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 11 章

    太像了。


    像加冠礼上第一次见到他这个魔修一样,像落笔写下封封书信一样,像面对望舒宫中那些面容呆板的宫侍一样。


    一样的和善、温良、满腹真诚,在初见时就能交付全部信任。


    魔头、仙人、还是傀儡,在他眼里似乎都没有区别。


    他对所有人都一样好。


    初遇时的那些维护与殊待,似乎都不值一提。


    独孤明河慢慢抬起头来。


    随着角度的变换,那双眼睛中的阴郁之色褪去,重新变得浅笑盈盈,仿佛之前当真只是因角度产生的错觉。


    “吓到你了吗?我这次可没受伤。”


    他举起手晃了晃,掌心干干净净,的确没有受伤。


    “这琴弦是用鲛人采月光编织的鲛丝制成,如今鲛人已经千年不曾现世,鲛丝更是无从求得。断一根弦,其余六根也全废了。索性全部崩断,待寻到合适种类的新弦,再换上去。”


    贺拂耽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生气了呢。”


    独孤明河笑容微滞:“我为什么生气?”


    “是啊,你为什么生气?”


    “……我不生气。”


    “那我们就回去吧。已经很晚了,渊冰该担心了。”


    “……”


    一路上独孤明河沉默寡言。


    身边的人或许是记挂着山脚,并不曾注意到他的一反常态,只顾埋头步履匆匆。


    尽管那只莹白如玉的手还紧紧握在他掌心里,那颗心恐怕早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更生气了。


    路上横了一块碎石,他有点烦躁地上去踢了一脚,石子滚远时发出“轱辘轱辘”的声响,在寂静的冬夜里显得悄怆凄凉。


    与其说是在怕毕渊冰担心,不如说是在怕骆衡清发现。


    独孤明河这才想起来,之前每一次贺拂耽挡在他身前维护他的时候,似乎对面的那人都是骆衡清。


    他不愿他的魔修朋友受伤,可他更不愿他的师尊生气、烦忧。


    独孤明河强迫自己不去想这天平的两端是否对等,可越是强行克制,就越清晰地认识到——


    他对所有人都一样好……


    只有骆衡清是例外。


    终于来到山脚,这里已经支起数个营帐。


    最大的主帐恰好横在通往望舒宫马车的方向上,还点着灯,大概里面的人在彻夜议事。


    白布围屏上显出几个身影,贺拂耽老远就认出坐在主位上的师尊,有点紧张。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距离师尊这么近的地方做坏事,不由攥紧了身旁人的手。


    身旁人顿了一下,跟他较劲儿似的,更加用力地反握回来。


    他们蹑手蹑脚、不对,是贺拂耽独自一人蹑手蹑脚,而独孤明河大摇大摆从衡清君帐前路过。


    突然白布上那个清俊身影朝他们这边看来,贺拂耽吓得心跳都差点停了。还好师尊只是在取笔架上的笔,很快就转回头去。


    终于摸到马车里,掀开帘子,感受到熟悉的温暖,贺拂耽直接瘫倒在柔软的毛毯上。


    独孤明河不屑:“至于吗?这么怕骆衡清,难道他还会吃了你不成?”


    “你不懂。”


    贺拂耽头埋在毛毯里,声音嗡嗡的。


    卷王学霸本来就天克咸鱼废柴,小世界里都多少年不曾有人破碎虚空了,这个位面的剧本里却设定师尊必定飞升上界。


    何为上界?


    主神空间就是上界!


    说不定以后师尊就是他的同事!


    啊不对,这么说有点把师尊看扁了。


    说不定以后师尊就是他的领导!


    再加上师尊是长辈,多年来对他的严厉教导,还逼他无数次灵丹妙药服下去痛得死去活来。


    尤其是洗经伐髓那次,即使已经过去二十年,现在想起来还是条件反射地想要发抖。若非那次洗经伐髓后大病一场,他现在或许还在接受师尊的高强度修炼计划。


    所以他敬爱师尊,也惧怕师尊。


    这份怕,几乎与爱一样多。


    第二天贺拂耽起了个大早,不用师尊来查岗,他亲自溜达进了师尊帐中。


    一是为弥补昨晚阳奉阴违的愧意。


    二是为了解有关兰香神女的线索。


    夜晚的时间要大量用来练习剑舞,留给他和白石郎谈话的时间并不多,最好句句一针见血。


    帐中衡清君正在案前看一封灵鸽传书,见贺拂耽走来,便放下手中书信,朝他伸出手。


    贺拂耽在师尊身侧落座,乖乖伸出手腕,任师尊把脉。


    他面上一派淡定,内里提心吊胆。


    修真界的医术,应该不至于高超到能仅凭摆脉就诊出他昨晚熬夜了吧?


    片刻后,衡清君收回手。


    “这几日外出劳累,你不必再像宫中那般刻苦练剑。注意休息。”


    贺拂耽应下,心中惊呼:真诊出来了!


    还好师尊没有多想,还以为他是在勤学苦练。


    不过好像确实也没太大差别?


    衡清君铺纸提笔,贺拂耽很有眼力地立刻替他研墨。


    墨条摩擦出纯黑油亮的墨汁,磨墨的人心思却不在其上,一眼又一眼地朝一旁数摞信纸上看去。


    “想看就看。”


    贺拂耽立刻放下墨条。


    “谢师尊。”


    写信的人八宗十六门各阶修士都有,哪怕只是探查到一点微小的线索,都会事无巨细的禀报。


    贺拂耽越看越心惊,师尊就是在这样繁忙的事务中,仅用一百八十年就修炼到渡劫期的吗?


    信上说,他们将整座女稷山都搜查了一番,重点关照了几处村民口中的神迹。可以确定的是,兰香神女确实存在,但她的诞生没有相关资料记载,像是突然出现。


    所以未必是山神,也或许只是山中鬼魅。


    看其行事暴虐,比起神灵,更有可能是山鬼山魈。


    不论是什么,这位神女在当地的香火非常旺盛,并且有着相当强大的神力。


    从各地收集到的资料来看,她不仅将女稷山看管得非常好,还时常四处游山玩水,结交多方神灵,在离女稷山很远的地方也有显灵助人的记载。


    这样的一位神灵突然连杀四十八人,还是剜心这样残忍的手法,前后实在太割裂了。


    又有一只灵鸽脚上绑着信筒飞来。


    拆开看罢后,衡清君起身欲走。


    贺拂耽连忙丢下手里的东西跟上去,他起得太急,身前人猝然停下时,他一时间没收住脚步,直直撞了上去。


    吃痛后赶紧捂着鼻子,慌乱地准备跪下请罪,但没有跪下去,师尊用一道灵力捧住了他的双腿。


    他只得站起来,起身时看见师尊眼中似乎闪过一丝细微的笑意,转瞬即逝,如同幻觉。


    他瓮声瓮气道:“弟子冒犯师尊。”


    “今日风寒,你最好留在帐中。”


    “可我想跟着师尊。”


    衡清君没说好不好,反而问道:“觉得无聊?你那个朋友呢?今天不陪你解闷吗?”


    贺拂耽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师尊的声音听上去不像在生气,但也绝不是在为他交到朋友而开心。平静语气里微妙的别扭感,即使木头也能感受得到。


    他只能小心翼翼地重复着:


    “我想跟着师尊。”


    衡清君默不作声。


    这一幕何其眼熟,初来乍到的少年人悄悄跟在陌生的师长身后,被回头撞见后,也是这样怯生生地望过来。


    “随你。”


    贺拂耽松口气,知道师尊这是不再追究明河不请自来的意思。


    他们来到营帐不远处。


    这里已经摆上四十八口冰棺,每一口棺材里都躺着一位年华正好、却永远不会再睁开眼的修士。


    棺材旁是一具外形奇特的动物尸体。


    长着昆虫一样的复眼和口器,下半身却是四肢修长的野兽,已经腐烂成了白骨。


    这就是天机宗托衡清君出手除掉的那只妖兽。


    贺拂耽看了眼周围的冰天雪地——这样的天气,尸体腐烂的速度也会这么快吗?


    视线再次停留在那干瘪坚硬的虫首上。


    似虫非虫,似兽非兽,也看不出到底属于妖族还是魔族。贺拂耽这几十年来闭门不出地修炼,也算是饱学之士,却从没在哪一本古籍上见到过这样的记载。


    这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不远处灵驹驮着好几口大箱子下山来,打开一看,满满的全是香烛。


    看成色应当是同一批产出的,全都已经被使用过了,但又全都没有燃尽。就好像它们曾被同一时间点燃过,又有同一阵风将它们全部吹灭。


    牵马的修士禀报:“这些香烛都是在神女祠后院厢房的地窖里找到。”


    兰香神女祠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这几口香烛估计能把整个祠堂塞满。


    贺拂耽立刻想起之前山民的哭诉。


    他们提起过就是在一场最为隆重的敬香会上所有香烛无风自灭,他们惊恐交加之下,才想到用人牲献祭的。


    若真是这样,倒有些像是神女发怒。


    但也更像是……


    “失踪。”


    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钟情惊讶,转身:“明河?”


    顺便递过去一个“你来干什么没见我师尊在吗赶紧回去躲着”的眼神。


    独孤明河却脚步不停,在他身边蹲下,就这么大咧咧地将后背露在一众正道修士面前。


    “被神灵享用过的香火会有所不同,我能感受得到。这些香烛被动过,但主人享用到一半就离开了,并且离开得相当仓促。神力波动之下,烛火自然无风而灭。”


    贺拂耽知道男主的感知肯定不会错,有源炁傍身,独孤明河对世间万物的真源都能感受得更深。


    远处响起沉重杂乱的脚步声,是山民进山打猎了。


    这里的居民靠山吃山,大都以打猎为生,只在一切尚算平坦的地块开垦出农田种些佐菜的瓜果。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在山中打到过像样的猎物,个个面黄肌瘦步伐虚浮。


    这个状态进山打猎,即使幸运地真碰上了猎物,恐怕也没有力气捕获。


    贺拂耽看着他们走近又离去,眼中担忧:“神女不要女稷山的这些信众了吗?不对,若神女离开了女稷山,那四十八名修士又是被何人所杀呢?”


    独孤明河蹙眉:“我更担心的是,如果她真的离开了,后日祭典恐怕我们引不出任何人。”


    这的确是目前最该担心的事情。


    山民们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这一场祭典上,贺拂耽不忍让他们失望,尤其是那两位女郎。


    视线不经意间又落在那具古怪的虫兽尸体上,越看就越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似乎缺了什么……所以无论如何,推不出最关键的那一环。


    又到了夜晚。


    贺拂耽两人前往赴约时,祭台上已经摆好瑶琴香案。


    青烟袅袅,一个高洁出尘的背影遗世独立,衬得这里仿佛不是阴森森的祭台,而是一场志趣相投的竹林会——


    那人正是白石郎。


    察觉到他们的气息,他回头朝两位来客友善一笑。


    然后落座,弹琴,随着他的琴声,贺拂耽拔剑起舞。


    白石郎十指在琴弦上流连,一把瑶琴而已,竟然奏出急管繁弦的气势。他始终微笑看着祭台中央的人,不时出言指点一二。


    “腿还可再抬高几分。”


    “何不如苏秦负剑后接惊鸿照影?这样或许更柔婉些。”


    “这一招‘燕子抄水’用得好,但若此时剑尖点地,借力低掠而出,岂不会更加灵动飘逸?”


    贺拂耽知过则改,只有最后这一式怎么也练不好。


    白石郎笑叹着停下抚琴的手。


    “小友身着燕尾青,体态也如灵燕般轻盈迅捷,怎么偏偏舞不好这一式‘燕子抄水’?”


    贺拂耽收了剑,有点不好意思。


    “长辈新赐的剑,正爱不释手中,担心以剑点地,会伤了剑尖。”


    一旁自斟自饮良久的独孤明河闻言,戏谑轻笑。


    “那拂耽你可真是多虑了。你这把清规剑,剑材采自极寒之地,又以魔域石中火锻造多年,即使劈得天崩地裂,也不会损伤剑尖半分。”


    “这是师尊为我铸的剑,我自然知道它无坚不摧。可心中总是不忍。”


    “你还真是三句话不离骆衡清。”


    “要叫衡清君。”


    白石郎笑着打断他们:“小友孝心难能可贵。或许,我可襄助小友渡过此关。”


    贺拂耽看向他:“郎君有何办法?”


    白石郎张开手心,凭空变出一把折扇,握住扇柄后轻轻抵上贺拂耽腰间。


    当事人不明所以,旁观者反倒先怒了。


    “动手动脚干什么?”


    独孤明河伸手欲打去那把骨扇,却被贺拂耽拦住。他面色扭曲一瞬,又不愿与贺拂耽争执,只好转过头去自顾自喝闷酒。


    白石郎依旧很温和地笑着:“谢过小友信任。”


    扇骨在左肋下方带来一点可以依赖的力量感,有这力道做支撑,贺拂耽提剑飞掠时总算敢剑尖朝下,但还是舍不得点地。


    一式舞完,衣袂落地。


    白石郎:“可还要再重些?”


    若有人能更加大力地承托,或许他的确会更大胆些。贺拂耽红着脸点头。


    一旁独孤明河竖着耳朵听身后二人动静,总觉得这对话有哪里不妥,可又说不上来,结果憋得自己一肚子闷火无处发泄。


    又来一次,剑尖若有若无地碰了一下地面。


    “再重些?”


    “嗯。”


    ……


    第五次翻身飞掠时,折扇突然撤走。


    空中的人并不惊慌,剑尖点地,弯折的弧度让清凌凌的剑光也微微偏转,落在地上,剔透得像一汪水,融入进今夜空茫冷寂的月色中。


    一式舞完,贺拂耽转身行礼。


    白石郎默然独立,良久没有出言评价。一旁的独孤明河也正不错眼地看着他,似乎在思考什么,沉默不语,连酒杯打翻沾湿袍袖也不曾发觉。


    贺拂耽上前一步,踏碎了那一泓水一样的月光。


    水银般清冷的月辉落在他肩上,化作流淌的纱幔。一路淌至他执剑的手中,连同凛冽剑光,一同化作绕指柔。所有的颜色都变得温和浅淡,只有耳垂上那粒小痣,越发鲜红如血。


    “郎君?”


    白石郎蓦然回神,微笑:“是我错了。”


    “郎君何错之有?”


    “错在不知拂耽小友的舞并不在‘技’,而在‘纯’。小友便当我今日所言皆是胡言乱语,明晚祭典上起舞,还望小友一切随心……就像昨夜那样。”


    贺拂耽被他说得有点糊涂了:“可昨夜那次我不过稍作尝试而已。这样也能引来山鬼吗?”


    “它会来的。”


    白石郎笃定地笑道,“它会喜欢。”


    又道,“至于小友最后那一式‘燕子抄水’……”


    贺拂耽脸红:“我知道我还是舞得不够好。迅捷不足,轻柔有余。”


    白石郎却轻轻摇头。


    “此式的确不太像‘燕子抄水’,但并非是不如它。我欲为此式重新拟名,小友意下如何?”


    贺拂耽还以为他实在逗他开心,失笑道:“但凭郎君高兴。”


    白石郎却思考良久,沉吟:“燕衔月漪——如何?”


    贺拂耽见他一脸郑重其事,不像是在调侃,便也严肃了神色,拱手朝他恭敬地行礼。


    正要道谢时,一声清脆的巨响打断了他的话。


    转头看去,看见桌案上独孤明河已经醉倒,枕在肘弯看不清面容。酒壶杯盏不知怎么跌落下来,碎瓷满地,清酒四处横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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