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未有好眠的林玥坐靠在车壁上,马车颠颠簸簸,将她摇晃得终于支撑不住,歪着脑袋不受控制地合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而一声异响,立时将她惊得双眸圆睁,精神抖擞。
林玥紧紧地握住双手,万分恐惧地看着不远处正垂眸翻阅竹简的季濉,他懒懒地展开一卷新的竹简,掀起眼皮看向她,讥讽道:“她怎么尽爱护着些蠢货?”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悦之事,勾起的唇线骤然抿紧,指端死死抓着书简,指骨发白。
见他如此模样,林玥愈发害怕,红着眼怔怔地瞧着季濉。
良久,季濉的面色才渐渐平复下来,指尖轻拂了拂书简,语气淡漠:“添香。”
林玥很快跪坐在案几前,颤抖着双手打开一旁的香盒,用香匙取一勺香粉,将它倒入香炉中。
做完这一切,她抬眸觑看季濉的神色,见他不喜不怒,心下才放松了许多,便继续蜷缩回一旁,满眼戒备地看着他。
季濉今日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墨色劲装,将其宽厚的肩膀,劲瘦的腰身勾勒无余。
他神色冷峻地看着手中的书简,若非他面色如纸,薄唇寡白,全然看不出身上带着重伤的模样。
林玥觉得他根本就是一个怪物,她曾在季濉昏迷期间替他背上得伤上过药,那一片片令人无法直视乃至作呕的烫伤,无不让她惊恐抗拒,但此刻,那人却还能若无其事地安然坐着。
林玥只觉脊背上阵阵发凉,那些伤好似转移到她的身上一般,令她毛骨悚然浑
身无法适从。
*
日暮渐渐西沉,林玥坐在马车车窗前,心内已开始阵阵颤栗,她下意识地摩挲自己满是淤青的手腕。
果然,甫一入夜,季濉的心疾便发作了。
她被安排到季濉身边已有十数日,她不记得他这心疾是从何时开始的,但每每犯了疾,他便会狠狠抓住她的手腕,迫使她侧对着他。
哗啦啦的声音骤然响起,季濉怒红着双眼将案几上的竹简一扫而空,心脏在一瞬之间仿佛被千万根银丝紧紧勒住,似乎下一刻,便要将割裂成千万碎片。
他重重捏在林玥受伤的手腕上,她实在承受不住,便控制不住地呜咽了一声。
“住口!”
季濉怒睁着猩红的眼眸,死死盯着面前这张熟悉的侧脸,直至它渐渐变了模样,那张脸上的惊恐之色缓缓散去,转而覆上一层薄薄寒霜,她平静而淡漠地睨着他。
林臻。
林臻!
林臻……
猩红的桃花眸先是被一阵狂风卷过,掀起万丈波涛,将愤怒推至极点,而后浪潮退去,只剩粼粼水波。
目光中的愤怒也化作了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渴求。
体内的力气尽数被抽走,季濉沉沉地倒在案几上。
林玥终于敢哭出声来,许久之后,她看向车窗外寂静的丛林,骑兵们都靠在路边睡下了,一切都显得静谧而安详。
唯一翻腾喧闹的,便是一个突然从她脑海中迸发出的惊人念头。
*
在渡口停靠了几日后,客船终于再次启航了。
这日,河上浓雾散去,天色清明。
林臻站在扶栏前,双眸怔怔地望着层层涟漪的水面。
齐瑜时的话让林臻再次清楚地意识到,她在大理寺值房内看到的,并不只是几行用笔墨书成的字。
古来征战地,白骨无人收……
船上原本几个围绕着林臻的姑娘,见她神色恹恹对人不睬不理,很快便识趣地离开了,唯有不远处穿着豆绿袄子的小姑娘,仍站在凭栏前,借着看风景的明目,时不时将一双剪水秋眸暗暗瞟向林臻。
她已这般默默关注林臻多日。
见林臻清冷冷的凤眸毫无预兆地撞过来,小姑娘忙羞涩慌张地将视线移开了,半晌后,当她又悄悄将头转回去,发觉林臻不知何时竟站在了她面前。
“我……”
因心虚与心底悄然氤氲开的春意,小姑娘的脸一时涨得通红,一张平日灵巧的嘴也结巴起来,只眨巴着圆圆的杏眼望着林臻。
林臻微微吸了一口气,握起小姑娘的手,贴近耳畔,将她的手捏住自己的耳垂,平静地看着她。
小姑娘的神色由一开始的羞怯失措,渐渐转为惊愕,最后深深咬住了唇,抽手小跑着离开了。
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林臻迟迟未收回视线,她仿佛又看见了那年在屋檐下披着雪色斗篷临风而立的少女。
依靠在房门前的辛夷瞧见这一幕,不由得蹙起眉头:“过几日你便要下船了,何必多此一举?”
对于林臻自作主张将公子带去疫坊一时,她虽心有不满,但林臻到底曾救过公子的命,且他们二人也安然回来了,她便不好再说什么,索性将那茬揭过了。
林臻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仍旧将视线落向远处。
辛夷并不理解林臻为何要特意向那小姑娘袒露身份,她更不知晓,少女情窦初开,至真至纯,怎可被误?
林臻纷杂的思绪忽而被脚边绵软的触感打断,她低头看下去,一团毛绒绒的东西正缩在她鞋尖前,不知在轻嗅些什么。
她轻蹙的眉头微展,俯身将它提起,见它四个毛绒绒的爪子不安地在空中乱挥,又将它放在手心里。
原来是只兔子,还是只很小的兔子。
林臻五指白皙修长,加上那兔子的体型实在是小,堪堪占满她整个手掌。
那兔子被林臻捧在手心,却并未惊慌,甚至用它软软的鼻尖在她掌心轻蹭,仿佛一片轻柔的羽毛拂过她心间,柔软轻盈。
“哟,可算找到这小畜生了!”
忽有一个妇人喘着气跑到林臻跟前,她看着面前的翩翩公子,不好意思地措辞道:“惊扰了客官,这是养在伙房里的小畜生,今儿还没宰它呢,倒把它吓得跑出了笼子,真是得罪得罪。”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自己湿哒哒的手在背后擦了两把,方伸手向林臻讨要兔子。
小兔子一双红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它胖胖的肚皮正贴着林臻掌心,她似乎还能感受到它有节奏的心跳。
“多谢客官,多谢多谢。”
似乎没想到会这么顺利,看着林臻递出来的双手,她愣了愣,忙笑嘻嘻地去接。
看到这一幕,若说方才还是不解,现下辛夷便是恼怒惊愕的。
当真是一个无情冷漠的女人!
在林臻将要把兔子交还给那妇人的一瞬,一道温和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齐瑜时推着轮椅走过来,颔首向妇人道:“敢问这只兔子值多少银钱,我们向你买了它。”
话音甫落,林臻立时将伸出的手退了回来,她抬眸望向齐瑜时,后者也正看着她,淡淡地朝她笑了笑。
她很快收回视线,继续垂眸看着手里的小东西。
得了齐瑜时的允许,辛夷满心欢喜的从袖口掏出银钱,拄拐上前,利落地将银钱交给妇人,而后便从林臻手中揪过兔子,“小兔子,可是姑奶奶我救了你啊!”
看着辛夷将兔子拿走进了房间,林臻却不恼,甚至久违地在唇角露出浅浅的笑。
这原本已足够。
片刻后,林臻缓缓向齐瑜时走去,她看着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樯帆,问道:“你怎么出来了?不冷么?”
*
四下荒草丛生,一片寂静。
林玥双手提着裙摆,一面向前狂奔着,一面不时回看着离她越来越远的马车。
她不知目的地在何处,只想逃离那里。
裙摆被枯枝刮得破碎不堪,脚上的绣鞋也跑掉了一只,猛然间,她脚下踩到了软软的东西,直将她绊倒在地。
面扑在地上,枯草划过脸颊,她吃痛转向一旁。
忽然,面前一张放大的人脸,将她吓得尖叫起来,下一刻,嘴便被人狠狠捂住。
“想活命就闭嘴。”
林玥望着那张死人的脸,惊恐地瞪大了双眸。
巨大的山石后,林玥跌坐在地上,对着两个穿着残败甲衣的士兵泣道:“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放过我,放过我吧……”
他们已至宜州境内,半年来此处战乱不断,都传言说大周朝的士兵要败了,是以,为苟活性命,一批又一批的士兵临阵脱逃了。
这二人乃旧识,他们杀了结伴出逃的第三人,夺了他的银子,正要离开时,却不期遇到了个小娘子。
征战半余年,他们成日间见到的只有刀枪与铁马,那温香软玉是什么滋味,他们早已忘了。
不料今日意外得了财,还遇着个天仙似的美人,登时便淫心四起,抚掌而笑。
“放了你,我们当然会放了你,只要你肯陪我们兄弟二人快活一番,我们自然会放你走。这样美的人儿,我们怎舍得伤你?”
双手骤然被人按住,男人靠近的一瞬,久远的记忆突然再次涌入她脑海中。
大红喜房里,她被人下了药,与她一同躺在榻上的,还有另一个眼覆白色纱带的男人……
“不要……不要!”
那次的不愿与恼怒,更多的是对未知情事的畏惧,以及对患有眼疾男人的嫌恶。
她不想就这么被人算计着嫁了人,更不愿嫁一个瞎子作郎君。
但这回,林玥感觉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惶恐与绝望,她发疯似地挣扎起来。
一个女人再用力,到底不可与两个成年男人相匹敌,在她无助地崩溃大喊时,一阵马蹄声在耳边响起。
季濉骑着高大骏马,直朝她驶来。
长剑一闪,她只觉双手的束缚骤然一松,原本压在她身上的男人重重倒在一旁,另一个人见势早已吓得拔腿便跑,却也只跑了两步,便被长剑一掷,直直栽倒在地。
“这便是你擅自逃走的下场,下次,还敢么?”
看着男人俯身朝她伸出的手,不知为何,林玥第一次觉得他唇角的讥讽笑意不那么刺目。
寒风猎猎,林玥紧挨着季濉坐在马背上,裙摆随风飘扬。
或许是为了遮住衣襟处
的狼狈,她将身子缓缓贴近他背上。
第32章
马车里,林玥拿着药膏,用棉布一下一下给季濉背上的伤处上药。
那是因救她而皲裂流血的伤口。
林玥仔仔细细看着那些伤,动作轻柔又谨慎,似乎忘了日前她是如何厌恶恐惧这些伤口的。
“……疼吗?”
当心里的恐惧悄然褪去,林玥胆子不知不觉大了起来,竟敢主动与他问话。
季濉趴在案上,双眼紧阖,并没有丝毫要回应她的意思。
马车陡然重重地颠簸了一下,林玥手下力道失控,恐伤到季濉,她惊呼一声,手里的瓷瓶掉落下去。
季濉猛地睁开眼,在瓷瓶滚落去远处之前,伸手将它拾起。
漆黑的眸子里满是戾气与不耐,冷冷地瞥向角落的女子。
林玥深低着头,侧脸面对着他,双眉紧锁,眼里盛着无措和惶恐。
“给本将军抬起头来。”
这张脸上,从不会出现这样的神情,他不许她用这张脸作出如此模样!
季濉压下心中的怒火,将瓷瓶递回林玥手中。
林玥原以为自己如此行径定会惹恼他,想起他上回掐着她脖子时窒息的感觉,仍心有余悸,今夜堪堪平复下的恐惧,霎时间又将她裹挟。
但季濉的回应显然在她意料之外,她怔忡片刻,忙握紧瓷瓶,咬住下唇,继续方才的动作。
*
翌日中午,队伍照例暂歇。
凉风吹动着道路两旁的枯叶,瑟瑟作响。
士兵们席地而坐,拿出布袋里的干饼,就着水囊里的水大口吃起来。
林玥坐在马车旁的土坡上,她一手尽力揽着襟前破碎了的衣衫,另一手拿着干硬的饼子啃着。
她从没吃过这样的东西,根本连咬都甚是艰难,更莫说要下咽。
“将军。”石竹将一碗白粥递给季濉。
时至如今,他仍旧甚是担忧季濉身上的伤,在主子昏睡的几日里,郎中曾替主子诊过脉,说他内里脉象紊乱,已伤及根本。
近日里,主子虽已不抗拒林玥给他上药,却也仅限于那些皮外伤而已。
每日夜里马车里的动静他不是听不到,他知那定是主子心疾又犯了。
但见主子面上一副泰然自若的神色,他却又无法开口说什么,只得依从命令。
从主子踏入火海的一刻,到如今模样,他便是再想自欺欺人,也不可能了。
主子何故至此,他再清楚不过了。
让林臻永远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这曾是他盼望已久的事,他甚至动过实践的念头。
如今渴求成真,但眼下如此情景,又是他想要的么?
见主子沉默着抬手接过了,石竹便暗暗退去一旁,不敢再说什么。
林玥衣衫散乱破碎,众人只道是大将军血气方刚龙精虎猛,即便有伤在身也难挡美人在前,饶知晓那是大将军的侧室夫人,虽不敢动心思,却难免控制不住地暗瞟几眼。
他们自以为自己觑看的不露痕迹,却不想早已落进季濉眼里,墨眸在那张艳绝的侧脸上凝睇半晌,大手一挥,林玥突然间被不知名的东西罩住了脑袋,她费力将那东西揭下,发觉竟是季濉的氅衣。
“给她喝吧。”
季濉冷冷丢下一句,便起身回了车厢。
“……是,将军。”
石竹自然不敢忤逆季濉的意思,他看着不远处坐着的少女,缓缓走上前,蹲身下来道:“这是将军给夫人的,天气凉了,喝这个罢。”
或许是因她失去亲人而对其怀有怜悯,亦或是知晓她这张脸对主子的用处,石竹一改从前对待林臻怨怼的态度,反而温和地嘱咐着眼前的姑娘。
林玥怀里拢着男人宽大的氅衣,又接过石竹递来的白粥,咬唇轻声道:“多谢……”
林玥双手捧着热乎乎的粥,肩上披上了季濉宽大的氅衣,恰好能将她狼狈的衣衫严严实实遮住。
一口口温热的粥流淌入腹,她的视线也不受控制地落在紧阖帐幔的马车上。
在这个宛如罗刹的男人身上,她第一次从心底生出一种名为安心的错觉。
*
入夜,季濉的心疾又发作了。
林玥还如同往常一样任他狠攥着手腕,但这回,在季濉支撑不住快要昏倒时,她快速伸手将他扶住,让他倚靠在自己肩头。
也因如此,她终于听清了他一直在嘴边低唤的名字。
“林臻……”
林臻……
阿姐……?
林玥的神色从震惊,到迷惘,最后终于恍然。
红叶告诉她阿姐出事的那一日,便是季濉受伤的那天,他要掐死她,只因她说了一句阿姐不在了。
案几上香烟袅袅,先前她因内心过度得惶恐畏惧而导致神经紧绷,除了害怕,她几乎无法注意和思考任何事情,现下她才发觉,这香炉里燃着的分明是沉香。
是阿姐从前在府上惯用的香……
林玥静静看着趴在案上的男人,他双眸紧闭,浓黑的长睫在微弱烛光的照映下在眼底投下一抹阴影,高挺的鼻梁,削薄的唇。
若忽视他迫人的戾气,这个男人无疑是美艳的,甚至不似人间。
这个过分妖冶的鬼魅,他竟如同其他人一样有着七情六欲。
他爱着阿姐……
*
船上客房。
辛夷的拐杖倚在桌旁,她正坐在桌前,手中托着毛绒绒的小玩意儿,兴致缺缺地逗弄着,见那小兔子从掌中跳走,蹦跳去林臻手边,她也不恼,只抬眸悄悄看着林臻。
船上的小厮方才来知会过了,此船晌午时分便能到达岭安城。
林臻要走了。
她该高兴的,这个女人终于不用再出现在她眼前了。
但不知为何,她却觉笑不出来。
林臻对她总是冰冷着一张脸,却将她身上的伤口一处处包扎得极好。她从未看见林臻主动亲近那只兔子,但她却总能在自己忘记给它喂食的时候,看见笼子里多出来的菜叶。
她怨怪林臻照料公子不善,可近日她却总能在公子脸上看见难得的不加任何刻意修饰的笑容。
这样的笑容,她已有多年未见了。
辛夷忽而觉得鼻尖竟有点酸,她眨了眨眼,“好像起风了,我、我得去添件衣裳。”
说罢,她便很快起身出去了。
坐在榻上的齐瑜时看着辛夷离开的身影,低低笑了一声:“既不舍得你,便该趁着这时间多与你说说话,竟躲着哭去了。”
今日天儿确实明显得冷了起来,不过房内四下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又何来起风一说,林臻焉能不知她只是托辞罢了。
她轻咳一声,起身向桌上倒了一碗茶,端给齐瑜时。
他接过茶,只略抿了一口,便剧烈咳起来,林臻忙将茶碗放在一旁,替他抚背。
好一阵,齐瑜时朝她摆了摆手,“不碍事,许是变天的缘故。”
林臻将茶碗放回桌上,再回身,见齐瑜时手里多出一个包裹,平稳好气息,他轻声开口:“你到底是一个女子,孤身行走定会有诸多不便,这里面是几件男子衣裳。”
似乎是怕林臻误会,顿了顿,他解释道:“是按你的身量买的,不过,也未必很合身,”他笑了笑,“还有几张银票,不太多,却也够你置办一座宅子,过简单的生活。”
“这只是我的想法罢了,下了船,你尽可以按自己的意愿来。”
林臻甚少被人如此对待,当包裹被人递进手里时,她都是怔忡犹疑的。
温热的指尖不经意间从林臻冰凉的手背上的划过,她微一蹙眉,将包裹放在榻沿,动作自然地三指轻贴在齐瑜时额上。
她才察觉到指尖一点温热的触感,齐瑜时便将她的手腕缓缓按下来,“只是咳几声罢了,晨起船上的小厮已送来汤药用过了。”
听他如此说,林臻只得点了点头,就此作罢。
辛夷回了另一间屋子,房内只剩他二人。
林臻不惯于受人好意,自然也不知要如何才足够表达内心的谢意,而齐瑜时恰好适时地望着窗上映下的日光,开口打破沉寂:“天虽冷下来了,但日头却正好。”
“扶你去外面坐坐?”
“好啊。”
*
残阳一寸寸坠入深谷,余晖自纸窗斜斜地投射在屋里的木板上。
齐瑜时坐在紧阖着的门前,两侧皆有光影,独他一人身处黑暗中。
他目光定定地落在面前的木门上,脸上没了柔和儒雅的笑意,覆上了一层令人捉摸不透的晦暗神色。
他已将自己包裹得滴水不漏,却还是被紧握在轮椅扶手上削瘦发白的指骨出卖了。
他很紧张。
紧张到呼吸不畅。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紧盯着门处的双眸微颤。
有人从外将门推开,他紧绷的神色随之转为惊讶。
“……林臻?”
林臻手里拿着包袱,去而复返,她甫一推开门,便将手覆在齐瑜时额上,口中低喃:“果然烫得很。”
她没有回答齐瑜时的话,而是又问道:“你能确定,那疫症染过一次,便不会有第二次么?”
齐瑜时微一蹙眉,还未待应答,轮椅便被林臻推回榻旁。
她给他倒了热茶,掖好被子,又将他袖口领口检查了一番,才稍稍舒了一口气,她将手再次覆上齐瑜时额头,声音淡淡:“为保万全,从今日起,还是由我一人来看顾你罢。”
船已启航,齐瑜时还是问了一句:“你不去岭安城了?”
林臻从热水中拧出一块帕子,微微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既已离了京城,祁州、岭安,便无甚区别。”
林臻将帕子放在齐瑜时额上,便又转身去倒水了。
齐瑜时看着房内女子忙碌的身影,眉间终于彻底舒展开来,呼吸顺畅,眼角带笑。
他沉沉地吐了一口气,似乎很是松快。
但转瞬,他嘴角又隐隐露出自苦的笑。
你难道不是拿准了她会回来……
既决意让她离开,又何故在她走时作尽姿态?
若真想隐瞒自己身体有恙的事实,他可以有百种千种法子。
他却选择了其中最为拙劣的一种……
不知何时,林臻已换下了他额上的帕子,她俯身靠近他,身上还裹挟着从外头带来的清冽凉气。
林臻双眸专注地看着他,“会觉得冷吗?”
被这双凤眸如此注视着,齐瑜时唇角扬起,轻声回道:“丝毫不会。”
你可以自私。
只这一回。
第33章
黑沉沉的大地上点缀着荧荧星火,那是宜州边境军营所在,沉闷死寂多日的营地终于再现喧闹。
这是自季濉前来边境后的
第二回胜仗了。
被滇国持续长达两月的压制与欺辱,终于痛痛快快地赢了两场,不仅士兵们面上露出久违的喜色,就连永安侯亦高举酒盏,坐于大帐内首座,朝季濉道:“后生可畏,有你这般将才,大周之幸也!”
银甲戎装的男人坐于左下首,单手支颐,双眸微眯,眼尾泛着淡淡红晕,勾唇举杯回敬:“侯爷过誉,大周男儿皆血性,岂能教那滇人欺压了去。”
闻言,永安侯抚膝大笑,“好!好!!”,他再次斟满杯中酒,遥敬在座众将士。
季濉跟着抬起酒盏,轻抵在唇边,一饮而尽,眼角的笑意随着仰首的一瞬,消失殆尽。
夜深,季濉坐在营帐外火堆前的石头上,寒风吹过,枯枝被烈火烧得哔啵作响,火焰映在他灼灼黑眸中,半晌,他忽而开口道:“派人再去查探一番,滇国援军被阻截一事是否属实。”
他们到宜州已有半月,但主子却只字未提永安侯之事,此回若真让那永安侯打了胜仗班师回京,届时再要对他下手,便要难上许多。
石竹心内虽有此忧虑,却也不敢直问,只迎着风在季濉耳边低声应了一句。
*
林玥抱膝坐在帐中,怔怔地盯着眼前翻腾响动的壶盖,里头是给季濉煎的药。
帐帘霍然被人掀开,这营地里满是粗野的男人,林玥自然防备万分,她紧紧抓住胳膊,蹙眉警惕地回过头。
紧窄的墨色铁靴映入眼帘,女子的眼底泛起一丝亮光,她趔趄地撑起身,堪堪站稳,忽而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忙回身去不远处的矮几上取来一个瓷碗,仓促间,指尖碰到砂壶的一瞬,直将她烫得险些逼出眼泪。
林玥并没有做过这等伺候人的活计,好容易笨拙地把汤药倒进碗里,季濉已大步迈入屏风后。
事实上,林玥虽可以近季濉的身,却也须在他的同意下。
此刻,她手里端着药碗站在屏风外,眼帘缓缓垂下,在原地顿了许久,复退回案几旁。
悠悠燃烧着的烛火在静谧的夜里兀自摇曳,屏风里骤然传出一声闷响,林玥被惊醒。
她起身赤足跑过去,季濉单单穿着一件薄衫,跌落在榻下,他双眸紧闭,嘴唇寡白,额上冒着细密的汗珠。
林玥在他身旁蹲下,费力地架起他的胳膊,本欲将他搀扶回榻上,却在情急之中忽略了这个高大男人的重量,不仅没能将他扶去榻上,自己也被带着倒地,压在他身上。
男人唇角溢出一声闷哼,林玥忙倒吸一口气,接连打了两场,他身上定又添新伤,就在她要支起身来时,胳膊忽而被人猛地一拽,她再次重重跌回去,不期撞。入一双漆黑幽深的眸子里。
他竟醒了。
被这样阴沉锐利的视线凝睇着,她不禁呼吸一滞,指尖微微蜷起,双眸不自觉地紧紧合上,那久违的惊惧浪潮再次覆上心头,在她快要被淹没时,忽而觉得死死捏在她臂膀上的力道松下来了。
林玥试探着缓缓睁开眼,那双乌黑明亮的桃花眸仍灼灼地望着她,只不过,其中冰冷刺骨的寒意已消失了,它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神色所取代。
内里蕴含着她从未见过的炙热与恳切,甚至带着卑微的渴求……
那样的神色宛若一把隐形的钩索,在不知不觉间已将她慢慢勾入深渊,让她失去意识沉浸其中,以至于在听见那句低低的轻唤时,会出声附和。
“林臻……”
“……我在。”
*
祁州。
翠微阁大堂最中央的看台,此时正被帐幔严严实实地围住,只空出
正对着戏台的一方。
四下坐着的客人,虽有好奇之心,却无人敢胡乱张望,来此处的常客都知晓,那位子是留给布政使夫人的。
帐内坐于首座,珠翠环鬓的妇人,正是布政使李夫人,左右便是祁州知府夫人张氏,通判夫人吴氏以及祁州的其他几位官眷。
台上的戏子正激越高亢地纵声唱着,张氏徐徐放下手中的糕点,用帕子轻拭嘴角,而后慢悠悠地说道:“虽说我是自小听这般唱法长大的,只无意间听过一回从陵北来的戏班子的戏,那清丽婉转的曲调,却也觉得别有一番味道。”
一旁的吴氏讶然,侧看向下首处坐着的素衣妇人,问道:“陵北?妾身隐约记得秦娘子便是陵北人士罢?”
妇人雪颈低垂,淡淡应了一声,回道:“清丽婉转,多是陵南的唱调,陵北的唱法与祁州差别并不显。”
话落,张氏暗自向上座面不改色的李氏瞥了一眼,缓缓笑道:“原来如此,倒是我记差了。”
“妾身不懂这些,觉得只要是戏,便都好听!”似乎是为了打圆场,吴氏笑着说了一句,又向妇人杯中添酒,“秦娘子,多喝些,这果酒不醉人的。”
妇人修长的葱指捧住酒盅,道了一声谢,便敛袖仰首饮尽了。
酒盅将将放回案上,吴氏提起酒壶便又要添,素衣妇人终于抬起头,一双凤目已然水
汽氤氲,清冷冷的脸上亦轻起红晕,她轻蹙长眉道:“夫人……”
“这酒可是李夫人念在周大人前往京城参加祭祀,一路上舟车劳动,特赏与你们夫妻的。”张氏道。
顿了一瞬,林臻只得举杯向上座致谢。
张氏此言一出,几个女眷也纷纷向她敬酒示好。
酒过三巡,林臻的意识开始涣散,她甚至没有听清是谁向她问了一句:“不知令郎年几何?”
秦素兰,陵北人士……性谦和……常着素衫……膝下育有一子,年方……
年方……
那些原本熟记在林臻脑海中的内容,因渐渐涌上来的醉意开始变得模糊混乱。
良久,她才从嘈杂的戏曲声中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四……犬子已有四岁了……”
日暮西斜,帷帐内的人差不多散尽了,张吴二氏看着倒伏在案上的林臻,小心翼翼地往上座的方向瞥了一眼。
李氏定定地看着林臻,片刻后,向一旁的嬷嬷轻点了点头,后者会意,欠身后,便朝不远处的林臻走去。
穿着素白衣裳的女子此时已昏沉枕靠在案几上,冰冷如雪的脸颊因醉意而泛起浅浅绯色,凤眸紧闭,纤细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那嬷嬷在林臻身侧停住,半蹲下,伸手揪住她后脖颈处的长发,将人从案上拽起。
林臻吃痛蹙眉,双眸微睁,一张放大陌生的脸映入眼底,她唇角翕动,甫要张口,便听得耳边传入声音:“说,陈良骥,到底是谁?”
林臻脑中朦朦胧胧,仅存的一丝意志力让她勉强答出了陈良骥的身份:“陵北人士……顺和五年任祁州知州……”
强烈的醉意让她无法意识到自己这般回答,全然不像一个妻子会有的应答。
嬷嬷神色一顿,转头瞧了一眼上座的李氏,继而回过身来,接着:“陈良骥,与你有何关系?”
林臻醉得太深,方才所答,已全凭她曾烂熟于心的讯息,再多的,她便只觉一片茫茫然,一双湿漉漉的凤眸迷离地睁着,红唇微张,却不知要说什么。
“快说,他到底是谁!”那仆妇加重手上的力度,林臻的头被迫仰得更高,疼痛的刺激下让她半阖着的眼眸彻底睁开,帐幔被寒风掠起一角,她瞥见了不远处坐在轮椅上的男人。
迷离的视线渐渐聚拢在一处,凤眸变得清澈明晰,她低哑地回道:“夫君,他是我的夫君。”
随着林臻的回话,李氏搭在扶手上攥紧的手慢慢松开,面上紧绷的神色也平静下来,这时,帐外守着的丫鬟进来在她耳畔回了一句话,李氏朝她颔首,须臾,便见一推着轮椅的男子入内。
齐瑜时向李氏行了见礼,面含愧色笑道:“听寮友说夫人的宴已散了,见内人尚未归家,只好前来探看。”
听说陈良骥夫妇乃少年夫妻,多年来恩爱如初,陈良骥不曾纳过一个妾室,连风月之地都甚少去。
李氏微眯起眼,打量片刻,笑道:“秦娘子不胜酒力,吃醉了,我正要派人将她送回。”
方才蹲在林臻身侧的嬷嬷早已不见了,张吴二氏也因回避外男而躲去一旁。
齐瑜时看着倒在案上的林臻,回道:“不敢劳动夫人,便由在下将人带走便是,”他将轮椅推至林臻身侧,探身下去搀扶她,站在一旁伺候茶水的丫鬟看见,愣了片刻,方才上前帮忙。
齐瑜时轻揽着怀里的人,复向李夫人点头行礼,缓缓退出去。
待人走后,张吴二氏方从后绕出,吴氏先问道:“夫人既疑心此二人是冒名顶替的,何不直接交由布政使司查办,何须劳费您的心思?”
吴氏原是带着讨好之意说这话的,岂料只换得李氏冷冷一眼,便拂袖走了。
一行人紧跟着离去,嬷嬷走在最后,特意停在吴氏跟前说了一句:“吴娘子这张嘴,管好自己便是。”
吴氏的脸涨得通红,默默咬唇向李夫人离去的方向欠身行礼。
*
接近腊月的风吹得刺骨,白日里喧闹的大街上此时空无一人,只余路旁微弱的灯火在寒风中明明灭灭。
齐瑜时停下推轮椅的手,将林臻往怀里紧了紧,又将林臻身上滑落下去的斗篷往上牵了些。
“林臻,抓紧些。”他垂首在林臻耳边低低说了一句,顺势将她的手往脖颈上拢了拢。
林臻的意识在冷风的吹拂下渐渐明晰过来,她主动揽紧齐瑜时的脖子,哑着声音问:“有人跟着吗?”
五日前他们抵达祁州,齐瑜时的病和辛夷身上的伤都已见好,林臻准备离开,去找齐瑜时道别时,被仓惶闯入门的小厮打断了。
那小厮瞥见房里的林臻,便静静抿住唇,在齐瑜时的示意下才缓慢开口。
原是布政使夫人要在翠微阁请众官娘子听戏,知州夫人秦氏亦在其列。
虽然林臻只在祁州待了两日,却也知晓秦氏此人并不存在。
他们下榻之处为陈府,府上人人皆唤齐瑜时为陈大人。
她曾觉得辛夷身上的旧伤很是熟悉,这一路上恍然记起,那伤口的位置分明是她在大理寺中听孔景和说过的。
加之孟良誉遇刺那日,她也曾撞见过齐瑜时,那日,一向紧跟着他的辛夷并不在身侧。
还有船上突然出现的两个大汉……
比起那个轻易被抓获的刺客,林臻怀疑那日刺伤孟良誉的人,更可能是辛夷。
或许因他是孟良誉的敌人,又或许是疫坊的那一夜,即便齐瑜时的身份成谜,她仍旧选择信他。
当那小厮说一时寻不到合适的新面孔来顶替秦氏时,她便主动应下了。
方才席间,那布政使夫人显然是有意试探,她醉酒太深,险些出了错失,现下人已清醒了些,自然再不能出差错。
林臻攀住齐瑜时的脖颈,紧紧靠在他胸前,不敢有异动。
夜里清冷的空气使得脖颈间拂上来的那一股热气更加清晰,他甚至觉得林臻的唇就要贴上自己的喉咙了。
齐瑜时略带迟疑地向四下张望了一圈,空空如也,他却还是低下头,沉沉地回应了一句:“是。”
话落,女子攀着他的手果然更紧了。
齐瑜时嘴角露出一抹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悄无声息的,不带任何修饰的笑。
喝酒的人分明不是他,五年来都一直黑暗中清明坚定前行的人,此刻竟醉在这短暂的,虚无的一场梦里。
第34章
翌日,一缕金色光线透过纱窗照在林臻脸上,她轻蹙眉,扶着额头缓缓坐起身。
纱窗外,隐约可见翠绿竹影。
她将视线转回屋内,入目是离床榻不远的一架镂空紫竹屏风,透过屏风可见外间的壁上画,一副水墨烟雨图,下方置一张书案,案上整整齐齐摞着一沓书卷。
香几上的博山炉飘着袅袅云烟,淡淡沉香味弥漫室内。
这里的每一件陈设皆是她从未见过的,却给她异常熟悉、安心的感觉。
让她仿佛回到十余年前,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她便会时常这样待在母亲的卧房里,趴在榻上,静静看着在屏风外处置公务的父亲。
此时,书案前也坐着一个男人,甚至连他的神态和身姿都与父亲相像,直至她瞥见被衣袖遮住的那一角轮椅扶手,才渐渐从恍惚中清明过来。
这时,齐瑜时正抬起头,敛袖轻缓地将笔搁下,向林臻看过来,“怎么样,还好吗?”
林臻怔了一瞬,放下按在额间的手,淡淡道:“无碍。”
宿醉怎会无碍,头一阵阵的昏疼,连同腹中也火烧火燎地难受。
只是对林臻来说,让她在旁人跟前示弱诉苦,她根本做不到。
“这
是我让厨房煮的莲藕醒酒汤,或许会管点用。“齐瑜时并不打算戳穿她的谎言,只是将温在外间炉子里的汤倒了一碗,推着轮椅走来。
林臻下意识将手撑在榻上,想走上前去接,但最终,她还是定定地坐在榻上,并没有动作。
她怕自己的“好意”,反会伤到他。
喝罢一碗汤,林臻果真觉得舒服了许多。
她料想这应是齐瑜时的卧房,毕竟他们现下算是“夫妻”,合该同屋而住,林臻双手捧着药碗,偌大的房间,她却觉得视线无处安放,只得低垂长睫。
“还起得来吗?不妨出去转一转?”齐瑜时适时地缓和气氛。
林臻忙应好,便将碗放去一旁,自然地扶上轮椅推手,推着齐瑜时走向庭院外。
陈府并不大,仆人自然也不多,一路上只遇到两个粗使丫头,上前向他们行礼道:“见过大人,夫人。”
堪堪绕过墙后,便听到两个丫头有意压低却还是清晰明亮的嗓门:“怪不得辛夷近身服侍大人这么久,却连半个妾都不是,原是老家藏着这么美的娇妻啊!”
轮椅被越推越快,猛地压过一个小石子,不轻不重地颠了一下,林臻方才停住,十指攥紧扶手,耳根透着薄红,低声道:“抱歉。”
林臻觉得自己此时的模样很是不堪,幸而齐瑜时并没有回头看她,只低低地调笑:“我还当是夫人因我御下不严,在惩治我。”
林臻沉默一瞬,她知晓,既然要假扮夫妻,那必然需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是她不够泰然。
林臻今日醒得晚,没逛一会儿,日头便到了正空中,虽是冬日,却还是有些刺眼,她轻声道:“回去吧。”
“这儿离前院书房近,午饭便在那里用罢。”齐瑜时颔首道。
*
“若非那老贼奸诈狡猾,现下我已成事了!”
“成事又如何?!那老贼的一条狗命算得了什么!我们五年来的努力,为的是——”
书房的门骤然被拉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伯闷着气走出来,迎面撞见他们,老伯忙后退半步,躬身垂首,恭谨地向齐瑜时行礼:“大人。”
在向林臻行礼时,那老伯神情顿了一瞬,怔怔地望着林臻片刻,二人对视,林臻亦蹙眉凝睇着他。
“夫人。”半晌,老伯回过神,朝她拱手。
*
临近大年夜,被罚跪半月余的辛夷终于解禁。
傍晚,她站在主屋门前,看着屋内走动忙碌着的林臻,不禁在心内轻嗤:还真将自己当成这里的女主子了。
即便是假扮夫妻,她也只是那陈良骥的妻子,而非公子的妻子。
如此想着,辛夷的心里便快意许多,低下头,唇角微微扬起。
这时,眼底忽而出现一页纸,林臻不知何时已站在她面前,淡淡道:“去药铺抓这个方子来。”
浅淡的笑意消失在嘴角,辛夷并未接过那页纸,只怒目瞪着林臻。
“不去么?”清冷的声音再次从林臻口中飘出,须臾,她将视线从辛夷身上掠过,看向她身后:“陈伯。”
辛夷跟着回头,果见陈伯从院外走来,上回被罚的情形仍在眼前,她立直酸痛的膝盖,白了林臻一眼,便将药方从她手上抽走,忿忿地离开了。
“夫人,这是后厨送过来的年夜食谱,您看看是否需要添减?”陈伯从袖中掏出一张被折起来的麻纸,布满皱纹的手仔仔细细将它整理平整,方才递到林臻手中。
林臻接过,向他微微点头。
“这儿夜里很冷,不比……”在林臻转身之际,陈伯又道:“不比您的家乡,夜里记得关好门窗。”
林臻顿足,抬眸慢慢看向他,再次点头:“好。”
“临近年夜,府上诸事繁杂,夫人初来,若有不清楚的,尽可以问老奴,切莫操劳过甚。”那老伯慈善地看着林臻,只是寥寥几句寻常的客套话,却因他深陷眼窝里发出的亮光而变得真切与诚挚。
“多谢陈伯。”
老伯说罢,似乎觉得自己有些逾矩,低低地应了一声,便转身走了。
林臻手里捏着那页麻纸,站在门内向外看着,直至老人的身影消失在转角,方才缓缓收回视线。
夜里,辛夷提着用草纸包好的药,却在院子前被小厮拦下来。
“大人与夫人已歇下,辛夷姑娘有事请明日再来。”
在陈府里的辛夷已是女装打扮,一身丁香色的长裙,高高束起的发冠也改成了丫鬟们惯梳的髻。
她一手将药包拎去小厮眼前,一手叉腰道:“这可是你们夫人教我买的。”
说这话时,她刻意咬重夫人二字。
小厮依旧低垂眼帘,“夫人说,这药是给姑娘用的。”
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辛夷高高挑起的眉尾耷拉下来,她垂下双臂,遥遥向院内望了一眼,转身走出院子。
*
将近年节,府上翻收旧物,发现几册受潮严重的典籍,字迹已模糊不清。
当日正赶上一个晴朗的日头,陈伯便命人将所有书晒出来,庭院中还架起书案,其中模糊不清的地方,由齐瑜时单独誊写,再附页进去。
府里的下人虽不多,但全聚集在这院子里,一时竟也热闹起来。
未几,林臻也从房内走出,站在陈伯跟前问道:“有什么我能帮上的么?”
陈伯直起腰,笑着用拿书的手指向齐瑜时:“夫人帮大人研磨便好。”
林臻走去书案前,看见砚台上的墨已满,倒是笔搁上还有一支笔,她方拿起笔,眼底便递过来一张白净的纸,“有劳夫人。”
坐在一旁的齐瑜时抬首看她,日光沐浴下的男子言笑晏晏,俊美异常。
他今日穿着一身洁白的锦袍,发束银冠,冠上白底云纹的飘带随风拂过她手背,轻柔地正如他这个人一般。
他惯爱露出这样云淡风轻的笑,让林臻辨不出他是在作戏还是有意调侃自己。
不过,她已比先前镇定许多,接过纸,压上镇纸,便开始提笔誊写。
“夫人的字可真好看!”
“不仅好看,你没有发现么,夫人的字和大人的字还有几分相像呢!”
不知不觉,院子里干完活儿的丫鬟小厮都围在他们跟前,低声轻语。
林臻被几人的私语惊住,她意识到自己的疏漏,她从不知这秦氏,到底识不识字。
方才坦然镇定的一颗心此时又提起来,林臻笔下一顿,下意识侧眸看向齐瑜时。
身旁的男子似乎丝毫没有被影响,他仍低垂眼帘,气定神闲地一行行书写着。
“这有什么奇怪的?听说大人当年的夫子便是岳丈老爷!”
林臻轻舒一口气,是了,她会有疏漏,他却不会。
她的视线在齐瑜时身上多停留了片刻,方才缓缓收回。
天色渐渐暗下来,林臻再次抬眸时,院子里只剩陈伯一人,他怀里揣着一摞书,在不远处静静地站着,似乎是怕打扰到他们。
老人双眸灼灼地看着他们,眼底泛着光亮,似乎是想什么事想得出神,他连林臻的目光都没有察觉。
直至一旁的齐瑜时开口:“写了一日的字,不如今晚去外面用饭罢,你还未曾在这祁州城里好生逛一逛。”
这话自然是对林臻说的,陈伯却骤然回神,他慌忙地看了一眼齐瑜时,忙用力眨了眨眼,垂首道:“老奴这便去为大人准备马车。”
夜里天气转凉,出门前,陈伯特意给马车内铺了一层又一层的棉褥,在各处角落里安放了暖炉,又对一同出门的辛夷和小厮反复叮咛,方才将他们送出府。
在路边喝了一碗热腾腾的羊汤后,几人便在街上游逛起来,辛夷膝上的伤尽好,一直在前推着齐瑜时,心情大好。
偶遇上一个猜灯谜的摊子,辛夷猜测公子会喜欢,便将轮椅停在摊前,兀自去选了只精致的灯笼,放在齐瑜时腿上。
见他果真耐心读着上面的谜题,便又去寻摸更好看的灯笼。
林臻离他们只有几步之遥,奈何今日街上实在热闹,便是这几步之距,也有人流
来回穿梭。
林臻望着各色灯笼照映下面如冠玉的男子,脑海中闪过许许多多的画面,最终又汇聚成暗暗的一豆灯火,落在齐瑜时手中。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的声音不轻不重:“子衡。”
已故宸王之子,天资聪慧,未及冠时便得恩师林云峰赐字——子衡。
第35章
宜州边境沂水畔,金戈铁马,枯木黄旌。
随着滇军首领被季濉长剑击落马下,携军溃败而逃,战场上爆发出阵阵高呼。
连同主帅永安侯在内,每个人脏污的脸上都绽放着欢畅的笑容,唯有方才立了头功的大将军季濉,面无表情,胸腔重重起伏,一双乌黑的瞳仁紧盯着滇人撤退的方向。
永安侯驱马前来,在季濉面前勒紧缰绳,身下骏马前蹄高高扬起,又稳稳落下,他今年已四十有八,征战沙场数年,如今一袭银甲在身,依然精神抖擞,丝毫不输年青将士。
“季老弟,此回你的功劳,老夫已牢牢记在心上,待彻底击退滇人班师回朝的一日,定禀明圣上,以求厚赏!”
永安侯笑着同季濉拍肩承诺。近一月的相处,他对这个年轻人很是赏识,已将他当作忘年之交,不吝与之称兄道弟。
季濉收回视线,眼底的晦暗在一瞬消散,血污交错下仍俊美的一张脸跟着浮起笑:“多谢侯爷。”
永安侯重重地点了点头,而后向不远处的石竹喝道:“石副将,你且带着一队人马护送你家将军回营。”
“其余将士听令!随老夫乘胜追击,一举将滇军歼灭!”
一声喝令下,士兵们顿时气势高涨,身上的伤痛和疲倦仿佛也被一扫而空,斗志昂扬地追杀而去。
铁骑乌泱泱踏过沂水,登时溅起丈高水花,水面涟漪久久未平。
石竹望着永安侯威风凛凛疾驰而去的背影,手中的缰绳越握越紧,眼里的愤懑几乎要化为利箭,直朝永安侯射去。
他正胸闷气结,身后突然一声闷响,石竹猛一回首,竟见季濉毫无预兆地自马背上滚落,他慌忙趔趄着爬下马,朝前奔去,用力将人扶起:“将军!”
季濉薄唇寡白,墨色发丝混着血污黏在脸上,一双眼却亮得出奇,他死死捏着石竹的胳膊,在他耳边沉声道:“去,立刻带人暗中跟上去,永安侯必中埋伏。”
*
主帅永安侯被俘的消息一入夜便传至大营,副帅大将军季濉亦身受重伤,被送往城中府邸疗养。
不日前还沸腾喧闹的营地再次陷入一片沉沉死气。
谁会想到被阻截的滇国援军竟会以流民的方式混入宜州边境,埋伏在
地形复杂的光巍道上,在主帅永安侯亲率兵马追杀敌方残军时精准将其伏击。
这显然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战事,但等众人回味过来,已为时晚矣。
永安侯十七岁上战场,征战三十余载,勇猛而不莽撞,无畏却不轻率,若非此前两月滇军连连战胜,在边境的村庄烧杀淫掠猖獗肆意,尚不会逼得永安侯如此求胜心切,以至于犯了兵家大忌——归师勿掩,穷寇莫追。
主帅被擒副帅负伤,大营只得后撤五十里,向京都上报军情,以待决断。
*
幽暗的石壁被油灯照得乌黑发亮,整间石室没有一处透光的窗子,使人分不清此时是黑夜还是白昼。
石室中的太师椅上背坐着一个男人,面前的火盆将他的影子长长拖在石板上。
随着火盆中哔啵的响动,永安侯缓缓醒转过来,他吃力地抬起头,视线被眼前几缕散乱粘连的发丝遮挡,良久,他从喉咙里吐出沙哑的声音:“……季濉?”
永安侯的身体不自觉地向坐在他面前的男人探去,一阵哗啦啦的声音跟着响起,他这才注意到自己手脚上绑着的铁链,掩在发丝后猩红的眼缓缓转动,他环顾四下冰冷幽暗的囚室,目光从方才的犹疑渐渐变为狂怒。
他如梦初醒,奋力朝季濉扑去:“你……你竟敢私通外敌,陷害老夫!害我大周!”
他可以战死沙场,但绝不忍受被奸贼如此迫害和羞辱。
钉在石壁上的铁链被骤然扯紧,昔日在战场上威风凛凛的主帅,此刻像一个疯子似的咬紧牙关,死死扯着铁链,欲扑上前去,将眼前人撕成碎片。
季濉无动于衷地坐在原处,看着近在咫尺狼狈不堪的永安侯,嘴角竟慢慢勾起笑,淡淡道:“谁教你们用如此粗鄙的刑具拘着侯爷,还不快取下?”
守在门口的二人闻言怔了片刻,旋即快步上前将永安侯按回墙上,取出腰间的钥匙,当啷一声,两条手腕粗的铁链重重落地。
永安侯上了年纪,加之一身重伤,即便没了铁链的束缚,他也搏不开两个壮硕的,只呼哧呼哧粗喘着气,死盯着季濉。他眼里仿佛燃着一团炙热的火焰,要将其烧成灰烬。
“换这个吧。”
两根粗。长的铁钉落在地上,季濉迎着永安侯眼里的盛怒,笑看着他。
幽暗的石室里传出男人撕心裂肺的吼声,铁钉一寸寸自掌心穿入,将他牢牢禁锢在石壁上。
永安侯痛不欲生,却从头到尾未吐露半个求饶的字眼。
这对于他来说漫长的痛苦过程,实则只有片刻,季濉悠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道:“觉得很痛苦么?这只是个开始而已。”
季濉日日都会来暗室,和永安侯的预料不同,他未对他进行任何审讯,自那日后,季濉甚至未同他再讲过一句话。他总是一如既往地坐在那张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受刑,看着他痛苦。
永安侯的意志在无尽的痛苦和黑暗中渐渐瓦解,“杀了我吧……杀了我!”
回应他的只有空荡荡暗室里铁器敲击的声音,以及季濉那双冰冷淡漠的眼,一阵沉寂后,永安侯忽而大睁双眼,竭力向季濉嘶吼:“你、你是林府被捡来的那小子?!你做如此丧尽天良之事,怎对得起林兄对你的恩情!”
近两年的后起之秀,大将军季濉的威名,他有所耳闻却不曾见过。但在宜州
第一回见季濉,他便觉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直至今日他才猛然发觉,这不正是他曾在林府见过的那个孱弱少年。
永安侯试图唤醒眼前男人最后的良知,得到的却是一声放肆的笑:“看来你还不知道,林云峰,已经死了。”
季濉起身慢慢走向他,一旁上刑的人见势躬身退后,黑靴停在满身血污的永安侯面前,他看着他道:“放心,他走得很轻松,只不过,你便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说着,他慢条斯理地伸出修长指尖,将永安侯掌心血液堪堪凝固住的铁钉又一寸寸拔出。
这回,永安侯没再发出一丝声音,他不该对这个冷血的怪物再抱有任何一丝幻想,他死死咬住牙槽,圆睁着眼与季濉四目相对,直至两根铁钉都被抽出,他才颓然栽倒,双膝撑地,就这么直挺挺地跪在季濉脚下。
战功赫赫手持丹书铁券的永安侯,此生除了皇帝,只跪过一人。
就在这短短一瞬,他低垂的头颅蓦然抬起,滴血的指尖微颤,他看着走向门口处的背影,声音沙哑哽咽。
“殿下……公主殿下……”
永安侯跪过的人,除了当今皇帝,便是五年前在公主府葬身火海的长公主殿下。
熹平三十七年,陛下还只是太子,那一年,与周国明争暗斗多年的郯国终于露出爪牙,向周朝正式发起战争。
周郯两国本是实力相当,按理说,周朝并不惧郯国的进攻,但就在那年,周国岭安一带发生了旱灾,朝廷多次拨款赈灾却始终未能将灾情稳定下来,反而愈演愈烈,多地已出现卖儿鬻女的景况。
因此,在熹平帝提出应战主张时,他便第一个在朝堂之上出言反对。
彼时二十五岁的永安侯已是周朝青年猛将,非是他贪生怕死不敢应战,将士浴血沙场,终不过马革裹尸还,他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只是一旦发动战争,必定消耗巨大粮饷,即便得胜,灾情恐已失控,届时只会哀鸿遍野,饿殍遍地。
诚然,周国安稳渡过了那年的内忧外患,只因他私下向太子献策——同滇国和亲。
那时的滇国国土及势力远不如现在这般强大,它所处的地理位置却是极好,同时接壤周国与郯国,且滇国盛产战马,若能得其相助,不但可减少部分战用资费,亦可尽快结束战争,最大限度地降低战士伤亡、粮饷损耗,以便更快地将精
力财力投入至灾情救治中。
滇国皇后嫡出的大皇子已经婚配,大周公主出降,自不可为妾,况且皇帝膝下只有此一女,又是太子胞妹,身份自然更加尊重。
滇国余下的皇子中,唯有七皇子相貌出众,能征善战,只因其生母身份低贱,便一直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对于皇储之争,更无可能。
但若能得到周国的支持,他日荣登大宝,便不成问题。
是以,永安侯甫一提出与滇国和亲之计,太子便立即想起了滇国七皇子,才能出众却出身低微,若将皇妹出降于他,他必感激涕零,日后定会为自己所用。
而这对于太子来说,亦是百利而无一害之事,皇帝年事已高,却迟迟不肯放权,他虽为一国储君,却无多少实权在手,倒是自小养在太后膝下的二皇子齐洹,颇得民心,已成他最大的威胁。
若此番和亲事成,周国大胜,他在朝中的地位自然更加稳固。
至于公主,无论赐婚给哪一位臣子,又岂能比一国之母更加荣耀?他日诞下留着周国血脉的储君,对周国更是莫大助太子益。
如此一举多得的良计,太子万万没想到在实施的第一步便遇到了阻碍,大周唯一公主,他的胞妹不愿和亲。
直至滇国七皇子已带着使团入京,她都待在城外乐清山上的寺庙中不肯下山。
太子欲派人将公主“请”下山来,但她毕竟是天子之女,日后又极可能是一国之母,这样烫手的山芋无人敢接,最终到底是永安侯接下了这份差事。
当日,乐清山上狂风大作,不久便淅淅沥沥落起雨,一间隐在山中的小禅房外肃整地站着两列禁军。
少时,房门缓缓被人推开,雪青色的裙摆迈入雨中。
“臣,奉旨迎殿下回宫。”永安侯拱手垂首行礼。
雨打在油纸伞上的嘀嗒声渐渐靠近,媚而不妖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若我不肯呢?”
来之前,他便已有此预料,只高声回道:“还请殿下为万民思虑。”
“……万民?”
随着女子一声冷笑,永安侯错愕地抬起头,公主容色倾城,一双凤眸更是美艳无比,但此刻流淌在那双眼中的光亮却令他无法直视。
永安侯仓惶地低下了头。
公主当真是为万民而和亲吗?
此次旱情到底为何迟迟不能得到缓解?
备战所需的钱粮又只能从国库中来么?
他可以要求陛下彻查负责赈灾事宜的一干人等,他亦可以冒死进谏,让众宗室大臣从自身割下一块肉共度国难。
但此种种,无疑会在朝堂之上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如今的大周,虽已稳固强大,但朝堂之中也已盘根错节,彼此之间皆有庇佑。
这也是为何太子和亲的提议甫一提出,便引来群臣拥附,若要解决那些难题,哪里比得上遣一女子前去和亲来得便(biàn)宜?
她并非为万民而和亲。
他们要她为大周不可示人的腐朽与溃烂而和亲……
油纸伞上沉闷的嘀嗒声渐远去,豆大雨珠洇入永安侯眼眶,他恍然回神,朝着雪青色长裙单膝跪地,一众将士见势跟着行跪礼。
无论如何,公主殿下肯点头和亲,这似乎已是最好的结局。
但他未想到,护送公主的禁军在入宫门前便被滇国七皇子带人拦下,直至今日他仍清楚地记得那双像狼一般冰冷狠厉的黑眸,和低沉倨傲的声音:“大婚前公主暂歇飞雪楼,此乃贵朝太子旨令,永安侯意欲抗旨?”
太子生性谨慎多疑,未免中间横生枝节,在大婚前不许公主进宫面见陛下,留她在滇国七皇子所居的飞雪楼,便是最稳妥的法子。
但即便如此,这场婚事依旧没能顺利进行下去,公主在大婚前忽得一场隐疾,伊始尚有几个太医秘密前往,后来索性连飞雪楼都被封了。
和亲事败,七皇子却愿意继续与大周合作,只是更换了要求:战胜郯国所得城池与财宝,须分一杯羹与滇国。
这对周国来说只是要牺牲部分利益,倘若不能得滇相助,便会举国维艰,两方很快便达成盟约。
还未开战,宫中便已有一场又一场的宴饮。
至于被拘在飞雪楼的公主,直至二皇子齐洹出巡回京,方请旨将她送回乐清山,乐清山旁驻扎着季元驹所领季家军的训练营,是一处安稳所在。
公主在乐清山修养三年病愈下山,不久后便与季元驹成婚。
因着三年的时光与这桩喜事,许多人已将当年公主离奇患病的事全然淡忘,但那却成了永安侯心中一根隐隐的刺。
也因如此,在与郯国大战取胜后,永安侯拒了一切封赏与厚赐,自请去往远在边关的宜州戍守。
但就在方才的一瞬,他当年的猜想已全然被证实。
季濉那双淬着冰的桃花眸,像极了已故的公主殿下,而他第一次见到季濉出现在林府的日子,便是在公主府大火之后。
显然,林兄早便知晓他的身份。
若自己当年领着禁军去奋力一搏,将公主带回宫中,如今又会是何种景况?
季濉该恨他,该如此地恨他……
门口的身影在他低唤之后,只略顿了一瞬,便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第36章
灯火荧荧,林臻坐在烟雨图下的书案前,手握狼毫,目光却游离在窗外的点点夜色中。
雪白的宣纸上只洇开一笔浅色的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听丫头说你先回府了,祁州的风俗与京中颇有不同,怎不多看看?”
齐瑜时轻推轮椅将房门合上,方缓缓进屋。
出门前陈伯给他添了一件墨色狐裘,摇曳火光的映衬下,愈发显得他面如白雪,唇似激丹。
林臻轻抿唇,“白日里誊书有些乏了,便早早回来了。”
齐瑜时微扬眉尾,看着她坐在书桌前笔直的身姿,勾唇微笑:“那怎么不早些歇息?”
林臻故作镇定地将面前的宣纸随意夹在一旁的书里,蓦然站起来,眼神闪烁道:“是要歇下的。”
若要安置,自是要沐浴宽衣的。此话一出,林臻将自己从一个窘境,推向另一个窘境。
是以,她只是僵直地站着,迟迟没有动作。
“书房里还有一些公文需要审阅,夫人先行安置罢。”
虽然这是近一月他们同室共寝时,默契的一套说辞,但林臻还是舒了一口气。
沐浴更衣罢,林臻便静静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半晌后才浅浅入睡,朦胧间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齐瑜时还坐在五彩绚丽的灯笼架下,在听见她的轻唤后,便向她看过来。
四目相对时,一张一贯和煦如风的面庞渐渐冷下去,映在他脸上斑驳的灯火变成了一块一块的血迹,在他脸上蔓延开来,身后的灯火越来越暗,渐渐模糊成一片焦土,到处血流成河。
齐瑜时的神情从冰冷变得痛苦,痛苦地几乎快要支撑不住身体,但一双明净眼眸却依旧死死凝视着她。
她欲上前拉住他,身子却像被什么束缚住一样,怎样都动弹不得……
“林臻——林臻!”
在一声声叫喊中,林臻蓦然惊醒,映入眼帘的还是梦里那张脸,只是面色已恢复如常,正眉头紧锁地瞧着她。
还未完全从梦境中脱离,蓄在林臻眼眶中的泪不受控制地顺着眼角滴落,直至脸颊上有一丝冰凉的触感,她才慢慢回过神。
齐瑜时收回指尖,低声道:“做噩梦了?”
林臻顿了一瞬,摇了摇头。
“公子这是……?”
齐瑜时将浸湿的衣摆用力攥了一把,轮椅往后退了退,怕过寒气给她。
“方才正在沐浴,听见——听见里间的声响,便忙赶过来,衣衫不整,还望姑娘见谅。”
他神色自若,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笑意,却转瞬被一阵凉风吹起的咳嗽出卖了。
林臻连忙下榻,协助他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又给火炉里新添了些碳火。
“今晚,你睡里间罢。”林臻有一些担忧。
“堂堂男儿岂有让女子打地铺的道理?”
他似乎何时都能有玩笑的心思,须臾却又正色道:“方才尚有几册卷宗没有看完,想着沐浴一番,醒醒神再看的,怕是要扰你歇息了。”
他如此说,林臻只得作罢,再次躺回榻上,已睡意全无。
他只留了外间的一盏灯,隔着紫竹屏风,林臻望着眼前朦朦胧胧的一切。
她恍然明白为何他的卧房会让她莫名心安的感觉,这里的陈列习惯,有父亲的影子……
包括屏风外那单薄却挺拔的身姿。
那个人,曾是父亲这辈子唯一的学生。
他的身份似乎在她心里早已有了答案,今夜花灯下的试探,最后转身退缩的人却是她自己。
她忽然意识到,她并不知道自己该以何身份与姿态来面对他的回应。
她甚至觉得方才那些根本不是梦,而是她不敢去触及的他的过去,他曾经的地狱,祁州数万忠魂的地狱。
屏风的另一侧,齐瑜时的视线久久停留在指尖上。
*
很快便到了除夕夜。
陈府上下主仆统共只二十余人,为了更热闹些,几日前陈伯便提议将除夕家宴摆在后院的阁楼里,阖府上下都在一处过节,林臻自然应允。
阁楼里比往日多点了好几个炉子,烧得暖烘烘的,下人将朝南的两扇窗子敞开着,映着月色,夜宴便多了几分滋味。
“老奴以茶代酒,祝愿大人与夫人,新岁喜乐,余生顺遂!”
席间,陈伯先举杯贺了一句,接着,丫鬟和家丁们便齐齐行礼问安,齐瑜时一一吩咐给了赏钱。
末了,辛夷捧出一个木匣子,里面有一只玉冠和一支玉簪,她今日罕见地穿了件鲜亮的湘妃色的长裙,给英气的脸庞添了几分柔美,教人眼前一亮。
“这是辛夷献给公子……与夫人的。”后几个字说得极小声,几乎吞没不见。
将木匣交给林臻房里的丫鬟,辛夷便坐回林臻身旁,她若无其事地夹着菜,用只能让林臻听见的声音低声道:“公子的玉冠是青玉的,而你玉簪是玛瑙的,并不是一对儿的。”
林臻兀自垂眸品着手里的茶,只当作没听见。
未得到回应的辛夷面色愤愤,只用力地嚼着口中的菜,良久才又加重了声音道:“权作上回你为我寻来药方的谢礼。”
又是一阵沉默。
就在辛夷忍无可忍倒吸一口气欲发作之时,林臻淡淡道:“知道了。”
“……”
辛夷皱着眉头把筷子戳进碗里的糕点里,哼!
“夫人竟然笑了,真好看!”
也不知是谁先说了一句,众人纷纷看向林臻,她白皙的耳垂立刻透红,忙低头端起身前的热茶抿了一口。
闻言,辛夷立刻“噗”地笑出声来。
“怎么怎么,怎么了?辛夷姐姐,你们都笑什么呢?”
“别只自己偷着乐,讲来也让我们高兴高兴呐!”
辛夷斜斜地睨了林臻一眼,得意道:“这样嘛,要看你们的表现咯!”
几个丫头立刻起身围着辛夷闹起来,“快说快说呀!”
暖融融的阁楼里瞬间热闹起来,众人顾不上林臻,她自舒了一口气,方抬眼,正撞上齐瑜时微笑地看着她。
二人默契地暗暗离席。
小院儿四下里都挂满大红灯笼,连池水都被映得光彩溢目,凉风拂过,站在岸边的林臻不由吸了吸鼻子。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天色,正该来一壶酒才合适。”
齐瑜时身子弱,终日汤药不断,不宜饮酒,因而方才席间只有茶水,听他如此说,林臻以为他在玩笑,却见他忽然从身后掏出一坛酒。
林臻想要阻拦,看着他笑得开怀明媚的模样,终是将要出口的话咽回去了。
齐瑜时举起酒坛,仰头酣畅地灌了一口,他轻拭嘴角,将酒坛端到林臻面前,“要来么?”
他以为林臻会拒绝,但她却接过了酒坛。
一炷香的功夫,原本想要劝诫齐瑜时的林臻,却先醉倒在地了。
齐瑜时低头看向枕在他膝头的女子,冷风将她的长发吹起几捋飘散在空中,他将自己的氅衣解下,轻披在林臻身上。
带着体温的氅衣让林臻瞬间温暖起来,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她缓缓抬头睁开眼。
齐瑜时被她这样看着,不禁抬手轻抚上她的脸颊。
“齐子衡……”她微微启齿,低声道。
闻言,齐瑜时指尖微颤,望着她的眼神幽暗下来,心跟着收紧。
“我见到他了。父亲,他正如您期许的那般,谦谦君子,国士无双。”
“只是……”
她语气稍顿,眼尾微微泛红,声音低得已听不太清,齐瑜时俯下身子,才勉强听见那句话。
“只是他再也回不到,回不到您口中意气风发的模样了。”
齐瑜时沉沉吐出一口气,在清冷的空气中化作一团白烟,模糊了他的视线。
随父离开京城前往封地那年,齐瑜时只有十四岁。
长亭送别时,老师问及他今后之志,年少轻狂的孩子曾放言道:“愿觅得一武学良师,修文演武,日后出将入相,助父亲卫大周边境万世太平!”
出将入相?
他手搭在轮椅冰冷的扶手上,清冷冷地笑了一声。
林臻的脸不安地在他掌中蹭了蹭,他抬起手,指腹轻抚过她鬓边、耳际,掠过颈侧,落在她肩上。
那晚花灯架前,他不是没有听见林臻的声音。
林臻不敢面对成为宸王之子齐子衡的他。
他亦无法以齐子衡的身份直面她。
他看不得她眼里因他而起的愧疚,更不愿她如此痛苦地留在她身边。
或许,一开始他就错了。
他要走的路,注定无人同行。
第37章
祁州,潘楼街。
正值除夕夜,街上各处花影缤纷,结彩悬灯,香醪美酿庆佳辰。
临街最奢华的望春楼,是整个祁州名副其实的销金窟。
此时,阁楼上金字招牌的房间里传出一阵巨响,几个装扮浮华艳丽的姑娘尖叫着跑出来。
“包了这里最上等的厢房,还以为是个阔气的主儿,没想到是个疯子!真是晦气!”
“啊!”
女人正说着话,被突然出现的一道剑光挡住路,石竹拔剑冷声道:“当心你的舌头!”
在祁州,没有几个人敢持剑出现在望春楼,几个姑娘当即吓得提裙躲开了。
石竹透过半敞着的门,看向屋内醉卧在一片狼藉之中的季濉,低叹了一声,对一旁的侍从道:“去将夫人请过来。”
*
“古今最是梦难留,一枕黄粱醒即休。”
年节下,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悲凉的曲调。
季濉仰躺在长榻上,缓缓将杯中残酒饮尽。
“叮当——”
酒盏掉落在满地瓷器碎片上。
窗外悠扬飘渺的声音将他带回三年前的今日。
少年手捧着木匣子,在冷风足足等了三个时辰,深夜的街上早已人影稀疏,就在他颓丧着头准备离开时,林臻披着斗篷骑马匆匆赶到。
“怎么了?”她翻身下马,直奔他面前。
林初的耐心已耗尽,没好气地将木匣子塞进林臻手里,转头走了。
她皱着眉头打开匣子,原是一块梅花软糕。
她似乎很不满,几步追上林初,问道:“这便是你说的要紧事?”
他赌气没有回答,她竟也没有再问,最后甚至将他亲手给她做的糕点也送给了路旁的乞丐。
饶是如此,在林臻踩雪滑倒在他身后时,他还是回身将她抱起了。
林臻伤了脚,不能独自骑马,只能不情不愿地被他抱上马背,和他同乘红驹。
月光将地上的雪照得银白剔透,街道两旁的大红灯笼被风吹得飘飘荡荡,似乎体谅主人受伤,马儿也一步
一步,走得很慢很慢。
林臻的长发被冷风吹拂在他脸上,痒痒的。
“林臻,你的头发真碍事。”
“……”
他既忘了这是林臻的马,又低估了林臻的脾气,本来只是想逗她,哨声一响,红驹高抬前蹄,险些将他摔下马背。
他猛牵住缰绳,将林臻牢牢揽在怀里。
林臻冷冷地哼了一声,他没有作声,只低头闻着她发丝间幽深馥郁的沉香气息。
他后来才知道,那是最能让他安心的味道。
怀里的人被禁锢得难受,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季濉缓缓睁开眼,低头看向她。
“你醒了?”
林玥退开他的怀抱,坐起身,一面收拾方才被季濉撞落一地的药膏纱布,一面继续道:“背上的伤溃烂得厉害,你莫要再乱动了。”
石竹派人将她找来,就是要给季濉上药的,自打上回沂水畔一战后,他便不肯再服药,也不许人靠近,清醒时甚至连她都不可以。
她竟宁愿他是不清醒的……
季濉靠坐在榻上,冷眼看着林玥俯身一件件收拾着满地狼藉,手指不小心被碎瓷片刺破,便皱着眉头将指尖含。入口中,很快又红着眼眶埋头继续整理。
她离他很近,就在他触手可及之地,他可以看清她每一处眉眼,轮廓。
她的确很像林臻,这个世上,甚至不缺比她更像林臻的人。
只要他愿意,便可沉醉在这美梦里。
梦到底是梦。
即便有千万个像她的人,也都不是她。
林臻死了。
此生,无论何时何地,他永不会再见到她。
*
“你可以走了,以后不必出现在我眼前。”
脑海中回荡着季濉冷冷丢下的话,林玥失魂般得走出房门。
他的意思……是要放她走了么?
这是她曾经冒着生命危险也想去追求的自由。
但不知为何,此刻她却无法从心中捕捉到一丝愉悦。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望春楼的,直至被守在门口的石竹叫住:“夫人,你可认得此人?”
林玥这才回过神,看向被拦在石竹身后的男人,她几乎脱口而出:“不认得!”
说罢她就要走开,却听得男人唤道:“玥儿!”
“我说了不认得你,快滚!”林玥两步走到他面前,厉声道。
“你身上怎么有这么重的血腥味道?”
“你受伤了吗,玥儿?”
“似乎还有腐烂的气息,玥儿,快让我诊一诊!”
白策用力想挣脱钳制他的人,但他身量单薄又饥饿数日,自然是白费力气。
林玥并不想理会他,倒是一旁的石竹惊讶道:“你是个郎中?!”
他无法相信面前这个衣衫破旧,眼蒙白纱的瞎子,竟是个郎中。
都道眼瞎之人,其他感官皆超于常人,他能一路跟踪林玥,又能第一时间通过林玥身上带着的气息便探知主子伤势,或许是个高人。
石竹正兀自思量,布政使李府的管事打着伞前来道:“石……公子,我们老爷在后院儿单独设了酒宴,请您主子过去小酌一番,烦请通告一声。”
石竹点了点头,对一旁侍从道:“先将夫人送回李府,”末了手指向策,“把他也带走。”
*
十日后,陈府。
林臻小心谨慎地整理着齐瑜时胸前的护心软甲,而后将他的外衣一件件穿好。
朝夕相处数日,不知不觉中,这些事她已做得十分熟练。
看着林臻眉头紧锁,慎之又慎的模样,齐瑜时轻笑道:“只是去赴宴一场,夫人大可放宽心思,满厅宴席之上,无论样貌与才气,夫人皆属魁首。”
闻言,林臻停下手上的动作,目光深深地看着他。
倒不是她心思真在此事之上,只是齐瑜时的话忽而点醒她。
三日前,齐瑜时收到密信,永安侯并未被俘虏去滇国,而是被关在祁州布政使李康裕的府邸。
恰在同一日,他们收到布政史夫人的请帖,元宵将近,请他们夫妇二人前往府上小住,共庆佳节。
他们便想趁此机会,将永安侯从李府救出。
李氏夫妇原本就对他们疑心深重,戒备万分,此番前行定是凶险,她若将如此忧虑紧张的神情映在脸上,岂不更将他们置于险境之中?
林臻缓缓吐一口气,抬首微笑回看着他。
*
李府。
醉心亭里,墨衣男子正垂首浅酌,年节后下了一场大雪,几日未消,天气愈冷了几分,男子却恍若未觉,一身单薄箭袖劲装,坐立在亭中,任冷风自身旁吹拂而过。
不远处的假山后,林玥拢着一袭鹤氅,静静望着亭中的男子。
季濉说过不准她在他面前出现,心里对他恐惧到底占了上风,林玥驻足半晌,还是默默走开了。
回屋路上响起一阵嘈杂的声音,她下意识探身子瞧了一眼。
几个小厮围成不大的圈,将手里的荷包丢来丢去,被围在圈里的男子,左右扑抢,但碍于他是个瞎子,屡屡扑空,还要被他们踢来踩去。
林玥一眼便认出那是白策。
她原打算置之不理,却实在看不惯他们肆意欺人的样子,便上前呵斥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大白天的也敢在院儿里这样闹事!”
正值佳节,府上迎来送往的,这些下人们赏钱都拿到手软,近日主子们管得也松,便免不得私下买些酒吃,吃多了酒,又恰好撞上个瞎子,见他身上竟掉下一枚精美的荷包,一时起意,便拿他寻起开心。
“原来这就是荷包的主人,你的相好儿啊!”几个小厮哄笑起来。
更有甚者,踉跄着走到林玥面前,不怀好意地笑道:“你别说,倒是有几分姿色!”
浓浓的酒气扑撒在林玥鼻尖,她厌恶地蹙眉道:“给我滚开!”
“你——”
这厮话音未落,被突然奋力从地上爬起来的白策从身后重重打了一拳,他气极正要还手,一旁有人盯着林玥看了许久终于清醒了,忙上前将人拦住,在其耳边嘀咕了几句,带着众人一溜烟儿地跑了。
那枚荷包,孤零零地落在林玥脚边。
上面绣着的芙蓉翠鸟图样,是她最喜欢的,因此她曾时常戴着它。
林玥只淡淡瞥了一眼,便转身走了。
“玥儿!”
“玥儿,我知晓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我并不是来祈求你的原谅,只是想要亲眼看看……看看你过得是否安好?”
林府事发的那天,林臻为了保全林玥,将她放在了从兰若寺回城的路上,原想确认事态平稳再派人她接回府,却没有料到自己一回去便再无脱身的机会。
林玥在亭中直等到夜半时分,仍不见阿姐的踪影,只得徒步回城,不期半途迷路,误入山林受了伤,幸被一采药阿婆所救。
阿婆待她极好,日日精心照料,不惜借钱为她杀猪宰牛补身子。
她家里有个儿子,虽有眼疾,却也是个斯文之人,眼遮白纱,在后房的药材堆里一坐便是一整日,唯一起身走动的时候,便是给她煎药。
她甚是感激他们,直至一日,那阿婆提出让她嫁给白策,她方恍然,一切好处都不是白得的。
她不愿,白策也不愿。
腿上的伤好全后她便向他们道了别,没成想当日竟被那婆子强留下来,捆绑在房里。
再后来,红烛燃起,异香阵阵……
“够了!我不想再听!”
“你不该来找我,也该知道我不想再见到你。”
她余光瞥了一眼不远处清癯的身影,顿了片刻,将手里的氅衣丢在地上。
*
府上管事到醉心亭传话,老爷收到京中来信,言及季濉,特请他前往书房共阅。
“哎哟,老奴忘了,夫人今日请了几位官眷入府,这会子怕已到了垂花门,烦请贵人随老奴从偏门过去罢。”行至途中,管事突然笑道。
季濉是秘密入府的,整个祁州无人知晓奋战在宜州的季大将军早已到此地。
在李府半月余,他
从不曾见客,更莫说是女客。
季濉微颔首,跟着管事从一旁的月门绕道而行。
片刻功夫,林臻在下人的带领下从这扇月门缓缓穿过。
第38章
日暮西垂,距李府不远的街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缓缓驶来。
季濉扶额坐靠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石竹坐在下首,沉默良久方壮着胆子道:“将军,属下近日得一医道圣手,不如让他——”
石竹特意找人试过白策,如他所料,那瞎子当真医术了得,虽说那人是在跟踪林玥时被他抓获,行迹算不得端正,但他并不在意,只要能治得好主子,他便要将他奉为上宾。
石竹如此煞费苦心,却连一句话都没说完,被季濉不耐烦地打断道:“两日后启程回京。”
“两日后?是孟大人的意思?可您的伤……”
昨日主子接到京中来信,不必想也知晓定然是孟良誉了。
只是舟车劳顿,他真怕主子连京城都支撑不到。
这并非他夸大其词,主子现在的模样,仿佛一个千疮百孔的提线木偶。
他甚至不希望主子的复仇大业那么快就如愿结束,线若断了,便只剩一堆残败的木头了。
“老匹夫要我尽快回京,共商奏请立储之事,”季濉缓缓睁开乌黑的眸子,冷笑着继续道:“左不过是不放心神武营继续留在本将军手里,急着拥立新太子,好名正言顺地将神武营交到三皇子手中。”
石竹听罢很是愤懑,当真是好算计!
“他们休想!”石竹咬牙切齿道:“将军前脚刚替他料理了永安侯,后脚便想让将军把拿命换来的神武营给交出去,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即便他当年对将军确有救命之恩,这么多年过去了,也该还清了!”
“况且——”
石竹兀自说了半晌,抬眼看去,发现主子手半撩着轿帘,眼神却凝滞在轿内,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
“……将军?”
季濉回过神,缓缓将撩着轿帘的手放回膝上,不自觉地,他的手在发抖。
“停下……停下!”
季濉喊得急,车夫还未来得及勒停马车,他已大步夸出,从车辕上一跃而下。
他抬眼四顾,入目皆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周遭仿佛霎时寂静下来,耳边只余心房内奔腾跳动的声音。
空气似乎也变得稀薄,甚至无法喘息,他只觉头晕目眩。
“将……主子!”石竹快步追上来,扶住身形不稳的男人,他警惕地扫视一周,低压声音问道,“主子,有何异常?”
季濉揉了揉额角,轻笑一声:“无事。”
不过是老天跟他开了一个玩笑。
季濉被石竹扶回马车上,继续向李府方向前行。
在离他们不足百步之处,一道白色倩影自卖糖水铺的招牌帷幔后缓缓经过,推着轮椅,进了一家药铺。
“二位要取些什么药?可有药方?”
齐瑜时开口道:“杜仲一两,木香四钱,肉桂一钱,共研细末。”
掌柜应是,命店小二按方备药,而后拿出一本簿子,问道:“郎君是何症状?”
他见面前二人默了一瞬,继而笑着解释:“只是按例问询,郎君简述便可。”
齐瑜时与站在一旁的林臻对视一眼,后者抢道:“夜间未曾歇息好,腰痛。”
掌柜顿了顿,目光不由自主往轮椅上瞥了一眼,而后轻咳着清了清嗓子,一面写着一面嘱咐道:“郎君如此身体,平日愈该注意保养。”
知他会错意,林臻蹙眉纠正:“是我。”
店掌柜未抬首,只道:“夫人更该注意。”
“……”
此时店小二已包好药,齐瑜时接过后,笑着牵了牵林臻的衣袖,二人方走出药铺。
街上有一卖字为生的书生,确是一手好字,二人不约而同都停了下来。
齐瑜时与林臻的字皆承于林云峰,属同一流派,自然欣赏的也是同一风格。
齐瑜时笑着以高价买下一副赠与她,道:“权当平息夫人方才的怒气了。”
林臻沉浸在飘逸如云烟的字形上,已将方才之事抛之脑后,眼底尽是赞赏之意。
齐瑜时看着面前眼神明亮炙热的女子,忽而想到幼时他老师时常不由自主挂在嘴边天资卓绝的小师妹。
若无五年前那场劫难,或许他们会在某一个晴朗无云的午后相遇……
*
午后,醉心亭。
石案上放着火炉,上面正温着一壶热酒,季濉与布政史李浦和围炉而坐。
李浦和问道:“敢问将军回京之后,那永安侯该如何处置?”
季濉轻描淡写道:“记得给一口水,要让他死,但别死得太轻易。”
轻、轻易?
李浦和不是没去暗室见过那已不成人样的永安侯,他一面觉得后背冷汗涔涔一面笑着连连应是,而后恭谨地斟了两盏酒,斟罢自己先双手端起一盏,敬道:“恭祝季将军此番回京,恰如蛟龙得水,腾云而起!”
话落,李浦和意识到自己急于奉承,竟说得有些过了,有大不敬之嫌,一时双手发颤,不敢再言。
这厢季濉却面色如常,唇角甚至微微勾起笑意,兀自用酒盏“当——”地碰了一下李浦和高举的酒盏,一饮而尽。
李浦和怔了一瞬,忙跟着饮尽,大笑着附和季濉脸上的笑意。
今日天色终于放晴,李氏便带着几位夫人往院子里赏雪,丫鬟嬷嬷一行人浩浩荡荡向月门走来。
林臻如今是从五品知州夫人秦氏的身份,在这里头属她品阶最低,便跟在最末,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色云纹锦裙,挽着妇人云髻,头上簪几支精致却不繁复的钗子,这般装扮甚是贴合秦氏的角色,丝毫看不出从前林臻的模样。
在季濉李浦和也行至月门时,那一行人早已只剩背影了。
即便如此,他仍被那匆匆一瞥牢牢定住。
他像是被一根线牵着,不受控制地跟了上去。
“将军,这边请。”李浦和以为他认错了路,忙上前指引道。
闻言,季濉终于止住脚步,只是目光如炬,仍旧落在那道身影上。
“这是前两日受邀入府参加元宵宴的官眷,想必夫人见今日天色转好便领她们前来赏景,若是搅扰了将军,下官替夫人请罪。”李浦和作揖行礼道。
季濉眉头压得很低,语气沉沉:“官眷?”
李浦和对季濉的提问一头雾水,犹疑着答道:“……正是。”
季濉没再说话,直至她们彻底消失在视线内,才拔步离开。
对于他异乎寻常的反应,李浦和将其归咎于自己的失误,虽说这位大将军是领着侧夫人一同入府的,但美人对于英雄而言,自然是多多益善。
如若不然,他也不会往望春楼里去。
当真是失策失策!
将季濉送回房中后,他转头便向管家安顿好此事。
夜阑更深。
躺在季濉榻上的美娇娘却迟迟未将人等来。
她要等的人,此刻正坐靠在西厢房后窗下,抬首怔怔望着天际。
耳边不时传出女子不堪忍受的低。吟。
“嗯……轻、轻一些……”
是他熟悉的声线,却是陌生的音调。
她从未在他怀里如此。
他曾无比渴望她能活着,活着恨他,活着被他恨,他们就该像两株盘结而生的藤蔓,无尽纠缠,永世不休。
此刻,林臻与他只有一墙之隔,他却觉得她离他从未如此遥远过。
竟是比死还要遥远的距离。
她活得甚好,在一个没有他的世界。
季濉身处月光照不进的黑暗里,神色难辨。
齐瑜时给林臻按完腰,又用艾草熏了许久,最后才上了药。
结束时,林臻已沉沉睡去。
齐瑜时看着趴在锦枕上的女子,不由轻笑了笑,没想到一向骄傲要强的姑娘,这般怕疼。
到底是他的错,昨夜该坚决不允她要睡在地上
的提议。
床头的烛火燃得正盛,林臻一段雪腰被映得宛若凝脂,但此刻的齐瑜时心内却未起一丝欲念,他仿佛真的是她相濡以沫的丈夫,安顿好妻子之后,静静在她身侧躺下。
*
元宵节的前一日,林臻照例晨起向李氏问安。
因着明日便是元宵了,李氏还有诸多事务需要安排,寒暄几句之后,便将林臻打发了。
齐瑜时一早就被召去了前厅,林臻便独自在后园子里走动。
这两日天气回暖许多,地上的雪已消得差不多了,只有树上草丛间还覆着薄薄一层。
林臻向来起的早,此时偌大的园子里,只有她一人。
清晨韶光明媚,和煦无风,但她却不时听见窸窸窣窣的雪落声,待回首望去,四下却清净无人。
忽而一阵心慌,林臻忙抚上胸口。
或许是明日他们即将进行的计划让她格外紧张,这两日,她总有这样意乱心慌的时候。
李府的后花园着实不小,林臻坐在池塘边的水榭中,水面虽结了冰,却另添一种意趣。
眺望远处,莹白的园景让她心神渐渐平静下来。
枝头皑皑白雪在晨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耳边雀鸟啁啾,一切都如此宁静而美好。
甚至有些不真切……
自她逃离京城之后,便一直过着这般不真切的生活。
她还是林臻,又似乎已不是林臻。
她将那个千疮百孔的林臻随不堪的记忆一起抛在了京城。
至于他,她不曾敢记起。
水榭后的古树旁,墨色身影似松柏屹立在雪中,漆黑的眸子沉沉落在林臻身上。
第39章
入夜,齐瑜时给林臻上好了药,二人便和衣躺在床榻上。
林臻原本该背对着他睡的,却迟迟未转身,反倒轻挪了挪身子,向他靠近,压低声音道:“这两日,总觉得有人在跟着我。”
因林臻靠近而呼吸微滞的齐瑜时立时摒除杂念,正色道:“跟着你?”
林臻微微颔首,接着问道:“你呢?可有人跟着你?”
齐瑜时缓缓摇了摇头,他的暗卫已尽数布置在李府附近,明日便要行动,若有异样,他早该收到消息才是。
再者,他们人已身在府上,若要监视,每个下人婆子皆可充作眼线,倒不必刻意隐在暗处,反而更易教人察觉。
林臻垂着头,轻叹一口气,道:“概是我思虑太重……”
“明日一早,我会想办法传消息出去,让他们确认无误再行动。”说着,他将手轻放在林臻小臂上,低声嘱咐道:“明日刀剑无眼,无论发生什么,切记以自身性命为重。”
“嗯,我知道。”
看顾好自己,便是对他最大的帮助,林臻自然明白。
“辛夷明日也会混进宴席中来,她会贴身护你周全。”
“……好。”
“永安侯获救后,会迅速转移去隐秘之处,陈府中留不得。”
至于是什么去处,齐瑜时未对她说过,她亦不曾问过。
永安侯是她的姑父,又是父亲至交,她自然牵挂他的安危,但此事,少一人知晓,对她,对永安侯,都有益处。
“他们不敢将私自圈禁永安侯一事公之于众,必然会在搜查上多有束缚,等势头过去,再送永安侯离开。”
齐瑜时在林臻耳边细细说着这些早在入李府前已对她说过多次的安排,不过是想让她放下心来。
见她呼吸均匀,睡意朦胧,他才缓缓将手拿开。
林臻就这么毫无戒备地与他同床共枕,他可以清晰得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现下他们身处险境,分明是危急艰难的时刻,他却只觉从容安适。
闭眼静待片刻,他还是背过身去了,他怕自己贪恋太过,会不舍,会后悔。
*
元宵夜宴。
李府将宴席设在前厅,各处点着琉璃彩灯,丫鬟们往来如梭,甚是热闹。
早起林臻已为齐瑜时穿戴整齐,将护心甲结结实实地贴身裹住,饶是如此,他坐在轮椅上,到底行动不便,林臻不免牵心,因而视线频频望去。
察觉到林臻的目光,齐瑜时遂向她投去安抚的眼神。
男女对席而坐,有人发现了他们的视线交流,调侃道:“早就听闻知州夫妇伉俪情深如胶似漆,今日一见,果真如是,便是这咫尺距离,二人也要眉目传情。”
“这位夫人不知,陈大人的姻缘可来之不易,当年秦老夫子蒙受不白之冤身陷囹圄时,是陈大人携众学子请愿书与顺天府前击鼓鸣冤,生挨了三十大板,才让案件得以重审,还了老夫子清白之身,正因如此,夫子才舍得将唯一爱女许配给当时还是穷书生的陈大人!”
陈良骥夫妇的事迹林臻早熟记于心,听她们提起,便从容地点头回应了几句。
齐瑜时亦跟着闲谈应对,其中有一句,林臻却听得甚是真切。
“在下幼时便承老师教导,授业赐字,恩重如山,老师之品行,学生永世不疑。”
齐瑜时说这话时,目光是看着林臻的,四目相对,她几乎以为他是刻意说给她听。
“有知州大人如此夫君,陈夫人好福气啊!”
一旁妇人的搭话,让林臻顺势压下方才心中掠过的荒唐念头,他定憎恶父亲入骨,若知晓她真实的身份,即便是作戏,也不会愿意同她讲这样一番话。
前厅的宴席结束,李氏便将女眷们领去后院听戏,辛夷便是这时出现在林臻身侧的。
林臻知道,这是要行动了,她不由将手里的帕子轻轻握住。
果然,不过半刻钟的功夫,从前厅传来一阵尖叫呐喊声,众人不知发生了何事,皆凝眉面面相觑。
李氏叫停了台上的戏子,正要命丫鬟去前院儿查看,突然见许多人乱轰轰地涌进来,喊道:“有山贼!!快跑啊!”
山贼?!
李氏听罢就直愣愣地杵在原地,还是几个丫鬟拖着将她拉回屋子。
林臻亦在辛夷的保护之下退回房间。
此元宵夜宴乃李浦和为拉拢权贵富贾所办,特从府衙调来护卫以保宴席安然进行。
此刻,李府护卫同突然入府袭击的“山贼”打作一团。
窗外刀光剑影,林臻越看越惊心,李氏夫妇并未打消对他们的疑心,她不知李浦和是否会借此机会让护卫趁乱对齐瑜时动手,而后再嫁祸给攻入府邸的“山贼”。
“将房间里的灯全都灭掉,我寻个地方躲起来,应该无事,你还是去守着他罢。”
林臻说完,身后之人却迟迟没有回应,她回过头,见辛夷正神色匆忙地在床上收拾包袱。
“辛夷……?”林臻有些疑惑着问道。
辛夷已利落地收拾完毕,大步走至她面前,轻咬下唇道:“有点疼,你且忍忍。”
林臻皱起眉,还未明白她的意思,便觉颈间蓦地一痛,整个人倒在辛夷身上了。
与此同时,一个黑衣人破门而入,将辛夷怀里的人接了过去,他压着声音道:“快走!”
辛夷却停在原地,看着林臻的脸,兀自低喃:“你说得对,我该守在他身边……”
“马车就在巷口,你快带她离开!”辛夷将臂弯的包袱一并递给那人。
看着黑夜中二人离开的身影,辛夷心下五味杂陈。
她其实也没那么令她讨厌……
相反,她已将她视作他们之中的一份子。
可公子却在这个紧要关头费心安排将她送走,公子显然不是要丢弃她,而是已在意她至如此地步……
*
如林臻所料,李浦和确实打算趁乱除掉齐瑜时,既分不清真真假假,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宁可错杀!
辛夷匆忙赶到前厅时,齐瑜时正被几人逼至墙角,原本跟在他身边的两个人此时正奋力抵挡,虽然两人功夫不算低,但到底寡不敌众,加之齐瑜时行动不便,很快被对方的人找到空隙,一剑向他刺去。
见势,辛夷飞速跃上前去,一脚将那人踢开。
“公子!”
辛夷到得晚了一些,那剑已刺上去了,好在齐瑜时贴身穿着护心甲,无性命之忧,可剑势凌厉,他被重重击撞在墙上,气喘连连。
“公子,你怎么样? !”
许久,齐瑜时终于缓过气,见来人是辛夷,第一句便问道:“她呢?可将她安全送出城?”
辛夷自知违逆公子命令,便抿唇不语。
“公子,那边传来消息,得手了!”混乱人群中穿过来一个不起眼的男人,悄悄向齐瑜时禀道。
“真的?”辛夷欣喜道,“公子,公子听到了吗?我们成了!”
齐瑜时暗沉的面色未改,只淡淡道:“让所有人撤离。”
辛夷知自己做错了事,可她宁愿公子往常一样训斥她,责罚她,而不是如现下一般沉默不语。
她心里慌极了。
直至回到陈府,她才知晓,她刚混入李府后园,晨起公子派出去查探的人递进来新的消息——大将军季濉已于半月前便秘密到了祁州,彼时人正在李府中。
“现下城门还未封上,我、我立即去码头!”当初林臻便是他们从那人的手里救出来的,辛夷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急切地说道。
齐瑜时坐在轮椅上,低垂眼帘,声音没有什么起伏:“此刻城门还未封锁,便是等着有人自投罗网。”
辛夷脚步顿在门前,声音不自觉发颤:“那、那她……”
无人再回应她的声音,室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知道,此刻只能等待那名暗卫传来讯息。
终于在午夜打更声音响起前,他们看到了那名暗卫死前发出的失败讯号。
“即便李浦和不将这次动乱认定是我所为,此番我从李府全身而退,也必定加重了他的疑心。”
“祁州,不可久留。”
齐瑜时说罢,便一个人缓缓推动着轮椅回房了。
*
夤夜。
两辆被几匹快马簇拥着的马车疾驰在狭窄的小路上。
行在前头的马车里,墨衣男子正大喇喇地坐在车厢内,他怀中抱着一个藕色锦裙的女子。
长时间颠簸下,原本挽起的妇人云鬓早散落开,水墨般的青丝与他黑色衣摆融为一体。
男人的手轻握在她颈间,指尖传来的均匀的脉搏跳动,正昭示着她鲜活的生命。
他面上平静无波,内心却暗潮涌动,汹涌而来的潮水一下又一下冲刷着他滚烫的心,却丝毫不能让其冷却半分,反而愈加灼热。
因飞奔前行而不住晃动的马车让他更觉飘飘似仙,仿佛只有身处仙境,才能见到这九天神女。
呼啸而过的冷风自车窗外侵袭进来,林臻不适地轻哼一声,薄唇微张。
男人迫切地想要证实这是现实而非虚幻,他将手缓缓覆上她温热的朱唇,指腹来回摩挲。
可这似乎还远远不够。
几欲喷涌而出的熔岩还需更多抚慰。
当他俯身将自己冰凉的唇印在那一片温热之上,当他用柔软的唇探。入皓齿之间,当他彻底席卷裹挟她清甜的津。液。
心底才终得一丝清冽。
第40章
“唔——”
林臻意识迷离朦胧,她只靠些许本能去抵抗入。侵唇齿间的人,这种微弱的抵抗似有若无,反倒让二人的纠缠越来越深,难分彼此。
直至她完全清醒,才猛然将人推开。
辛夷怕林臻不愿抛下他们独自离开,才会将其打晕,但她没有考虑到林臻只是一个寻常女子,不似她常年习武身子强健。
那一掌下去,林臻清醒之后仍觉甚是乏力。
仅是将人推开,已耗掉她身上大半气力,她双手紧握,靠在车厢内重重喘息,目光戒备万分地凝视黑暗中男人的轮廓。
出乎林臻的意料,对方久久未有动作。
但越是如此,林臻的神经便更加紧绷。
元宵前夜的那种不安感再度袭来,她只觉自己呼吸的声音都震耳欲聋。
漫长的寂静,空气都仿佛凝滞不动,马车忽然重重颠簸,车帘飘扬而起,皎洁的月光将男人半张脸照得清晰可见。
林臻长睫轻颤,浑身紧绷的弦仿佛在这一瞬间都被抽走。
这半年安然宁静的生活仿佛镜中之月,水中之花,在此刻,皆化作梦幻泡影。
她注视着季濉隐在暗处的漆黑眸子,万千思绪随着她呼吸的节奏逐渐平稳,这一刻,她竟觉出一种出奇的轻松与平静。
甚至于相比自己现下的处境,她更担忧的是齐瑜时。
季濉就这么出现在她面前,绝不可能是巧合。
他是从何时找到她的?又为何在这个时间动手?他的出现是否表明他们的计划已经失败?
林臻脑海中疑团重重,可她知道她什么都不能问。
共同相处这些时日,林臻隐约猜到了他们的意图。不管是齐瑜时的身份,还是他们一行人多年来的尽心竭力,都不容她轻易行差踏错。
许久,林臻终于等来他的声音:“许久不见,你的眼光还是那么差,大难临头,他就这么将你抛下,自己龟缩回府了。”
齐瑜时安然回府了?
察觉到季濉并未将今日李府作乱之事和齐瑜时联系在一起,她不禁暗自舒一口气。
“为何不答?”见林臻沉默不语,他靠过来,轻抬起她的下巴,声音中掩着一抹酸涩:“是为他伤了心?”
直至见到温柔守在那个残废男人身旁的林臻,季濉方才意识到,他似乎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他从没有见过那样的林臻。
林臻身旁也曾有过令他憎恶的男人,那个从小跟在林臻身后的废物宁士禄,他厌恶他总痴缠在她周围,更憎恨他得她偏护。
但他心底从不认为林臻会看上那个胆小如鼠的男人,当初之所以有误会,不过是他被那不堪的一幕冲昏了头脑,而如今再见到林臻,便更证实了这一点,她若真心系那个废物,便不会独自离开。
这几日,他不止一次地,想要将轮椅上的男人像宁士禄一样剁成碎块丢去喂狗。
但每当看见那人身旁那道他无数次梦中渴求的身影时,便只能将此念头生生压制住。
如若李府今日不出意外,林臻也未被人掳走,他是会当作没见过她,当她彻底死去,独自返京。
还是将她强行从那个男人身边带走?
他似乎竟然无法给自己一个答案。
“我已落入你的手里,要如何处置,悉听尊便。”林臻将头偏至一侧,躲开他指尖的桎梏,垂眸低声道。
“好、好,林臻,这可是你说的。”季濉骤然将她揽在怀里,紧紧抱住。
林臻被他牢牢拢在怀里,方才发觉这人身上竟热得发烫。
齐瑜时体弱,他的车厢里总铺满绒毯,各处包裹的严严实实,而季濉的马车车厢却极简,马车又行驶得极快,寒风呼啸,在林臻几番挣脱不得耗尽体力后,那样结实滚。烫的身子,反倒让她倍感温暖,不知不觉便在颠簸中沉沉睡去。
*
石竹知道季濉内伤很重,原以为他至少能撑到大仇得报,没想一夜之间竟倒在回京的路上。
他只得命队伍歇在就近的驿站中,好在临行前,他将白策一起带上了。
驿站里备有常用的药材,白策诊治了一日,终于在黄昏时分让季濉神志恢复清明。
甫一醒来,他便赤脚下榻,跌跌撞撞往外走。
“将军!”
石竹正端着汤药进来,见势,他忙把托盘随手放在一旁,上前将人搀扶住,待将季濉按回榻上,他立马道:“将军安心,人在隔壁。”
闻言,被他强按住的男人果真不再挣扎,他略松一口气,转身去倒了一碗药。
季濉接过药,快要送到嘴边时,又停下道:“不要关着她!”
“没有,没有!”石竹赶忙解释,“此刻——”夫人二字险些脱口而出,石竹改口道:“此刻林家二姑娘正陪在一旁。”
“她还没走?”季濉问道。
“什么?谁?”
季濉要撵走林玥的事,石竹并不知道,听得他一头雾水。
“没什么。”季濉仰头喝完药,继续道:“那便盯紧她。”
“是。”
这句石竹倒是听得很明白,那个控制不得,便控制这个 。
*
林玥昨夜便看见一个神似阿姐的人被抬上马车,她很想知道阿姐是否真的死而复生,奈何她不敢靠近季濉的马车,只能在后面的马车里苦苦等着消息,加之车马颠簸的厉害,她几乎一整夜未眠。
等到清晨终于看见林臻,她抱着阿姐狠哭了一场方才睡下。
“阿姐。”
林玥从睡梦中醒来,第一时间便是睁眼找寻林臻的身影,见她好端端地坐在她床头,方才甜甜地唤了一声。
“下去用膳罢。”林臻抽出被妹妹紧抓住的手,转而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道。
林玥趴在枕上笑着点头,起身更衣。
林臻站在她身后咫尺处,静静地看着她,时不时伸手帮她整理一二。
林玥看着铜镜中阿姐垂首认真温柔的模样,不禁大胆转身抱住林臻,笑着说道:“阿姐,我觉得你好像变了。”
林臻蹙眉看着她。
见阿姐不曾抗拒她的亲近,林玥才继续说道:“从前觉着阿姐像是一块冰,冷得让人无法接近,如今觉着阿姐像一片雪,一碰便会融化成水。”
林臻仍旧皱着眉头,对她冰与雪的理论不以为然。
“阿姐,你让我想起了娘亲。”
母亲在她记事起便已不在世上,爹爹公务繁忙,府上唯有阿姐与她,都道长姐如母,但阿姐却待她甚为严厉,她似乎从来没有感受过别人口中“母亲”的感觉。
提及母亲,林臻顿住了准备拉开妹妹的双手,转而回抱住她,许久,才轻声道:“好了,该下去了。”
二人下楼时,两个男人已坐在桌上,旁边还剩两个空位。
那日在望春楼里被季濉当面赶走的事,林玥没有告诉任何人。
她虽悄悄留下来了,却也不敢再主动去靠近季濉,她已有许久不曾这般近距离地看见他了。
林玥慢慢挪步过去,但到底是不敢在他身边坐下,她往旁边走了两步,挨着白策落了座。
待林臻入座,几人方动筷。
林臻面前放着一盘清炒香芹,她正要下筷,被坐在一旁的季濉不动声色地换走了。
桌上一共只有四个人,白策是个看不见的瞎子,他的菜是由石竹布好之后独用的,桌上的菜便只有他们三人在用,季濉的动作虽不起眼,也足以明晃晃地被林玥看在眼里。
她这才想起,幼时她和阿姐还未分房用膳时,她确实不曾见她用过有香芹的菜。
原来……阿姐不爱吃香芹。
林玥低头一下下戳着碗里的筷子,她忽而觉得驿站的饭菜不大可口,甚至有些味同嚼蜡。
她分不清到底是因自己竟如此不了解阿姐,还是因他太了解阿姐的缘故。
面前二人的举止和情绪变化丝毫没能引起林臻的注意,她脑海已被各种纷乱之事满满占据。
昨夜虽从季濉口中得知齐瑜时已平安回府,但当日宜州急报入京时,是季濉领兵前去支援的。
而他恰好又出现在祁州,永安侯之事恐与他难脱干系,亦或者,那本就是他的手笔。
若是如此,永安侯被劫的消息他早晚都会知道。
季濉向来心思缜密,若他有意追查,难保齐瑜时的身份不会暴露。
还有林玥……
林臻将视线落在她身上,她没想到林玥竟没能逃出城去,季濉把林玥抓住带在身边,是想引她现身吗?
他就这么笃定还能再找到她?还是说,他早已打定主意,非抓回逃走的她不可。
是啊,他岂会这么轻易便放过她?
三年前雨夜的新仇,五年前公主府的旧怨,他对她的憎恨,非死尚不能休。
事已至此,她已做好任凭他处置的准备,可林玥是无辜的,她对一切都尚不知情。
林臻不能再继续让她被季濉的怒火牵连,也不愿妹妹目睹她在季濉身边的不堪处境。
她还是要想办法将林玥送走,只是有了上回的教训,季濉只怕会将林玥看管得更加严格,愈是如此,她愈要谨慎行事,这回,她定要亲眼看着她安然离开。
“玥儿,你怎么了?是饭菜不合胃口吗?”林臻的纷乱思绪被白策的问话打断了。
林臻不愿妹妹知道自己的难堪,林玥亦不想让阿姐知道自己那段不堪之事,因恐阿姐过度注意白策,她立时起身打断道:“我不舒服,不吃了。”
林臻满腹心事,自然也食不知味,跟着林玥回了房。
为让林玥安心,她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
直至午夜时分,林玥沉沉睡去,她才轻轻放开妹妹的手,起身退出房门,向隔壁房间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