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暮色与细雪中, 马车驶回了共生苑。
脚步踏在微湿的石板路上,沈染星走进院内,目光扫过各处。
他依旧没有回来。
心底那处闷痛似乎又清晰了几分。
她自然可以吩咐雇员伙计传话,可有些话, 不当面说, 经由他人之口传达, 似乎差了点什么。
思来想去,还是写一封信吧。
或许,这是最后一封了。
独自走进书房, 沈染星反手轻轻合上门, 将渐大的风雪隔绝在外。
房间内烧着炭盆, 暖意融融,她抬手揉了揉愈发沉闷抽痛的心口,走到书案前。
案上收拾得整齐。
她从一旁的匣子里,取出一张质地细腻的信纸,缓慢将它在案面上铺展开, 用白玉镇纸压住。
然后, 拿起那方歙砚, 注了些清水, 捏着墨锭,开始一圈圈研磨起来,颇有些心不在焉。
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细微均匀的沙沙声,黑色的墨汁渐渐晕开。
渐渐的, 她甚至开始走神了。
其实,共生苑里里外外的事务,早在得知白尘烬去刺杀国师后, 她心下不安,便已未雨绸缪地着手安排。
账目、人事、各分院的运作流程……她都细细梳理过,也召集了各分院的主事人,将后续可能遇到的问题和应对之策都叮嘱了一番。
这样一想,似乎……需要她临行前紧急交代的事情,真的不多了。
墨已研得浓稠适中。
沈染星放下墨锭,取过一支小楷,在笔洗中润了润笔尖,撩起另一只手的衣袖,准备落笔。
笔尖悬在纸上方,却顿住了。
该写什么呢?
她静静地站了片刻,窗外的雪光映在她脸上,一个带着点恶劣念头涌上心头。
她想了一下,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随即手腕沉稳落下,在那雪白宣纸的第一列正中央,端端正正地写下了三个字——
与夫书。
随后,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笔尖不再犹豫,游走起来-
密室外间,白尘烬披上了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布料厚重,几乎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其中,连帽檐也压得极低,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毫无血色的薄唇。
一名侍从在他身前,想要替他整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襟和系好斗篷的带子。
然而,他的手刚伸过去,白尘烬便不耐地挥开了他。
白尘烬自行抬手,手背图腾骇人,指节骨节分明,抓住斗篷两侧的系带,快速而利落地打了个结。
冯维翰站在一侧,恭敬禀报:“少爷,马车已经备好在后门了,随时可以出发。”
“不必用车,”他沙哑的声音从斗篷的遮掩下传来,“我自己回去。”
说完,抬腿便朝着密室出口走去。
冯维翰深知他此刻心急如焚,还有一身使不完的牛劲,啊 不,是使不完的力量。
再加上他向来固执己见,一旦决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冯维翰只好快步跟在他身后,叮嘱道:“那少爷您路上千万小……”
最后一个“心”字还未完全出口,只见前方那道黑色的身影一动,整个人便已化作一道模糊的黑影,轻盈地跃上了高高的院墙。
随即几个起落,便彻底融入了暮色与愈发密集的风雪之中,消失不见了。
冯维翰徒劳地伸着手,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最终只能无奈地放下,低声嘀咕了一句:
“瞧这急不可耐的劲儿……”
他转过身,见那名侍从还傻站在原地,望着屋顶发呆,不由得迁怒道:“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把密室收拾干净!”
侍从吓得一哆嗦,连忙躬身应道:“是,小的这就去!”
……
共生苑内,夜色渐深,细雪无声飘落。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落在主院中央,积雪被气浪冲开一圈涟漪。
“什么人!”
几乎是同时,几名值夜的护院立刻警觉,手持熊熊燃烧的火把,从不同方向迅速围拢上来。
刀刃出鞘,寒光在雪夜中闪烁,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他们感受到来人身上那股压迫而来的危险气息,混合冰雪的冷冽,让人脊背发寒。
被围在中央的黑影微微动了一下,低哑的声音从厚重的斗篷下传出:
“让开。”
这声音……
护院们面面相觑,这嗓音嘶哑而压抑,与平日有些不同,他们迟疑了一瞬,但还是认出了出来。
他们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不敢阻拦,缓缓地移开了武器,让出了一条通路。
躲在一旁屋檐下避雪的车夫也听到了动静,探出头来,辨认出那声音后,连忙小跑着上前。
他借着火把的光,看到白尘烬全身都笼罩在厚重的黑色斗篷里,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肩头和帽顶都落满了尚未融化的积雪,显然是一路顶着风雪疾驰而来。
车夫虽然本能地对这位爷心存畏惧,但还是鼓起勇气说道:“白爷,你可算回来了!东家她近日一直在等你。”
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今日东家从外面回来,心情似乎不太好。”
寒风吹拂。
斗篷下传来那一声极轻的“嗯”,几乎被风雪掩了去。
随即,白尘烬不再停留,径直朝着他与沈染星居住的院落方向快步走去。
直到白尘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门内,几名护院才松了口气,互相交换着眼神,低声议论起来:
“刚才那……真是咱们爷吗?感觉气势比以前还吓人……”
“看着是有点不像,裹得太严实了,而且那声音……”
“肯定是他没错!你们没注意到吗?刚才老李提到东家想他,等他时候……啧,那雀跃的小模样,隔着那么厚的斗篷我都感觉出来了!”
“那爷在东家面前,哪次不是这样……”
“哈哈哈,你这么一说,还真是!”
细雪密密匝匝地落下,几人你知我知的笑声响起,好不热闹-
纪明月今日心情不错。
原因无他,白尘烬刺杀国师一事虽未竟全功,但国师重伤失踪,其麾下势力群龙无首,陷入了一片混乱。
纪明月趁此良机,暗中行事,竟真的让她寻到机会,盗取了国师从不离身的一根重要法杖,并从法杖的隐秘机关内,拿回了她许久前藏起来的东西。
她想不到自己刚起了这心思,便得了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更想不到,这样轻易便吧东西拿回来了。
纪明月摸了摸怀中那个冰凉坚硬的锦盒。
她几乎能想象到,当沈染星看到这个东西,一定会愿意拿着它,去与雪拂团聚。
正想着,踏进院门,便看到几名本该巡逻的护卫正聚在一处檐下,谈笑风生。
她立即冷了脸:“怎么,手里的活都干完了?如此清闲?”
话音刚落,那几名正说得兴高烈的护卫,顿时安静如鸡,个个打了个激灵,缩起了脖子。
几人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这位纪管事,手段凌厉,性子冷硬,对妖族严苛,对他们这些下属也从不假以辞色。
被她抓到偷懒耍滑,少不了一顿严厉责罚,扣月钱都是轻的。
他们连忙低下头,屏住呼吸,准备迎接接下来的狂风暴雨。
可预想中的斥责并未降临。
他们只听到纪明月冷淡道:“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快去巡逻!”
几人闻言,皆是一怔。
就这么……轻飘飘地放过了?
“既然明月姐都发话放过你们了,还不赶紧该干嘛干嘛去?” 石多磊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他快步走来,脸上也一扫前些日子,因乔阿盈胎像不稳而积压的愁云,眉宇间舒展了许多。
护卫们这才如梦初醒,如蒙大赦般,连忙朝着纪明月和石多磊胡乱行了个礼,脚步匆匆地四散开去。
纪明月看着他们仓皇的背影,并未再多言,目光转向石多磊。
“阿盈好些了吗?”
石多磊道:“她今日好多了,胎象彻底稳定下来,连害喜的症状也轻了许多,能稍微吃些东西了。她想着前些日子东家来看望时,正赶上她吐得天翻地覆,院里闹得鸡飞狗跳的,也没能好好说上话。如今身子爽利了一点,就念叨着想东家了,让我问问,东家明日是否得空,去我们那儿坐坐,说说话。”
纪明月闻言,点了点头。
两人目的地一致,于是一边聊着天,一边往里走-
沈染星落笔的速度并不快。
可她不曾料到,一旦开始书写,那些潜藏在心底的话语,竟如开闸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原来,她还有那么多琐碎的事情需要交代……
她还有那么多,那么多未竟之言,想对他说,想对他们说。
笔尖在纸上游走,沈染星越写,便越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焦急与不舍。
时间像流沙,在指间飞快流逝,满腹的话,真的来不及倾诉了。
渐渐的,一股虚弱感从四肢百骸弥漫开来,握笔的手指开始发软、颤抖,几乎无法稳住那支轻巧的狼毫。
写出的字迹失去了平日的清秀工整,横竖撇捺变得歪歪扭扭。
写着写着,她忽然感到人中处一阵温热的痒意,下意识地抬手一抹。
指尖触到一片湿黏,低头看去,手背上竟是一片刺目的鲜红。
鼻血?
沈染星在心中暗骂:
慧觉那个臭和尚!给的什么破茶!
身体无力、心口抽痛也就罢了,怎么还会流鼻血!
这副模样,多狼狈啊……
可是,鲜血并不会因为她的咒骂,而停止流淌。
温热的液体不断滴落,落在她正在书写的信笺上,晕开一小团,又一小团殷红的痕迹,与她黑色的墨迹交织在一起。
随后,视野也开始变得模糊,眼前的事物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不断晃动、重叠。
沈染星用力闭了闭眼,暂时驱散了这恼人的模糊,而后深吸一口气,固执地再次蘸墨,想要继续书写。
但这下,不仅仅是模糊了。
眼前骤然了一黑,如同短暂的失明,片刻后才恢复些许光亮,但周围的景物已黯淡了许多。
她知道,时间……真的要到了。
握着笔的手颤抖得愈发厉害,几乎是用尽了全身残余的力气,才能让笔尖在纸上艰难地滑动,留下几个歪斜不堪的字迹。
突然,心有所感,抬头,望向窗外。
目光涣散,在那一片模糊、晃动、如同浸在水中的视野里,漫天纷飞的雪花化作一片苍茫。
而在这苍茫天地间,有一道黑色身影,正以极快的速度冲破风雪,朝着她的方向疾奔而来。
随着他奔跑的动作,凛冽寒风吹落了他宽大的兜帽,风雪拂动他散落的墨发。
恍惚间,沈染星看见了他苍白得过分的脸,上面隐约浮着几道幽蓝色的荧光,像是冬日玻璃上凝结的冰花,在他脸颊上淡淡闪烁。
视线模糊得厉害,那些光纹随着他的靠近,时而清晰、时而消散,仿佛呼吸般明灭。
他急促的喘息在寒气中凝成白雾,整个人裹着细雪,离她越来越近。
真好看啊……
沈染星本想撑着等他的,她想知道,他是真的,还是……只是幻象。
可事愿人违,下一瞬,她的意识便沉入了无边无际的浓郁黑暗。
握着笔的手彻底松开,毛笔滚落在地,在宣纸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湿漉漉的墨痕。
身体也软软地伏倒在书案上-
“她刚刚是不是动了一下?”
耳边响起的声音稚嫩而熟悉,像是很遥远,又像是近在耳边。
“是吧,我看到了,她的眼睛,睫毛颤了一下!”
“大姐姐是不是要醒了啊?”
沈染星想动一下,然而,身体像是灌满了铅,沉重得让人陌生。
一阵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脚步声停下后,温和而不失严肃的女声响起:“到时间了,小朋友们,快回去休息吧,不然护士阿姨要来找了。”
“萧医生,”那个小女孩的声音再次响起,“大姐姐今天可以醒过来吗?我们明天还能来看她吗?”
萧医生正要回答,目光扫过病床,恰好对上了床上那人茫然的视线。
萧医生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如释重负的笑。
她朝着病床的方向,轻轻抬了抬下巴:“喏,你们看,这不是已经醒过来了吗?”
第82章 给那女子殉情
萧医生熟练地将那群叽叽喳喳的小朋友, 请出了病房。
轻轻关上门,隔绝外面的喧闹。
她转身,朝着病床上的沈染星走来。
“你刚醒,精力还没完全恢复, 应付那群小皮猴稍微意思一下就行了, ”萧医生道, “跟他们太认真,只会累着你自己,不利于恢复。”
沈染星靠在枕头上, 眉眼带着淡淡笑意:“有他们在, 总归热闹一点, 看着他们活蹦乱跳的,心情也会不知不觉好起来。”
“你呀,就是心思太重,想得太多。”萧医生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拿起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 将听头焐热, 贴在她心口位置。
检查完, 她继续道:“你父母那边的事, 看开点,那不是你能管得了,也强求不来的,他们有自己的生活和选择。”
若是往常,听到这样的劝慰, 沈染星即便不反驳,眼神也会黯淡下去,不甘和委屈都要溢出来。
但这一次, 她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应道:“好。”
萧医生收起听诊器的手一顿。
她狐疑地抬起头:“你……没事吧?”
这反应太不正常了。
沈染星疑惑地回望她,随即又挪开视线:“你是医生,我身体有没有事,你居然问我?”
“我不是说身体,”萧医生双手插进白大褂口袋,“我是说你的性子,你自己说说,以前每次我劝你别再纠结你父母那点事儿,你哪次不是跟我急眼?要么生闷气,要么就梗着脖子反驳我,说什么他们是我爸妈,怎么这次答应得这么干脆利落。”
沈染星沉默,目光落在自己放在雪白被单上的双手,指尖因为虚弱而微微泛白。
她父亲和母亲,真真是一对冤家。
即便离婚多年,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但只要一碰面,几乎还是如同火星撞地球,言语刻薄,互相攻讦,甚至能将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翻出来再吵一遍。
而他们无处宣泄的怒火和怨气,最终往往会蔓延到她这个纽带身上。
可即便如此,过去的她心底深处始终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不奢求破镜重圆,只希望他们能看在曾经夫妻一场,还有她这个女儿的份上,至少维持表面的和平。
她天真地以为,只要他们不再那样赤.裸裸地嫌恶、憎恨对方,自己这个夹在中间的人,或许就不会显得那么多余和可悲。
然而,经历了那场光怪陆离的异世之梦,再回头看,她竟有些无法理解,自己当初那份近乎偏执的坚持了。
强行要求两个早已视彼此如寇仇的人心平气和……
这本身不就是一种最大的偏激和不切实际吗?
他们之间发生过太多不堪回首的往事,激烈争吵、互相砸东西,甚至动手差点把老房子点着,接连惊动了好几次警察和消防。
闹到如此地步,若能一笑泯恩仇,那才是世间最大的怪事。
见她眼神飘忽,萧医生没有再追问下去。
她熟练地记录下检查数据:“你好好休息,我晚点再来看你。”
说着,便准备离开。
沈染星依旧盯着自己的手,没有回应。
萧医生抬起的脚步又放了回去,她转过身,抱着手臂,更加笃定道:“沈染星,你今天醒来之后,真的……很不一样。”
沈染星还是没有看她,只是反问:“这话又是怎么说?”
萧医生走近两步,伸出食指,指节微弯,轻轻抵住沈染星的下巴,将她的脸抬了起来,迫使她的视线与自己相对。
“你从醒来到现在,似乎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回避看我。”
沈染星被迫与她对视,目光飞快地扫过她的脸,然后迅速飘向一侧的墙壁。
妈的!让她怎么看!
那个世界的萧霁雪,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她的情敌。
而眼前的萧医生,竟然和萧霁雪长得有八分相似!
尤其是那双眼睛的形状和眉宇间的神韵,若是穿上同样的古装,说是双胞胎姐妹都有人信。
之前远远看了一眼萧霁雪,加上许久未见萧医生,一时没察觉,此刻静下心来细细端详,真的……
太像了!
太别扭感了啊!
“你太美了,”沈染星视线胡乱飘着,瞎胡扯,“我怕看久了,闪瞎我这双刚重见光明的眼。”
萧医生嗤笑一声,松开手,没好气道:“胡说八道……又怎么了?”
萧医生后面语气突然收紧,因为沈染星的视线猛地定格在床头柜,双眸瞠大。
见她不回答,萧医生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到底看到什么了?魂都丢了似的。”
沈染星缓缓地转头,看向萧医生:“这尊佛像是谁放在这里的?”
床头柜上,安静地立着一尊巴掌大小的佛像。
那佛像的开脸、神态、甚至是衣袂的线条,都与她在那个世界寺庙大殿中所见到的巨大佛像,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唯一的区别只是大小和材质,眼前这尊是木质雕刻,带着手工的痕迹。
萧医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了然道:“哦,这个啊。你昏迷的这三四天里,你妈妈来看过你几次。这是她去城外的什么寺庙给你求来的,听说还是她跟着寺里的师傅现学的,亲手一刀一刀刻的,说是给你祈福,盼着你早点醒。”
沈染星垂下了眼睫。
提到她母亲,这又是一个极其矛盾的存在。
当初冷着脸让她不要再出现,破坏其新家庭的是她,后来她现任丈夫生意上周转不灵,低声下气来找自己,以她为桥梁联系父亲,筹措了大笔资金的,也是她。
也不知是盼她,还是盼钱。
沈染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反应平静。
萧医生更加稀奇地看着她:“咦?你这么淡定?以前你妈妈但凡为你做一点点小事,比如给你带份你不爱喝,但据说有营养的汤,你都会毫无骨气地立刻服软,开心得找不着北,那样子,就差像条摇着尾巴的狗了。”
“原来在萧医生眼里,我那么可爱的吗?”
萧医生:“……”
日子很平静,一连过了几日。
护士送来药,沈染星顺从地吞下那些颜色各异的药片,喝光了杯中的温水。
待人走后,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了床头柜。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拉开了那个已经许久未曾动过的抽屉。
抽屉里东西不多,最上面安静躺着的,正是那本她穿越之前,在病床上翻看的,导致她进入那个光怪陆离世界的小说。
古朴的封面,熟悉的名字,此刻看来,有一种淡淡的疏离感。
沈染星这几日都在可以忽视这本书,犹豫了半晌,最终,她还是伸出手,将那份不算厚重的过往,从抽屉里拿了出来。
其实这本书的结局她早已看完。
如今回来了,或许与书中的那些人,那些事,真的再也毫无交集了。
他们只是故事里被设定好命运的角色,而她,一个意外的闯入者,如今已被彻底排除在故事之外。
往后,她只能作为一个彻底的旁观者,隔着冰冷的纸张,去回望那段奇异的经历……
这般想着,沈染星慢悠悠地翻开了书页。
甫一打开,她的呼吸猛地一滞。
整个人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从病床上坐直了身子。
动作太过激烈,眼前顿时一阵天旋地转,熟悉的黑暗伴随着金星袭来。
该死……
在那边习惯了那具健康强壮,甚至能一脚踹飞人的身体,如今再回到这具自幼便如同玻璃般易碎的身体里,使用起来还真是……
有些没轻没重,难以适应。
她紧闭双眼,靠在床头,等待那阵剧烈的眩晕和心悸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呼吸才渐渐平复,眼前的黑暗也逐渐褪去。
顾不上身体的不适,她立刻低下头,再次匆匆翻开手上的书,一连翻了几下。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刺目的,空无一字的雪白!
这怎么可能……
初读只是旁观客,再看已是局中人。
因为她早已深陷局中,所以才看不到其中的故事了吗?
沈染星的呼吸变得急促,心跳微微加速,胸口一阵闷痛。
……
她尽量缓和了自己的心情,感觉胸口的闷痛消失,才再次伸出手,捏住书页的中段,然后将书竖起来,任由纸页哗啦啦地自然垂落。
不一会儿,她动作一顿。
并非全书皆空。
书页后半部分,大约从全书四分之三的位置开始,竟然……隐隐透出了字迹。
她的心跳再次漏了一拍。
她将书摊开,直接翻到了那有字迹的第一页,凝神看了起来。
入眼,便是标题:死别已吞声,生别长恻恻。
接下来的语句,叙述的口吻冷静而克制,带着一种旁观者的审视与淡淡的惋惜,这是属于萧霁雪的视角。
……那日,细密的雪越下越大,最终化为漫天扯絮般的鹅毛大雪,狂风在窗外呼号,卷起千堆雪。
冯维翰大人的信使来得极其匆忙,几乎是踉跄着,闯入萧霁雪的临时居所,递上了一封信函。
信上言辞急切,只道少爷状态极危,望她速去劝说。
直到那时,她才从信使语无伦次的补充中得知——
共生苑的那位沈东家,出事了。
在她听闻的诸多关于她的描述中,那是一位奇女子。
据说她机灵古怪,竟能通晓妖族语言,曾是国师座下颇为看重的弟子,却偏偏生了一副温和仁善的心肠,对妖族抱有超乎常人的同情与怜悯。
她做了那么多桩桩件件,等同于背叛师门,大逆不道的事情,可掌控着所有弟子生死的国师,却迟迟未曾动用“生死状”取她性命。
因此,在几乎所有知晓内情的人眼中,她的身份都笼罩着一层迷雾。
都认为她极有可能是一个更深沉的卧底,一个被国师安插在白尘烬身边,伺机给予致命一击的棋子。
然而,她的行为举止,却又全然看不出丝毫狠戾与算计,灵动得像一只狡黠又无害的小白兔。
萧霁雪几乎要被这种矛盾所迷惑,渐渐开始相信沈染星或许真有几分不同时……
她出事了。
虽说传来的消息并非死讯,但也……生死不明。
无人知晓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旧伤复发?
是遭了暗算?
还是那迟迟未曾落下的“生死状”终于发挥了作用?
众说纷纭。
但有人私下猜测,白尘烬或许知道真相。
因为,在她出事前,给他留下了一封信。
以萧霁雪对白尘烬的了解,他性格偏执,偏执到近乎疯魔,或许,正是那一封不知内容的信,勉强拴住了他即将彻底崩溃的理智,才没有让他在第一时间就彻底失控,化作只知毁灭的疯子。
但是,他当时的状态,也与之相差无几了。
听闻消息那日,共生苑内乱成了一锅粥。
他禁止任何人靠近沈染星所在的房间,抱着她,一遍,一遍,又一遍地,试图将自身那霸道而充满生机的妖力度过去,手指颤抖地探查她的脉搏、她的鼻息,她的温度,擦拭她面上的血迹。
慌乱又无措。
听说他就这样不眠不休地尝试、呼唤、乃至威胁了她整整一个晚上,怀里的身躯,却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降临时,他周身压抑的戾气,终于压制不住,彻底爆发了,恐怖的威压席卷了整个院落,幽蓝的图腾在他皮肤下疯狂窜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皮囊的束缚。
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冯维翰在内,都面色惨白,浑身战栗,几乎以为自己下一刻,就会被这失控的力量撕成碎片,绝无生还的可能。
然而,千钧一发之际,一页信笺在他面前飘落。
信笺沾染了几点暗红血渍,飘啊飘,很轻,很慢。
如同一剂镇定剂,渐渐安抚了他的狂乱。
没有人知道那封信上,究竟写了什么。
只知道,在白尘烬伸手接过信的瞬间,他周身那毁天灭地的恐怖气息,竟一瞬间收敛,退去了。
他沉默地弯下腰,将那封信拾起,珍重万分,紧紧攥在掌心。
然后,打横抱起她,用自己那件宽大的黑色斗篷,将怀中的人儿,包裹得严严实实。
一步一步,踏着满地的狼藉与积雪,将她抱离了那个房间。
自那之后,他便将自己与她,一同反锁在了那暗无天日的密室之中,再无音讯。
起初,冯维翰尚能保持几分镇定,毕竟少爷性情暴烈,行事出格也非一次两次。
可一连过去了三日,白尘烬也没有踏出过密室一步,甚至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密室。
于是,冯维翰生出了一个大胆且离谱的猜测——
不好,他家少爷要给那女子殉情!
第83章 他开始慌了
也正是出于这份日益沉重的担忧, 冯维翰实在没了法子,才病急乱投医,一封加急密信,恳请萧霁雪务必前去劝说。
在所有知情者眼中, 白尘烬对她这个曾与他共患难, 在他最黑暗岁月里给予过一丝微光的人, 态度算是最为温和,最与众不同的。
或许,也只有她的话, 他能听进去半分。
萧霁雪收到信后, 心知此事非同小可, 立刻向陛下陈明情况,便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再次赶回了这风波中心的方圆镇。
不出所料,凭借过往那点情分, 她很轻易地便进入了那间地下密室, 见到了那个将自己封闭在绝望深渊中的人。
……
一字字嵌入沈染星的眼底, 牵扯着她的心脏。
沈染星仿佛能透过纸背, 看到萧霁雪踏入密室时的景象。
她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猛地合上了书。
随后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肺叶如同破风箱似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感。
“咳咳……咳……”
刚巧查房路过门口的萧医生听到这不同寻常的动静,脸色一变, 立刻推门冲了进来。
沈染星只来得及抬眼,模糊地看到萧医生脸上写满了焦急,向她奔来。
下一秒, 她陷入了一片无边黑暗。
……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细微又持续的声音,传入她混沌的感知中。
嚓——嚓——嚓——
是削木头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节奏平稳,不紧不慢,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规律性。
在这绝对的黑暗里,这声音非但不能带来安宁,反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和毛骨悚然。
可沈染星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朝着声音的源头探寻。
黑暗中,她隐约看到了一个轮廓。
一个坐在简陋木桌前的背影。
那个背影孤寂,瘦削,肩胛骨的形状在单薄的衣料下清晰可见。
随着他每一次削刻的动作,那瘦削的背部便会微微起伏、牵动。
桌面上,只燃着一豆昏黄的烛火。
那光芒微弱得可怜,仅仅能勉强勾勒出他背影的轮廓和桌面的边缘,仿佛随时都会被周遭浓郁的黑暗吞噬。
光与暗,在这里粗暴地糅杂在一起。
这道背影突然转过身来。
沈染星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走近一些,想要看清那人的面容,看清他手中正在雕刻的是什么。
然而,或许是太过冲动……
……她醒了。
沈染星无奈扶额,看着纯白的天花板-
那日,白尘烬怔怔地接住那封吹落的信,一双蓝眸,却仿佛真被这漫天冰雪冻伤了似,瞳孔轻颤,视线涣散了许久,才艰难地重新聚焦。
“与夫书”,最先蛮横地撞入他眼中的,便是这短短三个字。
这一瞬间,某种迟来的明悟击中了他。
他似乎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大婚,缔结契约的意义。
那不仅仅是仪式,更是一种灵魂的宣告与羁绊的加深,是向天地,向彼此的承诺,从此命运交织,骨血相融,再也无法轻易割裂。
以至于他往后每次看着她沉睡的面容,都在想,如果他努力一些……再努力一些,以各种契约将她牢牢束缚在自己身边,让两人的联系紧密到超越时空的界限,那么,她是不是,就不会如此轻易地,以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离开。
那时,他的眼睛漫起一层雾气,泪珠晶莹剔透,在月关下泛着破碎的微光,滴滴落下。
落在信纸上,落在点点血迹上。
血与泪交融。
纸上的字,迹烙进他的眼底,刻入他的心里——
“我先离开了。我说过,我是其他世界穿过来的灵魂,现在到了回去的时间了。我回去之后,这一具身体,没了灵魂,会陷入昏迷,所以拜托你,帮我好好照顾她。
若是你实在没空,或者不方便,那便交给石多磊吧,我家大业大,养一个昏迷的人,构不成什么负担。
只是再好的照顾,过了一段时间后,生命终究还是会慢慢流逝,那便把我葬了吧,葬在高山上,我喜欢山野,喜欢风,喜欢雪。
若是挂念,便给我刻一尊佛吧。对了,阿盈身体抱恙,我离开的消息,先瞒着她,因为……”
越往后,字体越是歪斜,虚浮,难以辨认,显然书写之人当时已力不从心。
可白尘烬还是一字一句地,偏执地看完了,用尽所有心力去辨认每一个字。
只是,他从未想过,在精神与灵魂的层面,原来他和她之间,隔着如此深不见底的鸿沟。
他甚至在想,从前在深深埋进沈染星身体,激烈冲击着她的时候,若是再说多些只言片语,两人的心,会不会就能靠得更近一些。
可是,没有如果。
其实……也没关系。
那时,他麻木地安慰自己。
心想,她如今这样沉睡着,不会再自作主张地离开,不会再走向别人。只有他可以陪在她身边,日夜看着她,抱着她这具尚存温热的躯壳。
这样似乎也不错。
共生苑里的那些人,纪明月、雪拂、乔阿盈……他们再也夺不走她的注意力,分不走她的笑容。
她不会反抗他的靠近,不会对他过于霸道的占有流露出不满,更不会对他将她关在这密室里的做法,产生任何异议……
他好不容易骗服了自己。
然而,仅仅过了短短几天,他就惊恐地发现,他所迷恋、所深爱的,从来不是这一具静止的、失去灵魂的美丽皮囊,更不是这个了无生气、任由他摆布的她。
眼前这个沉睡的女子,开始变得越来越陌生。
他开始慌了。
他害怕时光流逝,会慢慢磨灭她鲜活的记忆;害怕自己终有一日,会连她笑起来的样子,生气时瞪他的眼神都记不清。
恰好此时,萧霁雪来寻他,他便顺势让她进来,让她去搜寻所有能找到的,关于灵魂、异界、起死回生的典籍,以及最适合雕刻的木料。
堆积如山的古籍被送入密室,他废寝忘食地翻阅,眼底的血丝日益浓重,却始终找不到任何能将她抢夺回来的方法。
然而,某日,在拿起刻刀,对着坚硬木料一笔一笔雕刻的时,当木屑纷飞,佛像的轮廓逐渐清晰时,却仿佛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属于她的气息。
于是,他开始没日没夜地雕刻。
终于,某一次,他倏然回头,看到了一个人影。
是她,却又不是她。
她很陌生,很瘦,很弱,似乎一阵风便可以吹倒。
可那双望向他的眼睛,那眼神中,想要不顾一切奔向他的意图……又如此熟悉,灼热得几乎要烫伤他的灵魂。
白尘烬定定地看着那道虚幻的影子,浑身僵硬,几乎不敢有任何动作,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生怕一不小心,就如同之前无数次那样,将这好不容易才出现的幻影惊散。
他只敢这样远远地,贪婪又小心地看着她。
表面上平静无波,内里却早已天翻地覆,血液在血管里疯狂奔腾,心脏剧烈地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轰鸣,脑海中嗡嗡作响,一片混乱的狂喜与恐惧交织。
可最终,她还是如同水中月、镜中花一般,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他几乎耗费了所有清醒的时间,不眠不休地雕刻佛像。仿佛只要佛像刻成,就能将她唤回,或者至少……能让他再次看到她。
他们都劝他,说他病了,让他停下来。
可白尘烬却在心里想,病了才好。
因为只有病了,才能看到她。
最好病得再重一些,再疯狂一些,这样看到她出现的频率,或许就能更高一些。
可这世道,哪能总是称心如意?
终于,自那之后,无论他如何耗尽心神,如何将自己折磨到油尽灯枯,那道魂牵梦萦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连幻觉都吝于给予。
甚至无论用什么方法,也无法阻止,她□□的气息变得越来越弱。
希望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的绝望。
他又开始疯狂地翻书,一遍,又一遍,近乎自虐地重读那封早已倒背如流的信,试图从字里行间找出新的线索。
他开始动用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四处寻找那些可能连接两个世界的法子。
他整日整夜地无法入睡。
他知道自己已经彻底疯了,理智早已崩断。
他也知道,是自己把自己折腾到了这般药石无灵的境地。
可是,能让他见到她的“药”……已经没有了-
春和日丽,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清新气息。
沈染星坐在树荫下的轮椅上。
她有些郁闷。
昨天把书合上,今天再翻开时,那些文字已经消失了。
后面发生的事,对她而言,居然成了迷。
一只不知名的小鸟,扑棱着翅膀,落在了她轮椅的扶手上,歪着小脑袋,黑豆似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人类。
沈染星思绪被打断,与鸟儿对视。
“小姐还是这样招小动物喜欢。”
一道温和而不失干练的女声在一旁响起。
沈染星缓缓转过头,看见一个年轻女子朝她走来,穿着黑色西服套裙,步伐干脆,手里还提着一个果篮。
她是陈秘书,父亲身边得力的员工之一。
沈染星笑得浅淡而平和:“对啊,看来我还不是一个太让人,或者说,让小动物讨厌的人。”
陈秘书走到她面前,将果篮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她此次前来的原因,两人心照不宣,无需多问。
无非是昨天她看书情绪激动,把自己呛到了……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差点背过气去,惊动了医生。
被自己呛到,还惊动了一群人,虽说是一件挺丢脸的事情,但医院还是按照惯例,通知了她的紧急联系人之一,代表她父亲的陈秘书。
每次她的病情稍有风吹草动,父亲那边总会第一时间派人前来探望,流程规范,态度客气,只是他本人,几乎没来过。
陈秘书听出了话语间的意思,蹲下身子,让自己的视线与坐在轮椅上的沈染星持平,语气公式化却又不失礼貌:“沈总听说您昨天有些不舒服,很担心,特意让我过来看看您。”
“嗯,替我谢谢他的关心。” 沈染星点了点头。
“另外,”陈秘书继续汇报工作般说道,“前些日子,您母亲那边公司请求的注资事宜,沈总已经批复,款项昨天下午都已经全部办妥,划拨过去了。”
“好。”
陈秘书看着她,按照惯例问道:“您有什么话,或者什么东西,需要我带给沈总的吗?”
沈染星闻言,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说道:“替我谢谢他就行。”
陈秘书静静地等了一会儿,似乎在期待更多。
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位大小姐总会抓住这样的机会,让她带回去许多话,或者一些亲手做的小手工,亲手写的信之类的。
可这一次,沈染星只是安然地坐在那里,再无下文。
陈秘书不免有些惊讶,这位大小姐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没了那股惶恐,反而多了几分从容。
这么一看,居然透出一丝她父亲的气度来。
陈秘书一向公事公办,不多言,不多问,这一次,实在压不住好奇心,多说了两句:“沈总他其实挺关心您身体的,只是最近集团事务实在太繁忙,您自己一定要注意身体,好好配合医生治疗。”
沈染星闻言,点头,刚想开口,目光却越过陈秘书,看到了住院部大楼门口走出来的两个人。
是她同母异父的弟弟,正跟在母亲一侧,两人脸上都带着轻松的笑意,似乎在商量着什么。
落在轮椅扶手上的小鸟被惊动,振翅飞走,消失在了枝叶间。
沈染星收回目光,转向陈秘书:“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妈妈他们一会儿过来,看到你在这里,又该黑脸了。”
她母亲一直对父亲那边的人,尤其是这位,代表父亲处理她们这边事务的陈秘书,没什么好脸色。
陈秘书多看了她几眼,心中暗暗惊叹,这淡淡吩咐的态度,真的……
太像沈总了。
准确来说,更像沈总准备找人发难前的平静……
她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立即站起身,又公式化地叮嘱了一句“您保重”,便转身沿着来路离开。
经过那对母子时,陈秘书朝着二人微微俯身,算是打过招呼。
那两人却像是完全没有看到她一般,目不斜视,谈笑风生地径直从她身边走过,仿佛她只是一团无形的空气。
陈秘书也不介意,反而嘲讽地勾了勾唇。
她对这两位拿了好处,还要当大爷的人,向来没什么好感。
沈染星瞥了一眼陈秘书离开的背影,随后定定看着朝她走来的母子。
第84章 他居然命人定了一口棺材……
随着两人的走近, 沈染星终于看清了她的母亲,付夫人。
她身穿一件香槟色连衣裙,质地精良,眼角处生了细纹, 手里提着一个保温食盒, 正侧着头, 宠溺地看着身边高大却难掩稚气的儿子。
走到沈染星面前,付夫人随手将食盒放在轮椅旁的小几上,像是完成某种例行公事般, 随口打了声招呼:“染星, 今天感觉怎么样?”
话音未落, 便已自顾自地打开食盒盖子,开始盛汤,动作流畅。
付夫人儿子,付华,站在一侧, 双手插兜, 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目光游移, 似乎觉得待在这里纯属浪费时间。
付夫人察觉到了,不动声色地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他一下,示意他收敛些。
沈染星垂下了眼睫。
奇怪,换做是从前,看到他们母子之间这种自然而亲密, 却将她无形排除在外的互动,她心里会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涩和羡慕,甚至伤心。
可如今, 她心底竟生不出半分波澜,只觉得眼前这一幕有些可笑,甚至……无聊。
食盒打开的瞬间,一股汤水气味扑面而来,浓郁又油腻,让她胃里隐隐有些不适。
“喝吧,”付夫人将盛好的汤碗递到她面前,语气温和,“这可是我守着灶台,熬了整整三个小时的老鸭汤。”
沈染星伸手接过,端到鼻尖闻了一下,随即微微蹙眉,将碗放回了小几上。
“谢谢,但我不喜欢这么油腻的东西。”
付夫人伸出去准备拿勺子的手,僵在了半空,脸上的表情也凝固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久久没能反应过来。
她的大脑似乎因为这超出预期的拒绝而短暂宕机了。
毕竟,在过去,无论她送来什么,这个女儿即便不喜欢,最多也只是皱皱眉,然后默默喝完,从未如此直接地表示过拒绝。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年轻气盛的付华。
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炸毛,声音拔高:“沈染星你什么意思?我妈花了三个小时,辛辛苦苦给你炖的汤,你连尝都不尝一口,就直接说不喜欢?你摆脸色给谁看呢?”
“给我?”沈染星目光转向付华,“付华,这汤你在家没喝?”
付华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少年,血气方刚,又向来在沈染星面前占据着心理优势,此刻被她这般毫不留情地戳破,顿时恼羞成怒。
他斥责起来:“你他妈别以为上次帮了家里一个小忙,就可以翘起尾巴做人了。”
沈染星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厌倦这种无意义的争吵:“那行,我夹起尾巴做人,回头我就跟我爸说,让他把注资的钱撤回来。”
一提到钱,付夫人如同被针扎了一般,猛地回过神来,脸上瞬间堆起勉强的笑容,连忙打圆场:“染星!你看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你弟弟计较这点小事?他年纪小,不懂事,你当姐姐的多担待点。”
“这点小事?”沈染星抬起眼,目光清凌凌的,“如果不是你让我装病,去沈总面前哭诉求他帮忙,你们家公司现在资金链已经彻底断裂,宣告破产了吧?”
付华见母亲被质问,更是火冒三丈,指着沈染星对母亲道:“妈!你看看!这就是你嘴里总念叨的好女儿。”
沈染星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付华,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一个靠着家里,一事无成,脑子不好,科科不及格,只会躲在妈妈身后当巨婴的妈宝男,除了会张嘴伸手,你还会干什么?”
“你……”付华气得脸色通红。
付夫人见儿子被如此贬低,语气也怒了起来:“染星!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弟弟!他只是一时贪玩,以后会懂事的!”
“懂事?那等他懂事了,再来见我。”
付夫人看着沈染星此刻冷厉的神情,咄咄逼人的姿态,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她那个冷酷前夫的影子。
她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般,完全愣住了。
短暂的呆滞过后,付夫人像是被点燃的炮仗,积压的怨气瞬间爆发,责怪起来:“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无情无义的东西,简直是狼心狗肺,我白生你,白养你了!”
既然别人这么说了,沈染星觉得,最好便把这罪名给坐实了。
不然白白背负了恶名,岂不是亏大了?
她看着情绪激动的母亲,语气反而愈发平静:“你们既然靠着我的关系,得了沈家的好处,就要有得了好处的模样。低声下气不会吗?至少,学会看人脸色,总该会吧?”
付夫人被她这番话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付华见母亲受辱,吼道:“谁稀罕你们沈家的臭钱,以后你休想再来我家,我们家的事也不用你再帮任何忙!”
沈染星闻言,目光淡淡地转向付夫人,笑道:“这可是你们说的。”
付夫人看着沈染星脸上的淡漠,仿佛一切尽在掌握,脸瞬间气得通红!
又是这样!
她最痛恨的,就是沈家人这副游刃有余,仿佛永远高高在上,淡淡看着她出丑狼狈的模样。
当年在那个男人事业低谷期,她本以为离开了他,凭自己的姿色和能力一定能过得更好,可事实证明,她错了,错得离谱。
如今每每看到这个被沈家养得精细,哪怕是个被排除在权力核心外的女儿,也能轻易撬动她需要仰望的巨大资源,这样的对比,让她愈发痛恨这个女儿。
付华则是根本不信,短短一个月前还眼巴巴跑来家里,想融入他们,被他呼来喝去也不敢反抗的沈染星,会真的彻底变了个人。
想到这里,他气焰又“噌”地冒了上来,上前一步,指着沈染星:“你……”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猛地扇在了付华的脸上,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
付夫人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里混杂着气愤,难堪和狠厉,厉声喝道:“给我住嘴。”
付华被打得侧过头去,脸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五指红痕。
他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母亲,眼神里充满了震惊。
她可是从小到大,连重话都舍不得说他一句,更别提动手打他了。
沈染星淡淡地看着,付夫人此刻因为愤怒和狼狈,而微微扭曲的脸庞,心中一片平静。
她想,这才是她母亲最真实的模样,撕开那层温婉虚伪的表皮后,歇斯底里,权衡利弊的模样。
这场家庭伦理大戏,也演够了。
“你们回去吧,”沈染星转动轮椅,背对着他们,“我累了,要休息了。”
说完,她不再理会身后那对母子的反应,自己操控着轮椅,朝着病房楼的方向缓缓行去。
一直守在不远处的护工见状,连忙小跑着上前,接手推动轮椅。
付夫人看着女儿决绝的背影,升起一种即将失去掌控的恐慌感,不甘心地大声喊了一句:“染星!”
沈染星却置若罔闻,连头都没回。
她向来知道,怎么最能刺痛她这位母亲的心,无非就是——钱。
很快,一名穿着黑色西装的保镖模样的人上前,地拦住了还想追上去的付夫人,礼貌却强硬。
“付夫人,我家小姐需要静养,请回吧。”
……
几日后,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暖融融地洒进来。
沈染星坐在一群穿着病号服的小朋友中间,正耐心地教他们用彩纸折叠小兔子。
她手指灵巧,几下就翻折出一个栩栩如生的轮廓,引得孩子们发出一阵阵惊叹和欢呼,叽叽喳喳地围着她,小脸上满是崇拜和兴奋。
此事,萧医生穿着白大褂,双手插兜,从门口晃了进来。
她看着这热闹的景象,故意板起脸,拍了拍手:“好了好了,手工时间结束,小皮猴们,该回病房午休或者去做治疗了!”
小朋友们虽然不情愿,但都很听萧医生的话,一个个蔫头耷脑地,跟沈染星道别后,慢吞吞地鱼贯而出。
萧医生看着孩子们离开,这才走到沈染星身边,拖了把椅子坐下,调侃道:“可以啊沈染星,这才多久,都快成我们儿科区的孩子王了。那些小屁孩怎么都那么喜欢你?给你糖都比给我时笑得甜。”
沈染星抬手,将桌上散落的彩纸边角料拢到一起,闻言抬起头,对着萧医生展颜一笑:“怎么,萧医生难道不喜欢我吗?”
萧医生被她这直球打得一愣,随即失笑。
她一边拿出听诊器,一边故作嫌弃地道:“喜欢,喜欢行了吧,赶紧躺好。”
沈染星配合地躺靠在床上。
萧医生熟练地进行着检查:“我听护士说,前几天……你跟你妈吵架了?”
沈染星眸光微动,以为萧医生和往常一样,是来劝她放宽心,别跟家人计较的,便淡淡地“嗯”了一声。
不料,萧医生非但没有劝解,反而眼睛一亮。
语气里更是压抑不住兴奋:“真的?你可算是支楞起来了!你都不知道,以前我看着你在他们面前那副逆来顺受,鹌鹑似的样子,心里有多恨铁不成钢,憋屈死了!”
这下轮到沈染星愣住了,她眉峰微挑:“那你……不劝我?”
“劝你?”
萧医生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收起听诊器,双手抱胸,“以前我稍微提一下让你别那么惯着他们,你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要么躲起来掉眼泪,要么就梗着脖子跟我吵。现在好了,自己硬气了,我劝什么?我鼓掌还来不及呢!”
沈染星被她逗得有些想笑,但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从前的做派……
还真是如此。
那时候,她仿佛活在一个无比狭小的世界里,觉得如果再失去他们哪怕一丝微弱的关注和认可,便是天塌下来的大事。
所以拼命退让,委屈求全,试图用讨好来换取那点可怜的温情。
如今跳出那个圈子再看,那些纠结与痛苦,竟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模糊而遥远。
突然间,她又想起了白尘烬。
其实那个人若是真心爱自己,相处起来,是不需要谨小慎微的。
“听说那天闹得挺凶?你妈……还动手打了你那个宝贝弟弟?”
萧医生给沈染星做好记录,凑近了些,声音压得很低。
沈染星点了点头。
“难怪呢!”萧医生一拍大腿,“听说他们最近鸡飞狗跳的,你那个弟弟闹着要离家出走,你那个奶奶……哦,就是你后爸的妈,对你妈动手打她宝贝孙子的事极其不满,也在家里闹腾呢,啧啧,真是好一出大戏。”
沈染星静静地听着,没回答。
萧医生却像是说上了瘾:“要我说啊,这事儿就怪你。以前你乖乖给他们当受气包,平衡维持得好好的。现在你突然撂挑子不干了,他们自己内部那点矛盾可不就压不住了,原地爆炸!哈哈,活该!”
沈染星:“……你还穿着白大褂呢,收敛一点。”
萧医生揉揉脸:“对!不能笑得太邪恶。”-
饭桌上,石多磊正吹凉勺里的鸡汤,准备喂给坐在身旁的乔阿盈,室内温馨而宁静。
不料,乔阿盈突然放下手中搅动粥碗的调羹,抬起头,问道:“你实话告诉我,外面都在传……白大哥定了一口棺材,是给谁的?”
石多磊的手猛地一抖,勺里的鸡汤险些洒出来。
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眼神下意识地想要躲闪。
乔阿盈看着他的反应,心沉了下去:“是给东家的,对不对?”
自从沈染星出事后,石多磊连同苑里其他知情人,一直齐心协力地瞒着乔阿盈。
她孕期本就波折,胎像刚稳下来没多久,所有人都担心她听到这个消息会情绪激动,再次动了胎气,后果不堪设想。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也不知她是何时,从哪个渠道得知的风声。
不过仔细想想,她知道其实也不奇怪。
自从东家昏迷不醒,白尘烬的状态便急转直下,行事愈发偏激疯狂,他的每一个举动都牵动着无数人的神经。
起初,大家虽然担忧,却还抱着一丝希望,认为在东家沉睡期间,有白尘烬这般强大的存在守护,至少人身安全是无虞的。
谁能想到……
他居然命人定制了一口棺材!
这掀起了轩然大波,各种阴谋论,各种猜测甚嚣尘上,人心惶惶。
如此爆炸性的消息,能传到深居简出的乔阿盈耳中,实在不算意外。
其中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便是将矛头隐隐指向了萧霁雪。
理由是萧霁雪代表朝廷势力,而近百年来人与妖的关系急剧恶化,不死不休,与朝廷的某些势力和态度脱不开干系。
如今好不容易出现一位,像沈染星这样致力于缓和双方矛盾,促成共生的关键人物,却不明不白地倒下,很难不让人怀疑是既得利益集团下的黑手。
石多磊甚至听闻,萧霁雪近来的处境……也因此变得愈发艰难和危险。
“问你话呢!”
乔阿盈见石多磊眼神飘忽,久久不语,扯了扯他的衣袖。
石多磊看着恼怒的神情,心中重重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再隐瞒下去,恐怕只会让她更加胡思乱想,于身体更不利。
他放下汤勺,疲惫道:“是有这么回事……”
话音刚落,乔阿盈眼一红,眼泪瞬间滚落下来。
石多磊顿时慌了神,连忙捏起袖子给她擦眼泪,连声安慰道:“别哭,别哭,阿盈你听我说,事情其实没有外面传言得那么糟糕,东家她没死,她还活着,只是昏迷不醒。”
乔阿盈的眼泪却掉得更凶了,哽咽道:“你们什么都瞒着我,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早就察觉到了,我知道东家不是又被白大哥关起来,而是她出事了。”
她抽噎了一下,用力吸着气,努力平复情绪:“我只是看你这段时间实在忙碌,心力交瘁,不想再给大家增添负担,所以才一直假装不知道罢了。”
“若是普通的生病,你们瞒着我也就罢了,可是,如果真的……真的……”
后面那几个不祥的字眼,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石多磊心疼地将她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道:“没有,真的!东家真的还在,只是醒不过来。我们现在还在想尽各种办法,翻阅所有能找到的古籍孤本,寻找能救醒她的法子。”
“那白大哥为什么要定棺材?”乔阿盈仰起泪痕斑驳的小脸,不解地问。
“因为他……可能真的疯了。”
石多磊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低声道:“阿盈,你没亲眼见到他现在那样子……气息恐怖得吓人,似人非人,似鬼非鬼,周身那股力量躁动不安,连妖都避之唯恐不及。
说实话,他现在做出任何事,我都不会觉得奇怪。定棺材或许,只是他某种偏执念头吧。”
乔阿盈依偎在他怀里,沉默了片刻,又想起一个人:“那明月姐呢?”
“明月姐她……”石多磊道,“她离开了,没说具体去哪里,只让我们不要等她。”
“不见了?”
“别瞎想,她走的时候很冷静,说是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必须亲自去办。让我们照顾好苑里,也照顾好你,若是她事情办完了,自然会回来。”——
作者有话说:明天妹宝就回来啦,妹宝回来后,解了误会,再把国师打包送走,就差不多了~~
第85章 这是把她给干到哪里来了……
沈染星独自站在病房的窗边, 颇为闲适,瞧着楼下熙熙攘攘的庭院。
住院部的病人、探视的家属、行色匆匆的医护人员……
突然间,一个身影跃入了她的眼帘,小小的, 穿着灰色僧服, 仿佛自带一种奇异的磁场, 让她在人群中一眼就锁定了他,并且目光再也无法移开。
那是个年纪很轻的小和尚,面容尚带稚气, 手里提着一个古色古香的深棕色食盒。
他步履从容, 走得不紧不慢, 与周遭匆忙的环境格格不入。
沈染星微微蹙眉,看得莫名眼熟,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倚靠在窗边,静静地看着小和尚穿过人群,朝着相对僻静的绿化带走去。
突然, 那小和尚仿佛心有所感, 毫无预兆地, 竟停下了脚步, 抬起头,朝着她窗口的方向望来。
沈染星不期然与他的视线撞个正着。
“慧觉?!”
她下意识地惊呼出声,心脏狂跳,猛地向前探身,推开了窗户, 想要看得更真切些。
然而,窗子推开,距离拉近, 她看得更清楚了。
不是慧觉。
虽然眉眼间有五六分相似,尤其是那通身宁静超脱的气度,几乎如出一辙,但眼前这个小和尚明显年轻太多,面容稚嫩,眼神也尚未沉淀出慧觉那般看透世事的深邃。
那小和尚与她对上视线后,便不再移动,静静地站在原地。
身侧来往的人流,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对他没有丝毫影响。
二人就这般隔着一段距离,无声地对视了片刻。
随后,小和尚微微抬起手,示意了一下手中提着的食盒。
沈染星几乎立即便心领神会。
这是邀请她下去一叙的意思。
她没有任何犹豫,点了点头,随即转身,离开了病房。
……
庭院里,那片相对安静的角落。
沈染星远远地,便看到那小和尚已经立在了一张石桌前,食盒端放在桌面,正安静地等待着她的到来。
这两日身体恢复了些许,已经不需要依赖轮椅,但元气远未恢复,走得很慢,脚步也有些虚浮。
那小和尚也极有耐心,目光平和,看着她一步步走近。
直到沈染星在石桌旁的凳子上坐下,小和尚这才在她对面落座。
沈染星缓了口气,问道;“小师父如何称呼?”
小和尚双手合十:“法号明心。”
她不再寒暄,直接问道:“你和慧觉是什么关系?”
明心小和尚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清澈的眼眸眨了眨,老实回答:“慧觉师父是小僧的师父。”
“不同的世界也可以当师父吗?”
明心小和尚被她问得有些无措,支支吾吾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随后直接道明了来意:“沈施主,小僧此次前来,是想问你……你是否愿意再次回到那边?”
沈染星倏然抬眼:“回去?什么意思?”
“就是小僧可以助你,魂魄离体,再次穿越界隙,回到你昏迷的那个身体里。”
“不要。”
沈染星想也没想,几乎是脱口而出,直接拒绝了。
小和尚被她拒绝得怔在原地。
虽说这小和尚容貌气度都与慧觉颇为相似,让人不由得生出几分信任,但终究是年纪太轻,少了慧觉那份沉稳。
反应过来沈染星如此干脆地拒绝,明心小和尚有些坐不住了。
他脸上流露出急切的神色:“为何不愿?你在那边有朋友,有家人,有自己的事业,还有一具康健有力的身体,为何不愿意回去?”
沈染星看着他那焦急的模样,反而冷静下来:“因为我若回去了,你口中那朋友、家人、事业……都可能因为我的存在,而面临灾厄,甚至消失呀。”
“可及时你不回去,他们也……”
明心小和尚一时着急,脱口而出。
沈染星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原本慧觉师父吩咐他,要循序渐进,委婉告知,引导沈施主自己做出选择。
可他年纪小,定力不足,见沈染星拒绝得如此决绝,一着急,便将底牌一股脑儿抖了出来。
明心小和尚自知失言,但话已出口,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现在那边……大部分人和妖都以为你已经被害死了,而幕后主使被指向了萧霁雪萧施主。如今萧施主不仅遭受国师残余势力的疯狂围剿,更被众多不明真相,激愤的妖族针对,处境岌岌可危。”
沈染星眉头紧锁:“是国师在背后引导的?”
不然,天下哪有这样巧合的事?
所有的矛头都精准地避开了真正的元凶。
明心小和尚:“小僧不知背后细节,只知道,眼下形势相当不好。若非白尘烬白施主偶尔会现身,以雷霆手段清理一波国师的势力,暂时牵制了部分压力,萧施主恐怕早就支撑不住了。他……”
听到“白尘烬”这个名字,沈染星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可紧接着听到后面的话,她的心又迅速冷了下来,并且在心里“啧啧”了两声。
颇有种尸骨未寒的荒诞感。
“可即便如此,萧霁雪施主也已是摇摇欲坠,过得极为艰难。眼看着原本邪不胜正的结局就要被改写,国师势力将要再度占据上风,荼毒苍生。”
沈染星听到这里,才猛地抓住他前面话里的一个关键信息,打断了他:“等等,你刚才说,我在那边的身体,已经死了?已经定棺下葬了?”
明心小和尚连忙摇头:“没有!你的身体并未真正死亡,只是陷入沉眠,小僧也不知,白施主为何会为你定制了棺木……”
他话音未落,沈染星心头的火气“嗡”地一下直冲头顶。
“他大爷的!居然这么盼着我没气吗?连棺材都给我备好了?!”
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和大声斥骂,吓得明心小和尚浑身一抖,差点从石凳上滑下去。
沈染星手肘撑在桌子上,低下头,十指深深地插入发间。
明心小和尚看不到她的神色,以为她在伤心,不敢出言打扰,只能在一旁静静等着,一如慧觉送她归来那日的模样。
时间在沉默中缓缓流逝。
过了许久,沈染星才慢慢地抬起头。
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非但没伤心,反而怒气冲冲:“小明心,你送我回去。”
……
沈染星看着明心小和尚将茶水缓缓注入素白的瓷杯。
当初决定回来时,因为在这个世界,除了一个名义上的父亲和关系复杂的母亲,似乎并没有真正将她放在心尖上牵挂的人,所以她回来得干脆。
可如今再次选择回去,意义便截然不同了。
那里有她倾注了心血的事业,有依赖她的,真心相待的朋友,还有让她无法轻易割舍的人。
她其实还是在意的,非常在意。
甚至生出了一种类似近乡情怯的惶惑。
那次昏迷前,漫天风雪中,那道冲破一切向她奔来的黑色身影,那双写满了惊惶与绝望的灰蓝色眼眸,真实又撼动心魄。
而在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里,他执着刻刀,在昏暗烛光下一笔笔雕刻佛像的孤寂背影,更是让她心尖发颤。
她觉得,白尘烬是在意她的,是以他那种偏执疯狂的方式,深深挂念着她的。
可这个念头刚升起,另一个冰冷的事实便狠狠砸下。
他与萧霁雪再次并肩作战,甚至他还提前为自己订好了棺材!
仿佛就等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一想到这里,怒火就止不住地往上涌,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翻涌。
觉得自己那一腔情感,简直都喂了狗!
她甚至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逃避心理,不想回去面对那可能已经物是人非的局面,不想亲眼见证他与别人的圆满。
可又想到,她的事业还在那里,都是她一点一滴、夜以继日打拼下来的事业。
怎么可以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男女之情,像个懦夫一样,放弃一切?
思及此处,沈染星猛地端起那杯茶,一鼓作气,仰头一饮而尽。
茶水苦涩冰凉,顺着喉咙滑下。
随即,熟悉的眩晕感与剥离感袭来,比上一次更加猛烈。
她心中最后一个念头是:这两具身体的体质差距也太大了,上次还撑了一会儿,这次居然秒晕……
然后,她便毫无抵抗之力地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
意识在虚无中漂浮。
沈染星等啊等,预想中的苏醒,却迟迟没有到来,周围依旧是一片令人心慌的黑暗。
怎么回事?
难道失败了?
卡在半路了?
她下意识地想抬手挠挠头。
可手臂刚一抬起,就“咚”地一声,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个坚硬的障碍物上。
嘶——
沈染星懵了一瞬,随即一个荒谬又惊悚的念头窜入脑海。
好家伙!明心那小和尚业务不熟练,这是把她给干到哪里来了?!
她强压下心中的慌乱,开始小心翼翼地四处摸索。
触手所及,皆是光滑冰凉的木质结构,空间似乎十分狭小,刚好能容纳她平躺。
当她的手试探性地向上用力顶去时,感觉到头顶位置传来一丝轻微的松动感。
有戏!
沈染星心中顿时一喜,双臂猛地向上用力一推。
“嘭”一声沉闷的巨响,被她硬生生推开了一道缝隙,一道昏暗的光线,刺破了黑暗,投射进来。
她心中一横,再次发力,将那个阻碍彻底推开。
视野骤然开阔。
几乎是在同时,梦境中那熟悉又惊悚的声音,传入了她的耳中。
嚓——嚓——嚓——
是刻刀划过木头的的声音,节奏平稳,偏执而专注。
沈染星连忙坐起身来,这道声音戛然而止。
第86章 这个疯子!
“白尘烬?”
沈染星轻轻叫了一声, 声音有些颤抖和不确定。
并非她看不清。
这密室环境虽然昏暗,但那跳跃的烛火,已足够让她看清近在咫尺之人的轮廓。
眼前这个人,第一眼望去, 她便知道, 他就是白尘烬。
沈染星甚至觉得, 就算这人化成了灰,她也能一眼从灰堆里把他认出来。
无论过去多久,经历多少事, 他的模样早已如同烙印, 刻在她的心里。
只是……
这个白尘烬, 却又处处透着一股陌生,陌生得令人心悸。
若硬要形容那种感觉……
便觉得他不像是个活生生的人,更像是一缕失去了所有温度与生气的幽魂,被强行禁锢在人世。
他坐在一侧的太师椅上,穿着一件宽大黑色单衣, 身形空荡瘦削, 那素帛不再像以往只缠绕下半张脸, 而是将整张脸, 都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
广袖滑落,露出的手臂,从手腕一直到小臂,甚至每一根手指, 都密密地缠绕着素帛。
沈染星看到他的第一眼,原本积压的,关于棺材的怒火已经冲到了喉咙口, 想要不管不顾地兴师问罪。
可那质问的话语,在看清他这副模样的瞬间,便如同被冰水浇熄。
她知道,这素帛是为了压制他体内那狂暴不安的力量,也为缓和力量失控所带来的痛苦。
如今裹得这样严实,几乎密不透风……他该是……多痛啊?
听见她的低声呼唤,白尘烬雕刻的动作停了下来,握着刻刀的手悬在半空。
可他却没有看向沈染星,仿佛沉浸在一个与外界隔绝的世界里。
沈染星等了一会儿,见他毫无反应,甚至那悬着的手微微动了动,还想继续那机械的雕刻。
在他手上的刀再次落下,沈染星问道:“你疼吗?”
这句话很轻,落在他耳中却像是很重,重得他握着刻刀的手猛地一颤,力道彻底失控。
“咔嚓”一声脆响,那尊即将成型的佛像头颅被整个削飞出去。
锋利的刻刀余势未减,狠狠划过他缠满素帛的手指,一瞬间,殷红血珠沁了出来,在白帛上晕开猩红痕迹。
沈染星几乎是下意识地倾身过去,一把捉住了他受伤的手。
直到此刻,白尘烬才像是被这真实的触碰惊醒,缓慢地转过头,看向了近在咫尺的沈染星。
烛光映入他眼中,那双灰蓝色的瞳仁带着幽微的蓝色光华,亮得惊人,可那光芒深处,却是一片空洞的死寂,没有半分神采。
沈染星的心脏骤停了一瞬。
这具身体的心脏分明是健康的,可她还是感到一阵闷痛。
她抱怨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白尘烬没有回答。
他手指一松,那尊断了头,沾染了他新鲜血迹的木佛,“咕噜”一声,滚落下来,正好掉在沈染星的衣襟上,留下一点湿热的红。
他却恍若未觉,只是有些僵硬地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
他俯下身,靠近她。
沈染星心一跳,仰起头,与他对视。
白尘烬伸出手,指尖轻轻抚上她的眉眼,冰冷得如同寒玉。
他的动作温柔而缱绻,却又危险而眷恋,不知是因冰寒的触感,还是那毛骨悚然的氛围,沈染星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白尘烬的手指缓缓向下,抚过她的脸颊,她的下颌,她的脖颈,停顿在她颈侧的命门处。
他就那样静静地按着,停了许久,许久。
命门被控住,沈染星梗着脖子,全身僵硬,完全猜不透他此刻想做什么。
是确认她的存在?
还是……在衡量着什么?
她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直到她感觉那处血管几乎要被他指尖的寒意冻僵,血液都快要凝固时,白尘烬才终于松开了手。
沈染星暗暗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只觉得后背惊出了一层薄汗。
她心中愈发确定,白尘烬大抵是真的疯了。
这短短几日里,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她正心乱如麻地想着,却听见白尘烬开了口。
“回来可累着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过分温柔。
沈染星不解地看着他。
他微微偏头:“要不要休息一下?”
沈染星看着他微弯的眉眼,那弧度看似温柔,却与他空洞无神的眼眸,形成了极其诡异的反差。
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骨窜了上来。
陷阱!
这绝对是陷阱!
以她对这个男人偏执性格的了解,但凡她此刻敢顺着他的话,答一个“要”字,或者流露出半分疲惫脆弱,眼前这个幽魂,绝对会当场表演一个什么叫彻底失控,什么叫毁天灭地的发疯。
沈染星立即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语气坚定:“不用!我睡了那么久,骨头都躺软了,正需要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说着,她的视线开始离开白尘烬,转头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这一看,她再也说不出话来,顿时头皮一阵发麻。
这间不算宽敞的密室石壁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摆放、镶嵌、甚至可以说是硬塞了无数尊小佛像。
它们形态各异,却都带着相似的悲悯面容,在昏黄跳动的烛光映照下,那些佛像的眼睛仿佛都在无声地注视着她,简直令人窒息。
地上更是杂乱地堆砌着一堆,又一堆木佛,几乎无处下脚,整个空间看起来不像居所,更像是一个被废弃的仓库,或者说……
像一座阴森恐怖的地下陵墓。
想到“陵墓”二字,沈染星猛地记起,白尘烬提前给她定制棺材的事。
她脖颈僵硬,一寸一寸低下头,看向自己正坐着的地方。
触手是冰凉光滑的木质,带着新木特有的淡淡气味,形状规整,空间狭小……
夭寿啊!
真的是一口货真价实的棺材啊!
沈染星蓦地睁大了眼睛,瞳孔因震惊而收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棺材里坐了这么久!
刚才推开与白尘烬对峙的紧张,让她完全忽略了身下的“床”,是何等卧槽的存在!
此刻反应过来,她什么都顾不上了,手忙脚乱地,就要往外爬。
白尘烬看着她动作,出声问道:“你想做什么?”
沈染星撑在棺材边缘,头也不抬:“废话!当然是离开这里啊!立刻!马上!”
白尘烬:“为什么?”
“还有他妈的为什么啊?!”沈染星终于忍不住爆了粗口,抬起头怒视他,“我只是昏迷!昏迷你懂吗?不是死了!睡什么棺材啊!这玩意儿一点都不吉利!!晦气死了!!”
她气得泛红的脸颊,眸子灼人。
白尘烬居然还伸出手,按住了她的肩头。
他的力道并不重,甚至算得上轻柔,但那手掌却稳得可怕,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
因此,沈染星如何挣扎扭动,都无法撼动分毫。
沈染星简直不敢相信,抬头瞪着他。
他看着她:“为什么不吉利?”
沈染星真的要被给气笑了。
这个人真是无聊透顶!
明知故问!
白尘烬的确是在明知故问。
天知道,他已经多久、多久没有见过这样鲜活、会生气、会骂人、眼睛里闪烁着耀眼火光的她了。
多久没有和她进行这样对话了。
久到……他自己都忘记了时间。
此刻,沈染星看着他的眼睛,心竟蓦地软了下来,语气也温和起来:“我害怕在这里。”
白尘烬静静看了她几息,低低应了一声“好”。
然后,他俯下身,双手穿过她的腋下,稍一用力,便将整个人从棺材里抱了出来。
沈染星伸手,小臂交叠,圈住他的脖颈。
身体紧密相贴的瞬间,沈染星才猛地察觉到,白尘烬身上的冷,并非仅仅是体温偏低那么简单。
他宽大的黑色单衣之下,竟然真的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晶。
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那股刺骨的寒意,落在他怀里,甚至有些硌人。
沈染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诧异地问道:“你这是去雪地里打滚了?”
这密室之内,虽阴冷,但也绝达不到结冰的程度。
“没有。”
白尘烬回答简短,抱着她的手臂很稳,正一步步踏上通往地面的石阶。
沈染星抬手,在他垂落在胸前的一缕墨发上轻轻一抓,便捋下了一把冰晶,细碎的,还闪烁着微光。
那些冰晶在她温热的掌心渐渐融化,寒意让她白皙的手掌瞬间泛起了红色。
“那这些冰是哪里来的?”
她摊开手,将半融的冰展示给他看。
白尘烬的声音平静无波:“自己生成的。”
沈染星闻言,顺手就将掌心的水迹擦在了他胸口的素帛上。奇异的是,那点水迹刚一碰到他,竟瞬间化作一缕几乎看不见的白气,消散在空气中。
而就在这一瞬间的接触中,沈染星感觉到,他心口的位置,隔着一层素帛,竟是滚烫的。
此刻的他,简直像一台内部超负荷运转,外表不断凝结冰霜机器。
“你真像一台制冰机。”沈染星忍不住吐槽道。
“什么叫制冰机?”
“就是一种可以制造出冰块的工具。”
“我不是硝石。”
白尘烬一本正经地纠正她。
沈染星反应了好几秒,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这里的人通常使用硝石溶于水吸热来制冰。
这过于认真的回答,莫名戳中了沈染星笑点。
她忍俊不禁,把头埋进他心口,闷闷地笑了起来。
白尘烬看了一眼她微微耸动的肩膀,脚步平稳,没有打断她。
门吱呀打开,沈染星察觉到光线大亮,抬起头,眯了眯眼。
他们出了地下密室,她的眼睛瞬间亮起了光彩。
庭院里,春日暖阳如同碎金,倾泻而下。
院中花事正盛,姹紫嫣红,争奇斗艳,鸟儿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微风拂过,花香馥郁,花瓣如雨般簌簌飘落,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彩毡。
沈染星被这春色惊艳得一时失语,半晌才喃喃道:“现在……是春天了?”
“嗯。”
白尘烬应道,抱着她踏入了这片春光烂漫之中。
沈染星:“所以我昏睡了三个月那么久了吗?”
白尘烬:“是一年三个月又五日。”
一年?!
沈染星倒吸一口凉气。
她在现代明明只度过了一周左右的时间。
难道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竟然不一样?
可如果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这具身体按理说……怎么可能还维持着生机?
“那这具身体,已经死……死过了吗?”她问。
所以她才被放在棺材里,所以他的第一反应,才是检查她的命门?
“没有。”白尘烬低头看了她一眼,“我想办法,维持住了你一抹气息。”
听到这话,沈染星松了口气:“谢谢。”
随后,她看着周围陌生的景致,又问:“我们现在是去哪里?”
白尘烬抱着她穿过繁花似锦的庭院,踏上一条蜿蜒的游廊。
游廊两侧朱栏雕画,爬满了生机勃勃的紫藤花穗,阳光透过交错的花叶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
“去化一下我身上的冰。”他回答道。
温泉池氤氲着白色的热气,如同仙境瑶池。
池水清澈,底下铺着光滑的鹅卵石,几处泉眼汩汩地涌出热水。池边怪石嶙峋,生长着喜湿的蕨类植物,更远处是掩映的翠竹。
白尘烬泡在温热的池水中,黑色的单衣被水浸透,宽大的袖摆和衣袂如同墨色的水藻般,漂浮起来,缠绕在他周身。
他靠着池壁,大半身子浸在水里,只露出缠绕着素帛的脖颈和头颅。
沈染星坐在池边的光滑大石上,将裤腿挽到膝盖,一双小腿白皙纤细,浸入温暖的泉水中,轻轻晃动着,激起圈圈涟漪。
温泉水声叮咚,沈染星的声音夹杂其中:“你身上的素帛,是新的。”
她目光落在他脸上那严实的包裹上:“感觉和从前的有些不一样了,纹理更细密些。”
“是,”白尘烬声音平静,“之前的损毁了。”
“和国师打斗的时候损毁的吗?”
“嗯。”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语气平静,倒像是寻常夫妻在唠着家常。
沈染星用脚尖撩起一点水花:“你现在连脸上都裹起来了,是因为比之前更严重了吗?”
白尘烬沉默了一下,在水中微微点头。
“这个温泉还挺舒服的,应该可以缓解你的症状吧?”
“可以,”白尘烬解释道,“这温泉里,混了特制的药材。”
沈染星看着他被包裹得密不透风的模样,心中那份好奇与担忧终究压过了其他。
她一手撑在身侧微湿的石面上,身体前倾,另一只手就朝着他脸上的素帛探去:“我可以看看吗?看看素帛下面的样子。”
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时,白尘烬倏地抬手,精准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掌,因为泡在温泉里而有些烫人。
“迟点吧。”他说。
沈染星看着他眼底那片沉寂的蓝色,没有坚持,顺从地收回了手,重新坐好:“也行。”
泉水叮咚,风吹竹叶沙沙地响,暖融融的水汽熏得人有些慵懒。
沈染星的视线越过氤氲的水汽,落在不远处一条曲折小径上,茂密植物半掩,幽深不知通向何处。
她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沾到的草屑,准备过去看看。
不料,才刚转过身,斜刺里,突然伸来一只手,猛地捉住了她的脚踝。
沈染星才低头。
一股向后的拖拽力道传来,脚底在湿滑的石面上一滑。
惊呼一声,她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直直地朝着后面倒去。
这个疯子!
干嘛突然绊她!
她心中又惊又怒,在心里狠狠骂了一通。
可预想中摔在坚硬石头上的疼痛并未到来。
噗通。
水花四溅。
她跌入了温暖的泉池中,准确地说,是落入了一个坚实而滚烫的怀抱里。
还不等她从这突如其来的落水中回过神,白尘烬的手臂猛地收紧,几乎失了控,近乎野蛮,将她狠狠地按在了池边的石壁上。
温热的池水漫过她的腰际,他的胸膛紧密地贴着她的后背,心跳声如同擂鼓,透过湿透的衣物重重地敲击在她的脊椎上。
他越搂越紧,手臂勒得她肋骨生疼,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唔……松,松一点……”沈染星难受地挣扎了一下,伸手去推他的手臂。
然而,白尘烬的力道没有丝毫松懈。
他反而弯下腰,将头深深地埋进她湿漉漉的颈窝里。
“染星,”他说,“别离开我。”
第87章 再也不离开了
沈染星抬手, 掌心抵在他额间,用力往后一推:“你再不松一下力道,我他妈就要被你勒死了。”
话音刚落,身后的人竟也轻易被她推开了。
沈染星立刻抓住这空隙, 猛地转过身, 想要拉开一点距离, 看清他此刻的神情,再好好跟他算账。
然而,身体刚转过去, 他紧接着又逼近了一步, 小腹处便被一个灼热物体抵住。
那触感太过鲜明, 隔着湿透的紧贴在身的薄薄衣料,硌得沈染星浑身一僵。
她抬起眼,恰好对上一双近在咫尺的灰蓝色眼眸。
那里面不再是辽辽一片冰原,而是翻涌着暗沉漩涡,愈发暗沉, 她莫名看出了压不住的疯狂。
沈染星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甚至没能吐出一个音节, 他的阴影便已彻底笼罩下来。
他一手扣住她的要, 俯身,狠狠地覆住了她的唇。
不是温柔的触碰,也不是缠绵的厮磨,而是像一头猛兽,一头饥肠辘辘的凶兽, 咬住了自己的猎物。
唇瓣带着温泉的热度,湿润而滚烫。
他几乎是粗暴地撬开了她因惊愕而微启的齿关,湿滑的舌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 长驱直入,蛮横地扫过她口腔内的每一寸领地,纠缠住她的软舌,用力地吸吮、舔舐,带着一种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拆吃入腹的凶戾。
沈染星反应过来,也毫不示弱,迎上去。
齿关相撞,舌尖缠斗,像两匹争夺领地的狼。
水珠顺着白尘烬的下颌滴落,在沈染星锁骨处碎开。
她抬手,抓住他湿透的黑发,只轻轻一抓,他居然顺势仰起了头,凌厉的喉结展露无遗。
沈染星想也没想,侧过头,直接狠狠咬了上去。
白尘烬闷哼一声,眼底烧起更暗的火焰,扣住她的后颈,迫使她抬头,再次吻下来,比刚才更凶,更急。
两个人似乎都在发泄,吻起来丝毫怜惜,似乎都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思念、恐惧、失而复得的狂乱。
不知谁的牙齿磕破了谁的嘴唇,交缠的唇舌间,铁锈味弥漫开来。
两人一顿撕扯,白尘烬的衣襟敞开了。
沈染星的手滑进他敞开的衣襟,手指骨节突出,死死抓住了他身上的素帛。
他的掌心贴着她腰侧往下,布料湿透后紧贴皮肤,几乎不存在任何阻隔。
温泉哗啦作响,水波随着他们的动作激烈荡漾。
沈染星手准备用力,一把扯松他身上素帛的时候,手腕突然被扣住。
……
混乱戛然而止。
水波也渐渐平息,只剩温泉的叮咚声。
两人额头相抵,都在剧烈喘息。
白尘烬一手搭在她腰间,一手攥着沈染星放在他心口的那只手,水珠从他额发滴落,滑过紧绷的下颌线,落入她心口。
沈染星觉得喉咙发干,不知该不该问他为何不继续……
这时,他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了起来:“染星。”
“嗯?”
他的声线不再是以往那种冰冷的质感,更像是直接从喉咙深处艰难摩擦出来,带着可怕的涩意,每一个音节都承载着过于沉重的情绪:
“真的是你。”
短短的四个字,却像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带着压抑不住的震颤。
那种震颤不知从何而起,他灼热的呼吸,他紧紧箍在她腰背的有力手臂,紧绷的下颌线,乃至于他整个高大的身躯,此刻都陷在一片难以自控的震颤之中。
这感觉,不像是因为激动,反而更像是孤身一人落入了冰天雪地的荒原,刺骨的寒意几乎要将他从内到外彻底冻僵、撕裂,此刻终于寻到一丝热源,那冻僵的躯体本能地发出求生般的战栗。
沈染星有理由相信,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彻底失去了对一切情绪的掌控,否则,他绝不会在她面前,流露出如此近乎崩溃的脆弱。
这些情绪太过强烈,也太过脆弱,简直都不像他。
更像是一头抛弃在寒冷天地里,伤痕累累的幼狼。
沈染星是第一次看到他这副模样,简直无法形容此刻心头的震颤与触动。
她轻轻搂着他:“是我。”
白尘烬却没了反应。
沈染星又道:“我真的回来了,再也不离开了。”
他顿了顿,佝偻着背,低头埋在她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嗯。”
沈染星发现他的情绪似乎稳定了一些,问道:“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是我?”
在沈染星的印象里,他情绪不弱,只是言语吝啬得可怜。
特别是在这种情绪剧烈波动的时候,她其实并不期望能得到他详细的解释。
只是想和他说说话,用这种方式分散他那过于沉重的情绪。
白尘烬静默了片刻,就在沈染星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的声音响了起来,似乎恢复了些许平日的淡然:
“我怕。”
“怕什么?”
“怕此时的你,仍是幻觉。”他顿了顿,“我时常能听到你的声音,可一旦我循声去找你,那声音便会立刻消失。”
沈染星心脏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细细密密地疼。
她抬起手,一遍遍轻柔地抚摸着他湿透的紧绷的背脊,仿佛要抚平他所有的不安:“我没有消失,你看,我能碰到你,我是温热的,我是真的,真的回来找你了。”
白尘烬搂着她的力道重了重,声音闷在她颈间:“方才,我听到了棺材里的响声,感觉到你从里面坐起来。但是,我不敢抬头看你,怕看到你之后,你便会像从前的几次一样,在我眼前消散。”
“我想着,即使看不到你,只要能感受到你在身边,也是好的。你可知我有多害怕?我被无数人追杀,被父母家族流放,被师父用尽手段折磨,我也从未感受到过什么是害怕。”
“可我真的害怕你离开我。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将你留住。我听说你的生死状已经失效,不再受制于国师了。所以我想我想把这个最后的威胁也除去,尽快除去!这样你才能真正安全,才可以放下所有顾虑留在我身边。”
在那之后的事情,沈染星自然是知道的。
无非就是他拼尽全力,甚至不惜以身犯险去刺杀国师,换来的却是一场空。
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却只是一场空。
她心口又开始发闷,曾经她无数次在心底质问,为什么要那样逼她,逼她选择离开。
如今,看着他这副模样,她又在想,这世道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白尘烬接着道:“可你还是出事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沈染星第一次生出一种想要将他揉进自己骨血里的冲动,他不知是想通了什么,此刻完全剥离了身上那层坚硬的保护,不再掩饰自己的脆弱与恐惧,每一个字,都对她袒露最不堪一击的内里。
他甚至不再掩饰那种少年的依赖性,把她抱起,让她坐在池边,埋首于她的怀里,仿佛怎么也听不够她的心跳。
被他这样全然依赖地贴着,沈染星只觉得自己的心口,像是刚刚烘焙出炉的软面包,徐徐充盈膨化开来,胀满了整个胸腔。
她在他的气息,醺醺然的,头脑有些发晕,心里却像是涨满了风的帆。
待两人收拾干净,换上干爽的衣物,窗外已是夜幕低垂,星子零落。
房间内的布置,竟与沈染星记忆中在共生苑的居所一模一样,从屏风的图案到窗边的软榻,甚至梳妆台上那不起眼的小摆件,都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简直是一比一的完美复制。
这细致的还原,背后所耗费的心力,让沈染星心头微涩。
然而,白尘烬似乎并不打算就此休息。
他牵起她的手,便要领着她往外走。
“要去哪儿?”
他没有回答,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沈染星此刻也没有与他争执的心思,经历了方才温泉边的情绪决堤,便也顺从地跟着他。
他牵着她,走过熟悉的游廊,穿过繁花似锦,静谧幽深的庭院。
走着走着,沈染星心中的不对劲感越来越强烈。
这路线……
直到那扇熟悉的地下密室厚重木门再次出现在眼前,沈染星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再也无法向前一步。
石门两侧挑着的红色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晃动,投下惨淡摇曳的光晕,将那敞开的门,照得如同巨兽张开的口器,幽深,诡异,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沈染星站在门外,在风中凌乱,死活也不愿意再踏进那扇门哪怕一步。
甚至想到醒来时候,她居然是躺在里面的,脊背起了一身鸡皮。
白尘烬感受到她的抗拒,不解地低头看她。
他居然还不解上了?!
沈染星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问道:“你是想进去拿什么东西吗?我在这里等你。”
白尘烬摇了摇头,语气自然,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不拿东西,我们回去休息。”
回去休息?!
沈染星几乎立即就想起了密室内的景象,那密密麻麻的,无声注视的佛像,那阴森压抑的氛围,还有那口黑黢黢的棺材……
“不可以,我再也!不会进去那个地方!”
白尘烬见她反应如此激烈,伸手搂住她的肩,试图将她往门内带,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诱哄:“里面对你身体好。”
“怎么好法?”沈染星脚下如同生根,纹丝不动。
白尘烬:“这处别院,是我专门为你寻的地址,依山傍水,风水极佳,能汇聚天地灵气,甚是滋养。这间密室,正是阵眼所在。正是藉由此地,我才勉强护住了你最后一抹气息不散。”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沈染星知道,在这短短几句话背后,究竟要付出何等巨大的心血,动用怎样的人力物力,甚至可能……付出了她无法想象的代价。
所以他才会变成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这甚至不是形容词,在昏暗的灯笼光下,他浑身缠绕素帛,气息冰冷诡异,简直像真的从地府爬出来的幽魂。
白尘烬说着,声音里渐渐染上一种兴奋与偏执:“我们可以永远住在这里。这里很安全,没有人能打扰我们,也没有人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只有我们两个……”
他定定注视着她,仿佛在规划着一个与世隔绝的的巢穴。
沈染星听着他越说越不对劲,那语气里的疯狂与兴奋几乎要溢出来。
她忍不住抬起双手,“啪”地一下,捧住他被素帛覆盖的脸颊,强迫他直视自己:“白尘烬!你该不会是打算以后我们都住在这里,然后就把这间密室当作我们的寝室吧?”
白尘烬的眼睛在素帛上方,亮晶晶地看着她,虽然没有说话,但那眼神分明就是跃跃欲试。
沈染星干脆利落地否决:“不可以!”
白尘烬定了一瞬,眉眼突然弯了起来,在那惨白的灯笼光下,那笑容非但没有暖意,反而让人觉得阴风阵阵,搭配上密室门口这诡异的环境,更是让人脊背发冷。
他温柔地说道:“习惯之后,你会喜欢的。”
说着,手臂再次用力,便要将她往那扇石门里拐。
沈染星打算试一下,可是一想到里面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想到自己要睡在棺材旁边,被无数佛像注视着度过每一个夜晚,她就浑身汗毛倒竖。
这日子还怎么过?!
她还是没办法说服自己,用力挣脱了他搂住自己肩膀的手:“我不可能会喜欢的。”
话音落下,身前的白尘烬定定立在她身前,没了动静——
作者有话说:正文完结后,会发月拂往事的甜甜番外,妹宝和小白的可能会有[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88章 很没原则地妥协了
等了半晌, 身前的人没有丝毫回应,没有预想中的妥协,也没有被拒绝后的暴怒。
沈染星疑惑地抬头,才发现白尘烬的面色已然彻底冷了下来, 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
方才那一点诡异的温柔笑意, 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郁的阴寒。
沈染星脑袋“嗡”地响了一声,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
又疯了。
她早该知道, 白尘烬本质上就不是什么能循循善诱, 讲通道理的人。
他的骨子里刻着偏执与独占, 行事准则向来以他自己的意愿为绝对核心。
看着他此刻这副模样,再联想到密室里那令人窒息的布置,便可以猜到,在这一年多的分离与绝望中,他的疯病、他的偏执、他的控制欲, 非但没有减轻, 反而变本加厉, 已经深入骨髓。
进去吗?
可那里面的环境实在是太过恐怖阴森, 光是回想就让她头皮发麻,她是真的真的不想再踏足一步。
可不进去的话……
以他现在的状态,若是强行违逆,后果不堪设想。
而且,论力气、论手段, 自己根本争不过他。
也不知他是否还会因为她的亲近,而稍稍顺着她一点?
沈染星按下自己过快的心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上前一步, 伸出手,轻轻地环住了白尘烬劲瘦的腰身。
原本是想放软姿态,撒个娇,说点好话哄他改变主意。
然而,手臂环上去的瞬间,掌心传来的触感却让她心头猛地一揪。
他的腰真的太细了,隔着衣物都能清晰地摸到骨骼的轮廓,完全失去了从前那种充满力量与弹性的肌肉厚实感。
于是,到嘴边的撒娇话语,瞬间变了调:“你怎么瘦得这样厉害了。”
没等白尘烬回答,沈染星深吸一口气,将脸埋在他胸前。
她很没原则地妥协了。
“我们进去吧,进去密室也行,早点休息。”
说完,沈染星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或许,那种完全封闭,与世隔绝的环境,对于此刻精神极度不安的他而言,反而是一种另类的安全感来源。
他在那里面独自度过了那么多日夜,突然间让他完全脱离,他一时间,或许也难以适应。
那就……先顺着他吧。
慢慢地,再想办法,一点一点地,把他哄出来。
沈染星本以为,自己说出这番妥协的话之后,白尘烬会立刻高兴起来,会带着那种得偿所愿的,甚至有些病态的兴奋,迫不及待地把她拉进去。
然而,他没有。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沈染星环抱着他,完全猜不透他究竟在想着什么。
不过,这样抱着他,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冷冽气息,身体相贴的地方传来他温热的体温,这种真实的触感,让她觉得莫名的心安与舒适。
她便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抱着他,等待着。
时间在寂静中一点点流逝,庭院里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白尘烬就像是彻底宕机了一般,没有任何言语,也没有任何动作。
渐渐地,沈染星觉得有些奇怪,环抱着他腰的手臂力道微微放松,想要向后退开一步,看看他此刻的神情。
然而,就在她手臂力道松懈的瞬间,白尘烬却动了。
他突然半蹲下身,一把将她举着抱起来,沈染星惊呼一声,搂紧了他的脖颈。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刚才他一直不动,其实是在默默地享受着自己主动抱他……
所以她松手想要离开时,他才动起来。
……但她没有证据。
白尘烬抱着沈染星,脚步沉稳地动了起来。
一想到即将再次进入那个令人不适的密室,沈染星还是有些紧张,搂着白尘烬脖颈的手臂,便不自觉地更加用力,身体也微微紧绷起来。
然而,白尘烬的脚步却在密室门口方向一转,径直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了。
沈染星眼睁睁地看着那扇黑洞洞门,在自己的视线里渐行渐远,最终被廊柱和夜色吞没。
她有些懵了。
忍不住提醒道:“你是不是走错方向了?”
白尘烬不紧不慢走着:“既然你不喜欢,那便不进去了,我们回房里。”
……
沈染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明白,怎么会在那种情况下突然就睡着了。
或许是他身上那熟悉又令人安心的气息,又或许是他抱着她行走时,带来一种规律而令人放松的颠簸,颠得她昏昏欲睡。
总之,她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甚至睡得格外香甜深沉,连一个梦都没有做。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睡得这样香甜过了。
自从在街角处,看到白尘烬和萧霁雪站在一处,她便一直睡不好。
即便后来回到了现代,躺在熟悉的病床上,也是极易被吵醒的。
次日,沈染星悠悠转醒时,窗外天光已大亮,柔和的光线透过窗棂,洒满房间。
她一睁眼,便看到了白尘烬。
回到现代的时候,每次睁眼,看到的都是纯白的天花板,惨淡得让人觉得无趣。
而此时,视线里,蓦地出现闯入一双她日思夜想的眼眸,一双凝结了万里风霜与深邃星河的灰蓝色眼眸。
原本还带着初醒的朦胧,沈染星在看清眼前景象的瞬间,一下子完全清醒了过来,眼睛瞪得圆圆的。
几乎是本能反应,她撑起身子,双臂一抬,就紧紧地搂住了白尘烬的脖颈,整个人像只树袋熊一样挂了上去。
白尘烬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撞得微微向后仰了一下,随即稳稳地承受住,手臂自然地环住她纤细的腰背,掌心带着温热的体温,一下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后背,无声地安抚着。
直到这时,沈染星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并非直接睡在床铺上。
她整个人几乎是嵌在白尘烬的怀里。
身上盖着的,是他宽大的的黑色衣袖;头枕着的,是他温热的肩窝;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倚靠在他胸膛和臂弯里。
他就这样,抱了她一整夜。
她抬起头:“你该不会一个晚上都没睡?”
白尘烬垂眸看着她,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嗯。”
算是承认。
“那你手脚不麻吗?”沈染星说着,伸手去捏他垫在自己身下的大腿。
白尘烬摇了摇头,表示无碍。
沈染星不由得有些羡慕,这到底是什么变态体质和耐力,被压了整整一晚上,居然一点事都没有?
她好奇地又捏了捏,甚至还带着点探究意味地拍了两下,感受那紧实肌肉的回弹。
然而,就在她拍第二下的时候,手下触碰的肌肉猛地绷紧。
同时,白尘烬抬手,精准地捉住了她作乱的手腕。
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沙哑:“不要乱摸。”
沈染星先是一愣,随即顺着他略显紧绷的身体线条低头一看。
果然,看到了某处的异样。
沈染星脸颊微热,一手撑在他结实的大腿上借力,身体自下而上,抬起头,将唇瓣印上了他那被素帛覆盖的下颌,随后,又缓缓向上。
白尘烬的呼吸一重,扣住沈染星纤细的小臂,一个利落的翻身,将她星结结实实地压在了柔软的床榻之上,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她。
他低下头,隔着那层素帛,轻柔地在她唇瓣的位置印了一下。
一触即分。
随即,他直起身,毫不犹豫地翻身下床,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微风。
他背对着她,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袍,声音带着一丝尚未平复的沙哑,头也不回,丢下一句:“我唤人进来服侍你。”
说完,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房间。
他一系列行为行云流水,沈染星独自躺在床榻上,看着那迅速消失的背影,彻底愣住了。
这种情景……
说实话,算不上完全陌生。
只是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她和他刚刚开始纠缠、彼此试探、互相拉扯的时候,他才会有这种……把人撩拨得心痒难耐、情绪都被吊到了半空,然后他自己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干脆利落地抽身离开,留她一个人面对一腔无处安放的躁动。
这种感觉,糟糕透了!
沈染星郁闷地捶了一下床褥,觉得自己仿佛辛辛苦苦玩了一局攻略游戏,好不容易推进到了关键剧情,结果一个闪退,直接回到了最初的存档点!
如今一切都要从头再来,重新摸索这个变得愈发阴晴不定人。
一想到闪退,她记起了自己选择回来的一个重要原因——
外界岌岌可危的形势。
国师似乎占据了上风,萧霁雪一行人处境危险,甚至可能牵连整个共生苑和她苦心经营的妖院。
沈染星叹了一口气,坐起来,动手整理身上有些凌乱的衣裳。
白尘烬现在这个状态,恐怕不会轻易放她离开这处别院,更不会让她轻易卷入外界的纷争。
急又急不来,必须得想一下办法。
当务之急,是先了解一下外面的情况。
等他说的服侍的人来了,或许可以试着打听一下消息。
这么想着,沈染星的焦躁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
她刚整理好衣襟,抬起头,好不容易等来了服侍的人,整个人却瞬间石化,彻底傻眼了。
她呆呆看着所谓“服侍的人”,鱼贯而入。
她知道白尘烬此刻的精神状态有些不正常,行事不能以常理度之。
但是,她万万没料到,他口中的“人”,根本就不是活生生的人。
而是……四团模糊的,如同凝聚而成的白色雾气。
它们大致呈现出人的轮廓,有头、有躯干、有四肢,但边缘不断飘忽摇曳,没有清晰的五官,也没有实质的身体。
就这样飘飘悠悠地,无声无息地从门外流了进来,如同传说中的幽灵鬼魂,带着一股非人冰冷的气息。
它们低低地悬浮在地面之上,轻盈地飘荡,仿佛没有重量。
周身散发着微弱又朦胧的白光,在这明亮的清晨室内,格外诡异,不协调。
沈染星后背瞬间爬上了一层白毛汗。
得亏昨晚这些“阿飘”没有出现,不然在黑灯瞎火里,猛地看到这么几个玩意儿,非把她吓得魂飞魄散,直接心脏病发不可。
正想着,这几团人形白雾轻飘飘的,飘了过来,规规矩矩停在床边。
它们没有言语,甚至没有任何意识交流的迹象,只是机械地,像是按照某种既定的程序,帮她洗漱更衣……
洗漱完毕,沈染星决定在别院里四处逛逛。
她推开房门,踏入晨光熹微的庭院。
春日暖阳洒下,院中花依旧开得绚烂,在枝头轻轻摇曳,一切看起来宁静而美好,甚至美得有些不真实。
无论她走到哪里,那四五个白色的雾人都如影随形,寸步不离,跟在她身后约三步远的地方。
它们移动时悄无声息,只是静静地飘浮着,没有五官的面容,永远朝向她的方向,仿佛一群幽灵守卫,没有自我意识,只负责监视。
逛着逛着,她发现了不对劲。
这整座别院,居然都笼罩在一股强大而隐晦的妖力之下。
这股力量无处不在,维系着庭院里过于蓬勃的花草生机,也维持着一种奇异的的静谧。
空气仿佛都比外面粘稠几分,阳光也像是被一层无形的薄膜过滤过,温暖,却缺乏真实的穿透力。
她试着朝院落的边界走去。
穿过精巧的亭台水榭,绕过嶙峋的假山,她看到了……
一堵围墙。
那墙极高,仰头望去,几乎看不到顶,将天空都切割成了一方规则的蓝色块。
墙体并非寻常的砖石或木材,而是一种晶莹剔透的物质。
沈染星走近,伸出手,触碰那墙体。
指尖传来的,是刺骨的冰凉,以及一种坚硬光滑的质感。
是冰。
这环绕整个别院的的围墙,竟然是纯粹由冰构筑而成的。
阳光照射在冰墙上,折射出璀璨却冰冷的光芒,美得惊心动魄,也冷得彻骨铭心。
她用力按了按,冰墙纹丝不动,坚固异常,并非自然形成。
她尝试沿着冰墙行走,发现它是一个完美的闭环,将这座春日烂漫的庭院,彻底围了起来。
没有大门,没有缝隙。
唯一的活物,只有她自己。
沈染星站在冰冷的墙下,抬头望着那一方被圈起来的天空。
白尘烬居然动用如此强大的力量,为她打造了这样一座绝无可能自行逃离的……精美牢笼。
既然无门,她攀上墙头去看个究竟。
那些雾人虽然呆滞木讷,却有一个显著的优点,绝对服从命令。
沈染星指挥着它们,紧贴着那面冰墙叠起来,将它们当作人梯。
她抬起脚,不料,刚踩上其中一个雾人,那雾人“噗”地一下就散了。
脚下顿时一空。
身体失衡,一个趔趄向后倒去。
预料之中地,她落入了一个怀抱,带着湿润水汽和暖意。
不必回头,那熟悉的气息已然昭示了来人的身份,白尘烬。
他的墨发尚带着未干的水痕,几缕湿发贴在额角,周身散发着温泉浸染后的暖烘烘的气息,显然是刚刚在沐浴。
可见来得匆忙。
他胸膛高低起伏,呼吸又粗又缓……
嗯,情绪也十分激烈。
沈染星心知,他必然能通过这些雾人感知到院内的一切。
发现她试图往外走,对他的到来,以及他的反应,并不感到意外。
她索性顺势,靠在他怀里,坦荡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想看看墙的那边是什么。”
第89章 怎么突然间又改变主意了……
白尘烬早已做好了准备, 预想着她会哭闹、会质问、会想尽办法逃离这座他精心打造的、除了他无人能忍受的牢笼。
然而,她没有。
她只是这样心平气和地向他提出请求,仿佛真的只是想窥探一下墙外风景,而非意图离开。
他低头, 凝视着她仰起的脸庞。
晨光下, 她的眼眸清澈得像山涧的溪流, 里面没有阴霾与算计,只有坦荡荡的期盼,如同初生的幼兽, 纯粹而直接。
这双眼睛, 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昨夜。
她那样安然地沉睡在他的怀中, 呼吸均匀,面容宁静。
可那份安宁于他而言,却如同凌迟。
恐惧不由分说盘踞在心头,他怕她像先前那般,睡着睡着, 就再也唤不醒。
于是他只能睁着眼, 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在不安、焦躁与深入骨髓的担忧中, 煎熬地数着星子坠落,看着晨曦微露。
直到她醒来。
只是他没料到,那双迷蒙的双眼在聚焦于他面容的瞬间,骤然迸发出明亮的光彩。
那一刻,他混沌不堪, 充斥着各种阴暗念头的思绪,仿佛被一道强光穿透,骤然清明。
她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怀里, 紧紧搂住他脖颈,他那颗一直空悬着无所依归的心脏,仿佛瞬间被填满,一直摇摇欲坠的世界,也终于找到了稳固的支点。
将她永远禁锢在这里,切断她与外界的所有联系,让她只属于他一个人……
这个念头,在他失去她的那漫长的一年多里,早已如同毒草般在他脑海中扎根,蔓延,并且日益笃定,坚不可摧。
可是……
就在此刻,在她这期盼眼神里,那坚不可摧的执念,轰然崩塌了一角。
他听到自己低沉的声音,带着几不可察的妥协与纵容,甚至有些雀跃,响起:
“好。”
话音刚落,他已伸出手臂,稳稳地环过她的背脊,足尖在冰墙上几次轻点借力。
不过瞬息之间,便已带着她,稳稳地落在了墙头。
沈染星甫一站定,凛冽的寒风便如同刀子般,扑面而来,吹的二人衣袂猎猎。
她倒吸一口气,那冰冷彻骨的空气瞬间窜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感。
白尘烬掀开外袍,把她裹在胸前。
她缓了一瞬,抹开扑打在脸上的头发,举目望去,整个人都僵住了。
墙外,并非她想象中的山林,原野或是其他院落。
放眼所及,竟是一片无边无际,死寂苍茫的……
冰川。
不过,这个鸟不拉屎,连鬼影子都看不到的极寒之地,为什么会凭空出现一个四季如春,繁花似锦的院子?
她知道白尘烬动用了自身的力量来维持这个小天地的运转,但她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是选择了在这样一片生命绝迹的酷寒之地,硬生生地,逆天而行地,造出了这一方违背常理的春日庭院。
这何止是防止她逃跑?
这简直是……将她置于了一座悬浮于冰海之上的孤岛,一座只有他们两人的,与世隔绝的小世界里。
沈染星内心波涛汹涌,白尘烬却颇为自豪。
他环视着这片苍茫冰原,用一种这都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的语气,说道:“这里风景很不错,而且,不会再有任何不相干的人来打搅我们了。”
沈染星:“……”
她看着那白茫茫一片,几乎要引发雪盲症的冰原,再感受着刮在脸上如同小刀片似的寒风,实在无法将“风景不错”这四个字与眼前景象联系起来。
然而,残存的理智告诉她,这话绝对不能说出来。
否则,身边这个人,不知道又会做出什么更偏激的事情来。
她想起白尘烬曾说过,选择此地,是因为此处特殊,能护住她最后一缕生机不散。
对她的作用,她感觉不到,不过细想之下,倒是能发现,身处这片极寒中,白尘烬周身那股一直隐隐躁动不安的气息,似乎平复了许多。
看着眼前肆意乱刮的的寒风,沈染星莫名联想到了白尘烬身上那些幽蓝色,虚虚实实,似雾非雾的诡异图腾。
她心中一动,开始好奇,这样一个极端的环境,究竟是如何找到的?
她转过头:“我们来到这里,与你身体里的那股力量有关,对不对?”
白尘烬垂眸看她,并没有隐瞒的打算:“是,在这里,我可以最大限度地动用那股力量,而无需担心它会失控反噬。”
经他这么一提醒,沈染星才恍然意识到,这次重逢以来,白尘烬虽然精神状态堪忧,像个怨念深重的幽魂。
但确实少了以往那种,随时可能被力量吞噬,陷入狂暴失控边缘的危险感。
那问题又来了,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需要他如此不计代价地,最大限度地使用那股力量?
沈染星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
白尘烬察觉到了她变化的呼吸,低头凑近:“冷吗?”
“不冷,”沈染星压下心头的悸动,仰头,看着他被素帛遮掩的脸,“我昏睡了一年多,这具身体还能维持一线生机,是不是因为你利用了这里的环境,还有你那股力量?”
“是。”他坦然承认。
“那如果未来不需要再这样维持我的生机了,你还能像以前那样,将那股力量控制住,收敛起来吗?”
白尘烬道:“可以。”
“如果离开这里呢?”
白尘烬搂着她的手臂紧了一下,言语间带着温和的笑意:“染星,外面危险,我们不能离开这里。”
虽然他是笑着的,可沈染星觉得他散发的寒意,比这天地间的更甚。
她在心里告诫自己:急不来,急不来。
万一把人惹恼了,指不定会发生更夸张的事情。
她躲在他宽大的外袍阻挡寒风,转过身,与他面对面,相拥:“好,不离开,反正只要你一直陪着我就好。”
白尘烬对她这般顺从依赖的姿态极为受用,抬手,按着她的后脑勺,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低低地应了一声:
“好。”
接触不到任何外界的信息,日子仿佛凝固在这座冰原孤岛般的别院里。
沈染星倒也安安分分地过了近一个月天。
平心而论,这段时日算不上无聊。
白尘烬仿佛将他压抑了百余年的才情尽数倾泻出来,变着法子地陪她。
他会用那把低沉悦耳的嗓音为她读些志怪传奇或风月话本,会在月下抚琴,会在庭院中舞剑,甚至还会耐心教她下棋……尽管她棋艺臭得让他那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偶尔也会露出一丝无奈。
简而言之,每日醒来,似乎都有不同的惊喜在等待她。
这日清晨,沈染星醒来时,空气中弥漫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她披上外袍,推开房门,微微怔住了。
白尘烬正站在一架木梯上,仔细地将一盏硕大的红灯笼悬挂在廊檐下。
他今日未穿往日的深色衣袍,换了一身略显宽大的暗红色长衫。
宽大的袖口随着他抬手的动作垂落,露出半截缠绕着素帛的小臂,在晨光中,身形单薄落拓。
不过,让她眼角微抽的是,院子里那些原本只是白色雾气的仆人,此刻身上竟都穿上了歪歪扭扭的红绸。
它们依旧无声地飘来飘去,只是那喜庆的红色配上它们虚无的形态,在春日庭院里……
格外诡异和瘆人。
不过看得多了,沈染星也只能勉强告诉自己……
习惯就好。
白尘烬听到开门声,转过头来,目光落在她身上:“醒了?今日,我会与你成亲。”
成亲?!
沈染星愣在原地,足足过了半晌才消化完这句话。
她记得很清楚:“你不是曾经说过,你不会与我大婚吗?怎么突然间又改变主意了?”
白尘烬从梯子上下来,步履平稳地走到她面前,语气理所当然:“我改变主意了。”
沈染星看着他,神情认真起来:“婚姻之事,在我心中很重要。我不想它变成一件如同栽花种树,一时兴起就可以随意决定的事情。”
在她匮乏的人生体验里,感受到的亲情少得可怜。
而伴侣,是唯一可以自己选择,并有望成为至亲的人,这对她而言,意义非凡,不容轻慢。
“没错,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白尘烬重复着她的话,眼里忽然露出沉郁之色,仿佛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往事。
他伸手,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抱住:“这是一个仪式,一个能让我们的联系变得更加紧密,更加不可分割的仪式,自然是无比重要的。”
“我想用尽一切办法,加深我们之间的联系,让它牢固到任何力量都无法斩断。”
“从前,我一直认为大婚之仪,多与家族、利益纠缠不清。一旦掺杂了那些,关系便不再纯粹,很容易就会分开。我不想和你分开,所以,我不想和你大婚。”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幽冷决绝,“不过现在我想清楚了。”
“我们得永远在一起。” 他的声音如同宣誓,又如同诅咒,“无论未来如何,即便有一天我们会变成一对相互怨怼的怨偶,即便到最后兵刃相向,互相残杀,我们也必须在一起。生同衾,死也得同穴。”
沈染星被他裹在怀里,越听,头越大。
这都什么跟什么?
人才刚重新在一起,甜甜蜜蜜的日子还没过几天,他就已经联想到最后相爱相杀、至死方休的惨烈结局了?
这思路偏得不是一星半点……
她实在听不下去了,索性踮起脚尖,双手捧住他脸颊,直接用自己的唇堵住了他那张尽说晦气话的嘴-
一年不见,白尘烬确实多才多艺了许多,连女子的发髻都会盘了。
婚礼的筹备简单,却又透着诡异的隆重。
沈染星坐在梳妆台前,白尘烬站在她身后,动作有些生疏,耐心地为她梳理长发,盘起繁复华丽的发髻。
她认出他取出的那套头面,正是当初他扔掉秦昭所赠礼物后,不知从何处寻来补偿给她的那一套。
赤金镶嵌着红宝与玉石,款式雍容华贵,虽并非特意为婚礼设计,但此刻戴在她头上,与这满院的红色倒也相得益彰。
这一场大婚,没有高堂宾客,没有喧闹喜乐。
但是十分热闹。
也……十分诡异。
院子里飘满了披红挂彩的雾人,它们机械地重复着递交酒杯,引领路线的动作,数量之多,几乎填满了庭院的角落。
他们完成了所有繁复的古老仪式,交杯合卺,叩拜天地。
每个步骤都不缺,每一步都十分顺利。
不过,还差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洞房花烛。
原因非常离谱。
白尘烬居然……真的开始守身如玉。
他将她送回布置一新的婚房后,只是在她额间印下一个克制而珍重的吻,便搂着她睡下了。
沈染星看着红彤彤的帐顶,一时间竟有些哭笑不得。
若不是亲眼见过,她差点都要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偷偷练了什么需要断绝人欲,甚至自宫的诡异术法,才能在这洞房花烛夜,表现得如此……清心寡欲。
大婚的折腾加上心绪起伏,沈染星确实累了,虽对白尘烬的表现心存疑惑,但抵不住困意,还是早早睡下了。
第二日醒来,身侧的床榻已然空荡。
她唤来那些披着红绸的诡异雾人,草草为自己梳妆打扮了一番,便慵懒地趴在窗边的软榻上,随手拿起一本未看完的话本。
沈染星手肘撑在柔软的引枕上,一手漫不经心地翻着书页,另一手无意识地卷着耳边垂下的几缕碎发。
她身上只穿着一件质地轻薄的春日襦裙,布料柔软,贴合着身体曲线,更是勾勒出腰间一段玲珑窈窕的弧度。
不过看了约莫一刻钟,门外便传来了极轻微的脚步声,停在门口。
饵放了下来,鱼儿也快要上钩了。
沈染星假装没有听见门口的动静,连眼皮都未曾抬起,目光专注地落在书页的文字上,仿佛完全沉浸其中。
白尘烬在门外定定地站着。
他的目光穿过门扉,落在那个趴在榻上,身姿慵懒曼妙的身影上,眸色深沉难辨。
良久,才推门而入。
第90章 像一只沉寂多年的孔雀,……
沈染星听着那脚步声, 指尖又翻过一页泛黄的纸张。
奇怪的是,那脚步声并未径直朝她走来,而是转向了内间。
她眼睛虽还盯着书本,耳朵却跟随着他的脚步声。
只听得那脚步声渐行渐远, 在内间停留了片刻, 似乎在取什么东西, 随后又渐渐靠近。
她几乎能在脑海中勾勒出他此刻的模样。
身姿落拓,信步而行,暗红色的衣摆随着步伐微微荡漾, 漫不经心, 却又从容地掌控一切。
她再次被翻动书页, 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下一刻,感到浑身一暖。
一件柔软厚实的锦缎被衾从天而降,将她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略显错愕的小脸。
紧接着,白尘烬就着这层被衾, 连人带被子一起, 稳稳地抱了起来, 搂进怀里。
沈染星:……?!
她吃惊地仰头, 看向他近在咫尺的脸,隔着素帛,都能感受到他目光的专注。
“你……回来,就是专门为了给我盖个被子?”
这操作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料,白尘烬竟真的低低“嗯”了一声。
甚至还附上了解释:“春寒料峭, 别把自己冻生病了。”
沈染星:“……”
她在他怀里挣扎着想要坐起身,被裹得像只蚕蛹般行动不便,只好仰着脸质问:“白尘烬, 你老实说,我是不是对你没有吸引力了?”
问完,她视线他身下某处飞快一瞥。
好吧,这个猜测……不成立。
她又立刻改了口,“也不对啊?可是你这段时间为什么都故意避着我?”
她微微蹙着眉,腮帮子因不满而微微鼓起,眸子灵动而困惑,带着一种不自知的娇憨。
白尘烬看着她这副模样,竟低低地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不再带着冰冷嘲讽或偏执阴郁,而是从胸腔里震动出来的,带着暖意,一如窗外那些在春日暖阳下灿烂盛放的鲜花,瞬间晃了她的眼。
沈染星心蓦地一跳,感觉脸颊有些发烫。
糟糕,她脸肯定红了。
白尘烬低下头,将脸埋进她温热的颈窝里,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汲取她身上的气息。
他声音闷闷地:“我知道你在着急什么。不过是想与我亲近,好让我心软,达成你的目的罢了。”
沈染星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想反驳。
可是,她好像的确有这个意思……
又听见他道:“你想让我心软,然后离开这里……我不会再给你机会,让你像从前那样与我亲昵,放松我的警惕,然后离开我。”
语气里并没有被算计的怒气,反而娓娓道来的。
却如同惊雷,在沈染星耳边炸开,带来了无以名状的震撼。
这话说的……
仿佛她像是一个睡了她,达成了目的,就提裤子离开的混蛋一样。
话又说回来,她确实一直在刻意与他亲近来着。
最初是为了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活命,后来是掺杂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愫,再后来是真的喜欢上了他。
可是,若纯粹从他的角度看来……
似乎、还挺像、大概、可能……
真的有那么点他所说的那种意味。
想到这里,沈染星心里那点被质问的底气,瞬间泄了大半。
她软了语调:“白尘烬,你听好,我发誓,只要你不负我,无论如何,我都一定不会离开你了。”
白尘烬听了,沉默了片刻,埋在她颈窝的头颅动了动,随即,她又听到了他那低哑的、仿佛带着钩子的轻笑声。
那笑声磨蹭着她的耳廓和颈侧的皮肤,带来一阵阵过电般的麻痒,一直痒到了心里去。
沈染星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她发现,当他不再带着那种阴恻恻的,令人不安的意味发笑时,那低沉沙哑的嗓音,竟是如此该死的好听,撩人。
半晌,白尘烬才从她颈窝抬起头。
他看着她,慢悠悠吐出一个字:
“好。”
白尘烬方才过来,确实是透过雾人的感知,发现她只着了件单薄春衫趴在榻上,担心初春寒气侵体,才特意折返,给她裹上了厚实的被衾。
他似乎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监督着她老老实实套上一件更保暖的织锦外衫后,便又匆匆离开了。
沈染星独自在房里又看了会儿书,觉得有些气闷,便起身出了房门,在春日融融的庭院里信步闲逛。
经过昨日那场诡异的婚礼,院子里悬挂的红绸尚未撤去,在姹紫嫣红的花丛间万分醒目-
秦昭有些惊讶。
上一次他来时,这里虽被强大的力量维持着春日景象,却总透着一股死寂。
花开得再艳,也无人欣赏,风过回廊,不带人声,仿佛一座被时光遗忘,精美却毫无生气的巨大盆景,孤寂而压抑。
可如今……
眼前这满园的蓬勃春色几乎要溢出来。
还处处悬挂着红绸,简直像是一只沉寂多年的孔雀,突然开了屏,这院子的热闹殷勤姿态,几乎扑面而来。
……
看来他这个表弟,不仅仅是把自己关在这里,怕是疯得比以前更厉害,更难以捉摸了。
他受姨母所托,每隔一段时间,便借着运送必需物资的名头,偷偷溜进来,查看白尘烬的状况。
每次回去禀报,他都要将所见所闻精心润色一番,把人不人,鬼不鬼的白尘烬,描述得还有个人样,生怕姨母过度担忧。
可这一次看来……
秦昭看着这满眼不合常理的生机与喜庆,觉得似乎连润色的必要都没有了。
甚至,如果他直接回去告诉姨母,她那向来冷得像块冰,行事只凭自己喜恶的儿子,如今不仅没死,还把这苦寒之地的别院,折腾得跟个新房似的,喜庆又活力。
……估计都没几个人会信。
闲庭花木扶疏,秦昭在其中信步而行,姿态从容潇洒,心里却是一点也从容不起来,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难呐!
不如实相告吧,万一这宝贝表弟真在这鬼地方出了什么不可挽回的大事,他秦昭,可担不起这个天大的责任。
如实相告吧,姨母那绵绵不绝的担忧和眼泪,以及随之而来的各种询问和嘱咐,绝对能把他折腾得脱层皮。
秦昭在这片过分灿烂的花色里慢慢踱着步,心里盘算着得失。
这鬼地方,即便兼程赶路,来一趟也要耗费一个多月。
再让他这么跑上几次,还不得未老先衰,直接夭寿……
正想着,秦昭脚步猛地顿在了原地。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不远处的花圃。
那里,繁茂的芍药丛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一名俯身嗅花的女子。
她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襦裙,墨发如瀑,仅用一支简单的玉簪松松挽起部分。
此刻正微微弯着腰,侧脸线条柔和,鼻尖轻触着一朵开得正盛的粉色芍药,花丛茂盛,挡住了她大半张脸。
阳光透过花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整个人仿佛融入了这片过分美好的春景之中,静谧得像一幅精心绘制的图。
白尘烬旧人不再,换新人了?!
秦昭惊讶万分,往前疾走了两步,弄出了些许声响。
花丛中的女子听到动静,直起身,疑惑地抬头望来。
四目相对。
那是一双清澈明亮的杏眼,此刻里面盛满了与他如出一辙的,全然的不可置信。
她的惊讶程度,一点不比他少。
然而,当秦昭彻底看清这名女子的面容之后,他心中的惊讶,瞬间飙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远远超过了沈染星。
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激动得几乎要跳出胸腔。
他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冲到了沈染星面前,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有些变调,带着难以置信的确认:
“染星?真的是你?!”
沈染星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风尘仆仆,却难掩俊朗的秦昭,也彻底愣在了原地,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同样的惊疑:
“秦昭?你怎么会在这里?”
两人皆是缓了许久,才在花圃旁的石凳上坐下,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震惊,恍然与紧迫感的复杂气氛。
沈染星顾不得寒暄,立即切入正题,压低声音向他打听外面的情况。
想到当下形式,秦昭喜色退了大半,变得凝重起来。
萧霁雪前些日子遭人暗算,坠落悬崖,一度行踪成谜,许多人都以为她已遭遇不测。
然而她竟奇迹般地回来了,只是处境愈发艰难。
无论是朝廷中视她为眼中钉的保守派,还是因谣言而对人族充满仇恨的妖族,如今都想置她于死地。
一直跟随在她身边的那头龙妖墨临渊,眼见局势恶化,她护着的人和妖,不断被刺她,早已心寒。
又极度担忧她的安危,所以强烈反对她继续以身涉险,双方因此产生了激烈的分歧。
这内部分裂的局面,导致国师及其残余势力愈发猖獗壮大,气焰嚣张,甚至已经开始直接威胁到皇族的统治根基。
秦昭此次亲自前来,除了例行运送物资和查看白尘烬的状况外,另一个重要任务,便是希望白尘烬能出手,清理一下国师安插在关键位置的势力。
近来国师猎取妖丹的行为愈发狠厉疯狂,照此下去,一场席卷人、妖两族的大战将无可避免,届时必定生灵涂炭,后果不堪设想。
沈染星越听越是心惊。
在她的干预下,原本国师差点折在白尘烬手里,大部分火力都被他们吸引。
可她离开后,剧情的强大惯性,似乎又将一切扳回了轨道,这场原书中注定惨烈的大战,难道真的无法避免吗?
情况远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得多,她不由得微微走神,心绪沉重。
秦昭见她沉默,似乎没有其他问题要问了,便将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她的身上。
“你居然真的还没死?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我醒过来有二十多天了。”
秦昭恍然,难怪白尘烬那时,传信让他送一些大婚方面的物什。
沈染星道:“可是一直被关在这里,接触不到任何外面的消息……他告诉你们,我已经死了?”
“这倒也没有明说……”
秦昭垂眼,道:“只是他不让任何人靠近你,更不许探视。久而久之,即便我们说他只是将你保护起来,也没人相信你还安然无恙了。
沈染星静静听着,心中对共生苑,对纪明月他们的担忧愈发强烈。
秦昭道:“所有人都认为,以你的性子,若是还活着,他定然是关不住你的。”
她有些吃惊:“你们也太看得起我了……”
秦昭看了她半晌,才缓缓道:“外面人人都说你心性柔软,甚至有些怯懦,不过是被你骗了。你何时真正软弱过,分明是……硬得很。”
“这话又从何说起?”沈染星不解。
“你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并且会为此付出坚定不移的努力,甚至不在乎外界的非议与眼光。”
秦昭面色温和,目光却锐利:“能有如此坚韧心性的人,自然会吸引许多人真心追随。不了解你的人,或许都会被你平日里温和的处事手段,以及……”
他的视线落,在她少女稚气而精致脸庞上,“……你这副看起来软糯无害的模样所欺骗。”
沈染星听着他这番评价,只觉得一顶“扮猪吃老虎”的高帽重重压了下来,让她有些哭笑不得。
秦昭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语气带着淡淡的自嘲与怅惘:“我秦昭自诩心性坚定,不为杂情所扰,行事只权衡利弊。可如今……我还是后悔了。”
他看向沈染星,目光认真:“我当时应当告诉你,即便你一无所有,我也是想娶你为妻的。”
沈染星下意识点头。
这句话脑海里盘旋,咀嚼了许久,她才完全理解其中的含义。
于是猛地抬起头,愕然地看着他。
秦昭迎着她的目光,坦然道:“我许多时候都在想,若是我当时的回答,没有那么功利,没有那么算计得失会不会,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沈染星立即摇头:“不会。”
秦昭微微挑眉,温和地看着她,等待她的解释。
“我离开,不是因为你。”沈染星的声音很轻,“是因为他,还有……萧霁雪。”
她与白尘烬的关系,秦昭大致清楚,可萧霁雪……
沈染星道:“如果我不离开,他们或许……都会因我而陷入无法挽回的灾难之中。”
秦昭道:“你和萧大人很熟?”
沈染星正欲开口。
周围的空气却骤然降温,仿佛一瞬间从春日,跌入了数九寒冬。
甚至产生了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两人皆若有所感,同时转头,朝着寒意来源的方向望去——
不远处,繁茂花丛投下的阴影深处,白尘烬穿着一身红色衣袍,周身缠绕的素帛,在微弱的的光线下泛着冷白的光,整个人像一座沉默的冰雕。
素帛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看不清具体神色,但那双露在外面的灰蓝色眼眸,此刻如同凝结了万载寒冰,幽深得不见底,阴郁而冰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