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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孔景和换了常服从值房出来,林臻就站在石阶下,还是方才的一袭白衣,只是头上的帷帽不见踪影,鬓边的发丝散开几缕,长眉轻颦,胸前起伏喘息着。

    季濉离开时,孔景和还未从刑房回来,却也听说了林夫人是如何被“带”走的,

    看着眼前去而复返的人,他神色微怔,很快便又恢复如常。

    他早该猜到她是林臻的。

    孔景和走下阶,将她请入一旁的抱厦里,值房的内室未经他的允许,寻常奴仆不得入内,那本被丢弃在地上的卷宗,是他回来才收拾的。

    他心中已有思量,却静默地坐在林臻对面,等着她先开口。

    “顺和二年,宸王谋逆案,不知您是否清楚?”林臻直接了当地问道。

    她本就是从马车上挣扎着跑下来的,此刻脑海只有一个念头,便是要彻底弄清当年的事。

    林臻并非瞧不出孔景和如今是季濉的人,但五年前,父亲还是大理寺少卿时,孔景和曾是他手下的狱史,多次送文书到府上。

    林臻见过他,也信任他。

    闻言,孔景和沉默片刻,低声道:“顺和元年陛下将辽阔富庶的祁州封赐给了宸王,他本该感恩戴德,不料却因祁州地处边关,陛下鞭长莫及,便生了反心,竟私挪原应上缴国库的税收招兵买马,意图谋反。阵前畏罪自裁,也算他识时务。”

    “私挪,何以说他是私挪?可有实证?你们有谁亲眼瞧见了吗?”

    林臻紧紧地攥着袖口,面色发白,双眸却定定地凝视着孔景和。

    孔景和骤然被诘问一番,怔住了神,半晌才笑回道:“宸王谋逆一案的罪证,当年是由罪臣……你父亲亲手呈递的,适逢当时的大理寺卿服丧在家,是以,此案免了避嫌,也是由你父亲主审的。”

    “三堂会审,凿凿有据。”

    “……姑娘可是听了什么流言?”

    父亲亲手呈递……

    林臻视线渐渐低垂,望着石桌上的大理石纹路,木然摇首,到底未置一词。

    *

    夜幕降临,云染墨色。

    明日就是祭月节,今日街上的人比昨日还要多上许多,来来往往的人手里皆提着一盏彩灯,有的脸上还覆着各式面具,迫不及待地提前感受节日的氛围。

    华衣彩裳的行人将街道染成一条炫丽的河流,一身雪衣的林臻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尤为突兀。

    孔景和所言,都与她在值房偏室里瞧见的卷宗相符。

    ——宸王齐洹,私挪国税,屯兵养马,今由大理寺少卿林云峰主审,判其谋逆之罪,诛其满门,凌迟处死。

    私挪国税,屯兵养马……

    怎会如此?怎是如此?

    分明是祁州遭敌寇入侵,送往朝中请旨支援的文书迟迟得不到回应,宸王这才决定暂挪国税,招兵买马以卫百姓。

    这条提议,还是父亲给宸王的,是林臻曾在父亲书房中亲眼所见。

    ——王爷可先行此计,臣明日便入宫亲自禀明圣上。

    “诶,你这姑娘,走路看着些啊!”

    林臻被人喊住,回过神,瞧见脚下被她踩坏的一支银钗。

    “……抱歉。”

    老妇人坐在铺在地上的草垫上,抬头瞅了一眼林臻,面带愠色,不肯应答。

    林臻无措地摸向腰间,但她何曾带什么银钱?

    半晌后,林臻终于从腰间摸出一只佩环,她蹲下身子,将那枚玉佩放在了老妇人的摊前,起身离开。

    没走几步,她又被那老妇人撵上来拦住了。

    “那一支钗子倒也不值这许多钱,”她掏出自己的钱袋,倒出些散碎银子,塞进林臻手里,“这是找你的钱。”

    老妇人转身回去了,林臻望着手里的银子发呆,片刻后,她拦下了一辆马车。

    入夜山里的风吹得凛冽,林臻下了马车,抬眼望了一眼山腰上的兰若寺,朝山上走去。

    衣袂在冷风中飘摇,借着月光,林臻一步步走至兰若寺后山。

    半年未来,母亲的坟前已长了许多杂草,她慢慢跪下去,一把一把将左右的杂草清理干净。

    掌心被勒出数道红痕,手背上也是一道道的印迹,林臻却不觉痛楚。

    良久,她终于抬起头,看着墓碑上父亲留下的刻字,指尖轻抚上去,唇角微动,那一句经年未唤过的“母亲”终是没能出口。

    她低下头,忍在眼眶中的泪珠随之滴落在地。

    啪嗒、啪嗒……

    山中也下起了雨。

    雨水的掩护,让林臻的泪可以落得肆无忌惮,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雨夜。

    在季濉出手行刺前,她已察觉到了他的不对,也隐约觉着与当年宸王案有关,她曾对季濉说过同样的话:你且等着我。

    那时的她,也曾对宸王谋逆之案有过怀疑。

    父亲曾经是那样敬重那个人,与他相交颇深,怎会在短短时间内便将他判为逆臣?

    加之那段时日父亲确实成日精神恍惚,神思异常,她甚至鼓足了勇气想要当面去质问父亲。

    可当她看见父亲头枕着卷宗,手中紧握朱笔,和衣伏案而眠,满面倦色,鬓边不知何时竟生了几缕银丝,彼时,她又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而今,她还是一如当初。

    即便铁证摆在眼前,孔景和亲口与她讲述之时,她却还是连一句佐证的话都不肯说。

    时至今日,她还是无法相信那个从小以大义仁德教导她的父亲,会是一个为了仕途陷害忠良的人,或者说,是她从心底里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也因如此,三年前,季濉要刺杀父亲时,她才会不顾一切地去阻止,甚至不惜伤了他。

    淅淅沥沥……

    雨势渐大,混着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一切变得那样熟悉,她仿佛又看见了躺在不远处的少年,胸口插着她刺下的匕首,血流汨汨。

    她曾于血泊之中救起他,又亲手将他置于血泊之中。

    跌坐在地上的少女脸上青白,怔怔地望着倒在泥泞里,双眼紧闭的少年,片刻后,她倏然爬站起来,扑向他:“林初!”

    “林初……林初!”

    少女用她纤细白皙的手不住地拍打他的脸,后者却只是牢牢闭着眼,没有丝毫反应,任凭雨水打在他了无生机的面庞上。

    那是自母亲走后,她第一次感到无措和恐惧。

    思绪极度混乱,她甚至不记得当时是怎样替他拔出胸口的刀,又是如何替他包扎的。

    只记得当她察觉少年气息逐渐沉稳后,才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雨势渐停,少女的衣衫因被她撕扯下来去包扎少年的伤口,早已凌乱不堪,裙摆尚不及脚踝,衣袖已难遮小臂。

    她将昏睡过去的少年背在肩上,一步步朝山下走去。

    雨虽停了,但下过雨的山路并不好走,潮湿滑腻,尽管她已小心谨慎,却仍防不胜防地跌倒好几回,每回她都竭力托住身后的少年,以免他被摔到。

    眼见堪堪就要到山脚下,林臻却不慎跌入一个三四尺深的水坑中,幸而跌落前,林初被山林里的枯枝挂住了,不曾和她一起跌落。

    脚踝被水坑里的巨石卡住,四下又摸索不到可攀岩而上的东西,直至天蒙蒙亮时,她才从水坑爬上来。

    经过了一晚,山路好走许多,但她彼时已精疲力尽,加之脚上的伤,只能半抱半拖着将林初带下山,安置在了路边最为显眼的位置。

    浑身狼狈的少女再次回到母亲坟前时,天光已熹微,它像是一双温柔的手,轻抚在少女身上,让她安然入睡。

    而此时,跪在墓碑前女子的身影,似乎与三年前少女的身影渐渐重叠。

    她依旧狼狈不堪,依然身无所依。

    *

    林臻是被翌日午时林间刺目的日光所唤醒的,回城时并没有马车,待她徒步走回去时,天色已暗。

    今日是祭月节,虽只是卯时,天上已有浅浅银钩。

    街上已挤满了出来摆摊的商贩,“姑娘,瞧瞧,玉兔捣药的荷灯,是我家娘子亲手扎的,别家都没有!”

    林臻被小贩叫住,视线落在他递进眼底的荷灯上,绽开的荷花中间坐卧着一只兔子,怀里捧着灯作的捣药罐,很是别致。

    但她却不适时地想起了日前季濉在街上买的那盏不大好看的荷灯,须臾,她朝小贩颔首致歉:“多谢,不必了。”

    这时,一行人自旁侧的酒楼中匆匆走出,被拥簇在其中高大俊美的男子正是季濉。

    “那不是大将军么?今日是祭月节,他不在行宫中过节,怎会来此?”

    街上

    结伴游玩的几个女子被吸引得停下了步子,低声议论,“今早听兄长说,永安侯在宜州传来急报,几个朝中要员都从雁荡山下来了,不日许是要出征了。”

    季濉回京不足半载,许多女子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头,甚至没有见过这位英年将才,匆匆掠了一眼,便听得他又要出征,不免心下惋惜,秀眸不觉流转在他身上,久久不肯收回。

    林臻望着不远处人群中身形挺拔的男子,他在朝着一辆马车走去,她脚下也不自觉地随之移动。

    分明只隔了一晚,她却好似回到了三年前,那个肆意不羁的少年再次站在了她前面。

    林初……

    眼见他登上了马车,林臻不觉加快了脚下的步伐,白衣随风扬起。

    林初……

    饶是那几个春心萌动的女子,尚且只敢远远地瞧一眼,忽而见一女子失控般直追马车,心内颇为震惊。

    淋了一夜的雨,又不曾进食,她又哪里追得上马车,没几步整个人便跌倒在地。

    恰巧孔景和也从酒楼中走出,瞥见倒在地上的熟悉身影,连忙赶上前去,“林姑娘!”

    ***

    夜里,季濉前往首辅孟府。

    上回孟良誉在行宫中遇刺,三皇子便派人提前将他送回府上修养,饶是他只受了些皮外伤,但两日下来,他的脸色却更加蜡黄,毫无起色。

    季濉单膝跪在榻前,应承道:“孩儿此番定不负义父所托。”

    孟良誉平躺在榻上,闭眼拍了拍他搭在榻边的手,声音虚浮:“好……好……去罢。”

    季濉撩起眼皮瞥了一眼榻上的人,眸中划过一抹冷意,他起身向侍立在旁的管事温声道:“义父身弱体虚,季濉不敢再搅扰下去,此番前去宜州,还劳烦管事多加照料。”

    管事微微一笑连忙躬下身子,恭谨道:“大将军折煞老奴了,这些本该是老奴分内之事,将军一片孝心,老奴亦不敢辜负将军所托。”

    季濉颔首浅笑,片刻便退出去了。

    门外铁靴声渐远,管事走近榻前,将躺在榻上的孟良誉慢慢扶起,“行刺之事尚未了结,大人即便想趁着宜州军情告急想要除掉永安侯,却也不该让他去啊。”

    孟良誉摇了摇头,叹道:“林云峰死了,永安侯若是回来了,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一向是个执拗的人,即便告诉他林云峰是服毒自尽,他也不会罢手……”

    “他手里拿着丹书铁券,若他要求面圣,要求严查……”孟良誉重重的喘了几声,继续道:“谁都拦不住他……”

    管事轻抚他胸腔,给他顺气,“可您就真信了行刺一事与他无关?”

    他们一直派人在大理寺盯着季濉,甚至在他审讯之后,又私下对那犯人进行了极其严酷的刑罚,但那人从头到尾都未露出什么端倪,仅仅是在意识崩溃迷离之际,低喃了几句歌谣。

    管事还特意让人去查了那几句词,确实与季濉并无什么牵连,只是民间流传的几句童谣罢了。

    虽未有直接指向季濉的证据,但他仍旧难以安心。

    “延福啊,你知道那几句童谣,是哪儿的童谣么?”

    孟良誉突然发问,管事顿了一瞬,微微摇首,这他倒没有刻意去注意过,意识到自己的疏忽,他忙问道:“大人,是那几句童谣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孟良誉沉默良久,方沉声道:“……那是祁州的童谣,祁州的……他、他是齐洹的人!”

    说着,原本躺在床上软弱无力的人骤然双目圆睁,直直地瞪着半空中,“齐洹一定还活着!他还活着,他来向老夫索命了!他想要我的命!!”

    孟良誉情绪激昂,管事见按捺不住他,忙向外喊着郎中。

    *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孟府前幽长的巷子里,石竹斜着眼睛向左右看了看,而后低声道:“那些跟着的人都不见了,这回他又选择让将军前往宜州,这是不是说明,他已将对将军的疑心完全移除了?”

    季濉墨眸沉沉望着前方死寂的夹道,冷声开口:“老狐狸心思缜密,防备心极重,他的疑虑岂是轻易会消除的?”

    不过,这回的确出乎季濉的意料,前两日孟良誉还将他咬得死死的,今日却忽地松口了。

    宜州,他是非去不可的,若是没有孟良誉的支持,他少不得要再费一番功夫,现下倒是省了许多事。

    “既然他今日已决定要派将军前去宜州,属下这便着手准备着,早日出发,以免节外生。”

    闻言,季濉倏然停下了步子,回首定定地瞧着石竹。

    冷不防被主子这么一盯,起先他还茫然不觉,很快便自己心虚起来,林臻已经跑了整整一日,他承认,她之所以能轻易从他手中逃脱,是有自己刻意松懈的缘故。

    凭私心而论,他自然希望这个女人能远远地离开主子。

    即便近日她乖觉许多,但到底她曾伤过主子,这怎能让他不心存芥蒂?况且,她还是林云峰之女。

    不过,做了亏心事的人,难免心虚,石竹霎时神经紧绷,只待主子发落。

    片刻后,一道声音自头顶传来:“不急,且让永安侯好好地熬一熬。”

    话落,季濉便大步流星地继续往前走了。

    石竹在原地僵了一瞬,连忙跟上,脸上不觉显露出几分喜色。

    或许,那女人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重要。

    *

    孔景和将林臻安顿回了那家酒楼,他说内阁已定了出征宜州的人选,就是大将军季濉。明日他还会来这里会见曾驻守过宜州的几位将领,以便提前做好应对之策。

    她被安排在酒楼中临窗的一间厢房,窗下放着一张美人榻,林臻蜷坐在榻上,垂眸望着楼下的繁华盛景。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靠着窗台合眸睡去。

    林臻做了一个梦,尤其说是一个梦,不如说是一段回忆。

    梦里正是年节,越是热闹欢腾的日子,京城中越容易动荡不安。临近年节前,便已发生了好几桩偷盗的案子,其中一桩甚至因行窃时被主人发觉,发生打斗,造成了命案。

    父亲连年节都一直在大理寺中处理公务,林玥被几个丫鬟奶娘哄着去街上逛,偌大的林府,只剩了林臻一个人。

    林臻还是如往常一样,在书房里摹字帖守着父亲。

    门吱呀地响了一声,林臻只以为是父亲回家了,正要起身行礼,便见林初散漫地走上前来。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交领箭袖,布料的颜色虽与其他下人并无不同,但仔细看去,却有细密的暗纹,料子也非寻常的布匹,不用想也知,定是父亲特意命人给他制的。

    她不免多看了一眼,倒不是心生嫉妒,那时的她只是不解,不解父亲到底为何要待一个下人这样好。

    她神思游离间,手中握着的笔已教前来的林初夺去了,他随手往笔筒里一掷,眉尾微扬:“写这些无趣的玩意儿作什么?出去瞧瞧。”

    林臻仍旧身形端正地坐在书案前,抬首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并不打算理会他,兀自将手伸去笔筒,想要将笔捡回来。

    她的手不曾碰到笔尖,半路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

    “走啊。”

    一霎时,她只觉胸腔内血液翻腾,震动、愠怒、羞愤,皆而有之,以至于让她的身子僵住,久久无法作出反应,直至她被林初拉去院子里。

    她愤然甩开他的手,正要发作时,上空轰然一声响,原本漆黑的夜空炸开一道绚丽的光彩,转瞬化作满天星。

    是啊,今天是年节,今夜有烟火……

    她不自觉地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静静地望着那满天星辰,耳边再次传来少年的声音:“林臻,上来,从这儿看更美。”

    书房前不知何时多出一架梯子,他正坐在木梯上,朝她伸手。

    诚然,林臻怎会做这等“不成体统”之事?更不可能再将手交到他手中。

    那回,林臻不仅没有理会他,反而因此更为恼怒,转身便回了书房。

    可在这个梦里,她只是怔怔地望着少年伸向她的手,手指白皙,指骨分明,抬眸向上,是轻勾起的薄唇  ,高挺的鼻梁,深邃妖冶的桃花眸。

    他声音低沉:“林臻,过来。”

    一句再简短普通不过的话,她忽而觉得心尖似乎猛地被针扎了一下,轻抿唇,她微颤着抬起了手。

    但就在这一瞬,眼前的人影忽而消散不见,夜空也变得漆黑一片,她宛若置身于无底深渊。

    “林初……林初!”

    林臻骤然从梦中惊醒,睁开眼,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躺在了榻上,她想坐起,却觉浑身软绵无力,头也昏昏沉沉。

    “臻儿。”

    林臻侧眸望去,她梦里的男子此刻正坐在她榻前,与她咫尺相隔。

    林臻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心底的空洞化为一抹酸涩。

    “你醒了,我去倒盏茶水来。”

    男子将要起身,林臻下意识抓住他的袖口,唇齿间浅浅吐出几个字:“不要,不要走……”

    宁士禄错愕地看着被她攥住的袖口,继而将视线缓缓移到她的脸上,病中的林臻尽显柔弱之态,一双凤眸灼灼地瞧着他。

    他的心顷刻间似乎被人狠狠握紧,天知道他期盼这样的眼神,期盼了多久?

    打从他懵懵懂懂知晓了男女情爱,便在渴望这一日。

    阿姐能像别的女子一般对他投来柔情蜜意的眼神,是他朝思暮想之事。

    “好,好,我不走,不走。”他忙不迭地答应着。

    见林臻似乎想起身,他赶忙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

    女子柔软的身子猝不及防倒在他身上,他察觉到脖颈被人环住,鼻尖是林臻身上特有的清香。

    这一切都美好得如梦如幻,让他几乎失了神志,他情不自禁地埋首在林臻肩头,感受着她身上炙。热的温度,光滑的肌肤。

    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被自己倾慕之人如此温情地对待,他不觉已动情。

    他腾出一只手,缓缓探去林臻身前,浑身血液沸腾,他大着胆子去摸索她腰间的系带。

    怀里的女子似乎察觉了他的动作,她只微微一动,他便整个人惊得呆住,再不敢有所动作。

    就在他颓丧着打算灭了心中的欲。念时,脖颈倏然被人楼得更紧了。

    这样的回应对他而言,无疑是一种认可,一种鼓舞,喜悦之情再次攀上心头,他压抑着颤抖的手一把将系带拽开。

    与此同时,耳畔传出的一声低唤刹那间将他的冲动与喜悦浇灭。

    “林初……”

    “什么……?”宁士禄难以置信地将林臻的身子拉开,方才虽是极轻的一句,但林臻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说的,他不可能听错。

    “臻儿,你在说什么?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是谁!”那个名字对宁士禄的冲击显然不小,他甚至有些癫狂。

    “你,你果然连心都给了他!为何、为何啊!”他失控地猛力摇晃着林臻。

    “阿姐你一定是病了,病得糊涂了,快跟我走罢,我们离开这里,离开你就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在侯府听到父亲出事的消息后,便想前往宜州去找父亲,无论他先前怎么闹,但到了最后关头,他发现自己还是放不下林臻,他想带着林臻一起走。

    费力才打听到林臻的下落,天还未亮他便急急赶来,见阿姐还在睡梦中,不忍将她叫醒,直趴在榻前等着她醒来。

    可未想到,竟会是这样的结果。

    高热使林臻的反应变得迟钝,她的视线逐渐清明,“世子……?你怎会在这里?”

    “臻儿,随我去宜州,我们即刻便走。”宁士禄自顾自地开始替林臻整理衣裳,要拉她起身。

    林臻避开了他的手,兀自拢起衣衫,长眉蹙起,眼神恢复往日的冰凉,抬眸道:“如今宜州战乱,世子合该好生待在府上。”

    永安侯膝下只有宁士禄这一独子,又被林氏溺爱,生于侯门却从不舍得让他碰刀枪,实是手无缚鸡之力,若去边关,反倒要生乱。

    宁士禄却并不如此思量,他只觉林臻拒绝了他,定是因季濉的缘故,当下心内更是愤懑,他一把捏住林臻的手腕,“你为何不肯随我离开?难不成是放不下那个男人?!”

    “放开。”林臻身心俱疲,不愿与他再争辩下去。

    然而这一切看在宁士禄眼里,却是默认了,他自小倾慕的阿姐,爱上了从前林府那个卑贱的奴仆,而今又逼死舅父的男人。

    这不可能,一定是哪里出了岔子。

    宁士禄红着双眸,紧紧地凝视着眼前衣衫散乱的女子,忽然间,他用力抱住了林臻。

    定是因为阿姐被他强占了身子,若是自己也得到了阿姐,阿姐就会心甘情愿跟他走。

    “臻儿,别怕,一切都会好的,很快就会好。”宁士禄一面安抚林臻,一面侧首用唇齿去摩挲她的脖颈。

    林臻浑身热得发烫,头疼欲裂,察觉自己被人如此轻薄后,怒不可遏,一阵恶心从心底蔓延开来,她已使出全力去推阻身前的男人,但以林臻现下的体力,对宁士禄来说,全然是不痛不痒的。

    “滚开……”她几乎是从唇齿间研磨出这两个字。

    到了如斯地步,宁士禄哪里还有停下来的可能,林臻身上独有的清香冲击着他所剩无几的理智,他不禁将她抱得更紧,动作更加放肆。

    林臻长眉紧蹙,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整个身子被宁士禄死死困在怀里,手脚发颤,却使不上力。

    昔日清冷孤傲的人,此刻便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

    “下官昨日回府时碰巧撞见了夫人,思虑到天色已黑,便自作主张将夫人安置在这里了,想来这会子夫人已等得急了。”

    孔景和只当什么都不知情,只字不提林臻的名字,只笑着将季濉引去二楼的厢房里。

    季濉唇角不觉扬起浅浅的笑意,饶是他很清楚林臻的性子,但听见这般话,依旧觉得受用。

    石竹向他上报林臻逃走,他虽震怒,却并未再次失了分寸,他知晓,只要林玥在他手里一日,林臻便不可能置她于不顾。

    如此,林臻便成了他手中的一只风筝,任她飞得再高,也永远掌握在他掌心。

    昔日清冷孤高视他如无物的人,到底还不是被他捏在手心?

    任他折辱,任他欺凌,直至他厌倦为止,届时他便……

    杀了她?或是放了她……

    季濉俊美的脸霎时黑下来,只是短短一瞬的思虑,他便已清晰的意识到,任何一种可能,他都不能接受。

    他要将她永远囚在身旁,至死方休。

    临近房门前,季濉忽然停下步子,抬手示意,“你们且在此处候着便是。”

    孔景和欣然应是,倒是一旁的石竹拧着眉头站在身后,半晌才抱拳道:“是,将军。”

    第24章

    季濉全然不曾想到,他推门而入时,见到会是这样一副场景。

    红漆榉木的架子床上,两人相依相偎,那个在他前面冰冷如霜的女人此刻正眉眼似水、衣衫半解地靠在另一个男人怀里。

    他只觉有什么东西在他胸腔内炸开一般,每一寸血肉里都盛满了怒火。

    宁士禄的动作也随着开门声停住了,他凝眸望过去,见一男人从晨光中逆光走来。

    男子的脸浸在黑暗中,他尚未看清来人,一道亮光骤然朝他袭来,堪堪从他脸上划过,强势地钉入身后的墙缝里。

    半晌他才隐隐觉出脸颊上的刺痛来,他重新转过身去,微眯起眼,在看清来人的那一瞬,便将怀里的人放回榻上。

    强大的愤怒盖过了内心的恐惧,他红着双眸朝季濉冲了过去,口中低吼道:“你敢欺辱臻儿至此!”

    他怒,门前的男人又何尝不是,方才那只射偏了的袖箭,仅仅是因季濉愠怒过盛,才失了准头,并没有丝毫想留他一命的意思。

    未待他冲到季濉跟前,后者便已上前几步,一把将他伸过来的拳手狠狠攥住,下一刻,房内便传出一阵惨烈的嘶喊。

    石竹与孔景和几乎同时冲进房里,震惊地看着倒在他们面前的宁士禄。

    “拉出去喂狗。”

    背朝着他们的男人,冷冷发出一言。

    这样的神情语气,石竹知晓,主子的话并非是在恐吓,而是不容违抗的命令。

    宜州之行就在眼前,这个关头杀了永安侯世子,怎么看都不是一个理智的决断。

    “将……”

    石竹想要阻拦,方一开口,伸出的手便被一旁的孔景和按住了,二人相视一眼,他终究咽下了那句话。

    主子如此盛怒,此事又岂能有回旋的余地?

    “是,将军。”他俯身将地上的宁士禄拖起,与孔景和一起退了出去。

    房门再次合紧,窗前朦胧的光照进纱帐,林臻面色如霜,长眉微蹙,粉唇深抿着,昏躺在榻上。

    季濉踏着黑靴一步步靠近床帏,他坐至榻前,俯身勾起林臻的下巴,在她耳畔低语:“顺从是假,迎合是假,和他私会才是真。”

    “对么?”

    从外而来的季濉,带着一身寒气,冰冷冷的话语吐在林臻耳侧,却让她觉着舒缓许多,体内的燥热让她本能地想靠他近一些。

    季濉只当她是睡得迷糊,仍沉溺于同那废物的旖旎中,不禁手中力道加大,紧紧钳住她,“可惜,他就要死了,抛尸荒野,投喂野狗。”

    季濉狠厉的话语将林臻拉回方才的梦魇中,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低喃道:“不要……不要……他不会死……他不会死的。”

    她那般费力救活的人,怎能轻易死去?

    他不会死,他会长长久久的活着……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你且睁大眼睛看看,他会不会死!”他发狠地捏住她的脸颊,迫使她清醒过来。

    林臻在一阵酸楚中迷离地睁开眼,那熟悉的轮廓再次浮现在她眼前,她却以为自己仍昏沉着看错了人,又误将宁士禄看作了季濉。

    她开始挣扎,“放开……”

    自然,林臻这样的反应无异于火上浇油,季濉脸色阴沉欲滴,他很快松开了手,转而将人捞入怀里,将那具滚。烫的身子贴在他冰凉的胸膛前,满是恶意道:“放开?本将军今日便要让你知晓,你该臣服的人是谁。”

    被侵。入的一刻,林臻贝齿咬破了下唇,口中氤氲漫开的血腥味让她再次清醒,高热散出的汗让她整个人宛如从水中捞出一般黏腻,湿漉漉的双眸定定地瞧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薄唇……

    见他眉头皱得深,她便不自觉伸手去抚,软弱无力的指尖堪堪轻划过他眉头,气若游丝地唤了一句:“林初……”

    “住口!”

    他不愿回想那段愚蠢的过往,也不想从林臻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犹记得在林府时,他曾施计让宁士禄坠入荷塘里,本已得逞,却还是被林臻发现了,她让他在池边跪了整整一夜。

    她从来,都是护着那个废物的。

    季濉倏然加重了动作,咬在林臻耳边问道:“他也是这么弄你的?有我好么?你更欢喜谁?”

    方才进入时的艰。涩他明明都知道,却还是要故意拿言语刺激她。

    不过现下烧得昏昏沉沉的林臻哪里能听得清楚这些,她只无意识地揽紧季濉的脖颈,尽力去承受他的一切。

    被妒火燃得只剩灰烬的男人根本没有注意到林臻异常的体温,只沦陷在她温润温暖的身子里。

    但不管他怎样占有着身。下的人,却仍觉着心里某一处像是被人挖空了一般,不得餍足。

    倏然,他缓下了动作,望着林臻迷离的凤眸,漆黑明亮的墨眸死死地盯着她,见她因不适渐渐皱起眉头低吟了一声。

    他捏住她的下巴,进而将拇指深深地按在她唇上,男人喉结滚动,喑哑出声:“知道我是谁么?”

    喉咙处干涩泛疼,林臻眨着濡湿的长睫,低低唤道:“……季濉。”

    男人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重而缓地动作起来,口中继续引诱:“说,你是我的人。”

    即便在意识模糊间,让林臻说出这样的话,也绝非易事,但在季濉的辗转研磨下,她还是说了出来。

    “说你要。我。”他犹不满足,继续道。

    林臻眼尾泛红,久久不肯再说,却不料被他不经意触及了敏感之处,登时语不成声,颤颤地道:“要……要。你……”

    季濉仿佛能听见胸腔内蓬勃迸发着的心跳声,让他有些失控,他大手重重握住了林臻的后颈,墨眸泛起了光亮,他脱口欲出:“说你——”

    目光忽而瞥见钉。入墙半寸长的袖箭,如一桶冰水兜头泼下,将那颗藏在肉。体伸出奔腾跳跃着的鲜红心脏彻底浇灭,他恢复神志,眼神也阴郁下来,他面无表情地将林臻翻转过去,而后沉沉地从后钉。入。

    这一场纠缠,直至日落方歇。

    *

    城郊外,石竹将马背上驮着的麻袋重重丢在了地上,长剑一挥,捆缚着的麻绳落地,宁士禄挣扎着从麻袋中滚落出来。

    与上回不同,此时,他面色无惧,只余浓浓的恨意,“有本事,你们便杀了我!”

    石竹提着长剑,一步步朝他靠近。

    “你还真打算杀了他吗!”站在一旁的孔景和见他真的动起了手,忙上前将他拦住。

    石竹原本就恼怒不堪,见他来拦,更是气愤,“若非你将她引来,至于有这一场事端么?!”

    孔景和不想再就林臻的事与他争辩,只道:“那李元辉的事,也是你家主子做的罢,如今李阁老正要联合数名老臣参他,此等关头下,还敢再伤永安侯世子的性命吗!”

    石竹原本也不想要他的命,在石竹眼里,那个女人与将军的大计相较,丝毫算不得什么,今日主子如此行事,他又何尝认同?

    孔景和见他脸上有所松动,便继续道:“即便真要杀他,日后有的是机会,不急于今日。想来将军怒火平息后,也不会怎样的责罚你。”

    石竹果然顿在原地,久久未有动作,就在孔景和以为他已说服了石竹,那躺在地上的人再次朝他们呼喝道:“知道杀不得我便放了我!让我去找那个贱奴!我要亲手杀了他!!”

    石竹猛地抬眼朝他看过去,将手中的长剑狠狠握紧了些,大步朝宁士禄走去。

    “石竹!”

    孔景和的高喝伴随着一声尖利的叫喊响彻郊野高空。

    银色月光下,两匹骏马自长街驶来,停在永安侯府的巷子前,石竹沉默着将身前的麻袋搬到巷子口的石狮子前,割开绳子,将里头的人靠在石墩上。

    回身看了一眼坐于马上的孔景和,没再说话,翻身上马,朝着另一头打马而行。

    孔景和亦调转马头离开。

    夜已深,一乘小轿停在了巷子口,一个穿着华丽却满面倦容的女子从轿子中走出,她探身望过去,待瞧清躺着的男子后,忙扑了过去。

    “世子……世子!”曲茹芸焦急地唤道,只见他右臂上,下袍上都是血,吓得她抱住人哭喊起来。

    良久,怀里的人摩挲着动了动,曲茹芸忙喜出望外地捧起他的脸,“世子……您醒了!”

    她欢喜的脸色在听到男人的下一句话后,便彻底扭曲了。

    “臻儿……快去救臻儿……”

    *

    翌日。

    林臻缓缓从榻上醒转过来,她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又很荒唐的梦,欲起身下榻时,身上传来一阵阵酸楚无力感,甚至腿心清晰异样的感觉,这一切无不昭示着,那不是一个梦。

    脑海中短暂地闪过昨夜的几个片段,足以让她面红耳赤,她咬紧贝齿,趿鞋下榻。

    高热刚退,她甫一站起便又觉一阵眩晕袭来,扶住床柱略稳了稳身形,方抬步向房内的桌案走去。

    抿了一口茶,便听得店小二在门外道:“小的前来送吃食,不知客官是否方便?”

    林臻口中发涩发苦,并没有什么胃口,但思虑到方才发虚的身子,她还是放人进来了。

    简单用了几口后,她看着将要退出去的店小二,不觉出口

    问道:“不知……你可曾见过大将军?”

    不仅见过,他还清楚地知晓大将军季濉今早便是从这间房里出来的,也因如此,他才不敢怠慢这房里的姑娘,先前倒听说过,大将军对新迎的侧夫人很是宠爱,却不料还在此处另有欢好。

    自然,贵人之事他们不敢多加置喙,只恭谨地回道:“今早听闻大将军前往绿茵河畔的画舫里去了。”

    众人皆知,绿茵河畔的画舫同那秦楼楚馆所差无几,只不过是换一种取乐的法子,未免开罪了眼前的姑娘,他特意补充了一句:“该是在那处招待贵客罢。”

    闻言,林臻深深抿了抿唇,朝他徐徐颔首。

    *

    已至深秋,绿茵河畔的画舫里已铺上了雪白的狐皮,墨色劲装的男子躺靠在榻上,双手交叠枕在脑后,好不惬意。

    “将军,快尝尝奴的酒,都要凉了。”

    画舫四下只垂着轻薄的帐幔,河面凉风阵阵吹着,画舫里的几个女子却只堪堪穿着薄透的纱衣,尽力展现自己姣好的身段,将纤细的小臂撑在男人坚实的胸膛上,举杯投喂仰躺着的季濉。

    他微一低头,用唇去接杯中酒,一双潋滟桃花眸却定定地瞧着不远处岸上迎风而立的白衣女子。

    不久后,石竹乘着一辆小木筏走上画舫,垂首禀道:“……她想要见将军。”

    替林臻传话,石竹心里虽有一百个不情愿,但到底她已站在了岸边,主子是能瞧见的,至如斯地步,他现下也拿不清主子心中到底是何想法了。

    季濉松开枕在脑后的手,转而支在额前,接过女子手中的酒盏,漫不经心地拿在手里把玩,良久,他冷笑一声:“是想替那个废物求情么?”

    “只可惜,现下怕只能瞧见他的尸首了,”季濉冷冷地收回视线,不再看岸边的人,“她既愿意候着,便随她去。”

    直至日暮西沉,那艘画舫才靠了岸,季濉早已喝得烂醉,步履趔趄着迈下船来。

    林臻仍站在岸边,见他身形不稳,她几乎下意识地便伸手去扶他。

    “大将军当心。”

    紧随其后的两个女子快步跃下船,一左一右稳稳地将季濉接住。

    那只探出去的手微微蜷了蜷,被林臻死死握回袖中,在她即将要放弃,要转身离开时,却见那人忽而在她前面停下了。

    他唇角扬起一抹好看的笑,出口的言语却残忍至极:“若美人愿同她们一起服侍本将军,本将军倒可以考虑应了你所求。”

    河岸的风瑟瑟地吹着,女子的白裙与乌发肆意飘扬在风中,彻骨的寒意阵阵涌入她的五脏。

    这一刻,她蓦然从这两日的恍惚精神中清醒过来。

    她这般急着寻他是为何?

    五年前公主府的那场大火已将一切燃成灰烬,再无回旋的余地,留下的只有恨,无尽绵延的恨。

    他恨她,他是林初时恨她,他是季濉时亦恨她。

    他该恨她,她亦该被他恨。

    可为何……她的心会如此的痛?

    那原本套在她心脏外坚硬的保护壳,忽然间碎成了一片又一片,鲜血淋漓地扎进心里。

    良久,她才终于费力捕捉到了一块碎片,将它堪堪护在心口前,她终于再次听见空气中属于自己的冰冷言语:“不敢搅扰将军雅兴。”

    第25章

    香帷勾缠,筝鸣鼓吹。

    两个女子将身形高大的男人搀扶回厢房,款款扶他倒在满是腻人脂粉的锦衾中,又耐心替他褪去鞋袜。

    “你去替将军打水来。”跪坐在季濉左侧的女子忽而向另一人吩咐道。

    那女子不情不愿地咬了咬唇,忿忿地走了出去。

    待人走后,榻上的红衣女子立时将自己的衣衫半解,露出傲人身材,堪堪贴在季濉身上,附在他耳际媚声道:“大将军,让奴来给将军宽衣罢。”

    她们这样的女子平生已不知服侍过多少男人,各色各样的都见过,但像季濉这般身形模样的,却少见得很,是以,即便知道自己得不了什么名分,只伺候一晚,也是甘愿的。

    良久,躺着的男人仍紧阖双眸,并不见应答,女子索性大着胆子将手探向男子精致的虎面银制腰封上。

    在她指尖触及腰封的一瞬,忽而觉着头顶传来一道不善的目光,她怔怔地抬首望去,正对上一双幽深冰冷的眸子。

    与白日在画舫时那双风流醉人的桃花眼截然不同,那里头迸发出的寒意让她觉得如坠雪窖,寒风侵肌。

    她试图作最后的挣扎:“将……将军……”

    “滚。”

    男人凌厉的语气霎时打消了她所有的念头,仓惶地敛起衣衫,便爬也似地逃出了屋子。

    季濉圆睁着泛有血丝的双眸,定定地望着帐顶,脑海中不断闪现着林臻的模样。

    她第一次将他揽在怀里紧张却不慌乱的神色,她在河边为母亲虔诚祈祷的样子,漫天烟火照映下她双眸熠熠生辉的模样……

    甚至有她冷着脸命他罚跪的神情,雨夜里剑指向他时的决绝神态。

    季濉蓦然皱起眉头,胡乱扯过一旁的绣花枕盖在头上,昏然睡去。

    *

    林臻不在教坊司的这几日,杜三娘时常会过来瞧瞧,这几日有个客人连着在她屋里宿了三宿,今夜晚间方离开,她总算有功夫能再来偏屋看看。

    甫一靠近院子,她便瞧见里面一片漆黑,心里低低地叹了一声。

    林臻走了,她大抵能猜到她去了哪里,毕竟离开了数日还能让教坊司不闻不问的去处并没有几个。

    只是,她不知林臻现下到底是福是祸……

    杜三娘迈进寥落的院子里,用帕子抚了抚染尘的石阶,便在主屋门前坐下了。

    她望着空落落的院子,不禁生出几分落寞之感,她又想起林臻了。

    分明是个善良柔情的姑娘,却惯常摆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的倨傲神情,这丫头……

    杜三娘不觉唇角溢出笑意。

    约莫过了两刻钟的功夫,夜深风起,杜三娘只觉身上渐渐冷了起来,她摩挲双臂,站起身跺了跺脚准备离开。

    “咣当——”

    里间忽而传出一声响动,杜三娘顿了一瞬,以为是自己听岔了,她慢慢将身子靠向木门,细细听去,竟还听见了一阵细微的声音。

    这偏屋向来没什么人会来的,饶是如此,她仍是十二分警戒地试着推了推门。

    门被推开的一瞬,她便瞧见倒在地上的人,不是林臻又是谁?

    “林臻!”杜三娘唤了一声,忙上前将她扶起。

    杜三娘原想将林臻扶坐在桌前,却发现她浑身滚烫连坐都坐不稳,只得将她搀回榻上。

    “林臻。”看着榻上紧闭双眼的女子,杜三娘轻拍了拍她的脸颊,试图唤醒她。

    林臻额间渗着细密的汗珠,面色苍白,已浑然无意识,嘴唇干涩发白,只模糊地呢喃着:“水……水……”

    杜三娘回身看向摔落在地上的茶壶,方才她定是想倒口水喝的,可那茶壶就滚在地上,又何曾有半滴水流出来?

    杜三娘探身扯过里侧的锦被,严严实实地盖在林臻身上,之后便赶回自己房间取了茶水来,半扶着林臻一口一口给她喂了下去。

    摸到她额上滚烫,杜三娘又去打了冷水,一遍一遍地给她擦拭,见林臻的面色终于好看了些,她这才放下了揪着的心,坐在榻前的小杌子上合眼眯了一会儿。

    第二日,林臻清醒了半日,却也什么都不肯说,不到夜里,她便又发起了热,这回,杜三娘忙活了半夜都无济于事,不仅没有缓过来,病况还愈发严重起来。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杜三娘忙去禀教坊司司史,请他传郎中前来,不料却被他冷冷回绝了。

    她没法子,只得自己出去抓了药回来煎,

    奈何林臻一口都没吃下去,尽数吐了出来,眼见面前的姑娘虚弱地像随时都要凋谢的花儿,她忽然便起了主意。

    她要去大将军府。

    杜三娘虽从未去过大将军府,但这街上又有谁会不知大将军府的位置,她稍加打问便知晓了。

    适逢石竹出府办差,杜三娘是见过石竹的,她认得他,遂连忙上前将他拦住,甚至忘了行礼,直接道:“官爷,可否请大将军往教坊司去一趟,林臻……林臻出事了。”

    石竹向后退了一步,远远地避开杜三娘,淡淡瞥了她一眼,道:“将军近日都宿在绿茵坊,已下了命令何人都不见。”

    杜三娘的心随着石竹的话一节节凉了下来,待要再问,只听得他继续道:“还有,大将军府岂是你等可随意靠近的,再有下回,乱棍打死。”

    石竹说罢,便牵过身前的马,翻身而上,策马远去。

    *

    浑身燥热不堪,林臻觉得自己好似浸在了一片火海中,眼眸唇齿间尽是热气,她不耐地左右翻动着身子。

    不知过了多久,那一股股热浪终于退散了些,她缓缓睁开眸子,发觉自己正置身于一片草地上。

    那是幼时母亲会私下偷偷只带她一个人去的地方,她从没有对母亲说过她喜欢那里,但母亲却似乎知道得很清楚。

    “林臻。”

    母亲总会满是温情地唤这两个字,而后轻柔地替她抚着耳畔的碎发。

    十年了,母亲的容貌在她记忆里已开始模糊,但那印刻在脑海深处的声音却从来不曾散去。

    “母亲……对不起……我终究无法做到您嘱托得那样……”

    母亲临终前将妹妹交给了她,将整个家交给了她,她已拼尽全力,却还是没能守护好他们。

    她让妹妹数次陷于险境,她没能及时察觉父亲的异样,她不该在林初一事上一直犹豫不决,以至于最后只能用激烈的方式阻止他,继而引来他无边的怒火与恨意。

    林臻慢慢闭上了眼,泪珠从眼角滑落,她死死地掐着指尖。

    忽而,脸颊上传来一阵温热,她睁开凤眸,面前温婉的女子正笑看着她,指腹轻轻摩挲她脸侧,“林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真的很好。”

    “这样的担子交给你,是母亲辛苦了你。”

    她觉着母亲如同从前一样,正一下一下地替她整理着耳畔的发丝。

    那是她力量的来源,更是她全部的依靠。

    轻蹙的长眉被一点点抚平,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竟渐渐浮现笑意。

    冰雪消融后,那被掩盖已久的绚烂美景肆意纵情地绽放着。

    她美得那样惊心动魄。

    “林臻,醒醒,我们回家了。”

    眼前再次变得漆黑一片,耳畔还回荡着母亲轻柔的声音,她努力想要去应和,却久久不能动弹。

    阵阵热浪再次席卷向她,林臻不安地又蹙起眉头。

    “林臻,醒醒!”

    “林臻!快醒醒啊!”

    杜三娘万万没想到她只是短暂地出去了一趟,回来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林臻院子后的库房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势一直蔓延到她的屋子。

    看着被火舌舔舐的屋子,杜三娘心内愈发着急起来,她猛烈地拍着门,却发觉它像是被人从内锁死了一般,任她怎样连推带踹都无法打开。

    她走之前林臻分明昏睡在榻上,又怎会有力气去反锁房门呢?

    杜三娘心中虽有疑虑,现下却也不是细想的时候,她一面尽力拍着门板,一面高声向里呼喊,试图唤醒沉睡在榻上的林臻。

    院外数人行色匆匆地来回奔走,却都是赶着去救库房的火,无人在意在院内无助呼喊着的杜三娘。

    毕竟,与库房里那些财物相比,一个得罪过大将军的落魄千金,没有任何的价值。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明亮清晰,不再是轻声慢语,却是一声声高昂的嘶吼。

    林臻终于慢慢醒转过来,看着屋内角落燃起的熊熊火苗,她微怔了一瞬,便被屋子里的浓烟呛的直咳起来。

    她听见了杜三娘的声音,想去应她,却发觉嗓子被呛得根本无法开口,身上高热退去,她终于恢复了些力气,从榻上爬起,跌撞着走向门口。

    方才杜三娘急着拍门叫喊,未听见房门里的咳嗽声,这会子忽而听见里头锁头扯动的声音,忙停下动作,向内喊道:“林臻!快将门打开!”

    屋里除了火光一片黢黑,她根本看不清门锁的位置,只能摸索着扯动门闩。

    半晌都没能将门打开,她这才发觉门闩上不知何时被人安上了一把锁,是一把她房里根本没有过的锁。

    林臻的心跟着一沉,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便在这时,门窗上陡然一阵巨响,一个大瓷缸从窗外砸进来,瓷片和水花四下散落,杜三娘从破开的窗子外向她伸手,“林臻,快!”

    林臻被杜三娘半扶半搀着跳出窗外,二人站得平稳后,林臻原想说一句道谢的话,甫一抬眸便见杜三娘在直直地盯着她瞧。

    林臻不明所以,只将眉头微微皱起,反看向她。

    看着面前那张原本清冷美艳的脸,此时被浓烟熏得黑黢黢的,还这般凝眸不解地望着自己,杜三娘实在是憋不住了,噗嗤笑了出来。

    林臻全然不知她在笑什么,只是这笑来得莫名,倒让她不禁红了耳根,下意识地垂下眸子。

    眼底突然伸过来一张帕子,不惯与人太亲近的性子使得林臻本能地往后避了一下,但也只是这一下,而后便由任杜三娘拿着帕子一下一下擦拭她的脸颊。

    她终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感觉到杜三娘手上的动作渐渐慢下来后,林臻才缓缓启齿:“三娘……”

    “走罢,”几乎是同一时间,杜三娘开口道:“离开这里吧,林臻。”

    在林臻高热难退时,她曾自作主张褪下林臻身上的衣裳替她擦拭,层层衣衫掩盖下的洁白身子上满是斑驳的青紫痕迹,在教坊司呆了数年的她怎会不知晓那是什么?

    那位大将军既这般要林臻,却又将她置于如此境地。

    他不该这么对林臻,这样美好的姑娘,谁都不该如此待她。

    不过这到底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杜三娘并不知林臻心里作何思想,她没有将石竹的话告诉林臻,只是讪讪地笑了笑,故作轻松道:“今夜教坊司这一场火不知要闹得怎样大,定有许多人会趁此机会逃走,我也要走的。”

    她笑了笑,继续道:“林臻,你也走罢,或许,你可以去试试另一种生活?”

    林臻像是回应,又像在自言自语般低喃了一句:“我……可以么?”

    杜三娘骤然握住林臻的手,欣然点头:“自然可以!”

    “快些快些!你们这群饭桶都磨蹭些什么!”

    院外传来教坊司司史的声音,杜三娘忙将林臻拉到墙根处,她自上而下地扫视林臻了一番,她给她穿得是红叶的衣裳,远不如白裙那般容易引人注目,她又看了看林臻的脸,索性拿帕子染脏了的一角又在林臻脸上抹了抹。

    待一行人从院外走过,杜三娘将林臻一把推出院子。

    “走罢!”

    看着林臻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杜三娘方捏紧帕子折返回院子里。

    *

    戌时,孔景和从大理寺的值房里走出,黑暗中,忽有一人急匆匆地埋首直朝他走来,险些将他撞上,定睛一看,原是大理寺寺丞。

    “孙兄不是一早就走了,怎的这个时辰又上值来,可是有什么要紧案子?”

    孔景和将那人拦住,礼节性地打问了一句。

    那人见被上峰截住了,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自己打湿的衣袍拿起向孔景和抖了抖:“今日三皇子从行宫回城,许多同僚都往雁荡山接人去了,这值房好容易清闲了半日,下官便去教坊司里坐了坐。”

    说着他快速地摆了摆手,急于解释:“大人,下官真的只是去喝了点小酒,说来也是倒霉,今日教坊司里不知怎的走了水,一众人惊慌失措起来,下官的衣袍也被打翻的酒水洒湿了,以免家中夫人误会,这不……特意回来换身衣裳。”

    男人说着说着,便见面前的孔景和目光游离出神,他不禁

    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大人?”

    孔景和蓦然将他的手抓住,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约莫……半个时辰前罢……”

    男人话音还未落,便见孔景和仓惶地跑了出去,他只当是清高如孔大人,也在教坊司有自己的红颜知己,嗤笑了一声,兀自向值房走去。

    *

    当夜同在教坊司里的官员,不止有大理寺的,是以,教坊司走水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大街小巷,石竹自然也知晓了。

    因此,当他在大将军府看见前来求见季濉的孔景和时,便一口咬定不知主子的去向。

    “前几日关在大理寺狱的刺客今日有了新的供词,我必须要立刻面见大将军,若是延误了时机,你可担待得起!”孔景和一拍桌子,双目怒视石竹,尽显大理寺少卿威严。

    事关大计,若真从那刺客身上得了有利的证据证实主子的清白,也好减轻孟良誉对主子的怀疑,这便更能让他放松警惕让主子前往宜州。

    他到底还是松了口。

    *

    绿茵河畔的画舫里,季濉霍然自脂粉堆里站起身来,他一把揪住孔景和的衣襟,冷冷诘问道:“再说一遍。”

    第26章

    季濉蓦然将孔景和推至一旁,大步跨下孔景和来时乘着的木筏子,很快便到了岸边。

    岸边停着一辆马车,入夜风凉,此时马夫正欲掏出自己包裹里的披风遮寒,忽然见大将军阔步朝他走来,忙将包裹放在一旁,跳下马车问道:“大将军要往何处去?”

    季濉沉着脸一言不发,待靠近时,他突然自腰间抽出一把匕首,那马夫虽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却也忙惊慌地跪地求饶。

    还未等他回过神来,只听得一旁的马儿一声嘶吼,季濉割断了捆绑马车的绳索,已驱马扬长远去。

    *

    秋冬时气干燥,京城中走水之事非头一回发生,况且即便教坊司真的走水了,林臻也不一定会出事。

    那个敢决绝持剑伤他的女人,那个宁愿被折辱也不肯向他低头的女人,她不会轻易出事。

    绝不会。

    饶是季濉心里如是想,但手中的鞭子却从未放缓过,一下一下狠抽着身。下的马,往教坊司的方向疾驰而去。

    *

    原本应该和红叶逃远了的林玥,此时正一身寻常妇人的打扮,怀里抱紧着包袱,面色不安地缩站在角落里。

    红叶一早便和她商量好了出逃的线路,只待守门的侍卫撤走,她们便趁机离开行宫,却不料只是一趟出去探视的功夫,红叶回来后便改了主意。

    她说还有一些事未交代给阿姐,一定要回城一趟,但当自己问她是何事时,她却支支吾吾地回答不出来,最后索性说她要独自回城,让自己在渡口等她。

    经历了上回与阿姐在郊外分别一事,林玥每每想起那段时光,心内都万分惧怕,她自然不可能再答应和红叶分开,便只在城里等着她。

    林玥的打扮虽然不惹眼,但她紧张的神色以及死死抱着包袱的样子还是引起了歹人的注意,在她昂首张望间,怀里的包袱突然被人抢走。

    “给我站住!”

    里面装着重要的路引和地图,林玥急得拔腿便紧追上去,冲过一条大街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马儿嘶吼的声音,她转身瞧过去,眼前只有一双即将要踏下来的铁蹄。

    霎时间,林玥脑中一片空白,瞳孔骤缩,连躲避的本能都没有了。

    意外地,那双马蹄并没有朝她落下来,而是及时地调转了马头,她终于回过神来,但就在这时,她也看清了马上的人。

    正是季濉。

    此时,林玥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路引地图,忙一转身就往反方向跑。

    “站住,林臻!”

    只堪堪瞥了一眼,即便是全然不同与平日的装扮,昏暗灯火下一张熟悉的侧脸,也让季濉一下便认定了那是林臻,扬起马鞭跟着追过去。

    而彼时黢黑着一张脸的林臻正沿街走着,陡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男人声音,她身子僵直了一瞬,却是一动未动,只将头埋得很低。

    所有的路引地图都留给了红叶和林玥,她从教坊司里逃出来时什么都没有,甚至身无分文。

    前路并非坦途甚至是凶险异常,可不知为何,当她离开教坊司的一瞬,那颗被绑缚已久的沉闷的心竟隐隐得以喘息。

    她不知前路几何,却知身后等待她的只有地狱。

    是以,即便是飞蛾扑火,她亦会奋不顾身。

    嗒嗒得马蹄声渐近,她仓惶地抬头环顾四周,目光锁定至一辆停靠在路边的马车上,她几乎未有片刻的犹豫,便径直快步登上了那辆马车。

    车厢内一片漆黑,林臻蹲站着,两手紧扶着车壁,屏息凝神,片刻后,马蹄声疾驰而过,带起一阵凉风。

    她终于垂下了略微发颤的双手,正欲退出去,车幔被风卷起,翩跹舞动间,她瞧见了架在她脖颈上的锋利匕首。

    “不准动。”

    咫尺处,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

    风止,车幔垂下,林臻没来得及看清男人的脸,黑暗中,她察觉到一只手抚上她腰间,摸索着左右按了按。

    这人许是将她这个不速之客当作了刺客,亦属寻常,林臻预备待他检视完毕,便向马车内的主人道歉致谢。

    岂料下一瞬,那只手便蓦然按在了她胸前,男人似乎也惊住了,动作迟疑了片刻,再要收手时,脸颊便迎上林臻重重一巴掌。

    *

    人的脚力如何能敌得上马,更何况还是一个弱女子,当林玥被立于身前的高大骏马拦住去路时,人已瘫坐在地上。

    季濉在街上策马而行引来了神武营的注意,彼时已手持火把将林玥团团围住,四下火光冲天,季濉终于看清地上人的样貌。

    他暗骂一声,便道:“将她绑去将军府。”

    一双幽深锐利的桃花眸将周围扫视了一番,而后冷冷吩咐道:“立即戒严城门!”

    *

    季濉疾驰赶到教坊司偏屋时,院中一衣衫灰脏的女子正跪倒在大火缭绕的正屋前崩溃大哭。

    季濉大步上前,一把拎起红叶,双眸猩红:“林臻呢?”

    不知怎的,见着季濉,红叶哭得更厉害起来,语不成调。

    漫天大火映照在季濉漆黑如墨的眸子里,他未有丝毫迟疑,便直奔火海而去。

    一脚踹开摇摇欲坠的木门,扑面而来的热气便直将他逼得往后退了半步,那平时只有数步之遥的卧榻,此时却是咫尺天涯,屋子里的为数不多的物件尽数被吞进火舌中,东倒西歪地挡住了所有去路,他根本看不清林臻的位置。

    猛地用脚踢开了几件,他终于得以靠近床榻,但屋子里的浓烟已让他接近窒息,身侧跌倒的木柜死死地卡住季濉的腿,咫尺距离间,他终于看见床帷里昏躺着的人。

    “林臻!”

    季濉声嘶力竭,用力探向露出帷帐的修长指尖,下一瞬,他终于触碰到榻上的人,但身子也随之被掉落的梁木重重砸倒。

    院外传来一阵银甲铁靴的声音,是石竹带人赶到。

    *

    “……是你?”

    这厢,林臻被人绑缚在车厢角落,那人提灯靠近林臻脸上照了照,伸手几下将她的脸抹开,拧紧了眉头。

    林臻亦看清了面前的人,就在不久前,她们还曾有过并不算愉快的交集,方才在黑暗中,她便隐约觉得那男子的声音有几分熟悉。

    借着灯光,林臻抬眸望去,果见那个男人坐在矮榻上,目光审视地瞧着她,在与她视线碰触的一瞬,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轻咳一声,淡淡地将视线转开了。

    辛夷瞧见林臻看公子的模样,想起她方才对公子的所作所为,立时用剑鞘直指林臻咽喉处,低声斥道:“是谁派你来的!”

    “如姑娘所见,我若是人派来伤……”林臻抿了抿唇,“伤他,便不会这般手无缚鸡之力,

    轻易被受伤的你所制伏。”

    林臻说着,将视线落在劲装女子下意识用手虚护着的腰腹上。

    “你!”女子蓦然用肘猛一用力,将林臻紧抵在车壁上,见她眉头轻皱,神色却坦然,并不似说谎的模样。

    她上下将林臻扫视一周,又盯着她抹黑的脸瞧了半晌,犹豫踌躇间便听得马车外响起阵阵守卫整军踏步的声音,忽而开口问道:“你该不是……逃出来的罢?!”

    此番出城,他们刻意趁着行宫之中的人回城,盘查松懈之机,自己这一身的伤实在太过引人注目,她死而无憾,可若再因此拖累了公子……

    辛夷气恼不已,一双杏眼恨恨地瞪着林臻,抬手间便一掌劈向林臻颈间。

    “公子,辛夷这便寻个不起眼的地方将这女人丢下去。”

    “整军戒备还需一些时辰,现下速速出城,尚来得及。”

    男子说罢,垂眸望向昏睡在地的林臻。

    第27章

    “醒醒!”

    林臻被一声清亮的嗓音唤醒,她扶着酸疼的脖颈坐起身,辛夷正撑着一支拐杖立在榻旁,一手拎着饭盒,举在林臻面前,声音冷冷道:“公子仁善,愿载你一程,却也只能将你送到岭安,到了岭安,你便自行下船,莫要拖累我们。”

    说话间,她刻意抬了抬下巴,睥睨着林臻,继续道:“自然,也不能平白带着你,我如今行动不便,日后便由你来服侍公子,这是公子的餐食,你负责送去。”

    无论如何,这回确实是他们助她出了京城,林臻顿了片刻,便伸手接过饭盒,出了房门。

    夜已深,风凛凛吹着,舱房外并没有什么人,林臻看着宽阔泛着波澜的河面,微微出神,一瞬间竟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她真的离开了京城,离开了那个地方。

    也逃离了那个人。

    林臻深深吸了一口气,河风冰凉,她鼻尖泛起红,紧了紧提着饭盒的手,她便按着方才辛夷所说的门牌去寻那男子的房间。

    咚咚地敲了两下房门,听见里面的应答声,林臻才推门而入。

    男人正双手撑着木质轮椅,从榻上挪至轮椅上,对视的一瞬间,二人皆怔住了。

    林臻觉得自己进来的时机对他有所冒犯,而男子则对林臻的到来有些诧异。

    林臻偏过头的一瞬,听见男人摔倒在地的声音。

    她忙将手里的饭盒放下,待要转身,便听得身后传来声音:“不要过来。”

    林臻停住动作,直至木轮滚动声音的靠近,她方提起食盒,转过身躯。

    “似乎遇见你,总在最难堪的时候。”

    男人将轮椅停在一张八仙桌前,低低地说了一句。

    林臻瞥见他唇角微微勾起弧度,却是未达眼底的笑,心底闪过一抹异样的感觉,她缓步走向桌前,将饭盒里的瓷碟一一摆上。

    “是那丫头让你来的罢?你大可不必听她的话,我可不是为这个救你的。”

    男人从容地拿起桌上的湿帕,轻拭双手,面色淡然温文尔雅,似乎丝毫没有被方才的窘迫插曲所影响。

    “无功不受禄,姑娘的要求,我理应做到。”林臻将碗筷从饭盒中拿出,淡淡地回道。

    闻言,男人微微挑眉,不可置否。

    林臻摆好碗筷,便沉默地侍立在一旁,男人慢条斯理地拿起木箸,忽而抬眼瞧向林臻,她面色虚白,嘴唇干裂。

    他拿起一旁空着的汤碗递向林臻,“坐下一起用饭罢。”

    “不必。”

    林臻甚至没有给他视线的回应,只定定地望着窗外,平静回道。

    男子陡然蜷起身子猛咳起来,林臻忙俯身过去,她不知要如何做,只尽力用手去顺他的背,半晌,见他渐渐平息下来,林臻皱眉望着他问:“好些了?”

    男人微微喘了几口气,他看着靠近自己的林臻,双眉微颦,面带焦急。

    他蓦然笑了,这回的笑显然要比方才真切许多。

    见此,林臻的眉头蹙得更紧,但她很快发觉自己和他靠得太近,快速抽回手,欲退回一旁,面前却忽然多出一只碗,男人笑道:“看来我比你更不会伺候人。”

    林臻怔了半晌,到底无法再说出拒绝的话,只沉默着接过了。

    *

    林臻回至方才的房间,屋子里只余一支细蜡点在靠门的小木桌上。

    听见推门声,暗处床上躺着的人懒懒出声:“回来的这样晚,饭已经冷了,你便凑合着吃吧。”

    话落,整间骤然屋子暗下来了。

    辛夷觉得此人实在不识好歹,忿忿地坐起身来,正要斥责几句,却见林臻默不作声地拉开矮榻上堆的薄被,背朝她躺了下去。

    “公子……竟留你用饭了?”

    黑暗的屋子里寂静无声,这便是最清楚不过的应答,辛夷直直地瞪着暗处的矮榻,半晌,她重重地将被子重新扯回身上,亦翻身背对着林臻,只是再也没了睡意。

    *

    季濉在将军府清醒过来,已是两日后的事。

    石竹靠在榻前假寐,听见轻微的响动,便立时睁开满是血丝的双眸,关切地唤了一句:“将军!”

    季濉面朝榻躺着,背上是大片泛着血丝的纱布,甫一动作,血迹便随着撕裂的伤口洇染开来。

    石竹忙站起身将季濉拦住,“将军,郎中说了,这几日您不能下榻!”

    季濉抬眼冷冷瞧向石竹,饶是他面色苍白毫无血色,那迫人的威压却未减分毫,石竹自小跟在他身旁,自然清楚他的性子,并不敢再拦,忙去将搭在屏风上的干净锦衣替他穿上。

    白底勾金边的锦缎长袍,白玉束带,银色军靴,眉目如画,唇色淡淡,是另一番惑人的样貌。

    束起玉冠,石竹见他大步往外走着,不敢阻拦,只得紧紧跟着。

    ***

    日暮堪堪垂下,将军府一行人便晃晃荡荡去了教坊司,这是季濉头一回光明正大地入教坊司大门。

    教坊司内,以奉銮为首,左右韶舞、左右司乐、司史皆跪迎在大堂。

    一时间,坊内舞乐俱歇,宾客皆散,众人屏息凝神,恭谨地低垂双眸。

    季濉大马金刀地坐于左右奉上的太师椅上,桃花眸微阖,睥睨着下座众人。

    “本将军是来要人的,将林臻交出来。”

    为了瞒住季濉受伤的消息,石竹早已将季濉两日前来过教坊司的消息遮了个干干净净,神武营前去教坊司,只为搜查不明刺客。

    下座的一司史,曾奉命将林臻手脚绑上银链,被作为猎物送去上林苑以取悦季濉,今日见此阵仗,只以为是大将军今日心绪不佳,想来翻一翻旧账,寻那林臻出一出气。

    他忙膝行上前,谄媚着回禀道:“大将军来要人,下官们本应立即奉上,只不过前两日坊里不期着了一场大火,那偏僻的院子又不惹人注意,大将军要的人……如今恐怕是交不出了。不过,烈火焚身,她也死得其所了。”

    他只顾一味地垂眸禀告,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季濉渐渐阴沉下来的脸色。

    他应答完毕,久久不曾听见回复,终于大着胆子抬首看了一眼季濉,只见后者脸上已阴云密布,薄唇一张一合,说着他难以置信的话。

    “信口妄言,即刻杖杀。”

    “下官、下官不曾妄言啊!她当真是被火给活活烧死的,烧成了灰啊!”

    几个平时与这司史交好的,此刻皆跪出来替他求情,却不料只得季濉的一句:“砌词狡辩,一概杖杀。”

    石竹虽想开口阻拦,却又恐惹怒主子,引得他牵动伤口,只得依言命令下去。

    一时间,昔日里喧闹靡糜的教坊司大堂宛若人间地狱,哭喊声此起彼伏。

    眼见躺在地上的数十人被打的皮开肉绽,奄奄一息,跪在最前的奉銮终于战战兢兢地从袖中掏出一块莹白的玉佩,哆嗦着双手奉上,鉴于前头几人的下场,他只字未提林臻,只道:“这是下官从废墟下所得,还请大将军过目。”

    既然交不出人,那便交一件物出去。

    石竹觑看了一眼季濉的神色,见他单手支颐目光落在那玉佩上,便上前将它取了过来。

    “将军。”

    季濉伸出长指将那玉佩拈在手中,高举起来,对着悬挂在高处的灯笼眯眼看了看。

    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玉,上面字迹娟秀地刻着一个宁字。

    男人唇角忽而勾起一抹潋滟的笑意,随着渐渐压平的唇线,他的手越握越紧,手中的玉佩也因承受不住这力道而砰然断裂,鲜血从指缝中汨汨流出。

    “将军!”

    第28章

    甫一回府,偏院便传来阵阵哭声。

    红叶和林玥被一起关在屋里,林玥亦得知了阿姐遇难的消息,她扑在红叶身上,哭得不能自已。

    门骤然被人推开,她惊得缩进红叶怀里,双眸圆睁看着跨进门的高大身影。

    男人渐渐走近,在她们面前蹲身下来,巨大的阴影几乎将二人整个笼罩。

    季濉奔赴火海是红叶亲眼所见,是以,此时她并未像林玥一样恐惧眼前的人,她只是伤心……

    季濉的出现让她再次想起那一幕,眼眶里的泪不觉落得更快,她将头深深埋下。

    见男人靠近,林玥也哭得更厉害了,她手足无措,圆睁地杏眼里只有无尽的恐惧。

    阿姐不在了,他会对自己如何……

    她几乎连每一根发丝都是紧绷的,就这么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面前的男人,全身心地戒备着。

    季濉甫一抬手,她便吓得紧闭双眼,死死咬住唇,可意外地,身上并没有任何一处感到疼痛,反而脸颊上有微微冰冷的触感。

    林玥缓缓睁开濡湿的眸子,愕然望着季濉,他正用指腹轻拭自己眼下的泪痕。

    “哭什么呢?”男人莞尔轻问。

    “阿姐……阿姐没了……你放过我们吧……”

    男人轻柔的动作与话语丝毫不能消弭她内心的恐惧,阿姐曾是她唯一的依靠和支撑,可她不再了……

    心性单纯的少女紧攥着红叶的衣角,她双眸含泪望着季濉,竟企图能让这个男人软了心肠,放过自己。

    “啊——”

    脖颈处骤然被人紧紧攥住,一阵阵窒息感向她袭来。

    “本将军说了,她没有死。”

    “二姑娘!”一旁的红叶想要出手解救,却很快被人拖到一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玥被季濉掐在手中。

    就在少女气若游丝时,男人蓦然松开了手,他看着伏倒在地的林玥,慢条斯理道:“你可是她最在意的人,不能就这么死掉。”

    季濉站起身,睨着林玥,冷冷吩咐道:“愣着作什么?还不好生伺候着林夫人。”

    直至房门被合上,林玥才缓缓从地上爬起,她大口喘着气,惊魂未定地用双手摸索着自己的脖子。

    “血……红叶姐姐……血……”林玥张开双手,盯着手上斑驳的血迹惊恐地唤道。

    红叶忙跪地帮她检视,片刻后,她开口安抚道:“姑娘,姑娘莫怕,那不是您的血,没事的,奴婢这便去打水来给姑娘梳洗。”

    屋子里只剩林玥一人,她蜷坐在地上,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身子,默然淌泪。

    *

    大将军府主屋的卧房里,季濉站在窗下,拿着巾帕一下一下擦拭手上的血迹,即便是擦过伤口,依旧面不改色。

    “将军,时辰到了,属下来给您换药。”石竹捧着托盘走进来。

    季濉将帕子丢进托盘里,淡淡道:“出去。”

    石竹端着红漆木盘顿了良久,终是低声应了一句,退出了门。

    季濉转身走向床榻,背上洇出的血迹宛如盛开的芙蓉花,他和衣躺在榻上,转动指间的一枚碎玉。

    他得到的最后一件属于林臻的东西,竟是那个废物的玉佩。

    身下被压迫着的伤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但心口处却是空洞的,麻木的。

    那个本该同他纠缠一生的人不见了,那个他最该恨的不见了。

    她怎么敢的?

    不过,她又何曾真的惧过他?

    她只是被他用低劣的手段压制着,她从来都恨他,厌恶他……

    那她便该好好活着才是啊!

    活着来恨他!来厌恶他!来将他一剑穿心!

    林臻,你不是很骄傲么?我如此对你,你就甘愿这样放过我么?

    碎玉被他攥在手心,季濉缓缓合上眼,眼前的画面是他被带回林府养好伤的第一天。

    披着雪色斗篷的少女临风而立,踮脚瞧着扶梯上修屋檐的下人,她察觉到了他不加掩饰的视线,蹙起眉头侧脸看了他片刻,旋即转过身对屋檐下的几个仆人吩咐了几句,便拂袖离去。

    季濉的唇微微勾起。

    紧闭的眼眶烫得灼人,她明明那么会生气,那么爱生气……

    *

    运河上一连数日阴雨绵绵,今日天气难得的好,林臻站在护栏前,远远眺望岸边的墨绿丛林。

    不知道林玥和红叶现下到了何处。

    或许,她们此生都不会再相见。

    这样也好,毕竟,她们的磨难都是她给的。

    站了半个时辰,林臻收回视线,转身去往那男子房里。

    她抬手叩门的瞬间,门便从里头打开了,一个小厮端着一盘碎瓷片从房里走出,与她擦肩而过。

    辛夷拄着拐立在榻前,正端茶递给榻上的男子。

    林臻走过去,欲接过男人用罢茶的茶盏,脸上忽然一阵热,她抬眸看向正站在她面前怒目而视的辛夷。

    “你跑哪儿去了?你便是这样照顾公子的吗!”

    男人目光微沉,甫要开口,便听得啪地一声,林臻靠近了她一步,狠狠一个耳光甩了上去。

    “我既不是姑娘的奴,也不是姑娘的婢,还望你自重。”

    林臻虽不如辛夷那般是习武之人,身量却要比她高,站得近,便愈加气势迫人。

    辛夷根本没想到林臻会还手,她难以置信地捂着自己的脸颊,她乃良将之后,从来没人敢这样对她,便是公子也不会。

    她将林臻瞪地咬牙切齿,气红了眼眶,却一时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在剑拔弩张的二人面前坐着的男人,忽而轻笑了一声,很快,他将手蜷在唇边轻咳了一声,嗓音低沉:“辛夷,下去罢。”

    辛夷将林臻用力剜了一眼,忿忿地拄着拐杖离开了。

    “这丫头自小被众人纵着,益发没了规矩,今日总算有人能治住她了。”

    男子缓缓说笑着,林臻却无法作出回应,她看着被辛夷摔得左右摆动的木门,良久方回过头来。

    接过男人手里的茶碗,放回桌上,背对着他,林臻垂着长睫淡淡道:“或许,你该将你的起居习惯告诉我。”

    男人道:“你说得对,你本就非奴非婢,岭安城一到,便会下船,这些琐事,你没有去学的必要。”

    他的声线温和得体,却让林臻心生愧意。

    她方才……并不是这个意思。

    “我……”林臻不觉将葱指抠紧桌沿,嘴唇微动,方才出去的小厮此时又站在了房门口,截断她的话:“公子的药煎好了。”

    林臻抿了抿唇,上前接过木盘,缓缓倒了一碗药,慢慢递给榻上的人。

    那是一碗很酸苦的药,隔着很远林臻便闻到了,在男子端起要喝的一瞬,她忽而出声阻止:“等一等。”

    林臻转身出了房门,半晌后,袖中揣着一块包好的蜜饯走回房里。

    她虽不大喜吃甜食,但这个法子,那个人对她用过,确有效用。

    在林臻回房前,男人已将碗中的药饮尽了,背在身后的指尖轻轻摩挲油纸,在她抿唇抬手的一瞬,男人浅笑着同她道:“明日我会告诉辛夷,让她在船上另雇人来,

    你只在船上好生歇着便是。”

    片刻的沉寂后,林臻将蜜饯藏回袖中,双手接过药碗。

    “好。”

    *

    之后几日,林臻便再也没有去过男人房间,每日只见辛夷进进出出,不再为难她,也不与她搭话。

    辛夷每次回房的时辰都是十分固定的,这晚,辛夷迟迟未回房间,林臻虽觉有些奇怪,却也未放在心上,仍旧躺在矮榻上,看着窗户上模糊的明月轮廓。

    倏然,一道黑色人影将她的视线挡住了,只短短一瞬,便离开了。

    林臻心下警觉,在房里静待了片刻,察觉那人的步子逐渐远去,方才坐起身来,推门出去。

    林臻出房门时,那人已从拐角处消失,她堪堪只瞧见了一个背影。

    这艘客船除却底舱,只有两层,平日大部分时间客人都只会在自己所住的这一层活动,数日下来,虽各自都不相识,却也眼熟。

    方才那个男人的体型以及穿着打扮,都让林臻觉得甚是陌生。

    莫名不安的感觉让她不觉加快脚下的步伐,走向男子所在的房间。

    远远地,林臻便瞧见那屋子房门开着一道缝,房间里头却是暗着的。

    她放慢脚步靠近房门,见辛夷倒在房门不远处,而另一大汉正举着尖利的匕首刺向坐在轮椅上的男人。

    见林臻冲进来,男人一面死抵着大汉的手腕,一面向林臻摇头:“走!”

    那大汉一味地想要男人的命,并未去在意这个突然跑进来的女人,直至后脑勺猛地一痛,他才惊愕着回过头,用手在脑后摸了一把,全是血。

    林臻手中拿着破碎的瓷瓶,长睫轻颤却目光坚毅地看着他,大汉吃痛暴怒,一把将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甩开,直朝林臻大步走去。

    “敢伤老子!”

    大汉手中握着匕首,面色狰狞地走向林臻,他狠狠抬手,将匕首刺向这个胆敢在背后伤他的自不量力的女人。

    噗通一声,在匕首堪堪划过林臻肩头时,那大汉先重重地倒在了她脚下。

    林臻看着地上一动不动却仍豹目圆睁的大汉,深深地喘了几口气,她只是按着父亲书房里仵作所呈文书上的要害部位去尽力刺的,她亦无足够的把握。

    稍定心神,她将手里带着血迹的瓷瓶轻放在地上。

    “此人还有帮手,我们尽快离开。”

    林臻快步走向男人,将他扶坐起来,抬眸望了一眼旁侧的轮椅,垂眸片刻,不待男子回应,便将他的手搭在自己背上,背起他走出了房门。

    或许是因常年坐于轮椅上的缘故,他的重量要比寻常男子轻许多,她尚能承受。

    循着白天随船上小厮往底舱取蜜饯的记忆,她将男子慢慢背向木梯口。

    黑暗中,男人目光沉沉,他看着月光下林臻失了血色的侧脸和被浸湿的发丝,低声道:“放我下来,你受伤了。”

    她小心翼翼地避着走下一层后,也开始觉着有些体力不支,脚下虚浮,脑中昏沉。

    她不知自己为何要为这个与她不相干的男人拼命,可此刻,她就是不愿放手。

    她已经放弃过一个人了……

    二人跌跌绊绊地终于进了底舱货房,林臻缓缓将男子放下来,她看着他完好无损的模样,忽然,他的样子便与记忆中的人渐渐重叠了。

    她双唇寡白,就这么静静地瞧着他,慢慢地,她勾唇笑了。

    林臻的肩头已被血染透,男人看着这个在他面前莞尔浅笑的女子,双眉不觉蹙起。

    下一刻,林臻便失了意识,跌进男人怀里。

    他似乎这才回过神来,齐瑜时下意识地喊出了他从未唤过的名字:“林臻!”

    第29章

    “林臻!”

    昏睡了数十日的季濉骤然从梦中惊醒。

    梦里是一片汪洋火海,火光灼灼不见边际,林臻身穿一身白裙步步向火海里走去,任他怎么样嘶吼阻拦都不肯停下,甚至不肯回头。

    林玥单手抱膝坐在榻下的脚踏上,另一只手被榻上的人狠狠攥着手腕。

    自那日季濉从教坊司回到将军府,整个人便阴沉躁郁,不准任何人靠近,溃烂发脓的伤口得不到清理,没两日便起了高烧。

    期间所有被派进去服侍的人,送进去的汤药,无一不被撵出来,摔出门,便是连石竹都没有法子。

    不日便要出征的大将军数日闭门不出,府上的拜帖纷至沓来,未免惹人怀疑,石竹只得出门周旋。

    石竹出了府,府上的人便更成了无头苍蝇没了主意,陡然记得还有个侧夫人,便将林玥从偏院带了过来,出乎意料地,她好端端地进去,又好端端地出来。

    下人将这件事回禀了石竹,此后,送药换药之事便推在了林玥身上。

    她虽心有恐惧,有千万个不愿,却也不敢拒绝。

    不过让林玥奇怪的是,只要她安安静静地不发出任何声音,季濉便不会向他发怒,甚至会很配合她,顺从地用药。

    饶是如此,她还是害怕得紧。

    从前在林府时,他便是个十分怪异的少年,如今更是阴晴不定性子暴戾。

    她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却不敢发出丝毫的声音,只暗暗咬唇强忍着。

    季濉醒转过来,手无意识地捏紧,听见一声隐忍的闷哼,视线跟着看过去,一瞬间的恍惚,他眸光微亮,待视线清明后,又沉寂下来。

    他漠然松开林玥的手,起身下榻。

    听见动静,石竹从屋外进来,候在季濉身侧服侍梳洗,他接过季濉递过来的帕子,便听见季濉道:“传令下去,后日启程前往宜州。”

    这些日子耽搁下来,石竹原以为短时间内无法去宜州了,他自然是希望主子早日启程的,但这些天主子的状况他是看在眼里的,他怎敢让主子这时出征远行?

    这无异于让主子用命去冒险,用命去复仇。

    “将军,内阁让您出征宜州的决定已是板上钉钉,既是如此,何不再等几日?”

    男人一声冷笑:“怎么,短短几日,你便开始作本将军的主了?”

    “属下不敢。”这话对石竹来说实在严重,他立时单膝跪地。

    季濉并没有让他起身,只回眸瞥了一眼坐在地上的林玥,撂下一句话:“将她带着。”

    *

    夜里的风吹得船身晃动得有些厉害,一身青色长袍的齐瑜时坐在轮椅上,手中端着茶碗,袖口被水渍沾湿,他微皱眉头,看着躺在榻上的林臻。

    她眼眸不安地紧闭着,嘴唇干涩发白,嘴角领口里都是呛出来的水,肩头方才被他包好的伤口,也因被喂进去的水呛到而用力咳得渗出了血迹。

    “水……”

    那郎中虽说林臻只是因几天饮食休息不善,加上失血而导致的晕厥,并无大碍,但他瞧着她此时的模样,还是不免担忧。

    若非因自己而起,她不会如此。

    齐瑜时端着茶碗的手重重在沿上按了按,他忽而猛地端起碗,噙了一口茶,缓缓俯身,他轻柔地拖着林臻的下颌。

    当他温润的唇覆上那抹冰凉后,便缓缓将口中的茶渡向她。

    只要心无杂念,便可至纯至净。

    虽有冒犯,但时机特殊,便不能算什么。

    他如是想。

    齐瑜时虽患有腿疾,行动不便,却生得一张温润隽秀的面庞,眉如墨画,肤若白玉,温文尔雅,淑人君子。

    这样的男子,即便身有残缺,行在街上也不免引人掷果盈车。

    他向来便洁身自好,自问定力尚可,但在林臻出乎意料睁眼的一瞬,对上一双清冷冷的凤眸,他还是呼吸一滞,不慎将口中未渡进去的茶吞咽入腹。

    林臻目光迷离,呆呆地眨了眨眼,又合上长睫,察觉到水源断了,便下意识地微张唇去吮。吸。

    “……”

    半晌,直至齐瑜时觉着呼吸不畅,方才从异样的情绪中回过神,迅速与林臻拉开距离。

    天蒙蒙亮,林臻从榻上醒来,发觉自己并不在辛夷所住的房里,微一转头,榻旁的支摘窗下,齐瑜时正低首阅卷。

    “醒了?”男人抬眸看过来,面色如常,从容笑道:“昨日你与辛夷皆受了伤,恐睡在矮榻上会伤到你的伤口,便自作主张将你放在了我房里。”

    “若有冒

    犯,请见谅。“齐瑜时颔首行礼。

    林臻自不会介意这些,她只将视线在他身上扫了一周,撑起身子问道:“那你呢?你可有伤着?”

    “姑娘如此相护,在下有幸毫发无损。”齐瑜时轻声说了一句,继续道:“你既醒了,我让小厮将饭食送进房里来。”

    林臻点了点头,他便推着轮椅走向屋外。

    林臻垂眸间不禁瞥见他临时放在她榻上的书。

    序言……?

    *

    晌午,林臻回了房间,辛夷正坐靠在榻上艰难地用纱布包扎自己伤口,见她进来,淡淡地瞥了一眼,仍旧埋首咬牙缠着纱布。

    林臻步子顿了一瞬,走上前,“用我帮忙么?”

    辛夷皱眉觑看她一眼,努着唇,将头转向一边。

    既不愿,便罢了。

    林臻利落地转身走开,却听得背后人怒道:“只问一句便走,你这是真心想帮人吗?”

    林臻回过身,走至榻旁坐下,从辛夷手中抽走纱步,重重地勒在她胳膊上,林臻长眉微扬:“若要求人帮忙,便该有求人的态度。”

    辛夷深锁眉头,不悦地小声道:“谁求你了。”

    林臻没有继续和她计较的心思,只充耳未闻,替她包扎其余的伤口。

    辛夷身上的几处新伤皆不在致命的地方,她会不敌对手而昏倒,只因牵动了旧伤所致。

    三处旧伤,腰腹上各有一处箭伤,右腿上有一处刀伤。

    她忽而觉着……这个场景有些熟悉。

    “给啊。”

    林臻被辛夷递过来的剪刀打断了思绪,她剪断手里的纱布,抬手问道:“怎么不让船上的郎中来给你包扎?”

    闻言,辛夷将眉头拧得更紧了,“船上只有一个男人做大夫,我可不愿让他碰我。”

    林臻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肩膀,须臾便坐起身了。

    “等等。”

    林臻转过身去。

    “想必你也知道我叫什么了,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辛夷虚拢着外衣,看着她。

    “林臻。”她平静地看着辛夷,第一次如此轻松地说出这个名字。

    如今的林臻,仅仅只是林臻。

    “那包袱里有一件霁色长袍,我穿着有些长,许是给你正合适。”辛夷说着,抬起下颌指向椅子上的包裹。

    “试试吧,林臻。”

    *

    翌日。

    客船停靠在了一座小镇的渡口上,不少人在此处下了船,即便是没到目的地的,也趁着如此机会走下船去岸边舒展舒展身子。

    今日是霜降,风卷清云万里霜。

    渡口前的街上不少商贩在吆喝着叫卖菊花,一连十多日在船上的乏味生活使得人们瞧见这些花儿草儿的便觉心情舒畅。

    几个姑娘围在各色菊花面前称赞摆弄,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片刻功夫后,几人便都伸着脖子往渡口处探看。

    如烟如纱的细雾将码头笼罩得似人间仙境一般,此刻恰好有两位谪仙踏云雾而出。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温润如玉,站在一旁的男子则冷若冰霜,二者却又一般无二的俊美不凡。

    姑娘们不禁以帕掩口窃窃私语,那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这段日子在船上倒也见过,何以他身旁的公子却从未看见过?

    辛夷拄拐跟在他们身后,时不时地觑看林臻一眼。

    那对她来说颀长拖地的锦袍穿在林臻身上正正合适,净了面,用束带缠了胸,梳了发冠,竟真似个玉面郎君。

    经过那一行人时,忽有一女子站出来靠近林臻道:“敢问公子要往何处去?同乘一条船,怎的未曾见过公子?”

    林臻一时不知作何回应,便顿在了原处,另外几个姑娘见势,也跟着凑上前,各式各样的打问。

    “公子年方几何?”

    “何方人士?”

    未几,林臻便被几个妙龄小姑娘团团围住,她很知道要怎样面对冷言冷语,讥讽怒骂,但面对这样一群小姑娘的热情关注,却不知要如何应对。

    “林兄,这里。”

    不远处的茶寮里,齐瑜时朝她招手。

    如蒙大赦般,林臻浅浅应了一声,颔首向几人致歉,便大步走了过去。

    辛夷坐在桌前,单手支颐,嗤笑道:“想不到林公子如此受人追捧啊。”

    林臻沉默着并未理会她,只垂首轻掐指尖。

    她低下头,露出一段白皙细腻的肌肤,晶莹的耳垂此时泛着薄薄的殷红。

    齐瑜时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提起身前的茶壶斟了一盏热茶,推向林臻。

    林臻看似性子强硬,却也是个脸皮极薄的,被辛夷这么一说,愈是羞愤,她将头埋得很低,也未看清是谁递的茶,伸手便端起喝了一口。

    她动作太快,以至于齐瑜时还未来得及提醒,便见她将滚烫的茶送至唇边。

    “啊——”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林臻慌忙间打翻了手上的茶盏,洒在了辛夷衣摆上,恼得她直往旁边挪了几步,忿忿地瞪着林臻。

    齐瑜时迅速掏出袖中的帕子,递向林臻唇边,替她擦拭嘴角的水渍。

    唇。舌被烫到,林臻不自觉地将嘴唇微张散热。

    按在她唇上的帕子突然停住了,一些不适时宜的片段在他脑中闪过,轻咳一声,齐瑜时将帕子递进林臻手里,“擦一擦罢,莫要烫着了。”

    第30章

    今日河上起了大雾,浓雾几乎遮住了整个河面,数米之内,难以视物。为安全起见,船要在渡口停靠几日,待雾散去方重新启程。

    听到如此消息时,辛夷还在独自生着闷气,新换的衣袍被人洒湿,心情实在难以舒畅。

    三人用罢茶决定在周围走走,她便一个人气呼呼地拄着拐走在最前头。

    如此时节,又是靠近渡口的街道,清早路上的行人并不多,看着辛夷越行越远,一片沉寂中,齐瑜时倏而开口道:“怎么不问问我昨夜之事?为何要救我?”

    自然是因为她信他。

    可……她也同样信任过父亲,林臻眸光暗了暗,转道:“公子不也曾救过我?”

    齐瑜时搭在轮椅上的手顿了一瞬,而后轻笑了笑。

    行至转角处,看见辛夷的脚步慢下来,继而停在一群人身后停了下来。

    林臻与齐瑜时相视一眼,便一起跟了上去。

    辛夷将人群挤开一道缝,看见了被众人包围着的躺靠在墙上衣衫褴褛的一对母女。

    “是谁家如此狠心,将这样小的孩子连同母亲一起赶了出来?”

    “那孩子身上是起了疹子吗?”

    人群里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听了那些人的话,辛夷的视线也在那个约莫三四月孩子的身上逡巡起来,只见她露出的胳膊上,脖颈上,皆有小小的紫黑斑疹。

    “……该不是中毒了吧?”辛夷轻抚下颌,自顾自地低喃了一句。

    “中毒?!”

    她随意自言自语的一句话,引得周围的人不禁向后退了两步,散开许多。

    借着人群中散开的空隙,林臻和齐瑜时得以靠近,他缓缓转动轮椅,停在母女身旁,眉头微微拧起,敛袖用指背在女孩儿额上贴了贴,又在那妇人额上贴了贴。

    “公子,怎么了?”辛夷最是了解齐瑜时,见他面色肃穆,便知情况不好,忙问道。

    齐瑜时拉开女孩儿的衣袖,搭上脉,须臾,他沉声道:“都离远些,有可能是疫症。”

    他的声音并不响亮,却也足以让周围的每个人都听清楚,霎时间,原本围得甚是紧密的人群,顿时作鸟兽散。

    疫症,那可是传染性极强随时会要了人命的病。

    大周有规定,所有患有疫症的病人,都应交由官署一律安置在疫坊诊治。

    “欸——”

    辛

    夷欲向众人打听衙署的位置,甫一张口,四下的人便匆匆转身离开。

    林臻几步追上前,强拦下一人,“请问衙署在何处?”

    那人见面前的男子似乎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为求脱身只得匆匆给林臻指了方向。

    林臻折返回身时,妇人已渐渐醒转过来,她看着面前的人,宛如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连忙跪地道:“官爷……官爷……救救我儿……救救她……”

    齐瑜时天青色的衣袖被妇人脏污的双手死死揪住,他并未抽手出来,只耐心地同她道:“稍后衙署的人便会来,他们会将你们送去疫坊救治。”

    “不,不!我们不要去疫坊!我们是从那里逃出来的!那里到处都是死人!!”妇人拽着衣袖的手忽而激烈地颤抖起来,双眸中尽是惶恐。

    齐瑜时抬眼向林臻与辛夷的方向望了一眼,这妇人显然是在说谎,若是疫症已严重如此地步,方才那些人便不会是毫不知情的模样了。

    *

    将那母女二人交给衙署的人后,辛夷说要换件衣裳,便早早回了船上,林臻和齐瑜时则慢慢走在后头。

    一路上,林臻都低着头,终于在行至渡口前时,齐瑜时先开口问道:“怎么了?”

    林臻低垂长睫,淡淡道:“或许,她并未说谎,只是她说的疫坊,不是这里的疫坊。”

    母女二人衣衫破旧蓬头垢面,且看路人的反应,像是头一回见着她们。

    “也许……她们是流亡至此的。”齐瑜时轻轻摩挲指尖,忽而看向林臻,“可愿随我去趟疫坊?”

    林臻轻蹙眉头,“疫坊由衙署看管,我们如何去得?”

    齐瑜时向椅背上靠了靠,缓缓笑道:“好歹,我也是个知州。”

    林臻想起,那回她误以为他在偷听时,他便向她介绍过。

    林臻跟着点了点头。

    二人去衙署说明来意后,对方只给了他们一把钥匙,起初他们尚不知是何意,待到了地方后,便都清楚了。

    所谓疫坊,不过是间破败的院子,墙外荒草丛生,门匾都已模糊的不能辨识,院门上只歪歪斜斜地落了一把锁。

    林臻上前打开锁,正要进去,被齐瑜时出声拦住了。

    他将袖中的帕子掏出,示意林臻低头,后者怔了片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并未照他说得做,反问道:“你呢?”

    “她们患得疫症我认得,我已得过一回了。”齐瑜时语气轻松地说道,他继续朝林臻招手,她方才俯身靠近他。

    随着一股淡淡清香的接近,他力度不轻不重地将巾帕系在林臻脑后,莞尔道:“可以了。”

    院子里的陈设像一间医馆的模样,只是许多用具已经残败的看不出模样。

    那对母女被丢在一张草席上,旁边放着些干硬的饼子。

    这显然是让她们自生自灭的意思。

    柜搁里的草药尚且可用,齐瑜时指了几样药材,让林臻去煎来。

    她煎好后将药碗端向草席上的二人,齐瑜时却将她拦住了,“这是给你喝的。”

    “我?”她微微皱眉。

    “是,此乃预防的汤药,虽无法完全阻隔疫症传播,却也有些效用,莫要在下没有治好她们,倒将你搭了进去。”

    似乎觉着自己措辞不大妥帖,他轻咳一声,继续道:“这里应该有苍术和艾叶,寻些出来点着熏在院子里。”

    “好。”

    林臻应了,又一一照做,待烟雾袅袅升起,林臻微微咳了几下,走回齐瑜时身边,目光认真地问道:“还有呢?”

    齐瑜时定定地看着她,忽而觉着此时的林臻与他之前所见甚是不同,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晓,她放下防备时的模样……

    “还有便是……停下来歇一歇罢。”

    林臻颔首,听从他的安排,远远地坐在一旁,只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上前相助。

    一整日下来,喂药,诊脉,喂食,但凡是与病人接触的事,都是齐瑜时来做,她只在一旁帮着煎药,端药。

    因疫坊距渡口还有一段路程,加之以防夜里母女二人的病症会加重,他们便在院子里住下了。

    齐瑜时用药草净了手,看着泡在碗里的干饼,半晌才递给林臻,“怕是要委屈你了。”

    林臻利落地接过,瞥了一眼已在墙角睡得恬静的母女,由衷道:“公子医术精妙,能遇见你,当属她们的福运。”

    齐瑜时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半重复道:“遇见我,是一种福运?”

    林臻不疑有他,点了点头:“自然。”

    齐瑜时缓缓笑了,不同他往日浅淡的笑意,却是一种从心底而散发的笑容,让他看起来更温和儒雅。

    “公子何时患过疫症?”

    据林臻所知,这两年里,周朝并未听说哪个地方有疫症。

    齐瑜时沉默了良久,疫症,到底是个极为凶险的病症,想必许多人都不愿再去回忆,就在林臻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轻声道:“五年前,祁州边境,大战后浮尸遍野,不久便起了疫症。”

    林臻捧着碗的指尖渐渐蜷起,五年前祁州之战,是宸王被判谋逆之后,京师派兵镇压所起。

    “各种草药不知吃了多少,一度甚至失了味觉,不过,竟让我活了下来,”他的脸上并未浮现什么痛苦的神色,反而是轻松的,还带着一丝笑,“或许,便是我福运在身的缘故。”

    他甚至不忘调侃她。

    林臻眼神放空,良久,淡淡道:“那一定会痛,会害怕,会无助吧……”

    这回齐瑜时没有回话,漫长的沉寂后,他抬首望向夜空,“想不到这样的气候,还能在天上看见长庚星。”

    身旁一阵寂静,待他侧首,便见林臻靠在墙上睡着了。

    夜风拂过,她脸上的巾帕飘落下来,齐瑜时伸手去接,林臻的身子跟着倒下来,连同巾帕一起靠落在他手上。

    齐瑜时将她轻缓地放在自己膝上,解下披风,遮盖在林臻身上。

    她的长发整齐的被束在玉冠里,即便是睡着仍轻蹙双眉,月光浅浅勾勒着她的侧脸,此时她便宛如画中沉睡着的神女一般。

    清冷艳绝,却高不可攀。

    齐瑜时目光沉沉地望着怀里的女子,低声轻语:“所以,你也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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