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子路铺得有致,隔着宽大的芭蕉丛,便瞧见远处坐着一个八角亭,亭内影影绰绰便是一大丛人。
犀利刻薄的话若利剑出鞘,毫不留情,“好你个娼妇,竟然敢背着老爷和这姓周的通奸,男盗女娼,真是‘穿靴戴顶’的活王八,好大的胆子,要不我路过,青天白日的,你们俩怕不是早就滚草丛里去了……”越骂声音越尖利,内容也更加难以入耳,闹得园里的雀儿都给惊飞了。
宋临洲闻言脚步一顿,将身子遮在芭蕉树后,谨言忙跟着隐了身,“少爷,这纪府的主母当真是……”一言难尽。
骂人的正是薛可云,而被骂的人挺着个大肚子,一看就是个孕中妇人,手里捏着帕子低垂着头,听到薛可云的话,一时乱了阵脚,心里惶惶,强装镇定道:“夫人定是误会了,奴家只是孕里烦闷,出来散散心,碰巧遇见了周管事,意外歪了脚,多亏他扶了一把,不然这肚里的孩子要遭老大的罪了。”
萍姨娘说着,一双细手抚了抚肚子,神情温和中掺着悲意。
这在薛可云看来就是赤裸裸的炫耀,像利针一样扎进她的心中,令她怒火中烧,帕子都给扯开裂了,冷笑地“呸”一声,一巴掌招呼在萍姨娘脸上,打得萍姨娘还算白的面皮上印上红艳艳的痕迹。
她单刀直入地坐在石凳上,不屑道:“你少拿这些假话糊弄我,我可听见他刚刚叫你萍儿呢,多亲热……”
话音未落,周管事脸都青了半边,只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夫人,您切不可空口无凭地胡乱指摘,无凭无据的,若老爷查到是您栽赃陷害,怕又得大发雷霆,怪罪于您。”
薛可云听到此,恼得不行,气他们整日搞些弯弯绕绕的,手指都节捏得格格作响。
纪映和萍姨娘这帮贱人总是设计于她,害得她在老爷面前多次丢丑,简单是可恶至极,“怎么就无凭无据了?我身后的可都是瞧见了的。”她用右手手背不住地拍着左手手心,得意地说。
萍姨娘忧虑地插嘴,“可……”
薛可云一摆手,打断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要物证是吧?”说着,喊了句“香月”。这些读过几个书,识过几个字的人,做事总是要这要那的,令人好生不痛快。
那叫香月的女使大步上前,趁萍姨娘没反映过来拔了她头上的玉钗,一股脑儿地塞进周管事怀里,弄得周管事一派愕然,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
“这不就有了么?”薛可云朝香月投去赞赏的眼神,香月十分受用地行礼感谢。
虽然知道薛可云不按常理出牌惯了,但此时也不免令萍姨娘傻眼了一瞬,片刻后,回过神儿,楚楚可怜道:“夫人这样做不过是掩人耳目,公道自在人心,您只能欺骗您自己而已。”
“……什么目?再者,我骗自己做什么?哄过郎君不就行了,这里除开我的人,就你和周管事,真是老天爷都保佑我,尔等顾着偷情,什么人都给支开了,当真是好极了!”薛可云心里一阵畅快,亭里的凉茶被她“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咚”一声茶杯重磕在石桌上,长舒一口气,“把周管事绑了,再押着萍姨娘去随我见老爷。”
“且慢。”纪映的话不徐不急地插进来,他自对面的海棠门而来,笑意盈盈,“姨娘叫我好找,刚去了凭风院,竟没见到你,想来是去后花园散心了,现一见到,果真如此。”
一入亭,讶然道:“这是怎么了?周管事……这……姨娘……”
“呵!大公子来得不巧,没赶上一出苟合的大戏。”薛可云沾沾自喜,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纪映立时通晓了,款款坐下,笑道:“母亲是否误会了?”抬手斟了杯茶,呈给薛可云,一副有商有量的模样。
薛可云最烦他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做作模样,大手一挥,茶水“咕嘟”一声滚在地上,十分地不客气,“少给我老狐狸装兔子,恶不恶心,我房里的人可都是瞧见了的,周管事怀里的玉钗难随能做假?”
揣着玉钗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的周管事,“……”
纪映也不恼,笑得越发得灿人眼,“母亲,我听说你收了方家的那颗金珍珠?耳闻有酒杯口那么大,还是从南洋来的,这可是个稀罕物,阿映都不曾见过,不知可否有幸掌掌眼。”
薛可云扬起下巴,连带着眉毛也往上挑,白眼一翻,得意洋洋,往前因着纪映掌家,好东西都落在他手里,她半分都捞不着,这会儿能叫他求她,她自然十分满意,“呵!我这东西如此宝贵,怎会让你污它?”
“那母亲可记得钱家,前些日送礼求父亲将他那儿子塞入州学,父亲拒绝了,那家可是有名的记仇,若是知道您私下收了方家的礼,要塞入方家子……您说,父亲会饶过您么?”纪映面色冷下来,威胁之意甚浓。
薛可云面色一僵,顿时失了得意之色,警惕道:“你想干什么?”
纪映嘴角稍稍上扬,又露了笑,直视着她,“姨娘同周管事的事定是一场误会,母亲说是不是?”
“贱人。”薛可云骂得咬牙切齿,一巴掌拍在石桌上,恨不得撕了纪映。
纪映悠悠回道:“哪儿比得上您?整日整日得找茬儿,回回吃了瘪,就砸得院内什么也不剩,最后还得贴钱自已补,这不是犯贱么?”
“你、你、你……”薛可云气得眼眶发红,大手一挥,桌上物什儿全被她扫在地上。
纪映讨回玉钗,事了拂衣去,携着萍姨娘回了凭风院。
薛可云生了好一会儿气,也负气离去。
“走吧,我们去瞧瞧。”宋临洲缓步迈入亭内,一片狼藉,只余周管事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
见到宋临洲,微微有些尴尬,行了一礼,“姑爷,让您见笑了。”
“无妨。”视线一动不动地落在狼藉之中,一抹粉红的云纹帕子被水浸湿,沾在地上,宋临洲扯了一角,捻起,递给了周管事,“拿着吧,兴许会有用处。”
“夫人的帕子有什么……”周管事迷茫一会儿,没想通,但想是大公子的人,也不会害他,于是停嘴,不明所以地收下了。
宋临洲办完事,百无聊赖起来,朝谨言道:“走吧,我们去别处看看。”离了亭子,随意地走动起来。
谨言心有疑惑,“少爷,您刚刚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纪映是什么样的人?”
谨言越发云里雾里,“少主君是……什么样的人?”
宋临洲神情轻快,意味不明地说:“同我一样的人。”
谨言不懂,且大为疑惑,“少爷是……怎样的人?”
“倒打一耙的人,你可懂?”
谨言:“……”有人会这么说自己和自己大郎么?于是为少主君辩解道:“少爷,少主君应……不是什么倒打一耙的人吧,他对您还怪稀罕的。”
宋临洲用折扇轻敲他脑门,“不是对我倒打一耙。”顿了顿,幽幽道:“你可懂?”
“小的不太懂。”少爷近日来总是怪言怪语,教他琢磨不透。
宋临洲:“……”叹口气,“走吧。”
……
纪府的晚宴是难得的丰盛,时令蔬果,鲜鱼嫩肉,美酒佳肴道道色香味俱全,纪如朗全程笑脸相迎,哪怕宋临洲因病喝不了酒,自个儿也是杯杯倒满,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宋临洲也停了筷,笑得温润如玉,“岳父,我前几日听说方家商队从南洋弄回了些价值不菲的宝贝,其中有一个便是那金珍珠。”
纪如朗面色红润,醉了半分,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稍后便捻着胡子点头,“是有这么一回事,贤婿有此问是想……”
薛可云心下不妙,不待宋临洲开口,讪讪道:“贤婿说这做什么,喝酒,喝酒……”
纪映也难得附和她,“是啊,说这做什么,左右同我们没什么干系。”
“哎……这哪没什么干系,我可是听说岳母摘得了此宝,还想着欣赏欣赏呢。”宋临洲眸中闪过兴味之色。
薛可云眼神飘忽,心中咒起纪映来,她自问这事做得隐蔽,捂得严实,这怕是纪映这厮告诉宋家崽子的,怒瞪纪映一眼。
纪映这会儿还真是没有空理她,因为他正掐着宋临洲的腿肉,也恨得咬牙切齿,低声道:“我这番帮你,你现今却落井下石,委实不是君子所为,末免太过忘恩负义了些。”
宋临洲拿折扇挑开他的手,笑得漫不经心,特招人嫌,“我可从未说过我是君子。”
“夫人,此事当真?”醉眼朦胧的纪如朗清明起来,微带纹的眼睛眯了眯,虽是疑问但更是肯定。
薛可云讷讷地不知如何做答,稍许,底气不足地佯怒道:“郎君光疑妾身一个做什么,妾身可是真真瞧见萍姨娘与周管事通奸呢,指不定肚子里的种都不是你的。”
微有怒气的纪如朗这下更是勃然大怒,险些捏碎了酒杯,他是有几分了解这个女人的,虽然脑子不够聪明,但也很少说假话,是块实心石头,瞧她信誓旦旦的模样,怕不是真的亲眼见过,于是吩咐人道:“来人,将萍姨娘和周留景带上来。”
众人一时心思各异,看向纪如朗的眼神有些微妙。
约莫一刻钟的功夫,这俩人便被带来,周留景慌慌张张地跪在地上,萍姨娘因顾着肚子倒是不紧不慢,缓缓跪在地上,微低着头,不肖多时,眼中泪花点点,尚有些姿色的面容楚楚可怜,往常纪如朗见到此,早就动摇了,现下却是冷硬起来,因为她踩在他的尊严上,还在外婿面前,面子实在过不去。
纪如朗道:“夫人说你们夫人做下不耻之事,当真?”
“奴家自知在家中操持家务,难免引夫人不满,夫人便以此为由头,编排奴家的不是。奴家一心只想着将家中事务打理得妥妥帖帖,好让老爷安心,哪曾想竟会招致这般无端的诽谤。还望老爷明查,奴家对您忠心不二,绝无半点背拔之心。”萍姨娘俯下身子,趴在地上声泪俱下。
这番话也并非没有道理,薛可云确实因不能掌家满腹怨气,他就算是了解薛可云,但也更信人心叵测,免不得她为了争风吃醋做出构陷之事。
纪如朗一时犹豫,纪映适时开口,“父亲,母亲明显是污蔑萍姨娘,原先我明明看见的是母亲同周管事拉拉扯扯,这番倒是被母亲倒打一耙了。”
“你个杀千刀的小兔崽子,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会撒谎不成……”薛可云快要被他的不要脸怄死了,胸膛气得起伏不定,一双大眼睛更是瞪得圆润异常,一只手拍得桌子震了三震。
纪映这会儿的脸色并不好看,心里还暗自怄着宋临洲,但应付人的心思还是有的,“母亲急什么,不如问问周管事。”
周留景也不傻,立马意识到了什么,忙不迭地道:“是、是夫人纠缠小的,小人是冤枉的,对夫人绝无此种龌龊念头,还望老爷明鉴。”说着,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帕子,“这是夫人塞给小人的,说等小人想明白了便可以拿着这帕子找她。”
作为薛可云的夫君,自然知道那是她的贴身之物,像是被烫了眼似的转过头,怒瞪着薛可云,“你作何解释?”
薛可云嘴唇嗫嚅,这怎么解释……帕子……什么时候丢的?她一时竟也想不起来,王妈妈总说她记性不好,这下她倒是有点相信了,慌乱之下,只能拿惯用的招儿。
“冤枉啊,郎君,妾身怎会做出这等有辱家门之事?平日里,妾身哪里不紧着你,怎会做这种丑事,这是要叫人浸猪笼的啊。她这般污蔑,定是想替那贱人脱身,败坏妾身名声。”薛可云扒住纪如朗的胳膊,姿态放得极低,鼓囊囊的胸膛微蹭着纪如朗,“妾身愿对天发誓,此生唯有老爷,绝无半点偷人的心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