往上一抬,落在她脸上。
面色终于稍缓了。
见他不继续发难,沈染星连忙扯开话题:“王伢子,时间不早了,快快给我们介绍介绍房子。”
王伢子也是个机灵人,立刻从善如流地应答:“好!三位这边请,这边请,这处院子安静宽敞,最是合适……”
他一边引路,一边偷偷抹了把汗。
也得亏这沈姑娘顾得过来,两个妖都不是省油的灯,正宫吃醋了吧。
关系可真够复杂的……
王伢子顶着巨大的压力,擦着汗,又带他们连看了三处院子。
一处大小合适,修缮精致,但价格贵得离谱。沈染星摸了摸自己干瘪的钱袋,眼角直抽抽,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怎么算都觉得自己接下来三年都得喝西北风,果断放弃了。
一处倒是便宜,但破败极了,仿佛风一吹就能散架,屋顶漏光比星星还亮堂,也不必如此委屈自己。
最后一处倒是价格地段都勉强,可偏偏左邻右舍拥挤,跟沙丁鱼罐头似的,还人多眼杂。沈染星几乎能想象到,真在这开妖院,若是有些什么意外,简直是一锅端。
一圈转下来,沈染星蔫了,感觉自己创业未半,而中道预算崩殂……
王伢子看她脸色,也担心这单生意悬,忙道:“城郊还有一处院子,格局环境都没得说,就是稍微偏了些,价格也因着这缘故,格外实惠。姑娘若是不嫌远,不妨移步一看。”
死马当活马医吧。
沈染星有气无力地点头。
马车颠簸了将近小半个时辰,越走越僻静,院子终于到了。
只一眼,沈染星的眼睛就亮了。
青砖高墙,黑木大门,瞧着就安全。
推门进去,院落宽敞,几间屋舍虽然旧了些,但结构完好,稍加修缮便能住人。
最重要的是,地方足够大,前院能活动,后院还有片荒着的杂草地,以后开辟出来种点草药,或者给妖散步撒欢。
“就这儿了。”沈染星几乎没怎么犹豫,当场拍板。
这简直就是为她梦想中的妖院量身定做的。
价格也确实如王伢子所说,实惠得让她差点热泪盈眶。
她生怕对方反悔,几乎是抢着付了押金,签了租赁文书,把钥匙紧紧攥在了手里。
心头大石落地,她喜滋滋地揣好文书,未来妖院欣欣向荣的景象已浮现在她眼前。
“走吧,回去收拾东西,明天就搬过来。”
她说着大步往外走去,心情大好,连带着看旁边一直释放冷气的白尘烬都觉得顺眼了几分,甚至给了看热闹的雪拂一个笑脸。
她率先推开那扇沉重的黑木大门,脚步轻快地迈了出去,深吸一口郊外清新的空气。
然后,她被那一口气呛到了。
正对着院子大门,大约百米开外,一座山峦不算太高,却香火鼎盛,坐落着一座寺庙,青瓦黄墙,梵音隐隐。
那金色的檐角在夕阳下闪着光,一下一下闪进了她心里。
沈染星:……
她感觉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透心凉。
自从上次被那和尚吓过后,她一看到寺庙就犯怵。
如今的她简直就是对这种佛光普照,梵音绕梁的地方过敏,提心吊胆,浑身不自在。
“退租!”
沈染星猛地转身,声音发颤,把刚揣好的钥匙往王伢子手里塞,“这房子我不租了,把押金还我,我要退租。”
王伢子吓了一跳,挡住钥匙,为难道:“姑娘,这文书都签了,押金也付了,哪有立刻反悔的道理,而且这院子您也看到了,哪哪都好,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没就没了,这里离寺庙太近,我住不了啊。”沈染星一想到以后出门,随时有可能遇见那和尚……
头皮发麻。
“姑娘,真退不了,”王伢子苦着脸,“契约已定,反悔可是要赔双倍定金的,您那押金都不够赔的……”
双倍?!
沈染星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捂紧了自己的钱袋。
那还不如去抢!
她僵硬地转头,再次看向那座山上的寺庙,话说回来,其实看着近,也还有一段距离……
一面是白花花的银钱,一面只是可能会遇上那和尚。
沈染星脸上表情变幻莫测,痛苦,挣扎,最后归于一种认命般的麻木。
她默默地,缓缓地,将那串钥匙紧紧攥在手心。
“算了,”她有气无力,带着壮士断腕般的悲壮,“没钱比那光头和尚可怕多了。”
那寺庙与妖院井水不犯河水,应当也不会又什么交集。
押金是退不了了,但亏不能白吃。
她深吸一口气,把钥匙揣回怀里,脸上瞬间切换成精打细算的模式,目光灼灼地看向正准备开溜的王伢子。
“王伢子……”
王伢子脚步一顿,心里咯噔一下,苦着脸回头:“姑娘……还有何吩咐,这契约可是定死了,真退不了……”
“不退,当然不退。”沈染星笑得一脸和善,“这地方我挺满意,就是吧……我一下子租了三年,你好歹送点东西不是?您看这院子空荡荡的……”
王伢子眼皮一跳,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看东厢房那几张旧桌椅还能用,就是缺条腿,您找人给修修,顺便再送几张完好的过来,不过分吧?”
“后院那口井轱辘都快散架了,换套新的,应该的吧?”
“还有啊,正房里头……”沈染星顿了顿,目光自然地扫过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白尘烬,然后飞快地转向王伢子,语气斩钉截铁,“得再加一张床,要结实些的。”
此话一出,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王伢子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哪有在正房里再加一张床的做法,院子不小,若是不愿睡一起,换一间房便是。
雪拂本倚在门框上看风景,闻言,慢悠悠转过头,视线在沈染星和白尘烬之间来回扫射。
他唇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就差掏出把瓜子来嗑了。
白尘烬目光原本落在院外远山的寺庙,也缓缓收了回来,落在沈染星侧脸上。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沈染星被这几道目光看得有点头皮发麻,尤其是白尘烬那道,明明没什么情绪,却让她莫名感到一阵心虚,好像自己提出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要求。
先不说白尘烬愿不愿意分房,她首先就不愿意,无他,就是不愿意。
既然不分房,那么她对自己好些,加张床,那叫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沈染星成功说服了自己,对王伢子解释,声音不自觉提高了些:“我的房间,我怎么布置也不奇怪,反正给我安排妥当就行。”
说完,她不由自主看向白尘烬。
王伢子看看一脸正气凛然的沈染星,又偷偷瞟了一眼旁边气息莫测白尘烬。
他连忙点头哈腰:“应该的,姑娘考虑得周到,加床,一定加,明日就让人送新的桌椅和床过来,包您满意,肯定结实。”
王伢子把事情交代清楚后,脚底抹油飞快地溜了,生怕这位她再提些什么要求。
院子里只剩下三人。
雪拂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嗓音带着蛊惑人心的慵懒:“这床啊,是要结实,才经得起折腾,安……”
他话未说完,忽然面前一阵风横扫而过,一根巴掌长的鲜树枝从沈染星眼前掠过,然后“咚”地一声插进门框上。
门框开裂,树枝末端的绿叶颤动不止。
白尘烬收回手,眉眼带着阴森的笑:“雪拂,你现在不是我的对手,我动动手指头就可以把你杀了。”
雪拂一张绝色的脸,被那树枝划了一道血痕,神色沉了下来,道:“行行行,以后我管好的我的嘴,瞧你紧张的。”
沈染星不知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只知道白尘烬刚刚生气了,若是雪拂躲避不及,那树枝会直接穿过他脑袋。
她惊出了一身冷汗。
半晌才堪堪回过神来,连忙挡在两人中间,打圆场:“雪拂,少说话,多做事,要是做得好,我给你升职加薪。”
雪拂做捧心状,蹙眉轻咳:“咳咳……在下忽然觉得伤势又重了几分,需要主人……”
白尘烬眼眸笑意再无法维持,冷冷看着他。
雪拂话头一转:“多给点药就行。”
沈染星道:“那时自然,你脸受伤了,我回去帮你上药吧。”
雪拂看向白尘烬,没个正经地笑道:“我可不敢,我怕有人毁我容。”
沈染星顺着他视线看去。
白尘烬却收回目光,重新投向了院外,侧脸线条冷硬,看不出是喜是怒。
沈染星:……
怎么觉得他在躲她视线。
第32章 不管不顾地吻上去。……
次日, 陪沈染星去妖市挑妖的,只有白尘烬。
她雇了些人打扫院子,安排了乔阿盈去监督进度,小雪貂实在不喜欢妖市, 便也跟着乔阿盈去了。
白尘烬和雪拂实在不对付, 一个脾气臭, 动不动下杀手,一个嘴贱,总是爱挑衅, 干脆安顿雪拂待在房里养伤, 将白尘烬带出来, 隔离两人。
沈染星只要未驯服的妖,于是直奔内市。
内市依旧那样,光线晦暗,空气里弥漫着各种妖气和血腥味,笼子里关着形态各异的妖, 有的萎靡不振, 有的凶光毕露。
沈染星目标明确。
她要找的是那些性子相对温和, 能沟通, 甚至具备某些特长的妖。
她的妖院不是强制驯服的,需要的是能和平共处的居民。
她走走停停,仔细观察,不时低声与白尘烬交流几句。
白尘烬跟在她身侧,深色衣裳在晦暗的市集里, 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
他目光扫过那些妖物,大多带着一种漠然的审视,偶尔会对某个戾气过重的妖投去冰冷的一瞥, 吓得那妖立刻缩回角落。
沈染星真的爱死他这一能力,有他在,像是带了自动消音器一般,各种扰人的妖语,几乎没再听见。
逛了片刻,沈染星在一个摊位前停住了脚步。
笼子里关着一头牛妖。
是一头还化不了形得的小妖,牛角微卷,蹄子宽大,体型壮硕,肌肉虬结,体型面容看着颇为憨厚老实。
眼神……嗯,看起来挺温顺,甚至有点呆滞。
“这个……”沈染星刚开口询问。
那牛妖掀了掀眼皮,瓮声瓮气地打断:“看什么看?买不起就别问。”
沈染星一噎,心想这妖还挺有脾气,或许是被关久了心情不好。
她耐着性子,继续和摊主搭话:“这个看起来力气很大,可以耕地的吧?”
牛妖嗤笑一声,鼻孔喷出两股白气:“耕地?老子是修炼的妖,不是你家牲口!蠢问题。”
沈染星嘴角的笑容有点僵,依旧懒得理他。
摊主是个尖嘴猴腮的汉子,连忙迎过来,嘿嘿一笑:“娘子,还久不见,这牛妖性子温和,驯服了绝对是一把好劳力!”
这摊主姓陈,大家都叫他陈叔。
陈叔认得他们,那几日白尘烬发了疯似的,拉她逛妖市的时候,经过这里时,陈叔总是热情地打招呼。
沈染星道:“可我看它眼神不太友善。”
牛妖翻了个白眼,干脆扭过头去,用屁股对着她,尾巴不耐烦地甩了甩,又骂了一句。
陈叔听不见妖语,做惯了此等生意,也对这牛妖脾性有所了解,笑道:“妖哪有脾气好的,打服了,插上一根妖钉,要多听话有多听话。”
牛妖尾巴一顿,不动了。
沈染星以为它终于知道处境的艰难,不料它却继续口吐芬芳:“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片子,也配跟老子讲规矩?看我有机会不踩死她!”
此话,搭配先前遇见九音鸟的记忆食用,效果更好,火气更大。
沈染星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
以德服妖?
去他妈的以德服妖!
有些妖就是欠收拾!
“陈叔,”她猛地扭头,大声道,“就这个了,多少钱?!”
说完,她根本不等陈叔报价,一把撸起袖子,露出手腕,气势十足地指着那牛妖,柳眉倒竖:“你个死牛头,给你三分颜色就开染坊是吧,看我打不打得服你!”
她气得脸颊通红,眼睛瞪得溜圆,像只被惹毛了的小猫,张牙舞爪地就要上前去扒拉那笼子,仿佛真要立刻兑现她的威胁。
陈叔都看傻眼了。
那牛妖似乎也没料到这人类小姑娘看起来软乎乎,突然这么凶悍,愣了一愣,气势莫名矮了半截。
白尘烬安静站在沈染星身后,一动不动。
他没有阻止气得跳脚的沈染星,也没有去看那愣住的牛妖或是傻眼的陈叔。
他的目光,落在沈染星因为激动而泛红的脸颊上,她撸起袖子,露出的纤细手臂,努力做出凶狠模样。
眼眸更是亮得惊人的,燃烧着勃勃生机与怒火。
既然如此不满,直接杀了便是。
可她明显只是在吓唬。
白尘烬有些疑惑。
他就这样一言不发,看着精神满满,活力四射,甚至有点凶暴的她,仿佛在看什么有趣的景象。
周围妖市的嘈杂和晦暗,似乎都在她这突如其来的爆发中,一瞬褪去了。
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她一人而已。
白尘烬按了按心口。
陈叔以为白尘烬会拦着,想不到他竟只静静看着,真不打算管。
只能自己上前劝道:“娘子,不必动气,待买回去了,有的是它的罪受。”
那牛妖的牛脾气也是倔得没边,分明已经怕得要命,嘴皮子还骂个不停。
沈染星才被陈叔劝下,又要气得推开摊主,想当场表演一个手撕牛妖。
牛妖哞哞喊个不停,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此时,旁边传来一道惊讶的声音:
“这牛妖……姑娘可是看上它了?”
沈染星动作一顿,循声望去。
来人是一个瘦高个男子,穿着灰色短褂,面容端正,站在不远处,看到她转过来的脸后,眼神里带着点久别重逢的讶异。
沈染星觉得人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那男子走过来,发现一旁的白尘烬,面色一变,猛地停住了脚步。
“杏枝,你怎么在这里?”
沈染星一听这名字,心头一跳,暗暗警惕了起来。
知道原身的名字,这是伏妖居的人。
难怪觉得他眼熟。
那男子本想上前一步,又忌惮着白尘烬,还是定在原地。
“是我啊,在驯妖室守门的那个石多磊啊……你当时偷偷溜进驯妖室的时候,我还装睡来着。”
沈染星愣了几秒,脑中飞快搜索记忆,眼睛倏地睁大:“你居然是装睡的?”
这人她想起来了,不过刚见面便给她爆了一个惊天消息。
还以为他为人看着老实本分,做事偷奸耍滑,想不到他当时居然是装睡的。
石多磊见她认出自己,憨厚笑着,避着白尘烬,走上前来:“真是杏枝啊,方才远远瞧着就像,没敢认。”
陈叔见有人来打岔了,沈染星不再想暴揍那牛妖,便转身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沈染星警惕道:“伏妖居已经没了,你如今说这些,是想做什么?”
石多磊连忙摆手:“没没没,我只是想和你说,我当时是支持你的,那妖在里面待着实在残忍,能救一个,救一个。”
沈染星无法信任伏妖居的人,依旧审视着他。
“我真没恶意,伏妖居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房子都落入天瑶庄手里了……”石多磊忽然想起什么,“和你当时关系挺好的那个林绯烟……”
“打住,我和她关系一点都不好,再让我见到她,我会暴揍她一顿!”
这话沈染星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当时一行人被抓,沈染星被关进大牢,林绯烟这个蛇心菩萨一点事都没有,石多磊不知个中缘由,也大致能猜出个大概。
石多磊不多说,干脆道:“她死了。”
“死了?”沈染星有些意外,以为这种人没有底线的人,是最能苟活的。
石多磊声音低沉,带着唏嘘和后怕:“是啊,还死相极惨,浑身骨头都被挤碎了,发现的时候,就剩一具不成人形的躯体,血糊糊软塌塌地瘫在那儿……”
沈染星心头猛地一紧:“仇家寻仇吗?”
“是,”石多磊沉着脸,严肃道,“而且不知道还会不会找上我们。”
一股寒意从沈染星脚底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紧张道:“我们也只是小虾米,应该不至于吧……”
石多磊像是想到什么极其可怕的画面,脸色白了白,声音有些发颤:“妖是最记仇的,这可说不准。”
“你怎么确定一定是妖做的?”
“你看林绯烟那死状,像不像是被巨蛇活生生勒死的,听说之前驯的那头蛇妖把贾老板给杀了,那林绯烟估计也是他杀的,死期比贾老板还早几日呢。”
听完,沈染星脑子卡壳了一下。
贾老板……
贾贞?
这不是她和白尘烬的手笔吗?!
想不到兜了一圈,居然以这种情况再次听到,这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沈染星心头五味杂陈,抬眼看向始作俑者之一的白尘烬,正正撞上他的视线。
他面色如常,作为传说中的煞神,估计没少遇到此类情况,他倒是自如得很。
两人对视了好半晌。
还是沈染星先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先开了口:“我脸上有什么吗?”
白尘烬移开视线,不再看她,淡淡道:“胆小,懦弱。”
沈染星:……
“那必须还有美貌,”她转头朝石多磊确认道,“你说,是不是?”
石多磊本来还在心惊胆战,满心担忧地提醒沈染星注意蛇妖的复仇,谁知她下一刻就放松下来。
他跟不上她的节奏,茫然地点点头:“是。”
沈染星的长相的确引人注目,鹅蛋脸,下巴小巧精致,皮肤白皙细腻,透着健康的粉晕,杏眼弯弯,瞳仁颜色较深,湿漉漉的,眨眼时显得格外无辜。
正看着,石多磊忽觉一阵阴寒,猛地收回视线。
白尘烬正幽幽地看着他。
一股冰冷的恐惧,悄然缠绕上心脏。
石多磊忽然想起白尘烬杀人的样子。
那日洪营在黑松林抓捕他们时,他也在。
他看到白尘烬手起刀落,没有半分迟疑,利落得令人胆寒。
白尘烬杀人时,那双眼睛里竟挂着一丝笑意,只有近乎狂喜的神色,他在享受。
那时的自己,就像砧板上待宰的鱼,眼睁睁看着屠夫的刀一次次落下,直到那寒芒转向他,白尘烬却只是淡淡瞥过,便收了回去。
他不知白尘烬为何没杀他,或许是自己从未有过伤他,或者有过捉拿他的心。
总之,他成了唯一活下来的人。
即便逃过一劫,他每次回想,脊背都会窜起一股凉气。
那种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后怕,甚至一连让他做了好几日噩梦。
沈染星见石多磊脸色难看的紧,以为他还在怕那蛇妖寻仇,宽慰道:“别怕,那蛇妖不会来了。”
白尘烬收回视线。
石多磊勉强压下心头的惊悸:“还是小心些比较好。”
沈染星点头,笑道:“没事的啊,不要太紧张了。”
她并不是在虚空宽慰,而是已经猜到了蛇妖去杀林绯烟的原因。
那是贾贞吩咐的。
在客栈落脚的那日,在楼下吃饭时,遇见了贾贞,那时贾贞驱使蛇妖去做某事。
那几日不再见蛇妖的身影,估摸是去杀林绯烟了。
石多磊见沈染星面色轻松,悬着的心也缓了些:“好。”
他的视线落在那头牛妖上,问道:“你这是在买妖吗?我平日喜欢钻研妖的习性,可以帮你看看。”
“那太好了,我想自己办个妖院,我正愁如何挑选妖呢。”
石多磊愣了一下,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热情一下子褪去:“那祝你成功。”
他误会了,沈染星连忙解释:“我也和你一样,觉得现在驯妖的方法太过残忍了。”
她扫了一眼白尘烬,接着道,“所以想要建立一个与众不同的妖院。”
“如何与众不同?”
“就是不靠暴虐的压力迫使妖屈服,而是通过签订契约。”
石多磊先是吃惊一瞬,眼睛亮了起来:“世人皆说妖残暴,非暴力无法令其服从,我其实见过不少生性温和的妖类。”
说着,又沉吟了片刻:“只不过……让其心甘情愿受人奴役,实在难。”
沈染星自信满满道:“你放心,我自有办法。”
她现在有狐妖雪拂坐镇,还可以和妖对话,拿下寻常小妖不成问题。
石多磊对妖的态度比寻常人妖温和得多,恰好她正缺人手,便想着将其收归麾下。
在她画了一张又一张的大饼后,终于成功让再三犹豫的石多磊加了进来,主要负责给妖院进妖。
按石多磊的观察,牛妖最是吃苦耐劳的一把好手,耕田拉货更是是一等一的。
他听不懂牛妖的逮谁怼谁的口吐芬芳,只觉得它们私下里喜欢叫唤,这对于寻常人而言,不是什么问题。
在他的强烈建议下,沈染星还是买下了那头爱骂人的牛妖。
这一日自妖市回来,不仅买了一头妖,还多带了一人。
他们的阵地,也从客栈转移到了城郊的院子。
日头偏西,几人才回到院子里。
在乔阿盈的指挥下,请来的零工已经将院子收拾出了个大模样,至少能住人了。
沈染星里里外外看了一圈,虽然依旧简陋,但窗明几净,颇有几分焕然一新的感觉,心里那点因为寺庙带来的膈应也散了不少。
奔波一日,身上沾了不少灰尘。
她打发乔阿盈去休息,自己则打了水,在临时辟出的净房里细细洗漱了一番,换上干净的寝衣,只觉得浑身舒坦。
收拾妥当后,已然夜深。
推开正房的门,里面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
她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生理性泪水,吹灭油灯,迷迷糊糊地走到床边。
那王伢子虽说油嘴滑舌的,做事却还算厚道,给她加的木床看起来格外结实宽敞,深得她心。
她习惯性地掀开被子一角,钻了进去,身体陷入柔软的铺盖里,满足地喟叹一声。
还舒服地里外打滚了一遭。
然而,下一刻,她的身体猛地僵住。
被褥深处,并非预想中的冰冷空荡,而是……触碰到了一片胸膛,坚实,温热,贴在她的后背。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卡在喉咙里,沈染星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弹射着坐起来,就逃离这张床。
可在黑暗中,一条胳膊结实有力,牢牢箍住了她的腰肢。
带着无法撼动的力量,轻而易举便她试图逃离的身体按回了原处,甚至更深地陷进了那片温热的禁锢之中……
鼻尖飘来淡淡的雪松木清香,她僵住了。
“别动。”
男声在她耳畔响起,低沉而略带沙哑。
沈染星迟疑道:“白尘烬?”
腰间的手臂松开了,他轻轻“嗯”了一声。
桎梏松开,沈染星一骨碌爬起来,跪坐在床上,光线灰暗,她只能勉强看到白尘烬的轮廓。
“你怎么睡在这里?!”
“这是我的床。”
“你的床在那边,”沈染星指着隔壁那张空荡荡的床,顿了一下,她俯身凑近,“你是不是故意的?”
白尘烬没有立即回答。
月光清亮,将床榻分割成明暗交织的区域,沈染星视线渐渐适应黑暗,狡黠地看着他。
白尘烬闭上眼,自顾自睡去:“凡是得有个先来后到,我先来的。”
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偏偏还真是这么个理。
她从未说过新添的床是她自己的。
不过……
沈染星将手肘支在膝盖上,掌心托着下颌,笑道:“那你刚刚为什么要搂住我,不让我离开?”
他越是这般逃避,她便越要逼他正视。
白尘烬闭着眼,呼吸平稳,仿佛已然入睡,对她的问题充耳不闻。
这沉默反而助长了她的气焰。
她微微倾身,目光落在他平静的侧脸上,继续慢条斯理地剖析:“如果你是故意的,你不想离开……”
她顿了顿,观察着他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反应,才悠悠接上:“如果不是故意的,那么你这是……下意识不想我离开?”
话音刚落,白尘烬倏尔睁开双眼。
他的眼睛里没有了平日的冰冷,反而蒙着一层朦胧的睡意和某种更深沉,更危险的东西。
他侧过头,目光直直撞入她带着笑意的眼底。
沈染星冷不丁望入他眼底,心尖慕地一颤,气势瞬间矮了半截。
然而,不等她重整旗鼓,白尘烬忽然坐了起来。
他抬手,动作快得让她来不及反应,修长的手指已然扣住了她纤细的脖颈。
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却带着重重的威胁和警告。
颈间传来熟悉的触感和那压迫感,沈染星身体微微一僵,但随即她心中升起更强烈的胜负欲。
威胁意味再明显又如何,谁让他的手是温的。
在白尘烬冷冷的视线下,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就着他手掌的力道,又向前逼近了寸许,两人呼吸瞬间交缠。
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
沈染星眉眼弯起:“被我说中了吧,你就是不想我离……”
他扣在她颈间的手指力道陡然变重,带来轻微的窒息感,可并未真正弄疼她,拇指的指腹甚至无意识地擦过她的下颌线。
沈染星眼睫一颤,仰着头,与他对视。
他的目光沉沉,那眼神深得几乎要将人吸进去。
她的心跳如擂鼓,血液在耳膜里奔涌。
几乎确信,他这次终于要被激怒,或者说,终于要失控了。
她等待着那一刻,等待着他打破这僵持的假面。
可是,预想中的风暴并未降临。
瞬息之间,他眼底那汹涌的暗潮竟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清醒,甚至是一种近乎淡漠的清明。
沈染星眨了眨眼,这变化太快,快得让她怀疑方才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他松开了手。
“我离开。”
他淡淡道,竟真的不再看她,径直转身,准备下床离开。
沈染星双目瞠圆。
哪有狼,连送上门的肉都不吃的?
两人的关系似乎就隔着一层脆弱到极致的薄膜,只需轻轻一碰,便会碎开来。
他总是点到为止,指尖总是悬停在那薄膜上方,将触未触,即便用了激将法,也总是差那么一分一毫。
她心卡在一半,不上不下,甚至还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窜起。
在他转身的刹那,她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抓住了他寝衣的袖口。
“等等!”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急迫,那点狡黠的笑意终于维持不住。
白尘烬停住动作,回头,还未看清她。
她便借力凑上前,另一只手撑在他身侧的床褥上,仰起脸,便要不管不顾地吻上去。
然而,她的唇还未触及目标,他身子却往后仰,试图躲开。
她跪行一步,继续往前。
白尘烬却不再躲,手臂迅捷如电,抓住她的手腕,合起来,一把按到了床上。
彻底禁锢了她所有试图靠近的动作。
沈染星惊呼一声,挣扎了一下,却发现他的手臂如铁箍般牢固,根本撼动不了分毫。
“疼疼疼,你先松松。”
白尘烬并未理会,只是静静看着她。
“好好好,我保证乖乖睡觉,不折腾了。”
实力悬殊,若他不乐意,她什么也做不了,甚至一开始她能抓住他寝衣的袖口,也不过是他默许。
他早已为两人之间划下无形的界限,将她牢牢框定其中,任她如何试探,如何扑腾,终究也只能在那方由他设定的天地里。
既然探到了边界,她也没必要费力折腾了。
察觉到她的顺从,白尘烬紧绷的手臂肌肉放松了些许,松开了按在她手腕的手。
沈染星双手得了自由,掀起被子,把自己埋了进去。
翌日清晨,微熹的晨光透过窗棂,悄悄洒进屋内。
沈染星悠悠醒来,准备伸个懒腰。
刚蓄了力,动作一顿。
她听到身侧均匀的呼吸声,转头一看,便看到了白尘烬。
晨光柔和地勾勒出他的侧脸轮廓,褪去了平日所有的冰冷和戾气,眉眼舒展,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
看着无端有些乖巧以及……无害。
他居然没走,在她身边睡了一晚。
沈染星转过身去,手肘支在床上,掌心撑着脑袋,目光不由自主地滑落,最终停在他眼下缠绕的白色素帛上。
下半张脸被缠绕的素帛遮挡得严实,只留下分明的轮廓。
那下面的肌肤她是看过的。
平日吃饭时,他也会稍微松开一些,看起来并无异常。
从原书女主的反应来看,也绝不止于此,难道只是因为自己没看全,只在素帛间隙窥得一二,所以才没看出异常?
不如……看一下?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般,悄然缠绕住而上。
她的心跳无端端加快了几分,既有窥探禁忌,也有紧张与好奇。
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一般,她抬起指尖,缓慢素帛探去。
距离一点点缩短,她的呼吸都屏住了。
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微糙布面的前一刹那,她猛地一个激灵,如同从迷梦中惊醒般,骤然收回了手,指尖蜷缩,紧紧攥住了身下的被褥。
她在做什么?
真是昏了头了。
好好地去探他的底线做什么。
意识到越界的自己,沈染星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了床,连鞋都顾不上穿好,拎着就蹑手蹑脚,逃也似地躲到了屏风后。
方才的白尘烬,就像一只猫,平日里总是张牙舞爪,近不得,更碰不得,突然倒在地上朝她袒露柔软肚皮,任她搓圆捏扁。
勾得她手痒痒的。
真是奇了怪了,她为什么会突然有这种想法。
沈染星没有继续细想,快速洗漱好,穿好衣服,出了门。
房门轻轻合上时,本该沉睡的白尘烬,缓缓睁开了眼睛。
眸子里一片清明,没有丝毫刚醒的迷蒙,显然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了。
他静静望着床顶的帷幔,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她方才的呼吸,紊乱而急促,鼻尖也仿佛还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
他抬起手,指尖缓慢拂过身侧她刚才躺过的地方,那里还残留着一点余温和柔软的凹陷。
即便他散去所有防备,她也没动手。
良久,他轻轻地扯了下嘴角,那弧度很淡,意味难明——
作者有话说:[狗头]
第33章 他为救她而受伤
沈染星出门后, 坐于廊下,吹了好一阵冷风,脸上的热度才稍稍降下去。
她拍了拍脸颊,努力把那张过于乖巧俊美的睡颜从脑子里压下去, 决定去看看新来的成员, 那头嘴欠的牛妖。
进入后院时候, 一片寂静,唯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阳光照在身上,却莫名觉得有些发冷。
冷不丁地, 沈染星背脊窜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凉意。
一种被注视的感觉毫无征兆地袭来, 黏着在她的后背上, 冷静,专注,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意。
她的身体瞬间僵住,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
她霍然转身,目光扫向身后。
院子里空荡荡的, 一览无余, 廊下无人, 月洞门外也只有摇曳的树影。
刚才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被窥视感, 在转身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错觉吗?
阳光依旧明亮,微风依旧拂过竹叶。
沈染星蹙起眉,视线一点点扫过每一个可能藏人的角落,屏息凝神听了片刻。
什么都没有。
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声,在安静的庭院里, 一下,又一下,敲打着自己的耳膜。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 微微放松紧绷的肩膀。
大概是最近发生太多事,太疑神疑鬼了。
她转回身,强迫自己不再胡思乱想,继续往那牛妖暂时安置的地方而去。
石多磊办事效率不错,昨日才刚回来,今早就已经把牛妖安置妥当,关在后院临时搭起的棚屋里。
沈染星踱步过去,还没靠近,就听到里面传来牛妖抱怨,瓮声瓮气的,听起来极其不满。
“……这什么破地方,比老子以前待的草棚还窄,这干草硌牙,水呢,想渴死老子,那个死丫头片子呢,骗老子过来就是遭罪的,就知道人类没一个好东西……”
沈染星额角青跳了跳,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冷静,再冷静。
这是员工,是生产力,不能刚来就炖了。
她掀开草帘走进去。
牛妖正甩着尾巴,用蹄子不耐烦地刨地,一看到她,铜铃大的眼睛立刻瞪过来,鼻孔喷出两股粗气。
“臭人类,迟早有一天我要把你们都撞死……”
“来,撞。”沈染星双手抱胸,挑眉看着它,“我就站在这里,你撞,我保证不躲,就是不知道我家那九尾狐见了,会不会直接扒了你牛皮坐靴子。”
“有本事你别拿大妖来压我。”
沈染星一副狐假虎威的得意模样:“不好意思,我没本事。”
牛妖被她一噎,气势弱了点,但嘴上还不肯服输,嘀嘀咕咕:“虐待妖工,迟早遭报应……”
沈染星懒得跟它斗嘴,检查了一下食槽和水槽,确实有些简陋。
她扬声喊道:“阿盈,阿盈,过来一下。”
不一会儿,乔阿盈就小跑着过来了,额头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手里拿着块抹布,方才她正在打扫别处。
“东家,有什么吩咐?”
“去库房领些好的干草来,再打桶干净的水,以后它的伙食和水源都要充足。”沈染星吩咐道,又看了一眼牛妖。
乔阿盈乖巧地应了声“是”,转身就要去办。
“东家,这些粗重活让我来吧,乔阿盈姑娘细胳膊细腿的,别累着了。”石多磊不知从那个角落里冒出来,快步走上前来。
说着,就从乔阿盈手里接过了木桶,自然得毫无违和感。
乔阿盈脸微微一红,小声说:“石大哥,不用的,我可以……”
“没事,我力气大。”
石多磊憨厚地笑了笑,目光落在乔阿盈微红的脸上,顿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耳根子却悄悄红了。
沈染星看着这一幕,眨了眨眼。
咦?有情况?
喜欢忙里偷闲的石多磊,什么时候这么勤奋了?
而且乔阿盈那害羞的样子……
嘴角勾起一点姨母笑,随后又是一僵,她感受到一股妖气由远及近,急促又锐利。
环顾四周,风依旧在吹,竹叶依旧沙沙作响,但那声音听在耳里,偏偏让人心头发慌。
沈染星弯腰,悄悄拿起一旁的手臂粗的木棍。
似乎有什么不祥东西正在靠近,没有脚步声,没有身影,没有杀意,但她心里就是不舒服。
沈染星抬头,看向最可能藏人的屋顶方向,那里空无一人。
又看向石多磊和乔阿盈。
石多磊正提着桶去井边,乔阿盈跟在他身后,小声说着什么,两人之间的气氛带着点若有似无的腼腆和暧昧,完全没察觉到任何异常。
牛妖还在那哼哼唧唧地抱怨草料。
一切都显得平常而安宁。
可沈染星却感觉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悄悄然爬升。
她再次望向那空无一人的院墙拐角,那里只有风吹过地面扬起的细微尘土。
是……她太敏感了吗?
不是!
她突然抓住了这不安的源头,猛地一抬头,便看见……
雪拂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
沈染星:……
原来是虚惊一场,她差点忘了,她身边收集了两位危险又强大的人物。
雪拂仍旧白衣胜雪,风流倜傥,但眉宇间却没了往日那漫不经心的戏谑,反而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焦灼与疲惫,连银发都黯淡了几分。
他甚至没像往常一样,先出言调侃,或是摆出那副弱不禁风的姿态,只是径直走到沈染星面前。
沈染星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一副认真,危险又疲惫的模样。
那双总是含着慵懒笑意的狐狸眼里,此刻变得冷冰冰的。
“主人。”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找到我娘子了。”
沈染星愣了一下:“你一直在找的人,是你的娘子吗?”
雪拂点头:“是。”
她放下手中的木棍,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在哪?”
“衙门大牢。”
雪拂吐出这四个字时,下颌绷得极紧,眼底掠过一丝痛色,“他们抓住了她,我感应到她受伤了,可我现在妖力不够,靠近不了……”
沈染星心头一凛,这可不妙。
衙门那种地方,对于妖物来说本就是龙潭虎穴,更何况是专门关押妖犯的大牢,定然守备森严,且有克制妖力的手段。
进去的妖,不死也脱一层皮。
更糟糕的是,大妖关进大牢后,多半是犯了及其严重的事,不久后便会处死。
快则即刻行刑,再慢,也不会超过七日。
“她犯了什么事了吗?”沈染星急道,“被关进去多久了?”
雪拂面色阴沉:“我还未探出她所犯何事,只知道她被关进大牢三月有余了。”
“三个多月,那可太……”
沈染星顿住。
三个多月……就没听说过有妖关押在大牢里,三个多月还活着的。
“你确定那是你娘子吗,可妖被关进大牢后,一般活不过七天……”
雪拂奇怪地看她:“谁说过我妻子是妖,她是人。”
沈染星倒吸一口凉气:“可是你是妖。”
“这又如何?”
他此刻收敛了所有浮夸的表象,那双狐狸眼里,只剩下理所当然的坚定。
沈染星静静看着雪拂。
人妖殊途,人和妖在一起,大抵都不会有好结果。
当然原书的男女主除外,可他们即便有情人终成眷属,其过程的艰辛与曲折也难以说清。
他们是主角,有主角光环尚且如此,更何况雪拂这样书中甚至没有提及的人。
如果没有猜错,他丢失妖丹,被困流芳阁,也和他的这段感情脱不开干系。
不过,只要原书到了大结局,人妖关系就不会这般你死我活,人妖相恋也不会再为世道所不容。
只要再等等,再等等就可以了。
“好,你带路,我们先去衙门问问情况。”
衙门前,朱红的大门威严森重,门口的石狮龇牙怒目,寻常百姓路过都下意识地绕开几步。
沈染星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角,带着化作人形雪拂走了进去。
通报来意后,被引至偏厅等候。
空气中弥漫着陈旧卷宗和淡淡霉味,压抑而沉重。
接待他们的,是一名瘦削文书,留着山羊胡,眼神精明,个子不高气势却摆得很足。
听闻二人是为牢中一名女囚犯而来,他翻开厚厚的册子,慢条斯理地查阅了半天,才捋了捋胡须,抬眼看他们。
“你们要找纪明月是吧……”文书语气平淡,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她啊,是在城南被巡夜队发现的,形迹可疑,盘查时又拿不出身份文牒。按律,无籍之人,需查明来历,或有保人作保,方可释放。”
沈染星心里一轻,只是这样,那应该还算好办。
“大人,她不是恶人,只是……与家人失散,不小心遗失文牒了。我愿为她作保,需要什么手续吗?”
文书头也不抬,提笔准备记录:“姑娘,你们是什么关系?”
“是她的朋友。”
“朋友做不了保,律法规定,需直系亲族或原籍地官府出具的证明。若无,便只能一直关着,直至查明身份。”
沈染星看向雪拂。
雪拂摇头:“明月是孤儿,无父无母,不知宗族。”
文书合上册子,显得有些不耐烦:“规矩就是规矩,若无证明,本官也无能为力。你们还是回去想想办法,能否找到她的亲人或者旧籍线索吧。”
雪拂拳头紧握,手臂青筋凸起,瞳孔压抑着怒火,甚至身上那若有似无的妖气都有些控制不住了。
文书警惕地瞥了他一眼。
沈染星见状,暗地里轻轻碰了一下雪拂的手臂,示意他冷静。
文书还是暗暗打量着他。
担心他这身份在衙门待着会出什么岔子,赔了夫人又折兵。
沈染星对文书道了声谢,便拉着僵在原地的雪拂往外走,准备先离开,再从长计议。
沈染星拉着心情沉重的雪拂走出偏厅,快要迈出衙门门槛时,有人叫住了他们。
来人穿着低级衙役服饰,身材矮胖,眼神却十分活络,他悄无声息地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
“两位,可是来衙里赎人?”
沈染星脚步一顿,看向他。
那衙役脸上堆着笑,搓着手,眼神却飞快地扫过四周,声音压得更低:“方才听了一耳朵……可是卡在身份文牒上了?”
雪拂猛地转头看他。
沈染星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审视着他:“你是?”
衙役嘿嘿一笑:“小的就是个跑腿办事的,那种丢了文牒,又不是犯事,老爷们也想有人赶紧把人认回去。”
“所以?”
“文牒好办,就是……”衙役拇指和食指搓了搓,做了个金钱的手势。
傍晚,残阳如血,洒下一片暖金色,花草已修整完毕,院落焕然一新。
沈染星拖着步子踏进书房里,一下把自己扔进圈椅里,手脚一瘫,无力地躺着。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打点衙役,购买身份的银子,居然把她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家底又掏空了大半!
一大半啊!
她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
“咚”地一声,小雪貂毛茸茸地跳到桌上,小眼睛黑溜溜,定定望着她,鼻尖冰凉湿润,轻轻蹭了蹭她的手指。
“没事。”沈染星摸了摸它的小脑袋,声音都有些发虚,“就是……钱袋子瘦身太成功,有点贫血,请容许我缓缓。”
小雪貂歪着头,似乎不太理解贫血,但理解了“缓缓”。
它迟疑了一下,随后耳朵警惕地竖了起来,喉咙里发出极轻的“吱吱”声,小脑袋转向房门的方向。
“怎么了?”沈染星注意到它的异样。
小雪貂转回头:“好像有陌生人进来了。”
沈染星愣了一下,很快又反应过来。
它说道应当是纪明月,雪拂的妻子,怕是察觉到了她的踪迹了。
“没错。”她指尖挠了挠小雪貂的下巴,捂着心口道,“那人正是我的大半身家。”
不能细想,越想越心疼,她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来恢复被金钱重创的伤口。
小雪貂似乎不太满意这个答案,但又看她确实无精打采,便不再闹她。
自己跳进她的衣襟里,只露出一双小眼睛,保持着警惕,时不时扫向门口或者窗外。
沈染星闭上眼,静静坐了一会儿。
院子里,乔阿盈和石多磊似乎在低声说着什么,偶尔传来一两声牛妖不耐烦的哼哧声,远处山上的寺庙敲响了暮鼓,沉沉的,一下又一下,直接敲在她心上。
怎么总有风雨欲来之感……
沈染星揉了揉心口,又过了好一阵,那阵因为濒临破产而带来的眩晕感,才慢慢消退。
她睁开眼,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还是得去看看她的大半身家,不,雪拂的妻子情况如何。
吱呀一声,她推开房门。
院子里,石多磊似乎若有所觉地朝沈染星的方向望了一眼,但只看到被风吹动的荒草。
乔阿盈见他走神,问道:“怎么了?”
石多磊摇头道:“没事,我刚刚有些眼花,好像看到有黑影闪过。”
“是不是近日太累了……”
暮色渐起。
沈染星走到雪拂厢房外,抬手轻轻叩了叩门。
里面传来雪拂的声音:“谁?”
“是我,你大方得体、心地善良的老板。”
一阵细微的响动后,门被拉开一条缝,雪拂的身影挡在门前,银发有些微乱。
见到是她,侧身让她进来。
房间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光线黯淡。
纪明月正靠坐在床榻边,身上裹着一条薄薄的新毯子,脸色苍白,唇色很淡,显出一种病态的虚弱。
但即便如此,她那双眼眸却亮得惊人,黑白分明,透着一股与虚弱体态不符的精明与利落。
纪明月声音沙哑:“你眼睛……怎么了?”
沈染星的视线太过炙热,把纪明月这么一个自信干脆的人,也看得怀疑自我起来。
“没事。”沈染星闭了闭眼,掩下眸子里闪着的金钱符号,“只是来看看你还有什么需要的没。”
纪明月垂眼,道:“多谢关心,暂时没有。”
雪拂上前,坐在纪明月身侧,执起她右手。
此时,沈染星才发现纪明月掌心受了伤,大概三四道,伤口红肿发炎,其中一道更是严重,皮肉都有些往外翻了。
雪拂拿起干净的布条,动作小心翼翼,给她清理伤口。
纪明月微微蹙起了眉。
雪拂轻声道:“疼的话和我说一声。”
纪明月摇头:“不太疼。”
二人久别重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亲昵,将他人隔绝在外。
雪拂清理伤口的间隙,抬眸,朝沈染星瞥来过一眼。
意图明显,那是逐客令,此刻他希望沈染星给予他们独处时光。
想起这几日雪拂那吃瓜不嫌事大,总是拱火的做派……
沈染星像是完全没接收到这明确的信号般,靠在床柱上,兀自低着头,专注地盯着两人,仿佛能从中研究出什么人生至理。
甚至在他目光再次扫过时,还刻意和挥手打招呼。
纪明月也看向沈染星,沈染星一如往常,也挥手打招呼,甚至还朝她扬起一个甜甜的笑。
纪明月微愣一瞬,喃喃道:“多谢。”
“不用谢。”沈染星道:“你手是怎么受伤的,在衙门里受了刑吗?”
纪明月却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是,是不小心摔碎了牢里的碗,收拾碎片的时候,手上没力气,让碎碴子给划了一下。”
沈染星疑惑:“只是划一下,能伤得那么重吗?”
“当时有人刚好经过,踩了一脚……”
“太过分了,”沈染星愤愤道,“分明是故意的。”
纪明月不再说话,微微垂着头,发髻略显凌乱,斜插着一只素雅的木簪,簪头一点朱红,像是凝住的血珠,又像是雪地里唯一的红梅,在这昏暗室内,尤其醒目。
沈染星道:“是谁,你和我们说说,寻个机会进去教训那人一顿!”
纪明月一怔,缓缓抬头。
沈染星双手叉腰,俨然一副要气势汹汹去算账的气势。
纪明月轻轻握了握手,淡淡地笑了一下:“不必去了,那人熬不住,已经死了。”
雪拂的动作顿了一下,眉头拧紧,低声道:“别动,先包扎好。”
他的动作更加轻柔,眼神里满是心疼。
沈染星看着面色认真的雪拂,果然被她猜对了,他真的想独自一人去牢里□□。
可如今那人已经不在了,想必他也不会继续鲁莽办事。
“既让如此……也没办法了,”沈染星没有戳破雪拂的心思,只是道,“出来了就好,好好养伤,有什么需要的,跟乔阿盈说,或者直接告诉我也行。”
纪明月轻轻点了点头,又道了声谢谢。
沈染星刚从雪拂厢房出来,走在连接前后院的游廊上。
夜风微凉,吹拂着廊外荒草,影子在地上张牙舞爪地晃动。
不知为何,那点醒目的朱红木簪明明很朴素,却给她的印象十分深刻。
难道是……
她摸了摸自己的发髻,被种草了?
正思忖间,小雪貂在沈染星的衣襟内,不安地动了动,冒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回去找九尾狐!”小雪貂声音急切,刺入她脑海。
沈染星:“怎么了?”
“有人,来者不善。”
话音刚落,身后响起一道破空声,很细微,几乎融在风声里。
沈染星甚至来不及回头,只觉得腰间猛地一紧,一股大力袭来,天旋地转间,她已被揽入一个冰冷而熟悉的怀抱。
旋即,来人将她紧紧箍在怀里,几乎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带着她几个闪身,急速闪避。
数道寒光凌厉闪烁,几乎是贴着他们的衣角擦过,深深钉入他们方才所站位置的廊柱和地面。
这一切的发生,仅在眨眼之间。
脚落到实地上,沈染星这才开始后怕,心砰砰地跳,血液一瞬涌上了头。
“你怎么会在这里?”
白尘烬压低声音:“安静。”
沈染星被他按在怀里,鼻尖充斥着他身上雪松气息,清透又熟悉,也能感受到他胸腔细微的震动以及肌肉的紧绷。
闻言,她顿时不敢说话了。
轻轻屏住呼吸,只是心脏跳得愈发厉害。
方才刺入廊柱和地面的,并非寻常暗器,散发着阴冷的气息,甚至刺入点周围晕开一圈黑色。
她正细细听着周围的动静。
一声轻轻的闷哼从头顶传来。
沈染星猛地抬头,恰好看到一缕鲜红的血顺着白尘烬紧抿的唇角溢出,在他苍白素帛的映衬下,刺眼得令人心惊。
他受伤了。
是为了护住她,在刚才那电光火石的躲避中受伤了吗?
“你……”沈染星的心瞬间揪紧,慌乱地想要查看他的情况。
白尘烬却抬手,用指腹随意地擦去唇角血迹,眼神冷得吓人。
他视线投向黑暗中某个方向。
沈染星顺着他视线望去,却什么也看不到。
白尘烬手臂紧紧圈着她,盯着那处,道:“回去房里,锁好门,别出来。”
“不如我们一起逃吧……”沈染星抓着他的衣襟,声音里透着掩不住的担忧和轻颤。
白尘烬是书中战力天花板之一了,那刺客居然一招便把他伤了,实力不容小觑。
况且,他受伤的情况下,还要去追那刺客,更是让她不安到了极点。
就怕她的出现,干扰了书中剧情,他会遇到剧情外的危险,这一去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不必。”白尘烬打断她,目光终于垂落扫了她一眼:“我迟点回来。”
最后几个字,似乎放软了一丝语调。
说完,她的“肉包子”甚至不等她回应,将她往廊柱后的阴影里轻轻一推。
随即身形一晃,便融入了黑夜中,朝着方才警惕的方向疾追而去。
沈染星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后背撞在冰冷的廊柱上,堪堪稳住身形。
再抬头时,眼前只剩下空荡荡的游廊,地上那几个暗器所致的焦黑小坑,以及阵阵阴冷的晚风。
她有些腿软,肺里似乎灌满了冰,变得又冷又重。
第34章 恨不得将她揉皱了,撕碎……
寝房里,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
沈染星坐立难安,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连耳朵竖得老高, 捕捉着窗外的动静。
每一次风声掠过, 每一次枯叶摩擦, 都让她心惊肉跳,猛地扭头看向紧闭的房门。
手心里全是冷汗,黏腻腻的。
白尘烬嘴角那抹刺目的鲜红, 反复在她眼前浮现。
“怎么还没回来。”她喃喃自语, 拳头一下下敲打掌心, “不会出事吧?他那么强,那人还能一招就把他伤了,肯定不是好对付的。”
越想越心慌,越想越害怕。
她猛地停住脚步,低头, 对着从衣襟里探出小脑袋小雪貂, 急切地问:“你能感觉到外面怎么样了吗?他还在附近吗?安全吗?”
小雪貂凝神观察四周, 又侧着脑袋, 似乎在凝神细听。
沈染星也不走来回走动了,静静等着它的消息。
片刻后,它转回头,对着沈染星,喉咙里发出极轻“吱吱”声。
“一起离开了?”
沈染星愣住。
不是原地解决, 而是追着刺客离开了?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刺客可能逃了。
能在白尘烬手中逃走,这刺客的来历果然不简单。
沈染星更加焦灼了。
黑衣刺客被重重砸在地上。
饶是极能忍痛, 他也忍不住闷哼一声。
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拆开,又胡乱组装回去,内脏更是仿佛移了位,火辣辣地疼。
艰难地睁开肿胀的眼睛,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聚焦。
他发现自己像一摊烂泥般,被扔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四周是屋舍残骸,荒废破败,鼻尖传来漫着尘土和霉菌的气味。
厚重的乌云遮蔽月光,只透出几缕惨淡光晕,勾勒出前方那个黑影轮廓,身姿修长,负手而立。
如同索命的阎罗。
刺客的心脏猛地一缩,恐惧瞬间缠上心头,甚至压过了身体的剧痛。
刚收到这个任务时,得知与少爷有关,他便已经猜到此任务不易。
可万万没料到,任务失败,居然是因为少爷。
上头估计也没想到,那个叫沈染星的女子,即便是国师派来的卧底,伺机而动的杀手,少爷也要保住她。
甚至,为了她,还不惜直接用身体挡住了暗器。
少爷是知道的,为了有绝对的把握,一击必杀目标,他们的暗器是淬了剧毒的。
即便如此,少爷还是义无反顾地闪身而来挡住了。
若是他出了事,自己也别想活了。
难怪组织里都说,少爷身边的任务……狗都不做。
如今一看,果真难做。
黑衣刺客恢复了些力气,忍着痛,从怀里掏出一瓶药,天青色的药瓶,双指大小,无力地递给身前的黑影。
“少爷,”由于身体疼痛,他的声音沙哑,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这是解药。”
前方的黑影缓缓转过身,一双眼眸在黑夜里亮着非人的幽蓝光芒,深邃而冰冷。
目光落在身上的瞬间,一股彻骨的寒意直接接从骨髓最深处炸开,瞬间席卷四肢百骸。
黑衣刺客浑身僵硬,递药的手哆哆嗦嗦,也不敢收回,等着对方接过去。
即便他为了留一线,特意挑了有毒发时间,并且也有解药的毒药,也不能这样拖延啊!
再不吃,就要毒发了。
黑衣刺客心里着急,却也不敢催。
他冷汗涔涔,这是威胁,这是心理折磨,是对他这一次行动的惩罚。
在高压之下,他的精神即将撑不住时,白尘烬终于动了。
他伸过手,把药接了过去。
可他并不着急吃,反而只是在手中把玩。
“少爷,那毒大概半刻钟后会毒发,您尽快吃了吧。“
黑衣刺客进组织这么多年,刀口舔血,干的都是杀人越货、刺探隐秘的勾当。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像个老妈子一样,苦口婆心地劝人吃药……
不仅如此,对方还是个不听劝的主。
白尘烬不再把玩,一把握住手中的药,凉凉看着他。
黑衣刺客不敢与他对视,毕恭毕敬低下头去。
“回去告诉冯维翰。”
他的声音冷冷的,没有一丝情绪起伏,却比任何时候都令人胆寒。
“若是再有下一次……”
白尘烬向前迈了一步,无形的压力让黑衣刺客几乎窒息。
“……我不介意,把你们连根拔起。”
话音落下,白尘烬不再看他一眼,身形一晃,便彻底融入了浓郁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见了。
黑衣刺客瘫在冰冷的废墟里,浑身冰冷,倒不是因为伤势,也不是因为任务失败,而是……
完了。
少爷那个疯子还没吃解药。
房门无声推开,白尘烬裹挟着一身夜露,不急不徐走了进来。
动作沉稳,脚步未见虚浮,甚至身上都看不出明显的打斗痕迹。
可在他抬眼瞬间,沈染星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的眼睛……太亮了。
平日里只是朦胧幽深,偶尔掠过寒芒,可如今燃烧着不正常亢奋的亮光,像是暗夜里捕捉猎物的野兽瞳孔。
被这一道目光灼灼地钉在身上,沈染星心头莫名一悸。
“你……”沈染星连忙迎上前去,担忧地蹙紧眉头,“你的眼睛,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还是那暗器有问题?”
她想起那些足以腐蚀木石的剧毒。
白尘烬没有立刻回答。
他就那样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只是看着她。
他的目光灼亮,像是带着实质的温度,细细描摹过她的眉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眼底。
沈染星被他看得有些发毛。
她顾不得那么多,伸手就想拉他进来,检查他身上的伤口。
可刚将手伸过去,情绪不明的白尘烬却先一步捉住了她手腕,把她扯过去,紧紧箍进怀里。
力道之大,她忍着没有痛呼出声。
他的胸膛冰冷而危险,身上熟悉的雪松气息蒸腾而起。
她忍不住挣扎了一下。
“别动。”他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响起,低沉沙哑得可怕,似乎在极力压抑却濒临失控颤抖。
她想抬头看他,可他不愿松开力道,又道:“让我抱一会儿。”
人是冯维翰派来的,他一向对他的人不设防,所以任由那人潜伏在他身边。
可他并未想到,或者先前根本不在意,那人的目标是沈染星。
直到那一刻……
差一点,若是他没赶上,那暗器刺入她心口,她便会立即毙命。
或许是余毒未清,他能察觉到自己肌肉紧绷得厉害。
沈染星僵在他怀里,被勒得几乎喘不过气。
他胸腔内心的搏动剧烈而紊乱,周身肌肉紧绷如铁。
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那种明晃晃的占有欲,仿佛要将她揉碎了,融入骨血一般,在当下这平静表面下……
他好像快要失控了。
沈染星的心脏狂跳起来,一种本能的恐惧升起。
毫不怀疑,他是真的能做出把她杀了,再融进骨血的操作。
沈染星不敢再挣扎,生怕刺激到他。
她放缓放软了声音,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安抚一头焦躁不安的猛兽:“好,我不动……”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我在这里,很安全,你也很安全。”
她一遍遍地重复着安抚的话语,声音轻柔,带着颤音。
乌云飘移,月光重新洒落,给两人镀上一层银边。
不知过去多久,在她的软语和拍抚下,白尘烬紧绷的身体终于微微松动了一丝。
箍在背后那骇人的力道,也稍稍放松了些许,但手臂依旧圈着她,没有放开。
沈染星稍稍松了口气,趁着他这一瞬间的松懈,微微仰起头。
背着月光,白尘烬脸色阴沉,双眼过分灼亮,落在她脸上,几乎带来一种火辣辣的错觉。
不如亲亲他吧,或许亲近的行为可以让他冷静下来。
沈染星突然蹦出这么一个念头。
她抬起手,轻轻捧住他的脸,指尖触碰到他皮肤,仿佛摸上了一块寒冰,激得她指尖一颤。
然后,她踮起脚尖,将自己的唇瓣,极其轻柔地印在了他紧抿的,冰凉的薄唇上。
这是一个很短暂的触碰。
如同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
白尘烬的呼吸一滞。
他眼中的光华渐渐褪去些许,恢复了几分清明,深深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她,眼底情绪复杂难辨。
沈染星和他对视,心怦怦跳,静静等着他的反应。
可是,好半晌过去了。
他的反应怎么这么平静……
平静到沈染星以为自己没亲到,方才只是她的想像。
良久,白尘烬终于动了。
他松开环抱着她的手,喉结滚动了一下:“刚才那暗器上,淬了毒。”
声音依旧沙哑,好在平稳了许多。
沈染星瞳孔一缩:“毒?那你……”
“我中毒了,”白尘烬打断她,“自然我的血也有毒。”
“所以?”
沈染星猛地想起他嘴角那抹鲜红,顿时觉得不妙。
“所以你也中毒了。”
沈染星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人都僵住了,一手捂住心口,仿佛已经中毒身亡。
看着她这副吓傻了的模样,白尘烬眼底浮现一抹玩味,连唇角都似乎轻微地勾了一下:“我服过解药了。”
她松了一口气。
他故意顿了顿,才慢条斯理地补充道:“但是,毒性烈,解药化开需要时间。”
闻言,沈染星的心又提了上去。
她盯着他,柳眉倒竖。
这人什么时候学会说话喘大气了!
白尘烬手腕一翻,掌心上多了一瓶药,递给沈染星。
沈染星迅速拿过来,倒出一颗,便往嘴里塞,又回桌边端起冷茶,灌了一大口送服下去。
这才顺过气来。
此时,她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他是故意的耍她的。
他大爷的,这人真的是浪漫过敏吧!
巨大的恐慌过后是哭笑不得的恼怒,她气得想捶他。
可看着他脸色依旧苍白,蓝眼光华幽幽,那点怒气又莫名其妙地消了。
“你真是……”她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什么狠话,最后只能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不跟你一般计较。”
白尘烬看着她气鼓鼓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垂下眼睫。
这一晚,再三确认刺客已处理,沈染星才放松下来。
她不知其中来龙去脉,只道是来寻白尘烬的,毕竟书中说过,他前期可是会被各种追杀的。
一番惊心动魄过后,她只觉得身心俱疲。
乔阿盈在净房给她打了水,仔细洗漱了一番,洗去这一晚的紧张和不安。
等回到房里,转过身准备走向床铺时,动作却猛地顿住了。
沈染星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房间里……好像空旷了不少。
那张她特意要求王伢子舒服的、崭新的、结实的、本该摆在房间另一侧的床……
不见了!
她那么大一张床呢。
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只留下一点木屑!
沈染星懵了,她立刻地看向房间里唯一可能知情的人。
白尘烬已经脱下了外袍,只着一身白色中衣,站在旧床边。
他正准备就寝。
“那个……”沈染星指着原本放新床,现在空荡荡的位置,“床呢,我那张新床呢?”
白尘烬眼皮都没抬一下,掀起被子,理所当然道:“我扔了。”
沈染星:?
“为什么?”
“碍眼。”
碍眼……
那么大一个房间,她的床就占了那么点空间,怎么就碍眼了,是挡着他呼吸了,还是碍着他吸收日月精华了!
肯定是他得不到,就要毁掉。
沈染星深吸一口气,试图讲道理:“那是我睡的床,它碍着你什么了?”
这次,白尘烬提着被子,终于抬眸瞥了她一眼。
“碍着我眼了。”
沈染星:……
既然如此,就休怪她多情。
“你该不会是因为……想和我睡一起,所以才把它弄没的吧?”
她说着,便往他那边走。
白尘烬已经坐到了床上,正准备躺下。
沈染星吹熄了油灯,三两步就走了过去,自顾自地掀开被子躺了进去,还十分自然地把他往里面挤了挤,给自己争取位置。
黑暗中,两人睡得很规矩,感官变得格外敏锐。
即便两人不是第一次睡在一起,气氛……还是莫名地有些微妙,但并不令人讨厌,甚至有种劫后余生的平静与安宁。
沉默在黑暗中蔓延。
沈染星望着帐顶模糊的轮廓,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她轻声开口,打破了寂静:
“白尘烬。”
“嗯。”
“你之前去流芳阁,是为了什么?”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是不是……为了救我?”
她记得自己当时被不明势力迷晕关了起来,处境危险。
虽然他后来的行为更像是去大开杀戒的……
身旁的人沉默了片刻。
就在沈染星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冰冷的声音淡淡响起:
“不是。”
“……”
“是为了解决你。”他补充道,语气平淡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解决……这个词的含义,再明显不过。
沈染星一听,那可不得了!
她转过身去,面对他,有些愤愤不平地开口:“我们好歹同甘共苦,出生入死那么多次了,你居然还想杀我?”
不等他说话,她接着道:“还是因为在伏妖居的时候,我曾经有过杀你的心吗?”
“是。”
回答只有一个字,简洁又冷漠,没有多余的解释,仿佛她的生死只是一件微不足道,可以随性决定的小事。
沈染星睁大眼睛,在黑暗中努力想看清他的表情,却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她不甘心地追问,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执拗:“那经过流芳阁后,我们两清了,如何?”
身旁的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那我发誓,”沈染星竖起四根手指,“我以后绝对不会害你,要不然全家死光光……这样可以两清了吗?”
说完,她静静等着他的回答。
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漫长。
久到沈染星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或者根本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
他才低声:“好。”
“很好,”沈染星道,“那么,我们来拉钩钩。”
白尘烬嘴唇动了动,并未出声。
沈染星盯着他:“你不知道拉钩钩是什么吗?”
“不知。”他答得很诚实。
“把手伸出来。”沈染星说着,便伸手进他的被褥里,将他的手捉出来。
手动把他的四指曲折,留下一个小指头。
他的小指有些僵硬,似乎极少做这般稚气的动作。
但当她的指尖钩上来时,那一点温热却让他稳稳收拢了关节。
“拉钩钩,一百年,不许变。”她声音很轻,语调却郑重,不容置疑。
“意思是一百年后,我便可以杀你了?”他问。
闻言,沈染星一僵。
这个世界有些世外高人,还是可以活个一百来岁的……
“我口误,再来一次。”沈染星说着,又晃动了两人勾起的手,“拉钩钩,这辈子,上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许变。”
“嗯。”
他低低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两人交缠的小指上,仿佛那不是儿戏,而是一个烙入骨血的誓约。
指尖轻轻摇晃,肌肤相触的地方传来清晰的脉搏跳动,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夜深沉,窗外风声阵阵,远处虫鸣隐约。
身旁之人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带着一种毫无防备的柔软,陷入了沉睡。
白尘烬缓缓睁开了眼睛。
深沉的眸子没有丝毫睡意,他转头,看向身侧的她。
月光透过窗纸的缝隙,吝啬地投下几缕微光,勉强勾勒出她模糊的轮廓,散落的发丝,以及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肩线。
安静,脆弱,仿佛轻轻一捏就会碎掉。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让他屡次破例,甚至今夜险些因她而失控。
他想起她方才的问题。
为什么去流芳阁?
为了杀她。
这是最初,也是唯一的目的。
为什么不下手了?
……他不知道。
太多莫名的瞬间,扰乱了既定的轨迹。
杀意不知何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掌控欲,强烈,偏执,恨不得将她揉皱了,撕碎了,融进骨血里。
这样她就离不开了。
他看着她沉睡的侧脸,眉眼弯起一抹笑。
留她在身边。
这个念头清晰而坚定,如同烙印般,烙他脑海里。
从前,他不明白为何师父会相信那个女人,即便那人来历可疑,行为处处透着诡异,最后还让他万劫不复。
如今他懂了。
即便她真的是国师那边派来的卧底,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接近他,意图取他性命。
……也没关系。
若是安分,便这样留着。
若是她胆敢再次联系他们,传递消息,或者……再一次将刀刃对准他。
在黑暗中,白尘烬的眸色沉了下去,戾气陡升,冰冷彻骨。
大不了……就把她关起来。
打造一个金色的笼子,折断她的羽翼,让她眼里只能看到他一个人,再也无法离开半步。
又或者寻来傀儡秘术,抹去她的神智,让她变成一个只会对他笑,依恋他的漂亮人偶,永远乖巧地待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再不然,总有秘法能洗去她所有的记忆,忘记她的任务,忘记她的来历,忘记一切,只记得他,只属于他。
总之,她再也别想离开。
无论是用哪种方式。
白尘烬伸出手指,轻柔地拂开她颊边的发丝,指尖感受她温热的皮肤和平稳的呼吸。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眷恋。
睡梦中的沈染星似乎感觉到痒意,无意识地蹭了蹭枕头,发出一点含糊的呓语。
白尘烬收回手,重新闭上眼睛。
与此同时,沈染星迷迷糊糊睁开眼,她似乎感到一股寒气,可明明一切如常。
或许是夜深寒重,她紧了紧被褥,再次沉沉睡去。
一晃眼,一个月便过去了,妖院正式挂牌“共生苑”。
这日清晨,沈染星坐在书房里,正对着纪明月昨夜送来的租赁契约账本心疼,这一个月以来,但凡大钱的支出,都少不了纪明月身影。
虽说一切为了公共事务,可在沈染星眼中,花钱已成为纪明月的标签。
然而纪明月的能力和脾气摆在那里,饶是作为老板的她,平时对她也多是客客气气的。
有一说一,纪明月办事效率高得可怕。
沈染星原以为至少要两三个月才能初步理顺一切,招募到合适的妖,并完成初步驯化,结下契约。
没想到纪明月雷厉风行,手段果决,凭借其过往经验和不容置疑的强势,硬生生将进度压缩到了一个月。
管理起妖来,更是得心应手,雷厉风行,有时甚至行为过激,还得她在其中圆场。
如今苑内已有二三十只功能各异的妖,契约稳固,甚至已经可以小规模对外租赁了。
就是这事件太短,磨合事件不过,常常出现各种各样的幺蛾子。
这院子里,有时混乱到她拿不出手……
再加上外界的各种奚落声,看衰声不断,她时常冒出这事业难成的自我怀疑。
这不,她正盘算着怎么找客源,乔阿盈便急匆匆跑来。
“不好了不好了!”
沈染星放下账单:“这一次又又又又怎么了?”
“那只牛和那只鸟打起来了,牛还咬住了鸟……”
乔阿盈欲言又止。
沈染星急道:“然后呢?”
乔阿盈:“然后甩起来了!”
沈染星猛地站起来:“快快,带我过去。”
两人快步朝后院走去。
如今的后院早已不是当初荒废的模样,精心规划成不同的区域,有供禽类妖物栖息的棚架,有给走兽类妖物准备的窝棚,还有一小片引了活水的池塘,给两栖类妖物安身。
一路走过,契约妖们各司其职。
穿山甲妖正勤快地疏松着药圃的土壤,几只伶俐的猴妖在树杈间穿梭,帮忙晾晒草药,屋檐下,一只蜘蛛妖安静地织着网,网上泛着淡淡的莹光,有安神驱蚊之效。
快到事发地时,沈染星瞥见另一条小径上,纪明月也正快步走来,冷着脸,也是被动静吸引来的。
雪拂摇着一把折扇,笑吟吟地出现在了纪明月身侧。
而几乎是同时,沈染星感觉到身侧空气微凉,白尘烬无声无息地跟了上来,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
白尘烬的目光与雪拂的视线在空中一碰。
一个阴冷沉寂,一个媚眼如丝,两人都没说话,但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几分,连后院中心的吵闹声都似乎被压下去了一瞬。
二人各自跟在要跟随的人身后,保持着几步的距离,泾渭分明。
第35章 他对她变得贪婪
雪拂定不下心, 性子又有点小贱,明明救回了妻子,却还是改不了四处沾花惹草的习惯。
勾搭其他人,其他妖, 便算了, 还来故意来逗沈染星, 导致白尘烬每次与他见面,都像是点了火药桶似的。
若不是她按着,雪拂早就下地狱见阎王了。
沈染星头疼, 没空理会这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 快步走到中心。
只见那牛妖鼻子喷着粗重的白气, 蹄子暴躁地刨着地,头绕着八字在狂甩。
而它口中的,正是食肆门前的那只言语恶毒的九音鸟。
那日沈染星经过食肆,发现九音鸟变了模样,随口问了一嘴, 得知原先那只嗓子坏了, 被换了下去。
趁着它便宜, 沈染星便将它买了下来。
此刻的九音鸟被衔在牛嘴里, 不甘示弱,九种音色混杂在一起的尖锐鸣叫,气势咄咄逼人,噪音攻击力十足。
一牛一鸟,吵得不可开交。
沈染星还未开口。
纪明月比她更快, 冷冽的目光一扫,声音不大,却压迫感十足:“想死了?”
话罢, 沈染星心猛地一跳。
虽说她们习惯黑脸白脸,可她总有种错觉,纪明月的黑脸是认真的,说杀了它们,便真的会杀了它们。
现场安静了下来。
牛妖悻悻吐出九音鸟,九音鸟也收了声,皆怂得如同鹌鹑。
纪明月这才看向沈染星,眼神示意:解决了。
沈染星压下心惊,放缓了神色,对纪明月点点头:“辛苦了,这里我来处理吧。”
纪明月“嗯”了一声,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开。
雪拂魅惑地瞥了沈染星一眼:“主人,我先走了,有事随时找我。”
白尘烬目光扫向雪拂。
雪拂不嫌事大,唇角勾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跟着纪明月走了。
接下来,好一会儿,在一牛一鸟叽叽喳喳声中,沈染星才弄明白原委。
原来,九音鸟为了恢复嗓子,每日清晨必要吊嗓子。这本无可厚非,但它偏偏喜欢挑在牛妖大角的窝棚旁边,这里回声最好,最清静。
牛妖习性喜静,最爱在清晨凉爽时趴着反刍,静静享受片刻安宁。
结果,连续几天都被吵得不得安宁,牛脾气上来,今天就爆发了。
沈染星就为这么点小矛盾,折腾了一上午,给他们隔开了,这才算平息。
看着各自散开的一牛一鸟,按了按额角,这些妖物个个性格鲜明,比管一群人麻烦多了。
她转过身,正对上白尘烬看过来的目光。
白尘烬就站在不远处,身形修长,肩臂轻轻靠在一棵树上,察觉她的视线后,眼尾带上了淡淡的笑意。
沈染星心脏莫名砰砰跳动起来,急促而有力。
又是这样。
已经持续一个月了。
自从那晚,两人拉过钩后,白尘烬给她的感觉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
若硬要说出一种感觉,便是她在走钢丝绳,仿佛随时会坠入他为她铺设的万丈深渊。
他一直在监视她,跟踪她,仿佛一道影子一般,只是有时候看得见,有时候看不见。
好在他并未做出什么出格,或是恐怖的举动,所以沈染星并不介意。
只是有一事一直让她惴惴不安,白尘烬似乎对她的社交颇有微词。
他并未言明,只是他态度会有细微的变化。
比如她方才将注意力都放在劝和牛妖和九音鸟上,此时的白尘烬的气场是阴冷的。
她总有隐约的危机感,一个不注意,他便会把牛妖和九音鸟毁尸灭迹。
沈染星摇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压下去,朝白尘烬走过去。
每次白尘烬态度让她心底升起忌惮时,她朝他走去,总是能化解这诡异的气氛。
总之,他们就这样微妙地保持着现状。
共生苑的妖们虽已能租赁,但知晓的人并不多,院子也偏僻。
沈染星决定不能坐等客上门。
次日一早,便带着乔阿盈,租了辆板车,拉上几只模样相对乖巧,功能又实用的妖,去了镇子的市集,支了个小摊,想先打开名气。
摊子刚支起来没多久,新奇的方式,活泼的小妖,确实吸引了不少围观行人,问价的也不少。
可一大半的人听见这妖只是结了几年的契约,并未驯服,便躲得远远了。
只剩寥寥几人。
不过第一天,有这么些人,沈染星也很满足了。
她正耐心解释着租赁的规矩和用途,乔阿盈在一旁帮忙照看妖物。
“谁让你们在这儿摆摊的?”
不料突然传来一句怒喝,直接吓跑了所有人。
几个汉子穿着流里流气,满脸横肉,穿过大街上的人群,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为首的是个刀疤脸,眼神凶狠。
刀疤脸一脚踢在板车轱辘上,震得笼子里的小妖缩成了一团。
沈染星心里一沉,知道麻烦来了。
她压下火气,尽量平静地道:“这位大哥,我们是在衙门备过案,交了摊位费的,有许可文书。”
说着,她示意乔阿盈将衙门的批文拿出来。
乔阿盈连忙从怀里取出文书递过去。
刀疤脸看也不看,一把抢过文书,三两下就撕了个粉碎,纸屑扔了一地。
“在这儿摆摊,得交我们保护费,一天五十两银子,拿出来。”
这简直是明抢!
沈染星压下脾气:“先不说保护费该不该交,你这金额也太……”
“交不起就给我滚,否则休怪我不客气。”刀疤脸狞笑一声,伸手就要去掀摊子。
“等等!”沈染星猛地提高声音,她自己也不知是在阻止暗中的白尘烬动手,还是在制止刀疤脸的动作。
氛围稍稍缓和了些。
可她内心依旧忐忑,倒不是担心这刀疤脸会对她有什么威胁,更担心的是,白尘烬忽然冒出来,在早市这人潮拥挤之地,当街把人给杀了。
前几次,杀人时没有其他目击者。
不知是白尘烬,还是什么其他势力,暗中摆平了一切。
能摆平权贵子弟凶杀案的,能摆平血洗流芳阁一案的,自然不是什么普通势力。
很明显,她早已卷入了各种不明势力。
不过那又如何,她没有心思,也没有能力去探究,反正不会耽误她过她的小日子。
但是,若是白尘烬此时动手了,大庭广众之下,她们与凶杀案扯上关系,毫无疑问,会影响她的小生意。
这绝对不行!
“我不掀你们的摊子也可以,给钱。”刀疤脸朝沈染星摊开掌心。
沈染星道:“五十两是一家人好几年的生计呢,你对其他人不可能收那么多吧,你给个正常价格。”
“哼,就是针对你又怎样,一百两,给不起,赶紧给我滚!”
沈染星……
老弟,这是花钱保你的命!
还敢讨价还价,直接涨到一百两了,干脆让白尘烬把他拧死算了!
见沈染星沉默,刀疤脸直接二不说,要上前来掀摊子。
乔阿盈见状,急忙上前想拦住他:“你们不能这样。”
“滚开!”刀疤脸身后一个喽啰踏步上前,猛地推了乔阿盈一把。
乔阿盈猝不及防,惊叫一声,重重摔在地上,手肘擦过粗糙的地面,顿时渗出血珠。
“阿盈!”沈染星惊呼,忙去扶她起来。
乔阿盈还要去阻止,沈染星按住她,道:“不管了,摊子没了就没了,护着我们的妖就好,他们只是受人指使,故意的,来日方长,我先查查到底是谁在搞鬼。”
可这几个小混混见她如此淡定,居然也不掀摊子了,反而朝两人逼近。
沈染星心脏怦怦直跳,是气的,也是急的。
这几人真是地狱无门,要硬闯啊。
周围的行人吓得纷纷后退,敢怒不敢言。
这些地痞恶霸欺行霸市已久,衙门都睁只眼闭只眼,寻常百姓根本不敢招惹。
沈染星有些无奈:“这位兄弟,有话好好说。”
刀疤脸嗤笑一声,朝她伸手:“谁和你兄弟……”
他话未说完,“咔嚓”一声脆响,紧接着杀猪般的惨嚎起来。
他那只伸向沈染星的手,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竟是被硬生生折断了。
白尘烬站在沈染星身前,背影挺拔,冷寂。
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出现的。
他没看惨叫的刀疤脸,一双眸子阴冷慑人,扫向其他喽啰。
那几个喽啰被这眼神一看,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跑。
白尘烬身形闪身向前,扼住喽啰脖颈,整个人被抡起来,狠狠砸向旁边卖陶器的摊子。
噼里啪啦。
陶器碎裂声和惨叫声响成一片。
市集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暴力震慑住了。
白尘烬的目光再次移动,幽幽落在刀疤脸身上。
刀疤脸捂着手臂,痛得涕泪横流,对上那双眼睛,恐惧瞬间淹没了疼痛。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情绪,只有一种看待死物般的漠然。
白尘烬缓缓抬手。
沈染星猛地回过神来。
不行。
绝不能让他在这里杀人。
“先等等!”她连忙地扑上去,一把抱住他抬起的手臂,“不能在这里杀人,把他们送到官府去吧。”
白尘烬手臂肌肉绷紧,绷着的力量让她心惊胆战。
她死死抱着,用尽全身力气阻止他,仰头看着他阴冷的侧脸:“为了这些人惹上官非不值得,我们还要开妖院,不能杀人。”
白尘烬的动作顿住了。
他低头,看向紧紧抱着他手臂的手,再看向沈染星的脸,她吓得脸色发白。
眼睛里盛满了惊惧,却不是对那群地痞,而是对他,怕他出手夺人性命。
他本该享受于她眼中因他而起的惊惧,可不知从何时起,这滋味变了质,餍足之后已翻涌起更深的饥渴。
他变得愈发贪婪了。
她会对旁人笑,会与旁人低语,会对旁人嗔怒……她有万千种情绪,却独独只给他留了一种。
面对他时,她大多数时候时恐惧的,即便他答应不杀她了,她也会为他人的性命而担忧。
这段时日,每每想到此处,便心烦意乱。
周围的行人鸦雀无声。
他们看着那凶神恶煞的刀疤脸一伙人瞬间被废,心里无不暗暗叫好,爽快至极,但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只是紧张地看着场中那对男女。
刀疤脸和还能动,见来人凶悍,带着手下连滚带爬,狼狈逃离。
这时,一个老伯趁着人群还未散去,赶紧凑近沈染星,压低声音快速道:“姑娘,快走吧,你们是不是开了个妖院,还想做租赁妖物的生意?”
沈染星惊魂未定,愣愣点头。
老伯神色紧张道:“那就对了,听说清风堂的堂主好像对你们的妖有点兴趣,派人打听过。怕不是你们碍着对家的财路,这几人受其所托,才故意来找茬的,你们惹不起的,最好放弃吧。”
老伯说完,赶紧缩回人群里消失了。
沈染星听完,心下了然。
原来是动了别人的奶酪,商业竞争,竟用如此下作的手段。
但是她此刻的心神,却完全无法集中在对手的威胁上。
沈染星松开抱着白尘烬的手,腿还有些发软。
白尘烬面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差点大开杀戒的不是他。
沈染星长长吁出一口气,低声喃喃:“挑衅就挑衅,恶意竞争我也接着,只要你别动不动就下杀手,比起那些恶霸,我更怕你惹上人命官司……”
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安慰自己。
至于那些人报复?
沈染星看了一眼身边这位煞神。
有他在,她哪里还顾得上害怕他们的手段。
她真正要头疼的,是如何看好身边这位,让他别一不小心就把来找麻烦的人全给宰了。
市集上的骚动渐渐平息,人群散去,白尘烬也不见了踪影。
沈染星正准备带着乔阿盈去医馆处理伤口,还未动身,便见纪明月和石多磊匆匆赶了过来。
他们听到了风声。
“你们没事吧?”纪明月快步上前,“你们刚出门,我便收到消息,今日会有人针对你们。”
沈染星扶着乔阿盈道:“刚刚摆平了。”
纪明月点头,目光清冷,迅速扫过现场,除了乔阿盈受了点伤,其余并无大碍。
这才松了口气。
石多磊一眼,便看到了乔阿盈手肘还在渗血,脸色顿时变了。“阿盈。”
他几步冲过去,不顾东家死活,直接推开沈染星,把人强扶过来,“怎么伤成这样,疼不疼?”
乔阿盈摇摇头,笑了笑:“没事,石大哥,就是擦破点皮。”
“这还叫没事。”石多磊又急又怒,“些混账东西,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如此横行,我要……”
沈染星道:“多磊。”
石多磊话音顿住,稍微冷静了些,贸然去找人,不是上上之策。
“你先带阿盈去医馆包扎,然后就去衙门报官,如果还有其他事,记得先会院里和我们商议后再做决定。”沈染星道:“他们是地头蛇,不要轻举妄动。”
石多磊紧抿着唇,不作答。
乔阿盈用手肘轻轻碰一下他。
几息过后,他低声道:“好。”
说完,小心翼翼地扶起乔阿盈,护着她往医馆的方向去了。
沈染星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街上行人里,扭头朝纪明月问道:“你们从哪里得知会有人来找茬?”
纪明月还未回答,旁边传来一阵少女们尖叫声,清脆又兴奋,惊得行人纷纷看过去。
“呀!好可爱啊!”
“快看它的尾巴!毛茸茸的!”
“小乖乖,来让姐姐抱抱!”
沈染星循声望去,顿时一阵头疼。
不远处,雪拂化作人形,身姿落拓,倚靠在一个卖绢花的摊位旁。
手上托着小雪貂,巴掌大小,通体雪白,唯有尾巴尖带着一抹蓝,正慵懒地趴着。
两妖身边,围了好几个年轻姑娘,正兴奋地试图抚摸小雪貂那看起来就手感极好的皮毛。
雪拂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它甚至把小雪貂提起来,摆出一个打招呼的可爱姿势。
惹得几位姑娘发出一阵阵压抑不住的喜爱惊叫。
小雪貂近墨者黑,微微眯着眼,喉咙里发出舒适的呼噜声,那姿态,魅惑又不失优雅,将雪拂的坏习性学了个十足……
沈染星扶额,对纪明月道:“明月姐,管管你家相公行不行,让他收敛点,别在市集上乱招惹小姑娘。”
纪明月也看到了那一幕,却语气平淡,讥诮道:“本性如此,又如何管得住。”
纪明月不喜妖,甚至可以说是厌恶。
在纪明月第一次接触院里的妖物时,沈染星便有所察觉了。
妖调皮捣蛋时,纪明月更倾向于使用铁血手段管理,有时甚至压抑不住对妖的暴戾。
每当她说起“杀了”“暴打”“煮了”等威胁的话时,沈染星总是心惊胆战,担心她说到做到。
即便纪明月与雪拂日常恩爱,可还是时不时对雪拂透露出一股疏离感。
比如当下,她对狐妖的习性简直嗤之以鼻,不愿费心多管。
围观的姑娘越来越多,甚至有些胆大的想靠在雪拂身上,被雪拂一个侧身,不露痕迹地躲开了。
躲开后,却仍旧毫无收敛,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
沈染星苦恼地挠挠头,再这样下去,怕是真要引起骚动了。
她只好自己快步走过去,挤进那群姑娘中间,脸上堆起礼貌却疏离的笑容:“诸位姑娘,对不住了,这是我们妖院跑出来的小妖,性子野,怕伤着各位,我得带它回去了。”
姑娘们显然很不舍,七嘴八舌道:
“它看起来很温顺啊。”
“让我们再玩一会儿嘛。”
“姐姐,卖不卖啊,我想买,好漂亮啊。”
小雪貂掀开眼皮,得意洋洋瞥了沈染星一眼。
学坏了,真的学坏了。
沈染星满头怒火,瞪了它一眼,继续对姑娘们说道:“它确实漂亮,但也确实危险,你看它的爪子,锋利着呢。”
她一边说,一边不由分说地从雪拂手中抢过小雪貂,准备离开时,又见雪拂还风流倜傥地待在原地。
一把扯过他衣袖,一起拉出了人群。
直到人群散去,沈染星才松了口气,没好气地拍了一下小雪貂脑袋:“你就不能学点好吗!”
小雪貂在她怀里蹭了蹭,试图卖萌过关。
雪拂在一侧抚平自己衣袖,笑得无辜又魅惑:“主人好生无情,和在下一起,怎么就叫不学好了。”
沈染星懒得理他,将他推到纪明月身边:“明月,你看看他!”
纪明月淡淡地瞥了雪拂一眼,没说话。
雪拂对上她的目光,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也不再言语。
今日意外频发,沈染星并未打算提前收摊,毕竟……
一天的摊位费不便宜呢。
可在接下来的大半天里,人来人往,却再没一人前来询问。
临近傍晚,准备收摊时,一辆马车装饰雅致,不失华贵,缓缓停在了不远处的街口。
车帘掀开,一位公子弯腰下车,身着锦蓝色云纹长袍,面容清润,气质温文,像一块精心温养的美玉,内敛而柔和。
沈染星正在心底暗叹公子世无双,默默欣赏帅哥时,那位公子目光一扫,径直落在沈染星身上。
不期然对上他的视线。
偷偷盯着别人看,被发现了,沈染星尴尬地挪开视线,视线一转,正正与纪明月的对上。
沈染星也从她眼中看到了被抓包的尴尬。
……
这是什么难姐难妹场面。
想不到这纪明月平日雷厉风行,冷冰冰的,居然也有这种时候。
公子缓步上前,拱手一礼,声音如同他人一般,也是沉静而温和的。
“二位姑娘,在下清风堂的堂主秦昭,可算赶上了。”
他就是清风堂的堂主?
清风堂经营着药材生意,也涉足矿产,是这一带有名的富商。
先前那老伯告知他对她的妖有点兴趣,看来并未空穴来风。
沈染星收起乱飞的思绪,问道:“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吗?”
“听说你们共生苑与妖物通过结契,让它们保留灵智与所有力量,自愿工作,以此换取安身之所和修行资源。”
“没错。”
沈染星还未接着解释介绍,秦昭便果断下了一单。
简直豪横得令人发指。
“我很乐意试试你们的路子,我需要五名劳力,要力气大、耐力足、性情相对稳定些的,负责帮我押送一批药材前往邻郡,路途约莫十日。若是此行顺利,后续开采新矿脉的人手,或许也可与贵苑长期合作。”
沈染星心中一阵激动,可这单子来得尤其轻松,她还是确认道:“你不需要先了解了解吗?”
秦昭温和地看着她,道:“在你们四处搜罗妖的时候,我便注意到了,我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也十分欣赏你的做法,所以不必再多费口舌。
沈染星与纪明月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振奋。
这简直是雪中送炭。
不仅能带来急需的收入,更是打开市场,证明他们新模式可行的绝佳机会。
“秦堂主放心,我们共生苑定会挑选最合适的妖选,确保任务顺利完成。”沈染星郑重承诺。
“好。”秦昭轻轻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张名帖和一小袋定金递给沈染星,“细节可与我的管事商议,三日后,我派人来接妖。”
他行事干脆利落,说完便拱手告辞,登上马车离去。
沈染星握着那袋沉甸甸的定金和名帖,看着马车远去,消失,她才兴奋地蹦起来。
“明月明月,我们的第一桶金!”
纪明月清冷的眉眼带笑,静静看着她。
有人欢喜有人愁。
当晚,石多磊回到共生苑时,气极了。
不出所料,他报官无人受理。
而后得了沈染星允许,带上几个护卫,给那几个汉子套头打了一顿。
报复时,甚至没刻意隐去身份,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是他们做的,那几个汉子往后再也不敢找上门了。
可客人也不敢上门了。
沈染星再次心疼地捂着钱袋子坐吃山空。
一周过后,清晨,晨雾漫着。
时辰尚早,院门却被不疾不徐地叩响了。
乔阿盈跑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位老者,身后站着两名身段利落的随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