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苏砚之

    秋后少晴,天总蒙着一层蟹青色的雾,像是随时随地要落下雨来。


    因着不爱看戏也不爱跳舞,宋芳笙很少同父母相识的那些富家小姐们在一处。没结婚的时候,她不论天晴落雨,定时要往图书馆去。但凡碰上雨天,馆里必定充满皮鞋的臭气,湿漉漉、酸唧唧。认识叶秋容与沈丽曼之后,她终于可以把书都买回家看,省去父母口中,保持社交和外出活动的必要。


    沈丽曼走进顾宅花园,宋芳笙已经在圆椅坐下,头发随意挽做一束,默不作声地喝着咖啡。


    “怎么了这是,上午在电话里不还挺高兴的?”


    咖啡杯放回桌上,失了轻重发出哐当一声。宋芳笙侧过脸只望着满园木樨,不满道,“还能为谁,自然是那块雕不出花的木头。”


    十年前火灾案告破,顾均胜虽几次三番拒绝她,到底还是帮了不少忙。若没有他深夜给哈尔滨警署发去电报,就算她们再找出其他证据抓人,聂辉也早已带着夫人上了火车。


    她今儿专门起个大早,到桂顺斋买热乎乎的杏仁酪回家,同顾均胜吃午饭之时与饭后甜汤一并端上来。


    “前脚你刚拒绝搜查聂辉的家,后脚他的宅子就被闯空门,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聂家被偷一案既没有追究,也没有人查出丽曼姐的手下,我自然知道是你的授意。”宋芳笙剜起一勺杏仁酪举到顾均胜嘴边,眉眼和顺道,“这杏仁酪是我早上排队买来的,让赵妈又热了一回,面上杏仁片不知道还脆不脆了,你尝尝。”


    就当作谢礼。


    沈丽曼听了直笑,“难得你还有向他低头的时候,那他如何说?”


    宋芳笙的手扶在圆桌边沿,身子朝沈丽曼倾斜,“他说我多虑了,他并没有做过这些事,让我把杏仁酪拿来与你们分享,然后穿上大衣就走了!你说,他那意思可是在说我自作多情?叫我怎么能不生气?”


    在心里暗暗赞叹这个男人聪明,沈丽曼仍开口安慰道:“他越是这样,你越犯不上生气。往后日子还长,可有生不完的气。”


    话说到一半,花园里一阵风将木樨吹得飒飒作响。叶秋容戴一顶黑色网纱礼帽走进来,屏退下人之后摘下来搁在桌沿,宋芳笙立刻瞧出她右脸颊上红肿未消。


    “你这又是怎么了,谁打的?”


    “还能是谁,段家那群恶婆娘呗。”她把前几日同段家几个女人的争执简单说了,宋芳笙立刻觉得,自己同顾均胜再不对付,和叶秋容要面对的九九八十一难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后来呢,三少爷如何说?”


    “我能饶了他?”叶秋容语调拔高道,“见他站在门口,我二话不说上去抱住他就开始哭,外套、衬衣都被我拿来擦了眼泪。到家以后他叫来医生瞧我,二嫂子非说我娇气,我就听见他在门口说话,说我说得没错:倘若有一日他真做了杀人放火的事,在动手的那一刻便默认将段家先祖、亲人朋友以及妻子抛在脑后,先做了那个背信弃义、抛妻弃子之罪人。那时我便是要离婚还是改嫁,他都没资格干涉,更别说嫂嫂和妈。”


    “倒没看出来,三少爷是个深明大义的人。”沈丽曼故意端起杏仁酪吃了一勺,含笑看着宋芳笙。


    “哪儿能够呢,都是在外头人面前装样子。”叶秋容即刻否认,从椅子上坐直说道,“等房间里只剩我和他,我想着他夹在中间也算吃苦,好声好气夸起来他来,可不就是姐姐你这几句,说他明事理。谁知道他直接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按倒在床上,说他不喜欢我这么说话。”


    【哪怕我真杀人放火、十恶不赦,被关起来坐一辈子牢,要是你在外头改嫁跟了别的男人,我也立刻从牢里提枪出来杀了他。以后,断不许再让我听见这样让我伤心的话。】


    “他真如此说?”


    “可不是?在外头和在里头完全是两个人,按我家里人俗语,可是叫‘笑面虎’不是?嫁给这样的人,我真是命苦。”


    她自然没有消气,千万份委屈到嘴边都成了逞强。她几乎不曾袒露真心。


    宋芳笙啧啧称奇,想起和段澄恩为数不多几次见面,低头回味。真正的老狐狸,装清高是装不了多久的,时间长了总要露出狐狸尾巴。段澄恩不一样,除了尾巴,还要向妻子展示他的尖牙。


    晌午过后,有一缕日光突破云层钻出来,天变得亮堂。


    右侧通体雪白的欧式宅院里传出悠长轻盈的小提琴声,随桂花瓣子一同飘进顾宅,飘进三个女人耳朵,凭添三分缠绵。


    女人总免不了为男人生气、伤心,仿佛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宋芳笙和叶秋容各有各的愁,瞧沈丽曼却是满面春风,从跨进花园到现在,咖啡一口没动,脸上笑意满盈。


    “姐姐笑得古怪,是遇上什么好事了?”


    碗里杏仁酪见了底,水墨含情的一双眼睛半挑,勾得宋芳笙魂都酥了。


    “我又碰见申报那个小记者了。”


    小记者叫苏砚之。


    大闹百乐门那晚,她发现有人偷拍,从幕帘后抓出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子。手下人缴了那人的相机,把人双手反翦押到沈丽曼面前。


    “我专门来拍百乐门吴老爷的,刚才走廊乱成一眼,我没头苍蝇一样跟着就跑出来了,遇到太太纯属意外。”


    “意外?”沈丽曼勾起男人下巴,能摸到一点扎手的胡渣,“你敢说,这相机里的照片洗出来,没有我?”


    年轻男人噤声,耳垂渐渐红了。她轻笑两声,朝手下示意,“砸了它。”


    “别!千万别!”他连声阻止道,“这相机是报社的,不是我的。砸了它我的饭碗也没了。求太太手下留情……我叫苏砚之,待太太照片洗出来,我必定双手奉上,绝不让太太尊容落报。”


    宋芳笙不知道,她走后,原本百乐门大堂经理也死在这一场断刀盟与虹口帮秋后算账之中。百乐门的老板吴老爷带着人赶到后门,一边说着自己已经把断刀盟安插在自己舞厅的内应都杀了,一边向沈丽曼赔不是。


    沈丽曼知道他是在断臂求生,点头将他的说法认下,不打算追究到底。末了见一个服务生附在吴老爷耳边说上两句,后者便开口问她,是否见过一个白面书生模样的小记者。


    “那小子三番四次偷溜进来,每次都写一些乌七八糟的报道,存了心要败坏我的名声。我今日正好抓住他,将他的死一并算在这场暴乱之中。”


    余光回落,虎背熊腰的两名手下把苏砚之挡在身后,愈发显得他青涩慌乱。被湿漉漉的小鹿眼盯住,沈丽曼弧了弧眼,说自己不曾见到,待百乐门的人都散了,她挥手让苏砚之离开,全然不知道苏砚之走出半条街,方才那群断刀盟的人从暗处钻出来,把男人团团围住。


    “少爷,你没事罢?”


    “还好你没事。但凡身上少一块肉,老大非把我们都杀了不可。”


    “没事,是我非要背着父亲出来跑新闻的,碰上你们纯属意外。”苏砚之转身,目光穿过黑夜,看向街边那抹高挑的身影,在手下人搀扶下上了车。


    -


    “所以呢,他说什么了?”


    沈丽曼放下银制小勺,从手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到桌上。叶秋容拿起来瞧,照片上,沈丽曼站在街头淡青的夜色下,正转身看向镜头。


    “他候在家门口等我,说是答应要把照片还我,不能食言。还同我解释,百乐门那篇报道非他所写,而是报社中另一位记者所写,叫我莫要错怪于他。谁记得他是谁呢,我早忘了。”


    “我看未必。”叶秋容拿眼神剜她,“姐姐刚才笑成那样,难道不是为这苏砚之?白面书生、生涩青春,我看正好一填姐姐闺中寂寞,拿住此人解解乏才好。”


    沈丽曼呸了她一声,“哪里学的混话,敢拿来取笑你姐姐我?奶油粉面的愣头青,脆生得很,一掰就断,我可担不起。”


    “没准那小子经得住姐姐掰扯呢?”


    羽缎扇面轻轻点在鼻梁,沈丽曼摇着扇子,看宋芳笙一头雾水的样子,含笑道,“快别说了,芳笙妹妹都没听懂。”


    啊?宋芳笙眨眼,立刻回应道,“怎么没听懂……听姐姐所言,那苏砚之无论年纪还是阅历都与姐姐相差甚远,自然配不上姐姐,更别提姐姐女家主的身份,他只怕听了都要被吓到罢?”


    是这意思罢?


    少女急于辩解的样子逗笑两人。


    沈丽曼把手搁在女孩膝盖,语重心长道,“芳笙,你老实说,你同顾少爷结婚那晚,可有睡在一处?”


    “不曾,他去书房睡的。”


    叶秋容听完更是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原来是这样!姐姐没说错,原不该在咱们顾少奶奶面前说这些的,纯情的少女啊,听不懂……哈哈哈哈……”


    她这下听懂了,火烧到耳根子,整张脸涨得通红,“秋容你存心讨打。”


    两人绕着花园打闹,叶秋容银铃般的笑声逐渐变成讨饶,“哎哟、哎哟,我知错了,顾少奶奶快别打了……哦,不对,你不愿意做顾少奶奶,你还是宋小姐呀,哈哈哈哈。”


    她追着叶秋容打,“还说,看我不撕了你这张嘴!”


    吵闹声将各自带着的丫头、奶妈吸引过来,沈丽曼赶紧招呼她们坐回来,笑问宋芳笙道,“如今不睡在一处,只怕以后更难相处。你老实说,到底如何想的,难道还等着以后改嫁?”


    “那倒也没有……”她虽然觉得顾均胜是个性格恶劣、不懂变通的混蛋,但也没有那么讨厌他。


    叶秋容玩累了,喝一口咖啡接话道:“那为何分房睡,难道是他不行?”


    话音刚落,花园连通一楼会客厅门后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撞到门上。三人循声望去,迟迟不见有人现身。


    宋芳笙收回目光,脸红到快要渗血道,“姑奶奶,算我求你,别说了。”


    “那就是他不行。”


    “是我不愿同没有感情的人睡在一处。他行与不行,我、我不知道。”


    叶秋容不耐烦起来,“你们这些矜持高贵的小姐都一个样,什么都要谈感情。既没感情,便找个机会分开,再寻那有感情的去,偏你又不乐意。再拖下去,这年纪可就大了。”


    这下换宋芳笙不乐意了,“我堂堂外交官的千金,何时想嫁,多的是人排队来娶,年纪长点算什么……”


    “我是说顾少爷的年纪。”娇滴滴的女人也语重心长起来,循循善诱道,“趁他年轻,多受些磨搓也经得起,早用早享受。免得等将来他年纪大了,有心无力……哎提起这个我就伤心……”


    沈丽曼止不住笑,“你伤心,伤的哪门子心?衣裳都被撕烂好几身了,可见这三少爷手劲也不小啊。”


    小狐狸摇头,“中看不中用。”


    “咳咳。”猝不及防的咳嗽声自门后响起,像是谁被水呛到。三人又一次转头看去,过好一阵,才有一个男仆从门后面走出来,一脸为难地看看门后,又看看三位太太,道歉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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