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子落下, 贺拂耽这才朝来人看去。
毫不经意的一眼,仿佛不速之客的挑战对望舒宫而言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如同墨线勾勒过的一双眼睛,遥遥望来时有如秋水滟潋, 睫羽垂下,朦朦胧胧, 雾里看花。
这是独孤明河从未见过的眼神。
自从轮回重生后, 他见过魂枪的欣喜若狂,见过烛龙族的欣慰惋惜,见过各界中人的畏惧愤恨,唯独没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
眼尾拖曳出的那道清丽弧度微微上翘,像氤氲着思念的微笑,又像是什么也没有, 只是生来如此。
对上那双眼睛的时候,独孤明河呼吸一滞。
他想这样一双眼睛应该出现在暖洋洋的阳光之下, 而不是在这寒冷的冰霜世界受冻。可虞渊如今亦是大雪纷纷, 他又怎能带美人前往那个温暖不再的地方呢?
“独孤公子远道而来,我等本应好好招待贵客。只是我与师尊棋局未完, 不知公子可愿稍作等待?”
独孤明河咽了口唾沫。
居然连声音也这么好听。
他怀疑自己的在做梦。或许看见的根本不是一个真人,而是骆衡清那个小人为了对付他研究出来的幻境——
不然如何解释竟然会有人每一个地方都生得如此合他心意?
“渊冰,为独孤公子看座。”
“是。”
傀儡的身影在角落里凭空浮现,放下一把软凳后, 又像融化一般消失在空气里。
独孤明河猛然惊醒, 这不是梦。
他平生最厌恶傀儡, 他的梦里绝不可能出现这种东西。
他收枪,大步流星向前走去,嘴比脑子更快说道:
“不必了,我就坐你旁边。”
说着已经来到贺拂耽身边, 大咧咧盘腿在美人身边坐下,还不经意蹭了一下美人,蹭得一身幽香。
对面的骆衡清落下一枚棋子,脸色铁青,强忍着没有说话。
独孤明河已经将对面的人忘到十万八千里之外,支肘靠在桌案上,撑着额角,不错眼地看着身边人。
“你方才叫他师尊?你是他徒弟?”
贺拂耽静静思索着,落下一子后才道:“嗯。”
“你叫什么名字?”
“姓贺,贺拂耽。”
“是哪两个字?”
“拂尘自扫,耽道求真。我的名字。”
“真好听。我叫独孤明河,漫天星辰的那个明河。”
“明河。”
贺拂耽落下一子,朝身边人柔柔看去,“观棋不语真君子。”
独孤明河被这微微责备的一眼看得几乎失神。
那并不是耳提面命的责怪,而是亲昵的、好似他们相识许久的微嗔,因此柔情似水,让人沉溺。
独孤明河果然不再说话,直到一局终了,贺拂耽丢开棋子,朝面前人笑道:
“我赢了。”
骆衡清勉强一笑:“阿拂棋艺见长,为师不如阿拂。”
“师尊心神不宁,故而频频失误。”贺拂耽玩笑道,“明河前来观棋,师尊莫非紧张了?我还以为师尊什么也不怕呢。”
那样巧笑倩兮,言笑晏晏,独孤明河看得入迷,同时也心中一沉。
他意识到自己终究不过是个陌生人,能得到不过一丝客气的温情,这样生动的神态和话语只有真正亲近之人才能得到。
甚至……
甚至在他将骆衡清打败之后,或许连这一丝对陌生人的温情也要消失不见了。
因此在身边人再次转头看向他,面上还带着未褪尽的微笑,提醒道:
“明河,你现在可以挑战师尊了。”
独孤明河几乎是立刻否认道:“谁说我是来挑战衡清君的?”
贺拂耽微微歪头:“嗯?”
独孤明河面红耳赤:“我、我……”
“我是来拜师的。”
“对!没错!我就是来拜师的!早听说衡清君是剑道第一人,我怕他瞧不起我是魔修,不肯收我为徒,这才出言不逊。”
“拂耽,我与你一见如故,我真想做你的师弟。你可一定要帮我在衡清君面前说情啊。”
面前魔修神色真挚,仿佛一言一语皆出肺腑。
不仅言语认真,动作也急切,不断往贺拂耽身上靠,像是迷路许久终于得以归家的游子。
贺拂耽任由他大鸟依人,道:“虽说有教无类,可明河是魔族,若拜进正道宗门,岂不是会被魔族视为叛徒?”
“管他们呢!我早就想弃暗投明了!拂耽,你就让衡清君收下我吧。求求拂耽了。”
贺拂耽于是抬眼看向对面的人:“明河至诚,不若师尊便成全了这段佳话?”
骆衡清嫉恨到喉间泛起一丝腥甜,安分许久的心魔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几乎等同于自虐般残暴地抑制住心魔,在小弟子期待的视线下,淡淡应了一声“好”。
独孤明河忙问:“拂耽,现在我是否可以叫你师兄了?师兄,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想与师兄同住,不知师兄可愿?”
贺拂耽不答,而是请求道:“我见明河长枪独特,想借来一观,明河可愿?”
独孤明河相当大方:“师兄开口,我岂会拒绝?”
说着便取出长枪放到贺拂耽手中。
握住枪杆的那一刹那,贺拂耽心中道:“枪灵。”
“我在我在!”枪灵激动到热泪盈眶,“大美人,你终于又摸我了。”
贺拂耽微微一笑,如枪灵所愿,指尖覆上枪尖,很细致地摸索过枪身上每一条雕纹。
洁白指腹轻轻柔柔落在银色长枪上,看得坐在一旁的人口干舌燥。
魂枪封印早已被贺拂耽解开,就是为了让男主重生后第一时间与魂枪结契。
恢复三百轮回的所有记忆和法力,达到满级状态,用最快的速度统一魔界,封尊后登临神界九重天。
如果男主心怀怨恨,真的想杀师尊报前世剥骨之仇的话,他便一定会这样做——
因为这一世师尊已经半步成仙。
想要杀死一个登仙之人,只有成神——不是被天道放逐的魔神,而是打上九重天后逼迫天道不得不册封的正神。
这也该是这个位面应有的结局。
但面前的人仍旧是魔神之躯,甚至……
没有龙角。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美人。傻龙的确一睁眼就立马和我结契了,一天之内攻破魔界四陵,成为魔尊。他也去了九重天,但九重天外有结界。”
枪灵到现在都不可置信,“那结界我破过两百九十九次!好破得很!就跟张纸一样脆!但这一次我枪尖捅钝了都没捅破!”
指尖稍稍一顿,察觉到身边人呼吸一沉,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下滑去。
贺拂耽一面抚摸魂枪,一面沉思。
男主与枪灵结契之后,便能彼此心意相通。想什么对方都能知道,毫无秘密可言。因此从前的男主对于解开封印总是很谨慎。
但贺拂耽拥有他的龙骨龙角之后,也能和枪灵在识海中对话。并且因为他也继承了一半混沌源炁,只要亲手触碰到枪身,便有把握隔绝男主与枪灵之间的感应。
因此他的动作很轻缓,有意将这个过程再拖长一些。
片刻后,贺拂耽问:“他为什么会没有龙角?”
“只是没有龙角,其实已经很好了。大美人,我怕你担心,一直都没有跟你说。傻龙自己的那一魄,和骆衡清分他的一魂两魄,简直就跟仇人一样,在龙蛋里面也能掐起来。好在这些魂魄的契合度很高,就跟来自同一个人一样,就算天天打架,最后还是融合了。”
枪灵说着说着,突然惊呼,“该不会就是因为傻龙现在没有幽精和龙角,所以九重天结界打不开了吧!?”
贺拂耽若有所思,敲了下系统。
【统统?】
系统斩钉截铁:【不会。打开九重天结界靠的是混沌源炁,虽说对神魂有一定要求,但对魔神而言,多一魂少一魂根本没什么差别。除非少了一半魂魄,否则结界不会探查到异常。】
贺拂耽喃喃:【一半神魂?】
【嗯。】系统疑惑,【嗯。怎么了?】
【统统,你还记得师尊寄生在陛下身体时的样子吗?寄生完成后,会将身体原主人的样貌变作宿主自己的模样,所以陛下才会长着师尊的脸。但明河却一直都不曾变成师尊的样子。】
【……是这样。】
【后来我几次与师尊提及此事,无论师尊还是莲月尊,都从未用过寄生二字,而是用的——融合。】
师尊借道幽冥界来到虞渊,面对那样多的龙蛋,为何独独选中了男主进行神魂融合?
只是巧合吗?
只是因为男主的神魂足够坚硬,才能容下异族的魂丝吗?
这世间有不少一体两魂的案例,无一不是相互争抢身体,神魂间各自为营互相厮杀。
但在男主的身体里,这样的事情从未出现过。
师尊的神魂可以分割出来救下男主的残魂,即使互相憎恨也终究互相融合。太阳炎火是灭世之火,连烛龙的鳞片也能烧毁,却没能烧死借道而来的人族修士,只在他的脸上留下燎伤。
龙蛋之中,人族修士的神魂在太阳炎火的炙烤下仍旧不曾消散,而是成功完成涅槃,将剩余的魂魄也修补齐全,只差一缕幽精。
究竟是这一魔一仙太过有缘,还是……
就如枪灵所说,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贺拂耽神色淡淡,对这样离奇的想法毫无意外。
或者说,他早有猜测。
这二十年中他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枪灵的话更加验证了这个猜想。
之前男主成功打上九重天的那两百九十九世,,每一世师尊都先一步飞升上界。
仙界与神界都是上界。
仙界清都,与神界九重天,或许就在同一朵云的左右两端。
系统沉吟:【员工你的意思是,骆衡清就是独孤明河的另一半神魂?因为这一世骆衡清没有飞升上界,九重天结界检测到男主神魂不全,因此不肯打开?】
贺拂耽道:【我只能想到这个可能。】
【的确很有这个可能。我现在就回去让局里检测。说不定就是那个病毒暗中做了什么手脚。】
系统犹豫了一下,又道,【那接下来,员工,你打算怎么做呢?】
【我希望……他们能接纳彼此的存在。至少,在一同前往上界的路上不要打起来。】
【这不可能。骆衡清狠戾,独孤明河倔强,想让他们两个放下仇恨彼此接纳,还一同前往上界……员工,我刚算过了,难度跟你让他俩心平气和一左一右跟你躺在一张床上差不多。】
【嗯?】
贺拂耽眨了下眼睛,【跟我躺一张床上?】
【对,就有这么难。】
【这样啊 ,那我知道了。】
【……等等,员工,你知道什么了!?】
贺拂耽不再回答。
将长枪还给身边人,随手拈起一个葡萄,很细致地剥皮,然后喂到身边人嘴边。
“明河远道而来,口渴了吗?”
独孤明河连忙点头,垂首去叼那颗葡萄。
他叼得很小心,不敢碰到面前人的手指。
尽管面前人一直表现得与他一见如故,但他到底不敢真的冒犯如此美人。过分的美丽总是如此,让人心生怜惜,也让人心生畏惧。
但那一点微凉似玉的指尖却还是蹭到了他的唇瓣,像只是不经意间,转瞬而逝,唇齿留香。
独孤明河呆呆咂摸着那一点幽香,被这样意料之外的肌肤接触迷得回不过神。
又回到他手中、远离美人怀抱的枪灵万分不满。
“别看了你,傻龙变傻狗。你还记得你是来杀骆衡清的吗?”
独孤明河还在发呆,嘴上却在逞强:“我当然记得,我只是突然不想骆衡清死得太痛快。”
“从开始到现在,骆衡清眼睛都快黏在阿拂身上了。他绝对觊觎阿拂!我若拜入望舒宫,近水楼台先得月,当着骆衡清的面抢走阿拂,他岂不是会生不如死?”
“到时候我再杀了骆衡清,夺得修真界,重权在握,美人在怀——哦,对了。”
他停止和枪灵对话,也懒得计较枪灵的白眼,迫不及待问身侧人。
“阿拂,啊不,师兄,我以后可以叫你阿拂吗?”
他满心以为绝不会被拒绝,然而面前温柔似水的美人却轻轻摇头。
“我与师尊虽是师徒,更是夫妻。明河不应叫我的名字,也不应叫我师兄,应当叫我……”
说到这里有些苦恼,朝对坐的人看去。
骆衡清藏在袖中的手都在不受控制的发抖。
长时间的嫉恨与恐惧之后,突如其来的巨大狂喜,让他开口时声音都微微漂浮。
“师父的妻子,自然应当叫师娘。”
贺拂耽颔首:“原来如此,拂耽受教。”
转头微笑看向身侧人,装得像个小大人一样慈爱道:
“明河以后便叫我师娘吧。”
独孤明河如遭雷劈。
第82章
贺拂耽命宫侍带客人下去休息。
来客失魂落魄, 如同提线木偶一般任由摆弄,甚至比身前的傀儡宫侍还要僵硬。
目送独孤明河离开后,贺拂耽看向师尊。
骆衡清正倚在案边轻轻咳嗽, 面色苍白如纸。
贺拂耽伸手搭上他腕间,片刻后蹙眉。
“气血逆行, 魔气沸腾。师尊, 您在想什么?”
“他一来,阿拂就不看为师了。”
骆衡清轻声问,“阿拂会离开我吗?你会跟他走吗?”
“师尊救下明河后,拂耽遵守承诺,已与您相伴二十年。师尊莫非还不相信我吗?”
“曾经我们亦相伴百年。可他一来……仅仅数月,阿拂就抛下为师, 与他私定终身。”
骆衡清又是一声咳嗽,像是对此事无能为力, 苦笑道:
“那时候为师才知道, 世上最无用的就是时间。”
“只要师尊不再伤害明河,我便会信守承诺, 永远陪伴在师尊身边。何况……”
贺拂耽轻笑,柔声安慰道,“明河如今亦在望舒宫,我又能去哪里呢?”
明明是无比温柔的安慰, 却像是尖刀一样插进听者的心里, 字字句句, 鲜血淋漓。
“阿拂,你还是如此偏爱他。”
骆衡清苦涩一笑。
“到底要怎样,你才肯多爱我一点?”
“到底要怎样,你才能在他和我之间, 选择我,维护我?哪怕……只有一次呢?”
贺拂耽静静听着,开口时却不是回答,而是道:
“师尊何必在意这些呢?只要明河一日留在望舒宫,我便也会留下来陪伴师尊。”
“师尊今日便做得很好。没有伤害明河,也不曾为难他。”
如此冷静淡漠的话语,骆衡清听在耳里,自嘲一笑。
“呵。”
贺拂耽却紧接着道:“师尊做得这样好,应当得到奖励。”
骆衡清心中一动,来不及抬头,面前忽然一暗,幽香浮动,柔软的吻落在唇上。
意料之外,来之不易。
他下意识揽住面前人的腰,抬头迎上去,想要更深重地索取这个吻。
面前人却轻巧地退开。
但未完全离开,停在一个极亲昵的距离。彼此呼吸交缠,轻轻眨眼时,长睫扫过脸颊,牵起一阵酥麻地战栗。
“师尊以后也会这样乖吗?”
“……”
“师尊会吗?”
良久,骆衡清在返魂香令人迷醉的气息中,听见自己无可奈何、又心甘情愿的回答。
“我会。”
*
贺拂耽跟随在傀儡身后,前去看望入住望舒宫的新客人,衡清君弃暗投明的关门小弟子。
前世,师尊厌恶男主,给他挑了一间最偏僻的厢房。
这一次,傀儡宫侍带着男主主动挑选房间,似乎因为一见钟情的对象英年早婚而打击太大,他自己选择了那间偏僻厢房。
贺拂耽被带到房间外的时候,不由得一怔。
推开门看到那张眼熟的床榻,想起在那张床上都发生过什么时,更是沉默。
很快他摈弃纷杂思绪,跨过门槛,走进房间。
房间里弥漫着浓烈的酒香,有人躺在一地酒坛之中,正喝得烂醉。
准确来说,是他的身体正在烂醉。
半靠在桌边,散漫地席地而坐,长枪随意扔在角落。
但眼神仍旧清明,听见脚步声后朝来人看去,微顿,又收回视线。
“明河。”
贺拂耽在他身边跪坐下来,取出小手帕替他擦拭额角的细汗。
“怎么喝这样多的酒?是想家了吗?”
独孤明河嗤笑一声。
想家……
那个寸草不生的破地方有什么好想的。
他想要躲开面前人的呵护,但却像真的喝醉了一般,浑身绵软,在酒香和面前人身上的幽香之中,提不起半点反抗的力气。
他索性闭上眼不去看。
“你不该来找我,阿拂。”
“没礼貌。不可以这样叫我。”
独孤明河猛然睁眼,眼中灼灼,盛满惊人情谊。
那是做出无比艰难选择之后却遭到背叛的悔痛,与不甘,几乎等同于爱恨交缠。
“那我应该叫你什么!?师兄?还是师娘?如果你想要我叫你师娘,那你就想吧!我才不会这样叫你!我明天就走!不,我今晚就走!再也不回来!再也不见你!”
他几乎语无伦次,一席话把自己逼得眼眶通红,最后颓然道:
“以后你我再无干系,我就是醉死,与你又有何关系……你还管我做什么?”
一通发泄后,却迟迟没有等到面前人的回答。
独孤明河冷静了一些,心中惴惴,害怕面前人因为他的口不择言而生气。
他小心地抬头看了眼面前人,依旧是温和平静的神情,但双眸低垂,天生带翘的眼尾如今也因为这个角度稍稍垂落,像是真的被伤了心。
他顿时慌乱起来,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思来想去,推过去一杯酒,像小孩子吵架后第一个主动示好的人。
“……喝吗?”他闷闷道,“我请你。”
贺拂耽顿时抬眼微笑,拿起那杯酒。
“燕脂酒。好喝却不醉人。我昔年多病不敢饮酒,第一次喝酒,喝的便是燕脂酒。”
独孤明河闻言焦急地想要阻拦。
“你不能喝酒?那你快别喝了!”
贺拂耽躲开他的手,粲然一笑。
“昔年多病厌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浅。明河今夜当与我不醉不归。”
话音落下,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水沾湿了唇瓣,显出难得的一抹殷红,看得面前人眼神一暗。
开口时亦嗓音低哑:“为何要不醉不归?难道……”
深吸一口气,既不能唤阿拂,也不能唤师兄,更不愿叫师娘,因此退而求其次,道:
“难道真君在为什么而伤心吗?”
贺拂耽不答,而是反问:“明河这样问,莫非是想为我排忧解闷?”
“真君真的不开心吗?”独孤明河的思路很快就被带偏,“我要怎样才能让真君开心起来?”
“为我讲讲人间逸闻便可。”
“这个好说。等等……真君怎么知道我熟知人间之事。”
贺拂耽自斟自饮,又饮罢一杯酒后,才抬眼看向面前人。
大概是真的不擅饮酒,几杯便已经微醺,颊边飞红,眼中含露,如同正望着分别许久的至亲至爱。
然后启唇,兰息吐馥,舌尖一点艳红。
“我就是知道。”
独孤明河怔怔看着面前人,好半天才回过神,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他随意从记忆中挑了几件人间趣事,糊里糊涂讲了一通。
待稍稍冷静下来,自觉已不会再轻易被美色所惑,这才敢看向案边饮酒之人。
贺拂耽一直很温和地凝视着讲故事的人,见他回头,这才开口:
“明河讲得真好。我曾去过一次人间,从此以后念念不忘。真想再去一次。”
“这有何难?下次我带你去。”
听见与前世如出一辙的约定,贺拂耽不由微笑。
“明河有所不知,我与人间帝王有缘,被天子加封为燕君。如今燕君贺拂耽的名号在凡尘无人不知,我岂敢招摇过市?”
“改名换姓不就得了?”
“可我也不会取名。”
“取名这么简单的事,我替你想。就叫、就叫……”
大言不惭,然后结结巴巴,半天想不出一个好名字。
独孤明河这才意识到,不是取名太难,而是为面前人取名太难。如斯美丽,用什么的字眼来指代都觉得是辜负,是唐突。
还是贺拂耽自己想了个名字。
“古人云,素月分辉,明河共影。不若我就化名为独孤素月?”
“……独孤?”
独孤明河心中一跳,差点打翻手边酒杯。
为作掩饰,半开玩笑道:
“真君难道不知,在人间,二人共姓意味着什么吗?”
贺拂耽不答,起身来到窗边,看着夜幕降临,天边星月皎洁。
“星汉灿烂为‘明’,月华如水称‘素’。既然明河为满天星辰……”
他回头嫣然一笑。
“那我便作一轮孤月吧。”
那一笑有如云破月来,独孤明河心中怦怦直跳。
他站起身,想要朝窗边人走去,却没注意到脚下桌腿,被绊得踉跄一下。
窗边人却好似不曾注意到他的窘态,稍稍偏过头去,仰头看着窗外。
星光与月辉柔柔洒落,那半张侧颜圣洁得仿若一尊玉雕,如琢如磨。偏生黑衣黑发,发顶龙角绯光流转,让这圣洁谪仙也染上妖异之姿,如此矛盾迷人,几乎惊心动魄。
月下那半妖半仙红唇微启: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他只念了这一句,却有人已缓步朝他走来,声音低哑,将之后的诗句补全。
“月暂晦。”
“星常明。”
“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独孤明河在月下人身边站定。
尽管他无比想要拥抱面前这个仿佛下一秒就要羽化登仙而去的美人,却始终忍耐着,不曾动作。
月下美人回首,轻声问道:
“那么……明河,你还要走吗?”
“……不走了。”
没关系。
独孤明河在心中暗暗道,他可以等。
识海中枪灵听见他心声,不懂,便问:“等什么?”
独孤明河像是在回答枪灵的问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要娶阿拂。我一定要娶他。”
“留明待月复……好,我等他。”
“我要留下来。等寻到机会杀了骆衡清,阿拂就是自由身。阿拂会是我的。”
“一定会是。”
*
晨钟敲响,传到望舒宫,像也被这漫天冰霜冻住,钟磬音变得沉闷厚重。
贺拂耽踏上冰宫主殿外最后一级玉阶,听见身后有人爽朗的声音响起:
“阿拂。”
他回头看去,正要开口,来人又补了一句:
“真君。”
贺拂耽笑道:“分秒不差,明河很守时。”
独孤明河亦笑:“第一次在衡清君座下受教,岂能不留个好印象?”
他三两步赶上面前人,并肩而行,靠得极近,几乎是相携迈入殿中。
殿前主位上,骆衡清见到这有如噩梦中的一幕,手中用力,几枚玉简应声而断。
他在心魔疯狂的叫嚣声中,平静地微笑,朝座下行礼的小弟子虚扶一把。
“阿拂快请起。”
“谢师尊。”
贺拂耽直起身子,看向身边人,“明河,你怎么不向师尊行礼?”
独孤明河冷哼:“我与衡清君尚未行拜师礼,我也未入玄度宗的宗牒。这等礼数,日后再说也不迟。”
“明河。”
“……”
独孤明河没好气地朝殿上人遥遥一拱手。
收回手时脸色极臭,却不料被身边人牵住,带着一同走到软塌边去。
独孤明河顿时什么不满都忘了,紧张到手心发汗,只觉得掌心中那五指纤纤,柔弱无骨,似玉石丝绸般光滑沁凉。
两人在棋盘两端坐下。
第一局来客执黑,独孤明河第一手直接落在天元,惹得对座人又是稀奇又是谨慎地看了他好几眼。
天元开局,不是鬼手就是新手。
贺拂耽十分小心地落子,思索对面那天马行空的棋路究竟是在铺什么大招,最后发现——
对面就是个臭棋篓子。
一连三局,独孤明河三局皆输。
贺拂耽笑道:“明河,你要是再让着我,我可就要生气了。”
独孤明河很冤枉:“我已经用尽全力了。”
虽然大部分时间不是在看面前人的脸,就是在看面前人的手,但每一子落下也是真的有好好思考。
但他为人处世向来信奉一力降十会,最讨厌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所以不擅长也是真的。
“好吧,那我教你。”
贺拂耽起身,正要坐到对面人身边去,手把手教他怎么进攻防守,却突然听见殿前人开口:
“阿拂,你该写今日的课业了。”
“到时间了吗?”
贺拂耽很听话地离开棋盘,朝殿前人走过去,“师尊今日要教导我什么呢?”
身后独孤明河满腔期待被浇灭,瞬间垮下脸来。
他心中冷哼一声,也跟上前去。
贺拂耽在师尊身侧坐下,刚接过师尊递来的一部经书,就立刻被另一人抢去。
独孤明河一面草草翻看经书,一面频频摇头。
“这样老掉牙的心经,阿拂已成元婴真君,难道还会不知吗?依我看,阿拂、咳咳,贺真君如今最缺的不是经书剑谱,而是外出历练。”
他放下经文,朝案前人轻蔑看去。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道理莫非衡清君不知?”
骆衡清压制住心中魔气涌动,面色平静无波。
“我有识海化境可作幻象,千万秘境都可囊括其中。故而阿拂无需外出奔波。”
“衡清君也说了不过是幻象,如何能与亲临其境相提并论?何况,如此一来,行路的乐趣何在?游历游历,若不远游,何来历练?”
“有我保护阿拂,阿拂何需历练?”
独孤明河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闻言一笑,一只脚踏上几案,叉着腰冷嘲热讽道:
“这话不知衡清君可曾问过阿拂?你是快三百岁的老人家了,可阿拂还年轻,还是少年人心性,怎么能被整日关在深宫里?”
“不能因为阿拂他听话又心软,就一个劲儿地欺负阿拂吧?小心哪天欺负地过头,阿拂不声不响就跟着旁人跑了。”
骆衡清眼神一凝,几乎是立刻就想起大婚那一夜。
满目的赤红,宾客的庆贺声不绝于耳。他独自来到婚房,微笑着推开门,等待他的却是一室冰凉。
昨夜还抵死缠绵彻夜温存的人,不置一词就可以离他而去。
脚下的地板突兀地浮起冰霜,因为来势汹汹发出窸窣的声音,像暗中有蛇蜿蜒而过。
贺拂耽担忧地看了眼师尊,出声制止道:“明河,别再说了。”
独孤明河却很敏锐地发现座前人的异常,笑道:“哦?看来被我说中了?阿拂果然逃跑过?”
“明河。”
骆衡清拂开已经爬到桌案上的冰层,心中暗恨,嘴上却仍旧淡漠道:
“独孤公子还是不要这般妄自揣测的好。阿拂与我已经结为夫妻,又岂会与我分离?”
“笑话。结为夫妻又如何?可以结契,自然也可解契。就算结下天道都认可的同命契,也依然有那样多的爱侣阴阳相隔、劳燕分飞。”
独孤明河满是嫉妒地看着面前人,宛如诅咒般道:
“如此可见,同命契也不算什么。若非真心相爱,它也不过是一剑下去就能斩断的废纸一张。”
骆衡清怒极,胸中气血翻腾。
面前人双眼中尽是妒忌。面对这份忌恨,他本该自傲,因为此刻他与阿拂才是夫妻。
可越将这魔头眼中那份嫉妒看得越分明,他就越清楚地意识到,这“夫妻”二字何其可笑。
大婚当日,他与阿拂不曾结同心,饮合卺。宗门玉碟上,他们的名字也不曾刻录在一起。甚至,与阿拂结成同命契,约定生生世世永不分离的那个人……也不是他。
而同命契,竟然真的斩不断。
地面冰层悄然化去,留下满地湿痕,碎冰在其中孑然独立,像整座宫殿都在流泪。
这是前所未有的异象,贺拂耽忍不住朝师尊靠近一步,一面回头轻斥。
“明河,不可以对师尊这样无礼。”
独孤明河闲闲道:
“冤枉呀阿拂,我可什么也没说,只不过想让你师尊放你出去玩几天罢了。昨夜阿拂不还跟我说想去人间吗?”
“不过昨晚我夜观天象,商星昏见,人间正是五月麦收时候,家家忙碌,没什么可玩的。”
“不如等到七月参星晨出?那时候正值秋猎,我带阿拂去跑马,也效仿那侧帽风流独孤郎,如何?”
动如参商……
骆衡清怒急攻心,识海中摇摇欲坠的防御顷刻间破碎,随即一口血咳出。
贺拂耽一惊:“师尊!”
独孤明河亦吓了一跳,他好像也没说什么吧?
就见面前黑纱美人跪在骆衡清身侧,面容焦急,握住骆衡清手腕不断传送灵力。
独孤明河不忍,想过去帮忙,刚走一步,就见面前人扭头朝他看来。
一双美目含泪,眼中碎琼点点,泪光之下仿若藏着说不尽的愁绪,隐隐失望、哀戚。
“我不该让你留下的。”
独孤明河先是为那双泪眼一怔,随后才听清面前人的话,刚要开口,就被打断。
“你出去。”
“我——”
“出去!”
独孤明河心中绞痛。
看着桌案后的人唇角染血,面色虚弱,眼中神情却莫测,更是觉得自己百口莫辩。
他心里乱糟糟的,强撑着还想要验明正身,开口却是哽咽。
阿拂居然……
这样在意骆衡清么?
第83章
独孤明河怔怔愣在原地。
见面前人扶起骆衡清就要从侧门离开, 他终于回神,想要追上前去,却被一声虎啸喝住。
二十年时间足够一只白虎长到很大。
二十年差不多就是一只凡间白虎的一生, 好在有贺拂耽精心喂养,和修真界各种灵丹妙药, 延长了这只白虎的生命, 让它到如今仍旧是壮年时期。
这样带着十足怒气的一声长啸,野性十足。尽管独孤明河并不害怕,却也还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动静而稍稍驻足。
就这样一个愣神,面前两人已经转过门边,消失不见。
*
贺拂耽扶着师尊在床上躺下,很轻地为师尊换下飞溅了血液的外衫。掖好被子后, 再次伸手替师尊把脉。略作诊断后,吩咐宫侍前去备药。
仍觉得不放心, 差人去丹房请来医修。等待的过程中, 他在床边坐下,拿着帕子很小心地擦去师尊嘴角血痕。
骆衡清看着小弟子忙碌得团团转。
汤药一勺勺喂进口中, 苦得离奇,他却浑然不知,心中只剩一片难得的、妥帖的安宁。
就好像那一夜大婚之后,之后的岁月尽是空茫。他一直被困在那个一室寒凉的夜晚, 直到今天, 他才终于醒来, 来到新婚蜜月的第二天。
就如他曾经无数次预想过的那样——相互关心,相互照料,夫妻恩爱。
他看得实在太过专注,几乎不敢放纵呼吸, 生怕面前之人只是梦境,一碰就会碎裂。
贺拂耽有些忧心,放下碗,再次去探床上人的脉搏。
“师尊,还是很疼吗?”
听见他的声音,骆衡清恍然回神。
“已经不疼了。只是……害怕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贺拂耽失笑,想不到面前这个无比精通识海化境的绝世天才,居然也会有一天分不清现实与环境。
他半开玩笑道:“难道师尊经常幻想自己被明河几句话气吐血吗?”
骆衡清却仍旧安静地看着他。
“阿拂离开我的那些日子,我日日都待在识海化境之中,因为那里有阿拂留下的影像。”
贺拂耽一怔,想起来面前人说的是什么。
他突破金丹期时遇到过瓶颈,怎么也没办法凝出第九道丹纹。
师尊说他是为他自己所困,因此在识海里为他量身打造出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幻象,供他挑战自我。
那个幻象的一颦一笑、一招一式,都与他毫无差别,细致到每根头发丝都清晰可见。
贺拂耽第一次看着那个幻象时,就好像照镜子时镜中人走了出来,惊奇不已。
“我把阿拂留在了我的识海,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阿拂,不能回应。因为我是境主,一旦我回应境中幻象,境就会碎。”
“……”
“我以为这样就可以稳住心魔,让它不至于做出让我后悔的事。可幻象终究只是幻象,无异于饮鸩止渴,一朝心魔噬主,犯下大错,让阿拂如此伤心。”
骆衡清低低开口,“阿拂,若我从此不再对独孤明河心怀怨恨,你愿意原谅我吗?”
“……”
贺拂耽怔怔看着面前人,天之骄子事事顺遂,从来都是自傲自负,从不肯低头的。
如今却在乞求小弟子的原谅。
他轻声叹了口气:“此事我亦有错。不该什么也不说就离开师尊……师尊心有不甘,我看出来了。我只是心怀侥幸,以为师尊一定能勘破情劫。我原谅师尊,师尊也要原谅我。”
骆衡清愣住。
他现在才知道人在惊喜若狂之下反而会变得无比平静。
狂喜已经带走了所有精力与意识,等到他从喜悦中挣脱出来时,就像一个跋山涉水筋疲力尽的旅人,只想抱着所爱之人好好睡一觉,在梦中都要感谢这来之不易的恩赐。
贺拂耽立刻注意到他面上恍惚的疲态,只以为是药力生了效,劝道:
“师尊累了吗?快躺下休息吧。”
骆衡清神魂这才幽幽归位,小心翼翼地问:
“阿拂会守着我吗啊?”
“嗯。我哪里也不去。”
贺拂耽哄道,“就在这里陪着师尊,直到师尊醒过来。”
床上人这才安心地闭上眼。
然而良久之后,他复又睁开眼。
床边人已经坐在脚踏上,枕着手臂睡着了。
他伸手抚过面前人莹润如玉的侧脸,心中一片清明的疯狂。
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以前的事——
不止那个易碎的识海幻象,还有更之前的,那些不知天高地厚挑衅他的独孤明河,一次次被阿拂护在身后的独孤明河。
原来是这样。
这样心软、心善,他的阿拂。
谁装得更弱小、伤重,更需要保护,阿拂就会更偏心谁。
骆衡清指尖一点点逼出药力。
药力化作冰霜,冰霜又化作水汽,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嘴角轻轻勾起,在面前人额上落下极轻柔、而又势在必得的一吻。
*
门外一片嘈杂。
是独孤明河在一声声向守门的傀儡宫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希望对方能行行好,放自己进门。
再不济,也要通传一声。
一门之隔,贺拂耽正在与人对弈。
一面拈着棋子沉思棋局,一面摸着膝盖上白虎毛茸茸的大脑袋。
莲月尊见他迟迟没有落子,轻笑道:“玩乐而已,阿拂何必这样举棋不定?”
贺拂耽叹气,落下手中棋子,又很快抬头去看面前人神色,妄图从中推测这一子效用如何。
但莲月尊神色一如既往温和仁善,什么也看不出。
他不作犹豫便落下一子,似乎只是不经意间开口问道:
“阿拂莫非想让独孤小友与衡清君握手言和?”
“尊者觉得不可能吗?”
“不太可能。”
“我亦知生死之仇面前,握手言和只是妄想。但只要明河一日不知道真相,便能一日将这妄想持续下去。”
“但真相早晚有一天会败露的。”
“是么?”
贺拂耽落下一子,云子落在期盼上发出一声咯噔脆响。
“可明河直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已见过烛龙族,也已统御魔界四陵,甚至也已见过我头上的龙角。没有人告诉他真相,他亦不曾有所联想。”
贺拂耽抬首,看着面前人微笑,“只要尊者不大嘴巴说出来,我想应该还能再隐瞒一段时间。”
莲月尊神色一凝,很快又恢复如常,落下一子,道:
“阿拂说笑了,我岂会是这等告密小人?”
的确,告密如同小人。
告诉男主真相,的确是幕后那人将男主这颗棋子抢回自己阵营最快的办法。
但棋局已经更新,若那人果真用上一局的优势开辟这一局的地基,那只能说明,他已走投无路,别无他法。
贺拂耽并未将面前人的话放在心上,因为面前人那一子落下时,便已经攫取了他全部心神。
他惊讶道:“尊者确定要下这儿?真的要下这儿?不后悔?”
莲月尊眉心微蹙,也看出端倪,正要开口,就被打断:
“后悔也没办法了,不带耍赖的。”
贺拂耽笑盈盈伸手落下一子,棋盘上黑子包拢成一个口袋,将内里的白子吞吃入腹。
面前人棋风滴水不漏,他次次被逼得满盘皆输,这还是第一次见这位尊者出错,也是第一次从这位尊者手中赢下一子来。
他拾起那颗白子,朝面前人洋洋得意笑道:
“这枚棋子归我了。”
莲月尊微顿,而后笑着摇摇头。
门外独孤明河终于不耐烦了,一挥手将傀儡扫开,径直推门走进。
莲月尊适时起身,很知趣地告辞离去。
路过独孤明河时,还很有礼貌地朝他点头示意。
独孤明河对和尚不感兴趣,哪怕这是个有头发的和尚,也不曾抬眼看去。
他直接来到贺拂耽面前,看见桌上的残局,投其所好,坐下想要代替前面那位与面前人继续对弈下去。
但贺拂耽却看也不看他,从乾坤囊中取出肉干,掰成小块喂给白虎加餐。
白虎懒洋洋枕在贺拂耽膝上,半眯着眼睛,一派闲适的模样。害怕利齿不慎刮伤面前人的手指,因此每一口肉干都是伸出舌头来卷住,然后才送进口中。
看得一旁的独孤明河分外不快。
畜生的舌头长得就是长,每一下都无比精准地舔到阿拂的手——
肯定是故意的!
他恶狠狠看向白虎,待看到那畜生回看过来疑似轻蔑的眼神,他更是勃然大怒。
但只消身边人一眼,又立刻怒气全消。
贺拂耽淡淡道:“明河找我有事吗?”
“阿拂……真君。”
独孤明河真怕面前人又不理他,由奢入俭难,习惯了美人温声软语,现在被冷脸以待,他心中实在难受。
他老老实实道:
“我不知道衡清君受了伤,不然我不会说那些话气他的。虽然我出自魔界,但烛龙一族与其他魔物不同,最看不上趁人之危的行径。”
说着说着还是忍不住抱怨一句,“其实我到现在也不知道究竟哪一句话把他刺激成这个样子,堂堂衡清君,意志力位面也太不坚定……”
见面前人神色有异,又赶紧补救,“总之,都是我的错。我错了,阿拂,你罚我吧,我绝不反抗。”
贺拂耽静静看着他。
面前人和师尊是如此不一样。
想要师尊的道歉,需要威逼利诱。想要明河的道歉,却只需要不理他就可以了。
他对喜爱之人实在好得可怕。
自己涅槃重生后丢了龙角,遇见前世杀身仇人座下小弟子头上却多了一对角。如此明显的答案,因为喜爱和信任,便可以视而不见。
明河当然应该得知真相。
但真相必须由旁人来说。
所以,必须要将幕后之人逼到走投无路……
他抬眸,朝面前人微笑:“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不过既然是师尊受了伤,明河便该向师尊道歉。”
“正好明日天气不错,师尊身体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明河,带上你的枪,师尊要试试你的枪法。”
第84章
望舒顶。
天光之下, 兵器交织,剑刃与枪尖反射着来自地面冰霜的寒光,晃人眼睛。
贺拂耽坐在一旁的巨石上, 怀中是又在大睡的白虎。
他很紧张地看着正在比武的两人,手中无意识揉捏着白虎毛茸茸的大耳朵。
不用灵力, 也不用法宝, 一剑一枪全凭招式。
师尊半步成仙,自创剑法,是修真界剑道第一人。但男主亦解开封印,想起之前三百轮回的记忆。
何况兵器这种东西,一寸长一寸强。
从前看衡清剑是当之无愧的神兵利器,冷凝如冰, 却又煞气冲天。眼下在足有一人高的魂枪面前,竟也显得单薄。
兵器上是男主更占上风, 气势上也是。
师尊面色平静, 剑式也温吞,好像面前不是一个魔修, 真的就只是一个请求指点的同门小辈。因此剑剑留情,倾向于喂招。
而明河则来势汹汹,每一枪都朝着对手要害刺去,被剑刃格挡住时发出兵器相撞的尖利声响, 听得人毛骨悚然。
偏偏脸上的笑容还尽显邪气, 像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打定主意今天他们之中一定要死一个。
一回合结束,有宫侍通报宗门长老求见。
骆衡清正欲向小弟子走去,闻言只得停下脚步,朝小弟子抱歉地看了一眼, 先去处理事务。
贺拂耽见他离去,一直提起来的心这才稍稍放下。
还来不及长舒口气,身边便坐下一人,戏谑笑道:
“阿拂在怕什么?怕我伤了骆衡清?还是骆衡清伤了我?”
“你的敬称呢?”
独孤明河笑眯眯:“好吧,贺真君。”
“还有呢?”
独孤明河不笑了:“……衡清君。”
“贺真君与衡清君可真是师徒情深。”他没好气道,“以后不会忘了。”
片刻后提醒道:“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贺真君。”
贺拂耽无法回答。
他的确有些担心师尊,但这话不能告诉师尊,会伤了师尊的颜面。
更不可能告诉明河,明河是来弃暗投明拜师学艺的,哪有弟子让着师父的道理?
几番犹豫之下,他斟酌着开口:
“师尊前日急火攻心,虽然现在已经恢复,但旧伤犹在。不能操劳,也不能动怒,还望明河……体谅。”
独孤明河狐疑:“他真有受那么重的伤?”
看着不像啊。
虽说交手时的确能察觉到那人灵气运转滞重,但那更像是在强行压抑、封印着什么。这感觉他再熟悉不过,绝不会认错,毕竟他曾封印过魂枪整整三百世。
除此之外,灵气浩瀚、深不可测,根本不像一个重伤到需要这般呵护关照的人。
心中虽有怀疑,但实在不愿看到面前人忧心,便应承道:
“好吧,我应你便是。”
他说到做到,接下来果然不再与骆衡那般争锋相对。
通常都是你来我往相互喂招,甚至还带上点表演性质,观赏性极强。
贺拂耽渐渐放下心来,不再死守着他们比试,有时候看累了也会暂时离开,去安抚不耐烦的白虎,给它喂食梳毛。
所以也就不知道,每次当他离开后,望舒顶上的两人就会立刻停手。
一人负剑,一人执枪。
一人冷若冰霜,一人阴阳怪气,相看两厌。
如此几次,骆衡清无论说什么也赶不走面前这个厚脸皮的蠢龙,忍无可忍,揭穿对面人身份:
“你既然已经在魔界封尊,可见妄图拜入玄度宗的心思不纯。我不愿毁了望舒宫,因此不欲在这里和你动手。三番两次想让你知难而退,你却不肯走。怎么?莫非要逼我动手除魔卫道吗?”
独孤明河冷笑:“好大的口气,你以为你杀得了我?你也就会搞搞暗算罢了。”
“至于封尊……呵,魔界四陵被我清理过一次,没想到消息还是传到这十万八千里之外的望舒宫中。你们正道的耳报神就是快,手段也如此下作。”
“你隐姓埋名来此,到底有何用意?”
“来玄度宗隐姓埋名之人不过我一个,你们正道宗门又在魔界安插收买了多少隐姓埋名的探子呢?你们对魔界是何用意,我对你们就是什么用意?”
“既然如此,就该直接动手。”骆衡清冷声道,“何必痴缠阿拂?”
独孤明河嗤笑:“管得着吗你?”
“我管不着,也无需管。不论你想做什么,都不会得逞。”
“哦?衡清君就这么有自信?那有为何在听到我要带走阿拂时,怒极攻心居然吐血?”
他嗓音轻慢,十足十的讥讽嘲笑。
“该不会其实连你自己也心知肚明,你留不住阿拂?就算用了手段把人骗到手……可假的就是假的。阿拂对你,可有一丝一毫除师徒以外的情谊?连我一个外人都能看出来,想必衡清君自己感受得更清楚吧?”
这样长一段话,听到最后,骆衡清眼中浮起让人胆寒的霜色。
话音未落他便猛然出手,万千冰凌铺天盖地朝面前人袭去。
独孤明河立刻横枪抵挡,混沌源炁撑开一层保护罩,顷刻间就将冰凌蒸发成水汽。
但猝不及防之下,仍有一枚细小的冰凌穿过屏障,带着刺骨的寒意,划破了执枪人的脸颊。
细小的伤口里溢出一丝血液。
独孤明河摸了把脸,看着指尖的血色,冷笑道:
“又是偷袭。骆衡清,你除了这些不入流的手段,到底还会些什么?”
水雾重聚为冰霜,尖利霜刃再次朝独孤明河攻来。
独孤明河执枪迎上,兵器相撞的那一刹那立刻就察觉出不同。
不再像之前每一次那样温吞冲和、要死不活,而是冷冽的、暴戾的,每一剑都是杀招。
“我就知道你根本没受什么伤。”
独孤明河一面防守,一面游刃有余地讥笑,“怎么?装不下去了?想要杀我灭口?”
“我真好奇,你这样的卑鄙小人是怎么养出阿拂这样的心善的小徒弟的?还骗得他跟你成了亲……但他真的会喜欢你这样的阴险小人吗?”
“难怪曾经会逃跑,难不成正是因为看穿了你的真面目?”
他一句一句说着。
慢条斯理,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人被他刺激得宛如疯狗一般。
心中道这些名门正派可真是够水的,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连天下第一剑修的心性也如此软弱。
防守了几个回合,面前人不依不饶,独孤明河也挑起了些斗志。
他本就是魔族,魔族中人就是再好脾气再讲理,大多也都是好战分子。
之前几次交手他们两人都没出全力,花样繁多却中看不中用,只不过为了让阿拂高兴,心照不宣地互相喂招罢了。
这一次则不同。
骆衡清曾自创剑法衡清九式,第九式创作而成的那日天降异象,隔着界壁都能看到漫天飞霜。
见此修真界大喜,为他封君,庆祝正道又出了一个天纵英才,魔界则心有戚戚。在那之前,正魔两道势均力敌,在那之后,魔界就被正道修士踩在脚下,一踩就是近乎两百年。
大多数人只识得这剑法第一式,只有当今修真界中一些闭关多年的老东西见过第六、七式。第八式从未现世,第九式更是无人有机会得见。
但现在独孤明河就见到了第八式。
大道至简,那一剑别无花样,剑气却带着无上的杀戮道意,剑刃扫过时连空气都被割破。
独孤明河顿时来了兴致,双眼兴奋得几乎快变成竖瞳,魂枪上混沌源炁微微流淌。
他转守为攻,一枪枪寻着这一式的破绽,想将第九式也逼出来。
兵器交错,枪尖在刺透面前人心脏之前被冰剑冻住。
互相掣肘,两不相让。
凝重的杀气之中,独孤明河听见面前人轻声开口:
“你不是一直觉得我与阿拂不像夫妻吗?很快就像了。”
独孤明河一怔,却见冰剑在顷刻间融化。
他一惊,顿时想要收回力道。但水汽却变成藤蔓束缚住他的枪尖,带着长枪凭借惯性继续向前刺去。
枪尖刺破皮肉,骆衡清的白衣顿时染上大片血迹。
但重伤之人的视线却并未落在行凶者的身上,而是越过他的肩膀,向后看去,面上还带着微微的轻笑。
独孤明河那一刻头皮发麻。
他下意识转身,看见身后有人无比惊愕的眼睛。
他无措地想要解释,但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动静——
是重伤之人再也支撑不住,捂着心口处的血洞,踉跄到底。
“师尊!”
贺拂耽跑过去,将挡在面前、枪尖染血的人一把推开。
他跪坐下去,扶起师尊,慌忙为他止血、查看伤势。心脏处的伤口已经不是他能解决的,又幻出灵蝶,去请医修立刻前来。
喂了几颗保命丹药后,医修赶到,一看伤口便连连摇头。
“少宫主已经为仙君止血,并封住经脉,因此魔气并未入体。虽说伤在心口,但君上身强体壮,修为高超,按理说这样的伤也算不得什么,魔气过几日也可驱除。”
“只是……这伤口上附着了一层奇异的力量。恕老朽眼拙,实在看不出那是什么。与魔气结合之后,二气便顽固如附骨之疽,恐怕会继续腐蚀君上仙体,伤口难以长好啊。”
贺拂耽心中一沉,知道那一定是混沌源炁。
用在主人手中,它是最忠诚的守卫;用在敌人身上,也会是最可怖的凶器。
“长老,要怎样才能化去此气?”
“我等是无法了。只能让此气的主人出手,将之引出。而后魔气便也可消逝了。”
那医修再次细细端详了眼伤口,突然神色大变,望向身侧执枪的某人。
“他身上也有魔气!和君上伤口里的一模一样,就是他伤了君上!魔修,玄度宗中竟然混入了魔修!来人!快来人啊!”
已经有傀儡朝独孤明河走去。
贺拂耽两相为难,却见怀中人轻声喝退傀儡。
“长老不必紧张。是我请他来的。”
“也并非是他有意伤我,而是我自己一着不慎,在切磋中失误罢了。刀剑无眼,乃至于此。”
他断断续续说着,伸手抚去面前人脸上的泪痕。
“没事的,阿拂。为师不疼。”
他极其贴心地柔声道:
“你的朋友估计吓坏了。去和你的朋友说说话吧。”
第85章
医修叹着气退下后, 贺拂耽带师尊回到寝殿。
喂过药后,又轻声将床上人哄睡,贺拂耽离开房间。
一出门就看见倚在门边、抱着手臂、面色阴沉的男主。
听见人出来也不肯抬头, 仍旧死死盯着地面,仿佛要把地砖看出花来, 仿佛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在闹脾气。
贺拂耽轻声道:“明河, 你答应过我的。”
一句话就叫独孤明河破功。
他转头看着来人,不可置信道:
“你觉得是我伤了他?”
“此地只有你们二人。”
“是他陷害我!他故意激怒我,想逼我出杀招!”
独孤明河说着说着终于理清思路,冷笑,“真是演得一出好戏,只怕是从上次被我气吐血的时候, 这出戏就已经开唱了。阿拂,在之前他根本就没受什么重伤, 现在也是故意自伤嫁祸于我, 想要离间我们!”
“所以,你的确很想杀了师尊。”
“阿拂?”
独孤明河愣神, “你不信我?”
“我说的不对吗?魔尊大人?”
“……”
独孤明河心中涌上莫名的痛苦。
从前的三百次轮回中,他因为魔修的身份,六界中查不出凶手的恶事有一半都会被扣在他头上。就算找到凶手,多半还是会被当做由他指使。
对此他从不解释, 甚至沾沾自喜, 觉得这是对他威严和实力的认可。
直到现在, 他才知道原来百口莫辩是这样的感觉。
再开口时嗓音干涩:
“阿拂,你以为……他就不想杀我吗?”
“可现在受伤的只有师尊。”
“我的确已在魔界封尊,来此也的确心思不纯,但我既然已经答应你, 又怎么会出尔反尔?阿拂……真的不是我,是他算计我!他的寒气冻结了我的魂枪,我一时不察才会——”
话未说完就被贺拂耽打断:
“请尊上出手,引走师尊伤口里的魔气。”
“……你还是不信我。”
“我应该相信殿下吗?”
独孤明河无法回答。
信任是何其珍贵的东西,用在他们两个没见过几面的人身上,似乎有些奢侈。
甚至,他们一正一魔,伤在他手下的那个,还是美名满天下的衡清君——阿拂的师尊、丈夫。
既然亲疏有别,孰是孰非似乎也很好判断。
可他依然倔强地认为,面前人与他就应该无条件地互相信任。
他近乎徒劳地挣扎道:
“骆衡清就是个卑鄙小人。我是被陷害的,阿拂,你被他骗了。”
“尊上的魔气进入伤口,连师尊也做不到自己驱逐。天下间还有谁能陷害您呢?”
贺拂耽轻声道,“不管谁对谁错,若尊上真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就为我治好师尊的伤口吧。”
独孤明河咬牙:“若我不肯呢?”
心中泛起酸涩的嫉恨,怨毒苦闷得将胸膛中那块血肉腐蚀得千疮百孔。他却在这样的剧痛中诅咒着旁人:
“若我就是要骆衡清死呢?若我就是恨不得他被魔气腐蚀得七窍流血、全身溃烂而死呢!?”
贺拂耽静静地看着他,轻声道:“那我自己救师尊。”
独孤明河冷笑:“你能怎么救他?”
“我亦有混沌源炁。”并且和面前人身上的如出一辙。
独孤明河一愣:“你怎么会有?”
“我就是有。”
贺拂耽淡淡道,“虽然只有一半,但也够了。用一点别的手段,照样能把师尊体内的源炁引出来。”
“……什么手段?”
贺拂耽轻笑。
“双修。”
独孤明河脑中嗡的一声。
那一瞬间他像是在做梦,一个噩梦。浑身血气上涌时耳边嘈杂一片,几乎听不清那两个字,也分不清那两个字的意思。
他看着面前神色淡漠的人。
依旧穿着一袭黑纱,纱衣柔顺地滑落,影影绰绰。笼在其下的身体如此清瘦纤细,让人心疼,几乎要怀疑头上那对硕大血红的龙角会将他压垮。
但他却始终静静站在那里,无尽寒凉揉碎了缀在他的睫尖。
让人惊觉,世间最刺骨的冷冽不是来自于冰雪,而来自于他的眼睛。
独孤明河在这样的视线中几乎要僵硬成冰雕。
“不、不……我错了,阿拂。”
他开口,仓促之下声调破碎。
“你别这样,别说傻话。我救他,我救他还不行吗?”
面前人却只是轻轻一笑,伸手去推门。
“阿拂!”
独孤明河骇得一把抓住他的手,仿佛他将要打开的是地狱之门。
“算你赢了好不好?我救他,我一定好好救他,你不需要这样。阿拂……我求你……”
贺拂耽却一根根挣开他的手指,不解地问:
“魔尊在说什么?我与师尊是夫妻,用双修之术救他,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怎么落到尊上口中,就好像……是什么天地不容的事情呢?”
“因为你根本就不喜欢他!”
独孤明河怒喝,像是已经痛苦道无以复加的地步。
却伸手将面前这个让他痛苦的人揽进怀中,紧紧抱住,软下嗓子,哀声乞求道:
“阿拂,你瞒不过我的。你不喜欢骆衡清,你喜欢的明明是我。你是在故意气我对不对?”
“别进去,阿拂,我帮你救骆衡清……”
“跟我走吧,我们去虞渊,再也不回来……”
贺拂耽任由他抱着,既不挣扎,也不回应。
“即便魔尊此时说的是真心话,我也不敢让您替我救治师尊了。毕竟师尊才刚刚在您手下受了重伤,不是吗?”
“阿拂……”
“毕渊冰。”
阴森的木质气息陡然在身后出现,像是埋藏在地底多年的棺材,浸没了死尸的腐朽气。
修为莫测的一击,让已成为魔尊的人心中也升起不详的预感,下意识躲避。
只是这样短暂的一刻晃神,怀中人已经离开他,推开门,轻薄黑纱翩跹而去。
独孤明河顾不得已经近在咫尺的一击,伸手想要阻拦,脚下却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袍角宛如游鱼一般从他指间滑过。
下一刻,大门紧闭,发出沉闷的一声响,隔绝了两个世界。
在那一瞬间他头痛欲裂,仿佛忘记了什么极其重要的回忆。
那份回忆中,他看到门缝之中朝他奔来的阿拂。而现在,阿拂只留给他一个决绝离去的背影。
他喉间一阵窒息般的哽咽。
仿佛又回到被龙蛋与烈焰封印的时间里,那样沉闷、压抑、与绝望。
傀儡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离去,空气中却仍然留存着朽木的气息。仿佛天地间都在此刻变成了棺材,里面葬着他自己。
门里面很安静,安静得一如他此刻的心。
他才知道人在极度绝望的时候听不见任何声音,也看不到任何颜色。
过了很久,也或许只过了一瞬,门开了。
独孤明河抬头看去,后知后觉感受到泪水干涸后脸颊上的干涸。
面前人仍旧穿着进去时那身黑纱衣,只是不再像之前那样严丝合缝地穿戴整齐。
腰间只用细带松松束起来,衣襟散开,露出锁骨和一小片雪白的胸膛。站定时袍摆随风轻抚,层层轻纱之下,隐约可见其下一双修长笔直的腿。
独孤明河视线落在面前人颈间。
那里缀着一枚吻痕,缠绵悱恻,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
黑纱美人俯身,捧起他的脸。
极尽的距离,他才发现面前人的头发乱了。几绺发丝挂在龙角上,又软软地垂落下来,带着一点凌乱、疲惫却又慵懒的无辜美丽。
那双眼睛也变成了幽暗剔透的蓝色,睫羽湿润,眼角薄红,向来苍白的唇色此刻却殷红似血,似乎刚刚情动不已。
他听见面前人担忧的声音:
“明河?你怎么还守在这里?”
他看见面前人身后殿上那张巨大的玉床之上,有人正端着药一口一口地喝着。
同样是衣襟大开、发丝散乱。
见门外人看来,放下药碗,抬首朝那人微微一笑,带着无尽的讥讽与恶意,无声道:
“像、夫、妻、么?”
简直像一条嘶嘶吐信的毒蛇。
“明河,你该回去了。”
轻柔沙哑的声音唤回跪地之人的心神。
他凝望着面前的人,凝望着那张因为动情而活色生香的脸,直到柔软的手指抚上他的眼下,才惊觉自己又一次落下泪来。
他轻轻揽住面前人的腰,埋头在那一片浓香的黑纱之中,大睁着眼,看着一层薄纱之下隐隐约约的青紫指痕。
“是我错了,阿拂。别赶我走。”
“我以后绝不再害衡清君。我发誓,一定与衡清君和平相处,阿拂,求你,别赶我走。”
良久,他才听见面前人开口。
无比温柔的声音,听在他耳里却有如审判。
“好吧,明河。”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
望舒宫主殿,有人前来赴约。
踏上最后一级阶梯的时候,他看见有黑衣魔修在廊下修剪花草。
回廊的尽头,黑纱的美人膝上枕着呼呼大睡的白虎,纤长细白的手指正拿着篦子,一下一下轻柔地为它梳毛。
殿中有人端坐案前,翻阅着手中玉简,时不时看向窗外,确定念想的人还在,才又低下头去。
如此和睦的一幕,仿佛三人一虎从来就毫无仇怨,是彼此相亲相爱的至交。
来人嘴角微勾,极讥讽地冷笑。
贺拂耽看见来人,怕吵醒白虎没有起身,就这样坐着朝来人遥遥拱手:
“莲月同天。”
“阿拂。”
莲月尊淡笑,视线在他膝盖上飞快一扫,“看来阿拂今日是无法与我对弈了。”
贺拂耽轻笑,目光落在来人身后那位魔修身上。
那人正在兢兢业业地扮演着园丁,只是偶尔会露馅。就像现在,修剪花草的同时也总是朝这边瞄来,时刻关注着他们的对话。
“不能对弈,尊者看起来很遗憾?”
“难道阿拂就不遗憾吗?”
“或许是因为我已经将我想要的棋子握在手中了。”
贺拂耽微笑,示意对方自便。随即低下头去,继续为怀中白虎梳理毛发。
莲月尊颔首,果然就在园中闲庭漫步起来。
他面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直到绕过一处假山后,这副平静表象才轰然碎裂。
他手中用力,几乎要将佛珠捏碎。
软润的珠串在如此大的力道之下,也像是生出了棱角,硌得手心生疼。
他在一片疼痛中听到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微微冷笑一下,在那人已经远去之前,开口叫住来人:
“魔尊请留步。”
“魔尊难道就不想知道,阿拂头上的赤角从何而来吗?”
第86章
独孤明河停步, 对眼前佛修的问题感到诧异。
连日来看着所爱之人与仇人夫妻情深,为此憋了一肚子气,嫉妒到如今根本不想在旁人口中听到阿拂名字。
但这个人是阿拂的朋友, 他不愿显得不礼貌,耐着性子答道:
“阿拂是龙, 本就该有龙角。”
“可应龙怎么会生出赤角?而尊上您此次轮回却缺了角……莫非就真的从不曾联想过么?”
独孤明河皱眉道:“也没谁规定应龙就只能是通体蓝色。”
阿拂耳垂上还有朱砂痣呢。
手臂上也有红鳞, 有时坐在烛台下,烛火明亮而纱衣轻薄,就能隔着一层黑纱,看到雪肌上艳红的纹路,宛如一尾红鲤。
阿拂和红色是很相宜的,与那红角也是。
硕大龙角如同血红密林, 投下的阴影将他笼罩起来的时候,让人惊觉神圣与妖异竟能同时存在。
独孤明河不悦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骆衡清前世将你剥皮取骨。是以你重伤之下, 今生无角, 而阿拂却多出了一对龙角。魔尊便从不怀疑吗?”
莲月尊淡笑,“魔尊分明记得前世之事, 为何现下却当作不知呢?”
独孤明河心中一惊,面前人的话语似乎一道电光划过,要将他双眼蒙着的那层自欺欺人的纱帐撕碎。
他勉强道:“不过是巧合罢了。”
他强迫自己不去顺着那个可怕的思路多想,阴郁地看向面前人:
“倒是你……你怎么会知道我有前世记忆?你究竟是谁?”
“在下代决真, 从莲月空而来。”
“……是你。”
“莲月空高悬于天, 因此得知许多密辛。太阳炎火让人遗忘过去的威力到底不如忘川, 故而我猜测,烛龙族会依稀保有前世记忆。如今见魔尊反应,看来我猜对了。”
独孤明河面色阴沉。
这一席话说得合情合理,但他隐秘地察觉到事实并非如此。面前这个佛修似乎对他的事情了如指掌——
或许不止对他, 还对骆衡清,对阿拂。
他冷然问道:
“你想说是骆衡清剥下我的龙骨龙角,换到阿拂身上?你想让我做什么?”
“继续复仇,杀了骆衡清?可你和阿拂不是朋友吗?你舍得让阿拂受伤难过?”
决真子摇头,淡淡道:“我并不为挑唆魔尊向衡清君复仇。只是,知见如实,方能离诸颠倒。”
“臭和尚,说人话。”
“……纸包不住火。既然真相早晚会被拆穿,不如尽早将一切说开。阿拂不愿让魔尊伤心,因此隐瞒过去,却不知欺瞒只会带来更大的苦果。”
莲月尊轻叹,“魔尊与阿拂无缘,如今强行留在望舒宫,不知道阿拂每每见到你都会想起前世,徒留伤心。长痛不如短痛,不如由我来做这个恶人,劝魔尊离去尽早,别再纠缠。”
独孤明河顿时气得郁结于心,攥紧拳头:
“你倒是很为阿拂着想。佛门弟子竟然也会有这般私心吗?”
莲月尊微笑,并不以此为耻。
“阿拂实在可爱,不是么?”
独孤明河只觉得脑中头晕目眩,无数情绪混杂在一起,叫他现在不知道该愤怒还是伤心。
他从众多思绪中勉强抓到一个能带他逃出生天的可能,就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般急切地质问道:
“你的意思是骆衡清杀我取骨的事,阿拂也知道?不可能!阿拂如此心善,若他知道,定然会告诉我!而不是百般维护骆衡清,看我在他面前……”
摇尾乞降。
决真子微笑:“可事实的确是,所有人都在瞒着魔尊。包括烛龙一族,也包括你的枪灵。”
“……”
独孤明河死死盯着面前人,在如此震撼残忍的真相面前,在多重背叛之下,竟然显现出一种强大的冷酷。
“你在胡说八道。阿拂喜欢我,我见他第一眼的时候就知道。”
他重复着,像是在告诫面前的人,也像是在劝说自己,“阿拂喜欢我,他绝不会骗我。”
“阿拂的确重情,也因此绝不会轻易移情。可魔尊如何确定阿拂钟情之人就是你呢?”
独孤明河道:“他的眼睛不会说谎。他看向我的时候,比看别的人都要温柔。”
“哦?是么?”
莲月尊轻笑,笑意中淡淡讥讽,“看来魔尊还没有弄明白一件事,这已经不是你重复三百次的那个轮回了。”
“魔尊不是一直奇怪这次轮回为何会失了龙角吗?就算骆衡清将你剥皮取骨抽筋,也不至于伤重至此。除非,他打碎了你的神魂,让你在涅槃时候也无法补全神魂。”
“魔尊要不要猜猜,你缺的那一魂,如今在何处?”
“……”
半晌等不到人回答,莲月尊也不计较,微笑着回答道:
“恭喜魔尊来到未来。”
“而前世的你也并未死去,不过连同幽精识魂与记忆,托生为一只白虎而已。”
“既然前世那个为阿拂剥骨的独孤明河尚在,阿拂又怎么会移情于今生的你呢?他看你时温柔,不过是抚今追昔、睹物思人……”
“而已。”
*
贺拂耽带着白虎,从望舒顶上慢慢走下,回到寝殿。
指尖触及殿门的一瞬间,他动作一顿,随后又像是什么也没发生,继续推门而入。
推开门跨进门槛的一刹那,一只手臂横过他腰间,随即大门重重关上。
他被压在门上,潮湿炽热的吻铺天盖地落下来,近乎噬咬,极其霸道地抢夺走所有空气。
一门之隔,白虎的嘶吼和抓挠近在咫尺。
贺拂耽想要推开身前人,极近的距离之下却使不上一点力气。
那人似乎察觉到他的挣扎与徒劳,亲吻的间隙中轻笑一声。他的吻逐渐深入,手中动作也越来越过分,顺着腰线向下游走,隔着一层薄纱,掌心热度烫得惊人。
到某个地方的时候贺拂耽终于无法忍耐,咬了一下口中那条灵巧的、正一下下钻研着每个角落的舌头。
对方吃痛,下意识退开,却又很快再次逼近。
伸手握住他头上的龙角,逼他转回头来重新看向面前人。
只是简单地握住龙角而已,却像是被握住了最为纤细敏感的神经的一般,贺拂耽腿都有些软了。
就好像连他身体的这副龙骨和龙角也通过这个触碰意识到,面前人才是它们真正的主人。为此欢欣不已,想要重回主人的身体,重新融为一体。
贺拂耽咬唇忍耐着那样奇异的感觉,看见黑暗中那双眼睛已经变成血红竖瞳,比他头上的龙角还要血腥的颜色。
独孤明河一只手仍牢牢把控着那支龙角,另一只手却轻轻抚过面前人的眼下,因为情|欲与忍耐而泛起点点潮红。
“好漂亮,阿拂。”
他喃喃道,“这样漂亮的龙角,阿拂是从哪里得来的呢?”
贺拂耽闭了闭眼,松开唇,唇瓣被咬得充血,诱人至极。
“……对不起。”
独孤明河指尖在那两片尚带着齿印的红唇上的揉过,冷淡地问:
“阿拂在对不起什么呢?阿拂都知道些什么?不对,我应该问,阿拂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
贺拂耽忍无可忍,全身的骨血都好似背叛了他,在面前人的舔吻与抚弄下沸腾不休,他再次挣扎起来。
“放开我!”
他挣扎得太用力,独孤明河错失了那两片柔软的唇瓣,也不强求,转而去寻他的发根——
舌尖触及龙角根部的那一刻,贺拂耽浑身一颤,差点软倒在面前人坏中。
他听见面前人戏谑的声音:
“果然是我的角。”
“我为什么要放开阿拂?既然阿拂的角和骨头都是我的,那阿拂也该是我的。”
“何况,阿拂。”
他一下一下吻着冰凉的龙角,渐渐吻上那一处断口。
舌尖划过凹凸不平的断面与那些细小的裂缝时,他如愿以偿听到怀中人情难自禁的喘息。
“阿拂舍得让我放开吗?骆衡清能让你这样舒服吗?”
“……明河,够了。”
那声音是带着泣音的。
独孤明河一顿,放开那束火红的龙角,转而勾起面前人的脸。
借着月光,他看清那张精致的小脸上满面泪痕。不是久别重逢的感而落泪,也并非看见爱人死而复生的喜极而泣,而是愧疚和痛苦。
竟然真的就像莲月尊说的那样,阿拂在因他而痛苦。
某个残忍的答案已经浮上心间,他却视而不见,近乎强颜欢笑道:
“阿拂,你什么也不知道,对不对?告诉我,你什么都不知道,是骆衡清骗了你。他一直在骗你,对不对?”
近乎乞求的声音,好像明知是谎言,但只要听见面前人亲口说出,他就会不管不顾地相信。
但那两片令他着迷沉沦的唇瓣,却吐出这样冷漠的、毫不遮掩的字句:
“虞渊大雪封山,是我做的。”
“我什么都知道。烛龙族和枪灵都是为维护我,所以什么也不曾对你说。师尊亦是为了我。你要恨就恨我吧,明河。”
“别伤害师尊……你答应过我的。”
独孤明河呆立原地。
良久他才渐渐理解那些字句的意思,听见胸膛中逐渐传来塌陷的声音。
他看着面前人,那双眼睛里泪光点点,晶莹得如同星辰,又剔透得胜过冰晶,满是让他初见就义无反顾沉溺进去的温柔。
极致的温柔,仿佛被他看着的那人就是他的唯一。
被永恒怀念、追忆、铭记的唯一。
“别再这样看着我!”
独孤明河怒极,然而极端的愤怒带给他的不是愤然离去,而是赤红的双眼。
“你在透过我看谁?你在把我当成谁?”
“贺拂耽,你到底在爱着谁?!”
没有回答,只有门外白虎越发凶狠的嘶吼声。
独孤明河终于意识到还有它的存在,死死看着面前人,一双红瞳里仿若有凄厉鬼火跳动。
“我前世的记忆在那畜生身上,是不是?”
“把它杀了,让幽精识魂重回我身上,我就能变成你喜欢的那个独孤明河,是不是?”
他怀着最后的希望,轻声乞求道:
“杀了它,阿拂。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
第87章
“小白何其无辜……它不过只是一只凡虎。明河, 你就不能放过它吗?”
“我放过它,阿拂可能放过我么?”
独孤明河低头看着面前的人。
殿内尚未点灯,只有冰霜反射的淡淡天光穿透窗纸。光线昏暗, 那双眼睛却愈发湿润澄明。
琥珀一般,被泪浸透了, 抬眸无言凝望过来时, 像在柔情地爱着什么人。
那爱能穿破黑暗的空间与漫长的时间,任何人在这样的爱意之下,都只能缴械投降、俯首称臣。
独孤明河指尖轻轻抚过睫羽上的湿意。
“你总是这样看着别人吗,阿拂?还是只会这样看着我呢?”
“你知道这样会叫人误会吗?”
握住龙角的那只手稍稍用力,只是很小的力道,身下人便不能自抑地低吟一声, 眼中泪光破碎。
如此柔弱的身体,如此稚嫩的心灵, 一如初见时候。
“第一次见到阿拂, 我以为阿拂冰清玉洁、单纯善良……正道之人沽名钓誉,我却唯独相信阿拂。”
“相信阿拂一定一心向善, 公平正义,但阿拂却对我满口谎言。”
“顶着我的角,却对我隐瞒前世真相。还要我答应永不伤害我的仇人……阿拂,你何其偏心哪。”
指尖离开龙角, 绕过耳畔, 抚上脖颈, 再顺着脊骨一路往下。
在每一节骨块上稍作停留、摩挲,像在把玩颗颗玉珠。隔着一层轻薄的纱衣,那根脊柱带着全身血肉、神经,一同在他手中轻颤。
独孤明河自嘲一笑:
“要我对骆衡清毕恭毕敬、小心忍让, 甚至在与我一门之隔的地方与骆衡清……阿拂对我这样无情,但没关系,至少阿拂对前世的我有情。”
“只要杀了那只白虎,记忆神魂归位,我便可以成为阿拂心中的那个人。可阿拂竟然不愿……为什么?”
说到最后已经带上极致的不甘与愤恨,指尖用力扯破薄纱,探进衣裙之中,握住那一杆纤腰。
“难道阿拂宁愿爱一只畜生,也不愿爱我吗?!”
“难道阿拂真的觉得,没有记忆,前世与今生就会是两个人了吗?!”
贺拂耽轻轻喘气,勉强从肌肤接触的强烈刺激之下清醒过来。
“若明河觉得你们是同一个人,现在又为什么这样生气呢?若小白就是你,你就是小白,那么我对谁好不都一样吗?”
“阿拂若真的对我好,就该像维护骆衡清那样维护我,像宠爱那畜生一样宠爱我。阿拂应该对我向骆衡清复仇视而不见,也应该默许我杀了那畜生找回记忆。”
独孤明河阴郁地冷笑,“可阿拂一件都做不到。”
腰间系带散落,不再有阻碍,那双火热的手绕到后腰,渐渐向下游走而去。
尾椎上浮起酥麻的痒意,贺拂耽想要挣扎,却被狠狠压在门上,彼此之间距离密不可分,再无空隙。
“你有一双太会说谎的眼睛,阿拂。”
“我为阿拂的眼睛着迷,对阿拂一见钟情,以为阿拂亦如此。我以为阿拂这样看着我,必然是同样爱我。”
“我以为阿拂太过单纯,所以被骆衡清欺骗成婚。我一心想救阿拂出苦海,为此不惜放弃复仇——阿拂,你知道骆衡清杀了我两次吗?”
“可是阿拂只要这样看着我……我便把什么都忘了。没关系,我什么都原谅阿拂。只要让我杀了那畜生,只要阿拂像爱着那畜生一样爱着我……”
所有嫉恨、愤怒都柔软低沉下去,近乎卑微的祈求,可得到的回答却是:
“我不会让小白死的。”
独孤明河浑身一僵。
掌心下的身体还在为他的抚摸颤抖不已,口中吐出的话语却这样冷淡残忍。
他轻而易举就能掌控这具身体,却毫无办法去掌控这颗心。
他看着那双眼睛,泪水润泽过后更显黑白分明,倒映着整个世界也同样如此界限清晰、不容混淆。
前世就是前世,今生就是今生。
他永远不可能变成阿拂心中那个前世的独孤明河,那个与阿拂有无数美好回忆的、最后心甘情愿赴死的独孤明河。
贺拂耽推开面前人,而面前人也像是一把槁木,一推就退散开去。
他狠心道:“你该走了,明河。”
“你又要赶我走。这是第几次了?”
独孤明河轻声开口,声音不像来自他的喉管,而像来自他的骨髓。
“这次又是为什么?怕我不止会杀了骆衡清,还会连同那畜生一起宰了?”
“……”
贺拂耽没有说话,但看着面前人的神色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坚定。
独孤明河只觉得那视线如同刀片刮过,心中绞痛,却在这疼痛中无望地微笑起来。
“好吧,阿拂,我听话就是。至少那白虎在阿拂心中,胜过骆衡清,对不对?”
“既然阿拂如此宠爱那畜生……我走就是了。”
他越过身前人,推开门,在扑面而来的天光与寒气中,稍稍站定。
他等了很久,没等到身后人半句挽留。
终于彻底绝望,幽幽道:
“阿拂,你别后悔。”
*
望舒顶。
衡清七式的难度与前六式相比,可谓天翻地覆。贺拂耽已经卡在这一式很久了。
剑气所过之处,雪花洋洋洒洒飘落。
在即将落到地面冰层之上的时候,又悄然融化,像什么也不曾发生,雪落无痕。
贺拂耽专心致志地练着剑,没有动用体内的杀戮道意。
仅凭自己的感觉,去寻觅他于这一招剑式缺失的那一环领悟。
忽然某一刻,剑气划过地面时激起一阵雪雾。
他被这从未有过的雾气笼住视线,负剑愣在原地,直到落了满头满身的雪粒,这才回神,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清规剑收回灵台,他转身走下峰顶。
他第一次不耐烦在望舒宫主殿外的长阶上浪费时间,施法缩地为寸,眨眼间便来到案边人面前。
骆衡清适时放下手中卷宗,朝小弟子伸手,微笑着唤道:
“阿拂。”
一面替他拂去鬓边雪粒。
贺拂耽蹙眉看着面前人:“师尊何必如此?”
望舒宫中一片冰封,寸草不生,因为师尊的灵力和威压让这里寒冷到滴水成冰。
除非有师尊保护,其他所有弱于师尊灵气的东西都不被容许存在,包括小弟子挥剑时降下的雪。
即使这雪花与漫天冰霜同源所出。
这威压是渡劫期修士与生俱来的防御力量,无需可以调动便能存在,所以望舒宫中冰雪不该相容。
贺拂耽朝门外望去,茫茫大雪一片,已经在地上堆积了一层雪被。
师尊从前也会刻意撤下威压和防护,让小弟子剑气所化的雪粒稍微停留久一些,但从未像现在这样,雪粒落下甚至覆盖了冰层。
这需要师尊时时刻刻自我抑制灵力和威压才能做到。
见小弟子眉目间愈发担忧,骆衡清却微微一笑:
“我只是想讨阿拂开心罢了。”
贺拂耽回头:“我何时不开心了?”
骆衡清平静道:“哦?阿拂没有么?”
“……”
“阿拂不必隐瞒我。就算阿拂想要骗为师……”
骆衡清轻叹,指尖在面前人眼角轻轻点过,“这双眼睛也藏不住任何事。”
“阿拂不舍独孤明河,却亲自将他赶走。所以阿拂心中难过,为师都知道。”
贺拂耽垂眸,想要说什么,门外却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君上!急报!”
来人顾不得傀儡的通传,便踏进殿中,一路高呼,看见殿前二人亲密的距离,却又生生制住话语。
跪在案前脸涨得通红,最后也只憋出两个字:“急报。”
然后将手中玉简呈上,便匆匆退去。
贺拂耽等了会儿,却迟迟等不到师尊将那急报打开,反而相当闲适地翻阅手中并不要紧的卷宗。
他轻声提醒,骆衡清却道:“并不是什么要紧事。”
贺拂耽无言,稍顿,伸手拿起玉简查看。
的确是一封急报。
男主离开不过三日,冥界和妖界便都成了魔界的掌中之物。
常人想要从魔界前往此二界,乘坐灵驹紧赶慢赶也需要整整一月。也就烛龙族能有这个速度,能在三天之内带领军队横穿两个界壁。
地府塌陷后,冥界成为无主之地,常有毗邻的魔族出没。直到师尊斩返魂树,众魔闻风而逃,冥界此后便成了修真界的地盘,八宗十六门轮番派人前去驻守。
妖界更是如此。
原本众妖时常为祸修真界与人间,师尊出手过一次后,妖王便率红月境众妖彻底臣服,并立誓千年之内大妖绝不出世。
这封急报便是妖王亲自写的求救信,或许也可以说是免责书——
这封信传递到望舒宫时,妖王已经被魔尊胁迫,率众投降了。
贺拂耽看完急报,将玉简放在师尊面前。
“师尊还要为我保留这片大雪吗?”
“只要阿拂开心,又有何不可呢?”
“冥界、妖界、下一个便是修真界。烛龙族精通空间术,为驭日在界壁上打下锚点,跨越两界只需半日功夫。师尊本就受了伤,现在又主动撤下威压防护……师尊就不怕明河真的杀了你吗?”
“为师只想阿拂开心。”
那样真挚诚恳的视线,仿佛所言字句皆真。
贺拂耽与面前人对视片刻,忽而像是被烫到一般移开视线,走到窗边。
他伸手接来一小捧雪,看着它们在掌心中渐渐融化成水珠。
身后有人走来,将他轻轻搂入怀中,气息里带着冰霜的清新和汤药的苦涩,在他发间落下有如雪花般轻柔的一吻。
贺拂耽轻声开口:
“他是冲着望舒宫来的。宫中有他曾经打下的锚点,他穿过界壁后眨眼间便能赶到此处。”
“若师尊命八宗十六门在界壁处蹲守,尚能拖延一段时间。师尊积威甚重,他们不会拒绝。”
“阿拂想我这样做吗?”
等了又等,始终没有听见怀中人的回答,骆衡清便已经知道他的答案是什么。
这样柔软心善的人,连两个人之间的厮杀都不愿看到,又怎么会忍心两界之人的战争呢?
他轻叹口气,温声主动道:
“独孤明河只是与我望舒宫有怨而已,何必牵扯上八宗十六门的诸位道友呢?便让他来此与我对峙吧。”
“……”
“阿拂现在开心了吗?”
“……”
依旧没有得到回答,横在怀中人腰间的小臂却被人轻轻握住,微弱的、依恋的、顺从的力道。
骆衡清嘴角微勾,低头怜惜地蹭了蹭怀中人发顶,将威压再撤下两成,大雪更浓几分。
“只要阿拂开心,为师便在此引颈受戮……”
“亦是心甘情愿。”
漫天大雪笼罩四野,世界静谧无声,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良久,雪中传来钟磬声声。
失了往日悠长沉着的韵味,无比焦急。
脚下山峰内部亦传来隆隆作响的声音,是护山大阵被撕裂的动静。
骆衡清轻笑一声,在怀中人看不到的地方,眸中幽暗兴奋一闪而逝。
“来得真快。”
“走吧,阿拂,去见见他。别让你空清师伯为难。”
*
九霄峰一向艳阳高照,因为主人酷爱晴天。
而今踏入这座山峰时,却乌云密布。铁青的天色与魔界暗沉的甲胄几乎融为一体,远远望去,魔军多得看不到尽头。
这些从阴沟里诞生的魔物极为崇尚强者,一旦推举出魔尊,便会献上绝对的忠诚。
骆衡清是修真界千万年才出一个的天才,年少成名一统修真界,却也花了不少手段整治八宗十六门各自的小心思,让所有人都承认玄度宗为天下第一宗。
魔界却不同,四陵之王跟随在为首魔尊的座下,十足的俯首称臣的姿态,没有任何不甘。
魔修大咧咧坐在上座,反而是真正的主人赵空清站在殿中,怒目而视。
他身后跟着一众玄度宗弟子,皆愤恨侧目,却又不敢真的动手。
直到地面从门外开始蔓延上一层冰霜,众弟子眼中一亮,互相对视,都从同门眼中看见希望。
独孤明河亦稍稍提起些精神来,唇角微翘,看向殿门。
下一刻殿门大开,看见来人,殿中众人急忙跪下行礼,纷纷唤道:
“衡清君!”
穿过一众热切的视线,骆衡清看向殿前主座之人,朝那人微笑,只是眼中毫无笑意。
“魔尊来此,蓬荜生辉。只是前来做客却将主人赶下座,岂是为客之道?”
独孤明河回之以冰冷的微笑,却看都没看一眼骆衡清。
他视线落在骆衡清身后,却见那人目光始终停留在左右跪着的同门身上。顿时恼怒,差点绷不住面上严肃的神色,暗暗咬牙。
他皮笑肉不笑:“这不是等着衡清君你么。”
“赵空清虽然是玄度宗宗主,可谁人不知他这个宗主有名无实?我虽打上九霄宫,心中却清楚,只有望舒宫主能与我对谈。”
他站起身,神态从容地走下主座,来到侧座旁,还相当有礼地伸手示意。
“既然望舒宫主来了,自然请玄度宗真正的主人上座喽。”
他姿态放得极低,话语却极为挑衅,还当着对方整个宗门的面挑拨离间,还未说明来意便已经显得对骆衡清恶意十足。
骆衡清却好似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侧首向身后人伸手,与小弟子十指交缠,相携走上殿前。
擦身而过的时候,独孤明河袖中双拳紧攥。
没有看他……
阿拂居然还是不看他。
第88章
贺拂耽在看沈香主。
他的路人甲剧本中, 对男主手底下最忠诚的臣属只写明了一个特征,姓沈。
但整个整个魔界所有魔物几乎都姓沈,因此无从分辨沈香主是否就是这位忠诚的下属。
如果他是, 那么他就不该在金乌发狂那日出现在虞渊。
从槐陵打开入口,里应外合, 射日彤弓诱出惊弓之鸟, 几乎害死整个烛龙族。
如果他不是,那就说明他连只记载了姓氏的路人甲都不如。
又有何能耐凭一己之力将剧情扭转成这个样子?
鼻尖嗅到空气中一点返魂树的味道。
幽暗苦涩,在凝重的气氛之下并不显眼。但却像是极亲近贺拂耽身上的返魂香,缠缠绵绵勾上来,两相融合之后,各自都变得沉静幽远。
贺拂耽心念一动, 想起这个人曾附身返魂树,被师尊一剑斩断后生出恐惧的心魔。
但……什么人能从师尊手下逃生?
杀戮之剑下真的会有活口存在吗?
或许是他凝望的时间太长了, 沈香主似有所觉, 朝他看来。
在目光对视的一瞬间他微微一愣,很快又低下头去, 依然是那副忠心耿耿的模样。
侧座赵空清看向对座之人,不悦地开口:
“既然我师弟已经来了,魔尊这下总可以告知我等来意了吧?若魔尊此次前来是为复仇,大可尽早说明, 我等自然迎战!”
独孤明河朝对面人相当柔和地一笑, 与之前针锋相对的时候判若两人。
“赵宗主何必对我如此疾言厉色呢?我今日率众来此, 实在没有半点恶意。相反,我是来救诸位的。”
“二十年前那把无矢之弓惊得虞渊大乱,金乌降下灭世之火,我族死伤惨重。此事一罪在魔界中人有内鬼, 二罪在衡清君居心不良。”
“虽诸位修士亦有参与,但也都是受了衡清君撺掇。我一向恩怨分明,不做迁怒之事。故而今日来此,并不为报二十年前那场灭世之火的仇。”
独孤明河环视座下,看见那些修士脸上松一口气的神情,嘴角微挑,轻蔑一笑。
声音却依然与之前一样诚恳、温和,道:
“我只为四十年前,骆衡清擅闯金乌巢穴一事而来。”
座下众修士面面相觑,都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唯有赵空清面色一变。
四十年前,骆衡清借口前往幽冥界斩返魂树。其实是借道幽冥潜去魔界虞渊,为小弟子盗得一副龙骨与龙角。
这件事天下没几个人知道,如今被翻出来,显然,面前这个魔头一副要将玄度宗一网打尽的架势,其实唯一的目标只有骆衡清一人。
身为一宗之主,孰重孰轻他应当分清楚。
但骆衡清是他的师弟……
赵空清拧眉拒绝承认:
“魔尊说笑了,四十年前我师弟一直坐守望舒宫,门都没出过,又何况虞渊?”
独孤明河淡笑:“骆衡清此人惯会伪装。诸位为他所骗,对他百般维护,我不怪你们。”
“我自有证据。”
他伸手挥出一道魔气,半道时便被愤怒的赵空清拦截。
但魔气褪去后,内里还有一股极为精纯强悍的力量势如破竹继续前进。
贺拂耽一惊,认出那是混沌源炁,这个位面给男主最作弊的金手指。
刚想出手就浑身一僵,像全身的骨头都被定住。
他诧异地朝独孤明河望去,对方亦好整以暇地接受他的视线,还极为轻佻地朝他眨了眨眼睛。
贺拂耽心中一沉,没想到男主对这副已经不再属于他的龙骨竟然还有这样强的掌控力。
座下众人之中响起几声惊呼,全都惊异地看着主座上的人。
贺拂耽扭头朝师尊看去。
障眼法失效后,那张原本完美无瑕的俊脸上,一道深可见骨的皲裂。
从眉梢直到脸颊,皮肉皆被腐蚀殆尽,连裸露出在白骨都被灼烧得漆黑。
混沌源炁的确有揭穿一切假相的能力,但对已经半步成仙的渡劫期修士来说,并非完全不可抵抗。
何况师尊眼中亦封存了一丝源炁,这几日双修时,也常有源炁流转在他们二人体内。
但骆衡清完全没有半分反抗,任由那一道源炁将他的障眼法融化。
这般毫无作为,连独孤明河都都觉得奇怪,眉梢一挑。
贺拂耽担忧地小声唤道:“师尊?”
身旁人却垂首朝他轻笑:“没事,为师不疼。”
这样的可怖的伤痕突兀地显露,吓到了殿内众多修士。唯独离这道伤痕最近的人没有半分畏惧,眸中只有一片担忧心疼。
气得独孤明河后槽牙一咬。
他勉强撑出一个笑容,继续逼迫:“这是为太阳炎火所伤,若不曾去过金乌巢穴,又怎么会有这样的伤口?”
“借道幽冥,擅闯魔界,意图挑起两界争端。故而我魔界为自卫率众前来讨伐,算得上是师出有名吧?”
这算什么师出有名!
陈年旧事这时候翻出来,摆明了就是针对!
但赵空清憋红了脸,也没有找到反驳的理由。
异界中人不得擅自闯入另界,一旦擅闯便视为宣战——这是正魔两道之间不成文的规矩。
“何况……”
独孤明河悠然开口继续道,“衡清君如今心魔缠身,随时有走火入魔的可能,怎配仙君之位?”
殿下众人爆发出阵阵惊呼,先时碍于魔军不得不谨言慎行的诸位弟子瞬间按捺不住了,纷纷怒斥道:
“胡说八道!仙君乃修真界第一人,岂会生出心魔?!”
独孤明河不慌不忙,还有闲心调侃:“衡清君治下有方,在下自愧不如。”
“诚如诸位所言,骆衡清为修真界第一人,半步成仙的渡劫期修士。一旦入魔后果不堪设想,只怕十个玄度宗也不够他糟蹋的。”
“我不过一个有名无实的魔神,比起这位入魔的仙君,那可真就是小巫见大巫。今日冒死前来,便是为了与诸位联手除魔卫道,杀了这入魔仙人。”
最大的魔王头子与座下大魔小魔倾巢而出,口口声声说着要除魔卫道,座下众人神色都跟吃了苍蝇一样难以言喻。
独孤明河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这样说有什么不对,微笑环视众人:
“诸位皆是光明磊落的正道人士,玄度宗更是八宗十六门的表率。该不会包庇这个魔物吧?”
赵空清已经被这一番无耻的话气到语塞,好半天才开口驳斥:“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师弟入魔?”
“如何鉴定魔物,你们修真界不是最在行了吗?我听说有个什么问心石?”
独孤明河看向主座,朝座上人顽劣地微笑,“只要衡清君将手放在石头上,就能映照出心中思绪。是正是魔,一测便知。”
视线微微移开,落在那人身侧的小弟子身上。
白虎不知什么时候从侧门潜了进来,虎爪落地悄无声息,万分依恋地伏在黑纱美人脚边的地砖上。
它什么也不需要做,只需要趴在那里,就能得到美人怜爱的抚摸。
独孤明河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只畜生竟然就是他的前世——
它居然和他一样,拥有掌控那副龙骨龙角的能力。它一靠近,阿拂龙骨上的禁制就烟消云散。
他心中暗恨,却什么也不能表露出来,皮笑肉不笑的朝着骆衡清道:
“衡清君,你敢么?”
骆衡清淡淡道:“我的确心魔缠身。”
殿中又是一阵惊呼。
骆衡清在一片嘈杂声中继续道:“衡清愿凭宗门处置,绝不反抗。”
“师尊……”
贺拂耽满眼忧虑地看着身侧人,然而那人神色一片安然,好似真的已经认命。
他眉目微沉,站起身,将师尊挡在身后。
“师尊身为渡劫期修士,岂会畏惧小小心魔?这不过是修炼一途中必经的困难罢了,若只是心魔便要喊打喊杀,我修真界该有多少冤魂?”
“阿拂。”
独孤明河亦起身,语气间毫无掩饰对面前人的亲昵,与对骆衡清的恶意。
“骆衡清已入魔,不然也不会做出火烧虞渊的事情来。虞渊中可是实打实多出不少枉死的冤魂,这笔账我全部算在骆衡清头上。”
“骆衡清今日必须被就地正法。”
他转身看着殿下,“诸位,你们应当庆幸我不怎么记仇,今日来此只为取骆衡清狗命。只要牺牲一个骆衡清,便可以免却两界的战争……”
又回头朝殿前黑纱美人一笑。
“我与骆衡清有怨,却与阿拂有旧。便将这个选择交给阿拂来做吧。”
“一个望舒宫,还是整个玄度宗……”
话音未落,贺拂耽浑身骨头轻轻一颤,不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面前案上已经多出一把长剑。
独孤明河居然能打开他的识海,召唤出他的本命剑。
他惊异地朝明河看去,却见对方相当有礼貌地伸手示意:
“请吧,阿拂,杀了那魔头。在座众人的性命全在你手中了。”
贺拂耽凝视着面前的长剑。
殿中所有人的视线也都无言汇聚在这里,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贺拂耽伸手握住剑柄,拔剑出鞘。
赵空清失声惊呼:“阿拂!不可弑师啊!”
贺拂耽却已经转身,长剑朝身后人斩去。
剑气扬起一阵苍白的雪雾。
有什么东西滚落下来,叮当作响,摔裂成碎片。
是骆衡清的玉冠。
玉冠被劈落后长发散开,堂堂仙君第一次这样形容狼狈。
然而面色却仍旧平静温和,甚至在利剑朝他袭来的时候,双眼都不曾眨一下。
贺拂耽提剑转身,看向神色阴郁的魔尊。
“骆衡清入魔,不配为一宫之主。今日便将取缔他的望舒宫主位。”
“从今往后,我才是望舒宫主。”
他看着面前人,淡淡道:
“魔尊若要向望舒宫复仇,便先从我开始吧。”
第89章
独孤明河定定看着殿前人。
一高一低, 他们彼此对峙着,任谁也看不出他们曾经是相爱的恋人,就像一对真正的宿敌。
他心中悔痛, 却咬牙强撑着,不肯在这个时候露出半分弱势的姿态。
他正想开口, 却见殿前人身后有人慢慢起身。
披头散发, 脸颊上的伤口依然还裸露着,嘴角却轻蔑地扬起。居高临下望来的同时,抬手笼住身前人的肩头。
血红龙角之下是那样纤细单薄的身体,被完全笼罩在身后人的阴影之下,小巧肩膀一只手就能完全覆盖。
却提着剑,保护着身后比他强壮那么多的人。
一片死寂中有人朗声笑道:
“好!好!阿拂至孝至善, 不愧是我玄度宗的弟子!”
赵空清拔出腰间长剑,青色电光在剑尖爆裂地流转。
“既然望舒宫这样有血性, 我九阳宫岂能落后?魔头, 你若敢伤阿拂,我九阳宫上下必定与你不死不休!”
独孤明河视线终于稍稍移开, 落在朝他吹胡子瞪眼的小老头身上。
而后继续向下看去,看见殿下已经有人不耐地站起身,握住腰中剑柄,抿唇严肃地看着他。
方才还唯唯诺诺, 现在却大有一副话不投机索性开战的架势。
谁都喜欢阿拂。
为何阿拂只喜欢骆衡清呢?
他收回视线, 低头看着桌案上的酒杯。
杯中酒似乎也感受到周围凝重的气氛, 酒面在微微晃荡。
独孤明河盯着那杯酒,一如盯着胸膛中那颗颤动的心。一时间他几乎要以为心魔缠身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不然如何解释一颗属于神族的心竟然也能这样强悍,承受如此沉重的伤痛,却到现在也不曾碎裂?
半晌, 独孤明河突兀地一声轻笑。
“我与骆衡清有怨,却与阿拂有旧。若骆衡清为望舒宫主,我必将取骆衡清狗命。但如今既然换成了阿拂……”
“纵有千百般仇怨,对阿拂也当网开一面。不如折半吧?我不取阿拂性命……”
他抬眼朝殿前人微笑:
“我只娶阿拂。”
……
……
贺拂耽:“?”
转折来得太快,上一刻还是千钧一发战争在即,下一刻竟然就变成柔情蜜意当众求娶。
殿中所有人都愣住,怀疑自己听错了。
却见那黑衣魔头离开侧座,朝殿前走去,边走边道:
“只要阿拂答应嫁我,让我留在望舒宫,与我完婚……本尊保证百万魔军顷刻便可退回界壁之外。”
姿态闲适,语调轻松,似乎只是突发奇想的主意。
言辞却认真,不像在恶意调侃。
对这种场面,赵空清最开始感到离奇,现在却看出一点名堂来了。
本以为那句“有旧”只是这魔头的客套话,现在想想却觉得定然不是。对骆衡清极尽怨恨,找了这么多借口也要逼骆衡清去死,对阿拂却这样轻描淡写一笔揭过……
恐怕不止有旧,这往日旧事还非同一般哪!
他一面着急,一面又因为这个发现而惊愕不已,一时间竟然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魔头朝小师侄走去。
他如此,座下众人更是如此。
一片诡异的沉默中,只有黑衣魔修的脚步声异常清晰,落在玉阶上,一下一下,敲着众人心弦。
骆衡清早已失了笑。
这样长的时间,他脸颊上被混沌源炁冲破的障眼法已经重新覆盖,遮住了那道可怖的伤痕。
但他此刻的面容,看上去竟比方才那副骷髅模样还要阴森。
他放下按在小弟子肩头的手,想要上前,却被身前人拦住。
顿时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焦虑,颤声道:
“阿拂?”
贺拂耽却没有看向身后人。
他只是站在那里,依然提着剑,护住身后人,然后看着面前人一步步走来。
到最后,独孤明河在他面前站定。
不过轻轻朝他额间吹了口气,带着烛龙族特有的温暖踏实的气息,还有一点残存的龙吐珠芳香。
微风拂面,贺拂耽眼睫轻颤,额间剑纹微闪。
下一瞬,掌心中的长剑便重回识海。
独孤明河拉起那只手,轻轻揉捏着白嫩掌心被剑柄刻纹硌出的红痕。
“阿拂现在有两个选择。”
“要么嫁给我,让我心甘情愿等下去。容忍你的师尊活着,也容忍你的小白活着。直到那畜生死掉,那一缕幽精重归我身。到那时我便是前世的独孤明河了,阿拂,你又会怎么选呢?”
贺拂耽没有回答,而是问:
“第二个选择呢?”
独孤明河没有逼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或许根本就不想、甚至害怕听到回答。
他微笑,目光将面前人从头到脚逡巡一遍。
那样灼热赤|裸的视线,像是能穿透血肉直接看到那副本属于他的龙骨。
贺拂耽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轻轻别过脸去,又被面前人捧着下颌扭转回来。
“我知道阿拂袖中还有一把短剑,用以出奇制胜。”
“所以,阿拂的第二个选择就是,拔出这把短剑,杀了我。”
贺拂耽眨眨眼睛,不解道:“可是杀了你,你也会重入轮回。”
独孤明河:“……”
独孤明河气笑了,口不择言道:“鹤小福!你还真想这么做?!”
某三个字一出,他们二人、以及骆衡清,几乎在同时一怔。
贺拂耽是因回想起这个极亲昵的称呼所代表的往日时光,独孤明河是为脱口而出却毫无根源的陌生本能。
而骆衡清,是因想起这个早被弃用的名字唯一出现的地方——宗牒。
那上面与“鹤福”二字并立的,并不是他这个名义上的夫君。
指尖凝聚的杀戮道意悄然散去。
他怔怔看着面前二人,看着他们相执的腕间共有的同命契纹。
就像是这根红线在无形之中三番几次将他们绑在一起,即使相隔千万里也终究会于咫尺间重逢。
剪不开,斩不断,只有他是被排斥在这根红线之外的第三人。
贺拂耽静静思索着,正要开口,却听见要遥远天际传来一声悲伤的兽吟。
那声音明显是从界壁之外传来,悲怆得正魔二道众人都差点忍不住潸然落泪。
贺拂耽循声望去,看见声音传来的方向时眼眸剧烈的一颤:
“怎么会?才二十年……”
他推开面前人就想往外走,双手却被一左一右拉住,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
“阿拂。”
“阿拂!”
贺拂耽深吸口气,先看向独孤明河:
“魔尊的求亲我答应了,现在也请魔尊不要拦我。白泽垂死,人间天子即将驾崩。我与陛下乃是故交,故人将死,我必须前去。”
独孤明河神色起伏不定。
听到前半句他心中巨石落地,差点压不下将要扬起的嘴角,然而后半句就足以损毁他大半好心情。
他面色由阴转晴:“怎么?终身大事如此重要,阿拂为了赶时间,就这么糊弄吗?”
“目的已经达成,魔尊又何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好。既然阿拂将这个视为细枝末节……可骆衡清现在还没死呢,阿拂便答应改嫁于我,这也算是细枝末节吗?”
贺拂耽:“……”
贺拂耽:“魔尊想如何?”
独孤明河微笑:“只要阿拂把骆衡清休了即可。”
甚至还相当体贴大度地补充道,“不是赶时间吗?仪式便一切从简吧,阿拂只需口头一说便可。”
贺拂耽一时间进退两难。
他不曾想到白泽这一世命数如此短暂,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所有的计划。思绪一片纷乱,一时间无法想到合适的话来应付。
然而面前人还在步步紧逼:
“我可不接受与旁人平起平坐。不休掉他的话,他就只能做小哦。”
另一只手也传来微微加重的力道,像是身侧另一人居然真的会害怕这样的威胁。
却又不敢说些别的,只能像之前一样,再次轻轻唤道:
“阿拂。”
贺拂耽仍旧回答,也仍旧没有看向身旁的师尊。
他只是静静看着面前好整以暇的魔尊,直到眸中漫上一层雾蒙蒙的水汽。
独孤明河强迫自己狠下心来,事不过三,总不能败在这双泪眼下三次。
却在大颗泪滴真的从那双眼睛里滑落时,顿时慌了神,伸手想要替面前人拭泪。
“你别哭啊,不休就不休嘛。”
“咱们先去人间好不好?等回来再说这件事?”
听到这句保证,贺拂耽立刻制住眼泪。
也不用面前人动手,自己抬袖擦干眼泪,转头看向身侧另一个人。
“此事等我回来再行商议,魔尊已经应允,师尊意下如何?”
骆衡清一愣。
面前人眸中泪痕未干,神色却已经恢复一片平静,似乎眼泪只是他的武器,一旦得到想要的结局就可以立刻收回。
骆衡清下意识朝那魔修看去,却在那魔头面上看见比他更明显的呆滞。
他心中怆然,某个折磨得他惶惶不可终日的猜想在此刻愈演愈烈,却像鸵鸟一样不听不看、不思不想。
他苦涩一笑。
“阿拂想要的,为师如何能不应?阿拂去人间吧,与独孤公子一起……”
他轻叹口气。
“为师替阿拂坐守望舒宫,阿拂自可后顾无忧。”
*
人间。
千重阙。
禁军守卫森严,仆从如云,太医更是如流水一般进进出出。这样严密的防护之下,却有人一路进宫毫无阻碍。
无需多做解释,只要说出姓名、对上画像上的容貌,就有宫侍恭恭敬敬为他引路。
那画像并不是什么名家所绘,画者技巧也并不如何高妙,却依然绘得无比生动。
形似不足,却十足神似,似乎倾注了画者无尽的情谊。
从看到那幅画起,独孤明河就陷入异常的沉默之中。
尽管没有前世的记忆,他还是察觉出这具身体对这座皇宫本能的厌恶。直到看到那幅画,他确定了那厌恶感从何而来——
是因为嫉妒。
这座皇宫有一个深爱着阿拂、并且也分走了阿拂之爱的存在。
但他的异样没有引起贺拂耽的注意,他一直跟在宫侍身后,行色匆匆。
穿过重重宫阙后,撩起层层幕帘,他们终于看到龙床上的帝王——
曾经喝下的龙血,让这位不到不惑之年的帝王看起来还很年轻。
尽管眉宇间因常年身居高位而隐含威严,看过来的目光却一如二十年前那般温软。面上犹带病气,声音却从殿前遥遥传来:
“阿拂,你来了。”
第90章
龙床上的人无力地伸手, 贺拂耽快步上前去,握住那只苍白瘦弱的手。
握上去的那一瞬间,就能感受到掌心下的这具身体在迅速流逝生命力。若非汤药吊命, 或许已经撑不到现在。
贺拂耽不觉哽咽:“陛下一直在等我么?”
帝王微笑喃喃:“我知道阿拂一定会来。”
明黄被子里有什么东西突然动了一下,片刻后, 被子下拱出一个雪白的小脑袋。
是白泽。
它的生命与帝王的命数休戚相关, 帝王将死,它亦奄奄一息。
但即使垂死,依然看得出来它曾被养得很好。皮毛油亮体格健硕,只是神态虚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能嘤嘤小声叫着,一点一点蹭进贺拂耽怀里。
贺拂耽轻轻抚摸它的小脑袋, 看见自己在那双半睁半闭的兽瞳里的倒影。
就像是当初与它告别的时候,这双眼睛里也始终只装着他一个人。
“白泽也一直在等阿拂。”
帝王轻声道, “阿拂喜欢白泽, 为了白泽,也一定会回来的。”
贺拂耽摇头:“陛下是我的朋友。就算没有白泽, 我也会为陛下回来。”
“有阿拂这句话,朕此生无憾。”
“……已经药石无用了吗?陛下是天子,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想到什么,贺拂耽拔下头上发簪, 却欲用簪尖划破手腕时, 却被面前人按住。
虽是行将就木的病人, 但也依然还是那个在龙椅上坐了二十年的帝王,手中无力,却自有一番威严让人不愿忤逆。
“天命如此,即便天子也不可违背。阿拂又何必再为朕自伤?”
“陛下……”
贺拂耽还想再劝, 面前人却微微摇头,示意他向后看去。
转头便看见角落里跪满了人,不是太医或者黄门宫侍,而是一群草木精灵——
那些曾受帝流浆、为报恩而留在帝王身边护卫的花树之灵们,此时无一不低头拭泪,为眼前这场即将发生的死亡欲离别哀戚不已。
“他们之中,已经几位悟道成功,因此朕便放他们自由,让他们云游四海。”
帝王轻笑道,“剩下这几个愚笨、痴愣,硬要陪朕守着这座冷冰冰的皇宫,说什么也不肯离开,看不穿、堪不破。”
嘴上说着愚笨,语气里却满是亲昵的促狭。
“料想朕死之后,他们就可以凭此勘破红尘。那么朕也算是做了大功德一件啦。”
殿下传来花灵们难以自抑地悲哭:“陛下——”
帝王却没有看向他们。
窗棂处有一对鸟儿翩翩飞来,帝王的视线跟随它们在寝殿上空盘旋两圈后,轻轻落在贺拂耽发间密林般的龙角上。
来时这对龙角被真正的主人独孤明河用障眼法遮了起来,但真龙面前一切障眼法自动失效,血红龙角显出原形,帝王也并未觉得奇怪。
“阿拂一回来,它们也跟着回来了。”
他吃力地抬手,似乎是想要抚摸龙角上停驻的两只燕子。
贺拂耽低下头,想要方便他动作,但那只手却轻柔地落在他的头发上。
“朕还记得第一次见阿拂,阿拂靠在床边睡着了。发丝铺了满床,冰冰凉凉的,像雪变成的妖精。”
“但雪是没有味道的,阿拂却很香很香。所以朕又想,或许阿拂是花变成的妖精。”
贺拂耽勉强一笑:“陛下就认定了我是妖精吗?”
“阿拂连头发都这样美,怎么会不是妖精呢?”
帝王指尖渐渐滑下,抚摸着面前这张与二十年前如出一辙的美丽的脸。
“朕对不起阿拂。没能为阿拂再多守护这人间一段时间。”
贺拂耽握住他的手,脸颊在面前人掌心中轻轻蹭了蹭,眼泪在某个瞬间倏地滑落。
握住手腕的那一刻他便知道为什么眼前人不愿他用龙血相救——
的确如帝王方才所说,命数已尽,甚至现在已经就是用无数天材地宝强行续命数年后的结果。
贺拂耽眼泪大滴大滴落下。
“陛下何必如此……会很疼的。”
一点点感受着生机从原本强壮的身体里流逝,躯体一日日衰竭下去,真龙的神魂却始终如一的强大。这样魂体不合的痛苦,只有返魂香才能暂且压下。
但人间没有返魂香。
“想到阿拂,便不疼了。”帝王柔声道,“阿拂,朕是为了赎罪。”
他强撑着半坐起来,从金丝软枕下取出一物。
即使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耗尽了他的力气,指尖在匣盖上一滑,却无力打开,只能垂着眼靠在床头吃力地喘气。
贺拂耽替他将盖子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对玉镯——水玲珑。
二十年如一日供奉在佛堂诵经净化,足以将其上狰狞恐怖的血纹全都涤荡干净,恢复成最开始澄澈的湛蓝色。
帝王伸手,捧起这一对玉镯,替面前人戴上。
雪白皓腕间两抹澄明的蓝色,就像两汪海水落在新雪之间。
贺拂耽没有看失而复得的水玲珑,他看着面前君王,不解地劝道:
“陛下何罪之有?二十年来励精图治,宵衣旰食,以致于如今……积劳成疾。我连日奔波赶来皇宫,却也在路过凡间时看见家家户户立着陛下的长生牌位。人人都在为陛下的身体祈福,为陛下的疾病悲哭。”
“陛下功绩,已可名垂千古。”
帝王却只是看着他一笑。
面前人听不懂“赎罪”二字,他也没有开口解释——
那些阴暗狭隘的心思,那些曾经差点就行差踏错的谋划,应当被他带到棺材里,随他一同腐朽。
而不是说出来,污了阿拂的耳朵。
他执起面前人双手,腕间玉镯相互碰撞发出叮当的响声。他融融笑问:
“阿拂现在被朕拴住了吗?”
二十年前哄孩子的话,二十年后竟然还记得这样清楚。
贺拂耽眼泪未干,又被逗笑,悲喜交加之下,无言以对。
说了会儿话后床上人便已经疲累至极,重新躺下后,却执拗地不愿合上眼休息。
他仍旧目不转睛看着床边的人,那般珍重怜惜,仿佛下一瞬他们就将永远分离。
“朕曾让阿拂记得朕……阿拂还记得朕吗?”
声音轻轻的,半是虚弱,半是犹疑。
贺拂耽失笑,为杀伐果断的人间天子此刻这样的不自信。
“我记得,元昭。”
帝王这才轻笑,笑过后却道:“但现在朕后悔了。”
“忘了我吧,阿拂。”
“我等待阿拂,心甘情愿。因为知道阿拂总会回来,所以连等待也值得开心。但我就要死了,世间不再有我,记忆就会变成累赘。”
贺拂耽含泪摇头:“我不会忘了陛下。”
他极力扬唇微笑,“难道陛下不知吗?回忆也是值得开心的事情。”
“是么?”帝王却苦笑,“我却不愿让阿拂沉湎过去。”
“阿拂应该向前看。”
“永远向前看……”
话说到最后,气息已经轻到几不可闻。
帝王明亮的双眼即使在久病之下也不曾被摸去光芒,此刻却终于涣散模糊开来,像一把宝剑被尘封入鞘。
“燕君、公主……”
“我被你永远留在那个雪夜了……”
人皇气息断绝的最后一刹那,枕边小兽亦轻轻呜咽一声,软软地垂下头颅。
贺拂耽一直强忍眼泪,不愿让自己的悲伤惊扰将死之人离去前的平静。
此刻也终于难以忍耐,泣不成声。
他俯身去亲吻白泽的小脑袋,那双幽绿的兽瞳却再也不曾睁开。
身后有脚步声轻轻响起。
是独孤明河朝床边走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床边不断落泪的人搂入怀中。
没有反抗,没有挣扎。
因为怀中人已经沉溺于莫大的悲伤之中,对外界的一切都不再在意。
独孤明河双臂逐渐用力,将怀中人搂紧,只愿这个来之不易的拥抱久一点,再久一点。
面前人的眼泪总是让他手足无措,但此时除了慌乱以外,他心中还升起莫名的悲伤——
他想,前世他死的时候,阿拂是否也这样为他哭过呢?
他这样想了,也这样问了,问出口的时候声音轻颤,就像一个在询问性命攸关之事的胆小鬼。
良久,久到胸膛上被泪水浸湿的衣衫都微微干涸,他才等到怀中人的回答。
声音因为哭过而微微沙哑:
“无论我怎么哭,也不曾让师尊心软,放过前世的明河。”
“那么,魔尊。今生的你会因为我的眼泪,放过师尊吗?”
独孤明河静静看着面前人,心脏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疼痛,没有半分犹豫的,带着这样的痛楚继续跳动。
一下,又一下。
他伸手轻轻抚过面前人微红的眼角,然后微抬手一挥,血红龙角瞬间隐去。
他握住面前人的肩膀,带他转身向门外看去,那里已经有人等候——是尚且年轻的太子殿下。
“国君驾崩,阿拂,该告知天下人了。”
*
帝王驾崩,国丧之日,满宫缟素。
却在满目苍白之中,一袭黑纱触目惊心。
黑色兜帽笼住满头散落的长发,贺拂耽跪在棺椁前。这是后妃的席位,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也没有人胆敢上前指责他于礼不合。
就如他的黑纱衣一样,如同墨水割裂雪地一般鲜明,但所有人都视而不见。
也并非视而不见,身着缟衣的臣子宫侍时不时将视线落在他身上,又在他察觉之前飞快转移开去。
他们不敢过多地看向那人。
即使透过一双朦胧泪眼,黑纱之下的面容和身形都模模糊糊、雌雄莫辨,但唯有一点可以确定——
那是人间难得一见的绝色,如此艳丽,黑纱之下又如此肃穆,该是话本里勾人夺魄的鬼魂精怪。
二十年,燕君贺拂耽的故事足以被大加传颂,但钟离公主燕拂的故事却已经销声匿迹。
入夜,丧仪暂告一段落,灵堂上只剩寥寥数人。
只有直系血亲与后妃才能留在灵堂,但帝王一生从未封后纳妃,唯一的继承人也是宗室子。
贺拂耽睁开眼,从蒲团起身。
正要离开的时候,却听见一侧年轻的太子殿下轻声问:
“孤应该唤您母后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