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
祁纠看着叶白琅的脸色:“狼崽子。”
他尝试为这件事做个解释:“它不是立刻就用。未雨绸缪, 以防万一……我教过你,记得吗?”
祁纠教过叶白琅,做事不能一点后手不留,只顾着扑上去豁命, 活着就干死了就算。
得周密安排, 得缜密行事, 凡事都要防患于未然。
叶白琅学得非常好。
根据系统的转播, 他养病的这个冬天,外面不止没消停, 还被狼崽子折腾了个天翻地覆。
凡是和绑架案直接相关的, 一个都没落下,都跌进了不知哪冒出的圈套陷阱。幸存的也陷进离间, 心惊胆战气急败坏,彼此怀疑疯狂攀咬,没用叶白琅出手就斗得俱伤皆败。
祁纠原本的打算,是写完这东西就藏好,跟狼崽子开展讨论学习、做个年终总结……针对以上情况, 给叶白琅同学颁个三好学生奖的。
现在流程被打断, 叶白琅同学无疑不会想讨论这个。
甚至在祁纠提问知识点的时候, 叶白琅也没什么反应。
叶白琅只是抱着饭盒,蹲在一堆打开的废纸里,木木愣愣地盯着他。
脸上没有血色,不知道眨眼, 不会动弹……像个没有生命的石像。
祁纠把震颤的右手压在身后。
这具身体被病痛疲乏折磨得不堪重负, 这是自然的生理反应, 不受他控制。
这事的确赖他,不该一写上头就光顾着满地乱扔废纸团, 忘了盯着能量消耗。
“厨房。”祁纠换了个语气,“饺子怎么样了?”
饺子在叶白琅这儿也是大事。
听见这个问题,叶白琅才终于动了动,低下头,哑声回答:“煮得……不好。”
他把饭盒慢慢挪出来,慢慢交给祁纠。
的确是没煮好,饺子皮和饺子馅看起来吵架了,分得明明白白,漂在饺子汤里谁也不理谁。
祁纠也不好昧着良心硬夸,向书桌示意:“不要紧,先放着。”
叶白琅捧着饭盒,用袖子把外面擦干净,放在书桌没铺着纸的一小片空隙里。
祁纠问:“烫着没有?”
叶白琅摇头。
“真没有?”祁纠不大相信,这么个薄铁皮饭盒,叶白琅揣怀里抱着,身上穿的衣服又不厚,没烫着才怪,“过年不能撒谎。”
叶白琅的呼吸窒了下,看起来多半是被他吓到了,眼睫轻颤:“……不能?”
“不能。”祁纠说,“过年撒谎,一年的运气都会不好,心想不能事成。”
叶白琅立刻抿紧唇,把编出的回答全留在嘴里,用力吞下去。
“去弄点儿烫伤膏,自己抹抹。”祁纠就跟着轻轻笑了下,“然后……重新剁点馅,再揉点面,咱一块儿包。”
看肉丸面片汤的成果,叶白琅至少在这一步进度尚可,主要问题出在了把它们制作成饺子这一步。
重新剁馅和面,少说也要半个小时,祁纠需要这半个小时的空档。
狼崽子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在“和祁纠一块儿包饺子”这一可能性里,眼睛微弱地亮了下。
“不撒谎。”祁纠保证,“明年……咱都好好的。”
叶白琅像是忽然记起了要怎么呼吸。
他狠狠打了个哆嗦,脊背因为疼痛弓起,大口喘着气,眼睛却不肯从祁纠身上挪开。
叶白琅很吃力地、生涩地牵扯嘴角,笨拙地朝祁纠露出笑容。
祁纠看着叶白琅一瘸一拐跑出卧室。
狼崽子现在听他的话了,去抹烫伤膏,然后去剁馅和揉面,等他一起包饺子。
……
系统十万火急赶回来,撞上在缓冲区走神的祁纠:“你怎么回来了,叶白琅怎么办?”
祁纠也不想回来,他只是进不去:“我在发病。”
叶白琅……应该是在剁馅。
这个安排不缜密,不周全,因为实在太仓促,也没有防患于未然。
但祁纠能做得也实在相当有限了。
叶白琅跑出卧室,这具身体的病况就再掩饰不住。
祁纠原本想操控轮椅回到床边,起码躺下去休息一会儿、放松脊背和手脚,再小睡上十来分钟。
这样,半个小时一结束,他就能以还不错的状态醒过来。
但计划在执行上出现难度,祁纠操控着这具身体,刚解开约束带,就被弹出了世界。
系统背着书包,飘到他旁边,打开世界监控。
即使铺了足够厚实的地毯,这具身体摔到地上的动静也不算小……况且叶白琅的听力也足够强,哪怕在厨房,也听得见卧室的声音。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其实还要拜他们所赐。
祁纠动不动就摘身上的生命水平监控,系统也被拐着不学好,有时甚至直接帮他调整数据。
叶白琅发现监控总是失灵,次数多了,自然就恢复到最原始的方法:听见动静就往卧室跑。
而现在,跑进卧室的叶白琅,看见祁纠倒在地上。
祁纠没看清叶白琅是怎么扑过去的。
叶白琅抱住祁纠,被他抱着的身体在剧痛下变得僵硬,叶白琅就不停按摩他的手脚,按摩他的脊背,像祁纠过去对他做的那样。
“放松。”叶白琅用力抱着祁纠,他反反复复地重复,“放松,哥哥。”
就像祁纠过去对他做的那样。
——因为祁纠实在很会养,所以叶白琅身体里的那些问题,其实已经很久没再找上门了。
病还没那么严重的时候,祁纠甚至还会勒令狼崽子躺下,用还算有点力气的手,慢悠悠给他按摩后背和残腿。
叶白琅的身体没有大问题,脊背肌肉之所以会过度紧张,是受残疾的那条腿牵扯。而那条腿之所以会使力过度,是因为叶白琅不想在人前当个彻底的瘸子。
过去的那些时间里,叶白琅总是会尽力让步态正常,哪怕这种强行“正常”的行走方式,给关节和肌肉带来了不小的负担。
但陪着祁纠养病的这段时间里,叶白琅用不着装,用不着掩饰。
他放肆地瘸着条腿跑来跑去,怎么丢人都无所谓,反正也只有祁纠看他,祁纠又不会嫌他丢人。
……祁纠只会趁他不注意,相当无聊地伸腿绊他。
叶白琅被绊飞了几十次,终于弄明白这是种游戏,于是再被绊飞出去的时候,就钻进轮椅里咬祁纠。
……
叶白琅试图把自己的手腕塞给祁纠。
“难受,我知道,我知道,哥哥。”叶白琅的嗓子又急又哑,“咬我。”
祁纠不咬他。
他把手凑过去,只能感觉到急促凌乱的、冰冷的气流。
叶白琅踉跄着爬起身,又把祁纠连抱带拖,弄到床上,想尽办法让祁纠躺得舒服。
他用了他知道的所有办法,给祁纠按摩身体、热敷、适量注射镇静剂,祁纠的身体太冷了,他就爬进祁纠怀里,把自己急得发烫的体温分过去。
叶白琅甚至给医院打电话,他一手抱着祁纠,一手哆嗦着拨号,想求那些医生来救祁纠……或者他抱祁纠去住院。
祁纠想活到什么时候就活到什么时候,想写遗书就写遗书,他再也不来偷翻垃圾桶了。
写字太累,他来写,祁纠只要口述就行。
要是实在太疼、太难受,难受到实在撑不下去了,祁纠想不活那就不活。
祁纠完全不应该顾虑他、不应该管他,不应该为了不吓到他,就把他支走,一个人倒在地上。
祁纠不能管得这么宽,还管他怎么想,管他会不会难过……祁纠不能这么霸道。
祁纠不能这么疼。
叶白琅死死咬着下唇,口腔里满是浓重的血腥气。
他的手抖得太厉害,眼睛又被水汽弄得模糊,几次都按不准,急得低头去咬自己的手腕。
……他咬住了祁纠。
祁纠的手盖在他手腕上,刚刚挨了这狼崽子生平最狠的一口,嘶了口气:“啊。”
叶白琅愣住,随即针扎似的松口。
他仍握着那个拨号拨到一半的手机,胸口剧烈起伏着,迷茫地抬头看祁纠。
他的措施有效……按摩放松了祁纠身上的肌肉,剂量正好的镇静剂饮鸩止渴,至少在表面上,暂时抵挡住了肆虐的肿瘤。
所以祁纠清醒过来,意念成功回笼。
甚至还稍微有那么一点力气,拦下了因为被手机欺负、气疯了乱咬自己的狼崽子。
祁纠觉得自己应该不算撒谎,低头摸了摸叶白琅,轻轻笑了下:“半个小时,还没到……是吧?”
他觉得叶白琅不能进化到疯狂剁馅机的地步,但保险起见,还是确认:“你还没剁完馅吧?”
叶白琅眼睛不眨,定定地抬头看他,伸手摸那张苍白疲倦的脸。
这次他看清了,祁纠的视线没有落点。
所以叶白琅清楚了摇头没用,他逼自己出声,哪怕这声音得从骨头里榨出来:“……没有。”
祁纠就满意地松了口气,拿那只带着渗血牙印的手控诉:“啊。”
“……”叶白琅总算回神,手忙脚乱地处理那个伤口,甚至还想跳下床,去拿一沓创可贴,在祁纠手上布个阵。
祁纠倒也没到这个地步,手上提了点力气,用手指头绕了绕,卷住叶白琅的半缕头发。
叶白琅就被这一点微弱的力道拽回来,重新钻进他怀里,不透风地贴着,听祁纠胸膛里虚弱散乱的心跳。
祁纠笑了下,慢慢松开那只手,屈起指节,给狼崽子顺了顺毛。
叶白琅笨拙地抱住祁纠,学着记忆里的动作,在祁纠背上轻轻地拍。
叶白琅知道祁纠没力气哄他,祁纠已经很难受了,他不准祁纠更累:“哥哥,闭眼睛。”
他帮祁纠闭上眼睛,怀里的人笑了笑,就又失去意识。
这样短暂的昏厥已经很常见,叶白琅拍到第一百七十九下,祁纠就又醒过来,摸摸他的耳垂。
叶白琅知道他在找什么,把祁纠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又露出刚练习好的难看笑容。
祁纠摸了一会儿,用指腹轻轻擦去他唇角的血。
叶白琅立刻生出紧张,没来得及解释,已经被祁纠拢着后脑,施力轻按。
叶白琅就又被这样微弱的力道捕牢,困在祁纠怀里,一动也不能动。
不知过了多久,祁纠挪动手指,拨开他散乱的头发。
“头发长了。”祁纠说。
这话很平常,在任何时候都很平常,但叶白琅就是悸痛了下,憋了一会儿气,绷紧的脊背才松懈下来:“……嗯。”
“正月就不能剪了……”祁纠突发奇想,“弄把剪子,我给你速战速决?”
叶白琅无所谓,他不介意祁纠给他剪成鸡窝头,剃秃了也行:“好。”
祁纠本意是逗他,没想到狼崽子什么都敢答应,一时间很是索然无味,于是朝令夕改:“不行,还是找个理发师。”
“我找人来家里。”叶白琅抱着他,低声说,“给我们两个一起剪。哥哥,你要什么发型?”
祁纠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帅的?”
狼崽子还挺认真,一丝不苟地给他点头:“好。”
祁纠觉得这会儿他说什么,这狼崽子恐怕都只知道说好,无奈好笑又难免头痛,索性一口气折腾到底:“走,去包饺子。”
这回叶白琅显然有犹豫,但只是几个呼吸,就在祁纠胸口点头。
他从祁纠怀里爬出来,拿来厚实的家居服,一件一件帮祁纠穿。
厨房位置靠外,和苍茫寒冷的夜色只有一墙之隔。大片的窗户视野极好,能看见断断续续的礼花,却也会让寒气透进来。
叶白琅怕祁纠会冷,把人闷不吭声地裹成球,又扶着祁纠躺好,踩着拖鞋一瘸一拐去客厅。
祁纠还等着他帮自己坐轮椅:“……狼崽子?”
“要等一下。”叶白琅说,“我把沙发拖到厨房。”
祁纠:“……”
时至今日,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
叶白琅终于还是被他传染,开始打这套无辜冷清的沙发的主意,拖着这东西到处跑了。
但这会儿的叶白琅情绪波动很剧烈,系统的探测仪预警不断,完全不建议祁纠再多废话:“他想拖你就让他拖,你们俩在上面啵个嘴不好吗?”
祁纠想不明白它怎么就执著这个:“……我送你去培训班是干这个的吗?”
“不然呢?”系统说,“他吓坏了,你得让他干点什么。”
虽然不怎么看得出来,但叶白琅的确吓坏了。
叶白琅已经不信任轮椅,祁纠可能从上面摔下来,可能会因为坐久了难受——祁纠要包饺子,他宁可拖着沙发去厨房。
叶白琅不提那些废纸的事,不问祁纠为什么要写它们……不是因为相信了祁纠说的,要“未雨绸缪”、“以防万一”。
因为那个可能性其实已经极端逼近,不论怎么回避、怎么不承认,都没有用。
叶白琅必须——也只能接受这件事,哪怕非常残酷,哪怕会疼得宛如断骨。
或许远甚断骨。
系统切换监控画面,叶白琅在跟那个沙发较劲,沙发不好挪,叶白琅摔在地上,又爬起来。
叶白琅拼命挪那个沙发,摔得右腿疼到力竭,站起来又跌倒,趴在沙发上。
像祁纠真养过的狼一样,狼崽子眼底充血,死命和沙发较劲,因为怎么折腾都挪不到合适的位置,近乎崩溃地挣扎低吼。
叶白琅甚至不是低吼——他并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张着嘴,胸口剧烈起伏却不进气,汗水淌下来。
祁纠看着监控,并不出声。
“如果你不打算养他。”系统忽然说,“就不要喂他。”
祁纠正在尝试搞点小动作,通过世界外干预降低沙发的摩擦力,闻言头也不回:“这也是培训班教的?”
“这是你教的。”系统说,“你出版的《养狼五千问》……你怎么这么有经验?”
祁纠成功暂时修改了沙发的底面数据,松了口气,推开键盘,才发现系统从书包里掏出自己的旧书。
这还是他刚找到这份工作,为了攒业绩冲奖金,写出来凑数的一本书——按照局里规定,穿书局员工自己写书,能拿个挺丰厚的自产自销奖。
祁纠拿过来,随手翻了几页,就放在一旁:“这个世界有闹鬼的设定吗?头七,周年什么的……”
“没有。”系统已经查过了,“人死如灯灭。”
祁纠问:“再找个壳子,有没有希望?”
“人的壳子没有……”系统也已经查过了,“就剩三个空缺:一只螃蟹,一只水母、一只大乌鸦。”
祁纠:“……”
很难想象,穿书局的什么部门,需要让员工穿成螃蟹、水母和大乌鸦。
很难想象这么干的员工是种什么精神状态。
祁纠问系统:“大乌鸦能不能考虑一下?”
系统还没补充完细节,这只乌鸦的坐标距离叶白琅超过三万公里,中间还隔着热带雨林和大西洋。
祁纠遗憾放弃,也暂时中止了和系统的聊天。
他收回心神,还有更要紧的事——最终战胜了沙发的叶白琅跑回卧室来抱他。
狼崽子仗着他看不见,完全不捯饬整理,灰头土脸一个小脏球,一瘸一拐跑到祁纠床边,才生出犹豫。
他看着干净的祁纠。
……
叶白琅后退,他蹑手蹑脚屏着呼吸,不惊动祁纠,想去冲个澡。
很快,不耽误什么时间。
他得把自己洗干净,才能碰祁纠。
这个念头像根荆棘,扎在叶白琅的胸口。又像是本来就从他的胸腔里长出来,缠绕着心肺,每吸口气都会剧痛。
他拖累祁纠,他拴着祁纠在身边,他把祁纠拉进人心的泥淖里,这里到处都是脏东西。
如果他早放祁纠走,祁纠就能在病情还完全不严重的时候,抓紧时间找个喜欢的森林、喜欢的小木屋。
祁纠在信纸上这么写,写完又揉烂扔掉。
他知道这是实话。
如果不是被他拖累,祁纠完全可以去远离人迹、宁静偏僻的地方,靠在木屋的窗户边上,喝着热茶悠闲看雪。
祁纠其实根本没那么想活,所以等病情重一点,活着不那么好受了,就可以找个景色更漂亮的地方,舒舒服服在鸟鸣声里睡着。
……这是祁纠真正希望的事。
但因为养了他,所以祁纠自己也留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
因为养了他,不放心他,祁纠不停地从昏睡里醒过来。
哪怕不剩任何力气,祁纠也摸摸他,逗他两句,哄他不害怕,再陷入昏睡。
他在被祁纠养着,祁纠把他养得很好。
不好的是祁纠自己,祁纠被他栓在这了,什么风景都没有、什么事都不能做。
他擅自喜欢祁纠,想和祁纠过一生,这种完全自私、毫不讲理的奢望,让他身上的祸殃累及祁纠。
他或许该放祁纠走。
放祁纠走,然后他自己解决自己。
得有足够的耐心,慢一点,比祁纠走得晚……绝对不能再弄巧成拙。
不能再犯一次那条江里的错。
祁纠不能再被他连累。
叶白琅慢慢退到门口,他想去浴室把自己洗干净,至少洗得干净一点再碰祁纠——可刚要迈步,就被铃铛声扯住。
祁纠闭着眼睛,叮叮当当地按呼叫铃,看起来相当缺乏耐心。
叶白琅咬着血肉模糊的下唇,无法自控,被无形的绳索牵回去:“哥哥。”
叶白琅的手上弄得全是灰,他把手缩进袖子,用唯一干净的鼻尖轻轻碰祁纠的额头,提醒祁纠自己来了。
“哥哥。”叶白琅轻声问,“要什么?我去……”
祁纠并不睁眼,这是系统算出来最节能的办法,一切用不上的动作暂时都不做,主打快、准、狠,直击目标。
祁纠把叶白琅拉进怀里。
他完全看不见,但坐标精确,所以落点还算准:“别咬了。”
呼吸交缠,那是相当冰冷、接近干涸枯竭的触感……叶白琅猝然睁大眼睛,懵住的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他忘了给祁纠喂水。
他怎么这么蠢,这么粗心,忘了离开前先给祁纠喂一点水,祁纠会不会渴得难受。
祁纠有点头疼,对着又开始走神的叶白琅,笑了一声:“……狼崽子。”
系统这培训班上得白费,学回来的招就没一个好用。
祁纠低头,咬住叶白琅伤痕累累的嘴唇。
察觉到怀里的狼崽子受惊似的跳起,他就又松开,审问叶白琅:“疼不疼?下回不准自己咬。”
叶白琅愣怔着不会动,估计也没听清楚他的话。
但这回不要紧,祁纠还有点力气,还能再啰嗦一遍。
受审的叶白琅慌张地抬手,抱住倒进自己怀里的祁纠。
他浑身都是土,怕弄脏了祁纠,可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只能让祁纠靠在自己身上。
他的祁纠不嫌他脏。
“我还没死呢。”祁纠抵着叶白琅的额头,“陪我玩个够,知道吗?”
第18章 这颗心脏就快要跳不动
祁纠没收到叶白琅的回答。
“回答了。”系统替叶白琅主持公道, “他点了三十九个头,你看不见,所以没收到。”
叶白琅忘了祁纠看不见。
又或者虽然记得,但当时的叶白琅不论怎么拼命, 都实在发不出声音。
这种感触, 就像明亮暖热的阳光就在眼前, 胸口却叫人豁个窟窿, 透着呼啸的寒风。
叶白琅怕祁纠误会自己没回答,一口气点了三十九次头, 才小心地抱着祁纠靠在床头, 拽过一堆枕头仔细把他牢牢围住。
叶白琅跌跌撞撞,飞跑去浴室冲澡换衣服, 赶着回来抱祁纠。
……
“你打算怎么处理?”系统问,“你的时间不多了。”
祁纠当然知道这件事。
这具身体衰弱的速度比想象快——当然,考虑到他们到这里以来发生的事,祁纠还能呼吸,还能睁眼, 就已经是个医学奇迹。
他留下的时间不会太久了, 具体能撑到什么时候要看运气, 要看这个节能模式还能运转多久……要看叶白琅。
这是个不那么轻松的话题。
祁纠的确还没有考虑好,要怎么处理最后的告别,能把对叶白琅的刺激压制到最小。
但还好,他的系统朋友即将暂停培训班, 请假去三万公里外, 帮他捉一只炫酷大乌鸦。
系统朋友:“……”
“你什么时候跟我商量的?”系统想不通, “我为什么要去抓乌鸦??”
“这不就在商量?”祁纠按计算器,“给你分红。”
系统倒不是为了分红, 主要还是这两个人莫名其妙就啵了嘴,看效果评估,似乎也不比培训班差多少。
系统变成鸟笼:“有什么要求吗?我和乌鸦商量,你得给我买张宠物托运的机票。”
祁纠问:“它能学会说话吗?”
系统:“?”
“算了。”祁纠也觉得不太行,有点遗憾,把这一条划掉,“羽毛稍微弄帅点。”
也不用太帅,叶白琅没什么审美可言,差不多就行。
他能陪叶白琅的时间不长,但勉勉强强,撑一口气,到春天总没问题。
春天就不冷了。
草木重新生发,有了生机,会让人心情跟着好点。
狼崽子心情好一点的时候,应该就不会介意有只炫酷的帅乌鸦敲窗户,飞进来大吃大喝。
不介意他们一起过春天。
/
节能模式的效果还不错,至少在过年这种关键环节,没再出什么岔。
祁纠裹着厚外套,懒洋洋靠在厨房的沙发里,靠着盲人摸象的造型,倾情指导叶白琅三天,总算让狼崽子学会了一门手艺。
“来。”祁纠扔掉氧气罐,抬手示意,“我摸摸。”
叶白琅把包好的饺子放进他手里,握着祁纠的手指,检查封边的效果和整体造型。
这次的饺子已经有模有样,馅儿大不漏,捏边严实,放在盖帘上自己能站住。
祁纠挺满意:“不错。”
叶白琅垂着眼睫。
三天来,他终于松了口气,抿着的嘴角吃力地勾了勾,露出算不上是个笑容的表情。
祁纠不能摸一个饺子摸这么久。
叶白琅把饺子拿走,扔进开水锅,把自己的脸给祁纠摸
“诶,诶,面粉。”祁纠的指尖上沾着不少面,一点儿没浪费,全招呼了叶白琅的眉毛,“不要形象了?”
叶白琅被他拿一根手指头把脸推开,蹲在沙发旁,仰头看了祁纠一会儿,摇摇头:“不要。”
祁纠越发觉得这狼崽子仗着自己看不见,就肆无忌惮瞎霍霍:“离我远点……别把面粉蹭我身上。”
叶白琅已经完全能分辨这是玩笑话。
他被祁纠养得越来越好,脾气变得稳定,不再
动辄头疼,也很久没再记起过往的梦魇。
即使听见祁纠说这种话,他也很清楚,祁纠只是在开玩笑——因为祁纠根本不介意他身上有土和灰尘,他失魂落魄、狼狈不堪,他满身脏污罪孽,祁纠一样会伸手抱他。
所以叶白琅往祁纠怀里钻,他不离祁纠远点,把脸上的面粉蹭上祁纠的衣服和额头。
祁纠被狼崽子偷袭,偏偏还手能力极为有限,相当扼腕:“像不像话?”
叶白琅抱着他,爬上沙发,蜷起腿挤在祁纠身边:“不像话。”
祁纠:“……”
别的方面不好说,死皮赖脸这个本事,狼崽子就快学成出师了。
祁纠被他青出于蓝,撑着手臂,慢悠悠给这只乱拱的狼崽子分地方,省得叶白琅从沙发缝掉下去。
“过来点儿。”祁纠看他犹豫,就拍了两下膝盖,“挤挤暖和。”
叶白琅扶住祁纠的双腿,伸出手摸摸祁纠的脸,拿过一个枕头,垫在祁纠颈后。
腊月二十八,祁纠昏睡的时候,他叫人在厨房紧急装了空调,还请了理发师来家里剪头发。
理发师的手艺配得上价格,两个人都变得很帅,叶白琅想和祁纠拍张照片,但祁纠太累了,一直没醒。
腊月二十九,祁纠睡醒了,兴致勃勃拉着他继续特训,苦练一宿包饺子。
今天是腊月三十,是过年的日子。叶白琅把空调的暖风开到最大,对着厨房猛吹,又在沙发上的抱枕里混进热水袋。
祁纠的脸还是冰凉的,那是种暖不起来、完全没有血色的苍白,祁纠的额头渗着一点冷汗,呼吸冰手。
叶白琅拉开祁纠身上的厚外套,自己钻进去,抱紧祁纠,把脸颊贴在祁纠的颈间。
“哥哥。”叶白琅把心电监护给祁纠戴好,祁纠总是嫌这个碍事,动不动就扯了乱扔,“外面在放鞭炮。”
祁纠听见了,他被暖烘烘的狼崽子挤得挺舒服,放任叶白琅在自己的衣服里折腾:“好不好看?”
叶白琅不知道,他没有欣赏这些东西的能力,不知道夜空里转眼即逝的流光有什么意义。
这些光留不住,很快就消失,连痕迹也没有。
但他并没在看窗外,在那些变换的光影里,他在不眨眼地看祁纠。
所以这个问题的答案没什么难的。
“好看。”叶白琅说,“很好看。”
祁纠就笑了下,胡噜叶白琅的脑袋,把手上最后那点面粉蹭上去。
“记得加凉水。”祁纠说,“煮饺子得加凉水,浮上来三次,就是熟了。”
叶白琅在他怀里点头,这样即使不开口,祁纠也能感觉到。
叶白琅抬起手,覆在祁纠的眼皮上,学着祁纠的力气,向下慢慢轻抚:“哥哥,睡一会儿,我叫你吃饺子。”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祁纠。
他们离得实在太近,厨房的灯光又很亮,所以每个细节都很清楚。
他看见祁纠在这句话里微顿,暗淡的琥珀色眼睛显出点无奈,笑了笑——再然后是放弃了掩饰、慢慢透出来的强烈疲倦。
叶白琅替祁纠合上眼,他环住祁纠的肩膀,一点点亲吻干净那些倦色。
不带任何含义,没有情|欲、没有亲昵,叶白琅只是想把这些疲倦病痛吞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吞不进去,祁纠把他从痛苦里救出来,他救不了祁纠。
他无法替祁纠生病,没有资格替祁纠疼。
叶白琅的手臂上分量变重,祁纠昏睡在他的怀里,叶白琅就把他抱紧。
叶白琅又想去咬下唇的伤口,但祁纠在上面涂了苦瓜汁。
叶白琅怕苦,所以就算很想再被祁纠用那天的办法警告,也只能乖乖忍住,不再去咬那片血肉模糊。
锅里的水咕嘟作响,厨房的窗户很快布满水气,窗外的烟火变得模糊,只剩大片绚烂色块。
叶白琅抱着祁纠慢慢放平,让祁纠躺在枕头上,一瘸一拐去给锅里加冷水。
他们在今晚过年,叶白琅从祁纠的枕头底下找到红包,是给他的,里面装着一把形状奇怪的钥匙。
叶白琅不知道这是什么钥匙,但还是找了根红绳,把它拴在脖子上,藏在衣服里。
他也想给祁纠包红包,可他想不出要送给祁纠什么。
祁纠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想要,好像已经相当适应现在的生活……在空调和沙发的严密包围里,醒过来哄他一会儿,再慢悠悠睡着。
叶白琅按照祁纠教他的要领,加了三次冷水,看饺子浮起来三次,就捞出放进盘子里晾凉。
叶白琅尝了一个,味道不好不坏。
祁纠被香气勾着醒过来:“快,还有三秒饿死。”
直到上一秒还盯着饺子发呆的叶白琅,立刻就被他逗笑了,回过神活过来。
叶白琅拿过小碗,拨进去几个晾得刚好的饺子。
三秒之内,叶白琅端着那个小碗,蹲在沙发边上,夹着饺子喂祁纠。
祁纠今晚的胃口很好,蘸着调好的饺子醋,一口气吃了两个半。
“香。”祁纠说,“好吃。”
叶白琅吃了剩下半个,也觉得香,馅调得恰到好处,吃进肚子里就觉得满足。
他忽然觉得饿,蹲在沙发旁边,把碗里剩下的饺子狼吞虎咽吃干净,还觉不够。
祁纠向沙发里挪了挪,示意他坐上来:“锅里还有,自己去盛。”
叶白琅就立刻去锅里盛。
他抱着祁纠,让祁纠靠得足够舒服,边给祁纠讲外面的烟花是什么颜色,边大口吃着热腾腾的饺子。
吃完饺子,又喝热汤。
祁纠说原汤化原食,他听不懂,但知道是要喝饺子汤。
“好了……差不多了。”祁纠数着筷子碰碗的次数,觉得够了就喊停,免得这狼崽子真把肚子撑破。
祁纠挪了挪右手,摸摸叶白琅鼓起来的肚子:“下次再少吃两个。”
叶白琅乖乖点头。
他记住了,饺子要吃二十七个半,还有一碗汤。
叶白琅把这件事也记牢,他记下祁纠教他的一切,然后件件照做:“哥哥,要不要下楼?”
祁纠正琢磨这个量合不合适,闻言愣了下:“是不是还是吃撑了……想散步?”
叶白琅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吃撑,他只是想带祁纠去玩雪,今天又下了雪。
新闻上说,这可能是今冬的最后一场雪。
他低头看了看,觉得肚子的确有些鼓:“嗯。”
“那就去。”祁纠笑了笑,“下回你自己掂量,有个数,别光听我的。”
叶白琅这次不吭声,他从沙发里抱起祁纠,动作很轻很缓慢,几乎没有半点惊扰。
他帮祁纠换衣服、坐上轮椅,那些冬衣已经明显宽大过头了,剩下的衣服尺码也都变得不对。
他得尽快重新买一批,因为祁纠要帅。
他也要配合祁纠帅,他们要找机会合张照,叶白琅打听过刺青,但还没挑出技术足够好的刺青师。
“弯腰。”祁纠摸索两下,拿起围巾,给叶白琅围上,“怎么样……弄好了吗?”
叶白琅扶着轮椅,仰头让他弄:“好了。”
祁纠还觉得不太满意,调整了下围巾的形状,把狼崽子大半张脸遮进去。
“别冻着。”祁纠挺珍惜自己的饲养成果,“难得你有点暖和。”
叶白琅“嗯”了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他的温度并没有变化,祁纠会觉得他暖和,是因为祁纠太冷了。
叶白琅不和祁纠说这件事,他帮祁纠系好约束带,盖上一条足够厚实的蓄热绒毯,合上衣柜,推着祁纠下楼。
叶白琅把路上遇到的所有东西讲给祁纠听。
他握了一把雪,让祁纠去碰它们,用围巾拉着祁纠在花园里快步走,按照祁纠的要求堆三十个雪人……还在祁纠的指示下,坏心眼地吓了路过的无辜猫头鹰一大跳。
叶白琅不知道雪是什么味道,先吃了颗薄荷糖作比较,趁祁纠一个没管住,又吞了一大口雪。
“……”祁纠终于意识到,“不让叶白琅满地捡东西吃”的确是个有必要的课程:“好吃吗?”
叶白琅把雪水咽下去,冰冷刺骨的雪水压下仿佛吞炭的炙烤,压下有关记忆与未来的恐惧。
他短暂地不去想,等这些雪化了,他用什么去找祁纠的影子:“不好吃。”
叶白琅哑声说:“……凉。”
祁纠:“活该。”
叶白琅:“……”
祁纠没忍住乐了一声,趁狼崽子不注意,抓起团雪,塞进叶白琅的领口。
叶白琅被冰得打了个哆嗦,愣怔抬头。
借着雪夜和烟花的亮光,他看清祁纠在笑,于是意识到这也是“游戏”之一。
于是叶白琅按照学会的方法,往轮椅里钻,去咬祁纠的鼻尖,去呵祁纠的痒。
他看着笑得到处找氧气瓶的祁纠,眼里慢慢也染上真实的笑:“哥哥。”
祁纠还在琢磨自己是不是忘了带氧气:“怎么了?”
叶白琅伸出手,抱住他的肩膀,慢慢渡气给祁纠,解开轮椅的约束带。
他把祁纠从轮椅里抱出来。
叶白琅的呼吸很急促,不仅仅是由于运动剧烈,他给祁纠渡的气均匀缓慢,自己却喘得很急。
那些气流全无章法,拂过祁纠的脸,把落下来的雪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祁纠现在身为鱼肉,觉得这狼崽子最近多半是牙痒痒,逮着机会就拿他磨牙:“……你还要兼任氧气罐?”
“我不如氧气罐。”叶白琅慢吞吞哑声说,他不得不承认,“氧气罐的氧含量比我高。”
高很多。
他也不如一支镇痛药,让祁纠能短暂地放松下来,睡个好觉。
……但他也有比氧气罐和镇痛药强的地方。
他能抱着祁纠。
雪地很干净,这是今晚新下的雪,家家都在过年,没认出来乱跑。
没什么人会选在除夕和新年出门。
“哥哥。”叶白琅仔细扶住祁纠,他小心翼翼帮祁纠躺下,自己蜷在祁纠身旁,“明天出远门,我们去度假。”
祁纠还没考虑过这个支线,有点惊讶:“去哪?”
“有森林的山。”叶白琅说,“我去帮你喂狼。”
祁纠:“……”
他就说,当初他扔的那些个废纸团,还是给狼崽子造成了不那么合适的诱导。
这件事叶白琅不提,祁纠找不到合适的切入口,也就一直压下来,隐在看似平静的日复一日之下。
——这样不是办法,祁纠当然清楚,但问题在于……没有合适的办法。
没有任何一个处理方式,能足够稳妥、足够缜密。
或许这个决定的确该交给叶白琅自己来做。
“……行啊。”祁纠说。
他没问叶白琅是怎么安排的行程,叶家的那一摊子怎么处理,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消失,会不会又让本地势力闹得天下大乱。
乱起来也未尝不是好事,新秩序的重新确立,本来就要有一场动荡混乱做开头。
等度假回来,叶白琅手下的叶家可以尝试更进一步,趁着这个机会,敲掉那些虎视眈眈的大家族。
叶白琅……就可以有点事做。
“就是我这身体不行。”祁纠提前打预防针,“没法陪你玩尽兴,你把我带出去,大半时间都要陪我在酒店睡觉。”
叶白琅陪他躺在雪地上,抱着祁纠的手臂,慢慢露出这几个月来,第一次真心实意的高兴。
“睡觉。”叶白琅摸摸祁纠的眼睫毛,拂去上面的雪花,“对身体好。”
他当然可以陪祁纠睡觉,他们一天可以在酒店待二十三个小时,用剩下一个小时去找山。
这样安排,时间可能会有点紧张,那就二十二个小时。
叶白琅没做旅行计划,因为没有目的地。
他不知道祁纠的家在哪,祁纠不告诉他,硬问就说离家太久,早就忘了。
叶白琅叫人去查“闻栈”的履历,不知是因为原本就是伪造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和祁纠对不上。
“我这人还好享受。”祁纠说,“得坐好车,吃大餐。”
叶白琅很乖,把脸贴在祁纠掌心:“哥哥,我去弄最好的车。”
他知道祁纠在说谎——祁纠对豪车没兴趣,对食物倒是有一点,不过也只是对色香味要求严格,并不豪奢。
祁纠这么说,是因为知道他要开车出门,所以想让他尽量舒服点。
“我们一路慢慢走,一路玩,吃大餐。”
叶白琅说:“还可以躺在酒店点外卖。”
叶白琅没怎么住过豪华酒店,他夺下叶家之前,连住个旅馆也要仔细算钱,不了解酒店是什么样。
但这次要住最豪华的,叶白琅决定,带祁纠把所有能享受的都享受一遍。
听说有自助餐,还有泳池,如果祁纠有兴趣,身体状况又允许,他们就去泡温泉……
叶白琅从没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
他想,原来带祁纠逃跑是件这样快乐的事,他居然一直都这么蠢,从没想过要这么做。
如果他早点想明白就好了,他早点带祁纠去玩,去旅行,在祁纠还能走路、还能看见东西的时候,他就带祁纠去找祁纠的家。
祁纠是想家的,这一点和叶白琅完全不同,想家的人自己不知道,但不想家的人看得清。
叶白琅用一天的所有时间看着祁纠,所以看得清。
叶白琅一直说到口干舌燥。
他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祁纠就在他身旁,却并没有回应。
叶白琅有些不安,慌忙爬起来,去查看祁纠的状况。
雪夜的月色淡白,被雪面反射,祁纠躺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躺在他身边,脸色淡白得也像是雪。
“哥哥。”叶白琅胸口开始起伏,他找不到自己的手,笨拙地用脑袋不停拱祁纠,“哥哥,等一等,等一等再睡。”
他要先带祁纠去找家,祁纠要在那之后睡着。
他问过寺里的人了。
等他捐一座庙,有香火、有供奉,他不停不停念经,就能送祁纠回家。
可那要先走上回家的路。
祁纠不能睡在这里,不能睡在被他困住的狭小方寸。
……
祁纠这一次醒得比平时都慢。
那是即使夜色太浓、烟花太扰人,也能看清的吃力不易——祁纠甚至不是那么有力气睁眼。
他只是慢慢醒过来,慢慢勾起手指,挠了挠叶白琅的痒痒。
叶白琅跪在雪地上,他捧着祁纠的脸,大口喘气,浑身刺痛麻木,手和脚都不听使唤。
“跟着我……”祁纠用手指点他掌心,“呼,吸,呼,吸。”
他不紧不慢,帮叶白琅从过度通气里缓过来,才停下敲击:“记住了吗?”
叶白琅的手指冰冷战栗,不等他把手挪开,就反握上来。
“记不住……”叶白琅牵着他的一根手指,不敢用力,哑声说,“哥哥,我记不住。”
他蜷跪着,把头抵在祁纠肩上,紧紧抱着祁纠的肩膀,哑透了的嗓子渗出发狠的哭腔。
他记不住……
他不会调整呼吸,他满脑子都是祁纠的手,那只手慢慢点他的掌心。
叶白琅还想把雪塞进嘴里,试图堵住胸口那个漏风的窟窿,可熟悉的温度落在脊背上,让他变得不会动。
“没事。”祁纠宽宥地纵容他,“这有什么的。”
祁纠一点不着急,慢悠悠哄他:“缺乏练习,回头多练几次……”
叶白琅逐渐恢复知觉。
他胸口起伏着,接住祁纠拍累了懒得动的手,藏进怀里。
“跟你说了,我精神头不好。”祁纠的声音比平时轻,微闭着眼睛,故意找茬,“怪我睡着了,没听你的‘宏伟计划’?”
叶白琅从剖骨的疼里笑出来,摇了摇头,把祁纠藏进手臂里。
祁纠这才勉强满意:“我听了……不怎么样。”
但凡听上两句,就知道这是没出门旅游过的人,做得相当天真、相当自信的旅行计划。
祁纠都懒得给他费力气讲,让叶白琅带着他出门玩,还不如把他扔江里,顺水飘到哪算哪。
“我,带路,指挥你。”
“你。”祁纠分配任务,“拿钱,开车,搬运我。”
别的什么也别管。
千万别乱插手,他们决不能去喜马拉雅山泡温泉。
叶白琅被他逗得打哆嗦,闷哼着抿嘴角,不知道是笑还是疼。
……祁纠身上的心电监护在持续示警。
不是尖锐的警报,是隔几分钟一次、慢刀子割肉凌迟的示警。
提醒生命流逝,提醒看到的人,这颗心脏就快要跳不动。
或许是几个星期、或许是一两个月……又或者运气好的话,够他们走到有树林的山,山里的树已经回春,郁郁葱葱。
叶白琅的胸口有呼啸冷风,他不再去看心电监护,握住祁纠的手,温顺地听从吩咐:“哥哥。”
祁纠觉得他不太有眼力劲:“搬运我。”
叶白琅抿了抿嘴角,苍白的脸庞上浮起点红晕,慢慢抱起祁纠,朝不远处的车库走。
车上有一切需要的行李,家里煤气水电都关好了,没吃完的饺子打包装进饭盒,还有保温桶里热乎的饺子汤。
最好的车已经被叶白琅弄来了,很宽敞,祁纠能躺在里面,还能挤下一个他。
他们不回家,这就出逃。
第19章 春天(第一世界完)
祁纠慢悠悠睡醒过来。
车在飞驰, 他们已经在路上。
叶白琅说话算话,的确弄来了辆很好的车。
不是那种用来彰显身份、象征地位,豪华的确是豪华,坐起来却相当不舒服的低底盘敞篷超跑。
这具身体的基础数据和祁纠差不多, 祁纠长手长脚, 身量也高, 在足够宽敞的空间里放开了舒展身体, 忍不住舒服得叹了口气。
很轻的叹气声,混在发动机的轰鸣声里, 被叶白琅立刻分辨出来。
叶白琅找到地方停好车, 从前排的缝隙里爬回去,抱起祁纠的手:“哥哥, 怎么了?”
“舒服。”祁纠用手指头点狼崽子的掌心,“别乱停车,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
叶白琅抿了下嘴角,把脸贴近祁纠的额头:“嗯。”
他没乱停车, 他们走的这条路很僻静, 路上没什么人, 叶白琅把车停在安全的岔路道缘外。
这也是祁纠教会他的,要远离危险,保存好有生力量。
叶白琅记住祁纠教给他的所有事,所以这一趟的准备才会相当周全, 路上也相当平安。
他都做到了, 于是祁纠睡着的时候安稳, 醒来就觉得舒服。
叶白琅被这一整件事哄了,胸口生出微弱暖热, 苍白的脸颊有些泛红。
他小心剥开祁纠的外套,钻进祁纠怀里,蜷成一个小球,轻轻拱祁纠空着的那只手。
祁纠被要摸的狼崽子逗乐,顺势胡噜胡噜毛:“我们在哪?”
“附近郊外的林子。”叶白琅不太喜欢这片树林,他怕祁纠在这就要下车,低声说,“这里不好,哥哥,我们去找别的。”
这里的林子有鬣狗,有该死的狼獾畜生,有分割树林的冰冷江水和埋人的雪。
有过……倒在里面的祁纠。
祁纠本来也没想下车,他还想去豪华大酒店睡觉,察觉到狼崽子的闷闷不乐,就拍了拍叶白琅的背:“行啊。”
“慢慢找,不着急。”他一下一下,轻拍这只又在发抖的狼崽子,“我们就从这往北,我给你几个地名。”
叶白琅拱着祁纠慢慢点头,听祁纠说那些路线,把每个字都记住。
祁纠身上的温度很弱,但中药的苦涩和消毒水的味道都在这趟出逃里变淡了,属于祁纠的气息重新开始鲜明。
叶白琅闭紧眼睛,贪婪地大口呼吸。
他从没去过祁纠说的这些地方。
但他猜,要找的目的地一定有满山的苍莽深林,生机浓郁,有阳光、冰雪和自由的风。
……就像被他困住以前的祁纠。
“狼崽子。”祁纠忽然开口,“我是不是从没和你说过?”
叶白琅从无休止的念头里暂时脱离,睁开眼睛,伸手整理祁纠身后的靠垫:“什么?”
祁纠靠在软和的靠垫里,抱着他的手一下一下慢慢轻拍,歪着脑袋琢磨一会儿,脸上浮出些要干坏事没干成、满不在乎的惋惜。
“我爬树非常厉害。”祁纠说,“给我根安全绳,能从七十米的树稍到地面往返。”
——而爬楼这种事,其实又要比爬树简单得多。
能长七十米的树干,一定极为粗壮、相当不好着力。高楼就不一样,有很多阳台都有防盗窗。
叶白琅没想到祁纠要说这个,有些错愕,愣怔着抬头。
祁纠本来在顺毛,正好被狼崽子的眼睫毛蹭过指尖,没忍住揪了揪,枕着手臂:“所以……”
……所以。
没有被困住这么一回事。
当初那段时间,祁纠想走,完全随时都能走。
最严重的后果,也无非就是不小心上个本地奇葩新闻,“一神秘男子徒手爬下大平层”、“中途饿了,甚至折返回去吃饭”。
在这种情况下,“困住”这个词就显得既不客观、也不准确,还不如用另一种说法。
是祁纠自己选择留下。
因为他一时手痒,喂了只狼崽子。
所以,祁纠索性就这么留下,开始亲手养一头伤痕累累、冲着他炸毛龇牙的狼。
“我们这趟度假,得先定个基调。”祁纠专门考虑过这件事,“你不能老想这个。”
祁纠挑理:“玩不痛快。”
叶白琅被他的手指点在太阳穴,几乎是狠狠打了个悸颤,胸口才终于开始起伏。
他很聪明,悟性非常高,又被祁纠亲自上手教了这么久。
他听得懂祁纠的话,能理解祁纠是什么意思:“可是……”
祁纠要掉下去了,不得不打断他:“搬运我。”
叶白琅回过神,立刻抱住祁纠,手臂使力,想让祁纠重新躺得稳当。
可祁纠却只不过是埋了个小陷阱。
等他自投罗网,祁纠就忽然改变重心,结结实实压下来。
他们的胸口因为这个动作贴得极近,祁纠的手还挂在叶白琅肩上,照后颈一捋一按,就把狼崽子管得丝毫动弹不得。
“可是什么?”祁纠把狼崽子轻松困住,额头抵着额头,“你觉得,是你捉住我?”
叶白琅不会动,也不会说话。
胸口的那个透风的窟窿并没好,但祁纠的心跳透过胸腔,在他麻木僵冷的心脏里震。
……他捉不住祁纠。
哪怕现在祁纠病成这样……如果祁纠一定要下车,一定要在这片林子里躺下直接睡着了事,叶白琅也不敢拒绝。
叶白琅只敢等,这是祁纠唯一做不到的事,祁纠没办法命令他走。
他躲起来等,等祁纠好好睡着了,就在旁边一起躺下,等雪埋住他们。
如果没有祁纠的允许,叶白琅甚至不敢去拥抱祁纠。
“你是我的饭票,忘了?”祁纠的声音里带一点笑,懒洋洋沙哑,听得出调侃,“我亲自抓的。”
他哄着自己的饭票,仍然慢慢轻拍着叶白琅的背,漫不经心掰着指头数:“饭票,医保,司机,氧气罐……”
叶白琅在最后这个身份里,极为短促地笑了下。
他的眼睛没有笑,只是小心地抱起祁纠,慢慢站起来:“我不如氧气罐。”
祁纠知道这是哄差不多了,闭上眼睛抻懒腰:“行。”
叶白琅舍不得放手,他帮祁纠一点点躺好,拿过氧气面罩帮祁纠戴上,额头依然贴着祁纠冰冷的颈窝。
祁纠的手慢慢滑下来,被叶白琅抱住,叶白琅仔细按摩那条手臂的肌肉,把每一处都揉得放松。
……祁纠一直在拍他的背,直到用完最后一点力气。
直到叶白琅记住……缓解通气过度的呼吸频率。
叶白琅低头看自己的胸口。
他胸口的窟窿被祁纠堵住了,因为施工方身体不好,手法稍微有点粗暴,堵得乱七八糟。
但堵住了,现在他再喘气的时候,已经没那么刮骨的疼。
祁纠把堵窟窿的方法也教给他。
他本来不想学,但祁纠一定认为这样有必要的话,他就学,他不会让祁纠白费力气。
“哥哥。”叶白琅已经记住了祁纠说的地名,那是他们接下来的目的地,“我们继续走。”
他被祁纠捉住,也被祁纠驯服:“我们去北方。”
/
他们按照祁纠指的路走。
祁纠制定的旅行计划,叶白琅背下了每个字,一路严格执行——于是叶白琅的人生里,开始多出大量过去从没有过的经历。
还有这辈子从没见过的风景。
他们去泡了天然温泉,温泉是半露天的,在一片郁郁葱葱的人工林里,附近有清脆鸟鸣。
祁纠泡到一半就犯困,抓过叶白琅当枕头,打着哈欠睡着。
温泉里很滑,叶白琅怕摔到祁纠,一直不敢乱动,于是看见了喜鹊跟燕子打架。
他把这件事记下来,等祁纠在两天后睡醒,在去往下一个目的地的路上说给祁纠听。
祁纠枕着胳膊,懒洋洋地听,中间被心电监护的警报打断了几次,但叶白琅依然笨拙地、结结巴巴地把整件事尽力讲完。
祁纠就一本正经地教他,下次在遇见这种事,怎么两边搓火,引来一群燕子和一拨喜鹊,打个过瘾的。
祁老师还给叶白琅颁了个奖章——就是拿药瓶盖在手背上盖个圈,表扬叶白琅同学主动锻炼口才和表达能力的热情。
祁纠跟叶白琅约好,下次再看见喜鹊和燕子打架,他一定立刻起来看热闹。
叶白琅盯了一路,尝试挑拨十九起喜鹊与燕子打架事件,未遂。
唯一的成果,是被一群喜鹊记恨,追杀他们七十公里,叨掉了一块车漆。
……
他们去了森林氧吧做短暂徒步,爬了一座不算太高的小山,坐了峡谷索道。
叶白琅不知道,外面原来有这么多有趣的地方。
他们坐在索道里,四周云雾飘绕,几乎像是在风景极好的死后世界。
祁纠一向因为他的审美能力扼腕,这次就更头疼,强行要求叶白琅去买一本《好词好句好段》,替换掉“美得像是死了”这种赞美方式。
虽然祁纠看不见,但祁纠坚信他们路过的那个无辜的景区工作人员,在听见叶白琅这么说的时候……脸色和心情都绝不可能好。
叶白琅就抱着祁纠,埋在祁纠的衣领里笑。
他会去买《好词好句好段》,不过这件事可能要等旅行结束后,现在暂时没有时间,他要跟着祁纠探险。
他被祁纠领着,走从没走过的路,见从没见过的景色。
他们爬上去的那座山并不算高,但坐在山顶上,心情的确会像祁纠说的一样,变得比从前开阔。
开阔得想就这么跳下去。
被叶白琅的赞美方式第二次袭击的祁纠:“……”
叶白琅这次笑得几乎停不住,他坐在树下,抱着用风衣严严实实裹住的祁纠,笑得蜷缩身体,一迭呛咳。
咳到最后,祁纠冰冷的手指慢慢捏他脸颊,摸他的下巴和耳朵,帮他把眼泪一点点擦干净。
“别跳。”祁纠哄他,“狼崽子,你等一只乌鸦。”
叶白琅听不懂这句话。
可他听祁纠的话,祁纠不准他跳,那么就不跳。
或许祁纠恐高,或许祁纠能接受的高度只有七十米。
所以如果将来的某天,他从这里跳下去,祁纠没办法飘下去捞他。
……
他们去传说中的北极村看极光。
这项活动对现在的祁纠意义不大,但祁纠想带叶白琅看。
所以叶白琅就去看,甚至为了应付祁纠考核,还改变计划,中途就去买了本《好词好句好段》。
书没用上,号称要给他讲解极光形成原理、分布范围、艺术价值的人,在极光出现的时候,并没能及时醒过来。
那是叶白琅第一次完全无法叫醒祁纠。
他抱着祁纠,一声接一声地叫哥哥,一直到嗓子充血,再也发不出声。
祁纠靠在他的怀里,呼吸很微弱,心跳忽快忽慢、散乱难查,脸色白得透明。
极光消失的前夕,祁纠才终于慢慢睁眼,暗淡的琥珀色眼睛一睁开就有哄人的笑影,天边的最后一点极光落进去。
叶白琅把祁纠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祁纠没给他讲极光的形成原理、分布范围、艺术价值。
祁纠不和他谈论科学:“……叶白琅。”
祁纠叫他的名字,慢慢告诉他,极光是人的灵魂。
极光每次出现的时候,就是灵魂睡醒了,跑来看热闹,研究人迹罕至处的灯火通明。
这是个连骗小孩子都难的说法,但叶白琅哄他,假装相信:“嗯。”
“……”祁纠揪他眼睫毛:“你其实没信吧?”
叶白琅咳嗽着笑,把祁纠抱回房间,外面已经没有极光了,变回空无一物的漆黑天穹:“嗯。”
祁纠难得挫败,五分钟不准叶白琅粘着他,闭上眼挺尸,又被爬上床拱个没完的狼崽子闹得睡不着。
“哥哥。”狼崽子的嗓子哑透了,夹着尾巴跟他装乖,“我信。”
祁纠懒洋洋掀眼皮:“你不是说,骗不了小孩子?”
“我不是小孩子。”叶白琅说,“所以信。”
祁纠在这句话里微微愣了下,于是被叶白琅找到机会,挤进被窝,重新变回人形挂件。
祁纠慢慢胡噜叶白琅的头发,摸摸后颈,拍拍背。
祁纠说:“狼崽子……”
他这样意味不明地叫了一声,又不继续往下说,只是有一下没一下,慢慢拍叶白琅的背。
叶白琅藏在祁纠怀里,他想等祁纠睡着再睡,但他已经熬了几个通宵,被祁纠哄着,就身不由己坠进黑沉。
叶白琅向他皈依:“极光是灵魂……”
祁纠说了,他就会信……
如果祁纠是这个意思,那么接下来的每年……他都来这里,看两次极光。
他来这里点长明灯。
……
他们还去了豪华酒店。
叶白琅第一次订总统套房,光是抱着祁纠把每个房间全走完,就花了半个小时。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有些人也是第一次住,一定要亲手把每个角落都摸一遍。
那天叶白琅的运动量,甚至到达了丧心病狂的一百七十九次负重蹲起。
但叶白琅的身体已经开始变好,他被祁纠监督,一路吃好喝好,又锻炼充足,呼吸了大量的新鲜空气。
况且……负重的重量,也已经比过去轻了不少。
叶白琅抱起祁纠时,压在手臂上的轻飘已经令人惊心。
他们夜里睡在一起,叶白琅甚至会因为怀里感觉不到丝毫分量,而在深夜惊醒。
但还好,祁纠睡在他身旁,戴着氧气面罩,呼吸心跳都还算平稳。
叶白琅养成习惯,会在半夜听祁纠的心跳,偶尔也会被醒过来的祁纠抓包,薅着衣领冷酷拎走。
叶白琅被薅着衣领往外扯,被祁纠轰去三厘米开外,很高兴,拉着祁纠说话,问祁纠第二天想吃什么自助。
他去看过了,酒店的自助餐很不错,他可以给祁纠拿汉堡,制作草莓莫吉托。
这是他们这趟旅行里,留下的第一个遗憾……因为第二天祁纠并没醒,第三天也没有。
叶白琅在总统套房住了一个星期。
祁纠在第七天醒过来,微睁着眼睛,靠在他肩上慢慢呼吸,在叶白琅的手心点了两下,就又昏睡过去。
这是他们该继续出发的暗号,叶白琅只好办理退房手续,临走时买了一个汉堡、一杯酒店调酒师调制的草莓莫吉托。
叶白琅把汉堡在祁纠的唇边碰一碰,用滴管吸了一点草莓莫吉托,给祁纠尝一尝味道。
这是第二个遗憾。
叶白琅自己也喝了一点,完全没有祁纠调的好喝。
……
所以现在,他们来到一片山里的丛林。
“哥哥。”叶白琅背着祁纠,这里不好走,他深一脚浅一脚跋涉,“我们有个失误。”
祁纠伏在他背上,懒洋洋把下巴垫在他肩膀:“……嗯?”
“失误。”叶白琅说,“我们越走越往北。”
他们身后的路,应该已经开始陆续回暖,有了春天的影子。
但他们跑得太快,一路向北,追着冰天雪地的尾巴。
如果不是这样,他们很可能已经走到春天了。
祁纠还真没想过这个,仔细一想,居然相当有道理:“大爷的……”
祁纠很少这么说话,叶白琅被逗得轻声笑出来,调整姿势,把他背得更稳:“没关系。”
没关系,叶白琅向人打听了,这片林子里有地热,核心的温度比外面高。
外面虽然还是萧索的深冬,但林子的最深处,大概已经回春了。
就是这条路不好走,车进不来,人也罕有敢往里探的,只有资深徒步者走过的一条小路。
叶白琅背着祁纠向里面走,给祁纠描述他看见的景色。
《好词好句好段》有用,叶白琅对美好景色的评价,终于不再是相当匮乏的“好像死了”。
狼崽子终于松口,不再钻牛角尖地犟着,认定只有死了以后才能这么享受,才会有好事发生。
祁纠对这个进步相当欣慰:“给你颁个奖。”
叶白琅很配合:“谢谢哥哥。”
他领了祁纠颁的奖:一片在枯枝上挂了一个冬天,被风吹下来,正好砸在祁纠手上的红叶。
叶白琅要背着祁纠,空不出手,就拜托祁纠把它放在自己的衣服口袋里。
叶白琅给祁纠背《好词好句好段》。
他认真地背,但因为缺乏理解、生搬硬套,背出了一年四季。
要是祁纠真信他胡扯,或许真会以为他们走在一片春意盎然、夏日炎炎、秋高气爽、寒冬腊月的神奇树林。
祁纠绷不住地乐了一声。
叶白琅刚把嗓子背哑,他听见祁纠有反应,就停下脚步:“哥哥?”
“挺不错……”祁纠轻声说,“把我放这儿吧。”
叶白琅的脚下失去重心,剧烈栽了下,又重新站稳。
“没有不错,这里不好。”叶白琅说,“哥哥,是我编的,我在乱背,想逗你开心。”
叶白琅结结巴巴地说:“哥哥,你别生气。”
祁纠知道,他没生气,只是没有时间了。
不知道系统那边的成果怎么样,有没有帮他搞到一只炫酷的帅乌鸦。
祁纠捏了捏叶白琅的脸:“没生气,想什么呢?”
“我家在差不多的地方。”祁纠说,“没开玩笑,我在山上的林场长大,一到冬天就进山。”
他听见鸟叫,听见叶白琅踩叶子的声音,感觉到空气的干燥寒冷,就知道这地方跟他家差不多。
再往里走就不安全了,林子深处比外面暖和,野兽也知道这件事,会藏在里面过冬。
“你回家以后……”祁纠说,“别关窗户,留条缝。”
祁纠帮叶白琅整理领口,慢慢理好了,扣好扣子,轻拍两下。
叶白琅无声摇头。
他拼命摇着头,身体抖得激烈,他不听祁纠的话,踉跄着往林子里跑。
他背着祁纠往林子深处跑,去追那一点缥缈的虚幻春天。他摔了跟头,祁纠也不怪他,一只手懒洋洋滑下来,落在他的左肋间。
……落在他心脏的位置,祁纠替他堵着窟窿,替他挡着风。
“哥哥。”叶白琅说,“哥哥,等一下,再等一下。”
他知道祁纠为他撑了多久,他知道祁纠很累,知道自己自私到极点……他都知道。
叶白琅背着祁纠跌跌撞撞,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远,不知道祁纠是不是已经失去耐心。
他一跤摔在地上,眼前终于不是雪、不是枯叶,是绿色的春草。
绿色的草芽把地面拱开了。
“春天,春天到了,哥哥。”叶白琅剧烈地喘着气,他彻底失去力气,跌坐下来,“我们到了。”
他握住祁纠的手,拼命想要带祁纠去碰那个软嫩的、新生的柔弱草芽。
不行,还差了几公分。
只是很细微的几公分距离,只差一点,祁纠的手碰不到那棵草。
祁纠的手指冷而僵,固定在微微弯曲的形状。
叶白琅的动作渐渐缓下来。
他格外小心、一点一点地把祁纠从背上放下。
祁纠躺在草地上,微睁着眼睛。
“……哥哥?”叶白琅轻声问。
他摸摸祁纠的头发,又碰祁纠的脸。
那是种从没有过的冰冷——即使在这段时间里,也从没有过。
叶白琅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没关系……我帮你。”
不过他得先喘口气,他跑得太累了,一口气都喘不上来了。
叶白琅一头栽在地上。
他撑着一条胳膊,拼命侧翻过身体,盯着祁纠不眨眼,大口喘着气。
这些呼吸进不去肺里,他的眼前慢慢变得昏黑——可又在某一个节点,叶白琅的脊背忽然痉挛般悸颤。
……他忘不掉。
这些天来,祁纠不论多累、多没力气,都会留出一只手,在他背上慢慢地拍。
这样的节律被祁纠刻进他的骨头里,他忘不掉,所以在缺氧濒临极限的时候,就自动在他身体里复苏。
祁纠教给他的呼吸频率,让叶白琅眼前的黑雾散去,让叶白琅绝望地活过来。
活过来也好,还有几件事做。
叶白琅想,祁纠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的,不知看没看到春天。
“哥哥。”叶白琅说,“你看。”
祁纠说话算话了,祁纠陪他过了一个冬天,又陪他看见春草。
叶白琅想要把那片草芽拔出来,放进祁纠手里,可碰到柔嫩的草叶,又停下动作。
他不是什么善类,不至于对没知觉的草木有怜悯。
……但这是祁纠的春天。
他不能破坏属于祁纠的东西,任何东西,这真麻烦,因为第一件属于祁纠的东西是他自己。
叶白琅收回手。
他有些吃力地爬过去,抱着祁纠,一点点按摩那些早已僵硬的关节。
然后祁纠的手被他拢着,他们一起去碰那片草叶。
他让祁纠碰了碰春天。
叶白琅松开手,空洞的眼睛里终于露出一点笑。
他不闹了,不再打扰祁纠,他们两个都好好休息一下。
叶白琅准备攒点力气,等他有力气了,就抱着祁纠去找个漂亮点、舒服点的地方。
他在祁纠颈间拱了拱,打算赖在祁纠身边休息一会儿,就立刻爬起来这么做……他打算这么睡一小觉。
有很多天,叶白琅都不敢睡觉了。
现在终于用不着再赶路。
叶白琅学着祁纠的样子,慢慢抻了个懒腰。
他正想闭上眼睛,却忽然觉察到危险,倏地睁开眼,重回警惕。
……几只鬣狗从林子深处冒出,幽绿色的眼睛闪烁。
鬣狗的习性,轻易不会选择捕食活物,它们的目标……是祁纠。
……
这个认知扎进叶白琅的太阳穴,泛着寒气,让他久违地开始头痛。
叶白琅盯着这些畜生,他从怀里摸出匕首,把祁纠护在怀里。
他无视愈演愈烈的头痛,眼底渗出冰冷到无机质的杀意。
“哥哥。”叶白琅低声向祁纠解释,他不敢让祁纠听出,他其实在高兴,“我可能要来陪你。”
不是他故意的,他知道祁纠不愿意他陪。
可他已经没力气了,他要和这些畜生拼命,不准这些畜生动祁纠……他可能会受伤,可能会流很多血,可能会被咬去几块肉。
在这种偏僻地方,受了这种程度的伤,自然别想再走出去。
叶白琅不敢被祁纠发现自己在高兴。
他垂着眼,用一截布条把匕首缠在手上。
他知道为首的鬣狗正弓起脊背、准备攻击。
他也正在准备。
叶白琅牢牢抱着祁纠,他盯住即将扑上来的丑陋畜生,嘴角刚抬起来,就被结结实实扇了一翅膀。
后脑勺的力道熟悉得让他瞳孔悸颤。
叶白琅呼吸窒闷,他胸口被祁纠堵着的窟窿仿佛又骤然豁开了,激烈的痛苦迟来半拍将他吞没。
叶白琅低头看着怀里的祁纠,他摸了摸哥哥的睫毛、眼睛,鼻梁和不带血色的嘴唇。
他的胸口缓缓起伏,茫然抬头。
比他更茫然的,是那群逡巡着逼近落单旅人、正准备群起而攻之的鬣狗。
……铺天盖地的乌鸦。
羽毛黑亮、喙利爪锐的乌鸦,黑压压一片,落满了这片春天的树林。
第20章 第一世界番外:乌鸦
叶白琅的生命里, 第一次见这么多乌鸦。
看不过来。
每只都炫酷、每只都威风,黑压压居高临下,栖落和盘旋在他的头顶上。
……连一分钟都没用上。
大概只过了几十秒,那些鬣狗就夹起尾巴, 灰溜溜落荒而逃。
叶白琅被乌鸦羽毛砸脑袋。
那种力道很轻微……轻得就像, 祁纠被他背着, 在树林里慌不择路绝望狂奔时, 慢慢拍他手臂的力道。
……
那个时候的祁纠,已经没力气再揉他脑袋, 所以只能一下一下, 轻拍他的手臂,和他慢慢说话。
叶白琅听见了, 也回答了,大概“嗯”了几十声,或者几百声。
他当然不会不回答祁纠的话,他甚至不敢只是点头,怕祁纠感觉不到。
“叶白琅……”祁纠帮他数, “你向左拐了九次。”
祁纠:“向右七次。”
考虑到每段路跑出的大致长度, 综合推算和最初坐标的相对位移……祁纠认为, 他其实是在跑一条很有创意的直线。
所以,只要叶白琅想要回家,也不算特别难,只要别再团团转着乱拐弯就行了。
只要一直往身后走, 往回走, 就能走出这片森林。
往回走, 就能回家。
叶白琅疼到不记得怎么呼吸,他嗫喏着出声, 最后一次耍赖,还想求祁纠心软:“哥哥……”
“等回了家。”祁纠伏在他背上,慢慢点菜,“我想吃饺子。”
叶白琅就再说不出求祁纠让他一起留下的话。
他像是在被人寸寸剥开、抽取骨头,却又有另一部分意识,浮于身体之外,用来回答祁纠的话:“好,哥哥,你要什么馅?”
不太好选。
祁纠在这个问题里稍微抉择了一会儿。
在这个过程里,祁纠的胸膛贴着他悸颤的脊背,呼吸和心跳都在慢慢变弱。
于是叶白琅的生命也像是一起流逝,他甚至不敢大口喘气、大声说话,只敢小声说:“哥哥。”
“哥哥。”叶白琅问,“饺子要什么馅?”
祁纠笑着揪揪他的头发:“能让……叶白琅同学,吃饱的馅。”
叶白琅在这个答案里失去腿上的知觉。
他踉跄着去找绿色的草,凭直觉继续跑,不敢稍作停留。
但祁纠可能得停下,祁纠实在没力气陪他了:“吃饱了,好好睡觉。”
“春天有倒春寒,衣服穿厚。”
“夏天到了,就吹风扇,自己去找冰棍吃。”
“秋天留神着凉。”
不要乱吃地上捡的东西……考虑到叶白琅的自尊心,这条就自己意会。
加上最后这些,祁纠要教他的也就差不多。
“狼崽子……”
祁纠轻声说:“好好长大。”
叶白琅被绊了重重一跤,他几乎摔得扑在地上,不得不松开只手去撑树干。
他不得不松开被他死死抱着的、祁纠不再有动静的手。
他松开手,祁纠的手就坠落。
……
而现在,叶白琅坐在长出春草的地上,抱着祁纠。
他被乌鸦的羽毛砸脑袋。
叶白琅有些茫然,试了几次才艰难屈起手指,捡起一根羽毛。
他发现羽毛是炫酷的黑亮颜色,就慢慢收集起一把,试着装饰在祁纠的衣服上。
“哥哥……”叶白琅低声说,“鬣狗不吃我。”
他没被鬣狗吃掉,也没被咬死,乌鸦把他救了。
他还是没能和祁纠一起留在这里。
可他要把祁纠送到什么地方,才能确保祁纠睡得舒服、以后都安稳……才能确保祁纠变成极光?
栖落在树枝上的乌鸦,在此刻展开翅膀,呼啦一声飞起来。
叶白琅抬头,他看着盘旋的鸦群,怔怔坐了一会儿,抱着祁纠慢慢起身。
他失去知觉、失去绝大部分思考能力,迈着双腿跟那片黑压压走,把祁纠藏在怀里。
跟着那些乌鸦,叶白琅找到合适的地方。
然后他又跟着那些乌鸦,向林子外面走……祁纠说得完全正确,他跑出了一条很有创意的直线。
要是他认路就好了。
要是他认路,就不用在鬼打墙的绕圈里浪费时间,也许他们跑到那片春天里,祁纠还没睡着。
叶白琅下意识收拢手臂,他发现怀里是空的,背上也是。
……这个发现掠夺走他最后一点力气。
叶白琅直愣愣倒下去,他摔在树林的边缘,就这么失去意识,一直睡到天黑。
直到护林的巡逻队经过,才有人发现他,吓了一跳,飞跑过去检查情况。
“没事吧?”护林员被他吓得不轻,“醒着吗?脑子清楚吗?能说话吗?”
在林子里迷路的驴友不少,可也不常能遇到这种情况。
也不知道在林子里迷路了多久,狼狈和刮烂的衣服都还在其次……仿佛从骨头里蔓延出来的、渗进身体全部角落的疲倦和乏力,让人怀疑这个人是不是还活着。
叶白琅还活着。
他的脑子清楚、能说话,只是不想说。
他不想和人说话,他现在要回家,给祁纠包“能让叶白琅吃饱那种馅”的饺子。
他一个人回家。
叶白琅慢慢爬起来。
这趟出逃的旅行里,他已经习惯了抱着祁纠,于是两只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该用什么姿势落下来。
……但很快,他就有些讶异和茫然地发现,这个问题暂时还不是问题。
叶白琅坐在地上,发现怀里并不是空的。
这些护林员不停问他话,其中有一部分内容,是在询问他乌鸦是哪来的,是不是他的乌鸦,如果是家养的鸟类,原则上不建议在野外放飞……
这些人会这么问,是因为他不是一个人躺在这,失去知觉睡了十几个小时。
因为他的手臂上,躺着好像比他还疲倦、比他还乏力,几乎是理直气壮埋头大睡的一只乌鸦。
一只炫酷帅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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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暖花开时,叶家的家主回到H城。
盘踞在这里的大大小小势力,因此而生的蠢蠢欲动,在叶白琅主动来赴的一场晚宴里,被震慑得尽数烟消云散。
因为这不是他们印象中的那个叶瘸子——那个被叶家当畜生养大,出手狠辣不知转圜,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残废。
叶白琅甚至已经不怎么用拐杖,走路时虽有微跛,却又十分稳当。
他的脊背挺直,不再在意脚上的丁点残疾。
……就好像,在叶白琅神秘失踪的这段时间里,有人专门重新好好养了他,重新手把手教他学会走路。
叶白琅重新来这场意图不明的晚宴,当然不是独自出行,他带了保镖和司机——有不知是真是假的传言,他甚至还带了雇佣兵。
这些在叶家主的脸上一概看不出端倪。
叶白琅并不对他们发狠,可这远比过去叫人心惊胆战。
因为根本没人能摸清他在想什么、打算做什么,套不出半句有价值的话。
而那个叶白琅看起来,也根本不在意他们心思各异的打量注视。
叶白琅只是靠在角落的座椅里,慢慢用餐刀磨着一小块牛排,把肉质最好的那部分切碎,放在盘子里,推给和他一起来的乌鸦。
那只乌鸦原本停在叶白琅肩上,现在被叶白琅抱下来,小心地挪到手臂。
他轻轻抚着乌鸦黑亮的羽毛,很专心,偶尔低声说上一两句话,把调好的草莓莫吉托也推过去。
叶白琅看起来,像是刚生过了场重病。
他人藏在黑色的风衣里,衬得脸色比过去苍白,又瘦削了很多,颧骨凸起,像是从一场迁延了整冬的重病里初愈。
……但没人敢因为这个小觑他,动些什么不该动的心思。
因为所有人都看得出,叶白琅也因为这场神秘的怪病,成为叶家不容更改的家主。
……
叶白琅在晚宴中途离开。
要弄清的差不多都已到手,他没必要再在这里耽搁时间,他要走也没人敢拦。
司机送他回家,叶白琅最近在锻炼走路,没有坐电梯,慢慢沿着楼梯走上去。
他把乌鸦从肩膀挪到手臂上,打开家门,单手开灯。
“哥哥。”叶白琅问,“我们今天吃什么馅的饺子?”
他把写了字的纸条给乌鸦挑选,又在即将被乌鸦叨上来的时候改了主意,忽然收手。
叶白琅盘膝坐下来,抽出便签纸和签字笔,把上面的内容改成“今天很帅”。
乌鸦:“……”
叶白琅坐在地上,很固执地捏着纸条等夸。
乌鸦叹了口气,在“帅”字上连叨三下,叼起来贴叶白琅脑门上。
叶白琅被叨得脑门通红,抬手揉着抬起嘴角,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慢慢显出点孩子气的笑。
叶白琅的耳垂也是红的,他接过乌鸦扔过来的药油,给自己的脑门抹了一些,终于爬起来,去衣柜里挑祁纠的衣服。
他挑出祁纠的一件衬衫,挽起袖子当做家居服,又仰起头,等乌鸦落在自己的肩膀上。
叶白琅一边叮叮当当剁馅,一边和乌鸦唠唠叨叨,讲酒宴上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讲汉堡还是没有过去好吃,草莓莫吉托也是。
他的袖口挽过手肘,做饭的动作熟练利落,脊背挺得很直。
“……我就说教学方法还是有问题。”
祁纠远距离操控乌鸦,被狼崽子唠叨得脑仁疼,和系统讨论:“他是不是欠抱?”
这是乌鸦难做到的事。
系统相当不掉链子,赶在最后一刻极限弄回了目标乌鸦,他们其实一直陪着叶白琅。
也不知道叶白琅是在哪一步,彻底接受了这种有点离奇的设定。
比如大活人能变成乌鸦。
比如几乎没人再记得祁纠——倒也不是抹去存在,只是没什么人会意识到,在刚过去的那个冬天里,叶白琅并非孤身一人。
叶白琅曾经不是孤身一人,他曾经是有哥哥的狼崽子。
祁纠决定给狼崽子复习这件事,趁叶白琅转身去洗手,就指挥乌鸦把帅气的大翅膀张开。
狼崽子猝不及防被翅膀糊脸:“……”
系统:“……”
祁纠沉稳地决定毁尸灭迹,让所有人忘掉这件事,还没付诸行动,叶白琅已经笑得站不稳。
他抱住乌鸦,笑得滑坐在地上,用脸贴那些光滑黑亮的羽毛:“哥哥。”
“哥哥。”叶白琅向他耍赖,“抱。”
乌鸦恼羞成怒,跳起来叨他脑门。
叶白琅还是压不住笑,不停地揉眼睛。
他的眼睛因为水汽变亮,又因为脸色是怎么努力吃饭都补不回来的苍白,就衬得瞳仁格外漆黑。
“我什么时候能去找你……”叶白琅问,“哥哥?”
他用手指小心地触抚乌鸦,问出的话更小心,半点也没有晚宴上相当炫酷的叶家家主的气势。
叶白琅掏出便签,很小声地问:“我能不能去找你?”
……
乌鸦面对着十张全写了“能”的纸条,没有立刻回答。
叶白琅很乖,不问这种过分的问题,又掏出签字笔,把纸条前面慢慢添上时间限定。
——春天过完就能。
——春天过完、夏天也过完就能。
——春天、夏天、秋天都过完才能。
他写到这里开始犹豫,但还是继续写,把前缀从季节变成年份,变成五年、十年和二十年。
叶白琅其实针对每个答案都做了计划。最难熬的是二十年,因为他去查了资料,乌鸦最长的寿命是二十年。
要是撑这么久,那他现在就得准备,去捐个寺庙,或者在北极村看得到极光的地方买个雪屋。
他要严格计算接下来的时间,精确到天,确保这一次他能和乌鸦一起睡着。
……然后叶白琅意识到,这是个会让祁纠为难的问题。
所以他飞快把所有便签纸都收起来,一股脑藏进裤子口袋。
叶白琅很利落地爬起来,去洗手、去继续包饺子。
这次他包了三鲜馅,下次再包肉的,再下次可以尝试做虾饺。
祁纠留给了他五百万,他每天省着只花五块钱,能一直花上很多天。
叶白琅偷偷薅乌鸦的羽毛。
还在走神的乌鸦被揪了一小根绒羽,难以置信地轮着翅膀,满屋子追着揍他。
叶白琅被追得乱跑,房间里的一切陈设都还没变,所以障碍相当多,他一瘸一拐地跑了大半圈,被轮椅绊摔了,就索性坐在地上,闭着眼睛仰头,很高兴地等哥哥拿翅膀糊自己的脸。
……很轻柔的力道,落在他的脑袋上,顺着捋过头发,按一按后颈。
叶白琅的呼吸顿了顿,他的肩膀开始发抖,喉咙悸颤了下:“哥哥。”
他张开手,摸索着去抱空气。
他知道会抱空,所以只是在记忆里熟悉的位置停留一瞬,就去找哥哥的乌鸦。
乌鸦其实会有很多鸦科天性,比如喜收集、喜欢亮晶晶的东西,祁纠一管不住,叶白琅的扣子就遭殃。
所以叶白琅把自己所有的扣子全换成亮晶晶的。
叶白琅察觉到力道,以为乌鸦在拆自己裤子上的纽扣,他想要帮忙,才发现纸条被扯出来,散在地上。
乌鸦给他选了“至少也要过完秋天”。
至少也要把春天、夏天、秋天都过完。
叶白琅没用作为人的视角看过它们,没像被祁纠领着穿过凛冬那样,去看剩下的几个季节。
——然后。
祁纠操控着乌鸦离谱叼笔,东倒西歪写字,回头问系统:“……你确定然后这本书强行完结,叶白琅就能逃走?”
“肯定是。”系统跟他分析,“故事都讲完了,主角还留在故事里干什么?”
叶白琅是这个故事的主角,这个故事已经走到这里,他们拿到了全部金手指提成。
主要情节都已经结束,这是本随时可以断更跑路,以“叶白琅带领叶家称霸H城”为结局火速完结的书。
祁纠:“……”
“穿书局里,很多灵魂是这样逃出来的。”系统说,“故事结束,他们离开,游荡,找失去的人……”
叶白琅也可以这么做。
叶白琅可以来一场真正的出逃,逃去找祁纠。
“只不过……你未必能记得他,未必能认出他。”系统问祁纠,“你去下个世界,是不是还要封存记忆?”
这是穿书局员工的基本要求,离开一本书后,当前世界的记忆就会暂时封存,直到他们攒够了钱退休的那天。
出逃的主角也是一样的,所以很多人在逃走后,就会忘记自己为什么逃走。
祁纠操控乌鸦,把那张歪歪扭扭的剧透塞给叶白琅:“是。”
“我记得你能保留关键词。”系统问,“这一次,你准备记住什么?”
祁纠催叶白琅去给饺子加凉水。
叶白琅坐在地上给他耍赖,祁纠让他闹得头疼,乌鸦落在叶白琅的肩膀上。
乌鸦很人性化地叹气,叨了张纸巾,给叶白琅擦擦眼睛里冒出的水,拿翅膀扒拉扒拉衣领,让叶白琅变帅。
乌鸦收下叶白琅非要送给他的纽扣。
祁纠说:“我养过一只狼崽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