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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一子落下, 贺拂耽这才朝来人看去。

    毫不经意的一眼,仿佛不速之客的挑战对望舒宫而言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如同墨线勾勒过的一双眼睛,遥遥望来时有如秋水滟潋, 睫羽垂下,朦朦胧胧, 雾里看花。

    这是独孤明河从未见过的眼神。

    自从轮回重生后, 他见过魂枪的欣喜若狂,见过烛龙族的欣慰惋惜,见过各界中人的畏惧愤恨,唯独没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

    眼尾拖曳出的那道清丽弧度微微上翘,像氤氲着思念的微笑,又像是什么也没有, 只是生来如此。

    对上那双眼睛的时候,独孤明河呼吸一滞。

    他想这样一双眼睛应该出现在暖洋洋的阳光之下, 而不是在这寒冷的冰霜世界受冻。可虞渊如今亦是大雪纷纷, 他又怎能带美人前往那个温暖不再的地方呢?

    “独孤公子远道而来,我等本应好好招待贵客。只是我与师尊棋局未完, 不知公子可愿稍作等待?”

    独孤明河咽了口唾沫。

    居然连声音也这么好听。

    他怀疑自己的在做梦。或许看见的根本不是一个真人,而是骆衡清那个小人为了对付他研究出来的幻境——

    不然如何解释竟然会有人每一个地方都生得如此合他心意?

    “渊冰,为独孤公子看座。”

    “是。”

    傀儡的身影在角落里凭空浮现,放下一把软凳后, 又像融化一般消失在空气里。

    独孤明河猛然惊醒, 这不是梦。

    他平生最厌恶傀儡, 他的梦里绝不可能出现这种东西。

    他收枪,大步流星向前走去,嘴比脑子更快说道:

    “不必了,我就坐你旁边。”

    说着已经来到贺拂耽身边, 大咧咧盘腿在美人身边坐下,还不经意蹭了一下美人,蹭得一身幽香。

    对面的骆衡清落下一枚棋子,脸色铁青,强忍着没有说话。

    独孤明河已经将对面的人忘到十万八千里之外,支肘靠在桌案上,撑着额角,不错眼地看着身边人。

    “你方才叫他师尊?你是他徒弟?”

    贺拂耽静静思索着,落下一子后才道:“嗯。”

    “你叫什么名字?”

    “姓贺,贺拂耽。”

    “是哪两个字?”

    “拂尘自扫,耽道求真。我的名字。”

    “真好听。我叫独孤明河,漫天星辰的那个明河。”

    “明河。”

    贺拂耽落下一子,朝身边人柔柔看去,“观棋不语真君子。”

    独孤明河被这微微责备的一眼看得几乎失神。

    那并不是耳提面命的责怪,而是亲昵的、好似他们相识许久的微嗔,因此柔情似水,让人沉溺。

    独孤明河果然不再说话,直到一局终了,贺拂耽丢开棋子,朝面前人笑道:

    “我赢了。”

    骆衡清勉强一笑:“阿拂棋艺见长,为师不如阿拂。”

    “师尊心神不宁,故而频频失误。”贺拂耽玩笑道,“明河前来观棋,师尊莫非紧张了?我还以为师尊什么也不怕呢。”

    那样巧笑倩兮,言笑晏晏,独孤明河看得入迷,同时也心中一沉。

    他意识到自己终究不过是个陌生人,能得到不过一丝客气的温情,这样生动的神态和话语只有真正亲近之人才能得到。

    甚至……

    甚至在他将骆衡清打败之后,或许连这一丝对陌生人的温情也要消失不见了。

    因此在身边人再次转头看向他,面上还带着未褪尽的微笑,提醒道:

    “明河,你现在可以挑战师尊了。”

    独孤明河几乎是立刻否认道:“谁说我是来挑战衡清君的?”

    贺拂耽微微歪头:“嗯?”

    独孤明河面红耳赤:“我、我……”

    “我是来拜师的。”

    “对!没错!我就是来拜师的!早听说衡清君是剑道第一人,我怕他瞧不起我是魔修,不肯收我为徒,这才出言不逊。”

    “拂耽,我与你一见如故,我真想做你的师弟。你可一定要帮我在衡清君面前说情啊。”

    面前魔修神色真挚,仿佛一言一语皆出肺腑。

    不仅言语认真,动作也急切,不断往贺拂耽身上靠,像是迷路许久终于得以归家的游子。

    贺拂耽任由他大鸟依人,道:“虽说有教无类,可明河是魔族,若拜进正道宗门,岂不是会被魔族视为叛徒?”

    “管他们呢!我早就想弃暗投明了!拂耽,你就让衡清君收下我吧。求求拂耽了。”

    贺拂耽于是抬眼看向对面的人:“明河至诚,不若师尊便成全了这段佳话?”

    骆衡清嫉恨到喉间泛起一丝腥甜,安分许久的心魔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几乎等同于自虐般残暴地抑制住心魔,在小弟子期待的视线下,淡淡应了一声“好”。

    独孤明河忙问:“拂耽,现在我是否可以叫你师兄了?师兄,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想与师兄同住,不知师兄可愿?”

    贺拂耽不答,而是请求道:“我见明河长枪独特,想借来一观,明河可愿?”

    独孤明河相当大方:“师兄开口,我岂会拒绝?”

    说着便取出长枪放到贺拂耽手中。

    握住枪杆的那一刹那,贺拂耽心中道:“枪灵。”

    “我在我在!”枪灵激动到热泪盈眶,“大美人,你终于又摸我了。”

    贺拂耽微微一笑,如枪灵所愿,指尖覆上枪尖,很细致地摸索过枪身上每一条雕纹。

    洁白指腹轻轻柔柔落在银色长枪上,看得坐在一旁的人口干舌燥。

    魂枪封印早已被贺拂耽解开,就是为了让男主重生后第一时间与魂枪结契。

    恢复三百轮回的所有记忆和法力,达到满级状态,用最快的速度统一魔界,封尊后登临神界九重天。

    如果男主心怀怨恨,真的想杀师尊报前世剥骨之仇的话,他便一定会这样做——

    因为这一世师尊已经半步成仙。

    想要杀死一个登仙之人,只有成神——不是被天道放逐的魔神,而是打上九重天后逼迫天道不得不册封的正神。

    这也该是这个位面应有的结局。

    但面前的人仍旧是魔神之躯,甚至……

    没有龙角。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美人。傻龙的确一睁眼就立马和我结契了,一天之内攻破魔界四陵,成为魔尊。他也去了九重天,但九重天外有结界。”

    枪灵到现在都不可置信,“那结界我破过两百九十九次!好破得很!就跟张纸一样脆!但这一次我枪尖捅钝了都没捅破!”

    指尖稍稍一顿,察觉到身边人呼吸一沉,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下滑去。

    贺拂耽一面抚摸魂枪,一面沉思。

    男主与枪灵结契之后,便能彼此心意相通。想什么对方都能知道,毫无秘密可言。因此从前的男主对于解开封印总是很谨慎。

    但贺拂耽拥有他的龙骨龙角之后,也能和枪灵在识海中对话。并且因为他也继承了一半混沌源炁,只要亲手触碰到枪身,便有把握隔绝男主与枪灵之间的感应。

    因此他的动作很轻缓,有意将这个过程再拖长一些。

    片刻后,贺拂耽问:“他为什么会没有龙角?”

    “只是没有龙角,其实已经很好了。大美人,我怕你担心,一直都没有跟你说。傻龙自己的那一魄,和骆衡清分他的一魂两魄,简直就跟仇人一样,在龙蛋里面也能掐起来。好在这些魂魄的契合度很高,就跟来自同一个人一样,就算天天打架,最后还是融合了。”

    枪灵说着说着,突然惊呼,“该不会就是因为傻龙现在没有幽精和龙角,所以九重天结界打不开了吧!?”

    贺拂耽若有所思,敲了下系统。

    【统统?】

    系统斩钉截铁:【不会。打开九重天结界靠的是混沌源炁,虽说对神魂有一定要求,但对魔神而言,多一魂少一魂根本没什么差别。除非少了一半魂魄,否则结界不会探查到异常。】

    贺拂耽喃喃:【一半神魂?】

    【嗯。】系统疑惑,【嗯。怎么了?】

    【统统,你还记得师尊寄生在陛下身体时的样子吗?寄生完成后,会将身体原主人的样貌变作宿主自己的模样,所以陛下才会长着师尊的脸。但明河却一直都不曾变成师尊的样子。】

    【……是这样。】

    【后来我几次与师尊提及此事,无论师尊还是莲月尊,都从未用过寄生二字,而是用的——融合。】

    师尊借道幽冥界来到虞渊,面对那样多的龙蛋,为何独独选中了男主进行神魂融合?

    只是巧合吗?

    只是因为男主的神魂足够坚硬,才能容下异族的魂丝吗?

    这世间有不少一体两魂的案例,无一不是相互争抢身体,神魂间各自为营互相厮杀。

    但在男主的身体里,这样的事情从未出现过。

    师尊的神魂可以分割出来救下男主的残魂,即使互相憎恨也终究互相融合。太阳炎火是灭世之火,连烛龙的鳞片也能烧毁,却没能烧死借道而来的人族修士,只在他的脸上留下燎伤。

    龙蛋之中,人族修士的神魂在太阳炎火的炙烤下仍旧不曾消散,而是成功完成涅槃,将剩余的魂魄也修补齐全,只差一缕幽精。

    究竟是这一魔一仙太过有缘,还是……

    就如枪灵所说,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贺拂耽神色淡淡,对这样离奇的想法毫无意外。

    或者说,他早有猜测。

    这二十年中他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枪灵的话更加验证了这个猜想。

    之前男主成功打上九重天的那两百九十九世,,每一世师尊都先一步飞升上界。

    仙界与神界都是上界。

    仙界清都,与神界九重天,或许就在同一朵云的左右两端。

    系统沉吟:【员工你的意思是,骆衡清就是独孤明河的另一半神魂?因为这一世骆衡清没有飞升上界,九重天结界检测到男主神魂不全,因此不肯打开?】

    贺拂耽道:【我只能想到这个可能。】

    【的确很有这个可能。我现在就回去让局里检测。说不定就是那个病毒暗中做了什么手脚。】

    系统犹豫了一下,又道,【那接下来,员工,你打算怎么做呢?】

    【我希望……他们能接纳彼此的存在。至少,在一同前往上界的路上不要打起来。】

    【这不可能。骆衡清狠戾,独孤明河倔强,想让他们两个放下仇恨彼此接纳,还一同前往上界……员工,我刚算过了,难度跟你让他俩心平气和一左一右跟你躺在一张床上差不多。】

    【嗯?】

    贺拂耽眨了下眼睛,【跟我躺一张床上?】

    【对,就有这么难。】

    【这样啊 ,那我知道了。】

    【……等等,员工,你知道什么了!?】

    贺拂耽不再回答。

    将长枪还给身边人,随手拈起一个葡萄,很细致地剥皮,然后喂到身边人嘴边。

    “明河远道而来,口渴了吗?”

    独孤明河连忙点头,垂首去叼那颗葡萄。

    他叼得很小心,不敢碰到面前人的手指。

    尽管面前人一直表现得与他一见如故,但他到底不敢真的冒犯如此美人。过分的美丽总是如此,让人心生怜惜,也让人心生畏惧。

    但那一点微凉似玉的指尖却还是蹭到了他的唇瓣,像只是不经意间,转瞬而逝,唇齿留香。

    独孤明河呆呆咂摸着那一点幽香,被这样意料之外的肌肤接触迷得回不过神。

    又回到他手中、远离美人怀抱的枪灵万分不满。

    “别看了你,傻龙变傻狗。你还记得你是来杀骆衡清的吗?”

    独孤明河还在发呆,嘴上却在逞强:“我当然记得,我只是突然不想骆衡清死得太痛快。”

    “从开始到现在,骆衡清眼睛都快黏在阿拂身上了。他绝对觊觎阿拂!我若拜入望舒宫,近水楼台先得月,当着骆衡清的面抢走阿拂,他岂不是会生不如死?”

    “到时候我再杀了骆衡清,夺得修真界,重权在握,美人在怀——哦,对了。”

    他停止和枪灵对话,也懒得计较枪灵的白眼,迫不及待问身侧人。

    “阿拂,啊不,师兄,我以后可以叫你阿拂吗?”

    他满心以为绝不会被拒绝,然而面前温柔似水的美人却轻轻摇头。

    “我与师尊虽是师徒,更是夫妻。明河不应叫我的名字,也不应叫我师兄,应当叫我……”

    说到这里有些苦恼,朝对坐的人看去。

    骆衡清藏在袖中的手都在不受控制的发抖。

    长时间的嫉恨与恐惧之后,突如其来的巨大狂喜,让他开口时声音都微微漂浮。

    “师父的妻子,自然应当叫师娘。”

    贺拂耽颔首:“原来如此,拂耽受教。”

    转头微笑看向身侧人,装得像个小大人一样慈爱道:

    “明河以后便叫我师娘吧。”

    独孤明河如遭雷劈。

    第82章

    贺拂耽命宫侍带客人下去休息。

    来客失魂落魄, 如同提线木偶一般任由摆弄,甚至比身前的傀儡宫侍还要僵硬。

    目送独孤明河离开后,贺拂耽看向师尊。

    骆衡清正倚在案边轻轻咳嗽, 面色苍白如纸。

    贺拂耽伸手搭上他腕间,片刻后蹙眉。

    “气血逆行, 魔气沸腾。师尊, 您在想什么?”

    “他一来,阿拂就不看为师了。”

    骆衡清轻声问,“阿拂会离开我吗?你会跟他走吗?”

    “师尊救下明河后,拂耽遵守承诺,已与您相伴二十年。师尊莫非还不相信我吗?”

    “曾经我们亦相伴百年。可他一来……仅仅数月,阿拂就抛下为师, 与他私定终身。”

    骆衡清又是一声咳嗽,像是对此事无能为力, 苦笑道:

    “那时候为师才知道, 世上最无用的就是时间。”

    “只要师尊不再伤害明河,我便会信守承诺, 永远陪伴在师尊身边。何况……”

    贺拂耽轻笑,柔声安慰道,“明河如今亦在望舒宫,我又能去哪里呢?”

    明明是无比温柔的安慰, 却像是尖刀一样插进听者的心里, 字字句句, 鲜血淋漓。

    “阿拂,你还是如此偏爱他。”

    骆衡清苦涩一笑。

    “到底要怎样,你才肯多爱我一点?”

    “到底要怎样,你才能在他和我之间, 选择我,维护我?哪怕……只有一次呢?”

    贺拂耽静静听着,开口时却不是回答,而是道:

    “师尊何必在意这些呢?只要明河一日留在望舒宫,我便也会留下来陪伴师尊。”

    “师尊今日便做得很好。没有伤害明河,也不曾为难他。”

    如此冷静淡漠的话语,骆衡清听在耳里,自嘲一笑。

    “呵。”

    贺拂耽却紧接着道:“师尊做得这样好,应当得到奖励。”

    骆衡清心中一动,来不及抬头,面前忽然一暗,幽香浮动,柔软的吻落在唇上。

    意料之外,来之不易。

    他下意识揽住面前人的腰,抬头迎上去,想要更深重地索取这个吻。

    面前人却轻巧地退开。

    但未完全离开,停在一个极亲昵的距离。彼此呼吸交缠,轻轻眨眼时,长睫扫过脸颊,牵起一阵酥麻地战栗。

    “师尊以后也会这样乖吗?”

    “……”

    “师尊会吗?”

    良久,骆衡清在返魂香令人迷醉的气息中,听见自己无可奈何、又心甘情愿的回答。

    “我会。”

    *

    贺拂耽跟随在傀儡身后,前去看望入住望舒宫的新客人,衡清君弃暗投明的关门小弟子。

    前世,师尊厌恶男主,给他挑了一间最偏僻的厢房。

    这一次,傀儡宫侍带着男主主动挑选房间,似乎因为一见钟情的对象英年早婚而打击太大,他自己选择了那间偏僻厢房。

    贺拂耽被带到房间外的时候,不由得一怔。

    推开门看到那张眼熟的床榻,想起在那张床上都发生过什么时,更是沉默。

    很快他摈弃纷杂思绪,跨过门槛,走进房间。

    房间里弥漫着浓烈的酒香,有人躺在一地酒坛之中,正喝得烂醉。

    准确来说,是他的身体正在烂醉。

    半靠在桌边,散漫地席地而坐,长枪随意扔在角落。

    但眼神仍旧清明,听见脚步声后朝来人看去,微顿,又收回视线。

    “明河。”

    贺拂耽在他身边跪坐下来,取出小手帕替他擦拭额角的细汗。

    “怎么喝这样多的酒?是想家了吗?”

    独孤明河嗤笑一声。

    想家……

    那个寸草不生的破地方有什么好想的。

    他想要躲开面前人的呵护,但却像真的喝醉了一般,浑身绵软,在酒香和面前人身上的幽香之中,提不起半点反抗的力气。

    他索性闭上眼不去看。

    “你不该来找我,阿拂。”

    “没礼貌。不可以这样叫我。”

    独孤明河猛然睁眼,眼中灼灼,盛满惊人情谊。

    那是做出无比艰难选择之后却遭到背叛的悔痛,与不甘,几乎等同于爱恨交缠。

    “那我应该叫你什么!?师兄?还是师娘?如果你想要我叫你师娘,那你就想吧!我才不会这样叫你!我明天就走!不,我今晚就走!再也不回来!再也不见你!”

    他几乎语无伦次,一席话把自己逼得眼眶通红,最后颓然道:

    “以后你我再无干系,我就是醉死,与你又有何关系……你还管我做什么?”

    一通发泄后,却迟迟没有等到面前人的回答。

    独孤明河冷静了一些,心中惴惴,害怕面前人因为他的口不择言而生气。

    他小心地抬头看了眼面前人,依旧是温和平静的神情,但双眸低垂,天生带翘的眼尾如今也因为这个角度稍稍垂落,像是真的被伤了心。

    他顿时慌乱起来,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思来想去,推过去一杯酒,像小孩子吵架后第一个主动示好的人。

    “……喝吗?”他闷闷道,“我请你。”

    贺拂耽顿时抬眼微笑,拿起那杯酒。

    “燕脂酒。好喝却不醉人。我昔年多病不敢饮酒,第一次喝酒,喝的便是燕脂酒。”

    独孤明河闻言焦急地想要阻拦。

    “你不能喝酒?那你快别喝了!”

    贺拂耽躲开他的手,粲然一笑。

    “昔年多病厌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浅。明河今夜当与我不醉不归。”

    话音落下,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水沾湿了唇瓣,显出难得的一抹殷红,看得面前人眼神一暗。

    开口时亦嗓音低哑:“为何要不醉不归?难道……”

    深吸一口气,既不能唤阿拂,也不能唤师兄,更不愿叫师娘,因此退而求其次,道:

    “难道真君在为什么而伤心吗?”

    贺拂耽不答,而是反问:“明河这样问,莫非是想为我排忧解闷?”

    “真君真的不开心吗?”独孤明河的思路很快就被带偏,“我要怎样才能让真君开心起来?”

    “为我讲讲人间逸闻便可。”

    “这个好说。等等……真君怎么知道我熟知人间之事。”

    贺拂耽自斟自饮,又饮罢一杯酒后,才抬眼看向面前人。

    大概是真的不擅饮酒,几杯便已经微醺,颊边飞红,眼中含露,如同正望着分别许久的至亲至爱。

    然后启唇,兰息吐馥,舌尖一点艳红。

    “我就是知道。”

    独孤明河怔怔看着面前人,好半天才回过神,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他随意从记忆中挑了几件人间趣事,糊里糊涂讲了一通。

    待稍稍冷静下来,自觉已不会再轻易被美色所惑,这才敢看向案边饮酒之人。

    贺拂耽一直很温和地凝视着讲故事的人,见他回头,这才开口:

    “明河讲得真好。我曾去过一次人间,从此以后念念不忘。真想再去一次。”

    “这有何难?下次我带你去。”

    听见与前世如出一辙的约定,贺拂耽不由微笑。

    “明河有所不知,我与人间帝王有缘,被天子加封为燕君。如今燕君贺拂耽的名号在凡尘无人不知,我岂敢招摇过市?”

    “改名换姓不就得了?”

    “可我也不会取名。”

    “取名这么简单的事,我替你想。就叫、就叫……”

    大言不惭,然后结结巴巴,半天想不出一个好名字。

    独孤明河这才意识到,不是取名太难,而是为面前人取名太难。如斯美丽,用什么的字眼来指代都觉得是辜负,是唐突。

    还是贺拂耽自己想了个名字。

    “古人云,素月分辉,明河共影。不若我就化名为独孤素月?”

    “……独孤?”

    独孤明河心中一跳,差点打翻手边酒杯。

    为作掩饰,半开玩笑道:

    “真君难道不知,在人间,二人共姓意味着什么吗?”

    贺拂耽不答,起身来到窗边,看着夜幕降临,天边星月皎洁。

    “星汉灿烂为‘明’,月华如水称‘素’。既然明河为满天星辰……”

    他回头嫣然一笑。

    “那我便作一轮孤月吧。”

    那一笑有如云破月来,独孤明河心中怦怦直跳。

    他站起身,想要朝窗边人走去,却没注意到脚下桌腿,被绊得踉跄一下。

    窗边人却好似不曾注意到他的窘态,稍稍偏过头去,仰头看着窗外。

    星光与月辉柔柔洒落,那半张侧颜圣洁得仿若一尊玉雕,如琢如磨。偏生黑衣黑发,发顶龙角绯光流转,让这圣洁谪仙也染上妖异之姿,如此矛盾迷人,几乎惊心动魄。

    月下那半妖半仙红唇微启: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他只念了这一句,却有人已缓步朝他走来,声音低哑,将之后的诗句补全。

    “月暂晦。”

    “星常明。”

    “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独孤明河在月下人身边站定。

    尽管他无比想要拥抱面前这个仿佛下一秒就要羽化登仙而去的美人,却始终忍耐着,不曾动作。

    月下美人回首,轻声问道:

    “那么……明河,你还要走吗?”

    “……不走了。”

    没关系。

    独孤明河在心中暗暗道,他可以等。

    识海中枪灵听见他心声,不懂,便问:“等什么?”

    独孤明河像是在回答枪灵的问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要娶阿拂。我一定要娶他。”

    “留明待月复……好,我等他。”

    “我要留下来。等寻到机会杀了骆衡清,阿拂就是自由身。阿拂会是我的。”

    “一定会是。”

    *

    晨钟敲响,传到望舒宫,像也被这漫天冰霜冻住,钟磬音变得沉闷厚重。

    贺拂耽踏上冰宫主殿外最后一级玉阶,听见身后有人爽朗的声音响起:

    “阿拂。”

    他回头看去,正要开口,来人又补了一句:

    “真君。”

    贺拂耽笑道:“分秒不差,明河很守时。”

    独孤明河亦笑:“第一次在衡清君座下受教,岂能不留个好印象?”

    他三两步赶上面前人,并肩而行,靠得极近,几乎是相携迈入殿中。

    殿前主位上,骆衡清见到这有如噩梦中的一幕,手中用力,几枚玉简应声而断。

    他在心魔疯狂的叫嚣声中,平静地微笑,朝座下行礼的小弟子虚扶一把。

    “阿拂快请起。”

    “谢师尊。”

    贺拂耽直起身子,看向身边人,“明河,你怎么不向师尊行礼?”

    独孤明河冷哼:“我与衡清君尚未行拜师礼,我也未入玄度宗的宗牒。这等礼数,日后再说也不迟。”

    “明河。”

    “……”

    独孤明河没好气地朝殿上人遥遥一拱手。

    收回手时脸色极臭,却不料被身边人牵住,带着一同走到软塌边去。

    独孤明河顿时什么不满都忘了,紧张到手心发汗,只觉得掌心中那五指纤纤,柔弱无骨,似玉石丝绸般光滑沁凉。

    两人在棋盘两端坐下。

    第一局来客执黑,独孤明河第一手直接落在天元,惹得对座人又是稀奇又是谨慎地看了他好几眼。

    天元开局,不是鬼手就是新手。

    贺拂耽十分小心地落子,思索对面那天马行空的棋路究竟是在铺什么大招,最后发现——

    对面就是个臭棋篓子。

    一连三局,独孤明河三局皆输。

    贺拂耽笑道:“明河,你要是再让着我,我可就要生气了。”

    独孤明河很冤枉:“我已经用尽全力了。”

    虽然大部分时间不是在看面前人的脸,就是在看面前人的手,但每一子落下也是真的有好好思考。

    但他为人处世向来信奉一力降十会,最讨厌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所以不擅长也是真的。

    “好吧,那我教你。”

    贺拂耽起身,正要坐到对面人身边去,手把手教他怎么进攻防守,却突然听见殿前人开口:

    “阿拂,你该写今日的课业了。”

    “到时间了吗?”

    贺拂耽很听话地离开棋盘,朝殿前人走过去,“师尊今日要教导我什么呢?”

    身后独孤明河满腔期待被浇灭,瞬间垮下脸来。

    他心中冷哼一声,也跟上前去。

    贺拂耽在师尊身侧坐下,刚接过师尊递来的一部经书,就立刻被另一人抢去。

    独孤明河一面草草翻看经书,一面频频摇头。

    “这样老掉牙的心经,阿拂已成元婴真君,难道还会不知吗?依我看,阿拂、咳咳,贺真君如今最缺的不是经书剑谱,而是外出历练。”

    他放下经文,朝案前人轻蔑看去。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道理莫非衡清君不知?”

    骆衡清压制住心中魔气涌动,面色平静无波。

    “我有识海化境可作幻象,千万秘境都可囊括其中。故而阿拂无需外出奔波。”

    “衡清君也说了不过是幻象,如何能与亲临其境相提并论?何况,如此一来,行路的乐趣何在?游历游历,若不远游,何来历练?”

    “有我保护阿拂,阿拂何需历练?”

    独孤明河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闻言一笑,一只脚踏上几案,叉着腰冷嘲热讽道:

    “这话不知衡清君可曾问过阿拂?你是快三百岁的老人家了,可阿拂还年轻,还是少年人心性,怎么能被整日关在深宫里?”

    “不能因为阿拂他听话又心软,就一个劲儿地欺负阿拂吧?小心哪天欺负地过头,阿拂不声不响就跟着旁人跑了。”

    骆衡清眼神一凝,几乎是立刻就想起大婚那一夜。

    满目的赤红,宾客的庆贺声不绝于耳。他独自来到婚房,微笑着推开门,等待他的却是一室冰凉。

    昨夜还抵死缠绵彻夜温存的人,不置一词就可以离他而去。

    脚下的地板突兀地浮起冰霜,因为来势汹汹发出窸窣的声音,像暗中有蛇蜿蜒而过。

    贺拂耽担忧地看了眼师尊,出声制止道:“明河,别再说了。”

    独孤明河却很敏锐地发现座前人的异常,笑道:“哦?看来被我说中了?阿拂果然逃跑过?”

    “明河。”

    骆衡清拂开已经爬到桌案上的冰层,心中暗恨,嘴上却仍旧淡漠道:

    “独孤公子还是不要这般妄自揣测的好。阿拂与我已经结为夫妻,又岂会与我分离?”

    “笑话。结为夫妻又如何?可以结契,自然也可解契。就算结下天道都认可的同命契,也依然有那样多的爱侣阴阳相隔、劳燕分飞。”

    独孤明河满是嫉妒地看着面前人,宛如诅咒般道:

    “如此可见,同命契也不算什么。若非真心相爱,它也不过是一剑下去就能斩断的废纸一张。”

    骆衡清怒极,胸中气血翻腾。

    面前人双眼中尽是妒忌。面对这份忌恨,他本该自傲,因为此刻他与阿拂才是夫妻。

    可越将这魔头眼中那份嫉妒看得越分明,他就越清楚地意识到,这“夫妻”二字何其可笑。

    大婚当日,他与阿拂不曾结同心,饮合卺。宗门玉碟上,他们的名字也不曾刻录在一起。甚至,与阿拂结成同命契,约定生生世世永不分离的那个人……也不是他。

    而同命契,竟然真的斩不断。

    地面冰层悄然化去,留下满地湿痕,碎冰在其中孑然独立,像整座宫殿都在流泪。

    这是前所未有的异象,贺拂耽忍不住朝师尊靠近一步,一面回头轻斥。

    “明河,不可以对师尊这样无礼。”

    独孤明河闲闲道:

    “冤枉呀阿拂,我可什么也没说,只不过想让你师尊放你出去玩几天罢了。昨夜阿拂不还跟我说想去人间吗?”

    “不过昨晚我夜观天象,商星昏见,人间正是五月麦收时候,家家忙碌,没什么可玩的。”

    “不如等到七月参星晨出?那时候正值秋猎,我带阿拂去跑马,也效仿那侧帽风流独孤郎,如何?”

    动如参商……

    骆衡清怒急攻心,识海中摇摇欲坠的防御顷刻间破碎,随即一口血咳出。

    贺拂耽一惊:“师尊!”

    独孤明河亦吓了一跳,他好像也没说什么吧?

    就见面前黑纱美人跪在骆衡清身侧,面容焦急,握住骆衡清手腕不断传送灵力。

    独孤明河不忍,想过去帮忙,刚走一步,就见面前人扭头朝他看来。

    一双美目含泪,眼中碎琼点点,泪光之下仿若藏着说不尽的愁绪,隐隐失望、哀戚。

    “我不该让你留下的。”

    独孤明河先是为那双泪眼一怔,随后才听清面前人的话,刚要开口,就被打断。

    “你出去。”

    “我——”

    “出去!”

    独孤明河心中绞痛。

    看着桌案后的人唇角染血,面色虚弱,眼中神情却莫测,更是觉得自己百口莫辩。

    他心里乱糟糟的,强撑着还想要验明正身,开口却是哽咽。

    阿拂居然……

    这样在意骆衡清么?

    第83章

    独孤明河怔怔愣在原地。

    见面前人扶起骆衡清就要从侧门离开, 他终于回神,想要追上前去,却被一声虎啸喝住。

    二十年时间足够一只白虎长到很大。

    二十年差不多就是一只凡间白虎的一生, 好在有贺拂耽精心喂养,和修真界各种灵丹妙药, 延长了这只白虎的生命, 让它到如今仍旧是壮年时期。

    这样带着十足怒气的一声长啸,野性十足。尽管独孤明河并不害怕,却也还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动静而稍稍驻足。

    就这样一个愣神,面前两人已经转过门边,消失不见。

    *

    贺拂耽扶着师尊在床上躺下,很轻地为师尊换下飞溅了血液的外衫。掖好被子后, 再次伸手替师尊把脉。略作诊断后,吩咐宫侍前去备药。

    仍觉得不放心, 差人去丹房请来医修。等待的过程中, 他在床边坐下,拿着帕子很小心地擦去师尊嘴角血痕。

    骆衡清看着小弟子忙碌得团团转。

    汤药一勺勺喂进口中, 苦得离奇,他却浑然不知,心中只剩一片难得的、妥帖的安宁。

    就好像那一夜大婚之后,之后的岁月尽是空茫。他一直被困在那个一室寒凉的夜晚, 直到今天, 他才终于醒来, 来到新婚蜜月的第二天。

    就如他曾经无数次预想过的那样——相互关心,相互照料,夫妻恩爱。

    他看得实在太过专注,几乎不敢放纵呼吸, 生怕面前之人只是梦境,一碰就会碎裂。

    贺拂耽有些忧心,放下碗,再次去探床上人的脉搏。

    “师尊,还是很疼吗?”

    听见他的声音,骆衡清恍然回神。

    “已经不疼了。只是……害怕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贺拂耽失笑,想不到面前这个无比精通识海化境的绝世天才,居然也会有一天分不清现实与环境。

    他半开玩笑道:“难道师尊经常幻想自己被明河几句话气吐血吗?”

    骆衡清却仍旧安静地看着他。

    “阿拂离开我的那些日子,我日日都待在识海化境之中,因为那里有阿拂留下的影像。”

    贺拂耽一怔,想起来面前人说的是什么。

    他突破金丹期时遇到过瓶颈,怎么也没办法凝出第九道丹纹。

    师尊说他是为他自己所困,因此在识海里为他量身打造出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幻象,供他挑战自我。

    那个幻象的一颦一笑、一招一式,都与他毫无差别,细致到每根头发丝都清晰可见。

    贺拂耽第一次看着那个幻象时,就好像照镜子时镜中人走了出来,惊奇不已。

    “我把阿拂留在了我的识海,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阿拂,不能回应。因为我是境主,一旦我回应境中幻象,境就会碎。”

    “……”

    “我以为这样就可以稳住心魔,让它不至于做出让我后悔的事。可幻象终究只是幻象,无异于饮鸩止渴,一朝心魔噬主,犯下大错,让阿拂如此伤心。”

    骆衡清低低开口,“阿拂,若我从此不再对独孤明河心怀怨恨,你愿意原谅我吗?”

    “……”

    贺拂耽怔怔看着面前人,天之骄子事事顺遂,从来都是自傲自负,从不肯低头的。

    如今却在乞求小弟子的原谅。

    他轻声叹了口气:“此事我亦有错。不该什么也不说就离开师尊……师尊心有不甘,我看出来了。我只是心怀侥幸,以为师尊一定能勘破情劫。我原谅师尊,师尊也要原谅我。”

    骆衡清愣住。

    他现在才知道人在惊喜若狂之下反而会变得无比平静。

    狂喜已经带走了所有精力与意识,等到他从喜悦中挣脱出来时,就像一个跋山涉水筋疲力尽的旅人,只想抱着所爱之人好好睡一觉,在梦中都要感谢这来之不易的恩赐。

    贺拂耽立刻注意到他面上恍惚的疲态,只以为是药力生了效,劝道:

    “师尊累了吗?快躺下休息吧。”

    骆衡清神魂这才幽幽归位,小心翼翼地问:

    “阿拂会守着我吗啊?”

    “嗯。我哪里也不去。”

    贺拂耽哄道,“就在这里陪着师尊,直到师尊醒过来。”

    床上人这才安心地闭上眼。

    然而良久之后,他复又睁开眼。

    床边人已经坐在脚踏上,枕着手臂睡着了。

    他伸手抚过面前人莹润如玉的侧脸,心中一片清明的疯狂。

    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以前的事——

    不止那个易碎的识海幻象,还有更之前的,那些不知天高地厚挑衅他的独孤明河,一次次被阿拂护在身后的独孤明河。

    原来是这样。

    这样心软、心善,他的阿拂。

    谁装得更弱小、伤重,更需要保护,阿拂就会更偏心谁。

    骆衡清指尖一点点逼出药力。

    药力化作冰霜,冰霜又化作水汽,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嘴角轻轻勾起,在面前人额上落下极轻柔、而又势在必得的一吻。

    *

    门外一片嘈杂。

    是独孤明河在一声声向守门的傀儡宫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希望对方能行行好,放自己进门。

    再不济,也要通传一声。

    一门之隔,贺拂耽正在与人对弈。

    一面拈着棋子沉思棋局,一面摸着膝盖上白虎毛茸茸的大脑袋。

    莲月尊见他迟迟没有落子,轻笑道:“玩乐而已,阿拂何必这样举棋不定?”

    贺拂耽叹气,落下手中棋子,又很快抬头去看面前人神色,妄图从中推测这一子效用如何。

    但莲月尊神色一如既往温和仁善,什么也看不出。

    他不作犹豫便落下一子,似乎只是不经意间开口问道:

    “阿拂莫非想让独孤小友与衡清君握手言和?”

    “尊者觉得不可能吗?”

    “不太可能。”

    “我亦知生死之仇面前,握手言和只是妄想。但只要明河一日不知道真相,便能一日将这妄想持续下去。”

    “但真相早晚有一天会败露的。”

    “是么?”

    贺拂耽落下一子,云子落在期盼上发出一声咯噔脆响。

    “可明河直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已见过烛龙族,也已统御魔界四陵,甚至也已见过我头上的龙角。没有人告诉他真相,他亦不曾有所联想。”

    贺拂耽抬首,看着面前人微笑,“只要尊者不大嘴巴说出来,我想应该还能再隐瞒一段时间。”

    莲月尊神色一凝,很快又恢复如常,落下一子,道:

    “阿拂说笑了,我岂会是这等告密小人?”

    的确,告密如同小人。

    告诉男主真相,的确是幕后那人将男主这颗棋子抢回自己阵营最快的办法。

    但棋局已经更新,若那人果真用上一局的优势开辟这一局的地基,那只能说明,他已走投无路,别无他法。

    贺拂耽并未将面前人的话放在心上,因为面前人那一子落下时,便已经攫取了他全部心神。

    他惊讶道:“尊者确定要下这儿?真的要下这儿?不后悔?”

    莲月尊眉心微蹙,也看出端倪,正要开口,就被打断:

    “后悔也没办法了,不带耍赖的。”

    贺拂耽笑盈盈伸手落下一子,棋盘上黑子包拢成一个口袋,将内里的白子吞吃入腹。

    面前人棋风滴水不漏,他次次被逼得满盘皆输,这还是第一次见这位尊者出错,也是第一次从这位尊者手中赢下一子来。

    他拾起那颗白子,朝面前人洋洋得意笑道:

    “这枚棋子归我了。”

    莲月尊微顿,而后笑着摇摇头。

    门外独孤明河终于不耐烦了,一挥手将傀儡扫开,径直推门走进。

    莲月尊适时起身,很知趣地告辞离去。

    路过独孤明河时,还很有礼貌地朝他点头示意。

    独孤明河对和尚不感兴趣,哪怕这是个有头发的和尚,也不曾抬眼看去。

    他直接来到贺拂耽面前,看见桌上的残局,投其所好,坐下想要代替前面那位与面前人继续对弈下去。

    但贺拂耽却看也不看他,从乾坤囊中取出肉干,掰成小块喂给白虎加餐。

    白虎懒洋洋枕在贺拂耽膝上,半眯着眼睛,一派闲适的模样。害怕利齿不慎刮伤面前人的手指,因此每一口肉干都是伸出舌头来卷住,然后才送进口中。

    看得一旁的独孤明河分外不快。

    畜生的舌头长得就是长,每一下都无比精准地舔到阿拂的手——

    肯定是故意的!

    他恶狠狠看向白虎,待看到那畜生回看过来疑似轻蔑的眼神,他更是勃然大怒。

    但只消身边人一眼,又立刻怒气全消。

    贺拂耽淡淡道:“明河找我有事吗?”

    “阿拂……真君。”

    独孤明河真怕面前人又不理他,由奢入俭难,习惯了美人温声软语,现在被冷脸以待,他心中实在难受。

    他老老实实道:

    “我不知道衡清君受了伤,不然我不会说那些话气他的。虽然我出自魔界,但烛龙一族与其他魔物不同,最看不上趁人之危的行径。”

    说着说着还是忍不住抱怨一句,“其实我到现在也不知道究竟哪一句话把他刺激成这个样子,堂堂衡清君,意志力位面也太不坚定……”

    见面前人神色有异,又赶紧补救,“总之,都是我的错。我错了,阿拂,你罚我吧,我绝不反抗。”

    贺拂耽静静看着他。

    面前人和师尊是如此不一样。

    想要师尊的道歉,需要威逼利诱。想要明河的道歉,却只需要不理他就可以了。

    他对喜爱之人实在好得可怕。

    自己涅槃重生后丢了龙角,遇见前世杀身仇人座下小弟子头上却多了一对角。如此明显的答案,因为喜爱和信任,便可以视而不见。

    明河当然应该得知真相。

    但真相必须由旁人来说。

    所以,必须要将幕后之人逼到走投无路……

    他抬眸,朝面前人微笑:“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不过既然是师尊受了伤,明河便该向师尊道歉。”

    “正好明日天气不错,师尊身体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明河,带上你的枪,师尊要试试你的枪法。”

    第84章

    望舒顶。

    天光之下, 兵器交织,剑刃与枪尖反射着来自地面冰霜的寒光,晃人眼睛。

    贺拂耽坐在一旁的巨石上, 怀中是又在大睡的白虎。

    他很紧张地看着正在比武的两人,手中无意识揉捏着白虎毛茸茸的大耳朵。

    不用灵力, 也不用法宝, 一剑一枪全凭招式。

    师尊半步成仙,自创剑法,是修真界剑道第一人。但男主亦解开封印,想起之前三百轮回的记忆。

    何况兵器这种东西,一寸长一寸强。

    从前看衡清剑是当之无愧的神兵利器,冷凝如冰, 却又煞气冲天。眼下在足有一人高的魂枪面前,竟也显得单薄。

    兵器上是男主更占上风, 气势上也是。

    师尊面色平静, 剑式也温吞,好像面前不是一个魔修, 真的就只是一个请求指点的同门小辈。因此剑剑留情,倾向于喂招。

    而明河则来势汹汹,每一枪都朝着对手要害刺去,被剑刃格挡住时发出兵器相撞的尖利声响, 听得人毛骨悚然。

    偏偏脸上的笑容还尽显邪气, 像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打定主意今天他们之中一定要死一个。

    一回合结束,有宫侍通报宗门长老求见。

    骆衡清正欲向小弟子走去,闻言只得停下脚步,朝小弟子抱歉地看了一眼, 先去处理事务。

    贺拂耽见他离去,一直提起来的心这才稍稍放下。

    还来不及长舒口气,身边便坐下一人,戏谑笑道:

    “阿拂在怕什么?怕我伤了骆衡清?还是骆衡清伤了我?”

    “你的敬称呢?”

    独孤明河笑眯眯:“好吧,贺真君。”

    “还有呢?”

    独孤明河不笑了:“……衡清君。”

    “贺真君与衡清君可真是师徒情深。”他没好气道,“以后不会忘了。”

    片刻后提醒道:“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贺真君。”

    贺拂耽无法回答。

    他的确有些担心师尊,但这话不能告诉师尊,会伤了师尊的颜面。

    更不可能告诉明河,明河是来弃暗投明拜师学艺的,哪有弟子让着师父的道理?

    几番犹豫之下,他斟酌着开口:

    “师尊前日急火攻心,虽然现在已经恢复,但旧伤犹在。不能操劳,也不能动怒,还望明河……体谅。”

    独孤明河狐疑:“他真有受那么重的伤?”

    看着不像啊。

    虽说交手时的确能察觉到那人灵气运转滞重,但那更像是在强行压抑、封印着什么。这感觉他再熟悉不过,绝不会认错,毕竟他曾封印过魂枪整整三百世。

    除此之外,灵气浩瀚、深不可测,根本不像一个重伤到需要这般呵护关照的人。

    心中虽有怀疑,但实在不愿看到面前人忧心,便应承道:

    “好吧,我应你便是。”

    他说到做到,接下来果然不再与骆衡那般争锋相对。

    通常都是你来我往相互喂招,甚至还带上点表演性质,观赏性极强。

    贺拂耽渐渐放下心来,不再死守着他们比试,有时候看累了也会暂时离开,去安抚不耐烦的白虎,给它喂食梳毛。

    所以也就不知道,每次当他离开后,望舒顶上的两人就会立刻停手。

    一人负剑,一人执枪。

    一人冷若冰霜,一人阴阳怪气,相看两厌。

    如此几次,骆衡清无论说什么也赶不走面前这个厚脸皮的蠢龙,忍无可忍,揭穿对面人身份:

    “你既然已经在魔界封尊,可见妄图拜入玄度宗的心思不纯。我不愿毁了望舒宫,因此不欲在这里和你动手。三番两次想让你知难而退,你却不肯走。怎么?莫非要逼我动手除魔卫道吗?”

    独孤明河冷笑:“好大的口气,你以为你杀得了我?你也就会搞搞暗算罢了。”

    “至于封尊……呵,魔界四陵被我清理过一次,没想到消息还是传到这十万八千里之外的望舒宫中。你们正道的耳报神就是快,手段也如此下作。”

    “你隐姓埋名来此,到底有何用意?”

    “来玄度宗隐姓埋名之人不过我一个,你们正道宗门又在魔界安插收买了多少隐姓埋名的探子呢?你们对魔界是何用意,我对你们就是什么用意?”

    “既然如此,就该直接动手。”骆衡清冷声道,“何必痴缠阿拂?”

    独孤明河嗤笑:“管得着吗你?”

    “我管不着,也无需管。不论你想做什么,都不会得逞。”

    “哦?衡清君就这么有自信?那有为何在听到我要带走阿拂时,怒极攻心居然吐血?”

    他嗓音轻慢,十足十的讥讽嘲笑。

    “该不会其实连你自己也心知肚明,你留不住阿拂?就算用了手段把人骗到手……可假的就是假的。阿拂对你,可有一丝一毫除师徒以外的情谊?连我一个外人都能看出来,想必衡清君自己感受得更清楚吧?”

    这样长一段话,听到最后,骆衡清眼中浮起让人胆寒的霜色。

    话音未落他便猛然出手,万千冰凌铺天盖地朝面前人袭去。

    独孤明河立刻横枪抵挡,混沌源炁撑开一层保护罩,顷刻间就将冰凌蒸发成水汽。

    但猝不及防之下,仍有一枚细小的冰凌穿过屏障,带着刺骨的寒意,划破了执枪人的脸颊。

    细小的伤口里溢出一丝血液。

    独孤明河摸了把脸,看着指尖的血色,冷笑道:

    “又是偷袭。骆衡清,你除了这些不入流的手段,到底还会些什么?”

    水雾重聚为冰霜,尖利霜刃再次朝独孤明河攻来。

    独孤明河执枪迎上,兵器相撞的那一刹那立刻就察觉出不同。

    不再像之前每一次那样温吞冲和、要死不活,而是冷冽的、暴戾的,每一剑都是杀招。

    “我就知道你根本没受什么伤。”

    独孤明河一面防守,一面游刃有余地讥笑,“怎么?装不下去了?想要杀我灭口?”

    “我真好奇,你这样的卑鄙小人是怎么养出阿拂这样的心善的小徒弟的?还骗得他跟你成了亲……但他真的会喜欢你这样的阴险小人吗?”

    “难怪曾经会逃跑,难不成正是因为看穿了你的真面目?”

    他一句一句说着。

    慢条斯理,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人被他刺激得宛如疯狗一般。

    心中道这些名门正派可真是够水的,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连天下第一剑修的心性也如此软弱。

    防守了几个回合,面前人不依不饶,独孤明河也挑起了些斗志。

    他本就是魔族,魔族中人就是再好脾气再讲理,大多也都是好战分子。

    之前几次交手他们两人都没出全力,花样繁多却中看不中用,只不过为了让阿拂高兴,心照不宣地互相喂招罢了。

    这一次则不同。

    骆衡清曾自创剑法衡清九式,第九式创作而成的那日天降异象,隔着界壁都能看到漫天飞霜。

    见此修真界大喜,为他封君,庆祝正道又出了一个天纵英才,魔界则心有戚戚。在那之前,正魔两道势均力敌,在那之后,魔界就被正道修士踩在脚下,一踩就是近乎两百年。

    大多数人只识得这剑法第一式,只有当今修真界中一些闭关多年的老东西见过第六、七式。第八式从未现世,第九式更是无人有机会得见。

    但现在独孤明河就见到了第八式。

    大道至简,那一剑别无花样,剑气却带着无上的杀戮道意,剑刃扫过时连空气都被割破。

    独孤明河顿时来了兴致,双眼兴奋得几乎快变成竖瞳,魂枪上混沌源炁微微流淌。

    他转守为攻,一枪枪寻着这一式的破绽,想将第九式也逼出来。

    兵器交错,枪尖在刺透面前人心脏之前被冰剑冻住。

    互相掣肘,两不相让。

    凝重的杀气之中,独孤明河听见面前人轻声开口:

    “你不是一直觉得我与阿拂不像夫妻吗?很快就像了。”

    独孤明河一怔,却见冰剑在顷刻间融化。

    他一惊,顿时想要收回力道。但水汽却变成藤蔓束缚住他的枪尖,带着长枪凭借惯性继续向前刺去。

    枪尖刺破皮肉,骆衡清的白衣顿时染上大片血迹。

    但重伤之人的视线却并未落在行凶者的身上,而是越过他的肩膀,向后看去,面上还带着微微的轻笑。

    独孤明河那一刻头皮发麻。

    他下意识转身,看见身后有人无比惊愕的眼睛。

    他无措地想要解释,但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动静——

    是重伤之人再也支撑不住,捂着心口处的血洞,踉跄到底。

    “师尊!”

    贺拂耽跑过去,将挡在面前、枪尖染血的人一把推开。

    他跪坐下去,扶起师尊,慌忙为他止血、查看伤势。心脏处的伤口已经不是他能解决的,又幻出灵蝶,去请医修立刻前来。

    喂了几颗保命丹药后,医修赶到,一看伤口便连连摇头。

    “少宫主已经为仙君止血,并封住经脉,因此魔气并未入体。虽说伤在心口,但君上身强体壮,修为高超,按理说这样的伤也算不得什么,魔气过几日也可驱除。”

    “只是……这伤口上附着了一层奇异的力量。恕老朽眼拙,实在看不出那是什么。与魔气结合之后,二气便顽固如附骨之疽,恐怕会继续腐蚀君上仙体,伤口难以长好啊。”

    贺拂耽心中一沉,知道那一定是混沌源炁。

    用在主人手中,它是最忠诚的守卫;用在敌人身上,也会是最可怖的凶器。

    “长老,要怎样才能化去此气?”

    “我等是无法了。只能让此气的主人出手,将之引出。而后魔气便也可消逝了。”

    那医修再次细细端详了眼伤口,突然神色大变,望向身侧执枪的某人。

    “他身上也有魔气!和君上伤口里的一模一样,就是他伤了君上!魔修,玄度宗中竟然混入了魔修!来人!快来人啊!”

    已经有傀儡朝独孤明河走去。

    贺拂耽两相为难,却见怀中人轻声喝退傀儡。

    “长老不必紧张。是我请他来的。”

    “也并非是他有意伤我,而是我自己一着不慎,在切磋中失误罢了。刀剑无眼,乃至于此。”

    他断断续续说着,伸手抚去面前人脸上的泪痕。

    “没事的,阿拂。为师不疼。”

    他极其贴心地柔声道:

    “你的朋友估计吓坏了。去和你的朋友说说话吧。”

    第85章

    医修叹着气退下后, 贺拂耽带师尊回到寝殿。

    喂过药后,又轻声将床上人哄睡,贺拂耽离开房间。

    一出门就看见倚在门边、抱着手臂、面色阴沉的男主。

    听见人出来也不肯抬头, 仍旧死死盯着地面,仿佛要把地砖看出花来, 仿佛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在闹脾气。

    贺拂耽轻声道:“明河, 你答应过我的。”

    一句话就叫独孤明河破功。

    他转头看着来人,不可置信道:

    “你觉得是我伤了他?”

    “此地只有你们二人。”

    “是他陷害我!他故意激怒我,想逼我出杀招!”

    独孤明河说着说着终于理清思路,冷笑,“真是演得一出好戏,只怕是从上次被我气吐血的时候, 这出戏就已经开唱了。阿拂,在之前他根本就没受什么重伤, 现在也是故意自伤嫁祸于我, 想要离间我们!”

    “所以,你的确很想杀了师尊。”

    “阿拂?”

    独孤明河愣神, “你不信我?”

    “我说的不对吗?魔尊大人?”

    “……”

    独孤明河心中涌上莫名的痛苦。

    从前的三百次轮回中,他因为魔修的身份,六界中查不出凶手的恶事有一半都会被扣在他头上。就算找到凶手,多半还是会被当做由他指使。

    对此他从不解释, 甚至沾沾自喜, 觉得这是对他威严和实力的认可。

    直到现在, 他才知道原来百口莫辩是这样的感觉。

    再开口时嗓音干涩:

    “阿拂,你以为……他就不想杀我吗?”

    “可现在受伤的只有师尊。”

    “我的确已在魔界封尊,来此也的确心思不纯,但我既然已经答应你, 又怎么会出尔反尔?阿拂……真的不是我,是他算计我!他的寒气冻结了我的魂枪,我一时不察才会——”

    话未说完就被贺拂耽打断:

    “请尊上出手,引走师尊伤口里的魔气。”

    “……你还是不信我。”

    “我应该相信殿下吗?”

    独孤明河无法回答。

    信任是何其珍贵的东西,用在他们两个没见过几面的人身上,似乎有些奢侈。

    甚至,他们一正一魔,伤在他手下的那个,还是美名满天下的衡清君——阿拂的师尊、丈夫。

    既然亲疏有别,孰是孰非似乎也很好判断。

    可他依然倔强地认为,面前人与他就应该无条件地互相信任。

    他近乎徒劳地挣扎道:

    “骆衡清就是个卑鄙小人。我是被陷害的,阿拂,你被他骗了。”

    “尊上的魔气进入伤口,连师尊也做不到自己驱逐。天下间还有谁能陷害您呢?”

    贺拂耽轻声道,“不管谁对谁错,若尊上真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就为我治好师尊的伤口吧。”

    独孤明河咬牙:“若我不肯呢?”

    心中泛起酸涩的嫉恨,怨毒苦闷得将胸膛中那块血肉腐蚀得千疮百孔。他却在这样的剧痛中诅咒着旁人:

    “若我就是要骆衡清死呢?若我就是恨不得他被魔气腐蚀得七窍流血、全身溃烂而死呢!?”

    贺拂耽静静地看着他,轻声道:“那我自己救师尊。”

    独孤明河冷笑:“你能怎么救他?”

    “我亦有混沌源炁。”并且和面前人身上的如出一辙。

    独孤明河一愣:“你怎么会有?”

    “我就是有。”

    贺拂耽淡淡道,“虽然只有一半,但也够了。用一点别的手段,照样能把师尊体内的源炁引出来。”

    “……什么手段?”

    贺拂耽轻笑。

    “双修。”

    独孤明河脑中嗡的一声。

    那一瞬间他像是在做梦,一个噩梦。浑身血气上涌时耳边嘈杂一片,几乎听不清那两个字,也分不清那两个字的意思。

    他看着面前神色淡漠的人。

    依旧穿着一袭黑纱,纱衣柔顺地滑落,影影绰绰。笼在其下的身体如此清瘦纤细,让人心疼,几乎要怀疑头上那对硕大血红的龙角会将他压垮。

    但他却始终静静站在那里,无尽寒凉揉碎了缀在他的睫尖。

    让人惊觉,世间最刺骨的冷冽不是来自于冰雪,而来自于他的眼睛。

    独孤明河在这样的视线中几乎要僵硬成冰雕。

    “不、不……我错了,阿拂。”

    他开口,仓促之下声调破碎。

    “你别这样,别说傻话。我救他,我救他还不行吗?”

    面前人却只是轻轻一笑,伸手去推门。

    “阿拂!”

    独孤明河骇得一把抓住他的手,仿佛他将要打开的是地狱之门。

    “算你赢了好不好?我救他,我一定好好救他,你不需要这样。阿拂……我求你……”

    贺拂耽却一根根挣开他的手指,不解地问:

    “魔尊在说什么?我与师尊是夫妻,用双修之术救他,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怎么落到尊上口中,就好像……是什么天地不容的事情呢?”

    “因为你根本就不喜欢他!”

    独孤明河怒喝,像是已经痛苦道无以复加的地步。

    却伸手将面前这个让他痛苦的人揽进怀中,紧紧抱住,软下嗓子,哀声乞求道:

    “阿拂,你瞒不过我的。你不喜欢骆衡清,你喜欢的明明是我。你是在故意气我对不对?”

    “别进去,阿拂,我帮你救骆衡清……”

    “跟我走吧,我们去虞渊,再也不回来……”

    贺拂耽任由他抱着,既不挣扎,也不回应。

    “即便魔尊此时说的是真心话,我也不敢让您替我救治师尊了。毕竟师尊才刚刚在您手下受了重伤,不是吗?”

    “阿拂……”

    “毕渊冰。”

    阴森的木质气息陡然在身后出现,像是埋藏在地底多年的棺材,浸没了死尸的腐朽气。

    修为莫测的一击,让已成为魔尊的人心中也升起不详的预感,下意识躲避。

    只是这样短暂的一刻晃神,怀中人已经离开他,推开门,轻薄黑纱翩跹而去。

    独孤明河顾不得已经近在咫尺的一击,伸手想要阻拦,脚下却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袍角宛如游鱼一般从他指间滑过。

    下一刻,大门紧闭,发出沉闷的一声响,隔绝了两个世界。

    在那一瞬间他头痛欲裂,仿佛忘记了什么极其重要的回忆。

    那份回忆中,他看到门缝之中朝他奔来的阿拂。而现在,阿拂只留给他一个决绝离去的背影。

    他喉间一阵窒息般的哽咽。

    仿佛又回到被龙蛋与烈焰封印的时间里,那样沉闷、压抑、与绝望。

    傀儡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离去,空气中却仍然留存着朽木的气息。仿佛天地间都在此刻变成了棺材,里面葬着他自己。

    门里面很安静,安静得一如他此刻的心。

    他才知道人在极度绝望的时候听不见任何声音,也看不到任何颜色。

    过了很久,也或许只过了一瞬,门开了。

    独孤明河抬头看去,后知后觉感受到泪水干涸后脸颊上的干涸。

    面前人仍旧穿着进去时那身黑纱衣,只是不再像之前那样严丝合缝地穿戴整齐。

    腰间只用细带松松束起来,衣襟散开,露出锁骨和一小片雪白的胸膛。站定时袍摆随风轻抚,层层轻纱之下,隐约可见其下一双修长笔直的腿。

    独孤明河视线落在面前人颈间。

    那里缀着一枚吻痕,缠绵悱恻,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

    黑纱美人俯身,捧起他的脸。

    极尽的距离,他才发现面前人的头发乱了。几绺发丝挂在龙角上,又软软地垂落下来,带着一点凌乱、疲惫却又慵懒的无辜美丽。

    那双眼睛也变成了幽暗剔透的蓝色,睫羽湿润,眼角薄红,向来苍白的唇色此刻却殷红似血,似乎刚刚情动不已。

    他听见面前人担忧的声音:

    “明河?你怎么还守在这里?”

    他看见面前人身后殿上那张巨大的玉床之上,有人正端着药一口一口地喝着。

    同样是衣襟大开、发丝散乱。

    见门外人看来,放下药碗,抬首朝那人微微一笑,带着无尽的讥讽与恶意,无声道:

    “像、夫、妻、么?”

    简直像一条嘶嘶吐信的毒蛇。

    “明河,你该回去了。”

    轻柔沙哑的声音唤回跪地之人的心神。

    他凝望着面前的人,凝望着那张因为动情而活色生香的脸,直到柔软的手指抚上他的眼下,才惊觉自己又一次落下泪来。

    他轻轻揽住面前人的腰,埋头在那一片浓香的黑纱之中,大睁着眼,看着一层薄纱之下隐隐约约的青紫指痕。

    “是我错了,阿拂。别赶我走。”

    “我以后绝不再害衡清君。我发誓,一定与衡清君和平相处,阿拂,求你,别赶我走。”

    良久,他才听见面前人开口。

    无比温柔的声音,听在他耳里却有如审判。

    “好吧,明河。”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

    望舒宫主殿,有人前来赴约。

    踏上最后一级阶梯的时候,他看见有黑衣魔修在廊下修剪花草。

    回廊的尽头,黑纱的美人膝上枕着呼呼大睡的白虎,纤长细白的手指正拿着篦子,一下一下轻柔地为它梳毛。

    殿中有人端坐案前,翻阅着手中玉简,时不时看向窗外,确定念想的人还在,才又低下头去。

    如此和睦的一幕,仿佛三人一虎从来就毫无仇怨,是彼此相亲相爱的至交。

    来人嘴角微勾,极讥讽地冷笑。

    贺拂耽看见来人,怕吵醒白虎没有起身,就这样坐着朝来人遥遥拱手:

    “莲月同天。”

    “阿拂。”

    莲月尊淡笑,视线在他膝盖上飞快一扫,“看来阿拂今日是无法与我对弈了。”

    贺拂耽轻笑,目光落在来人身后那位魔修身上。

    那人正在兢兢业业地扮演着园丁,只是偶尔会露馅。就像现在,修剪花草的同时也总是朝这边瞄来,时刻关注着他们的对话。

    “不能对弈,尊者看起来很遗憾?”

    “难道阿拂就不遗憾吗?”

    “或许是因为我已经将我想要的棋子握在手中了。”

    贺拂耽微笑,示意对方自便。随即低下头去,继续为怀中白虎梳理毛发。

    莲月尊颔首,果然就在园中闲庭漫步起来。

    他面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直到绕过一处假山后,这副平静表象才轰然碎裂。

    他手中用力,几乎要将佛珠捏碎。

    软润的珠串在如此大的力道之下,也像是生出了棱角,硌得手心生疼。

    他在一片疼痛中听到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微微冷笑一下,在那人已经远去之前,开口叫住来人:

    “魔尊请留步。”

    “魔尊难道就不想知道,阿拂头上的赤角从何而来吗?”

    第86章

    独孤明河停步, 对眼前佛修的问题感到诧异。

    连日来看着所爱之人与仇人夫妻情深,为此憋了一肚子气,嫉妒到如今根本不想在旁人口中听到阿拂名字。

    但这个人是阿拂的朋友, 他不愿显得不礼貌,耐着性子答道:

    “阿拂是龙, 本就该有龙角。”

    “可应龙怎么会生出赤角?而尊上您此次轮回却缺了角……莫非就真的从不曾联想过么?”

    独孤明河皱眉道:“也没谁规定应龙就只能是通体蓝色。”

    阿拂耳垂上还有朱砂痣呢。

    手臂上也有红鳞, 有时坐在烛台下,烛火明亮而纱衣轻薄,就能隔着一层黑纱,看到雪肌上艳红的纹路,宛如一尾红鲤。

    阿拂和红色是很相宜的,与那红角也是。

    硕大龙角如同血红密林, 投下的阴影将他笼罩起来的时候,让人惊觉神圣与妖异竟能同时存在。

    独孤明河不悦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骆衡清前世将你剥皮取骨。是以你重伤之下, 今生无角, 而阿拂却多出了一对龙角。魔尊便从不怀疑吗?”

    莲月尊淡笑,“魔尊分明记得前世之事, 为何现下却当作不知呢?”

    独孤明河心中一惊,面前人的话语似乎一道电光划过,要将他双眼蒙着的那层自欺欺人的纱帐撕碎。

    他勉强道:“不过是巧合罢了。”

    他强迫自己不去顺着那个可怕的思路多想,阴郁地看向面前人:

    “倒是你……你怎么会知道我有前世记忆?你究竟是谁?”

    “在下代决真, 从莲月空而来。”

    “……是你。”

    “莲月空高悬于天, 因此得知许多密辛。太阳炎火让人遗忘过去的威力到底不如忘川, 故而我猜测,烛龙族会依稀保有前世记忆。如今见魔尊反应,看来我猜对了。”

    独孤明河面色阴沉。

    这一席话说得合情合理,但他隐秘地察觉到事实并非如此。面前这个佛修似乎对他的事情了如指掌——

    或许不止对他, 还对骆衡清,对阿拂。

    他冷然问道:

    “你想说是骆衡清剥下我的龙骨龙角,换到阿拂身上?你想让我做什么?”

    “继续复仇,杀了骆衡清?可你和阿拂不是朋友吗?你舍得让阿拂受伤难过?”

    决真子摇头,淡淡道:“我并不为挑唆魔尊向衡清君复仇。只是,知见如实,方能离诸颠倒。”

    “臭和尚,说人话。”

    “……纸包不住火。既然真相早晚会被拆穿,不如尽早将一切说开。阿拂不愿让魔尊伤心,因此隐瞒过去,却不知欺瞒只会带来更大的苦果。”

    莲月尊轻叹,“魔尊与阿拂无缘,如今强行留在望舒宫,不知道阿拂每每见到你都会想起前世,徒留伤心。长痛不如短痛,不如由我来做这个恶人,劝魔尊离去尽早,别再纠缠。”

    独孤明河顿时气得郁结于心,攥紧拳头:

    “你倒是很为阿拂着想。佛门弟子竟然也会有这般私心吗?”

    莲月尊微笑,并不以此为耻。

    “阿拂实在可爱,不是么?”

    独孤明河只觉得脑中头晕目眩,无数情绪混杂在一起,叫他现在不知道该愤怒还是伤心。

    他从众多思绪中勉强抓到一个能带他逃出生天的可能,就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般急切地质问道:

    “你的意思是骆衡清杀我取骨的事,阿拂也知道?不可能!阿拂如此心善,若他知道,定然会告诉我!而不是百般维护骆衡清,看我在他面前……”

    摇尾乞降。

    决真子微笑:“可事实的确是,所有人都在瞒着魔尊。包括烛龙一族,也包括你的枪灵。”

    “……”

    独孤明河死死盯着面前人,在如此震撼残忍的真相面前,在多重背叛之下,竟然显现出一种强大的冷酷。

    “你在胡说八道。阿拂喜欢我,我见他第一眼的时候就知道。”

    他重复着,像是在告诫面前的人,也像是在劝说自己,“阿拂喜欢我,他绝不会骗我。”

    “阿拂的确重情,也因此绝不会轻易移情。可魔尊如何确定阿拂钟情之人就是你呢?”

    独孤明河道:“他的眼睛不会说谎。他看向我的时候,比看别的人都要温柔。”

    “哦?是么?”

    莲月尊轻笑,笑意中淡淡讥讽,“看来魔尊还没有弄明白一件事,这已经不是你重复三百次的那个轮回了。”

    “魔尊不是一直奇怪这次轮回为何会失了龙角吗?就算骆衡清将你剥皮取骨抽筋,也不至于伤重至此。除非,他打碎了你的神魂,让你在涅槃时候也无法补全神魂。”

    “魔尊要不要猜猜,你缺的那一魂,如今在何处?”

    “……”

    半晌等不到人回答,莲月尊也不计较,微笑着回答道:

    “恭喜魔尊来到未来。”

    “而前世的你也并未死去,不过连同幽精识魂与记忆,托生为一只白虎而已。”

    “既然前世那个为阿拂剥骨的独孤明河尚在,阿拂又怎么会移情于今生的你呢?他看你时温柔,不过是抚今追昔、睹物思人……”

    “而已。”

    *

    贺拂耽带着白虎,从望舒顶上慢慢走下,回到寝殿。

    指尖触及殿门的一瞬间,他动作一顿,随后又像是什么也没发生,继续推门而入。

    推开门跨进门槛的一刹那,一只手臂横过他腰间,随即大门重重关上。

    他被压在门上,潮湿炽热的吻铺天盖地落下来,近乎噬咬,极其霸道地抢夺走所有空气。

    一门之隔,白虎的嘶吼和抓挠近在咫尺。

    贺拂耽想要推开身前人,极近的距离之下却使不上一点力气。

    那人似乎察觉到他的挣扎与徒劳,亲吻的间隙中轻笑一声。他的吻逐渐深入,手中动作也越来越过分,顺着腰线向下游走,隔着一层薄纱,掌心热度烫得惊人。

    到某个地方的时候贺拂耽终于无法忍耐,咬了一下口中那条灵巧的、正一下下钻研着每个角落的舌头。

    对方吃痛,下意识退开,却又很快再次逼近。

    伸手握住他头上的龙角,逼他转回头来重新看向面前人。

    只是简单地握住龙角而已,却像是被握住了最为纤细敏感的神经的一般,贺拂耽腿都有些软了。

    就好像连他身体的这副龙骨和龙角也通过这个触碰意识到,面前人才是它们真正的主人。为此欢欣不已,想要重回主人的身体,重新融为一体。

    贺拂耽咬唇忍耐着那样奇异的感觉,看见黑暗中那双眼睛已经变成血红竖瞳,比他头上的龙角还要血腥的颜色。

    独孤明河一只手仍牢牢把控着那支龙角,另一只手却轻轻抚过面前人的眼下,因为情|欲与忍耐而泛起点点潮红。

    “好漂亮,阿拂。”

    他喃喃道,“这样漂亮的龙角,阿拂是从哪里得来的呢?”

    贺拂耽闭了闭眼,松开唇,唇瓣被咬得充血,诱人至极。

    “……对不起。”

    独孤明河指尖在那两片尚带着齿印的红唇上的揉过,冷淡地问:

    “阿拂在对不起什么呢?阿拂都知道些什么?不对,我应该问,阿拂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

    贺拂耽忍无可忍,全身的骨血都好似背叛了他,在面前人的舔吻与抚弄下沸腾不休,他再次挣扎起来。

    “放开我!”

    他挣扎得太用力,独孤明河错失了那两片柔软的唇瓣,也不强求,转而去寻他的发根——

    舌尖触及龙角根部的那一刻,贺拂耽浑身一颤,差点软倒在面前人坏中。

    他听见面前人戏谑的声音:

    “果然是我的角。”

    “我为什么要放开阿拂?既然阿拂的角和骨头都是我的,那阿拂也该是我的。”

    “何况,阿拂。”

    他一下一下吻着冰凉的龙角,渐渐吻上那一处断口。

    舌尖划过凹凸不平的断面与那些细小的裂缝时,他如愿以偿听到怀中人情难自禁的喘息。

    “阿拂舍得让我放开吗?骆衡清能让你这样舒服吗?”

    “……明河,够了。”

    那声音是带着泣音的。

    独孤明河一顿,放开那束火红的龙角,转而勾起面前人的脸。

    借着月光,他看清那张精致的小脸上满面泪痕。不是久别重逢的感而落泪,也并非看见爱人死而复生的喜极而泣,而是愧疚和痛苦。

    竟然真的就像莲月尊说的那样,阿拂在因他而痛苦。

    某个残忍的答案已经浮上心间,他却视而不见,近乎强颜欢笑道:

    “阿拂,你什么也不知道,对不对?告诉我,你什么都不知道,是骆衡清骗了你。他一直在骗你,对不对?”

    近乎乞求的声音,好像明知是谎言,但只要听见面前人亲口说出,他就会不管不顾地相信。

    但那两片令他着迷沉沦的唇瓣,却吐出这样冷漠的、毫不遮掩的字句:

    “虞渊大雪封山,是我做的。”

    “我什么都知道。烛龙族和枪灵都是为维护我,所以什么也不曾对你说。师尊亦是为了我。你要恨就恨我吧,明河。”

    “别伤害师尊……你答应过我的。”

    独孤明河呆立原地。

    良久他才渐渐理解那些字句的意思,听见胸膛中逐渐传来塌陷的声音。

    他看着面前人,那双眼睛里泪光点点,晶莹得如同星辰,又剔透得胜过冰晶,满是让他初见就义无反顾沉溺进去的温柔。

    极致的温柔,仿佛被他看着的那人就是他的唯一。

    被永恒怀念、追忆、铭记的唯一。

    “别再这样看着我!”

    独孤明河怒极,然而极端的愤怒带给他的不是愤然离去,而是赤红的双眼。

    “你在透过我看谁?你在把我当成谁?”

    “贺拂耽,你到底在爱着谁?!”

    没有回答,只有门外白虎越发凶狠的嘶吼声。

    独孤明河终于意识到还有它的存在,死死看着面前人,一双红瞳里仿若有凄厉鬼火跳动。

    “我前世的记忆在那畜生身上,是不是?”

    “把它杀了,让幽精识魂重回我身上,我就能变成你喜欢的那个独孤明河,是不是?”

    他怀着最后的希望,轻声乞求道:

    “杀了它,阿拂。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

    第87章

    “小白何其无辜……它不过只是一只凡虎。明河, 你就不能放过它吗?”

    “我放过它,阿拂可能放过我么?”

    独孤明河低头看着面前的人。

    殿内尚未点灯,只有冰霜反射的淡淡天光穿透窗纸。光线昏暗, 那双眼睛却愈发湿润澄明。

    琥珀一般,被泪浸透了, 抬眸无言凝望过来时, 像在柔情地爱着什么人。

    那爱能穿破黑暗的空间与漫长的时间,任何人在这样的爱意之下,都只能缴械投降、俯首称臣。

    独孤明河指尖轻轻抚过睫羽上的湿意。

    “你总是这样看着别人吗,阿拂?还是只会这样看着我呢?”

    “你知道这样会叫人误会吗?”

    握住龙角的那只手稍稍用力,只是很小的力道,身下人便不能自抑地低吟一声, 眼中泪光破碎。

    如此柔弱的身体,如此稚嫩的心灵, 一如初见时候。

    “第一次见到阿拂, 我以为阿拂冰清玉洁、单纯善良……正道之人沽名钓誉,我却唯独相信阿拂。”

    “相信阿拂一定一心向善, 公平正义,但阿拂却对我满口谎言。”

    “顶着我的角,却对我隐瞒前世真相。还要我答应永不伤害我的仇人……阿拂,你何其偏心哪。”

    指尖离开龙角, 绕过耳畔, 抚上脖颈, 再顺着脊骨一路往下。

    在每一节骨块上稍作停留、摩挲,像在把玩颗颗玉珠。隔着一层轻薄的纱衣,那根脊柱带着全身血肉、神经,一同在他手中轻颤。

    独孤明河自嘲一笑:

    “要我对骆衡清毕恭毕敬、小心忍让, 甚至在与我一门之隔的地方与骆衡清……阿拂对我这样无情,但没关系,至少阿拂对前世的我有情。”

    “只要杀了那只白虎,记忆神魂归位,我便可以成为阿拂心中的那个人。可阿拂竟然不愿……为什么?”

    说到最后已经带上极致的不甘与愤恨,指尖用力扯破薄纱,探进衣裙之中,握住那一杆纤腰。

    “难道阿拂宁愿爱一只畜生,也不愿爱我吗?!”

    “难道阿拂真的觉得,没有记忆,前世与今生就会是两个人了吗?!”

    贺拂耽轻轻喘气,勉强从肌肤接触的强烈刺激之下清醒过来。

    “若明河觉得你们是同一个人,现在又为什么这样生气呢?若小白就是你,你就是小白,那么我对谁好不都一样吗?”

    “阿拂若真的对我好,就该像维护骆衡清那样维护我,像宠爱那畜生一样宠爱我。阿拂应该对我向骆衡清复仇视而不见,也应该默许我杀了那畜生找回记忆。”

    独孤明河阴郁地冷笑,“可阿拂一件都做不到。”

    腰间系带散落,不再有阻碍,那双火热的手绕到后腰,渐渐向下游走而去。

    尾椎上浮起酥麻的痒意,贺拂耽想要挣扎,却被狠狠压在门上,彼此之间距离密不可分,再无空隙。

    “你有一双太会说谎的眼睛,阿拂。”

    “我为阿拂的眼睛着迷,对阿拂一见钟情,以为阿拂亦如此。我以为阿拂这样看着我,必然是同样爱我。”

    “我以为阿拂太过单纯,所以被骆衡清欺骗成婚。我一心想救阿拂出苦海,为此不惜放弃复仇——阿拂,你知道骆衡清杀了我两次吗?”

    “可是阿拂只要这样看着我……我便把什么都忘了。没关系,我什么都原谅阿拂。只要让我杀了那畜生,只要阿拂像爱着那畜生一样爱着我……”

    所有嫉恨、愤怒都柔软低沉下去,近乎卑微的祈求,可得到的回答却是:

    “我不会让小白死的。”

    独孤明河浑身一僵。

    掌心下的身体还在为他的抚摸颤抖不已,口中吐出的话语却这样冷淡残忍。

    他轻而易举就能掌控这具身体,却毫无办法去掌控这颗心。

    他看着那双眼睛,泪水润泽过后更显黑白分明,倒映着整个世界也同样如此界限清晰、不容混淆。

    前世就是前世,今生就是今生。

    他永远不可能变成阿拂心中那个前世的独孤明河,那个与阿拂有无数美好回忆的、最后心甘情愿赴死的独孤明河。

    贺拂耽推开面前人,而面前人也像是一把槁木,一推就退散开去。

    他狠心道:“你该走了,明河。”

    “你又要赶我走。这是第几次了?”

    独孤明河轻声开口,声音不像来自他的喉管,而像来自他的骨髓。

    “这次又是为什么?怕我不止会杀了骆衡清,还会连同那畜生一起宰了?”

    “……”

    贺拂耽没有说话,但看着面前人的神色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坚定。

    独孤明河只觉得那视线如同刀片刮过,心中绞痛,却在这疼痛中无望地微笑起来。

    “好吧,阿拂,我听话就是。至少那白虎在阿拂心中,胜过骆衡清,对不对?”

    “既然阿拂如此宠爱那畜生……我走就是了。”

    他越过身前人,推开门,在扑面而来的天光与寒气中,稍稍站定。

    他等了很久,没等到身后人半句挽留。

    终于彻底绝望,幽幽道:

    “阿拂,你别后悔。”

    *

    望舒顶。

    衡清七式的难度与前六式相比,可谓天翻地覆。贺拂耽已经卡在这一式很久了。

    剑气所过之处,雪花洋洋洒洒飘落。

    在即将落到地面冰层之上的时候,又悄然融化,像什么也不曾发生,雪落无痕。

    贺拂耽专心致志地练着剑,没有动用体内的杀戮道意。

    仅凭自己的感觉,去寻觅他于这一招剑式缺失的那一环领悟。

    忽然某一刻,剑气划过地面时激起一阵雪雾。

    他被这从未有过的雾气笼住视线,负剑愣在原地,直到落了满头满身的雪粒,这才回神,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清规剑收回灵台,他转身走下峰顶。

    他第一次不耐烦在望舒宫主殿外的长阶上浪费时间,施法缩地为寸,眨眼间便来到案边人面前。

    骆衡清适时放下手中卷宗,朝小弟子伸手,微笑着唤道:

    “阿拂。”

    一面替他拂去鬓边雪粒。

    贺拂耽蹙眉看着面前人:“师尊何必如此?”

    望舒宫中一片冰封,寸草不生,因为师尊的灵力和威压让这里寒冷到滴水成冰。

    除非有师尊保护,其他所有弱于师尊灵气的东西都不被容许存在,包括小弟子挥剑时降下的雪。

    即使这雪花与漫天冰霜同源所出。

    这威压是渡劫期修士与生俱来的防御力量,无需可以调动便能存在,所以望舒宫中冰雪不该相容。

    贺拂耽朝门外望去,茫茫大雪一片,已经在地上堆积了一层雪被。

    师尊从前也会刻意撤下威压和防护,让小弟子剑气所化的雪粒稍微停留久一些,但从未像现在这样,雪粒落下甚至覆盖了冰层。

    这需要师尊时时刻刻自我抑制灵力和威压才能做到。

    见小弟子眉目间愈发担忧,骆衡清却微微一笑:

    “我只是想讨阿拂开心罢了。”

    贺拂耽回头:“我何时不开心了?”

    骆衡清平静道:“哦?阿拂没有么?”

    “……”

    “阿拂不必隐瞒我。就算阿拂想要骗为师……”

    骆衡清轻叹,指尖在面前人眼角轻轻点过,“这双眼睛也藏不住任何事。”

    “阿拂不舍独孤明河,却亲自将他赶走。所以阿拂心中难过,为师都知道。”

    贺拂耽垂眸,想要说什么,门外却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君上!急报!”

    来人顾不得傀儡的通传,便踏进殿中,一路高呼,看见殿前二人亲密的距离,却又生生制住话语。

    跪在案前脸涨得通红,最后也只憋出两个字:“急报。”

    然后将手中玉简呈上,便匆匆退去。

    贺拂耽等了会儿,却迟迟等不到师尊将那急报打开,反而相当闲适地翻阅手中并不要紧的卷宗。

    他轻声提醒,骆衡清却道:“并不是什么要紧事。”

    贺拂耽无言,稍顿,伸手拿起玉简查看。

    的确是一封急报。

    男主离开不过三日,冥界和妖界便都成了魔界的掌中之物。

    常人想要从魔界前往此二界,乘坐灵驹紧赶慢赶也需要整整一月。也就烛龙族能有这个速度,能在三天之内带领军队横穿两个界壁。

    地府塌陷后,冥界成为无主之地,常有毗邻的魔族出没。直到师尊斩返魂树,众魔闻风而逃,冥界此后便成了修真界的地盘,八宗十六门轮番派人前去驻守。

    妖界更是如此。

    原本众妖时常为祸修真界与人间,师尊出手过一次后,妖王便率红月境众妖彻底臣服,并立誓千年之内大妖绝不出世。

    这封急报便是妖王亲自写的求救信,或许也可以说是免责书——

    这封信传递到望舒宫时,妖王已经被魔尊胁迫,率众投降了。

    贺拂耽看完急报,将玉简放在师尊面前。

    “师尊还要为我保留这片大雪吗?”

    “只要阿拂开心,又有何不可呢?”

    “冥界、妖界、下一个便是修真界。烛龙族精通空间术,为驭日在界壁上打下锚点,跨越两界只需半日功夫。师尊本就受了伤,现在又主动撤下威压防护……师尊就不怕明河真的杀了你吗?”

    “为师只想阿拂开心。”

    那样真挚诚恳的视线,仿佛所言字句皆真。

    贺拂耽与面前人对视片刻,忽而像是被烫到一般移开视线,走到窗边。

    他伸手接来一小捧雪,看着它们在掌心中渐渐融化成水珠。

    身后有人走来,将他轻轻搂入怀中,气息里带着冰霜的清新和汤药的苦涩,在他发间落下有如雪花般轻柔的一吻。

    贺拂耽轻声开口:

    “他是冲着望舒宫来的。宫中有他曾经打下的锚点,他穿过界壁后眨眼间便能赶到此处。”

    “若师尊命八宗十六门在界壁处蹲守,尚能拖延一段时间。师尊积威甚重,他们不会拒绝。”

    “阿拂想我这样做吗?”

    等了又等,始终没有听见怀中人的回答,骆衡清便已经知道他的答案是什么。

    这样柔软心善的人,连两个人之间的厮杀都不愿看到,又怎么会忍心两界之人的战争呢?

    他轻叹口气,温声主动道:

    “独孤明河只是与我望舒宫有怨而已,何必牵扯上八宗十六门的诸位道友呢?便让他来此与我对峙吧。”

    “……”

    “阿拂现在开心了吗?”

    “……”

    依旧没有得到回答,横在怀中人腰间的小臂却被人轻轻握住,微弱的、依恋的、顺从的力道。

    骆衡清嘴角微勾,低头怜惜地蹭了蹭怀中人发顶,将威压再撤下两成,大雪更浓几分。

    “只要阿拂开心,为师便在此引颈受戮……”

    “亦是心甘情愿。”

    漫天大雪笼罩四野,世界静谧无声,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良久,雪中传来钟磬声声。

    失了往日悠长沉着的韵味,无比焦急。

    脚下山峰内部亦传来隆隆作响的声音,是护山大阵被撕裂的动静。

    骆衡清轻笑一声,在怀中人看不到的地方,眸中幽暗兴奋一闪而逝。

    “来得真快。”

    “走吧,阿拂,去见见他。别让你空清师伯为难。”

    *

    九霄峰一向艳阳高照,因为主人酷爱晴天。

    而今踏入这座山峰时,却乌云密布。铁青的天色与魔界暗沉的甲胄几乎融为一体,远远望去,魔军多得看不到尽头。

    这些从阴沟里诞生的魔物极为崇尚强者,一旦推举出魔尊,便会献上绝对的忠诚。

    骆衡清是修真界千万年才出一个的天才,年少成名一统修真界,却也花了不少手段整治八宗十六门各自的小心思,让所有人都承认玄度宗为天下第一宗。

    魔界却不同,四陵之王跟随在为首魔尊的座下,十足的俯首称臣的姿态,没有任何不甘。

    魔修大咧咧坐在上座,反而是真正的主人赵空清站在殿中,怒目而视。

    他身后跟着一众玄度宗弟子,皆愤恨侧目,却又不敢真的动手。

    直到地面从门外开始蔓延上一层冰霜,众弟子眼中一亮,互相对视,都从同门眼中看见希望。

    独孤明河亦稍稍提起些精神来,唇角微翘,看向殿门。

    下一刻殿门大开,看见来人,殿中众人急忙跪下行礼,纷纷唤道:

    “衡清君!”

    穿过一众热切的视线,骆衡清看向殿前主座之人,朝那人微笑,只是眼中毫无笑意。

    “魔尊来此,蓬荜生辉。只是前来做客却将主人赶下座,岂是为客之道?”

    独孤明河回之以冰冷的微笑,却看都没看一眼骆衡清。

    他视线落在骆衡清身后,却见那人目光始终停留在左右跪着的同门身上。顿时恼怒,差点绷不住面上严肃的神色,暗暗咬牙。

    他皮笑肉不笑:“这不是等着衡清君你么。”

    “赵空清虽然是玄度宗宗主,可谁人不知他这个宗主有名无实?我虽打上九霄宫,心中却清楚,只有望舒宫主能与我对谈。”

    他站起身,神态从容地走下主座,来到侧座旁,还相当有礼地伸手示意。

    “既然望舒宫主来了,自然请玄度宗真正的主人上座喽。”

    他姿态放得极低,话语却极为挑衅,还当着对方整个宗门的面挑拨离间,还未说明来意便已经显得对骆衡清恶意十足。

    骆衡清却好似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侧首向身后人伸手,与小弟子十指交缠,相携走上殿前。

    擦身而过的时候,独孤明河袖中双拳紧攥。

    没有看他……

    阿拂居然还是不看他。

    第88章

    贺拂耽在看沈香主。

    他的路人甲剧本中, 对男主手底下最忠诚的臣属只写明了一个特征,姓沈。

    但整个整个魔界所有魔物几乎都姓沈,因此无从分辨沈香主是否就是这位忠诚的下属。

    如果他是, 那么他就不该在金乌发狂那日出现在虞渊。

    从槐陵打开入口,里应外合, 射日彤弓诱出惊弓之鸟, 几乎害死整个烛龙族。

    如果他不是,那就说明他连只记载了姓氏的路人甲都不如。

    又有何能耐凭一己之力将剧情扭转成这个样子?

    鼻尖嗅到空气中一点返魂树的味道。

    幽暗苦涩,在凝重的气氛之下并不显眼。但却像是极亲近贺拂耽身上的返魂香,缠缠绵绵勾上来,两相融合之后,各自都变得沉静幽远。

    贺拂耽心念一动, 想起这个人曾附身返魂树,被师尊一剑斩断后生出恐惧的心魔。

    但……什么人能从师尊手下逃生?

    杀戮之剑下真的会有活口存在吗?

    或许是他凝望的时间太长了, 沈香主似有所觉, 朝他看来。

    在目光对视的一瞬间他微微一愣,很快又低下头去, 依然是那副忠心耿耿的模样。

    侧座赵空清看向对座之人,不悦地开口:

    “既然我师弟已经来了,魔尊这下总可以告知我等来意了吧?若魔尊此次前来是为复仇,大可尽早说明, 我等自然迎战!”

    独孤明河朝对面人相当柔和地一笑, 与之前针锋相对的时候判若两人。

    “赵宗主何必对我如此疾言厉色呢?我今日率众来此, 实在没有半点恶意。相反,我是来救诸位的。”

    “二十年前那把无矢之弓惊得虞渊大乱,金乌降下灭世之火,我族死伤惨重。此事一罪在魔界中人有内鬼, 二罪在衡清君居心不良。”

    “虽诸位修士亦有参与,但也都是受了衡清君撺掇。我一向恩怨分明,不做迁怒之事。故而今日来此,并不为报二十年前那场灭世之火的仇。”

    独孤明河环视座下,看见那些修士脸上松一口气的神情,嘴角微挑,轻蔑一笑。

    声音却依然与之前一样诚恳、温和,道:

    “我只为四十年前,骆衡清擅闯金乌巢穴一事而来。”

    座下众修士面面相觑,都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唯有赵空清面色一变。

    四十年前,骆衡清借口前往幽冥界斩返魂树。其实是借道幽冥潜去魔界虞渊,为小弟子盗得一副龙骨与龙角。

    这件事天下没几个人知道,如今被翻出来,显然,面前这个魔头一副要将玄度宗一网打尽的架势,其实唯一的目标只有骆衡清一人。

    身为一宗之主,孰重孰轻他应当分清楚。

    但骆衡清是他的师弟……

    赵空清拧眉拒绝承认:

    “魔尊说笑了,四十年前我师弟一直坐守望舒宫,门都没出过,又何况虞渊?”

    独孤明河淡笑:“骆衡清此人惯会伪装。诸位为他所骗,对他百般维护,我不怪你们。”

    “我自有证据。”

    他伸手挥出一道魔气,半道时便被愤怒的赵空清拦截。

    但魔气褪去后,内里还有一股极为精纯强悍的力量势如破竹继续前进。

    贺拂耽一惊,认出那是混沌源炁,这个位面给男主最作弊的金手指。

    刚想出手就浑身一僵,像全身的骨头都被定住。

    他诧异地朝独孤明河望去,对方亦好整以暇地接受他的视线,还极为轻佻地朝他眨了眨眼睛。

    贺拂耽心中一沉,没想到男主对这副已经不再属于他的龙骨竟然还有这样强的掌控力。

    座下众人之中响起几声惊呼,全都惊异地看着主座上的人。

    贺拂耽扭头朝师尊看去。

    障眼法失效后,那张原本完美无瑕的俊脸上,一道深可见骨的皲裂。

    从眉梢直到脸颊,皮肉皆被腐蚀殆尽,连裸露出在白骨都被灼烧得漆黑。

    混沌源炁的确有揭穿一切假相的能力,但对已经半步成仙的渡劫期修士来说,并非完全不可抵抗。

    何况师尊眼中亦封存了一丝源炁,这几日双修时,也常有源炁流转在他们二人体内。

    但骆衡清完全没有半分反抗,任由那一道源炁将他的障眼法融化。

    这般毫无作为,连独孤明河都都觉得奇怪,眉梢一挑。

    贺拂耽担忧地小声唤道:“师尊?”

    身旁人却垂首朝他轻笑:“没事,为师不疼。”

    这样的可怖的伤痕突兀地显露,吓到了殿内众多修士。唯独离这道伤痕最近的人没有半分畏惧,眸中只有一片担忧心疼。

    气得独孤明河后槽牙一咬。

    他勉强撑出一个笑容,继续逼迫:“这是为太阳炎火所伤,若不曾去过金乌巢穴,又怎么会有这样的伤口?”

    “借道幽冥,擅闯魔界,意图挑起两界争端。故而我魔界为自卫率众前来讨伐,算得上是师出有名吧?”

    这算什么师出有名!

    陈年旧事这时候翻出来,摆明了就是针对!

    但赵空清憋红了脸,也没有找到反驳的理由。

    异界中人不得擅自闯入另界,一旦擅闯便视为宣战——这是正魔两道之间不成文的规矩。

    “何况……”

    独孤明河悠然开口继续道,“衡清君如今心魔缠身,随时有走火入魔的可能,怎配仙君之位?”

    殿下众人爆发出阵阵惊呼,先时碍于魔军不得不谨言慎行的诸位弟子瞬间按捺不住了,纷纷怒斥道:

    “胡说八道!仙君乃修真界第一人,岂会生出心魔?!”

    独孤明河不慌不忙,还有闲心调侃:“衡清君治下有方,在下自愧不如。”

    “诚如诸位所言,骆衡清为修真界第一人,半步成仙的渡劫期修士。一旦入魔后果不堪设想,只怕十个玄度宗也不够他糟蹋的。”

    “我不过一个有名无实的魔神,比起这位入魔的仙君,那可真就是小巫见大巫。今日冒死前来,便是为了与诸位联手除魔卫道,杀了这入魔仙人。”

    最大的魔王头子与座下大魔小魔倾巢而出,口口声声说着要除魔卫道,座下众人神色都跟吃了苍蝇一样难以言喻。

    独孤明河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这样说有什么不对,微笑环视众人:

    “诸位皆是光明磊落的正道人士,玄度宗更是八宗十六门的表率。该不会包庇这个魔物吧?”

    赵空清已经被这一番无耻的话气到语塞,好半天才开口驳斥:“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师弟入魔?”

    “如何鉴定魔物,你们修真界不是最在行了吗?我听说有个什么问心石?”

    独孤明河看向主座,朝座上人顽劣地微笑,“只要衡清君将手放在石头上,就能映照出心中思绪。是正是魔,一测便知。”

    视线微微移开,落在那人身侧的小弟子身上。

    白虎不知什么时候从侧门潜了进来,虎爪落地悄无声息,万分依恋地伏在黑纱美人脚边的地砖上。

    它什么也不需要做,只需要趴在那里,就能得到美人怜爱的抚摸。

    独孤明河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只畜生竟然就是他的前世——

    它居然和他一样,拥有掌控那副龙骨龙角的能力。它一靠近,阿拂龙骨上的禁制就烟消云散。

    他心中暗恨,却什么也不能表露出来,皮笑肉不笑的朝着骆衡清道:

    “衡清君,你敢么?”

    骆衡清淡淡道:“我的确心魔缠身。”

    殿中又是一阵惊呼。

    骆衡清在一片嘈杂声中继续道:“衡清愿凭宗门处置,绝不反抗。”

    “师尊……”

    贺拂耽满眼忧虑地看着身侧人,然而那人神色一片安然,好似真的已经认命。

    他眉目微沉,站起身,将师尊挡在身后。

    “师尊身为渡劫期修士,岂会畏惧小小心魔?这不过是修炼一途中必经的困难罢了,若只是心魔便要喊打喊杀,我修真界该有多少冤魂?”

    “阿拂。”

    独孤明河亦起身,语气间毫无掩饰对面前人的亲昵,与对骆衡清的恶意。

    “骆衡清已入魔,不然也不会做出火烧虞渊的事情来。虞渊中可是实打实多出不少枉死的冤魂,这笔账我全部算在骆衡清头上。”

    “骆衡清今日必须被就地正法。”

    他转身看着殿下,“诸位,你们应当庆幸我不怎么记仇,今日来此只为取骆衡清狗命。只要牺牲一个骆衡清,便可以免却两界的战争……”

    又回头朝殿前黑纱美人一笑。

    “我与骆衡清有怨,却与阿拂有旧。便将这个选择交给阿拂来做吧。”

    “一个望舒宫,还是整个玄度宗……”

    话音未落,贺拂耽浑身骨头轻轻一颤,不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面前案上已经多出一把长剑。

    独孤明河居然能打开他的识海,召唤出他的本命剑。

    他惊异地朝明河看去,却见对方相当有礼貌地伸手示意:

    “请吧,阿拂,杀了那魔头。在座众人的性命全在你手中了。”

    贺拂耽凝视着面前的长剑。

    殿中所有人的视线也都无言汇聚在这里,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贺拂耽伸手握住剑柄,拔剑出鞘。

    赵空清失声惊呼:“阿拂!不可弑师啊!”

    贺拂耽却已经转身,长剑朝身后人斩去。

    剑气扬起一阵苍白的雪雾。

    有什么东西滚落下来,叮当作响,摔裂成碎片。

    是骆衡清的玉冠。

    玉冠被劈落后长发散开,堂堂仙君第一次这样形容狼狈。

    然而面色却仍旧平静温和,甚至在利剑朝他袭来的时候,双眼都不曾眨一下。

    贺拂耽提剑转身,看向神色阴郁的魔尊。

    “骆衡清入魔,不配为一宫之主。今日便将取缔他的望舒宫主位。”

    “从今往后,我才是望舒宫主。”

    他看着面前人,淡淡道:

    “魔尊若要向望舒宫复仇,便先从我开始吧。”

    第89章

    独孤明河定定看着殿前人。

    一高一低, 他们彼此对峙着,任谁也看不出他们曾经是相爱的恋人,就像一对真正的宿敌。

    他心中悔痛, 却咬牙强撑着,不肯在这个时候露出半分弱势的姿态。

    他正想开口, 却见殿前人身后有人慢慢起身。

    披头散发, 脸颊上的伤口依然还裸露着,嘴角却轻蔑地扬起。居高临下望来的同时,抬手笼住身前人的肩头。

    血红龙角之下是那样纤细单薄的身体,被完全笼罩在身后人的阴影之下,小巧肩膀一只手就能完全覆盖。

    却提着剑,保护着身后比他强壮那么多的人。

    一片死寂中有人朗声笑道:

    “好!好!阿拂至孝至善, 不愧是我玄度宗的弟子!”

    赵空清拔出腰间长剑,青色电光在剑尖爆裂地流转。

    “既然望舒宫这样有血性, 我九阳宫岂能落后?魔头, 你若敢伤阿拂,我九阳宫上下必定与你不死不休!”

    独孤明河视线终于稍稍移开, 落在朝他吹胡子瞪眼的小老头身上。

    而后继续向下看去,看见殿下已经有人不耐地站起身,握住腰中剑柄,抿唇严肃地看着他。

    方才还唯唯诺诺, 现在却大有一副话不投机索性开战的架势。

    谁都喜欢阿拂。

    为何阿拂只喜欢骆衡清呢?

    他收回视线, 低头看着桌案上的酒杯。

    杯中酒似乎也感受到周围凝重的气氛, 酒面在微微晃荡。

    独孤明河盯着那杯酒,一如盯着胸膛中那颗颤动的心。一时间他几乎要以为心魔缠身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不然如何解释一颗属于神族的心竟然也能这样强悍,承受如此沉重的伤痛,却到现在也不曾碎裂?

    半晌, 独孤明河突兀地一声轻笑。

    “我与骆衡清有怨,却与阿拂有旧。若骆衡清为望舒宫主,我必将取骆衡清狗命。但如今既然换成了阿拂……”

    “纵有千百般仇怨,对阿拂也当网开一面。不如折半吧?我不取阿拂性命……”

    他抬眼朝殿前人微笑:

    “我只娶阿拂。”

    ……

    ……

    贺拂耽:“?”

    转折来得太快,上一刻还是千钧一发战争在即,下一刻竟然就变成柔情蜜意当众求娶。

    殿中所有人都愣住,怀疑自己听错了。

    却见那黑衣魔头离开侧座,朝殿前走去,边走边道:

    “只要阿拂答应嫁我,让我留在望舒宫,与我完婚……本尊保证百万魔军顷刻便可退回界壁之外。”

    姿态闲适,语调轻松,似乎只是突发奇想的主意。

    言辞却认真,不像在恶意调侃。

    对这种场面,赵空清最开始感到离奇,现在却看出一点名堂来了。

    本以为那句“有旧”只是这魔头的客套话,现在想想却觉得定然不是。对骆衡清极尽怨恨,找了这么多借口也要逼骆衡清去死,对阿拂却这样轻描淡写一笔揭过……

    恐怕不止有旧,这往日旧事还非同一般哪!

    他一面着急,一面又因为这个发现而惊愕不已,一时间竟然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魔头朝小师侄走去。

    他如此,座下众人更是如此。

    一片诡异的沉默中,只有黑衣魔修的脚步声异常清晰,落在玉阶上,一下一下,敲着众人心弦。

    骆衡清早已失了笑。

    这样长的时间,他脸颊上被混沌源炁冲破的障眼法已经重新覆盖,遮住了那道可怖的伤痕。

    但他此刻的面容,看上去竟比方才那副骷髅模样还要阴森。

    他放下按在小弟子肩头的手,想要上前,却被身前人拦住。

    顿时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焦虑,颤声道:

    “阿拂?”

    贺拂耽却没有看向身后人。

    他只是站在那里,依然提着剑,护住身后人,然后看着面前人一步步走来。

    到最后,独孤明河在他面前站定。

    不过轻轻朝他额间吹了口气,带着烛龙族特有的温暖踏实的气息,还有一点残存的龙吐珠芳香。

    微风拂面,贺拂耽眼睫轻颤,额间剑纹微闪。

    下一瞬,掌心中的长剑便重回识海。

    独孤明河拉起那只手,轻轻揉捏着白嫩掌心被剑柄刻纹硌出的红痕。

    “阿拂现在有两个选择。”

    “要么嫁给我,让我心甘情愿等下去。容忍你的师尊活着,也容忍你的小白活着。直到那畜生死掉,那一缕幽精重归我身。到那时我便是前世的独孤明河了,阿拂,你又会怎么选呢?”

    贺拂耽没有回答,而是问:

    “第二个选择呢?”

    独孤明河没有逼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或许根本就不想、甚至害怕听到回答。

    他微笑,目光将面前人从头到脚逡巡一遍。

    那样灼热赤|裸的视线,像是能穿透血肉直接看到那副本属于他的龙骨。

    贺拂耽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轻轻别过脸去,又被面前人捧着下颌扭转回来。

    “我知道阿拂袖中还有一把短剑,用以出奇制胜。”

    “所以,阿拂的第二个选择就是,拔出这把短剑,杀了我。”

    贺拂耽眨眨眼睛,不解道:“可是杀了你,你也会重入轮回。”

    独孤明河:“……”

    独孤明河气笑了,口不择言道:“鹤小福!你还真想这么做?!”

    某三个字一出,他们二人、以及骆衡清,几乎在同时一怔。

    贺拂耽是因回想起这个极亲昵的称呼所代表的往日时光,独孤明河是为脱口而出却毫无根源的陌生本能。

    而骆衡清,是因想起这个早被弃用的名字唯一出现的地方——宗牒。

    那上面与“鹤福”二字并立的,并不是他这个名义上的夫君。

    指尖凝聚的杀戮道意悄然散去。

    他怔怔看着面前二人,看着他们相执的腕间共有的同命契纹。

    就像是这根红线在无形之中三番几次将他们绑在一起,即使相隔千万里也终究会于咫尺间重逢。

    剪不开,斩不断,只有他是被排斥在这根红线之外的第三人。

    贺拂耽静静思索着,正要开口,却听见要遥远天际传来一声悲伤的兽吟。

    那声音明显是从界壁之外传来,悲怆得正魔二道众人都差点忍不住潸然落泪。

    贺拂耽循声望去,看见声音传来的方向时眼眸剧烈的一颤:

    “怎么会?才二十年……”

    他推开面前人就想往外走,双手却被一左一右拉住,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

    “阿拂。”

    “阿拂!”

    贺拂耽深吸口气,先看向独孤明河:

    “魔尊的求亲我答应了,现在也请魔尊不要拦我。白泽垂死,人间天子即将驾崩。我与陛下乃是故交,故人将死,我必须前去。”

    独孤明河神色起伏不定。

    听到前半句他心中巨石落地,差点压不下将要扬起的嘴角,然而后半句就足以损毁他大半好心情。

    他面色由阴转晴:“怎么?终身大事如此重要,阿拂为了赶时间,就这么糊弄吗?”

    “目的已经达成,魔尊又何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好。既然阿拂将这个视为细枝末节……可骆衡清现在还没死呢,阿拂便答应改嫁于我,这也算是细枝末节吗?”

    贺拂耽:“……”

    贺拂耽:“魔尊想如何?”

    独孤明河微笑:“只要阿拂把骆衡清休了即可。”

    甚至还相当体贴大度地补充道,“不是赶时间吗?仪式便一切从简吧,阿拂只需口头一说便可。”

    贺拂耽一时间进退两难。

    他不曾想到白泽这一世命数如此短暂,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所有的计划。思绪一片纷乱,一时间无法想到合适的话来应付。

    然而面前人还在步步紧逼:

    “我可不接受与旁人平起平坐。不休掉他的话,他就只能做小哦。”

    另一只手也传来微微加重的力道,像是身侧另一人居然真的会害怕这样的威胁。

    却又不敢说些别的,只能像之前一样,再次轻轻唤道:

    “阿拂。”

    贺拂耽仍旧回答,也仍旧没有看向身旁的师尊。

    他只是静静看着面前好整以暇的魔尊,直到眸中漫上一层雾蒙蒙的水汽。

    独孤明河强迫自己狠下心来,事不过三,总不能败在这双泪眼下三次。

    却在大颗泪滴真的从那双眼睛里滑落时,顿时慌了神,伸手想要替面前人拭泪。

    “你别哭啊,不休就不休嘛。”

    “咱们先去人间好不好?等回来再说这件事?”

    听到这句保证,贺拂耽立刻制住眼泪。

    也不用面前人动手,自己抬袖擦干眼泪,转头看向身侧另一个人。

    “此事等我回来再行商议,魔尊已经应允,师尊意下如何?”

    骆衡清一愣。

    面前人眸中泪痕未干,神色却已经恢复一片平静,似乎眼泪只是他的武器,一旦得到想要的结局就可以立刻收回。

    骆衡清下意识朝那魔修看去,却在那魔头面上看见比他更明显的呆滞。

    他心中怆然,某个折磨得他惶惶不可终日的猜想在此刻愈演愈烈,却像鸵鸟一样不听不看、不思不想。

    他苦涩一笑。

    “阿拂想要的,为师如何能不应?阿拂去人间吧,与独孤公子一起……”

    他轻叹口气。

    “为师替阿拂坐守望舒宫,阿拂自可后顾无忧。”

    *

    人间。

    千重阙。

    禁军守卫森严,仆从如云,太医更是如流水一般进进出出。这样严密的防护之下,却有人一路进宫毫无阻碍。

    无需多做解释,只要说出姓名、对上画像上的容貌,就有宫侍恭恭敬敬为他引路。

    那画像并不是什么名家所绘,画者技巧也并不如何高妙,却依然绘得无比生动。

    形似不足,却十足神似,似乎倾注了画者无尽的情谊。

    从看到那幅画起,独孤明河就陷入异常的沉默之中。

    尽管没有前世的记忆,他还是察觉出这具身体对这座皇宫本能的厌恶。直到看到那幅画,他确定了那厌恶感从何而来——

    是因为嫉妒。

    这座皇宫有一个深爱着阿拂、并且也分走了阿拂之爱的存在。

    但他的异样没有引起贺拂耽的注意,他一直跟在宫侍身后,行色匆匆。

    穿过重重宫阙后,撩起层层幕帘,他们终于看到龙床上的帝王——

    曾经喝下的龙血,让这位不到不惑之年的帝王看起来还很年轻。

    尽管眉宇间因常年身居高位而隐含威严,看过来的目光却一如二十年前那般温软。面上犹带病气,声音却从殿前遥遥传来:

    “阿拂,你来了。”

    第90章

    龙床上的人无力地伸手, 贺拂耽快步上前去,握住那只苍白瘦弱的手。

    握上去的那一瞬间,就能感受到掌心下的这具身体在迅速流逝生命力。若非汤药吊命, 或许已经撑不到现在。

    贺拂耽不觉哽咽:“陛下一直在等我么?”

    帝王微笑喃喃:“我知道阿拂一定会来。”

    明黄被子里有什么东西突然动了一下,片刻后, 被子下拱出一个雪白的小脑袋。

    是白泽。

    它的生命与帝王的命数休戚相关, 帝王将死,它亦奄奄一息。

    但即使垂死,依然看得出来它曾被养得很好。皮毛油亮体格健硕,只是神态虚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能嘤嘤小声叫着,一点一点蹭进贺拂耽怀里。

    贺拂耽轻轻抚摸它的小脑袋, 看见自己在那双半睁半闭的兽瞳里的倒影。

    就像是当初与它告别的时候,这双眼睛里也始终只装着他一个人。

    “白泽也一直在等阿拂。”

    帝王轻声道, “阿拂喜欢白泽, 为了白泽,也一定会回来的。”

    贺拂耽摇头:“陛下是我的朋友。就算没有白泽, 我也会为陛下回来。”

    “有阿拂这句话,朕此生无憾。”

    “……已经药石无用了吗?陛下是天子,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想到什么,贺拂耽拔下头上发簪, 却欲用簪尖划破手腕时, 却被面前人按住。

    虽是行将就木的病人, 但也依然还是那个在龙椅上坐了二十年的帝王,手中无力,却自有一番威严让人不愿忤逆。

    “天命如此,即便天子也不可违背。阿拂又何必再为朕自伤?”

    “陛下……”

    贺拂耽还想再劝, 面前人却微微摇头,示意他向后看去。

    转头便看见角落里跪满了人,不是太医或者黄门宫侍,而是一群草木精灵——

    那些曾受帝流浆、为报恩而留在帝王身边护卫的花树之灵们,此时无一不低头拭泪,为眼前这场即将发生的死亡欲离别哀戚不已。

    “他们之中,已经几位悟道成功,因此朕便放他们自由,让他们云游四海。”

    帝王轻笑道,“剩下这几个愚笨、痴愣,硬要陪朕守着这座冷冰冰的皇宫,说什么也不肯离开,看不穿、堪不破。”

    嘴上说着愚笨,语气里却满是亲昵的促狭。

    “料想朕死之后,他们就可以凭此勘破红尘。那么朕也算是做了大功德一件啦。”

    殿下传来花灵们难以自抑地悲哭:“陛下——”

    帝王却没有看向他们。

    窗棂处有一对鸟儿翩翩飞来,帝王的视线跟随它们在寝殿上空盘旋两圈后,轻轻落在贺拂耽发间密林般的龙角上。

    来时这对龙角被真正的主人独孤明河用障眼法遮了起来,但真龙面前一切障眼法自动失效,血红龙角显出原形,帝王也并未觉得奇怪。

    “阿拂一回来,它们也跟着回来了。”

    他吃力地抬手,似乎是想要抚摸龙角上停驻的两只燕子。

    贺拂耽低下头,想要方便他动作,但那只手却轻柔地落在他的头发上。

    “朕还记得第一次见阿拂,阿拂靠在床边睡着了。发丝铺了满床,冰冰凉凉的,像雪变成的妖精。”

    “但雪是没有味道的,阿拂却很香很香。所以朕又想,或许阿拂是花变成的妖精。”

    贺拂耽勉强一笑:“陛下就认定了我是妖精吗?”

    “阿拂连头发都这样美,怎么会不是妖精呢?”

    帝王指尖渐渐滑下,抚摸着面前这张与二十年前如出一辙的美丽的脸。

    “朕对不起阿拂。没能为阿拂再多守护这人间一段时间。”

    贺拂耽握住他的手,脸颊在面前人掌心中轻轻蹭了蹭,眼泪在某个瞬间倏地滑落。

    握住手腕的那一刻他便知道为什么眼前人不愿他用龙血相救——

    的确如帝王方才所说,命数已尽,甚至现在已经就是用无数天材地宝强行续命数年后的结果。

    贺拂耽眼泪大滴大滴落下。

    “陛下何必如此……会很疼的。”

    一点点感受着生机从原本强壮的身体里流逝,躯体一日日衰竭下去,真龙的神魂却始终如一的强大。这样魂体不合的痛苦,只有返魂香才能暂且压下。

    但人间没有返魂香。

    “想到阿拂,便不疼了。”帝王柔声道,“阿拂,朕是为了赎罪。”

    他强撑着半坐起来,从金丝软枕下取出一物。

    即使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耗尽了他的力气,指尖在匣盖上一滑,却无力打开,只能垂着眼靠在床头吃力地喘气。

    贺拂耽替他将盖子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对玉镯——水玲珑。

    二十年如一日供奉在佛堂诵经净化,足以将其上狰狞恐怖的血纹全都涤荡干净,恢复成最开始澄澈的湛蓝色。

    帝王伸手,捧起这一对玉镯,替面前人戴上。

    雪白皓腕间两抹澄明的蓝色,就像两汪海水落在新雪之间。

    贺拂耽没有看失而复得的水玲珑,他看着面前君王,不解地劝道:

    “陛下何罪之有?二十年来励精图治,宵衣旰食,以致于如今……积劳成疾。我连日奔波赶来皇宫,却也在路过凡间时看见家家户户立着陛下的长生牌位。人人都在为陛下的身体祈福,为陛下的疾病悲哭。”

    “陛下功绩,已可名垂千古。”

    帝王却只是看着他一笑。

    面前人听不懂“赎罪”二字,他也没有开口解释——

    那些阴暗狭隘的心思,那些曾经差点就行差踏错的谋划,应当被他带到棺材里,随他一同腐朽。

    而不是说出来,污了阿拂的耳朵。

    他执起面前人双手,腕间玉镯相互碰撞发出叮当的响声。他融融笑问:

    “阿拂现在被朕拴住了吗?”

    二十年前哄孩子的话,二十年后竟然还记得这样清楚。

    贺拂耽眼泪未干,又被逗笑,悲喜交加之下,无言以对。

    说了会儿话后床上人便已经疲累至极,重新躺下后,却执拗地不愿合上眼休息。

    他仍旧目不转睛看着床边的人,那般珍重怜惜,仿佛下一瞬他们就将永远分离。

    “朕曾让阿拂记得朕……阿拂还记得朕吗?”

    声音轻轻的,半是虚弱,半是犹疑。

    贺拂耽失笑,为杀伐果断的人间天子此刻这样的不自信。

    “我记得,元昭。”

    帝王这才轻笑,笑过后却道:“但现在朕后悔了。”

    “忘了我吧,阿拂。”

    “我等待阿拂,心甘情愿。因为知道阿拂总会回来,所以连等待也值得开心。但我就要死了,世间不再有我,记忆就会变成累赘。”

    贺拂耽含泪摇头:“我不会忘了陛下。”

    他极力扬唇微笑,“难道陛下不知吗?回忆也是值得开心的事情。”

    “是么?”帝王却苦笑,“我却不愿让阿拂沉湎过去。”

    “阿拂应该向前看。”

    “永远向前看……”

    话说到最后,气息已经轻到几不可闻。

    帝王明亮的双眼即使在久病之下也不曾被摸去光芒,此刻却终于涣散模糊开来,像一把宝剑被尘封入鞘。

    “燕君、公主……”

    “我被你永远留在那个雪夜了……”

    人皇气息断绝的最后一刹那,枕边小兽亦轻轻呜咽一声,软软地垂下头颅。

    贺拂耽一直强忍眼泪,不愿让自己的悲伤惊扰将死之人离去前的平静。

    此刻也终于难以忍耐,泣不成声。

    他俯身去亲吻白泽的小脑袋,那双幽绿的兽瞳却再也不曾睁开。

    身后有脚步声轻轻响起。

    是独孤明河朝床边走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床边不断落泪的人搂入怀中。

    没有反抗,没有挣扎。

    因为怀中人已经沉溺于莫大的悲伤之中,对外界的一切都不再在意。

    独孤明河双臂逐渐用力,将怀中人搂紧,只愿这个来之不易的拥抱久一点,再久一点。

    面前人的眼泪总是让他手足无措,但此时除了慌乱以外,他心中还升起莫名的悲伤——

    他想,前世他死的时候,阿拂是否也这样为他哭过呢?

    他这样想了,也这样问了,问出口的时候声音轻颤,就像一个在询问性命攸关之事的胆小鬼。

    良久,久到胸膛上被泪水浸湿的衣衫都微微干涸,他才等到怀中人的回答。

    声音因为哭过而微微沙哑:

    “无论我怎么哭,也不曾让师尊心软,放过前世的明河。”

    “那么,魔尊。今生的你会因为我的眼泪,放过师尊吗?”

    独孤明河静静看着面前人,心脏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疼痛,没有半分犹豫的,带着这样的痛楚继续跳动。

    一下,又一下。

    他伸手轻轻抚过面前人微红的眼角,然后微抬手一挥,血红龙角瞬间隐去。

    他握住面前人的肩膀,带他转身向门外看去,那里已经有人等候——是尚且年轻的太子殿下。

    “国君驾崩,阿拂,该告知天下人了。”

    *

    帝王驾崩,国丧之日,满宫缟素。

    却在满目苍白之中,一袭黑纱触目惊心。

    黑色兜帽笼住满头散落的长发,贺拂耽跪在棺椁前。这是后妃的席位,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也没有人胆敢上前指责他于礼不合。

    就如他的黑纱衣一样,如同墨水割裂雪地一般鲜明,但所有人都视而不见。

    也并非视而不见,身着缟衣的臣子宫侍时不时将视线落在他身上,又在他察觉之前飞快转移开去。

    他们不敢过多地看向那人。

    即使透过一双朦胧泪眼,黑纱之下的面容和身形都模模糊糊、雌雄莫辨,但唯有一点可以确定——

    那是人间难得一见的绝色,如此艳丽,黑纱之下又如此肃穆,该是话本里勾人夺魄的鬼魂精怪。

    二十年,燕君贺拂耽的故事足以被大加传颂,但钟离公主燕拂的故事却已经销声匿迹。

    入夜,丧仪暂告一段落,灵堂上只剩寥寥数人。

    只有直系血亲与后妃才能留在灵堂,但帝王一生从未封后纳妃,唯一的继承人也是宗室子。

    贺拂耽睁开眼,从蒲团起身。

    正要离开的时候,却听见一侧年轻的太子殿下轻声问:

    “孤应该唤您母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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