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 7 章

    衡清君语气平静,颀长身影背光而立,看不清神情,却无端生出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满宗弟子没有不怕衡清君的,贺拂耽也不例外。他虽说敢仗着亲传弟子的身份稍微放肆些,但毕竟不敢真和衡清君对着干。


    他立刻跪下:“弟子言语无状,师尊息怒。”


    “让他走。”


    “师尊为何一定要赶走明河?他身上魔气全无,便是待在宗门中也无法造成威胁。若师尊嫌他在望舒宫吃白饭,弟子可以带他去空清师伯的九阳宫小住。“


    “你想和他一起离开?”


    “……”


    贺拂耽敏锐察觉到师尊语气不对,赶紧补救,“也不全是明河的原因。前日冠礼上空清师伯依依不舍,说很是想念弟子。”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只是住上两日,和师伯说说近况,弟子便回来。”


    “修炼一道,不进则退。”


    “在九阳宫也可——”


    “赵空清什么也教不了你。”


    贺拂耽:“……”


    好歹人家是和你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师兄呢,背后这么说真的好吗?


    贺拂耽苦笑:“师尊,我修炼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再怎么练,一年后也不过是一具强壮的遗体。


    “我必能找到补全血脉的方法。”


    衡清君微微偏头,“你不信我?”


    贺拂耽不欲与他争。


    “好吧,就算师尊真能替我逆天改命。可我资质不过尔尔,纵使废寝忘食,也终究是尘归尘土归土,倒不如趁现在还有时间,尽早和长辈享受天伦之乐。”


    衡清君笃定道:“你会和我一起飞升。”


    贺拂耽第一次觉得他的师尊竟然这般天真可爱。


    他失笑:“师尊,现在可不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一套了。师尊如今已是渡劫期,这样的话应当少说,若是不慎立下心魔誓,可怎么办?我若身死,师尊未必还能追到黄泉碧落将我拽出来吗?”


    “你不会死。”


    “即使不提早夭之相,修行一途总会有意外,若真有这日呢?”


    “那便上至黄泉下至碧落——”


    “师尊!”


    贺拂耽心跳如擂鼓。


    见衡清君不再说下去,他渐渐平静下来。但仍觉得眩晕,脚下发软,几乎要支撑不住身体。


    方才天地间若有若无的回应,即使是他一个金丹期都能感觉到。


    师尊他竟然真的敢发心魔誓!


    他正想翻翻剧本,看剧情里衡清君的人设是否也这样偏执,突然想起剧本里描述他的文字就三行。


    对师尊飞升后留下的洞府描述得都还更多些。


    也对,师尊跟他一样,也是路人甲,哪来的人设?


    贺拂耽还没从恐惧中缓过来,衡清君再次开口。


    他声音中透出一丝细微的疲倦:“阿拂,你从前不是这样。”


    “……”贺拂耽心中发慌。


    衡清君鲜少唤他名字,总是有话直说。望舒宫就他们两人,但凡开口,每一句都是对着彼此说的。


    师尊只有在很生气的时候才会这么唤他。


    上一次,还是几十年前他被冻得偷跑出宫,劳累师尊找了他一整晚的时候。


    “不必怕,我知道并非你的错。定是那个魔修对你使了什么诡计,待我杀了他……”


    “不!师尊,不是这样——”


    “嘭!”


    紧闭的窗户突然破开,露出一张唯恐天下不乱的笑脸。


    全无魔气的某人不知是怎么解开了窗户上的禁制,支肘闲散地倚在窗台上。


    “拂耽何必为我与衡清君争吵呢?你师尊事务繁忙,等他忙起来,哪还管得了我们谈情说爱?这不,又来活了。”


    他稍稍往旁边一让,窗台出露出一张白发苍苍的脸。


    是天机宗的长老怀会子。


    怀会子一拱手,差点老泪纵横:“求衡清君相救!我等组织宗门小辈前往女稷山中秘境探索,如今不过两日,已连折四十余人!”


    两天四十余人!


    虽说秘境探险向来是危机与利益并存的一件事,可这个折损率未免太惊人了!


    禁制解开,怀会子立刻进门,跪在地上一五一十地哭诉。


    “我宗中弟子测算出女稷山中即将有秘境现世,前去查探时,发现山中妖兽肆虐,秘境入口处更是有一上古凶兽坐镇。我等无法,只好请来道君出手相助。”


    “待道君将那凶兽斩于剑下,所有妖邪也都清扫一空,我等以为万事平安,便带领八宗十六门小辈前去试炼。没想到……没想到那里面不知有什么妖物作祟,短短两日,众弟子命牌就已经断了四十块。那命牌与魂魄关联,命牌碎裂,恐怕他们也生机全无!”


    “进入秘境的小辈无一不是宗门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子,若都折损,乃正道浩劫!求道君相救!”


    殿中众人都神色凝重,只有独孤明河一派轻松,像是刚听了一段精彩的说书。


    “哎呀这可怎么办呢衡清君?您可是亲口说了,女稷山中邪魔都已斩尽,却还有妖物在您眼皮子底下连取四十余人性命……骆衡清哪骆衡清,你以后威信何在?那四十个人,可会在梦中向你索命?”


    “明河!”


    贺拂耽额上冷汗都出来了,上前一步将师尊挡在身后。


    他想要责怪对方怎么对师尊如此不敬,可见到对方微微侧身后露出背后大团大团的血迹,以及那双红瞳幽怨受伤的眼神,一时间什么责备的话也说不出口。


    “……没礼貌。”他勉强道,“要叫衡清君啊。”


    肩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力道。


    贺拂耽被那力道带着退了一步,师尊高大的身影完全遮挡住他的视线。


    一如既往坚实的背影,他微微心定,因男主的话升起的对师尊的担忧烟消云散。


    衡清君开口:“此事我亲自去查。”


    视线落在贺拂耽身上,蹙眉似乎思考着什么,片刻后又道,“阿拂与我一同前去。”


    贺拂耽一愣,然后眼前一亮。


    “师尊准我出门了?”


    “跟在我身后,不要乱跑。”


    贺拂耽连连点头,素来克制的脸上也不由自主露出点点雀跃。


    衡清君视线一转,落到某魔修身上。


    “至于你的朋友,就留下来养伤吧。爱养多久养多久。”


    这简直是双喜临门,贺拂耽从师尊背后探出头:


    “明河,快谢谢师尊呀。”


    还等着骆衡清走了就可以拐走他小弟子的某人:“……”


    独孤明河咬牙切齿憋出一个冷笑:“那还真是多谢衡清君好意了。”


    *


    贺拂耽整理着出门要带的行李。


    不过大多是由他过目,真正动手的是毕渊冰。


    毕渊冰是衡清君麾下一品傀儡,言谈行事都与生人无异。他有化神期的修为,性格又温顺细致,从斩妖除魔到端茶送水都是一把好手,贺拂耽那次大病就是他一直在床头照料。


    现在要出远门,怕小弟子不适应,衡清君这次也特地拨了毕渊冰过来照看他生活起居。


    毕渊冰忙忙碌碌,贺拂耽却在用镊子夹了小虫,想喂给那对燕子。


    独孤明河在一旁看着他道:“你真不带我?”


    贺拂耽头也不回:“不带。师尊好不容易松口,明河你就别再横生是非了,先养伤要紧。”


    “就算骆……衡清君不在,玄度宗中也多的是人想害我性命。比如那个杨堂主,不就妄图用你手腕上的东西困住我吗?”


    “杨师叔最听师尊话了。何况你身在望舒峰,没人敢在师尊地盘上放肆。明河,你就安心留下来养伤吧。”


    独孤明河气急败坏。


    他看着那个冷漠如霜的背影,凉凉道:“省省吧,它们不会吃的。”


    闻言,贺拂耽小心翼翼把小虫放下,终于转身,看着面前人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


    “可是为什么呢?它们已经很饿了。”


    “世人养鸟,小到画眉百灵,大到苍鹰仙鹤,无所不养。但你可曾见过有人豢养家燕?”


    “似乎的确不曾。”


    “你以为它们名为家燕,就当真是你家的了吗?它们所需的不过是人筑的一角屋檐而已。和那些家猫家犬不一样,它们太过胆小,绝不能被饲养,也绝不能被把玩。你这样困着它们,只会让它们无端送命。”


    贺拂耽还真不知道这些。


    他没有成为穿越局员工以前的记忆,进入位面之后,先是忙于照顾猫妖母亲,后来又忙于修炼,很多常识都不太了解。


    他虚心请教道:“明河博闻强识,可有什么办法救它们吗?”


    独孤明河似笑非笑:“一对畜生而已,有什么好救的?等它们饿死,你再请你的好师尊给你捉对鸽子来玩不就好了?”


    听见这话,贺拂耽无比确定他和师尊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但因为不知道那误会是什么,也无从开口解释,只好软下声音来请求。


    “我喜欢它们,不忍心见它们死去。明河就告诉我吧。”


    “……我能有什么办法。先用灵气吊着命,等它们自己想通吧。”


    “若是放了它们,现在寒冬腊月,它们可能在外面存活?”


    “不是喜欢它们吗?你舍得放走?”


    “喜欢也不代表一定要拥有呀。”


    这话回得这样理所当然,独孤明河一怔。


    或许贺拂耽真的不知道,他与他的师尊是不一样的。但……


    独孤明河视线落在面前人身上。


    骆衡清送的衣服已经被他穿在身上,无论行动安坐都被护得很好,可见主人爱惜。稍显冷峻的紫灰色广袖长袍罩在雪白的皮肤身上,不知为何就变得浅淡温柔起来。


    “你可知道这布匹为何叫做‘燕尾青’?”


    “嗯?”


    “因为只取女稷山中灵燕腹尖尾根的那一点灰紫色羽毛,故而得此名。那里山民将此布奉为摇钱树……”所以大肆捕杀山中灵燕,只为取那一点尾羽。一匹燕尾青,恐怕就要千百只灵燕的性命做代价。


    而燕子不能豢养,骆衡清带回的这对幼燕,恐怕就是山中仅剩的两只。


    这分明是鲜血染就的布匹,却被他这样干净地穿在身上,干净到近乎残忍的无知。


    凭什么?


    心中恶念腾腾燃烧,独孤明河几乎想就这样将这个血淋淋的真相和盘托出,将面前人那天真纯白的世界彻底打碎。


    “明河?”


    被叫到名字的人猛然回神。


    对上那双澄澈的眼睛,他嘴唇动了动,最后说出的却只是颓然的一句:


    “……没什么。”


    对话到此结束,贺拂耽转身去帮忙收拾行李,窸窸窣窣的声响,像只正要搬家的仓鼠。


    独孤明河看着他的背影,这些天来第一次感受到被冷落的滋味——似乎只要骆衡清在,他就总是被冷落。


    他并不愿意去想,但某个想法不可自控地出现在脑海中。


    贺拂耽……真的喜欢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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