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润的鲛珠擦过颊边时却如利器般锋利, 将眼角的皮肤割破。
血水从伤口溢出,像一滴血泪。
独孤明河置身在无数泡沫之中。它们虚无缥缈,没有实体, 遮挡住他的视线后,又轻易从他指间逃离。
只有眼角的疼痛让他将鲛珠从无数泡沫中分离出, 在擦身而过之前, 将它一把攥住。
归墟之水突然停滞不动,它在将一个人化作虚无后,却禁止其他人的进入。
凝固的海水像是变成了坚硬的固体无法再向下游去,再然后,悬崖里陡然爆发出一股冲天巨浪,将崖壁边所有存在都推离开去。
独孤明河被海浪推到浅滩上。他狼狈地站起来, 周身黯淡无光,只有手中那颗晶莹剔透的眼泪散着微光。
黑暗中依稀可见雪白的浪花一股股涌上来, 似乎在警告他不许靠前。最后一点泡沫也悄然破开, 海天一色风平浪静,仿佛从未有人葬身归墟。
独孤明河久久凝视着那片黑沉沉的海域, 眼中寂寂无光。
“又骗我……”
他低声喃喃,“阿拂,你又骗我……”
在他身后,骆衡清同样形容狼狈, 怔怔看着一片祥和的海水, 浑身湿透, 满头青丝转瞬化为白发。
烛龙族生来就精通空间术,打下锚点后便可以在界壁之间自由穿梭,所以独孤明河能在眨眼之间从神界九重天来到北海。
骆衡清却是硬生生用灵气撕破界壁,扛着界壁之间那些属于虚无的力量来到这里。若非有半仙之体, 只怕会与虚无同化。
独孤明河突然转身,直勾勾看着骆衡清:
“你知道他在骗我,是不是?”
“……”
“什么九重天上的破命运,呵,不过是为了支开我,好从我身边逃走。可阿拂也骗了你,他也想要离开你。你为什么会愿意放他走?”
“……”
连续的沉默让独孤明河仅存的理智顷刻间断裂,长枪出手洞穿面前人的肩膀,他喉间逼出压抑到沙哑的怒吼:
“你到底都知道什么!你知道他在哪儿是不是!说啊!他去了哪里?!”
肩头绽开大片血红,骆衡清终于抬头。
霜白长发下一双眼眸冰冷无比,颊边灼痕完全暴露出来,白骨森森,像是主人已经虚弱到没办法再维持一个小小的障眼法,也像是因为所爱之人的离去而自暴自弃。
他看着面前一无所知的人,不知道此刻他们二人到底谁更幸运。
打开九重天结界,进入古神湮灭后遗骸所化的罡风,在永失所爱的可怕直觉同时将他们二人惊动之前,他的半仙之体让他先一步看见了所谓的“真相”。
那一瞬间与天道共感,他看见自己是如何清醒地入了阿拂的棋局,知晓自己与面前魔头不过一魂双体,还看到阿拂模糊的灵魂——
那是来自异界的魂魄。
来自一个更完美更高级的世界,背负着审判或引领的使命,注定只会在这里短暂地停留,任务完成后便头也不回地展翅高飞。
抛下这个世界,与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人。
抛下这个凡尘俗世里所有或浓烈或卑劣的爱与欲。
在这个世界留下惊鸿一瞥后,不染一丝尘埃与羁绊,独自离去。
良久,骆衡清突兀地冷笑一声,笑声无限凄凉。
“你猜得不错,阿拂就是要离开你。”
“他不爱我,不爱白虎,更不爱你。”
“阿拂不会回来了,因为这个世界对他而言没有任何留恋之处——你永远也找不到他。”
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像是在一刀刀剜着面前人的心脏。
骆衡清看着那双赤红的眼眸,心中涌起一丝报复的快意。但很快那丝快意就变成更深的苍凉,那些对旁人的冷嘲热讽,终究化作利刃一下下扎进自己的血肉。
撕裂界壁让他的半仙之体摇摇欲坠,此刻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咳出大口大口的血沫。
高高在上的衡清仙君从未有过这样狼狈虚弱的时候,他面前的魔头却没有趁此机会对他下杀手,反而收起长枪,居高临下地看过来。
他面色一片冷寂,好像所有的痛苦和眼泪都被烈火烧干。
他很平静地开口:
“我会找到阿拂的。”
“上至黄泉下至碧落,我一定会找到他。”
*
入夜。
此夜无星,月亮也还未升起,夜幕中只有一朵莲花静静盛开。
很浅淡的粉色,与之前千万年都没什么不同,此夜却无端显得更加柔和清丽,像是刚受了一番甘霖的洗濯。
莲花城中,有人头顶华盖孑然独立,衣袂翻飞,身姿清俊,如同下一刻就要羽化升仙。
他姿态闲适,看上去只是在漫不经心地等待着什么,神情却隐隐有些癫狂。
焦虑、悸动、近乡情怯等等复杂的情绪之中,还夹杂着几分少年人的羞涩。
半夜时分,月车姗姗来迟。
冰砗磲半开着壳盖,缓缓从空中驶过。早在千百年前嫦娥神女献身成为新的月精之后,这只硕大的神兽就成了半个天道法则的化身,不再有自我意识。
与群星一样,无需有人驾驭,也会夜夜准时出现在夜空之中。
月车越来越近,近到已经可以透过柔和的月光,看见砗磲壳盖里那颗明珠的轮廓。
一如往常,皎洁、浑圆,有着深深浅浅的暗影。
莲月尊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头上华盖旋转的速度在逐渐加快,伞缘垂下的宝珠互相碰撞叮当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迸溅开来,他却浑然不知。
他双眼紧盯着月车上那颗圆润光洁的明珠,等待着一个已经沉睡千万年的人从那里死而复生。
但是月车隆隆驶过,什么也没有发生。
徒留仍在孤城上等待的人,宛如当头棒喝,向来游刃有余运筹帷幄的脸上竟有无措的迷茫。
他愣在原地,巨大的绝望和仍不肯放弃的希望撕扯着神智。
他在撕裂的痛苦中继续等待着,等待时间流逝,再一次日落月升。
第二夜。
第三夜。
……
第七夜,他终于确定他要等的那个人永远不会出现。
恐惧、心痛、悔恨之后,是无法平息的嫉妒与怒火。
“你竟然不愿醒来吗,阿拂……”
他轻声喃喃着,嗓音平静,身后却是漫天疯狂搏斗撕咬的鸽群。
“为什么……难道你真的被他们的爱感动了么……”
神魂撕裂的痛楚中,像是又看见那人在归墟崖边想要后退的身影,又听见从那人口中说出的、被承认的、来自那两个残缺神魂的爱。
南海边上万年的陪伴不曾让那人心动,让百神思凡下界的乐曲也不曾得那人青眼。
他亦奉上自己的爱和一颗心,得到的却是那人冰冷的一刀。
他原以为那人将永远不会被爱打动,但现在,那人却为了从他身上割下的残缺神魂的爱,拒绝回到前世,也拒绝苏醒。
“你在害怕我会伤害他们么……你爱上他们了吗?”
他神经质地一笑。
“可是阿拂……你躲不了的。”
平淡阴郁的声音中透出点点讥讽和虚妄,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漫天飞羽和鲜血溅了他满身。
十八层地狱里的烈火猛地向上一窜,万千恶鬼在酷刑之下难以忍受地嚎哭。
尖利的哭声之中,莲月尊转身离去。
*
天机宗。
满宗修士跪了一地,他们拿着龟甲蓍草演算天机,已经推演了整整十数日,不少修士甚至已经力竭晕死,却始终不曾有人推演出一丝谜底。
独孤明河独自端坐上座,眉目阴沉。
被归墟消弭的灵魂到底会归往何处?
为何千万年来没有一本书曾有记载?
虞渊中的龙冢没有,九重天的罡风里也没有。妖族躲藏的红月秘境没有,瑞兽隐居的昆仑山巅也没有。银河之上一片死寂,归墟之水平静无波,似乎已经失去能消弭灵魂的能力。
黄泉路上,忘川水中,奈何桥上,遍寻不得。
轮回池边熙熙攘攘,他要等的人却迟迟不来。
就像是凭空消失,又像是从未出现过。
人间,天上,每搜寻过一个地方,心中的绝望便添多一分。只有颈间的鲛珠能证明他要找寻的人不是虚幻的存在,它支撑住独孤明河摇摇欲坠的理智,也支撑住他眼中这个再无丝毫意义的世界。
他几乎将这个世界闹了个天翻地覆,却无人敢对他多说一句。
但即使把这个世界翻了个底朝天,他要找的人依然没有半分蛛丝马迹。
座下终于有老者颤颤巍巍起身,开口便是行礼告罪:
“魔尊见谅……您要找的那个人,似乎已不在此界中。”
独孤明河双眸一凝,沉沉望过去。
“不在此界,会在何界?虚空之外,三千界中,总该有个答案。”
“应当也不在三千界中。”
尊位上射来的目光有如实质,老者硬着头皮继续道,“只怕是、只怕是燕君已万念俱灰,视死如归,所以三魂七魄皆化为虚无,再没有轮回夺舍的可能了。”
“视死如归?”独孤明河喃喃,“我便让他这样厌恶吗?”
魔气汹涌而出,来自神魂的剧痛让他的神色微微扭曲。
最后一丝强撑的理智也骤然崩断,他手执长枪走下台阶,一步步走向拿着星盘的老者,红发红瞳,宛如杀神降世。
“所以你的预言就是,我永远也不能再见到他?”
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刮起阵阵阴风,天上的黑云被搅弄成可怖的巨大旋涡状,像是要把覆住的所有东西全都吸走。
地面开始微微颤动起来,梁柱发出相互碰撞的嗡鸣,不时有瓦片砸落下来,琉璃残片飞溅满地,暗器般割伤修士的防护罩。
枪尖指向之处的老者汗如雨下,心中哀叹自己命数已尽,却在利器即将挑破他的喉咙时,听见门外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宫门大开,有人手撑宝珠华盖一身纯白僧袍,徐徐朝殿前走来。
莲月尊者环视四周,淡笑一声道:
“魔尊想要预言,何不来寻我?天机宗虽以卦象闻名,但到底还只是人间修士,哪里懂得归墟的奥秘?”
枪尖落地,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
老者心中一松,跌坐在地,周围弟子急忙上前将他团团围住嘘寒问暖。
独孤明河紧紧盯着来人:“尊者的意思是?”
莲月尊毫无畏惧地回视过去,朗声道:“他会回来。”
四个字斩钉截铁般落下,几乎是瞬间,窗外阵阵阴风戛然而止。
在一片平静之中,独孤明河像是不敢相信般重复道:
“他会回来?”
“是的。”
莲月尊的声音突然变得缥缈而神圣,像是天际传来的梵音。
“他会回来。”
这是言灵的力量。
言灵绝不会撒谎。既然能说出口,便意味着一定能成真。
“他什么时候回来?”
面前的杀神像是一瞬间退化成青涩的毛头小子,面对一个似是而非的可能就甘心奉上一切,神色虔诚而又小心。
莲月尊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浮起一丝嫉恨讥讽的笑意,却被面上慈悲之色掩盖得完美无缺。
“魔尊,预知未来是要付出代价的。”
第102章
“什么代价?我给。”
“魔尊身为烛龙, 却因一己私欲兵临修真界,对虞渊不闻不问。因此也就不知,虞渊仅剩的老龙早就不堪驭日重担, 金乌回巢心切,六界日升的时间有所缩短, 人间三月仍在隆冬。”
独孤明河不耐地打断他:“你想要什么?”
莲月尊没有立即回答。
他看着面前人, 因为不断的轮回涅槃,似乎永远都是少年时那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修仙者驻颜有术,神灵亦可随意变换样貌。可一颗心若是老了,即使最无瑕的童颜也掩盖不了疲惫、腐朽的气息。
虽然容貌各不相同,但看着面前的人,就好像看到曾经那个如此年少的自己——
皎洁月色、海边礁石, 海浪声中一支乐曲吹罢,平静又企盼地向身旁人看去一眼。
那是他们最好的时候。
如果阿拂会爱上现在的独孤明河, 为什么却没有爱上那时候的他?
强烈的妒火烧得他几乎撑不住面上淡然的神情, 几欲伸手撕碎面前那张年轻到刺目的脸。却在这时,华盖下宝珠无风自动, 他骤然回神。
目光下移,极轻蔑地打量过面前人全身,这才微笑道:
“魔尊暴|政,让六界不得安生。六界既奉我为天下共主, 我便该为苍生主持公道。烛龙一族的龙角与龙鳞皆是能使寒冰化水、枯木逢春的宝物, 既然严寒由魔尊带来……”
“便请魔尊亲自驱散吧。”
独孤明河目光沉沉。
“你想要我的鳞片?”
他冷笑, “你素来心怀鬼胎,我凭什么相信你?”
莲月尊亦笑。
笑面前人明明已经因为数月来的寻觅变得疯魔疲惫,却依然凭借着对他的厌恶,本能地判断出这事一个圈套。
可就算知道是圈套又如何呢?
他伸出手, 掌心中躺着一粒发着光的种子。
“魔尊可知这是什么?”
那粒种子上空漂浮着虚幻的影子,是一朵花,雪白的花瓣,吐出一点深红的花冠,微微摇曳,似乎在含珠嬉戏——
是龙吐珠。
尽管涅槃之后的独孤明河从未见过虞渊鲜花盛开时的模样,却在此时,老龙们遗憾的追忆、根据追忆勾勒而出的想象,都一瞬间有了实体。
他怔怔看着那朵虚幻的花,听见面前人继续道:
“虞渊大雪封山,只有银河遍布星沙。将龙吐珠种下去,花开那日,他便会回来。”
独孤明河没有犹豫。
化作红龙,利爪抬起撕裂身体,鳞片混着血雾,漫天飞溅。
直到伤痕累累,无角的红龙才停下,龙瞳化作竖线,直勾勾盯着面前的白衣尊者。
口中咳出一口血沫,道:
“给我。”
莲月尊垂眸,脚下一地鲜血,浓稠到有些黏脚。
袍角不慎沾上了血迹,他皱了下眉,很快又舒展开,恢复成波澜不惊的模样。
“六界寒灾或可缓解,有劳魔尊。魔尊知错能改,固然大善,可从前罪恶不得抹除,须得认罪伏法,才能平息众怒。”
红龙喉间发出嘶哑含混的龙吟:“我认罪。”
莲月尊站在原地,淡笑着不言不语。
红蛟缓慢地动了一下身子,用尽全力化作人形。
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身黑衣全是破口,几乎被血染红。他忍着拔鳞之痛,站直身体,朝向山门之外的世界,重重跪下去。
“我认罪。”
莲月尊眼中划过一丝隐秘的笑意。
龙鳞破损,金乌烈焰便可轻易灼烧这具身体。骆衡清脸上那道丑陋的灼伤,数百年也不曾消散——如今便也要在这具年少的身体上再现了。
“既然认罪,便当服刑。魔尊是烛龙后代,不如将功折过,去虞渊驾驭金乌。从此以后,不得再擅入修真界。”
那只手在独孤明河面前抬起,拳心向下,指隙间透出点点星芒。
独孤明河摊开双手,颗颗晶莹圆润的花种就落入掌心。
周围站满了沉默的修士,投过来的视线厌恶同情难以言喻,独孤明河却全然不顾。他眼中只有里中这方小小天地,他万分珍惜地合拢掌心。
数月无望的寻找让他几乎快要发疯。直到此刻,手握确切的答案,他才终于安宁下来,平静地应道:
“我甘受此刑。”
*
天机宗中染血的龙鳞数千片,修士的私心让他们忍不住独占了一小部分,大部分都被带到其余五界。尤其是人间界,受气温影响最大,又最难从这个漫长的冬天走出。
还有一小部分被莲月尊带回了莲月空。
鳞片一枚枚覆在七骨伞上,却像是被伞面上的三朵流云纹冲淡,原本血红的光泽变成缥缈的淡粉色。他执伞越过锚点,眨眼之间便来到归墟崖边。
归墟之水与金乌烈焰都是能消弭一切的存在,前者是主动的焚毁,后者是被动的吞噬。即使有烛龙鳞片做抵挡,只消几日,这把伞依然会被海水侵蚀得千疮百孔。
但有强大的烛龙驾驭金乌,金乌离巢的时间恢复正常,月车沉睡的时间也会随之变长。
归墟平静下来后,至少不会再有那餍生人的漩涡。
潜入归墟的那一刻,七骨伞变作华盖,悬在头顶。
然而当他浮出归墟时,伞骨断了四根,崭新伞面上三朵流云纹也散了两朵。
他静静等待着,像之前千万年那般等待着,等到下一次金乌日出,月车降落。
莲月空中十八层地狱中无数恶鬼万年不断的服刑,他随手抓来一些魂魄补全七骨伞,等到月车沉睡,便再次跳入归墟寻找。
那些他与阿拂共有的记忆,在融合的最后关头被主人遗弃,因此化作尘埃,散落进一地砂砾中。
他寻觅、拼凑,依循自己的记忆将它们一点点拼好。过去的岁月以残缺的姿态在他眼前重现,宛如一场凌迟。
一日复一日。
一年复一年。
到最后连凌迟的疼痛也渐渐散去,只剩下无尽的麻木。
只有接连数日连一粒沙尘也遍寻不得的时候,他才会停下来。跪坐在月车旁,透过冰砗磲透明的外壳,静静看着那颗浑圆华美的明珠。
寂灭深海能够吞噬一切明亮,它却在这一片黑暗之中旁若无人地发着光。
尽管珠光被压抑成薄薄的一圈,却足够澄澈晶莹,倒映着海水流动的影子,海底沙石都闪烁如同天上繁星。
伪造的人族的身体在这颗明珠面前是如此弱小,即使近在咫尺,与珠中之人也遥远得仿若天涯相隔。
一年又一年。
十年又十年。
冰霜解冻,万物复苏,那个漫长的冬天像是从未发生过一样,一切都重新步入正轨。
百年过去,有关这个寒冬的记忆都被遗忘。
魔物退回界壁,修士也选择避世。百年前的历史逐渐变成故事,故事逐渐变成传说,只有上千片火红如血的神龙之鳞还在世间年复一年地不断迁徙。
它们有的被当做祥瑞供奉在祠堂,有的被视为妖邪封印在深渊,还有人将它们制作成各式各样的法器保命。
当然也有人毫不珍惜,随手遗失在某处,被泥土尘封。
避世之后的修真界如同一潭死水,八宗十六门都无心往来。没有英才降世,也没有邪祟作乱,连望舒宫中的大会也已有百年不曾召开过。
银河里的龙吐珠种子在烛龙之血的浇灌下早已生根发芽,吐露的花骨朵却迟迟不肯绽开。
零碎的星光在花海中跳跃,照耀着这些沉默的、不肯长成的花蕾。它们日日都在银河缥缈水汽中孤寂地悬浮着,安静地等待入夜后主人归来。
金乌发出长长的凄厉的嘶鸣。
它是世间仅剩的太阳,是永不肯服软的桀骜凶兽。和它庞大璀璨的身躯相比,前面那条咬着锁链不断牵引它前行的红蛟实在小得可怜。
日月交替时分,他们飞至穹隆的最顶端,与月车擦肩而过。
砗磲冰一样的硬壳慢慢打开又合上,显露出内里软肉托着的明珠,这就是人间的阴晴圆缺。
珠中似乎有物,投影在珠壁,落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又成为人间无限浪漫传说的开始。
但唯一能见证这奇景的人对此毫不感兴趣,他只想快些将金乌带回巢穴,然后飞去银河养他的花。
*
魔界,槐陵。
槐陵距离虞渊最近,所以百年前受漫长寒冬影响最大的地方就是槐陵。最远的人间界只是冬天变得格外漫长,而槐陵却几乎持续了整整一年的极夜。
这里本就缺少阳光,常年只有四陵顶端能受到光照。
因此众魔都妄图一步一步从深渊爬上来,四陵之王的宫殿与藏宝也都安置在这里。
“动了!又动了!”
槐陵王宫中,一群魔物围着祭台上一方木匣,万分激动地欢呼。
立马有人去汇报给王尊,剩下的人则安静地看守着这方木匣,眼中尽是狂热。
槐陵王来得很快,刚踏进殿门众魔立刻围上来,叽叽喳喳重复着报信者已经说过一遍的情况。
“王上,生壤又动了!”
“王上,按照您的吩咐,这些日子咱们将无数天材地宝投进这泥巴蛋中,它果然频繁异动。尤其是今天,动得格外厉害!”
沈香主没有说话,只是双眼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生壤。
生壤,魔界最神秘的至宝,传说是创世神女娲造人时剩下的最后一块泥土。魔界早有传闻,会有一位远古魔物在其上复活。
几千万年它都只是一块瘫软的泥巴,几天前却骤然变成了蛋状。而且还像是有生命般,时不时动弹一下。
尤其今天动得最为强烈,众魔将心中都生出一种预感,于是坐在一旁热切地等待着。
等到月上中天的时候,泥巴蛋真的破了壳。
但爬出来的并非魔将们猜测的各种魔鸟,而是一只浑身雪白皮毛的小猫。
和身边一圈庞然大物相比起来,它小得就像米粒。但虎视眈眈之下,它却自顾自啃着蛋壳,头上还顶着一片蛋壳残片,摇摇晃晃。
“这是……”
魔将们纷纷惊讶,面面相觑,“这是什么魔物?怎么半分魔气也没有?”
只有沈香主若有所思。
片刻后才粲然轻笑,“传闻生壤化形无定法,不管前生是何魔物,都可随心所欲化作旁人。”
“不愧是我族至宝……来得如此及时。”
第103章
一旁魔将听不懂他的话, 又对此刻眼前所见大为不解,一时间都忘了对王君的恐惧,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起来。
“为什么小猫会从蛋里面爬出来?”
“难道这世上除了鸟蛋, 还有猫蛋?”
各种言论让沈香主实在听不下去,斜斜扫过去一眼, 就惊得一群五大三粗的魔将瞬间失声, 满脑门冷汗。
见他们闭嘴,沈香主不再说什么。
他伸手拎起小猫,左右打量一番,突然问道:“你们有谁会养猫?”
众魔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别说养猫了,他们魔族就是自己的后代都不怎么养。
沈香主思虑一番, 下令道:“把其他魔王送来的侍从都叫来。”
魔将领命退下,不多时就带着一群人来到宫中。
魔界其余三位王君都是槐陵王沈香主的叔伯长辈, 自沈香主弑父上位之后, 这三位王君就日夜不得安睡,生怕这个无情无义的小魔头下一个杀的就是自己。
因此送来许多貌美的男女侍从, 说是随侍,其实双方都心知肚明实为眼线。
沈香主面上很好脾气的照单全收,却从不让人伺候,都养在偏殿, 让他们自己打发日子。
前去传令的魔将说得不甚详细, 一众美人来时都惊疑不定, 以为槐陵王这是终于要拿他们祭旗开战。
结果宫门一打开,见到的却是王上在面无表情地逗猫。
逗得那小猫烦不胜烦,怒气冲冲一口咬上他的手指头。
牙都没长全,当然咬不动, 沈香主面不改色,由着小猫咬他。
看见恐慌之下姗姗来迟的美人们,他冷道:“怎么这么慢?”
美人们急忙跪下告罪。
手里的小猫还在锲而不舍地咬他,怕这小东西气死,沈香主抽出手来,摸摸小猫头以作安抚,看着座下人继续问:
“有谁会养猫?”
殿下众美人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位大胆上前。
“属下会一些,幼时在枫陵家中也曾养过猫。”
那美人见沈香主没发怒,便又走进一步,看得更清楚后道,“大王,这猫太小了,似乎还在喝奶。”
她咬咬牙继续道:“不知大王是从哪里把它弄来?这样小的猫应当待在自己母亲身边,太小了很难养活。”
“还在喝奶?那它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化为人形?吃了我这么多天材地宝,都吃到哪里去了?”
沈香主很不满意,拎着小猫的尾巴将它倒着提起来,还颠了两下,似乎想要把塞进去的天材地宝抖出来。
美人急忙跪下劝他息怒:“大王,这猫太小了,正是必须好好呵护的年纪。若是粗暴对待,很容易夭折。”
她说话时心中很是忐忑。
槐陵王性格古怪执拗,并不喜欢别人劝谏。何况这只是一只猫,怎能为一只猫就冒犯一陵之王的威严呢?
然而沈香主听了这话立刻就将小猫放下,只是言语间不太高兴。
“娇气。”
他眼看着美人弄来羊奶,刚刚还喵喵叫着要抱的小东西果然就从他腿上爬走,哼哧哼哧埋头喝奶。
沈香主看了一会儿,心中有些不悦,却又不知这不悦从何而来,索性直接命令众人好好照顾它,随后甩手走人。
美人们跪在地上目送他离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才长出一口气。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然后心照不宣地围在小猫身边,彼此双眼都泛着不同寻常的光彩。
他们隶属于三位不同的魔王旗下,魔王之间内斗十分厉害,作为眼线和牺牲品自然也不得解脱。尽管平时住处距离很近,却几乎从无往来,魔界又没有什么娱乐手段,这样的日子近乎变相禁足,很是无聊。
但此刻奉命养猫,从前的成见规矩似乎都可以奉命放下。
短暂的安静之后,美人们争相捧着榻上吃饱喝足的小白团子,互相讨论起养猫的各种心得来。
过了几日,沈香主再次来到给小猫留出的房间,刚走进来时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几天不见这里就已经大变样,到处都是精心制作的玩具和小窝。几位美人围着懒洋洋打瞌睡的小猫身边,捧着花样百出的食物试图引诱它来睡自己的大腿。
温香软玉,红泥小炉,真是好不快活。
沈香主突然出现,殿内的欢笑声戛然而止。
一众美人吓坏了,赶紧跪下,但仍旧把小猫牢牢抱在怀中,舍不得放下。
沈香主看着那只白猫。
不过几日,它便已经大了许多。朝他看来时淡蓝猫瞳半睁半闭,满是懒倦之意,尾巴轻摆,看起来对这般爱护关照习以为常。
沈香主心中生出奇怪的情绪,合着他的侍从成这只猫的侍从了?!
他大步流星走过去,一把将白猫拎起来。
白猫四脚离地也浑然不怕,一点没有少年小猫的活泼好动。
它静静地看着沈香主。
沈香主冷笑一声,“你倒是过得舒服。”
心中古怪的情绪更浓几分。
弄不清那究竟是什么,手指无意中摩挲过腰间的画轴,这才想起来时的用意。
他迟疑了一下,才将那副画展开。
是一副画像,画上人姿容姝丽,体貌清隽,眸中神采曜曜,又柔情似水。
画者的技法并不怎么高超,却像是倾注了无线情谊,因此画中人栩栩如生,视线像是能透过画纸,与画外之人遥遥相望。
看见画像的侍从们先是微惊,很快因对槐陵王的恐惧而清醒过来。但刚低下头去,又情不自禁抬眼,继续朝画中人看去。
沈香主将殿中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来时他还担心自己的计谋是否太过异想天开,现在倒是觉得实在稳妥得很——
不管这只生壤变作的猫妖能否化形成那个人的模样,至少,在受偏爱怜惜这一点上,他们倒是很像。
沈香主将白猫放在手心,才惊觉它虽长大了,却才一个手掌大。
他双眼微眯。
原来猫长得这么慢。这样下去不行,他等了一百年,不能再等下去。
想必那些人也已经等够了。
他下定决心要揠苗助长,抱着白猫就走。出门前听见身后一众美人嘤嘤的哭声,他也不管,径直走出殿门。
走远后他才不甘心地抱起小猫,与它平视。
“我就不信你一块小泥巴,也能像阿拂一样,叫所有人都喜欢。你能讨好那些软弱仆人,难不成还能讨好我座下那些奇丑无比的魔将?你可还不够他们塞牙缝。若是现在向我求饶,我倒是可以护你一二。”
听着这番威胁,小猫只是抬头懒懒地看了一眼,然后又开始打盹。
沈香主自讨没趣,只能闭嘴。
槐陵王宫使用嶙峋怪石砌成的宫殿,宫外没有星光,宫中没有烛火。如果不是石壁上镶嵌着夜明珠,这里将会是一片漆黑。
饶是有夜明珠照明,光线仍旧微弱,好在魔族人人都有一双好眼睛,黑暗中也能视物。
昏暗的明珠光晕中一切都只有模糊的轮廓,只有一双双血红竖瞳分外明显。
沈香主将小猫扔到自己的王座上。
魔族中人不爱装潢,他的王座也只是很简单的石椅,刀削斧凿劈砍出来,遍布粗粝痕迹。石椅上铺着一块血红的兽皮,宽大地从椅面上一直垂到几级台阶之下。
兽皮毛发松软,小猫咪躺下后,整个身体几乎完全陷了进去。
沈香主正在和下属说话,说完后正想坐下,却发现白猫小小的身子不偏不倚躺在正中间,似乎妄图用这样小的身子霸占一整张王座。
沈香主觉得好笑,一个手指头就将它掀翻,滚了两圈后让出空间来。
他在椅子上坐下,见白猫生气地哈人,就将一根手指塞到它嘴里。
魔族皮糙肉厚,新生的小牙怎么咬都咬不动,只好吐出来,将身体团成一团自己生闷气。
沈香主一时间只顾着逗猫,连座下魔将说了什么都没听见。发觉耳边一片安静的时候,他抬头看向台阶下,见一众魔将目瞪口呆的表情,一向以厚脸皮著称的人此刻竟然有些不好意思。
他伸手将白猫拎起来放到腿上:“你继续说。”
魔将于是将刚才的事重新汇报一遍,但没过多久他就一脸木然地看见魔君手指又开始不由自主地招惹小猫,气得人家又抓又挠,却毫无攻击力。
白猫和烦人的手指搏斗了一会儿,突然开始不停地喵喵叫起来。
沈香主不知道它是怎么了,正想把后殿中那些美人叫过来询问,便听下属道:
“它应该是饿了,属下这里有肉干,可以喂给它吃。”
白猫已经到了能吃肉的年纪,魔将刚捧着肉干走上台阶,它就迫不及待循着肉香跑。
猫瞳看不清近物,它在魔将手上嗅来嗅去,舔错两口才找到肉干的正确位置。
沈香主看得眉头一皱,一把将白猫捞走,顺便抢走魔将手里的肉干。
他一面给小猫喂食,一面煞有介事地说:“你们要小心这个小东西。它身上没有魔气,想来应该是要务。妖精一向很会诱惑人心,你们千万不要被它迷去了神志。”
魔将们:“……”
将未来几个月的事务一道处理了之后,沈香主带着白猫来到魔域专属秘境。
化形丹需要至少筑基期的修为才可以服下,小猫还太小,连练气期都不算,辟谷丹吃下去都要担心是否会消化不良。
丹药可以强行提升修为,但没有能扛得住药力的身体,一切都是白搭。
沈香主给白猫制定了一系列训练计划,因为担心其他人被它迷去心智从而手下留情,便将此事一肩挑起。
论心性坚定,他若是第二,魔界便无人敢称第一。
但这脂粉堆里长大的猫妖不仅够懒,嘴还够挑。
它不吃生的,也不吃冷的。太烫了需要人吹凉,太硬了需要人掰碎。所有食物,一旦吃过三次,就绝不肯再动。
沈香主一开始不惯着它这臭毛病,打来猎物扔在一旁:“不吃就饿死你。”
然而白猫果然就饿了自己整整三天。
第四天饿得有气无力,连眼睛都快睁不开。沈香主没办法,只能去捕捉新鲜猎物。来来去去换了好几次,终于换到对白猫来说尚算新鲜的一种魔鱼。
他将鱼肉煮得软烂,鱼刺挑出来,一点点喂给饿得咬不动肉的白猫。
这次过后,他彻底服了这猫的怪脾气,尽心尽力四处去寻新鲜食物。
白猫吃了沈香主的东西,倒是会给点面子跑两步。但真就两步而已,再多就没有了。哪怕沈香主威胁说不跑就得死,它也只当没听见。
就连锋利的枪尖抵在它脑袋上,它也只是伸出舌头舔一口,发现冰冰凉凉还没味道,就扫兴地扭头睡去。
沈香主逐渐意识到光靠他自己养不活这只猫。
他特地回了一趟槐陵,召集卫队四处捕猎,搜寻魔域各种好吃的好玩的,只求能诱惑这只懒死人不偿命的白猫多走两步。
卫队还真带回好些连他都不曾见过的好东西,但沈香主不敢妄动,怕沾了自己的气息白猫要嫌弃。
在他的努力之下,两个月后,他们终于出关。
一众魔将已经在槐陵等候,等走进殿内见到魔君后,一个个纷纷惊掉下巴。
长大不少的白猫团在王座中央睡觉,而他们至高无上的魔王见了,不仅不生气,还一撩衣摆直接在下面的台阶落座。
事情汇报到一半,白猫醒了过来,伸了个拦腰开始洗脸舔毛。
沈香主余光瞥见后便将手指伸过去表示自己也要舔毛服务。小猫不堪其扰,敷衍地替他舔了两口将他打发走。
反复几次后,白猫不厌其烦,起身就要离开。
终于把猫惹怒了的沈香主这才连忙顺毛安抚,但是安分不了多久,就又要伸手去招惹人家。
好在猫妖记性都不好,每次都给他得逞了。
魔将犹豫许久,硬着头皮劝谏:“大王曾让我等小心这猫妖迷惑心智,怎么如今属下瞧着,这猫妖胆子大到都快爬到您头上去了?”
面对下属的疑问,沈香主显得很镇定,大手一挥表示自己心中有数。
“我倒也想这猫妖怕我几分。可它连死都不怕,我怎么让他怕我?只能是我怕它了。”
正事谈到最后,一众魔将正打算告辞离开,又听沈香主道:
“我听闻骆衡清曾将望舒宫从头到脚改建了一番,就因为他的小徒弟身体不好,怕被冻死在那冰山之上。”
魔将不解其意:“确有此事。”
“尤其是宫中浴池,砌得宽敞华丽无比,池水引自天山温泉活水,池壁更是以羊脂玉精雕细琢……本是骆衡清为他的小弟子化龙用的,却不知那燕君为何不曾化过龙形。”
魔将们对视一眼。
浴池这样私密的事情,不会对外传出,何况望舒宫上下本就守口如瓶。大概只有亲身去过望舒宫的人才会这样了解,但一个魔王怎么会去过仙君的宫殿?
不等他们疑惑,沈香主便开口命令道:“既如此,咱们不如也挖一个池子。”
他轻轻抚摸着小猫头,小白猫轻易就被他安抚了情绪,很乖地依偎在他腿上,一团白云一样轻软。
他轻哄般道:
“朵朵要变成阿拂的样子,所以阿拂有的,我们朵朵也一定要有。”
第104章
魔域中辟出的池子, 就算再怎么伪装也变不成望舒宫中那白雾飘渺的白叠玉池。
依旧是用刀斧劈凿,尽管难得一次将四壁打磨光滑,却实在找不到人铺砖。池水引自魔泉, 自然也是黑得发紫的颜色,正腾出的袅袅黑雾中幽绿的夜明珠若隐若现, 鬼气森森。
白猫就是在这口池子里化形。
雪白柔软的皮毛褪去, 生出属于人族的血肉,再覆上玉白的皮肤。晶莹剔透,在黑紫池水的映衬下几乎像是冰雪堆砌而成。
沾了水雾的长睫轻颤,慢慢扬起,露出其下一双湛蓝圆润的蓝瞳。
那纯净的蓝色渐渐沉淀下来,越来越深, 直到变成浓郁的墨色。满头墨发垂下,顺着光滑脊背落在池水之中, 如烟似雾般散开。
无数记忆在同一个瞬间苏醒, 这具新生的身体无法承载,因此不曾动作, 在陌生又熟悉的记忆碎片中安静地凝视着虚空中一角。
【员工!你醒了!】
墨黑瞳孔微微一颤,池中人轻轻歪头。
系统小心翼翼道:【员工,你都想起来了吗?】
贺拂耽想要起身,身体却比他的想法慢一步, 卡顿一下才站起来, 像是与他的魂魄还未完全磨合。
他低头端详着这具泥土化作的身体, 轻笑一声,很慢地道:
【这一世的我,倒是比上一世,更像个傀儡。】
系统:【……】
系统:【员工, 您应该不是在阴阳怪气吧?】
贺拂耽失笑,想要好好安慰这位一直陪伴在身边的伙伴。却因这具迟钝的身体的缘故,粲然一笑最终只是小小的抿唇。
他意识到了什么:“主神把我所有的记忆都还给我了吗?”
系统雀跃道:【是的!是我向主神争取的!】
【员工你不知道,当时情况好危险!我在归墟设置的锚点不知道被谁重置了,所以你跳下去后,魂魄没能到达位面出口,而是落到了月车里!】
【那月车里居然还有人!我正想看他的脸,结果你的魂魄一下子就全散了!我好不容易才将你的灵魂碎片收集好,本想带你回去找主神,但你状态太差了,根本过不去界壁。我只能带着你在世间飘荡等待机会,等了一百年,才终于等到生壤异动。】
【你有肉身了之后我就赶紧回了趟主神空间,严厉谴责了主神利用你却封锁你记忆的行为。主神也知道错误,这不,就把记忆全还给你了,就是太多了……你吸收起来估计需要点时间。】
它半是不好意思半是期待地看着池中人,【员工,你不夸我吗?】
贺拂耽亦看着虚空处系统的所在,柔声道:“谢谢你,统统。你做得很棒。”
【嘿嘿。】
“所以……我现在就像当年的小白一样,拥有记忆,却无法理解那些记忆承载的意义,只有本能。对么?”
【还是不一样的。白虎永远也无法理解那些记忆,而你终有一天会全部想起来。至少,现在你已经想起小白了,不是吗?】
“是。”
贺拂耽站起身,随手拿过池边的衣物,披在身上。
前世今生,无数记忆在他脑海中横冲直撞。这具身体的一切机能都被调用来理解这些记忆,仍然因为内容太过浩瀚,神经隐隐作痛。
为缓解疼痛,他放慢了吸收这些记忆的速度,也放缓了一切动作。
他从池水中慢慢走出,看见夜明珠辉光下的落地铜镜,里面的倒影平静、懵懂,真的就像一只刚刚化形的无知小妖。
他看着镜中人,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副面孔竟然和前世一模一样。
生壤化形之后系统才解开记忆封印,所以这场化形并没有受往世记忆的影响,那便应当是随机的。
怎么还会和前世一模一样?
他很缓慢地思索着,殿外人却已经等得不耐烦,几次敲门不应后,索性推门而入。
夜明珠莹光幽幽,池边人背光而立。
长袍曳地、青丝如瀑,明珠微光照亮一角苍茫的水汽,水汽中他的身影虚幻得如同一缕幽魂,行动时悄无声息。
沈香主愣在原地。
池水泛出粼粼波光,摇晃的、深深浅浅的光影笼罩着来人的脸。那是他曾无比熟悉的一张脸,一分一厘都曾亲手于画纸上勾勒。却又无端陌生,于陆离斑驳之中生出精怪般清绝的艳丽。
像,真是像。
就像在看着一个已经死去整整百年的人在他面前缓缓走来。
但这样相像的人在他面前完全站定后,沈香主却猛然清醒过来。
面前的人衣服没穿好,只是简单地披在身上,系带凌乱,各式玉佩松松垮垮坠在袍角,走动时发出哐啷的杂声。
那已经是从魔界四陵中寻来的最好的布料,却仍不是那般纯正的燕尾青。
真正的燕尾青应当如羽毛一样轻盈,色泽也与燕羽一样,随光线的变换而变换,在青与紫之间流转。
但在面前人身上,所有颜色都沉寂下来,生硬、死板、漠然得近乎无情。
披头散发,发梢还在往下滴水。他好似完全不曾意识到,如今这副衣冠不整的模样实在失礼。
他神色冷淡,眸中透着微微倦意,轻轻启唇:
“我饿了。”
连声音也冷得像是覆了层霜雪。
一众魔将听见声音,终于从这动人心魄的美色中惊醒。看看画像,再看看面前人,然后跪地高呼恭喜王上得偿所愿。
沈香主却看着似是而非的来人,慢慢摇头。
“不对。”
不是这样的,阿拂不是这个模样。
阿拂应该是生动的、笑意盈盈的。
而不是面前这个冷漠的泥偶。
沈香主闭上眼,眉头紧锁,将故人重逢的那些惊艳与感怀统统压下,然后才重新睁开眼。
形似便已经很难得,若还要求神似,的确有些强猫所难。
这本也不是阿拂,而是朵朵。
只属于他的朵朵。
眼角余光看见身后魔将几乎看直了的眼神,沈香主眉梢一皱,将人打发退下。
殿门合上后,他才上前几步,在新生的猫妖前站定。
指尖抬起,撩过面前人额角上凌乱的发丝。
微顿一下,见没有受到任何阻挠,这才继续向下,抚摸上那温热白皙的皮肤。
明明心知眼前人不过是猫妖化形,却还是因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心中悸动不已,害怕自己这双从阴暗泥淖中挣扎出来的手,会玷污神族的尊严。
束紧腰封、绑好玉佩、整理发髻后再戴上发冠。
贺拂耽由着面前人动作,侧首看着镜中的自己,正由落拓不羁的猫妖一点点变得更像前世一丝不苟的正道修士。
视线落在桌案上的画像上,贺拂耽顿时明白这副泥土做的身体为何还是会化形成前世的模样。
即使泥塑的心脏此时也不免泛起波澜,他语气微妙,朝系统开口:
“所以……我成替身了?”
系统汗颜:【我也没想到是这个发展。】
贺拂耽心中一言难尽,目光落在面前人身上。
前世有关的记忆从一众零碎繁杂的画面中脱颖而出,他渐渐猜到面前人为何要这样做,心中又是一声微叹。
原来沈香主的心魔根本就不曾消散。
“他害怕的不是衡清剑……也对,剑只是剑,有什么害怕的呢?他害怕的是执剑人。”
【咦?员工你的意思是,他让生壤化形成你前世的样子,是为了报复衡清君?】
贺拂耽没有说话。
他静静看着面前人,在那双手替他整理领口的时候,突然低头却那只手上咬了一口。
因为只是刚刚化形的猫妖,两颗小獠牙还不能自如的收回去。再加上沈香主毫不设防,倒还真被他咬出两个浅浅的牙印。
沈香主没有反抗。
他害怕魔族皮糙肉厚反而弄断小猫的牙齿,所以每次被咬都从不挣扎。
虽说早已被咬习惯,但这时候被化为人形的小猫妖咬上一口,他心中还是有几分奇怪情愫。
他很快就回过神,伸手在贺拂耽脑门上敲了一下。
“衣服都不会穿,要你有何用。”
贺拂耽假装听不懂。
沈香主捻起衣带,唠唠絮絮教面前的小猫妖穿衣服。
但这毕竟是猫妖的身体,难免染上几分猫天性中的懒怠,更何况太多记忆还在等待这具身体吸收,因此更加笨拙几分。
那些繁复的系带贺拂耽处理不了,只会用腰带随便一扎。
沈香主尝试了几次,最后以面前的小猫妖亮爪子,把衣服通通撕破告终。
看着一地衣服碎片,沈香主攥拳,深深吸气,再深深呼气。
“罢了,不会穿就不会穿吧。以后我每日来你寝殿中帮你更衣就是了。”
沈香主自我安慰,反正只要表面上像就行了,内里谁管呢?
重点不在于朵朵会不会穿,而在于他穿的是什么。与其纠结朵朵能否学会打衣带结,倒不如先找到燕尾青的替代品。
但侍从将食物拿来之后,沈香主便发现他的朵朵不仅不会穿衣服,吃饭喝水也是一个大问题。
他无论吃饭喝水都是像猫一样直接用舌头舔,双手唯一的作用只是用来将碗捧起。
沈香主实在无法忍受,强硬地教会他用筷子。
但贺拂耽学会了用筷子吃饭,喝水时却还是改不了猫性,还是忍不住用舔的。
沈香主额角一抽,叹了口气,拿来勺子一下下喂着,心想到时候鸿门宴上不让朵朵喝水就是了。
喂水时袖口下滑,露出手腕上的主仆契约。
在生壤还是一颗泥巴蛋的时候,沈香主为先发制人,就种下这个契约。
如今见了却觉得无比滑稽——
衣服是他穿的,饭食是他喂的,却对他爱答不理,恼了还要咬人。
究竟谁是主谁是仆?
吃饭穿衣都可以避着人做,走路却不能。
沈香主让小猫妖在他面前来来回回走了几遍,赶在对方生气咬人之前喊了停。
他家朵朵的走路姿势也不能说不好看,只是和阿拂完全不一样。
朵朵走的是轻盈的猫步,落地轻柔无声悄无痕迹;而阿拂是正道修士,讲究光明正大,尽管身轻如燕也还是会故意走出一点脚步声提醒他人,衣袍上那些玉饰也总随着走动环佩叮当。
沈香主想尽一切办法也没让贺拂耽改掉这点猫性,最后只能眼不见心不烦,自我催眠形似便可,形似便可。
休息时间里沈香主一直在写请柬。
他并不避着小猫妖,桌案上什么都可以随便翻阅。
但贺拂耽只在第一次见到那些纸页时有些好奇,瞄了一眼之后就失去兴趣,自顾自去薅夜明珠玩。
有时候夜明珠玩腻了,也会跑出殿外,去看那些生得奇形怪状的魔将。
沈香主做事一向心无旁骛,看不到小猫妖却觉得有些空落落。听见殿外传来的欢笑声时,那种异样情绪更加浓郁。
他索性丢了纸笔走出门去。
刚一推开门,就瞬间愣在原地。
门外阳光出奇的好,璀璨夺目,落在一众魔将的黑甲上,金光闪闪。但所有或深沉或明亮的色彩,都被一抹安静的燕尾青色压下。
那人坐在一方巨石上,被众星拱月围在中间,唇角微扬,眼中有细碎的光点,温柔滟潋。
却在抬眸看见他的一瞬间,那一抹微笑和阳光都仿若是一场幻觉,消失不见。
沈香主脑中“嗡”地一声——他找到神似的诀窍了。
他快步走过去:“你们在说什么?”
魔将吓了一跳:“回、回王上,属下在给朵朵殿下讲笑话。”
“再讲一遍。”
魔将诧异,但不敢反驳,依言重复了一遍。
沈香主则始终紧紧盯着小猫妖的脸。或许是因为笑话再听第二遍就不好笑了,这张脸上不再有所动容。
沈香主慢慢呼出口气。
没事,朵朵只是不爱笑,不是不会笑。
只要朵朵笑起来,恐怕就连骆衡清也分辨不出他与阿拂的区别。
从这天起贺拂耽宫前便排起长队。
沈香主自己试过无法逗笑贺拂耽后,便把难题丢给下属。贺拂耽这具身体还不利索,躲也没地方躲,只能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排队给他整活的魔族来来去去。
讲冷笑话也就罢了,最离谱的是,发展到最后有人竟带来丝绸玉石在他面前撕裂摔碎,说古时有美人爱裂帛碎玉之音,闻之则喜。
贺拂耽:“……”
他笑点并不高,好在此刻情况特殊,当全身心都沉浸在过去的记忆中时,眼前发生的任何事都不会引发他半点心绪波澜。
最后一个魔将也失败离去,贺拂耽起身,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玉。
他看向桌案前闭目揉按着额角的人,问:
“他很爱笑吗?”
“……”
沈香主睁眼,却没有抬头去看问话人,“谁告诉你的?”
“不需要旁人告诉我,我也能看出来。你做得很明显。”
“朵朵真聪明。”沈香主轻叹一声,“他总是笑着。无论对谁,神仙妖魔,都总是一样笑着。”
“是么?”
贺拂耽沉默片刻,继续道,“我听魔将们说,望舒宫中如今满宫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傀儡,都是衡清君为让那人还魂亲手所雕。但至今那人的魂魄也不曾重归望舒宫。”
“既然他不曾去望舒宫,你又为何认定他不是来到槐陵,变成了我呢?”
沈香主失笑,笔下不稳,墨滴溅落,污了一封写到一半的请柬。
“朵朵,我怎配这样的好运?望舒宫中满宫傀儡,虞渊银河遍地龙吐珠,莲月空更是年年开炉炼造还魂丹。他们三人,一个半仙,一个魔神,一个统御六界乃天下共主。”
“他们有的,都是偃师术法、言灵预言和无上丹方,我有什么?一个黑漆漆的魔宫?他怎么会肯来这里?”
“他是应龙啊,朵朵。水神应龙的后代,天下最高贵的血脉……而你我只是人人喊打的妖魔。归墟之水能消弭神魂,他根本不可能再回来,就算回来,也绝不会选择沦落成一只妖。”
“……是么。”
贺拂耽丢开手中碎玉,玉石落地,发出清越的一声脆响。
他来到岸边,看着那上面三张已经写好的请柬。
“那么,你打算将我送给他们之中的哪一个呢?”
沈香主死死握住手中的笔。
良久,他颓然松手,轻声道:
“笑一下吧,朵朵,对我笑一下……我就取消这场宴会。”
第105章
话刚说出口, 沈香主便立刻想要后悔。
但他只是心中后悔,双眼却不受控制地朝面前人看去。
或许是被那张属于故人的美丽脸蛋迷惑,那一刻心中悔意顿消, 他竟然真的想要兑现这个诺言。
在百年筹谋与等待之后,在恐惧与仇恨的心魔中煎熬如此久之后, 懦弱地想要放弃一切, 只顾沉溺在虚幻的温柔乡中。
他这才惊觉自己已经许久不曾梦见幽冥界中的一剑霜寒,梦中神魂的剧痛也被白猫柔顺温热的皮毛替代。
他努力想要回想那百年的恨意,仇恨却被一个个崭新的记忆碎片取代——
走动时紫色袍摆上叮当作响的玉佩、踩在嶙峋巨石上雪白赤|裸的双足、喝水时探出的一点艳红舌尖……
和被魔将们众星拱月围在中间、听他们说话逗乐时,平静而柔美的脸。
槐陵之中从未有过这样的欢声笑语,似乎被其所惑也情有可原。
但沈香主看着面前人,心中不可自拔的迷恋一点点冷却下去。
因为面前的人始终不曾微笑。
“即使我这样求你……你也还是不愿对我笑一下吗?”
半晌无言, 面前人只是静静看着他,像是听不懂他的话, 也或许只是不在意他的话。
沈香主在那一刻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面前人只是泥土化作的猫妖。
既然是泥土……又怎么会有感情?
又怎么能付诸感情?
他移开视线,看着桌上请柬, 垂眸苦笑。
“你看,朵朵,命运从来就不曾眷顾于我。”
*
请柬写了撕、撕了写,磨砺一把尖刀一般, 终于在某一日写完。
猩红纸页上铁画银钩, 暗藏机锋, 字如其人,字里行间恶意十足,一看主人家就不是真心宴请。
请柬上的内容也证明的确宴非好宴——
阿拂在我手上。三天之后槐陵一叙,谁能带来让我满意的东西, 我就把他送给谁。
四魔君之首亲手所书的请柬当然不是人人都有,修真界八宗十六门只有四人有这个殊荣。
黑鸦飞入望舒穹顶,茫无涯际的纯白中突兀地出现一点墨色。
飞入望舒宫后,乌鸦收起双翼,如一柄离弦之箭般急速朝主位上的人飞去。
尖利的鸟嘴刺入皮肤之前,冰霜先一步冻结它的行动,下一秒黑色的鸟身蒸发成一片水雾,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一张纸片滑落。
扫过纸张上的内容后,骆衡清先是瞳孔一缩,随后眉目下压,阴沉着脸将请柬捏成齑粉。
望舒宫外,漫天大雪似乎也被这怒意震慑,凝滞不动,偌大雪原眨眼就被疯狂蔓延的冰川取代。
另一只则越过群山,飞入浩渺云烟处的天机宗。
老宗主看完请柬后,信纸无风自燃。众长老皆神色严肃,掐指测算,想要在一片迷茫的天机中找出一丝来自天道的怜悯。
只有最年轻的少宗主,在看完信上内容后,从震惊中回神后的那一刻,就瞬间来到宗门宝库:“开宗库!我要找东西!”
第三只飞出魔域的乌鸦则半途改道,一直朝天上飞去。
极高之处的寒冷已经让魔气所化、并无实体的黑鸟也瑟瑟发抖,飞到那朵高悬于天的莲花旁时,满身黑羽都覆上一层冰霜。
莲花瓣中包裹的是一座空城。
亭台楼阁雕梁画栋,通衢大道阡陌交通,人间城池中有的一切,这里都应有尽有。但却寂寂无声,空无一人,只有珙桐花独自盛开着,显得十足诡异。
乌鸦停在开满鸽子花的树枝上,左等右等不见主人回来,在疑惑与庆幸中化作原形,血红请柬落在地上。
最后一只乌鸦没有离开魔界,而是朝魔界最深处飞去。
飞过大雪封山的虞渊后,便是喑哑无光的银河。黑鸟在此盘旋许久,终于等到赤蛟牵引着金乌回来。
它远远跟在赤蛟身后,不敢稍有靠前。就算金乌身上燃烧的太阳炎火落不到它身上,那高温也足以将它烤化。
直到金乌呜咽着敛翅落入巢穴,乌鸦才敢朝赤蛟飞去。
浑身斑驳伤痕的蛟龙重新化回人形,轻巧地落入满河花田之中。他划破手腕,将鲜血喂给这些娇小的花苞。
黑鸟飞进花田,不等落下便被两根手指夹住鸟嘴,制住鸟身。
黑羽中的魔气触碰到魔神的手指,立刻离散开来,紧绷的鸟身垂落,变成一张信纸。
看见纸上的内容,独孤明河先是一怔,随后双目泛红。
一百年,他终于再一次看到这个名字。
不管这个消息是真是假,这是百年来唯一的消息。整整一百年,除了满河花苞无所依恃,如此漫长的等待,无望到有时甚至会期待能有一个人来骗骗他。
但是没有。
所有人都对阿拂的神湮讳莫如深。
他们避而不谈,就好像这是一个珍贵的秘密,所有人都极度自私地将它暗藏心底。
独孤明河将请柬小心叠好放进衣襟,低头吻了一下手心中刚饮过血的龙吐珠花苞。
*
槐陵王宫已经和从前大不同,千百盏夜明珠将永夜的魔宫照亮得如同白昼。
魔侍们来来去去,悉心置办着各种装潢摆设。
特地绑来修真界的工匠,为整座宫殿铺上白玉地板,砌上白玉墙砖。各种摆设都由沈香主仔细核对,稍有差池就不允通过,连花瓶上的花纹他都要管。
渐渐地,这里几乎成了望舒宫的翻版。
魔侍前来呈上一个木托盘,盘中放着衣物和发冠。
沈香主抚摸着紫灰色的广袖长袍,轻轻蹙眉,又伸手翻看发冠上装饰的燕羽。
“还是不对。也罢,将就吧。”
他牵着贺拂耽来到后殿,停下后听见面前人轻声道:
“我不想穿这个。”
“过会儿就给你换下来。”
“以后也不想穿。”
“就穿明天最后一次。”
沈香主好脾气地哄道,“朵朵乖,等事情结束后,我带你去捕猎好不好?枫陵有一种魔兽的肉特别鲜美,我去捉给你。”
轻易就能说出口的允诺与企盼都难以成真,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这只是谎言,只是决斗前的安抚。
贺拂耽不再说话,静静看着紫色袍袖拢上肩臂。
衣襟掩盖住胸膛处雪白莹润的皮肤,沈香主指骨若有若无在那里血红的契纹上擦过。
种在心脏上的主仆契约,能将他们的神魂也紧密联系起来,从此仆从的所思所想、喜怒哀乐都尽在主人掌控之中。
也正因如此,沈香主知道面前的猫妖从不曾撒谎——
他不肯对他微笑,正如那颗心也从不肯为他波动。
一把无情刃,和明日的鸿门宴如此相配。
沈香主强迫自己不去理会心中酸涩。
这是他等待了百年的利刃,必须在明日插进他恨之欲其死之人的胸膛。
过了一会儿,沈香主果然替面前人换下长袍,穿上更为舒适的寝衣。
做罢一切他转身欲走,床上人却开口:“你不留下来睡吗?”
还未化形时,小猫的身体怕冷,闭关时的每个夜晚贺拂耽就窝在沈香主怀里入睡。
后来习以为常,即使修成人形,也还是会在晚上化为猫身,叼着枕头去找饲主暖床。
贺拂耽问得理所当然,沈香主听来却心中一缩。
他回头,看向那张平静无波的脸:
“朵朵想要我留下来吗?”
良久,等不到答案的人自嘲一笑。
就是这样。
永远平静无波,永远无动于衷。
“若我今晚留下来,我就会对朵朵心软,会舍不得把朵朵送给他们。明天见,朵朵……明天一切就结束了。”
夜深了,贺拂耽却迟迟没有入睡。
清醒之后他第一次放缓吸收记忆的速度,将多余的心力腾出来翻看系统友情提供的剧本。
这是系统内部自用的剧本,比路人甲员工拿到手的更加详细。因为位面剧情已经全部走完,剧本失效,保密机制这才取消。
贺拂耽粗略将整本册子翻了一遍,无数桥段化作文字之后依然似曾相识,但始终不曾出现过“沈香主”三个字。
剧本中并未记载男主麾下忠诚魔将的名字,槐陵王更是从头到尾没有戏份。
魔族的简介部分点明魔物来自阴暗之地,故而大都姓沈,除此以外竟没有任何一个魔界中人在剧本中留下名字。
承担着为男主冲锋陷阵、征服六界的使命,然而功绩之下,籍籍无名。
贺拂耽合上书页。
过往的记忆更加清晰地在脑海中回放,一些从前忽略的细节也在此刻浮现。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沈香主的时候,一旁槐树上不合时宜地停留着一只白鸽。
他曾在莲月空见过这样的鸟儿。
甚至,更早的时候,在平逢秘境就已经见过。
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大早,沈香主来到贺拂耽殿中时,往日里总要赖床的人却已经穿好衣服戴好发冠,在窗边静立等候。
沈香主微愣,片刻后才回神,轻笑道:“今天怎么这样乖?”
他上前拉起面前人的手,“别怕,只是一场宴会而已。”
声音很轻,也不知道是在安慰旁人,还是在安慰自己。
贺拂耽却挣开他的手,自顾自向殿外走去。
脚步声不疾不徐,不轻不重,沉稳自在,就像正在舒心地闲逛。
跨过门槛时有寒风袭来,衣袂飞扬。袍角玉饰轻轻碰撞,佩环叮当。
背光而立的身影纤长清俊,沈香主遥遥凝望,心中忽然涌上一股怪异的不安。
明明是仿制的燕尾青衣料,可为什么……似乎有些不同了。
主殿中,已有客人上座。
魔将皆化作人身,穿着修真界才爱的白衣,分立左右。
若来客曾参加过一百二十年前那场惊动八宗十六门的加冠礼,就会发现今日的槐陵王宫布置得与那日的望舒宫一模一样。
贺拂耽在殿外停下,等待身后人走近。
沈香主不言不语,擦肩而过时甚至不敢抬头看身旁人一眼。
贺拂耽亦不说话,待这位槐陵王走过,才落后两步跟上——就像一个真正的、顺从的仆从。
沈香主推门而入,殿中视线随即落到他身上。
轻蔑、厌恶、猜疑,仿佛他是世间最为十恶不赦之人。
但只在一瞬,所有恶意的视线都变为震惊与怀念。
第106章
天机宗少宗主最先按捺不住, 手中酒杯当啷落地。
日思夜想的那人路过他桌案前时,他竟然直接起身试图越过桌案去捉他的袍摆。
但他什么也没有捉到。
冰凉的布匹划过他的手指,就像一尾冰凉的鱼。
他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 不知为何想起水中捞月四个字。
在他上座,骆衡清紧紧攥拳, 殿中人每靠近一步, 掌心中刺痛就更深两分。
他凝视来人的脸,一分一毫也不肯放过。
半仙的眼睛能看透天道的把戏,他看见那张令他心悸的美丽的脸下,是同样让他心悸的美丽的灵魂。
分离百年,那朵灵魂沾上了九重天上的凛冽罡风,染上了魔界四陵的阴森寒气, 不再似百年前望舒宫中那般柔弱无害,却依然那么美, 那么叫人心动。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露骨, 来人朝他回视过来。
那一刻骆衡清心中在欣喜若狂之余,竟然生出一丝难堪与自惭——他余光中瞥见自己满头霜白的长发。
但那目光只是轻巧地掠过他。
既不为他的白发惊奇, 也不为他的欣喜动容,就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骆衡清心中泛起一丝凉意,初始的喜悦荡然无存。
阿拂的确回来了。
但不是为了任何一个人回来。
或许是这出戏还没有唱到尽头,或许是这个世界还有值得利用的地方……
他怔怔看着来人走过面前, 面无表情、眼中干涩, 脚下寒霜却悄然融化, 宛如眼泪。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追逐那个身影,自顾自饮酒,像是不曾认出座中之人。
既然阿拂还不肯愿放下这一盘未完的棋局……
作为棋子, 又如何能不奉陪。
骆衡清对面是一个空座。
还魂丹方数万年前就已失传,因是逆天之举,一旦使用必被反噬,万年后便不曾有人再尝试过。莲月空却日日炼造此丹,丹成后天降异象,那万丈霞光百年间六界都习以为常。
明明为了让那人回来,连被天道反噬的风险都甘愿承受。然而今日,莲月空中却无人前来。
空位之后,便是魔尊——独孤明河。
从一开始他便端正坐着,是前来的宾客之中最守礼的一位。
就算看见与遍寻不得之人如此相像的脸,也不曾有过幅度太大的举动。他只是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来人,看着他缓缓走过殿中,又在主座侧位坐下,不曾移开半分视线。
胸腔中的血肉在沉寂百年后重新开始跳动,这具行尸走肉仿佛终于重获新生,鲜血的沸腾让他的脑中眼角都开始抽痛。
他的神思还在巨大的冲击之中不曾回神,身体却已经先一步认出来人。
这就是阿拂。
尽管没有耳垂上的小痣,没有清规的眉间剑印,紫色衣袍粗劣得一看就是仿造。
可是,这就是阿拂。
他从他身边走过时如此冷漠,就好像从不相识。
但这就是阿拂。
独孤明河咽下喉中腥甜。
在旁人眼中他仍旧那样冷淡严肃,好似根本不为这极相似的容颜所动。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膛中那猛烈的情绪就要跳出来,将他残损的身体冲破,而他却因为害怕眼前只是一场梦境,所以动弹不得。
贺拂耽在殿前坐下。
沈香主就坐在他一侧的主位上,伸手一挥,魔侍便将菜品一一呈上。
很是熟悉的菜式。
目前为止一切流程都和望舒宫那场生辰宴如此相似,只少了殿下跪坐的大片宗人。
天机宗少宗主最先开口:“这里面的东西,换他跟我走。”
他手一扬,将一个乾坤囊扔上殿前。
沈香主接过,略看了一眼:“原来是司命盘。”
“传说就连对天机一窍不通的凡人,拥有此宝后便也能勘破天道。这可是天机宗至宝……”沈香主微笑,像个狡猾的商人一样,道,“看来少宗主对我家阿拂势在必得了。”
少宗主这才颤声问:“阿拂……你果真是阿拂吗?”
贺拂耽没有回答。
他正很专注地看着沈香主面前的酒杯。
里面是果酒,果子的清甜混着酒香,很好闻。他想喝,但他答应了沈香主不再宴会上喝任何液体。
沈香主注意到他的视线,这样千钧一发的场合心中也不由失笑。
他很想像往常那样摸一把身旁人的头发,却在最后一刻忍住,朝殿下另外两人看去。
“价高者得,二位意下如何呢?”
独孤明河轻声道:“他不是你可以随意买卖的物件。”
出口的声音低沉喑哑,像是在烈火里焚烧过一样。
“哦?”沈香主懒懒应道,“是么。”
他看上去对这位尊贵的客人并不在意,独孤明河也不在乎他,双眼始终只盯着一旁的贺拂耽。
无论是被当做物品一样交易,还是被当做挚爱一样维护,始终不曾有分毫动容,像一只正在旁若无人地走神的猫。
独孤明河睫毛一颤,移开视线,看向沈香主:“你想要什么?”
“那就要看尊上有什么了。”
“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哦?是吗?”
沈香主上下打量着独孤明河。
“我还真想不出能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你是烛龙,却没有龙骨龙角,龙鳞也所剩无几。你的龙血还剩多少?只怕百年前也已经在天机宗流干了吧?难怪连你自己都想不出有什么可给的。”
他哈哈大笑,“我倒是忘了,你是魔尊,乃魔界之主,我本不该这样无理。那么便斗胆问一句,魔尊久居银河驭日,近来身体可好?”
贺拂耽终于朝座下人看去。
魔神烛龙不死不灭,百年过去,他的样貌仍和记忆中相差不远。
但面前的这个男主周身笼罩着无尽的孤寂与沧桑,脸上也苍白得毫无血色,让人担心他已经是一具空壳。
只剩那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星子。
“你既然向我发出请帖,证明你总有想要的东西。”
“尊上未免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兴许,我只是想向某人复仇……”
沈香主话锋一转,眼神狠厉,直勾勾朝骆衡清看去,“这才设了一出鸿门宴呢?”
被这样仇恨的视线盯着,骆衡清仍旧神色淡淡,饮下一口酒后,才道:
“我从未来过槐陵,和王君又哪里来的仇恨呢?”
沈香主冷哼一声:“仙君,这里既然只剩下我们几人,又何必隐隐藏藏呢?也罢,往事不必再提,仙君今日前来,不知准备了什么好东西,来换你的小弟子?”
骆衡清拂袖,殿中瞬间出现一棵古木。
在那阴森幽暗的木香传出的一刻,殿中人都明白了它是什么。
那是属于幽冥界的、死亡的气息,却是沈香主百年来求而不得的生机。
体内另一半返魂树从来都无比安静地潜伏在识海深处,此时却忽然生长出无数藤蔓,顺着经脉,深深扎根进血肉。
沈香主在近乎窒息的疼痛和狂喜中,意识到他的仇人早就知晓这是一场鸿门宴。
但鸿门宴最高明的地方就在于,这是一个阳谋。
在场中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只要骆衡清带着朵朵离开这个大殿,立刻就会被无休止的斗争缠住手脚。
小小魔王杀不了半仙衡清君,那魔尊呢?
若魔尊不够,再加上天下共主莲月尊呢?
沈香主平静而喑哑地开口道:
“仙君之礼最合我心意。阿拂,去见过你师尊吧。”
贺拂耽依言起身,却没有直接去到骆衡清座旁,而是绕着殿中返魂树走了一圈。
年迈古木离开了望舒宫的冻土,千里迢迢来到魔界槐陵。
将它挖出来的人很细心,连一丝根须都不曾伤害到。因此迁徙并没有给它带来什么变化,它还是与望舒宫中那些年一样,枝繁叶茂,阴郁死气之中暗藏着令人返魂的浓香。
贺拂耽轻轻抚摸着粗糙的树皮,微微仰头看着树梢,就像一只好奇的小猫。
片刻后他收回视线,正欲到师尊身边去,下座却有人攥住了他的袍角。
“你是阿拂吗?”
是天机宗的少宗主,“告诉我……阿拂,是你回来了吗?”
贺拂耽回头,看着那张陌生的脸,说出进殿以来第一句话。
“是有如何?不是又如何?我与少宗主素未谋面,少宗主又何必为我涉险呢?”
他们的确素未谋面。
他们是数十年的笔友,纸张传递了他们各自的认知与喜好,让他们将彼此引为知己。无所不谈,珍视的一切都可以随意分享。
但那数十年间,他们一个在望舒宫中养病,一个在天机宗里闭关,竟不曾见过一次。
“……纵然萍水相逢,也可倾盖如故。只要此刻是知音,就算立时让我赴汤蹈火、肝脑涂地,我亦心甘情愿。”
一袭白衣出尘的卦修抬头望过来,轻声问,“所以……你是阿拂吗?”
那样热切的神色,仿佛只要说一个“是”,他就会不顾一切将面前人带走。
贺拂耽沉默,良久,才轻声开口:
“前世我乃神族应龙,少宗主却算我是一根木头,后来果然如卦辞所言。这一世我为泥土化形,少宗主又要算我为什么呢?”
字字句句如此平淡,却让座中卦修一点点松了手,放开那一角揉皱的袍角。
面前人话语中的含义如此明晰,他却像是无法理解、或者不敢理解一样,下意识朝身侧人看去。
魔尊、仙君,这个世界上最接近天道的存在,他曾经亲眼所见他们二人与阿拂纠缠不清、至死不休。
他们都是为阿拂而来,此刻也都听见了阿拂这一句几乎是明示身份的话,却都不曾有所动作。
只是静静坐着,浑身却紧绷,像在旁观,像在等待着被选择。
白衣卦修胸中沉郁突然一空,仿若一朝黄粱梦醒,终于看清了这个世界的真面目。
他猝然低头,指尖在司命盘上仓促地拨弄几下,随即一笑,半悲半喜。
“……我算阿拂今生为人。”
“此卦准吗?”
“昨日我连算九卦,九卦九失。此为第十卦……”
剩下的话不必再明说。贺拂耽拱手轻行一礼,白衣卦修亦回礼,眼眶泛红,却强撑出一个松快的微笑。
贺拂耽转身,继续朝师尊走去。
离师尊越近,便越能看清那满头银白长发,以及一丝不苟的袍袖之下、微微颤抖的指尖。
在只隔一步之遥的时候,骆衡清抬头,像是终于确定了面前人的选择,确定眼前所见不是幻境,他朝来人伸手——
就像从前在望舒宫中,每一次看着小弟子踏过殿前百十玉阶遥遥而来那般。
贺拂耽正欲搭上那只手,殿上却忽然传来杯盘坠地的嘈杂声。
他循声看去,看见主座上一片狼藉。
沈香主站在满地碎片中,神色阴郁。
“朵朵。”
他不再叫他阿拂。
“回来。”
“我反悔了。”
第107章
闻言贺拂耽坐在席间没有动弹, 身旁人却像是害怕他会离去一样,匆忙按住他的手腕。
确定小弟子不会离开后,骆衡清才终于抬头, 看向殿前,嗓音淡淡:
“王君一言既出, 怎能反悔?我今日必将带阿拂走, 你们若想阻拦,可以试试。”
“呵。买卖还没生效呢,仙君何必着急?”
沈香主冷笑,愤怒与嫉恨几乎冲垮了他的理智,因此口不择言。丝毫不顾这一场坐山观虎斗的鸿门宴,稍加不慎就会引火烧身。
“朵朵与我之间的主仆契约, 今夜子时才会结束。在这之前,他依然是我的所有物, 他的命不过在我一念之间。”
“仙君千万小心, 要是与朵朵再次生死相隔……”
他环视座下其他人,眸中有疯狂的挑衅之意, “可就追悔莫及了呀。”
殿中气氛骤然变得冷凝,房梁四角都已经覆上寒霜。冰霜之下,席间三位贵客脸色阴沉,眼中隐隐杀意。
魔物的本能让沈香主在强悍杀机之中毛骨悚然, 却强行忍耐下来, 定定看向贺拂耽。
“朵朵, 你昨夜不是还闹着要和我一起睡觉吗?”
“今夜……便由朵朵为我侍寝吧。”
*
池中热气缭绕,池水像是奶白色的,走进一看,才发现是一朵朵槐花泡在水中。
槐陵没有四季, 这里的槐树永远都枝繁叶茂,朵朵槐花开至荼蘼。
出浴后贺拂耽仍能闻到自己身上的花香。
他捻起发尖在指间嗅闻,槐香清新甜蜜,和前世那具身体上幽冷的返魂香气截然不同。
浴后魔侍为他换上轻纱质地的宫装,隐隐绰绰好几层,如同穿行在雾气中。
贺拂耽来到沈香主寝宫,看到那张大得惊人的床时,眨了眨眼睛。
床是换过的,床上的枕头被子也都换成了红色,还铺上了花生红枣。
分明是人间才有的婚嫁习俗,此时出现在魔界,颇有些诡异。
贺拂耽起初还以为这是沈香主故意下令想让他难堪,他心中浑不在意,坐在床边拨那些圆滚滚的大枣玩。
不多时沈香主便走进来,看见贺拂耽这身打扮,反倒先是一笑。
“他们给你穿的什么衣服?”
贺拂耽心中恍然。
看来不是沈香主自己要求。他不下令,魔侍们不知如何安排,只好自作主张。
沈香主一笑过后,神色便立即冷凝下来。
他在贺拂耽身边坐下,所有情绪都从那张脸上隐去。
“你究竟是谁?”
贺拂耽微微歪头:“君上亲手写下请柬,怎么还会不知道我是谁呢?”
沈香主:“你骗我。”
贺拂耽:“是么?”
轻轻两个字,该是反问、驳斥的声调,却被如此平淡地说出。
沈香主感受着胸腔出那颗心——契约之下,与他的仆从共享的那颗心。
属于主人的那一半刺痛绵密不断,属于仆从的那一半却如古井无波。
无论是在生壤上重生的时候,还是在宴席间与故人重逢的时候,亦或此刻,两两相对,真相大白,却依然平静如初。
这样一颗冷漠无情的心,冰冷到无数次让他从相似的、迷醉的假象中清醒……
让他如何能相信这是阿拂的心?
“你骗我,朵朵。阿拂是应龙,水族应龙最爱洁,他怎么选择来这里?”
遍地泥泞,恶兽嚎啕,茹毛饮血,自相残杀,连阳光都厌恶的地方。
“他为什么不能来呢?”
贺拂耽拿了一颗花生放到面前人掌心,稍等一会儿后,拿走剥好的花生米。
“巨人夸父遗骸在此化作巨灵山,古神女娲造人后在此留下生壤,海底鲛人亦千里迢迢来此祈求点化。还有遍地槐树,花开不败。”
“你看,谁都会选择这里。”
花生壳深深刺进掌心,沈香主在疼痛中静默,听见属于自己的那一半心脏热潮涌动。
的确是阿拂。
只有阿拂会说这样的话。
“既然你就是阿拂……那便对我笑一下吧。”
沈香主开口,嗓音哽咽,“笑一下,今晚我就放过你。”
贺拂耽看着面前人,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嘴里的花生还没有咽下去,在如此悲伤的注视之下忘了嚼,因此脸颊鼓起来小小的弧度,十足可爱。
但他始终没有笑。
沈香主凝望着,等待着,等到胸中热潮渐渐冷却,猝然一声自嘲冷笑。
“都说龙本性淫……怎么,阿拂,朵朵,你今夜甘愿为我侍寝么?”
他抬手,搭上面前人细腰间的那一根系带,轻轻一撤,衣襟散落。
“阿拂盛情难却,但门外此时恐怕正有人暗藏某处,只等子时一到,就冲进来将我碎尸万段……”
“阿拂就不怕被他们撞见你我之间的好事吗?”
面前人仍不说话,沈香主探进轻薄纱衣中的手一顿,随即往上勾起面前人的下巴,慢慢凑过去。
贺拂耽仍旧不动,甚至不曾稍有躲避。
沈香主在一个极近的距离停下。
近到已经能闻到槐香之下,属于皮肤的、光洁的、温热的气息。
他忍耐着,轻声道:
“既然阿拂不愿为我一笑,那就为我落一滴眼泪吧。”
贺拂耽终于开口,却是奇异的疑问:“你想要我为你侍寝,不该由我主动吗?”
“……”
沈香主眸光一闪,“哦?阿拂想自己来?”
“换你来的话,不就是你为我侍寝了吗?”
“……”
沈香主一时无法反驳。
他这才想起来面前人用的是泥巴所化猫妖的身体,就算把当猫的时间也算上,出生也不到半年,大概无法理解那些复杂的爱恨情仇,也理解不了何为侍寝。
他垂眸苦笑一下,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羞恼,轻声喃喃:“笨猫。”
他坐直身体,正视着面前猫妖:“你来吧。”
贺拂耽双眼一亮。
他歪头看了沈香主一会儿,慢吞吞下床,走到梳妆台前拿起木梳,才重新爬回床头,看向床上人那头魔族标志性蓬乱卷发。
早在他还是一只小猫的时候,就对这头邋遢乱发很看不顺眼。
如今,终于,机会来了。
他拿起梳子在沈香主头上碰了下,见没遭到阻拦,胆子便大起来,一下下将蜷曲发丝梳开。
沈香主一脸古怪地看着他,却只是在最开始时因为受惊动了一下,并不曾反抗。
他知道这是身后人受猫性影响下的举动,因此无论是猫还是猫妖,都很喜欢为遇到的每一个人梳理毛发——
就像每一只年轻气盛的猫一样,锲而不舍地想要爬到所有人头上当老大。
柔软的手指在发间穿梭,梳齿轻轻摩挲过头皮。动作何其温柔,魔界恶兽们穷其一生也不会感受到。
尽管知道这温柔不过出于猫族的天性,沈香主依然不可自拔地沉醉其中。
他自幼丧母,母亲在险境之中为了生下他活活剥开自己的肚子,没有奶水,就用自己的血肉喂养他。他的新生建立在母亲的死亡之上,因此被父兄厌弃欺凌,大卸八块扔到幽冥界。
有幸能与返魂树融为一体保全下性命,却不幸遇到了前来斩树的骆衡清。
有幸在魂飞魄散之前被莲月尊救下,却落下心魔,从此夜夜梦魇。
自此,他一半的生魂在无星无月的魔域受尽梦中冰霜与利剑的折磨,另一半死魂却在洁白无瑕的玉宫之中,光明环绕,养尊处优。
而现在,他的灵魂终于合二为一,却仍旧像从前分隔千里时一样争执不休,纠结百般。
就像此刻他与人共享的那一颗心。
命运从未善待他,所以一点猫爪般大小的温柔竟然也来之不易。
不知什么时候他沉沉睡去,再睁眼是身边人已不见踪影。
他听见一点熟悉的声音,循声看去,看见某只猫妖正跪坐在桌案上,两手捧着酒杯,很认真地一下下舔杯中酒液。
在他脚边,是跳上桌时有意无意碰倒的笔架——
数月过去,他依然还是那只学写字学到不耐烦就要发脾气的小猫。
那时候他写了些什么呢?
沈香主无声轻笑一下。
宣纸之上,无数个歪歪扭扭的“沈朵朵”。
就算一切都是假的,朵朵是真的。
他的朵朵真真切切存在过半年,与旁人都没有干系,只属于他一个人。
最后一个念头也隐没入脑海。
夜夜被梦魇所困的魔王终于陷入沉睡,此夜不再有可怖的冰霜,只有白猫柔软干爽的皮毛。
*
更漏点点滴滴,即将滴过子时,却在最后一刻,殿门轰然打开。
沈香主拉着人跨过石砌的门槛,朗声道:
“骆衡清!我将阿拂还给你!”
微顿片刻,他松开手,任由身后人越过他,一步步朝仇人走去。
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声继续道:“但能不能活着走出槐陵,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夜幕之中渐渐浮现出一个白衣身影。
宴席间散乱的白发束了起来,眉间冰凌纹纤细锋利,腰间仗剑,白衣胜雪,像是又回到百年前,又变成那个大权在握、意气风发的衡清剑君。
贺拂耽慢慢朝师尊走过去,在即将搭上那只早早伸出的手时,听见身侧一声嘶哑的低唤:
“阿拂。”
贺拂耽驻足,微微侧首,看见声音的来处有人孑然独立。一身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一双红瞳如同两簇野火,静静燃烧着。
百年不见,男主的龙躯被太阳炎火淬炼得更加坚不可摧。魔气精纯,魂枪锋利,气力流转之间竟然隐隐透出丝丝缕缕的炎火之意。即使没有龙角龙骨,依然是当之无愧的六界第一人,恐怕师尊也未必能战胜他。
识海中魂枪蠢蠢欲动,不远处衡清剑下也开始泛上冰霜,似乎一场搏斗一触即发。
但独孤明河却始终只是安静地看着面前人。
“阿拂……”
声音很轻,像是陷在一场美梦之中,舍不得将自己惊醒。
他曾无数次梦到过今天。
梦到阿拂如预言所说那般在龙吐珠花田中醒来,然后他们相拥、亲吻,用尽一切亲密的方式弥补百年的分离。
又或者阿拂在望舒宫的傀儡上复生,在莲月空的丹药下还魂,他便在梦中一次次血洗望舒宫、屠戮莲月空,一次次像个大英雄那样将阿拂抢回来。
但现在,梦境之外的他,刻骨的思念被煎熬成卑怯、惶恐和期盼,没有英雄,只有一个小心翼翼的守财奴。
所有斗争、掠夺的心思都在看到面前人的一瞬间烟消云散。
望着那双眼睛,他唯一能说出口的是:
“……我明天能去望舒宫看你吗?”
周围为之一寂。
沈香主猝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独孤明河。
贺拂耽微微歪头,忽而莞尔。
正要开口,天边却有惊雷炸响。
像是隔着千万年的岁月遥遥而来,像是在从前的某一世他也曾听闻这样的声音,雷声过后,世界面目全非。
贺拂耽回眸看去。
漆黑夜幕像是被划开一个巨大的破洞,洞口之内,无数幽绿鬼火浮动。细看才知那不是火焰,而是极度饥饿下的兽瞳。
仅仅百年,大荒重现世间。
而万年前被天道封印在大荒界的上古凶兽,一夜之间,全都苏醒了。
第108章
无数庞然大物从夜幕中的裂缝中钻出来。
它们的形容如此可怖, 鳞甲坚硬青面獠牙,血红双瞳泛着仇恨的光芒。如此硕大的体型,与那条小小裂缝对比如此鲜明, 每钻出一只缝隙就被挣得越大一分,竟像是要撕裂贯穿到穹顶。
它们身上还贴着镇压的符纸, 此时符文全都裂成碎片, 再也不能对它们起到半分禁锢作用。
古神湮灭之后,就轮到这些同样拥有强大神力的异兽。仙族在天道的帮助下将它们封印,摧毁它们的理智之后,让它们在大荒陷入死亡一样永久的沉睡。
然后现在,这些形同死去的异兽苏醒过来,用仅存的凶兽的疯狂, 跨越三千界前来复仇。
即使不动用神力,獠牙和利爪也依然强悍到每踏出一步就能让一大片土地沦陷。
魔物从四面八方仓皇逃窜, 让人惊觉这漆黑无比的四陵之中竟然潜藏着这样多的生命。
哀嚎遍野, 贺拂耽踉跄后退一步,脑海中刻意避开的那些回忆一瞬将疯狂涌入。
身后有人接住了他, 拥抱他的同时,在他脚下设下封印。
这个怀抱干爽、温热,胸腔之中血肉强健有力地一下下跳动,不复前世那般鲜血淋漓。
贺拂耽猛然挣脱回忆。
“别怕, 阿拂。”
有人在他身后轻声哄道, “我不会让它们走出魔界的。”
贺拂耽回头, 看见身后人夜幕之中灼灼而沉静的红瞳。
那双眼睛倒映着无数凶兽的身影,一如前世倒影着熊熊灭世天火,而他再次义无反顾以一己之力前去阻拦。
“为什么?”
这一次,不再有金乌发狂吐出的炎火, 不再是烛龙族应负的责任,而是神族对修士的复仇。为什么还要挡在兽潮之前,为六界拦下这场灾难?
“因为阿拂不想它们走出魔界。”
独孤明河抬手,想要抚摸面前人的脸颊,却在看见那双冷漠懵懂的眼睛时心中一颤,猝然收回手。
他落寞地苦笑:“人间界与魔界毗邻,要想前往修真界,就必须取道人界。偏偏人界是最脆弱的一界,这些凶兽随意一击就可以让人间民不聊生、百年动乱。阿拂最爱人族,我又岂会放任不管。”
贺拂耽试图挣开脚下封印,那符咒却牢牢束缚着他,温和而结实。
“既然是我爱护人族,你便应该放了我,让我前去救他们。”
“可我没有胆量再一次看阿拂离我而去。”
独孤明河话语哽咽,却勉力微笑。
“我全都知道了,阿拂。我知道你是怎样在我死后,百般筹谋让骆衡清分割神魂,还我白虎兽身,送我轮回转世。阿拂这样勇敢,这样聪明,我不如你。”
“我太笨了,骆衡清有傀儡术,莲月尊有还魂丹,而我什么也没有。我只能等。可一百年真的太久太久了,阿拂,我没有勇气再等一次,我也不知道……这一次又要等多久。”
“所以这一次,换阿拂看着我离去吧。”
他眼睫轻颤,终于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在面前人雪白莹润的颊边落下一吻。
珍重、纯净,带着整整百年求而不得的苦痛,与一朝得偿所愿的欣喜。
“阿拂爱重人族,我愿为阿拂的爱而死。只愿阿拂此生,松鹤延年,长命无忧。”
“我心甘情愿。”
话音未落,贺拂耽眼前骤然一黑。
再次复明时,眼前人已经化成一个模糊的背影,远远离去。
在已经去过九重天的真正的神明烛龙面前,异兽并不是他的对手。
但兽潮源源不断,像是察觉不到疼痛一样,甚至不会躲开魂枪的攻击,任由枪尖刺破鳞甲。
它们一味地进攻,被封印千万年的仇恨无从发泄,便全部报复到苏醒后看到的第一个人身上。
贺拂耽看着那个小小的人影在兽潮中搏斗,脑海中记忆碎片纷杂。
承载着无数澎湃的感情似乎将要呼之欲出,泥塑的心脏却充耳不闻,自顾自一下下平静地跳动着。
前世与今生仿佛分裂成两个灵魂,一个泪眼朦胧,挣扎不休,一个却双眼干涩,漠然地看着面前一切。
“别怕,阿拂。”
身后有人走来,说着似曾相识的话。
“你会赢的。”
贺拂耽喃喃自语:“赢?”
骆衡清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看着面前汹涌的兽潮,轻声道:“这应该是你与他之间最后一场对弈了吧?以六界为注,看来那个人已经走投无路了。”
脚下悄然泛起冰霜,空气中凝出无数冰凌,衡清剑的虚影在万千冰凌中逐渐显现。
剑尖上有属于仙人的力量,本不该在下界出现。此时却冒着被天道卸磨杀驴的风险,一剑划去,无数凶兽倒地。
又是心甘情愿。
不一样的面容,不一样的话语,却同样为了他甘心去赴那个注定惨败的结果。
脑海中的记忆越来凌乱,无数不同的声音此起彼伏响起。
年幼时由师尊牵引着落下平生第一颗棋子,教导他何为“天元”,何为“气数”。
人间界众臣曾围在他桌边,高谈阔论何为棋风、何为棋品,却暗中为他作弊。
肃穆佛修曾赠予鬼手一子,赞叹他让一盘必输之局死而复生。
那些牢记于心的规则,渐渐精通的技法,刻苦钻研的残局……
最后都化为虚无,虚无之中他看见自己的身影。
披头散发站在满地血污中,握着已死之人的魂枪,对自己发誓:
“所有的一切,所有物、所有人、所有爱。”
“都将只是我的棋子。”
“不再为辜负而愧疚,也不再为牺牲而伤心,只为结局。”
“只为赢。”
他的确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
这一局棋实在下得精妙无比,让这世间最强大的两个人都心甘情愿沦为他手中棋子,轻易被他操控生死与爱恨。互相憎恶到恨不能斩尽杀绝,却又在转眼间,在九重天上握手言和。
甚至直到棋局结束,直到如今,棋子仍不愿醒来。
兽潮之中忽然火光冲天,是鳞片互相摩擦生出的火焰。
魂枪与冰剑节节败退,众神万年来的仇恨之下,一仙一魔显得如此渺小。
一只凶兽突破防守,一跃到贺拂耽面前,张开血盆大口。
巨大的身影遮天蔽日,贺拂耽眼前一片黑暗,却始终没有等到疼痛降临。
很快凶兽的身体在他面前软倒,尘土漫天,渐渐显露出站在之后的那人的身形。
独孤明河已经变回原形。
神龙族若非自愿,只有在情动和重伤时才会显露龙身。
凶兽锋利的獠牙抓伤了他大片皮肉,伤口翻卷之下白骨清晰可见,四处血水淋漓。
那不是贺拂耽记忆中漂亮矫健的红龙。
那些红宝石一样的美丽鳞片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木头削出的代替品,焦炭一样覆盖在龙身上,轻易就能被獠牙和利爪掀起。
独孤明河想要站起来,龙爪却无法再支撑起身体。
他喘了一口气,龙尾将封印中的贺拂耽轻轻卷起,小心地护在身下,然后朝天边另一端遥遥望去。
那里站着骆衡清,浑身白衣浴血,手中冰剑一次次碎裂,将他反噬得遍体鳞伤,却又一次次重组,拦在兽潮之前不肯跪地。
直到最后几乎脱力,冰剑脱手而去,掉进满地凶兽的残肢中。
兽潮咆哮着朝人间界飞去,掠过他们头顶时不作任何停留,似乎已经将猩红泥土上那焦炭一样的龙族视为尸体。
却在即将冲破界壁之前,烛龙口中发出一声长啸。
清越激愤的龙吟仿佛能震慑世间所有罪孽,一时间连风声都暂时停歇,天地同时陷入一片死寂。
死寂之中,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响起,从遥远的金乌巢穴传来,却清晰得像是在每个人的耳畔响彻。
碎裂声越来越多,一瞬之间,那声音就被无数陌生的龙吟替代。
或是年轻稚嫩的,或是年迈威严的,共同应和着第一声呼唤。铺天盖地的火光离开虞渊朝槐陵前来,如同红日高升,将永夜的魔界照耀得亮如白昼。
百年前那些死在金乌烈焰之下的烛龙们,复活了。
龙群奔涌而来,将兽潮撕裂,如同一柄烧得鲜红的铁剑插入一团泥泞,泥泞中野兽如虫蚁四散逃窜,哀嚎不休。
最后一只凶兽也死在龙爪之下。
兽瞳里仇恨的红光熄灭的瞬间,遍体兽尸消失不见,天际那道长长的裂缝也重新愈合。
新生的龙群朝贺拂耽轻轻点头,道一声“燕君”,随后也化作虚无。
一切都像是回到了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时候。
除了独孤明河与骆衡清。
将空间术用到极致的程度,不仅能在界壁之间穿梭自如,视山川河流如无物,还能突破时间的限制——回到过去,或是预见未来。
那不是新生的龙群,而是活在过去或者未来的龙群,跨越时空前来相助,改变当下的命运。
这是天道才有的权力,只有天道才配高高在上,站在时间与空间的尽头,戏耍六界众生的命运。
一魔一仙,交换了一瞬间等同于天道的权力。
魔族付出的代价是神格破碎,昏迷不醒,而半仙付出的代价是……
“这是否算我已经赎罪……阿拂?”
被血水染得猩红的泥土上,有人半跪在地。他想要站起来,双腿却几乎已化作白骨。
他踉跄着一步步向贺拂耽爬去,手指落在泥土中满是血污,很快也变成白骨。
他付出的代价是,和那些不属于这个时空的兽潮和龙群一样,化作虚无。
“我曾经毁了虞渊,现在却保下槐陵。你原谅我了吗,阿拂……”
贺拂耽静静看着他。
泥塑身体里的两半灵魂,一半为面目全非的师尊、为生死不明的朋友心痛不已,另一半却以无比冷硬的决心,压下一切痛苦和绝望,迫使这具身体抬起头,依循本能看向夜空中那朵永世高悬的莲花。
莲瓣半开半闭,星星点缀左右,千百年皆是如此。
泥土之上的厮杀将一切附着的草木生灵都染红,苍穹之下这些漂浮的尘埃们却依然高洁浪漫。
骆衡清苦笑一声,骷髅的下颌碰撞着,发出不成字句的尖利声响。
“别怕,阿拂……你会赢的。”
可当贺拂耽终于低头朝他看去时,白骨却化成齑粉,消散在夹杂着浓重血气的风中。
只剩下几缕残魂,顽强到连天道的反噬也无法摧毁。
失去肉身承载后,它们无措地在原地逗留了一会儿,很快便感知到熟悉的存在,慢慢浸没入昏迷中烛龙的胸膛。
封印突然解开,贺拂耽踉跄一步,下一瞬就被扶住。
“原来堂堂衡清仙君,竟然和一个魔物为一魂双体。”
沈香主半抱着怀中之人,带他来到几步外稍稍干净一些的地方,然后拔出魂枪,枪尖直直指向烛龙的心脏。
“那么,只要我杀了独孤明河,搅碎他的三魂七魄,骆衡清便也会随之死去,从此再也不能复生,对吗,阿拂?”
沈香主回眸轻笑,笑容中有无尽孤寂。
“就算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我现在真的轻易就能杀了他们……你还是不愿意对我笑一下么?”
灵魂的撕扯之下,贺拂耽无法回答。
沈香主也不愿意听他的回答,他转回头去,面容在那一刹那因嫉妒变得极尽扭曲,手中用力,枪尖狠狠刺下。
却在即将刺破烛龙皮肉的那一瞬间,世界静止。
六界之间那些矗立的、沉默的、虚无的界壁,突然之间生出无数血红的脉络,如同无数血管,向上不断延伸,直到缠绕上天际那朵纯洁的莲花上。
千百年来一成不变的莲花,终于开始盛放。
曾经含羞带怯的雪白莲瓣一片片打开,逐渐变得鲜红如血。当花朵完全绽放后,它开始慢慢旋转,如同一个终于被启动的机关,如同一个终于被注入生命的活物。
旋转的花瓣之间,有城池的影子若隐若现,宛如海市蜃楼。
楼宇之中,有人翩然而来,一如初见。
第109章
延伸至莲月空上的血红丝线扭动、飘舞着, 像是在源源不断地抽取着什么。
万千血线汇聚在来人身后,仿佛凭空生出的巨翼。
贺拂耽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
那里亦浮出许多细小的丝线,像一尾尾游鱼, 头也不回地向天上游去。
整个六界、六界中的每一个生命,都像只是面前人手中的提线木偶。
静止的时间与空间之中, 莲月尊是唯一鲜活的存在。
他微笑着, 笑意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来得真心实意。
“你终于回来了……阿拂。”
他轻声喃喃,“再也不会有人能将我们分开。”
“阿拂,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尾音轻若无物,消散在空气中。
与之一同消失的,是贺拂耽眼前所见的一切。
满地血水、血水之中生死不知的烛龙、烛龙心口泛着锋利青光的枪尖,全都消失不见, 只余黑暗。
这黑暗如此紧实,如此压抑, 将贺拂耽包裹其中, 让他无法挣脱无法动弹,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
……
黑暗会掠夺对时间的感知。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久违的阳光重新照来时,贺拂耽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
再一次看见自己的手,他竟然感觉有些陌生。
他脑海中空空如也,所有思绪都在漫长的黑暗中消磨尽了, 甚至不能很快地分辨出自己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
所以在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时, 他停顿了一会儿才侧首朝门边看去。
来人悄无声息地走过来, 在他床头跪下。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少宫主要起床了吗?”
贺拂耽哑然,怔怔看着面前人。
毕渊冰。
他张了张嘴,似乎有很多话要对面前人说,似乎有极其重要的事情要告知对方, 便是为了这件事,他从遥远的异界赶回。
但张口之后却是无尽的茫然,脑中一片空白,没有来处,也不知将要归往何方。
他坐起来,任由毕渊冰半跪在地上替他更衣。
身上轻柔的触碰时不时传来。贺拂耽突然一把握住那只手,冰冷粗糙的、属于傀儡的手。
“少宫主?”
没有消失。
面前人仍旧好端端跪在他面前,双手被他握住,手里捧着一卷燕尾青的华袍,还没有来得及为他披上。
不是梦。
不是幻觉。
贺拂耽放开毕渊冰,环视四周。这里的一切如此熟悉,他渐渐想起来,这里是师尊当年问过他的意见后一点点为他打造的宫殿。
这里是望舒宫。
贺拂耽问:“师尊何在?”
毕渊冰毕恭毕敬地回答:“宫主在望舒街上杀鱼。”
“……杀鱼?”
即使记忆大多消散,也依然觉得这两个字十足奇怪,贺拂耽犹豫了一下,又问道:
“明河呢?”
“魔尊在望舒街中打铁。”
“……打什么?”
“打铁。”
贺拂耽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他像是一下子不认识这两个字了一样,看着毕渊冰一脸怔愣。
他攥拳在另一只手中轻轻敲了一下:“你是说这个打铁?字面意思上的打铁?”
毕渊冰点头。
贺拂耽微微睁大眼睛。
杀鱼。
打铁。
望舒街。
他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忙奔到窗边伸手一推——
窗外那颗返魂树仍旧站在原地,扎根的土地却不再是茫无际涯的雪原,而是横平竖直的街道。
街道两旁人来人往,有行色匆匆的赶路人,有左右环顾步履闲适的出游者,还有肩挑箩筐当街叫卖的小摊贩。
他们有的脚踩祥云,白衣飞扬,飘然而过。
有的红瞳巨角,面容凶神恶煞,周围却无一人害怕。
仗剑的人族侠客打马而过,撑伞的鬼族游魂贴着墙根缓慢蠕动。九条尾巴的猫咪团在路边的躺椅上昏昏欲睡,三只脚的金乌鸟哀嚎着被主人抓去洗澡。
贺拂耽看痴了。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走出房间,再次清醒时发觉自己已经站在路中央明晃晃的阳光下。
集市长街里的嘈杂声潮水般涌入他的耳朵。
天上的云很低,低得似乎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云端有亭台楼阁的影子,缥缈神圣宛如仙境,下一秒门窗就被啪一声打开,一群白胡子老道你追我赶从楼阁里飞出来,互相揪着对方的眉毛,一路吵吵嚷嚷。
“今天的晚霞应当是紫色!紫色更好看!”
“已经连续三天是紫色的晚霞了!早该轮到红色了!”
“你审美低俗!就你也配飞升成仙享受仙职?!”
“都别吵吵了!我觉得青色更好看!”
他们追打着一路飘远,团团法术在天边炸开成绚烂的烟花,贺拂耽不由驻足,长街上其余人却司空见惯,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去和身边人说笑。
躲避着阳光飘来飘去的鬼魂总是时不时就被路人从当中穿过,它们捂着自己并不存在的衣服,尖叫着追上去讨说法。
赶路的人族一面狂奔一面大喊:“哎呀,我赶时间,来不及了嘛!”
“那也不能这么没礼貌!”透明的鬼魂叫道,“除非你让我附身搭个便车,不然我定然缠你三天!”
“行行行,正好顺路,你来吧!”
得到允许的鬼魂融入人族的身体,片刻后被附身的人族高兴地跳起来,还绕着一旁的贺拂耽转了一圈,向他炫耀自己碰瓷得来的新身体。
听到身体里原主人的提醒后,这才忙不迭向他告别,朝前方跑去。
贺拂耽目送一人一鬼远去,受那欢声笑语的感染,情不自禁嘴角轻扬。
身旁某户人家住着的夫妻俩似乎正在吵架,那声音震天,几乎快把房顶掀开一个洞来。
果然下一秒房顶瓦片就真的掉下来,一个茶杯从那洞中冲上天际,身后跟着一个胖乎乎的茶壶。
“你竟然怀疑老娘偷人!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茶杯委委屈屈:“主人给你配了六个茶杯!你嘴上说最爱我,可我昨晚看见你跟老二那个狐狸精一起出门了!”
廊下卖布的狐狸精:“嗯?谁叫我?”
贺拂耽一路向前走着,心中有一个不敢置信、却是越来越确定的答案。
这就是他曾经畅想过的那座城——
没有神仙妖魔之分,六界众生都住在一起,日日聚在篝火旁谈天说地、开怀畅饮。
没有神魔仗势欺人,没有小鬼为非作歹。凡人不再为了钱权名利勾心斗角,修士不再为了得证大道自相残杀。
是他在孩童时的奢望、在成年后的戏言。
是他在加冠礼上对着满地冰雪许下的生辰愿望,是他在莲月空中遥望十八地狱出口的讥讽。
无论是作为愿望还是嘲讽,如今已然成真。
他一路向前走着,所见的一切都和乐融融,如同童话。
不知走了多久,他来到一大片无边无际的、紫色的麦田。
麦香熏得人几欲沉醉,麦苗挂着沉甸甸的硕果,在风中轻轻摇晃,一脚踩进去能淹没到腰间。
紫色的芳香海洋中,有长着巨角的魔族正在勤勤恳恳地耕耘收割。他们唱起悠扬的歌,青铜一样的歌声像是穿越时空传来。
天上有金乌们正与烛龙族相戏。
天神将沐浴后的金乌放归,那只金灿灿的鸟儿一口火焰就将羽毛烘干,兴高采烈地加入同类的舞蹈之中。另一只金乌在主人的注视下,哀鸣一声飞回虞渊,等待着黎明时雄鸡一声报晓,开始它今日的轮值。
闲来无事的魔族与烛龙聚在银河中大摆宴席,浓郁的酒香混着沉沉花香在整个星海中散逸。
神族在其中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双眼亮晶晶地品尝着每一道新菜式,追问每一个新八卦。
贺拂耽没有饮酒却如同醉酒,脚下如同踩着云朵,漫无目的走了一天一夜,在天亮时重新回到望舒宫。
他站在宫门外没有立即进去,因为他在宫外长街上看见了熟悉的面孔。
角落中一个小小鱼铺里,有人正在案前埋头杀鱼。
听见贺拂耽的脚步声,他放下手里的刀,抬头笑道:“阿拂昨日去哪里玩了?现在可是饿了?要来一碗鱼羹吗?”
见贺拂耽不说话,骆衡清宠溺一笑:“天天都是鱼羹,阿拂可是喝腻了?”
他洗净手,从抽屉里拿出几个铜板,递到贺拂耽手上。
“去巷子里买些别的吃吧。”
贺拂耽接过师尊手里的铜板,误入这梦一样的城池的恍惚感在这个时候达到顶峰。
的确像梦一样。
可是,会有如此真实的梦境吗?
铜板的金属触感硌手,鱼铺木头架子上的木刺也有些棘手。天光反射在刀刃上明晃晃的,那是师尊的本命法器衡清剑幻化而成,此时沾了满身鱼鳞。
贺拂耽不自觉伸手去碰,被骆衡清拦住。
他有些担忧:“阿拂昨日彻夜未归,可是玩累了?你一身紫麦香气,想来是去虞渊了。可是去找明河玩?”
他微微一笑,“看来是没找到他?”
贺拂耽双眼泛起一阵微热。
他从未见过师尊这样温和地唤过“明河”二字,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总是彼此仇视,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若是他们能友好相处……他连做梦也不敢梦见这样美好的事情。
这真的不是梦吗?
“明河已经搬离虞渊。”骆衡清伸手朝前一指,“阿拂顺着此路直走,拐角处就是他的铁铺。”
贺拂耽顺着他的指示转身,在见到明河之前先遇上另一位故人。
算命铺子里,胡子花白的老者正拎着一个少年人的耳朵大声训斥。
“十卦九失!十卦九失!老夫一生算无遗策,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废物徒孙?”
“你居然还算阿拂今生为人,阿拂分明是神龙后裔,你再给我睁着眼睛说瞎话!”
少年郎咬着笔杆乖乖听训,却在余光瞥见门外路过的贺拂耽时,挤眉弄眼想要逗来人一笑。
贺拂耽失笑,接过翩翩飞来的蓝色灵蝶,展开信纸后留下字句,这才转身离去。
再行几步就是这条长街的拐弯处。
那里挂着一个素净的招牌,其上利落地写着“铁铺”二字。
还未走进便能看见大敞的木门上反射出通红火光,叮叮当当的铁器碰撞声络绎不绝。
贺拂耽在门外停住,心中升起几分近乡情更怯的担忧来。
打铁的声音突然消失,门里传来一声轻唤:
“阿拂?”
有人从里头探出半个身子,见到门外的人便是一笑。他伸手擦去额上的汗水,退后一步让出空间,双眼晶亮地邀请道:“我就知道阿拂会第一个光顾,快进来。”
贺拂耽听话地走进去。
铁铺里很干净,炉子里燃烧的是龙焰,火苗跳动时仿若有自己的生命,将整个房间烘得明亮温暖。
赤|裸着上半身的独孤明河放下手中铁锤,一眼就看到贺拂耽攥在手里的铜板,笑问:
“阿拂还没吃饭?终于喝腻你师尊的鱼汤,来借我的炉子烤红薯了?”
龙焰,火炉,红薯。
这三个词语放在一起,让贺拂耽一时间回不过神。
面前人却献宝似的带着他来到火炉前:“今天不仅有红薯,还有别的呢。阿拂你看!”
贺拂耽顺势看去。
曾经只在虞渊龙冢燃烧的火焰,现在乖顺地依偎在小泥炉中,其上是一把还未成形的铁剑,其下是一只焦脆飘香滋啦冒油的烤鸡。
没错,一只烤鸡。
“可是……”
贺拂耽微微犹豫,有很多话想要问,最后却只是摊开手,向面前的人展示他仅有的这几个铜板。
“……我的钱不够买一只鸡。”
独孤明河失笑,双手在围裙上擦了一下,接过贺拂耽手中的铜板,随意放在桌案上。
“小猫就该吃百家饭,赊账是阿拂的特权。”
他取出鸡肉一片片切好,放进白瓷盘中,推到贺拂耽面前,含笑道,“就算要账,也是找衡清君要。阿拂就是叼一片树叶来付钱,我也是会把东西卖给你的,莲月城中众人不都是如此吗?”
莲月城。
望舒街。
贺拂耽心中暗自琢磨着这几个甜似蜜的字词,它们在舌尖上一卷,不曾吐出口就能甜到心里去。
接下来一整天,铁铺里的打铁声安静下来,只有火炉中龙焰燃烧的细小噼啪声还在持续不断。
贺拂耽在火炉旁安睡了一整个下午。
醒来时正值黄昏,天边涌现出青色的晚霞。他抬头看了一眼,心想天宫中那群得道仙人看来已经分出胜负。
门外响起敲门声。
独孤明河起身开门,看见来人后回头微笑:“阿拂快看,是谁来了?”
他退开一步,露出门外的骆衡清。
骆衡清亦朝他客气点头,而后才看向贺拂耽,柔声道:
“神尊飞廉邀我们共入虞渊,说是南海之滨有海市将开。龙宫水族与鲛人也会现世,阿拂可要与我一同前去?”
“明河也与我们同去?”
“明河自然与我们一同前去。”
贺拂耽双眼越来越亮。
得偿所愿就是有如此巨大的力量,让一颗心飘飘欲仙。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正一左一右走在他身边,这个事实挤占了他所有思绪,让他一心沉浸在莫大的喜悦中,想不起曾经的苦痛,辨不出当下的失真。
在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世界。
再次来到虞渊,来到这个酒香和花香都浓郁得醉人的地方,这一次不再是看客,而是置身其中的主人。
银河之水散落在身边,飘带般缓缓向前游动。
万千星沙飘浮在河水中,仿若静立不动,光辉却时时闪烁。河水捎带着星星和零星几片龙吐珠花瓣汇入南海,海边早已燃起盛大的篝火。
跳动的火光将海岸照耀得如同白昼,海潮呼应着岸上传出的声声欢呼,道道白浪翻滚上岸又悄然退去,在某一瞬间整个海面从中间断开,露出赤|裸的海底。
海市开了。
花香、酒香全都涌入这个以往总是被海水隔绝的新世界。鲛人和巨鲸的歌声从两面的水墙传出,汇入岸上声声龙吟中,明明是各不相同的语言和曲调,混在一起却如此和谐动人。
忽而有清越的笛声响起。
神尊飞廉,或者说莲月尊,遥遥前来,吹奏着手中长笛。笛音一起,宴席间所有丝竹管弦无需主人拨弄便流泻出乐声来。
四季之风捎来叮叮当当的风铃与佩环声,人们朝神尊见礼,随后似有所悟,跟随乐曲的节拍跳起一支只属于自己的舞。
决真子挥袖,冰霜从袖风中带出,一路侵袭到海面上。
海水瞬间冻结形成平地,于是岸上的歌舞逐渐来到结冰的海域,两个世界的人隔着冰层好奇地端详彼此的双腿和鱼尾。冰霜延伸至大海深处就变为小舟,坐在舟中就能抚摸到水里的鱼群。
独孤明河轻轻打了个响指,龙焰从他指尖迸出,漂浮到空中,沉没入海底,将海水上下的两个世界都照耀得光明璀璨。
光明之中,远道而来的水族和鲛人一边唱歌,一边出售难得一见的鲛纱和鲛珠。
莲月尊的笛音辟出海市,衡清君的冰霜将海市与人间相连,魔神烛龙的龙焰为两个世界带来光明。
曾经天道同时生出三个如此惊才绝艳的人物,是要他们内斗而亡。
但现在他们存在的这片天空却足够浩瀚,能将他们同时容下。
清越龙吟和鸟鸣同时响起,十只金乌与无数烛龙从远处天际飞来。赤红的龙身在海面上翻腾飞跃,海水湛蓝的应龙像是他们的影子,也跟随着他们的舞动而舞动。
身旁独孤明河应和一声,腾空飞去,身体在半空中化成龙形。
浑身血红鳞片光华流转、熠熠灼灼,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龙骨和龙角都好端端地生长在他自己的身体中,密林般的龙角顶端断了一小块,却丝毫不损这对角的美丽。
他是最美丽、最强壮的烛龙。
一曲毕,这条最美丽最强壮的烛龙收获了无数观舞者投来的鲜花。他口中衔满了开到荼蘼的龙吐珠,却落到地面化为人形,抱着花朝贺拂耽走来。
那双红瞳湿润明亮,像一簇永不熄灭的火焰,隔着遥远的距离依然清晰可辨。
贺拂耽已经许久不曾见到过这样的眼睛,久远得像是一场前世的梦。
前世……
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在心中响起,轻得像是一个海上的泡沫,却不容忽视。
这是一场梦。
他在自己不曾意识到的时候沉迷于这个梦境,也在自己不曾意识到的时候从梦中清醒。他糊里糊涂地入梦,又糊里糊涂地醒来。
他想起来了。
“渊冰……”
傀儡鬼魂般出现在身后,贺拂耽看着一步步朝他走来的烛龙,却轻声对身后人继续道,“我在卞城王府外的石碑上看见了你的名字。”
毕渊冰静谧地微笑,竟并不意外。
“属下的确曾为十殿阎王之一卞城王毕元宾。鬼魂没有身体,无依无靠,幸得神尊相助,在傀儡上附身,此后便改了名字,相伴在少宫主身边。”
“少宫主不必为属下伤心,属下心甘情愿,求之不得。”
贺拂耽默然不语,看着面前独孤明河走来,朝他递来一支垂着露水的龙吐珠。
那滴露水折射着月华,遥远的、来自天上的寒意丝丝缕缕落在指间。
是如此真实的触感。
他全都想起来了,想起莲月空中与六界界壁相连万千血线,想起界壁曾经破开的裂缝,缝隙中涌出的兽潮,有一仙一魔带领龙群奋力厮杀,最终一切重归寂静,只剩直刺烛龙心脏的一杆魂枪。
和记忆中的那个世界相比,眼前和乐融融的景象显得如此梦幻。
但梦虽醒,梦中所见的一切却并未破碎。
眼前六界和乐的景象仍在,耳边载歌载舞的声音尚存,望舒长街上灯火通明,海市宴席中觥筹交错。得知真相的毕渊冰并没有露出木头的真身,也没有变成海中的泡沫,仍旧陪伴在他身边,坚如磐石。
他所在意的每一个人,都在这场美梦中寻找到另一种命运。
现实世界里一切阴谋诡计都消失不见,在这里,全都被改写成心甘情愿、情有可原。
贺拂耽抬眸朝神尊看去。
他已经停下吹奏,风丝却亲昵地绕过他的指骨,再从长笛上的孔洞钻过,吹出如同海风侵蚀礁石的呜呜声。
他的眼睛是这场美梦唯一的破绽,身处无边宴席之中,却倒映着那个真实的世界,被无数血线裹挟的世界。
他头上仍有华盖旋转,佛珠碰撞声音清脆悠远,仿佛其下是一个多么慈悲的圣人。
圣人在风声中启唇:
“六界众生皆愚昧无知,我剔去了他们的肮脏恶劣,在莲月空中赋予他们纯洁的新生,让他们生活在这个永远不会有争斗的世界。”
除了贺拂耽,所有人都像是听不见他的声音,自顾自饮酒作乐。
莲月尊慢慢走来,眼中那个世界里的血线变得越发鲜红。
它们正在一下下抽取属于那里的生命力,用来供养莲花城中这一场虚幻的美梦。
这的确是一场梦,可是只要继续沉沦,梦境就会成为真实。
那些前尘往事会被新的世界取代,过去的真实会退化成遥远的梦境,而此刻的梦境会成为未来的真实。
“众生平等……阿拂,你喜欢这个礼物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