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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没感冒,放心

    一场春雨把浑河下得暴涨。

    入春以来的第一场雨, 下了一天一夜,别说那些冒了绿叶猛抽条的垂柳,城墙都被洗得溜光水滑,石砖锃光瓦亮。

    祁纠靠着锃光瓦亮的城墙, 就事论事, 和系统讨论:“我不太舒服, 可能是感冒了。”

    “没感冒, 放心。”系统刚收到基础设定,“你只是快死了。”

    祁纠:“……”

    但系统还没灰心丧气, 鼓励他:“有好消息, 这次我们的命比较大。”

    系统给他剧透:“这次你虽然很容易死,但也很擅长赖活着。”

    祁纠这具身体没生病, 也没受伤,是中了胎里带的鸩毒。

    他曾是启晟的太子,可惜已故的先皇后和那个龙椅上的九五之尊,不是伉俪,更像仇人。

    解不开的仇恨落下来, 变成拔不净的毒, 经由九个月的毒酒, 喂进了他这具身体的骨头。

    “你需要休息,我们先回去。”系统给他看见底的体力值,“你一边走,我一边和你说……”

    这是本权宦题材的小说。

    所谓权宦, 阉党执权、宦官当道, 主角当然也是个太监。

    这个世界的主角叫郁云凉, 出身低微,命如草芥, 原本只是个将死的小太监。

    却也是他一路向上爬,最终提督东厂,做了权倾朝野的掌印督公。

    巍峨宫墙之内,向上爬的路自然不会好走。郁云凉这一路遇见过很多人,贵人、仇人、友人、敌人……每每仇人死敌多得数不胜数,另外那两种却寥寥无几。

    祁纠走累了,找了棵柳树下的大青石坐着,顺手揪了几片柳叶:“我是哪一种?”

    “都是,也都不是。”系统继续念,“你是他的……渣攻??”

    祁纠:“?”

    系统:“???”

    他们刚把上个世界的记忆上交,但就算交了,基础信息也不至于全忘。

    上一回,总部就不知道出了什么BUG,让祁纠一个好好的金手指外卖员穿成了反派渣攻。

    祁纠是来给主角送金手指的,像是这种古代世界,父子师徒关系自然最好,再不济也是同门同僚。

    谁家正经金手指成天让快死的反派来送……

    “你先撑三天,我去和总部联络。”系统说,“先给你说你现在的身份……你是启晟的废太子,叫沈阁。”

    沈阁,字东幽。

    在两年之前,沈阁还一直都是启晟的太子。

    一个金尊玉贵的太子、一个低微卑贱的宦官,按理说八竿子打不着,一辈子也不可能扯上半点关系……但太子前面若是加了个“废”,情形就不同了。

    沈阁是先皇后所出的嫡子,先皇后出身尊贵,可以说当今皇上能在争储中出头,一大半都是先皇后娘家在背后助力。

    可惜当今这位皇上,偏偏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记恨当年自己还是个落魄皇子时受的所谓“羞辱”,登基后就大举报复清算。

    不仅怀有身孕的先皇后被他打进冷宫,隔几日就赐一只砒|霜鸭子、一杯剧毒鸩酒。就连先皇后的娘家也莫名获罪,被打成有谋逆之实,判了满门抄斩。

    先皇后怀胎九月,在冷宫和毒酒里煎熬得心丧若死,生产当夜就猝然崩逝,只留下一个奄奄一息的婴儿。

    那些毒早泡透了她的肚子,生下来的孩子也难幸免。

    沈阁从生下来,就带着九死一生的凶险弱症,骨头里都带着毒。

    “之所以封你做太子,是因为启晟的太子历来都是嫡长子做。”系统说,“当今这位皇上非嫡非长,出身不正,就更想要这个名头。”

    立沈阁做太子的时候,皇上也并没当真,因为谁都不认为,这个胎里就叫毒浸透了的婴儿能活多久。

    可沈阁偏偏活得挺久,久到及冠居然还不死,也暂时没有要死的打算。

    两年前,皇上新立的皇后有了新的嫡长子,太子的位置也到了该换人的时候……于是沈阁就“行事乖戾”、“是非莫辩”,被一纸诏书变成了废太子。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诏书上说得也没错。”

    系统找到人设:“你的确行事乖戾、不辨是非。你还举止荒唐放肆,残暴不仁,心机深沉,视人命如草芥……”

    祁纠送了这么久的金手指,还不知道穿书局有这么丰富的形容词:“我有个别小优点吗?”

    “有。”系统说,“你运气好。”

    祁纠:“行。”

    系统没开玩笑,把剧情给他看:“真的。”

    ——作为一个非主角、没有天命眷顾的反派渣攻,沈阁是真算得上运气不错。

    生下来当场册封太子是运气,身中剧毒而不死、病病歪歪活到了及冠也是运气。

    而太子之位被废后,他被逐出东宫,在宫外城东的破旧王府里过半囚半监的日子……又意外遇到了郁云凉。

    郁云凉是阉党,是受人轻视的卑贱宦官,可也是这本书的主角。

    主角是天命之子,有气运加身。郁云凉十七岁时被司礼监掌印太监看中,收成了义子,从此一步登天,踏入青云之上。

    沈阁遇见郁云凉的时候,郁云凉刚好十七,拜入司礼监掌印太监门下不过三天。

    “这事你知道。”系统说。

    只有沈阁自己清楚,他出手搭救郁云凉,替郁云凉解围,绝非偶然

    “你在宫中有不少眼线,这些年你佯装和善,笼络了不少太监宫女。”

    “你知道皇上迟早要废你……”系统翻过一页,“你不甘心做个废太子。”

    沈阁不甘心只做个废太子,他虽然一身病骨、身体孱弱,心思却极深沉,有这间破王府盛不下的野心。

    他知道郁云凉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新收的义子——本朝宦官掌印秉笔,司礼监掌印太监地位极高,居司礼监之首,直接插手朝政。

    论权势,甚至能与内阁首辅匹敌。

    遇到郁云凉是个意外,看见郁云凉叫人为难、叫人羞辱也是意外……但插手把郁云凉救下来,就半点都不是了。

    沈阁从不发善心,他手上的一切都是筹码,身边的一切都要为他所用。

    郁云凉当然也完全不例外。

    沈阁放下身段,忍着厌恶嫌弃,纡尊降贵去哄一个阉党。

    他趁郁云凉还没在司礼监站稳,把人哄进王府,成了自己的人。

    把郁云凉哄回去后,沈阁发现,居然还有件更妙的事——这小阉党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据说是小时候受了什么刺激,发了高烧,醒来就再不记得怎么说话……不过只是说不出话,耳朵脑子都没半点问题。

    太好用了。

    沈阁甚至怀疑,那个司礼监掌印太监之所以看中郁云凉,也是因为这一点。

    ……还有什么比一个说不出话的哑巴更可靠?

    沈阁指点郁云凉,手把手地教这个哑巴阉党怎么讨好义父、怎么在司礼监向上爬。

    沈阁在宫中二十年,看遍了人,太清楚该怎么利用人心里的贪婪和畏惧。

    郁云凉很快就成了司礼监的红人,成了内相最看重的一个养子,一路向上爬,短短三年就成了参预批红的随堂太监。

    ……从这以后,郁云凉就成了沈阁最好用的一把刀。

    沈阁让他陷害朝臣,郁云凉就去编造证据。沈阁让他肃清异己,郁云凉就去暗中下手。

    沈阁让他杀人,郁云凉就杀人。

    这把刀在沈阁手里,用得自如顺手,甚至有些不舍得丢。

    毕竟他手里的人,很少有像郁云凉这么聪明的,不用沈阁挑明,就知道怎么做……做到最后,郁云凉一身血污,沈阁的手都还清白干净。

    但不论再怎么不舍得,刀这种危险的东西,到了用不着、用不上的时候,该丢还是要丢的。

    沈阁和郁云凉在一起五年,哄着郁云凉为自己做了五年鹰犬,终于积攒起不弱的势力。

    而郁云凉被他指使,给皇帝下了几年的隐毒,也差不多到了水到渠成、毒性发作的时候。

    ……

    凡事都不可能全无痕迹。

    给皇上下毒这种事,再怎么都不可能做得完全干净。一旦东窗事发,宫中又必然暴怒,注定彻查清算。

    郁云凉就这么被按在阶下,五花大绑,雪亮的刀架在脖子上。

    沈阁的权势已足,又是唯一可用的成年皇子,皇上不得不召见他。

    平日里不可一世的九五之尊,眼下已经动弹不得,躺在龙榻上脸色青白,喉咙里嗬嗬作响。

    沈阁安抚好将死的皇帝,走到郁云凉眼前。

    他问郁云凉:“是你下的毒?”

    郁云凉是把很不错的刀,到这时候依然只是垂着头,跪在他脚边,凝定着纤尘不染的洁白玉阶。

    沈阁觉得满意,就随手撇开:“拉出去凌迟,千刀万剐……替父皇祈福。”

    皇上用不着祈福了。皇上还能活的时间,也不过个把时辰。

    但只要还没咽气,那份传位明诏就到不了沈阁的手,所以沈阁回到榻前,恭顺地听父皇吩咐。

    皇上死死瞪着郁云凉,要亲眼看着这阉党被千刀万剐。

    沈阁略一犹豫,就亲手接过匕首,走到郁云凉眼前。

    他已经犹豫过了,所以下刀的时候并不迟疑。郁云凉被他割了十七刀……血淌在玉阶上,郁云凉被他抱着发抖。

    “很快。”沈阁终于生了恻隐,低声说,“我一刀了结,你再忍一忍……”

    他说话间分了神,没看清陡生的变故。

    等回过神来,他却已经被按在地上。

    浑身是血的郁云凉挣脱绑缚、夺过匕首,染了血的薄刃锋利,抵在沈阁的左肋间。

    龙榻上的皇帝惊恐地瞪着眼,手脚冰冷,已经咽气多时。

    “沈阁。”郁云凉慢慢开口,声音很沙哑,咬字却十分清晰。

    ——沈阁甚至不知道,他居然也会说话、又是从什么时候想起了怎么说话。

    郁云凉用匕首抵着他的左肋,看起来想把那地方剖开,仔细研究:“你的心,是什么颜色的?”

    ……

    这是本朝有记载的最后一次宫变。

    宫变的结果,是个尚且还在襁褓里吃奶、全然不谙世事的奶娃娃皇子被扶上皇位,懵懂着做了十足十的傀儡皇帝。

    郁云凉做了督公,又很快就再度擢升,做了万人之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

    那个对他有“知遇之恩”的“义父”,被他扔去曝尸荒野。至于沈阁……沈阁依然没死,还在赖活着。

    因为郁云凉不准他死。郁云凉每过几日就叫人来,为他推宫换血、刮骨疗毒,用最金贵的药材吊着他的一条命。

    郁云凉每天来看望沈阁,每天划沈阁一刀,来研究沈阁的血是什么颜色。

    是不是因为骨头里浸了毒,于是血里和那颗心也全是毒了……所以沈阁才会做这些事?

    郁云凉蹲在沈阁身边,看着沈阁被毒和伤口折磨得翻滚挣扎、奄奄一息,眼睛里依然是冷的。

    冷得像是把被调教得异常得心应手的刀。

    “给你。”郁云凉把一样东西从怀中拿出,放在沈阁的眼前,“你想要的。”

    沈阁机关算尽、病病歪歪二十五年,到这天终于大限将至,四肢百骸无一不痛,七窍都在流血。

    他看见明黄色的布帛,就立即知道这是什么。

    是玉玺。

    沈阁吃力地伸手,去揪住那片明黄色,往怀里拖。

    他盯着那方玉玺,恍惚间见自己登九五之尊、眼前山呼海啸,于是便在这样的景象里断气。

    郁云凉伸手去拂他的眼,拂了几次,发现那双满是野心贪孽的眼睛合不上,也就放弃:“来人。”

    他让人把沈阁和玉玺一起下葬,回去做他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这样一直过了五年。

    五年后的一日清晨,郁云凉失足落水,坠入浑河。

    无病而终。

    ……

    “这次任务不难。”祁纠和系统讨论,“我们的切入时间点很早。”

    沈阁这个废太子,的确是个完全没救的反派渣攻,到死也全然不知回头、心硬如铁,只盯着玉玺,满脑子想着的只是登基即位。

    假如他们运气不好,穿到了郁云凉给他送玉玺的那天,任务的难度自然也就跟着提升了不少。

    但切入点很靠前,在沈阁刚及冠的时候——郁云凉刚满十七,被司礼监掌印太监收为义子。

    他们走走停停,一路沿着雨后长街散步回府,正走在剧情定好的路上。

    再转过一个弯,沈阁就会在浑河边的无定桥头,撞见郁云凉受人欺侮。

    欺负郁云凉的是群纨绔膏粱,有眼无珠,以为这只不过是个御马监、尚衣监这种地方派出来,叫人差遣到宫外跑腿的小太监。

    郁云凉拜进了司礼监,不过仅仅三天,尚未入册,不敢在这种时候生事。

    需要人帮忙解围。

    祁纠没带趁手家伙,随手折了根柳枝,在手中随意掰了两下,慢悠悠绕去无定桥:“还有什么细节补充吗?”

    系统翻过一页:“……”

    祁纠:“怎么了?”

    “新到的,紧急通知。”系统说,“咱们这本书的书名漏了两个字。”

    这本书本来的书名……祁纠其实也没仔细看。

    他们穿进书中的故事,只是为了帮主角铺路,把主角的命运推回正轨,和故事本身的关系其实不大。

    祁纠问系统:“严重吗?”

    系统还在玩命分析。

    这一会儿的功夫,祁纠已经走到桥头,看见被那些人按住的郁云凉。

    少年宦官一身黑衣,周身气质冰冷,苍白的脸上唯一有色彩的,似乎就只有格外漆黑的眼睛。

    郁云凉被人死死按在桥头,睁着眼睛,盯着祁纠的身影。

    祁纠活动两下手腕,转路上桥:“哪两个字?一会儿补上。”

    “……”系统:“重生。”

    第22章 我并不领你的情。

    祁纠:“……”

    “你脚下有条河。”系统忧心忡忡建议, “现在跳下去,还能重开一本——”

    话还没说完,惊呼声乍然四起。

    那座无定桥年久失修,叫雨泡得松了, 居然连栏杆带桥板塌去一大块。

    ……正是郁云凉脚下踩着的那一块。

    抓着他的人被吓得骤然后退, 不仅松了手, 更因惊慌失措, 下意识用力一推。

    郁云凉脚下踏空,身体失去平衡, 直直朝汹涌的浑河水坠下去。

    系统错愕:“怎么他先跳了!!”

    从这一步, 就已经和前世剧情分明不同。

    上一世根本没出过这种事,无定桥没塌, 郁云凉也没掉下去。因而沈阁出手搭救解围,也并没费丝毫功夫。

    ——毕竟那些纨绔膏粱再嚣张,也终归不敢惹皇子龙孙。哪怕沈阁只是个失了权势、窝在破烂王府里等死的孱弱废太子,一样不是他们敢冒犯的。

    现在却不一样了……浑河水不认识什么皇子龙孙。

    系统尚且还在错愕,就发现祁纠居然也在往下掉:“你怎么也跳了?!”

    这条河刚叫雨浇得暴涨, 上游开闸泄了三次洪, 什么掉下去都立刻没影, 半个水花都砸不出!

    祁纠自由落体:“不是你的主意?”

    系统:“……下下策!”毕竟自杀强退要扣钱!

    很多钱!!

    祁纠笑了一声,不再乱开玩笑,看准了一块碎木板踩上去,借势提气纵身:“意外, 帮我找找郁云凉。”

    他的确不是故意往河里跳, 那群纨绔根本没想闹出人命, 一时吓慌到处逃窜,没看清人影。

    沈阁这具身体的确千疮百孔, 腿脚也相当不利索,叫人挤了一下,就这么跟着下了桥。

    系统在湍急的水流里搜出一片黑衣。

    祁纠掺了点自己的数据,把这一口丹田气在喉间含住,回身一掠,单手扳住桥墩凸起的石块。

    他把柳枝咬着,俯身捞住随水浮沉的郁云凉,同愈发湍急的爆裂河水角力。

    “帅。”系统给他鼓掌,“你干嘛非得带着这根柳条?”

    祁纠咬着柳枝,翠嫩碧绿的柳叶卷在春风里,咬字稍许含糊:“我看它好看。”

    系统心服口服,配合着变成条不好看的麻绳,把他系牢在桥墩上。

    祁纠花了点时间,把郁云凉从水里捞出来。

    这具身体不适合这么糟蹋,祁纠呼吸间已经有了浓浓血腥味,眼前金星乱冒。

    桥墩下有块极为狭小的石台,勉强能供人容身。他索性就这么坐下来,把郁云凉放平。

    少年宦官紧闭着眼,湿淋淋脸色惨白,毫无动静。

    系统有些不放心:“不会淹死了吧?”

    祁纠拿那根柳枝拂了拂他的眼睫毛,看见细微悸颤,就把手揣回袖子:“不会。”

    人活着,有装死闭气的本事,估计连水也没怎么呛。

    这一世是这样,上一世大概也差不多。

    郁云凉根本用不着沈阁帮忙解围。

    ……

    春寒料峭,河面上的风相当冷,郁云凉被冻得愈发苍白僵硬,真有些活不成了的架势。

    祁纠脱了外衫,给铁了心装死的少年宦官盖上。

    他靠着桥墩,盘膝坐着调息,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柳枝,编成个不大不小的环。

    做得挺不错,大小又刚好做个镯子。

    祁纠端详着调整了两下,随手往郁云凉的手腕上一套。

    冰凉湿冷的苍白手腕,被柳枝做的环套住,青翠的柳叶贴着瘦削腕骨,显得格外柔软可爱。

    郁云凉就瞬间睁开眼睛。

    祁纠问:“醒了?”

    郁云凉掀开他的衣服,站起身,捋下那个柳枝做的奇怪玩意,看也不看,随手丢进浑河。

    他湿透了,显得极狼狈,气息却丝毫不乱。

    ……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的确不像是只历一世,反倒有些后来权倾朝野的督公气势。

    “他在思考。”系统提醒,“要不要现在杀你,怎么杀你。”

    上辈子,那个龙榻上奄奄一息的九五之尊都吓不住郁云凉,在郁云凉落水身死后不久,宦官弑君的罪过就被记进史书。

    这一辈子,一个病恹恹的废太子就更吓不住——只要在这把沈阁推下去,没人会怀疑和郁云凉有关。

    就算是东厂、西厂、锦衣卫一齐来查,也只能查到沈阁被那些纨绔失手误推下浑河……以沈阁这个破烂身子,掉下水淹死太正常不过。

    郁云凉的视线落在沈阁身上。

    那双眼睛里漠然平静,不含任何情绪,只有像是把刀的漆黑冰冷。

    他和沈阁,一个是刀、一个是磨刀石。

    这两样放在一起,下场无非只有两种:要么石头把刀磨断,要么刀足够坚硬、被磨得足够锋利后,一刀砍碎石头。

    郁云凉已经从沈阁身上学完了要学的东西,这个人没用了,又令他厌恶和反感。

    看到沈阁,郁云凉就会想起那十七刀。

    为了拿到那份明诏,沈阁没半点留情,刀刀入骨,废了他的半边肩膀、一条手臂,只差一点就剖开他的肋骨。

    郁云凉不知道沈阁的心是什么做的,也不知道这人血里是不是都淬着毒——他虽然利用沈阁磨刀,却也任凭这人驱使,从没做过任何一件不利于沈阁的事。

    倘若那天沈阁不杀他、不对他下手,他原本打算弄死那个皇帝,让玉玺落到沈阁的手上。

    郁云凉蹲下来,拎起沈阁的衣领,沉默端详。

    他是把沈阁按进水里,还是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把沈阁剖开……看一看沈阁胸腔里的这颗心,是不是从这天起就是黑的?

    ……

    系统对着主角的黑化度,隐约感觉不妙,不好看的麻绳瑟瑟发抖卷了卷,试图把祁纠往回拽。

    祁纠反倒随手解了麻绳绑出的蝴蝶结。

    “你疯了?”系统吓得不轻,“这个主角是重生的,他要杀你。”

    祁纠在意念里回它:“我知道。”

    ——正常情况下,重生这个设定,当然算得上是天崩开局。

    这份仇恨让郁云凉这把刀愈发狠辣、愈发无情。

    如果不解开这个心结,这辈子的郁督公只怕会更行事乖戾叵测,一路发展下去,说不定会从主角变成新的反派。

    所以,他们这次来送的金手指,也是“消泯仇恨”、“勘破红尘”之类的心境主题系列。

    毕竟……官场浮沉纵横捭阖,怎么向上爬,怎么使手段,重活一世的郁云凉,都已经完全清楚了。

    “对郁云凉来说。”祁纠问系统,“要消泯仇恨,最快的手段是什么?”

    系统推演了半天,对着结果发愣:“……杀了你。”

    祁纠挺满意,掏出计算器:“勘破红尘呢?”

    系统变成的麻绳揪成一团,数据有点复杂:“活剐了你……”

    ……系统不得不承认,祁纠这个思路不仅非常合理,甚至非常有效——反正金手指外卖员又不开痛觉共享,活剐的效果也就是刮痧。

    就算郁云凉要把祁纠剁成馅,对他们来说,也不过只是个结局。

    只字片语、寥寥数笔,在书里的篇幅,或许超不过半页。

    “帮我开个死亡缓冲区,点个火锅。”祁纠已经打定了主意,“重麻重辣……这天太冷了。”

    祁纠对郁云凉报复这具身体没意见。

    在他看来,沈阁走到这一步,咎由自取,本来也没什么可对郁云凉解释狡辩的。

    如果亲手杀了沈阁,就能破掉郁云凉的心魔,让这位少年督公放下仇恨,好好做他的主角……这份金手指提成,拿得反倒远比别的书容易。

    系统完全被说服了,不再管祁纠和郁云凉,打开菜单去点火锅。

    ……

    祁纠收回心神,正好迎上郁云凉的眼睛。

    郁云凉有双格外漆黑的眼睛,脸色苍白如纸,看不出任何情绪或心思,真像是把纯黑的刀。

    ……但此刻,这双眼睛罕见地在思考。

    郁云凉微微蹙眉,他似乎察觉到沈阁身上的变化,拎着这个人来回看了看。

    “你。”郁云凉慢慢张口,嗓子沙哑,“知道什么?”

    眼前的沈阁和他记忆里不同。

    在他记忆里,沈阁这天的确救了他,但也只不过是呵退了那些纨绔,把他带回了王府。

    ……这也是郁云凉会故意弄碎桥板,掉进浑河水里的原因。

    他了解沈阁,知道这人多惜命,又多审时度势。

    如果他不是简单地被那些人围攻欺负,而是掉进了这暴涨的浑河水,沈阁是不会救他的。

    这辈子,郁云凉不想在明面上和沈阁扯上任何关系——这会让他很不方便下手杀沈阁,只要沈阁一死,他就会有甩不脱的嫌疑。

    郁云凉只想让沈阁做个稀里糊涂的枉死鬼。

    对一个满腔不甘野心,做梦都想当皇帝、都想坐那把龙椅的废太子,这大概是最残酷的惩罚了。

    “为什么。”郁云凉盯着沈阁,“下水救我?”

    祁纠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这也不是沈阁这个人设需要回答的问题——沈阁又没有武功,就算有,也不可能冒这个险,在这种湍流里下水救人。

    他只是顺手一捞……因为郁云凉在水里飘着。

    就算是很擅长闭气装死,不会真呛水,也随时可能被疯涨的河水吞没。

    就连他们在这里说话的短短工夫,河水都已经漫过半身,河岸的人纷纷仓皇远走,官府把净堤御洪的铜锣敲得山响。

    郁云凉在这方面还是有些天真,这不是人力能违抗的水患。

    祁纠被涌起的河水呛了一口,咳出些淡红,挑出沈阁能用的台词念:“因为……你长得好看?”

    郁云凉看他的视线称得上匪夷所思。

    祁纠和他对视两秒,揪出系统:“怎么回事,这不是沈阁的原台词

    吗?”

    “……”系统:“这是沈阁去怡红院,调戏当家名妓小桃红的原台词。”

    沈阁之所以会和郁云凉搅在一起,全是利用,没有半分真心。

    在沈阁的视角里,一个惨白得像鬼的宦官阉党,怎么可能用“好看”来形容。

    祁纠:“……”

    郁云凉大概也觉得这十分荒唐,开始对沈阁失去耐心。

    这片桥墩下即将被淹没,不是久留的地方,郁云凉盯着仍揣着袖子、悠闲踞坐的人,把手松开:“你不该救我。”

    他看着沈阁,不知说的是前生还是今世:“我并不领你的情。”

    郁云凉从未领过沈阁的情。

    他从沈阁这里学了多少,就还回去多少,学会一样本事,就替沈阁做一件事、杀一个人。

    他一向都是这样,这世上没人能让他领情,郁云凉只为自己活,也只为自己死。

    ……所以上辈子的沈阁犯了他的忌讳,沈阁越界了,他想让郁云凉为他死。

    祁纠能理解。

    水势越来越急,他被水冲得有些坐不稳,伸手扶住桥墩。

    “你先上去。”祁纠提醒他,“一会儿真淹死了。”

    郁云凉的神色有些古怪:“为什么不能死?”

    他盯着这个性情大变的废太子,慢慢学对方离谱的荒唐话:“因为我……长得好看?”

    郁云凉分明完全不这么想,所以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也既讽刺又戏谑。

    祁纠不能诚实地回答是因为提成,他重新提了口气,稳住丹田,抬头打量郁云凉。

    打量了一会儿,他忽然没忍住,乐了一声:“对对……行了,上去吧。”

    “要是轻功不够,就别走桥墩。”祁纠打开金手指地图,向斜前方指了下,“从这向前,有个渡口,顺水走一段就能看见。”

    郁云凉被他囫囵推了一把,又受愈发凶猛的水流冲击,向前走了几步。

    祁纠扶着桥墩,摆手催他走:“好看,你最好看。”

    郁云凉:“……”

    疯子。

    废太子大概是疯了,还疯得莫名其妙。

    郁云凉被他搅得只剩古怪,恨意虽不曾减,却叫这种莫名其妙暂时盖下去,受水流冲击向前走了几步。

    一旦在水里站不稳,就再别想停下。

    郁云凉身上并没有多深的内功,只是司礼监教的那些东厂杀人的本事。他敢跳下浑河,凭的是幼时在溪边学的泅水。

    溪水与河水不同,与暴涨的河水更不同。郁云凉瞳色转深,虽不情愿,却还是不得不按那废太子指的,极力朝渡口方向泅过去。

    对方的轻功居然不错,甚至能直接翻下来救他……这一点上辈子郁云凉也不知道。

    郁云凉只知道沈阁身中剧毒,一直以为他不能习武。

    沈阁对中毒这事讳莫如深,最忌讳别人见他羸弱废人的模样,连郁云凉也没见过他真毒发的样子。

    有不小心看见的,一律被他远远轰出京城,轰去偏僻苦寒之地——这样的荒唐暴虐、视人命如草芥的秉性,早死反倒是好事。

    早点死了,少造杀孽,九幽地狱轮回之时,也能少遭些报应、少下几回油锅血池……

    郁云凉这样想着,无意间回头扫了一眼,忽然在水中顿住。

    在他身后,疯涨的河水浑浊不堪,混着无数砂石,奔流肆虐。

    那个人居然还坐着,懒洋洋靠在桥墩上……伸手去捞水里的一根柳条。

    一个浪头打过来,柳条沉下去。

    那道影子也就跟着被水吞净,再不见踪影。

    ……

    回过神时,郁云凉已经重重呛了几口水,被浑浊的河水冲得站立不稳。

    他从水底站起来,呛咳着大口喘气,单手泅向那个仅存的渡口,踉跄着滚上去。

    他的另一只手里攥着块衣领,沿着衣领用力向上拖,从洪水里拽上来个没了声息的人。

    郁云凉把那个人湿淋淋拽上来,一把掼在地上。

    因为力气几乎耗尽,郁云凉的胸口起伏急促,瞳孔却依然幽深,不知在想什么。

    他自己也并不清楚——或许是因为他原本的计划,是亲手溺死沈阁,或者活剐了沈阁。

    而不是让沈阁这么便宜地被洪水吞了。

    郁云凉握指成拳,砸在这人毫无动静的胸膛上。

    一下,两下,三下。

    ……在他几乎有些烦躁,想把这病秧子拎去哪家医馆诊治时,躺在地上的人终于缓过口气似的,开始剧烈呛咳。

    郁云凉收回手,起身垂眸,看着狼狈至极的废太子。

    “我看见了。”郁云凉用脚拨了下这人的肩膀,“要流放我,还是杀了我?”

    他右手一翻,就多了把锋利的匕首,在这个废太子的肋间慢慢比量。

    地上的人不能流放他、也不能杀了他。

    在几声呛咳后,那个人忽然一动不动地安静下来。

    ……接着,只是片刻,就骤然铺天盖地地呛出鲜血。

    ——并非由于溺水,也并非由于过分粗暴的施救。

    而是因为擅动内力、强催丹田,让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不堪承受……爆发出的剧烈反噬。

    郁云凉的瞳孔极不明显地缩了下。

    他揪起地上的人,血从这人口中不要钱似的往外涌,淌到他的手上,染红了他大半衣襟。

    滚烫的、刺目的鲜红色的血——原来即使是这种人的血,也是鲜红色的。

    “别吐了。”郁云凉蹙紧眉,他很不喜欢血,这让他想起前世的很多烦扰,“别再吐了。”

    被他拎着的人胸腔轻震,慢慢睁眼,意识不算清醒,血依然从嘴里不断涌出来。

    沈阁要靠着他的力道才能站住。

    沈阁被他揪着领口,低头看了一会儿这些血,似乎才意识到是自己吐出来的,慢慢笑了下。

    沈阁撑起身体,却又猝然软倒,跌在郁云凉的肩上。

    郁云凉下意识抬手扶住。

    “很快……”这个人伏在他肩上,低声回答,“别急。”

    很快就不会吐了。

    “少说话吧。”郁云凉沉声打断他,单手撑住沈阁。

    郁云凉手里仍攥着那柄开刃的匕首,行动不方便,向四下里看了看,想要找辆马车。

    他的眉峰锁紧,正要先把匕首收起来,带着这病秧子去找个医馆,却忽然被冰冷的手握住手腕。

    那只手扶稳了匕首……似乎还细致调整了角度。

    咆哮失控的河道骤然掀起巨浪。

    沈阁用力将他推倒,按着他倒在地上,替他挡住泥泞沙砾、碎木走石。

    浑浊的河水轰鸣着砸下,又迅速逸散。

    郁云凉躺在渡口的石板上,从灭顶的窒息中恢复意识,扯了扯还趴在他身上不起来的人。

    郁云凉的声音又变得嘶哑,他的确不是哑巴,但又有些幼时做下的病,并非时时都能顺利出声:“……沈阁?”

    他不确保自己发出了足够清晰的声音。

    郁云凉动了动僵硬的、被对方握住的右手。

    沈阁伏在他的身上,匕首不知何时……没进了这具身体的肋间。

    血的确叫水都冲净了,也没再吐出新的。

    新的、不具温度的血,慢慢渗出,但也很快就混进流水,被冲成难辨的淡粉。

    沈阁很安静地伏着。

    微睁着眼,人却不动。

    第23章 孤要这个

    “没死。”祁纠从缓冲区坐起来, “还有口气。”

    系统吓了一跳,回过神:“好好好……”

    还有口气就好。

    沈阁这人虽然病恹恹、随时都可能会死,但命其实非常大,有一口气就勉强能活。

    他们两个在内部交流, 说的话郁云凉听不见, 系统也就一口气全告诉他:“你还不能死, 不然我们要被扣钱。”

    死在郁云凉手上, 又不被判定成消极怠工的前提,得是金手指确认植入成功。

    也就是说, 在他们死后, 郁云凉的心魔也就破除,能够放下仇恨, 勘破红尘熙熙攘攘。

    郁云凉得从一把冷冰冰的刀,重新变回一个活着的人。

    祁纠没找到马扎,席地坐下:“变不回去?”

    “变不回。”系统说,“也是刚发来的回执……杀了你以后,郁云凉的黑化值的确会下降, 但只是暂时的。”

    也不知道总部那些数据在忙什么, 系统的报错申请要排队处理, 祁纠这边金手指审核的回执倒是很快。

    回执表明,手刃仇人亲自复仇,可能只有短期效果。

    按照剧情推演,这么做的结果到最后……郁云凉仍是把刀。

    甚至还要更糟些。

    这把刀仍沿袭着当初学会的东西, 却又不再有仇恨的对象, 于是行事更偏颇乖戾、不知收敛。

    这样下去的结果, 早晚难免会有一日,他们的主角要变成真正的反派权宦。

    祁纠拉过监控屏幕:“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监控里, 他那具身体正被郁云凉拖着,湿淋淋往岸上走。

    郁云凉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那张被祁纠顺口说了“好看”的脸,这时候是真不怎么好看了……反倒有种风雨欲来的阴郁。

    郁云凉叫了辆马车,把毫无动静的人拖上去,递给车夫张条子,上面写着京城最好的医馆地址。

    这会儿洪水暴涨,街上到处都是人,道路又被弄得泥泞,难走得很。

    车夫原本还有些犹豫,被一粒碎银子砸进怀里,立时眼睛放光,马鞭甩得震山响。

    车厢在马匹的狂奔里变得摇晃颠簸,郁云凉的眉头越锁越紧,终于在某个转弯时,伸手抵住沈阁险些栽下去的身体。

    即将身死、只剩下一口气的废太子,被他的手抵着,无声无息地软垂在他的手臂上。

    ……

    “回执认为,多半是你在他手上,死得太容易……”

    系统给他看:“沈阁上辈子做的那些事、造的那些孽,假如就这么简单地还清了断……假如这么容易让你死了,郁云凉心有不甘。”

    心有不甘,于是执念就无法彻底消除。

    消除不了的执念仇恨,深埋在心底,仿佛自己都忘了。

    可它不会消失,只会在无人知晓处酝酿,直到酿成滔天大祸,早晚卷土重来。

    祁纠接过一摞回执,翻了翻,领会精神:“我得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死在他手上?”

    系统也觉得就是这个意思:“有可能。”

    “明白了。”祁纠把那几页纸放回去,这要求不难,“还有别的任务吗?”

    “尽量把郁云凉往正路上引一引。”系统补充,“这把刀已经被教歪了,如果一直这么错下去,很快就难再回头。”

    上一世的郁云凉,从十七岁起,被沈阁教了五年,学会的全是如何明推暗就、欺上媚下,如何口蜜腹剑,如何笑里藏刀。

    这些本事让他在司礼监站稳,又向上爬,最终爬到那个权倾朝野的位置……并不是说这辈子就不能用了。

    不是不能用,朝堂风波诡谲,本来也尔虞我诈。

    只是倘若不加分辨,肆无忌惮地在一切场合这么做,就会越走越深。就会变得彻底泯灭人性,变成一把只会杀人的刀。

    ……

    祁纠点了下头。

    他看见监控里的画面变化,他们已经到了医馆,郁云凉正抱着他下马车。

    “差不多了。”祁纠活动手腕,“准备一下,送我回去。”

    系统愣了下:“你这就回去?不吃火锅了?”

    虽说不能这就死,可也不非得现在就顶着这一口气活过来——以沈阁这副身体的破烂程度,不省人事地昏个几天,也完全不奇怪。

    郁云凉此时的行事手段,也尚且没剧情推演到后来那么放肆。

    在人前的郁云凉,仍是个孤僻的少年哑巴宦官,把沈阁交给医馆,打着手势拜托大夫救治。

    祁纠不是非得现在就立刻回去,可以吃完火锅再走。

    “这就走吧。”祁纠说,“火锅给我留着。”

    他看见医馆门外有棵不错的柳树。

    抽枝发叶生得茂盛,翠嫩碧绿的叶子叫雨水洗过,舒展在风里,很像春天。

    祁纠觉得它挺漂亮:“给我揪片叶子。”

    系统卷起阵风,找了片最绿的,从支着的窗子晃悠悠送进去,悄无声息落在榻边。

    榻上躺着个生死不知的废太子,气息既冷且浅,在医馆大夫的施针下胸膛震颤,又有新的血从嘴里溢出来。

    郁云凉站在一旁,一席湿透了的黑衣,苍白脸上没有表情,盯着那些血看。

    “怕见血?”那大夫皓首苍颜,是位相当德高望重的神医,回头看身后的少年宦官,“实在不适,站远些也无妨。”

    郁云凉的脸苍白得像冰雪,他一直是这样,仿佛暖不热的寒冰。

    老大夫温声说:“他一时醒不了,不非得守着,去换件干爽衣服,免得着风寒。”

    郁云凉沉默着不回应,反倒走过去,扶着榻沿愈发探近。

    他探得更近,几乎是弯腰低头打量着榻上的人。

    针灸的滋味不好受,尤其是这种强运真气,耗竭丹田的——这具身体无意识地震颤,行针自然变得有些困难。

    在老大夫的指引下,郁云凉伸出手,按住榻上的人,将周身大穴逐一制住。

    柳叶擦着他的鬓角拂过去。

    郁云凉垂着眼,直到老大夫将所有的针全部施完,才收回手。

    他敛着湿透的袍袖,用同样苍白冰冷的手背,慢慢捻去那些刺目的血痕。

    /

    祁纠的确是回去早了。

    因为接下来的三个日夜,沈阁这具身体的确死去活来,不停地把他弹回缓冲区,全靠最好的老参汤吊着命。

    直到第三天的深夜,这种状况才终于结束。

    死亡缓冲区悄然隐去,祁纠睁开眼睛,这具身体已经不在医馆,而是被人送回了那个破败王府。

    ——的确是相当破败。

    最光鲜的全在外面,穿过还算气派的门楣进到府内,就会看见……亭台楼阁一概没有,乱石碎瓦一点不缺。

    府上没什么人烟,几个负责洒扫的哑仆,都是诏狱中被割了舌头的犯人,叫狱中那些刑罚折磨得连人也不太认,幽灵似的踽踽游荡。

    上辈子,沈阁几乎不在这王府里久住,要么流连烟柳花巷,要么便去河中画舫。

    他们被送到这,多半是因为皇上发觉沈阁要死了,等着锦衣卫回报,随时准备连人带王府一起烧掉。

    祁纠倒不怎么在意这个,他靠在榻上,随手摆弄系统给他攒的柳叶:“怎么就我一个人?”

    那么大一个主角、那么大一个郁云凉呢?

    “回司礼监了。”系统给他汇报,“听说是宫中有事,吩咐他做。”

    祁纠被锦衣卫从医馆抬走,送回府上,郁云凉还跟着。

    但还没进府门,宫里就召他回去,说有要事。

    “可能是他义父找他?”系统的监控视角跟着祁纠,同样不清楚郁云凉那边的事,“来的人有司礼监的腰牌。”

    系统猜测:“说不定是要提拔他,重用任命。”

    祁纠倒不这么想:“……未必。”

    系统愣了下:“为什么?”

    “上辈子,郁云凉杀了他义父。”祁纠还记得前世的设定,“为什么要杀?”

    系统还以为这是“忘恩负义”、“杀人如麻”的正常表现,被祁纠这样一问,也有些不确定:“或许……是他不甘心屈于人下,要取代他义父的位置?”

    祁纠不置可否,欣赏了一会儿窗外的寒酸景色,从袖子里摸出个纸包,摆弄两下拆开。

    苦涩的药香溢出,是几粒黑漆漆的丸药。

    系统有些错愕:“这东西哪来的?”

    “郁云凉塞我袖子里的。”祁纠说,“他不欠人情,我救了他,他就还我药。”

    倒不是因为秉性有多良善,只是郁云凉不肯和任何人有关系,他只想为自己活。

    所以在前世,郁云凉利用沈阁磨刀,也任凭沈阁驱使。倘若沈阁不是真要他死,郁云凉也不会杀沈阁。

    这是相当简单直白、一报还一报的逻辑。

    在这种逻辑下,那个对郁云凉有“知遇之恩”的义父,被郁云凉手刃,曝尸荒野,任由野狗分食。

    系统从未细想过,此刻被祁纠一说,只觉悚然:“怎么会这样?”

    “不止沈阁一个人,把郁云凉当刀用。”祁纠说,“矬子里拔将军,沈阁对他没那么差。”

    因为沈阁只是个无权无势、死到临头的废太子,手里没有半个能制衡郁云凉的筹码。

    所以哪怕再厌恶不屑,也只能强装出温情小意,来唬弄这个哑巴阉党。

    郁云凉不蠢,装出来的态度他能分清——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个,直到最后被绑缚着送进宫中等死,郁云凉也依然留了后手。

    “司礼监掌印太监……手里全是筹码,全是钓着郁云凉的肉。”

    系统听懂了,越想越瘆得慌:“他会怎么对郁云凉?”

    祁纠也不知道。

    他毕竟不真是沈阁,这些都是凭线索推出来的,到底比不上眼见为实:“我去看看。”

    系统:“??”

    系统:“……现在?你走得动吗?”

    祁纠把一粒丸药抛进嘴里,嚼着吃了,推一口丹田气化开药力。

    “走不动。”祁纠说,“不过……皇子出门,是用不着腿的。”

    哪怕是个早已失了权势,躺在破烂王府里奄奄一息等死的废太子。

    除非那个龙椅上的皇帝真要丢人,真要把最后一点体面也扯下来,让人看清巍巍宫墙之内,是怎么样的薄情寡义、鲜廉寡耻。

    只要还不想让境况落到这一步,把天威扫进泥地……他想干什么,皇上就得捏住鼻子忍着。

    废太子懒得动腿,不想亲自走路出门,就得有个步辇暖轿,备上熏香手炉,老老实实来接。

    /

    司礼监内,春寒料峭入骨。

    水牢一年四季都是冷的,这是司礼监的私狱,不伤人,只不过是折磨煎熬而已。

    郁云凉已经在水牢内站了两日一夜。

    其间有一次他尝试装死,闭了气栽进浑浊冰冷的水下,却立刻就被捞出来,用麻绳吊住。

    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名叫江顺,从争储起就跟着当今皇帝、在宫里搅云弄雨,因为赌赢了,所以成了权倾朝野的内相。

    前世记忆全在,论手段郁云凉并非赢不过他,只是时势尚且不足以出手,必须蛰伏。

    所以……郁云凉也必须在这水牢里,站到死一次为止。

    所谓死一次,自然不是装死——是要真失去意识,灌饱了水飘起来,再被人重新按活,这一场罚才算完。

    前世没有这种事。

    前世郁云凉被沈阁解救,和废太子府阴差阳错搭上暗线,江顺并没什么意见,甚至反而很乐见其成。

    ——毕竟宫中从未停歇过风起云涌,究竟哪个是最后的赢家,谁也不清楚。

    司礼监里的小太监,被废太子几句好话哄着拐了去,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如果将来废太子得势,一朝翻天,他们自然跟着走运。要是没得了势,那病秧子的短命批文还是应验了……也只要处理掉郁云凉。

    让废太子救一个小太监,同司礼监搭上条随时能掐断的暗线,这事谁都乐见其成。

    可要是……司礼监的人,居然救了本该死的废太子,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郁云凉干出的好事,让江顺没法向皇上交代。

    于是这胆大包天的哑巴就被投进了水牢。

    什么时候能出去,那要看郁云凉能挺多久,什么时候才肯被这些水灌去一条命。

    “你等什么呢?”来加水的掌刑太监慢悠悠问,“就一闭眼倒下去,叫水淹死,我们再把你救活,这一罚不就受完了吗?”

    郁云凉垂着眼,看没过下颌的水面,沉默不语。

    ……他并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他很不喜欢水,尤其是冷水,也很不喜欢被溺死。

    偏偏他又天生耐寒,接生他的人说他骨头都是冷的,这些水冻不死他,再站个三五天也一样。

    郁云凉也尝试过闭上眼倒下去,可他一落水就下意识闭气,这毛病无论如何也改不掉……除非是落进那条暴涨的肆虐浑河,否则他很难死在水里。

    掌刑太监彻底失去耐心,摆了摆手让人加水,想要给这哑巴小宦官一个痛快。

    水面缓缓上升,终于即将没过口鼻。

    郁云凉看着自己在水面的倒影。

    他看了一阵就闭眼,等着水升上来,却在被水覆顶之前,先听见生锈的沉重牢门嘎吱挪动。

    ……叮叮当当的铁链声,杂乱脚步声,牢门被寸寸挪着,硬生生推开。

    水牢常年阴暗潮湿,第一次有亮到刺眼的火光进来,上好的松油木火把烧得劈啪作响。

    掌刑太监同样难掩错愕:“谁?!”

    郁云凉也抬头,他匪夷所思地皱了皱眉,看见相当荒唐的一幕——居然有步辇能被抬进这种地方。

    因为水牢里实在相当憋屈、相当狭小和逼仄,那顶步辇也显得相当格格不入。

    和那些映在水中、明亮过头的滚烫火把一起,几乎像是梦中才会有的荒诞景象。

    江顺大概也觉得荒诞。

    司礼监掌印太监夤夜起身,匆匆赶来水牢,拦住行事越发捉摸不透、几乎是在找死的废太子:“……殿下?”

    江顺弓着身,仿佛是有些恭谨架势,可要细看就能看出,分明没有半点恭谨的态度。

    步辇上的人摘下风帽,斜倚在软枕上,扬手将几颗夜明珠抛进江顺怀里。

    “孤来要个人。”那人对他说,“江大人,行个方便。”

    江顺哂笑了声,这夜明珠看成色的确是好东西,可惜没人敢收废太子给出的礼:“殿下……这事确实行不通。”

    江顺也并不忌惮这废太子——真要论起来,沈阁反而该忌惮他,甚至来拉拢、巴结他。

    江顺是什么人,是皇上跟前的心腹,是朝中内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宦。

    “这是宫中要罚的人。”江顺靠近了步辇,低声缓缓说,“他犯了难恕的大错,免了死罪,活罪难逃……”

    破风声里,江顺的声音戛然而止,噌噌连退数步。

    他的脸色惊疑不定,低头看胸前撕裂的衣襟,抬手摸住喉咙,眼里几乎透出惊恐。

    ——这病得半死不活、只差一口气的废太子,手里拿的不过是根掰着玩的柳枝!

    这柳枝方才凌厉如钢鞭,片片柳叶灌注内劲,锋利得如同刀刃,竟是直接豁开了他三层衣物……留了三道分明血痕。

    若是再向上几寸,卷上他全无衣料护着的喉咙,只怕方才那句话,就是他这辈子说过的最后一句……

    江顺惊魂未定,他弄不清这废太子哪来这么一手可怕的功夫,更不明白沈阁这是要做什么,尽力清着嘶哑的喉咙:“殿下,这——”

    步辇上的人偎在软枕上,揣着袖子里的暖炉,将一个绣了金丝的锦囊放在手心,翻来覆去端详一圈。

    这次江顺的心真正狠狠一沉,他一按衣襟,就知道彻底招惹了麻烦。

    这锦囊里是绝对见不得人的东西。

    司礼监谋朝,为了保住这滔天权势,使了不知多少说出来要杀头的阴私手段。

    “殿下……”江顺的喉咙艰难动了下,哑声道,“只是要人?”

    那废太子分明极羸弱,连坐直都困难,暖炉不离手,靠着暖枕一味把玩锦囊。

    沈阁从袍袖里露出来的手指,不仅是毫无血色的苍白,腕间隐着的血脉,甚至隐隐泛出某种不祥的淡淡青紫。

    短命之相。

    江顺忽然反应过来,用力咬了咬牙,回身打出手势。

    立刻有人将郁云凉从水里捞出来。

    不止捞出来,还有太监拿来大块上好棉布,擦拭干净郁云凉身上、头上的冰水,拿来新的黑衣给他换上。

    这些伺候人的手段,宦官最擅长,不过须臾功夫,郁云凉已被收拾得干净妥帖,被推到江顺面前。

    江顺盯着这个刚收来几天的义子,脸色变换不定,有阴冷有忌惮,却也有深思。

    忌惮是源于竟然来闯水牢要人的沈阁——同他们所预料的远远不同,朝堂风云暗涌之下,凭这个废太子的手段……只怕未必那么容易死。

    江顺极擅审时度势,此时拿不准沈阁底细,便不贸然彻底交恶,反倒从善如流地换上笑脸。

    “殿下,您府上既然空虚……看上什么人,说一声就是。”江顺带着笑脸赔礼,“咱们太监就是干这个的。”

    “只是这小宦官尚未调|教妥当,野性难驯,实在怕冒犯了殿下。”

    他把郁云凉推给沈阁:“用不用司礼监再添几个人,送去伺候?”

    郁云凉在水牢站了两日一夜,腿上已然僵硬,踉跄两步,被一只苍白泛青的手扶住。

    他顺着那只手向上,看见和记忆里截然不同的沈阁。

    那人的气息很弱,却不乱,斜斜靠在步辇里,身后垫着数个软枕,胸口轻缓起伏,捧着暖炉的手依然冰冷。

    即使是这样,沈阁的眉宇间,依然是种很漫不经心、相当从容的神色,仿佛从来的那一刻就笃定结局。

    这种气势活生生镇住江顺,让这个杀人如麻的权宦,在此刻全然想不出第二种转圜办法。

    “不用。”沈阁慢悠悠说,“承大人情。”

    沈阁说:“孤要这个。”

    郁云凉抬起头,漆黑瞳仁盯住眼前陌生人影。

    沈阁也正看着他——松油木火把的光太过刺眼了,把整个水牢照得通明。

    那点光落在沈阁身上,让一切都变得极具欺骗与诱惑性,仿佛空中阁楼、镜花水月。

    ……

    沈阁看起来并不愿多说话,闭了眼养神,又靠回步辇里,抱着暖炉慢吞吞拢那一点热气。

    ——这才合理,郁云凉想,这人前几天被他拖进医馆,还奄奄一息得像是死了。

    直到现在,郁云凉依然还怀疑,这是场极离谱的梦,又或者是濒死之际的幻觉。

    或许他总算学会了怎么把自己溺死,在被那些人按着控水时,做了这么个荒诞的……

    步辇被慢悠悠抬着,很是费劲地挤出那个狭小的牢门。

    沈阁发觉他还在原地杵着,就睁开眼睛回头:“跟上。”

    空中楼阁、镜花水月。

    是个骗局。

    郁云凉迈出僵硬的左腿,踩着明亮异常的火光,跟上步辇里的沈阁。

    第24章 别碰

    步辇走出牢门, 就换马车。

    马车就停在司礼监前的空场,十分嚣张,视司礼监堂皇威严如无物。

    几匹马都被拴在门口的石狮子上,正甩着尾巴, 把脖子伸到假山石下面, 埋头大嚼那几株刚长叶的牡丹。

    大约是颜面被下得太过狠了, 江顺没跟出来, 从沈阁手里要回了那个锦囊,就面色阴沉地匆匆由后门走人, 不知是急着去忙什么。掌印太监走了, 也没有其他太监跟出来……整个司礼监既空且静,像是遭人抄了家。

    沈阁随意摆手, 遣散了抬步辇的轿夫。

    他被郁云凉扶下来,走路也不好好走,懒洋洋将半身力气压在少年宦官身上:“生气了?”

    郁云凉蹙眉。

    附近没有闲杂人等,他离沈阁极近,不必掩饰自己能说话:“……什么?”

    郁云凉实在不明白这人在说什么、又究竟是怎么想的, 今晚的一切都极反常——就连这步辇和马车也反常。

    在郁云凉的记忆中, 前世的沈阁虽然大肆敛财, 日子过得却十足可称拮据。

    毕竟这些钱要用来上下打点、要用来收买人心,要撑起废太子往九五之尊的那个位置爬回去的野心,远远不够。

    重活一世,这人忽然变得很不对劲。

    郁云凉不记得, 沈阁什么时候会雇这样气派的步辇马车、会用这样精致的雕花手炉, 会这么全不顾忌、不留后手地乱花钱……

    “确实来得晚了。”沈阁照他手上摸了摸, 大方地塞给他几个铜板,“路上买碗热甜汤。”

    郁云凉低头, 看着手里相当寒酸的铜钱:“……”

    ……对劲了。

    沈阁正低头看他,轻轻笑了一声,把那个手炉也抛进冷冰冰的少年宦官怀里。

    “这两天有事。”他站没站相,将手搭在郁云凉的肩膀上,懒声解释,“没脱开身。”

    郁云凉被烫得一栗,几乎要把这东西脱手甩出去。

    郁云凉蹙紧眉,用袍袖垫着手指,勉强将火球似的暖炉托住,扶着沈阁上了马车。

    沈阁撑在他肩上的手忘了松开,郁云凉只好也跟进去,在车厢里找个角落坐了,抱着膝盖团成一团。

    郁云凉不得不抱着这炭烤似的暖炉。

    冰冷的四肢百骸本来早已麻木,眼下却被唤起蚁噬般的痒痛,不适至极,几乎逼得人想要逃出去……再跳回冰冷的水牢里。

    至少那里面的事他想得明白,活着足够清醒,死了也没什么可抱怨。

    郁云凉用力攥着那个暖炉,抿紧了唇,一动不动盯着这个话也不说清楚、上了车就自顾自闭目养神的人。

    眼前的事他想不明白。

    沈阁这话……什么意思?

    他甚至没料到沈阁会来这水牢里找他……沈阁居然说,来得晚了?

    倘若郁云凉身上有什么值得图谋的地方,定然会觉得沈阁又是故态复萌,花言巧语拉拢人心。

    可他已经叫司礼监投进水牢,也就代表失了江顺的看重,叫任何人看来,都只会觉得前途渺茫。

    一个前途渺茫的卑贱阉党,有什么可拉拢的?

    “坐过来。”沈阁闭着眼睛,忽然开口,“窝在那不难受?”

    郁云凉心有忌惮,不清楚这人又耍什么花招,垂了视线低声回话:“……身上冷。”

    他在水牢站了两日一夜,身上早和一块冰差不多,离这病恹恹的废太子太近了,说不定能直接冻死沈阁。

    ……倒也是个报仇的好办法。

    郁云凉盯着自己的手,他又想起那天浑河边的事,想起那柄匕首,还有沈阁吐出来的血。

    从温转凉再转冷,比浑河水更冷,沿着他的手蜿蜒向下淌。

    郁云凉的瞳色转深。

    在水牢泡了这么久,他却依然觉得这只手上有血。

    ……这只手腕被另一只手松松扯住。

    郁云凉依然皱着眉,从思索里回神,沿着那只探过来的手抬头,看向莫名开始对他动手动脚的沈阁。

    上辈子也没这些光景——沈阁不是断袖,没有龙阳之好,更兼看不起宦官阉党,万万做不出这种事。

    难为这人,为了拉拢他,居然想出那种办法。

    郁云凉跟在沈阁身边,冷眼看着对方强压反感装出和颜悦色、温情小意,也觉得有趣,于是就一直佯装不知,看这人究竟能装到哪一步、装到什么时候。

    后来郁云凉也的确知道了答案。

    上一世,沈阁离他最近的一次,是为了方便一刀捅进他的肋间,刺穿他的心脏,要他的命。

    而眼下的这个沈阁,忽然莫名其妙凑过来,拽他的手。

    ……是为了跟他要刚才那几个铜板。

    “…………”

    郁云凉尚且没想完过去的事,一口气卡在半道上,差点噎过去:“你要铜板?”

    这人拿拍银票的气势,气吞山河地给了他拢共三枚铜钱——也就算了。

    给了还要回去??

    “不是要回去。”沈阁示意窗外,“有人卖甜汤。”

    马车走出司礼监,不紧不慢晃到了浑河边上。

    这里常有水患,涨水发水灾快,重修得更快,不过短短三日,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盛况。

    外面相当热闹,有勾栏也有商贩。弹唱说书,杂技皮影,混着卖荔枝膏的、卖五味粥的、买糖糕和梅花酒的。

    也有人卖甜汤,在锅里滚得热腾腾冒白气,风里有种蜜渍过的桂花香。

    郁云凉匪夷所思盯着他。

    眼前的废太子居然比他更理直气壮,相当坦然地盯回来:“两碗。”

    郁云凉:“??”

    钱够吗?!?

    沈阁气吞山河地再拍给他三枚铜板。

    郁云凉的神色像是被这足足六枚铜板噎了。

    他难以置信地盯了沈阁半天,终于靠着仅剩的一线理智,想起眼下形式——他并非前世的督公,尚且不能把这人的脑袋摘下来晃一晃,看看泡进去了多少浑河水。

    郁云凉站起身,将那个雕花暖手炉砸回废太子身畔,敛起衣摆下了马车。

    ……

    祁纠靠在窗边,没忍住笑,咳嗽了两声。

    “按着点肋骨,你那伤口崩裂了。”系统知道他没开痛觉,从旁提醒,“小心一会儿昏过去。”

    祁纠拉开几层衣襟,低头看了看:“不要紧。”

    反正人已经捞出来了,下一步没什么要紧事做,无非就是回那个破烂王府。

    郁云凉被他从司礼监带走,一时片刻再没法回去……直到江顺能想通。

    直到江顺终于能想通,不该难为郁云凉,因为郁云凉是废太子的人。

    这事没什么复杂的。

    任务很容易做,难度等级相当低,祁纠现在还是更想喝口热乎的:“我有点冷。”

    “你冷是因为你在流血,你的伤口崩裂了。”系统这叫一个操心,“你能不能先让郁云凉给你裹裹伤?”

    祁纠按住衣领:“这多不好意思。”

    系统:“……”

    祁纠倒也不是真这么想,扶着肋间,笑着咳了两声。

    ……他倒是隐约记得,自己的清白出了点状况,上次任务遇到了些奇怪的小问题。比如有人非得用嘴给他拔罐,还非要扒了他按摩。

    这记忆不坏,祁纠其实也承认,在某种程度上他想速通这本书、用最干净彻底的方法解决郁云凉的心魔,是因为他有点想去找找人。

    找一找有没有哪个犄角旮旯,藏着只脏兮兮的戗毛狼崽子。

    他记得自己养过只狼崽子。

    系统沉默良久,帮他把窗子推开一点,看马车下面正在买甜汤的郁云凉。

    少年宦官裹在黑袍里,苍白冷硬、面无表情,吃力地跟那个甜汤老板打手势。

    打手势……讲价。

    一碗甜汤三文钱,两碗理论上是六文,但郁云凉不爱喝这东西,只想要半碗,回去应付脑子里进了浑河水的废太子。

    所以郁云凉要老板便宜一文钱。

    系统问祁纠:“你觉得郁云凉像吗?”

    “拿不准。”祁纠把软枕堆成一摞,靠在上面,“他被教得太像把刀了。”

    系统跟他一起上交的缓存数据,一样也拿不准,只能变成块纱布,尽量堵一堵那个没完没了渗血的伤口。

    “那你就先把他教回人。”系统提出建议,“然后再看看,像不像你养过的狼。”

    祁纠枕着手臂,空着的手把玩柳枝,闭目养神。

    系统还想再看看郁云凉讲价的进度,刚探出来一点数据,听见马车的密门响,立刻缩回祁纠衣服里装纱布。

    ……

    郁云凉端着一碗半甜汤,上了马车。

    他把那一整碗的甜汤放在废太子手边,自己捧着另外半碗,缩回角落。

    少年宦官喝不惯这东西,一口接一口往嘴里硬灌,像是喝什么味道极怪异的药。

    “你不喝?”郁云凉看着祁纠,又看那碗汤,“快凉了。”

    “喝。”祁纠说。

    他嘴上说着喝,其实根本没动,坐没坐相靠在软枕里:“我怕烫,晾一会儿。”

    郁云凉:“……”

    居然还能晾一会儿。

    快烫死他了。

    察觉到相当阴郁的视线落在身上,祁纠没忍住笑了一声,睁开眼睛,空着的手拍拍身旁:“过来。”

    郁云凉听了他一次话,索性懒得再较劲,接着听第二次,端着滚烫的甜汤坐在祁纠身边。

    “不喜欢喝?”祁纠把暖炉揣回怀里,“这东西味道不错。”

    他的声音很缓和放松,仿佛就真的只是随口闲聊。

    郁云凉从未放松过,手指曲了两下,看向车窗外,浑河两畔人流熙攘,有通明的灯火。

    水患仿佛也只是场突兀的噩梦。

    隔了片刻,郁云凉收回视线,皱紧眉:“太甜了。”

    他不喜欢甜的东西,喝了头晕,脑子就跟着不清醒。

    “下次可以让老板多加水,把味道冲淡。”祁纠说,“或者去旁边茶摊,买半碗茶汤,兑进去搅和搅和。”

    郁云凉:“……”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讲价叫人抓包,几乎针扎地坐直,面无表情的苍白脸庞绷紧了,咬牙死死盯着祁纠。

    祁纠睁开点眼睛,看见少年宦官耳垂涌起的淡淡血色,轻声笑了笑。

    郁云凉仿佛被踩了尾巴:“笑什么?!”

    “没什么。”祁纠说,“那天借你的匕首,你别介意。”

    郁云凉在这句话里顿了几息,恢复成平时的样子,慢慢放下手里的空碗。

    这个人擅作主张,借了他的匕首,捅了一道伤。

    只差半分伤及脏腑。

    郁云凉说话的时候,依然还是那种咬字不顺、有些沙哑的调子:“……为什么?”

    祁纠实话实说:“不太想活。”

    郁云凉似乎对这个答案并没什么反应,依然沉默坐着,垂着的眼帘下,瞳孔却隐蔽地凝定。

    祁纠给出这个答案,又被系统在内线里提醒,说是不尽然准确。

    于是他重新加了个限定:“当时不太想活,现在改了点主意。”

    毕竟当时祁纠和系统推演出的结论,只要让郁云凉杀了他,就能解开心结、成功植入金手指,完成任务结算提成。

    但回执表明,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重活一次的郁云凉,要从一把刀变回一个人……一个确实在活着的人,并没这么容易。

    郁云凉问:“改了多少主意?”

    他慢慢问出这句话,盯着祁纠不动的那碗甜汤。

    倒春寒尚未过完,也可能是因为他现在冷得像是块冰,甜汤已经不烫了。

    但这人丝毫没有要喝的意思,说了半天没用的话,连手都不见动哪怕一下。

    ……

    具体改了多少主意,还得看金手指的植入进度。

    祁纠睁开眼睛,让系统开了个投屏,检索当前的任务完成度:“还不知道……”

    话未说完,车厢外骤然炸开一片混乱。

    马车剧烈摇晃了下,郁云凉倏地纵身跳起,抄住那碗甜汤,掠到前室:“出什么事了?”

    受惊的马匹沿着河堤夺路狂奔,马车也被扯得东倒西歪。

    他尽力模仿了祁纠的口吻,车夫惊魂未定不疑有他,卯足力气勒缰绳:“马惊了!勾栏喷了火,马吓着了……”

    一群耍把戏的刚进京城,不知规矩,口吐烈焰三尺高,惊着了不止一匹马。

    不少马车都因为这一变故受惊,有的侧翻有的滚沟,有的实在刹不住,一路滚进浑河里。

    郁云凉咬紧牙关,盯着近在咫尺的浑河水,剧烈的心跳声撞击耳鼓,身体变得僵硬。

    有力道从他身后覆上来。

    祁纠靠在他肩上,接过那碗甜汤喝了两口,对车夫说:“弃车。”

    下面是浑河水,跳下去死不了人,游上岸就行了。

    车夫早就想逃命,只是心疼这马车,又怕贵人追究:“这、这——”

    “要找马车,去废王府。”祁纠说,“不会讹你。”

    车夫如逢大赦,当即甩下马车,抱头就往水里滚。

    祁纠捞住被他扔开的缰绳。

    郁云凉定定盯着他:“你不跳?”

    祁纠靠在他身上,揽住缰绳那只手绕上几圈,就将缰绳在手上锁牢:“还没跳够?”

    他语气轻松,还似在半开玩笑。

    郁云凉几乎被他气厥过去,死死咬牙,冷声开口:“我说了……我不会领你的情。”

    郁云凉不会御马驾车,身体又被水牢泡僵了,走路无碍已是极限。

    这么跳下去,他活不成。

    祁纠知道,安抚地拍了拍手掌下僵硬的脊背:“不会让你死的。”

    礼乐射御书数,君子六艺,上辈子那个废太子,一样也没教过郁云凉。

    沈阁用不着郁云凉当什么君子,也根本不想让郁云凉当君子。

    祁纠和系统刚临时开了个小会,发现可行性相当高,提成相当丰厚,于是决定趁这段时间,把这一批金手指全插郁云凉身上。

    “逐水车。”祁纠说,“你要御马,就要比它们更清楚,你想走什么路。”

    郁云凉身体冰冷,静默着不动,盯住祁纠的手。

    这只手挽缰绳挽得极稳,并不受狂奔的惊马干扰,每当要走错路,就强行勒辔改道,重新跑上河堤。

    不知道的人,甚至未必知道这是辆失控的马车,还以为是有什么急事,正策马疾驰。

    郁云凉胸口起伏,半晌才哑声重复:“逐水车。”

    逐水车,曲岸疾驰,不坠水。

    郁云凉并非全然不懂,他也曾偷捡过人家不要的书看,知道六艺、知道五御,听过逐水车和逐禽左。

    只是早早就有人让他明白,他不配看这些。

    他只要做个往上爬的宦官,爬到权势滔天、翻云覆雨,做一把足够锋利的刀。

    ……

    祁纠对郁云凉的好学态度相当满意。

    他靠在郁云凉肩上,把缰绳分出来两股,递过去:“你试试?”

    郁云凉抬眼,漆黑瞳孔盯住他。

    “我不会。”郁云凉慢慢地说,“车会翻的。”

    祁纠咬着衣襟撕成布条,照郁云凉的手上缠了几道,把缰绳塞进他手里:“翻就翻了,没什么大不了。”

    缰绳一共四股,郁云凉攥着自己手里那两根马缰,手指捻得青白,学着祁纠的动作缠在手上。

    隔着布条,立刻传来掌骨被勒紧的剧痛。

    郁云凉骤然蹙紧了眉,倏地回过头看祁纠。

    祁纠像是不知道痛,御马那只手隐在袍袖里,依然极稳当,甚至有时间提醒他:“向左。”

    郁云凉死死咬着牙关,极力向左扯缰绳,让马匹远离河堤。

    狂奔了这一会儿,受惊的马受人驾驭,已稍微显出些平静下来的趋势。

    祁纠就适时放松掌控,提醒郁云凉几时收缰、几时放绳,如何使力如何转道,什么时候能让马自己跑一段。

    马又不是汽车,吃草不烧油,体力总有耗尽的时候。

    不论被惊扰得多厉害的马,只要找到平坦宽阔的地方,放开了猛跑一段,也就差不多了。

    ……

    他们的马车逐渐缓下来,变得平稳,又慢慢停下。

    郁云凉攥着缰绳,心跳依然如同擂鼓,胸口起伏不定,低声说:“……马停了。”

    祁纠靠在他身上,微垂着头。

    郁云凉的心口莫名慌了下,扯住垂下来的袍袖:“马停了,没事了。”

    “嗯。”祁纠笑了笑,松开按着肋间的手,他歇了一会儿,问郁云凉,“能不能自己回去?”

    郁云凉不回答,反问他:“你的伤怎么样了?”

    祁纠低头看了看:“没事。”

    “有点累。”祁纠说,“你要是学会了,我就回后面……歇一会儿。”

    郁云凉说了几句话,却都没能顺利出声,他有些烦躁地用力咽了咽,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祁纠。

    这人说……之前不太想活,现在有点想了。

    有多想活?

    既然说了想活,为什么不让他看伤?

    “治伤,我会。”郁云凉终于发出声音,他扯着祁纠的袖子不放,脸上又现出拖着这人去医馆时的阴郁,“我看一眼,然后随你。”

    他总算想明白了该怎么做,根本不征求这人的意见,双手扶住祁纠的身体,强行让这人靠在前室的车厢壁上。

    郁云凉单手按着祁纠,一手扯开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衣物,他的瞳孔蓦地收缩了下,下意识就伸手去按。

    祁纠握住他的手:“别碰。”

    郁云凉盯住洇透衣料的大片血色,怒气不受控地涌上来,寒声说:“你在流血!”

    “看见了……”祁纠靠着车厢,低头看了看,“你不是怕血?”

    郁云凉几乎把牙咬碎。

    他半句话也不再跟这个人说,脱下漆黑外袍,又去脱贴身的中衣——这是司礼监里,江顺刚叫人给他套上的,为了不让废太子挑理,衣料选了最好的棉布。

    郁云凉把棉布全撕成条,一部分叠起来压在祁纠的伤口上,剩下的那些用力缠紧:“你撑一下,得去弄药。”

    他身上平时都是带着药的,偏偏这次刚从水牢里出来,什么都没有。

    郁云凉向四周张望,马车跑到了荒郊野地,他应该能找到几种止血的药草。

    先用药草应付一下,然后他就去弄药。

    祁纠垂着头,半睁着眼,很安静地看他折腾。

    郁云凉把那个伤口用力裹紧,抬头看祁纠,瞳孔缩了下,抬手轻拍他的脸:“别睡。”

    “……嗯。”祁纠睁开眼,“没睡。”

    郁云凉胸口急促起伏。

    他想把这人弄去宽敞些的后室躺着,尝试揽住祁纠的身体,手臂却连僵硬带脱力,抖得不成样子。

    “没事,死不了。”祁纠慢慢抬起只手,拍了拍他,“你看,说了你怕血……”

    郁云凉打断他的话,嗓子沙哑:“闭嘴。”

    他不是为这个。

    祁纠就配合地闭嘴,慢慢呼出那一口气,伏在郁云凉身上。

    郁云凉总算攒足力气,护住那个仍在渗血的伤口,把他拖到后室,又匆匆把那一堆软枕全拂下来。

    他仔细抱着祁纠,把人慢慢放在软枕上:“疼吗?”

    没人回答他,郁云凉就不再问,跳下车去翻找止血的草药,一颗接一颗塞进嘴里嚼。

    药效越好的草药越苦,苦得沁进心肺。

    郁云凉尝出最苦的几颗,塞进嘴里全嚼烂,用棉布滤出汁水。

    他回到马车上,给这个人上药止血。

    ……

    郁云凉手上沾了不少的血。

    可他只是扫了一眼,就面无表情地继续换药,动作利落,不受半点影响。

    他的手不再僵硬,流畅得像是正常人,记忆里曾被一刀一刀废掉的左臂,也逐渐恢复自如。

    郁云凉把祁纠的伤口裹好,他其实还想检查这人勒缰的那只手,可暂时没这个时间,他也没有这个胆量。

    看了的话,他就再驾不好车。

    “你究竟想要什么?”郁云凉盯着眼前的这个人,“我说过,我并不领你的情。”

    依旧没人回答他。

    郁云凉也不在意,把所有能找到的衣服全盖在祁纠身上,钻回漏风的前室。

    春寒料峭,他身上一直是种暖不起来的苍白,现在就变得更冷。

    郁云凉重重甩了下缰绳,他学会了驾车,在夜色里疾奔,去弄最好的伤药。

    ……他好像做了很赔本的买卖。

    郁云凉有些迟钝地想,最好的伤药要一两银子,他现在一年才能攒一两银子。

    他才从这人身上捞了一文钱。

    第25章 替你省银子

    祁纠醒来时, 夜已经过半。

    郁云凉很能干,不仅把他和马车都弄回了废王府,还给他重新处置了肋间和右手的伤口。

    最好的伤药效力果然很好。

    系统隔着包扎妥帖的白布探查,只是过了个把时辰, 血就已经不流了, 伤口也覆了薄薄一层痂。

    只要不再乱折腾、就这么老老实实静养几天, 皮肉伤就能好上大半。

    祁纠躺在榻上, 分心听着系统念医嘱。

    他倒是不介意老老实实静养,就是骨头躺得发僵, 一手摸索着按住肋间, 尝试着坐起来。

    立刻有人一把摁住他:“别乱动。”

    屋子里黑漆漆一片,祁纠配合着不乱动, 重新躺回去:“郁云凉?”

    他重伤初醒,说话的中气算不上足,喉咙又有些干,发出来的声音多了些沙哑的毛糙。

    这样不紧不慢着念出来,这个名字仿佛也多出些特殊的韵律。

    郁云凉身形微顿, 又恢复如常, 点上油灯:“是我。”

    郁云凉把油灯拿近, 低头仔细查看他的面色,回想医馆里大夫的交代:“再躺三天。”

    祁纠很配合,抬手遮了下光,开始躺第一天:“伤药花了多少钱?”

    废太子相当大方:“给你报账。”

    “……”郁云凉想起这事就郁卒, 脸色沉下来, 将袖子里那个半旧的布包用力攥了攥:“别问。”

    花了一两银子……甚至还不止。

    总不可能光买药, 加上白布药棉乱七八糟云云,又多出二三十文,

    郁云凉身上半样值钱的东西也没带,只能把司礼监的腰牌押下,将祁纠送回废王府。

    他给祁纠上了药、包扎好伤口,又匆匆赶回去,取自己这些年攒下的家底。

    还钱的路上,路过卖甜汤的摊子,郁云凉又不由自主地掏出五个铜板,打着手势买了一碗半。

    那半碗被他端去隔壁的茶摊,加了半份茶汤。

    ……味道确实好了很多。

    郁云凉站在茶摊边上,一口接一口向下灌滚烫的甜汤,满脑子想的,依然是那只勒缰的手。

    他想起那只手上的伤,又看自己的手,因为被那人用布缠了,不过只是几条淡淡的红印子。

    郁云凉就更弄不明白……这个莫名其妙的废太子,脑子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

    祁纠在想甜汤,他都闻见甜滋滋的桂花香了:“我的那碗呢?”

    郁云凉回过神,阴涔涔盯着他。

    半晌,郁云凉一言不发地出去,从炉子上把另一碗甜汤端进来。

    他放下那碗甜汤,一手揽住祁纠,让这人不牵动伤口稍微坐起,又在背后塞了个软枕。

    “有劳。”祁纠实在忍不住好奇,“你就这么一路端回来的吗?”

    郁云凉:“……”

    为什么废太子不是个哑巴。

    郁云凉懒得回答这种问题,在榻边坐了,舀起一勺试过温度,觉得不烫,就舀第二勺喂给祁纠:“张嘴。”

    祁纠左半边伤口不让动、右手被白布缠成了粽子,的确不方便自己端碗,索性配合地让张嘴就张嘴。

    他也不矫情,就着郁云凉的手喝了几口,摇摇头示意饱了:“下次……跟老板说带走就行了。”

    甜汤铺子也不是送碗的,要是说了带走,就会给个相当简易、垫着油纸做内衬的小竹篓。

    短短一个晚上,里外里加起来,郁云凉已经抢了人家老板四个碗了。

    郁云凉:“…………”

    他面无表情地盯了祁纠一阵,发现这人还算有力气、还算精神头不错,就把甜汤全倒进随身的水袋。

    郁云凉把水袋撂在祁纠手上,转身就往外走。

    走到门口,这个全身上下嘴最烦人的废太子又叫住他:“去哪?”

    郁云凉:“去还四个碗。”

    这种事为什么不早告诉他?

    今晚简直倒霉透顶,破财也不见消灾。

    郁云凉认定是这破王府晦气,抓起外衫就往身上套:“今夜我不回,你自己喝完甜汤,就躺好睡觉。”

    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回头扫了祁纠一眼,就往门外走。

    “郁云凉。”这人又用那种声音,慢悠悠逐字念他的名字,“外面冷。”

    “我不怕冷。”郁云凉说,“我怕热,怕烫。”

    冷是太正常和理所应当的事了。

    他不喜欢的是暖炉的温度、血的温度,那碗甜汤的温度。

    还有当时昏过去的人……被他从马车上抱下来,因为伤口崩裂发起高热,呼出来的那些灼烫气流。

    郁云凉一盏茶一换凉水帕子,寸步不离盯他大半个晚上,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个人退了烧,重新恢复清醒。

    现在郁云凉必须去睡觉。

    他已经两天一夜没合眼了——现在差不多算是两天两夜,胸口窒闷,脚下像是踩了棉花。

    如果再不快走,出去找个没人的僻静墙角,就要一头栽在这破烂王府的地上。

    “屋子破,风还是挡的。”身后的人像是能读他的心,继续跟他好说好商量,“不比外面好?”

    郁云凉冷声说:“不比。”

    他没有睡床榻的习惯,也不喜欢屋子,把衣服蒙头一裹,有个冻不死的僻静墙角就够了。

    郁云凉失去耐心,想要立刻离开,却不料走得太急,气力耗竭,迈出几步眼前就冒起金星。

    郁云凉死死咬住牙关。

    他急喘了几口气,把身体撑直,拖着脚步迈出去,勉强挪到门外,就靠着墙栽倒。

    实在倒霉、倒霉透顶。

    不都说破财消灾,莫非他的灾是沈阁?

    郁云凉躺在冰冷的石板上,视野暗下去。

    他在陷入昏沉前听见脚步声,人的影子将他从冰凉的月色里覆住。

    厚实的披风落下来。

    “谁让你……”郁云凉很恼火,“下来……乱动的……”

    “我不让你出门,你不也不听。”那人说,“扯平了。”

    那人护着肋间伤口,也慢慢靠着墙坐下,很大方地把腿借他当枕头:“我现在也搬不动你,看看月亮吧。”

    疯子。

    看什么月亮,这么冷的天。

    郁云凉聊胜于无地挣扎,很快就被单手制服,整个人都被那件相当厚重的披风裹牢,不甘心地滑进暖和的黑沉。

    ……他实在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郁云凉蜷缩身体,眼皮颤动,咬住牙关。

    这种感觉……会让他生出些自以为是的错谬,会让他忘记自己只不过是把刀。

    一把无知无觉的刀,一把没用了就会被废弃的刀。

    他会误以为,自己有资格做回一个人。

    /

    郁云凉这一觉昏睡了两个时辰。

    他在混乱的噩梦里惊悸,身体震颤,挣扎着想要醒过来,却又仿佛身陷挣不脱的囹圄。

    直到一只手覆住他的额头,沿穴位一寸一寸走到后颈,慢慢按了按。

    有人对他说:“醒神。”

    郁云凉身体剧烈一抖,大汗淋漓着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眼前天光大亮,几只鸟雀栖在树梢,叽叽喳喳叫得热闹。

    郁云凉仍躺在青石板上,只是被厚披风隔绝了寒气——这大概也是害他梦魇的罪魁祸首。

    在梦里怎么都逃不脱的可怖囹圄,原来不过就是这么个东西。

    郁云凉怔怔出了会儿神,察觉到不对劲,忽然掀了披风跳起来:“你一直没回去?”

    这人是不是嫌伤好得太快、嫌命太长了?

    “嗯?”祁纠靠着墙,还在慢慢抿那个水袋里的甜汤,闻言抬头,“没有。”

    屋檐下其实也挺好,祁纠难得重温一次幕天席地,和系统打了半宿野扑克,加上少年宦官在身边睡得热热乎乎,其实挺舒服。

    “没流血。”祁纠把衣襟拉开一点,叫他检查,“你不是不准我乱动?”

    郁云凉:“……”

    他现在越发肯定,废太子定然是在落水的时候,泡坏了脑子。

    怎么会有人在已经擅自跑到屋外以后,忽然想起自己不能乱动,然后就这么坐上一宿?!?

    郁云凉被他气得不轻,又不敢上手生拉硬拽,只得忍气吞声地蹲下来,架住祁纠的右手臂:“先回去。”

    郁云凉问:“能站得起来吗?”

    “试试。”祁纠说,“应该能成。”

    他被郁云凉撑着,一点一点站起身,靠着墙歇了一阵,慢慢向回走。

    郁云凉察觉到他身上的热度,眉头蹙得更紧:“是不是又发热了?”

    祁纠摸了下自己的脑门,又摸了摸郁云凉的。

    被他摸脑门的少年宦官脸色骤沉,冷冰冰地忘了怎么走路,左脚绊右脚,差一点就把两个人一起甩过门槛。

    “是你冷。”祁纠帮他站稳,“做什么噩梦了?”

    郁云凉听见这个问题,眼底的神色渐渐淡下来,那种鲜明的恼怒冷意也褪去。

    郁云凉架着他,让他躺回榻上:“没什么。”

    祁纠并不过多追问,只点了点头,就靠着软枕闭上眼睛。

    郁云凉打来清水,找出药棉绷布准备换药。他解开祁纠的衣襟,才发现好好一件衣服,半边袖子居然已经揉得皱巴巴一片。

    这衣服是云锦的料子,用了金缕绣,打眼就知道价格不菲,拿去当铺能买一车最好的伤药。

    少年宦官打开药盒,心疼银子的秉性就又发作:“你能不能别这么糟蹋东西?”

    甜汤买了不喝、暖手炉买了也不用,好好一件披风拿来裹他,被粗粝的石阶磨脱了线,还得去找人补。

    废太子是不是忽然想开了,不想夺嫡不想收买人心,就想把银子霍霍干净?

    “嗯?”祁纠睁开眼睛,思考了一会儿自己哪来这么一桩罪过,看见皱得惨不忍睹的袖子,就笑了笑,“能。”

    他问郁云凉:“你会管账吗?要是会的话,府上银子归你管。”

    郁云凉莫测地看他,半晌才重新低头:“不会。”

    祁纠有点遗憾,低头看了一会儿郁云凉换药,倦意上涌打了个哈欠,就又睡过去。

    郁云凉换好药,把绷布最后系了个死结。

    他没说话,伸手抱住祁纠的肩膀,慢慢让这个人躺下来。

    郁云凉把手放在暖手炉上,捂过一阵以后,重新按住祁纠的额头。

    ……这人分明就是在发热。

    还胡言乱语诓他,说什么怪他太冷。

    “你要干什么?”郁云凉低声问,“这么不想活了吗?”

    他用凉水投了帕子,覆在祁纠额头,坐在榻边等一盏茶的光景过去,再换下一条。

    这是……和他不一样的人。

    宦官贱命一条,很耐活,不论在地上躺一宿,还是找个墙角昏过去再醒,都死不了。

    沈阁不一样,哪怕不考虑这一身病恹恹的骨头,也是皇子龙孙,就算是废太子,也没吃过这种苦。

    郁云凉开始思索,是不是不该只用冷水帕子降温,而是该带人去医馆,好好诊一诊脉。

    ……当他开始这么考虑,答案其实就已经相当明显。

    雇来马车,摇醒祁纠带人去医馆的时候,少年宦官的脸色已经黑得如同锅底。

    郁云凉以前也不知道,原来雇马车也要花这么多钱。

    “怎么又要出门?”祁纠难得听话,还准备这么躺上三天,“不去医馆不行吗?”

    “你反复发热,我怕不止是伤牵扯。”郁云凉沉声说,“大夫说了,详细病症,要诊脉才知道。”

    祁纠这时候已经彻底烧起来,一步三晃被他架着,慢慢挪上马车,翻着设定找了一会儿:“是毒。”

    他异常坦然,反倒轮到郁云凉错愕,抬眼看过来。

    “这毒压制不住,就会这样。”祁纠说,“先高烧,再寒颤,反复七天,没什么药能用。”

    郁云凉刚扶着他在软枕上靠稳,闻言骤然抬头,视线倏地钉在祁纠身上。

    少年宦官跪坐在马车里,身上气势一直在变……有几个瞬间,郁云凉盯着他,冷鸷阴沉瞳底幽深,仿佛彻底变回了上辈子那个杀人如麻的郁督公。

    “我从没……听说过。”郁云凉盯住他,吐字沙哑缓慢,“这是哪来的说法?”

    他本来要说的是“从没见过”。

    上辈子的记忆里,沈阁没有这种发病规律,从没奄奄一息病上七天。

    郁云凉日日受废太子差遣,面禀机密,倘若真会有这种事……郁云凉不可能不知道。

    祁纠也没办法,谁叫沈阁不会武功,反倒阴差阳错躲过一劫:“动了真气,毒走丹田就会这样。”

    “你动了真气。”郁云凉低声重复。他把视线移开,眼里重新透出思索,“在水牢的时候?不止……”

    ……不止。

    想必还有勒住惊马,不让马车翻覆进浑河水……不让他掉下去淹死的时候。

    还有翻下无定桥,冒险去水里捞他,不让暴涨的洪水把他吞了的时候。

    这些天下来,郁云凉忙着照顾祁纠,都没来得及思考这些。

    他此刻一动不动坐着,捻着袖口,手指无意识着力,几乎要把那块布料捻烂。

    祁纠拍拍他的手:“别糟蹋东西。”

    “……”郁云凉抬眼,脸色仍冷沉:“你究竟想干什么?”

    “替你省银子。”祁纠举起手,“你非要我去医馆,这钱你出——你还剩多少银子?”

    郁云凉:“……”

    不剩多少了。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为什么非要救我?”郁云凉直白地问出来,“你想要我替你做什么?”

    祁纠迎上他的视线,渐渐收了调侃神色。

    少年宦官此刻彻底像是把锻好的刀。

    冰寒、冷硬、全无情绪,也无喜怒。

    像是个什么都可装进去的空壳。

    或许最早并不是这样,但每个人都要他把内里倒空、倒得丝毫不剩,都要他把心剖出来丢掉。

    郁云凉这样照做了,于是也就渐渐忘了自己也曾有过一颗心,忘了该怎么活成一个人。

    这种情况……祁纠并不打算硬来。

    非要逼一把刀长出心,只会平添痛苦,因为早就倒空了的内里什么都没有,什么也给不出。

    “假如的确有事,要你帮忙。”祁纠慢慢开口,他问郁云凉,“做吗?”

    “做。”郁云凉说。

    他没有半分犹豫,要杀沈阁、折磨沈阁报仇是另一码事,这事等他以后有时间了自然会做。

    现在要先还这些乱七八糟的恩。

    再这么下去,杀了他也还不清了。

    郁云凉在狭小的车厢里跪下来,摘下司礼监的腰牌,举过头顶,双手呈给废太子。

    这一系列动作都太行云流水,他像个没有感情的人偶,这样跪下去的时候,祁纠的手还只抬到一半。

    郁云凉低垂着眼睫,等了许久不见动静,重新抬头。

    祁纠见他看过来,就微微摇头,又招了招手。

    郁云凉立刻蹙紧眉,收起腰牌快速过去,扶住歪在软枕上的人,把手撑在祁纠背后:“怎么了?”

    祁纠闭了会儿眼睛,又睁开,朝他袖子里示意。

    郁云凉意识到他是要帕子,拿出来递过去,就听见一串咳嗽。

    被他扶住的人咳得剧烈,却又什么都咳不出。

    郁云凉屏住呼吸。

    他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紧,指节捏得几乎青白,终归还是抬起来,蓄力砸在这人背上。

    砸到第三下,被他抱着的胸膛重重一颤,继而无声无息软倒。

    血终于呛出来,帕子上渗开殷红。

    “……没事了。”祁纠摇了摇头,“帮我喘气。”

    郁云凉整个人凝定得仿佛结冰,他斟酌力气,把冰冷的手慢慢按在祁纠胸口。

    他只敢跟着祁纠呼吸使力,很怕哪一次疏忽了对不上,拿刀杀人也从没软过的手,此刻每一下都僵得不知该怎么动。

    这样徐徐按了一阵,祁纠才终于缓过口气,舒服过来,靠在少年宦官僵硬的肩膀上。

    郁云凉拿起水袋,倒出一点甜汤来喂他。

    祁纠抿了几口,润了润喉咙,抬头问:“吓着没有?”

    郁云凉沉默着摇头。

    祁纠不大信,但这具身体实在麻烦,冷不丁就要给他弄出点问题:“马车颠了一下,一口气走岔了,不要紧。”

    他继续说被打断的事:“不用把腰牌押给我……你自己戴着。”

    祁纠很体贴:“下次再没带钱,也有东西押。”

    郁云凉:“……”

    他不接这个玩笑,扶着祁纠躺回软枕上:“你要我做什么?”

    祁纠还没想好,合眼慢慢调息,摇了摇头。

    郁云凉说:“你可以让我去杀皇帝。”

    祁纠咳嗽两声:“……”

    好主意。

    就是这事在马车里密谋,实在不算妥当,况且这事也用不着搭上郁云凉。

    那个皇帝的命数本来就是定的。

    这其实是件挺讽刺的事——沈阁机关算尽,折了一个郁云凉,才换来那个九五之尊死在龙床之上。

    可没人知道,郁云凉不懂毒,至少没有皇室懂……郁云凉下的那些毒,根本毒不死皇帝。

    皇帝会在那时候毙命,是因为自作孽不可活,荒虐无度耗尽元阳,又夜夜有故人魂灵造访,频频梦魇惊悸,致使心脉耗弱衰竭。

    不是因为中毒。

    “犯不上。”祁纠慢悠悠驳回,“把你搭进去,可惜了。”

    郁云凉垂着视线,瞳孔隐蔽地缩了下。

    说话间,马车已经停在医馆门口,不适合再聊这个。

    祁纠也就不再多说,只是接过郁云凉递过来的披风。

    他裹着披风,被郁云凉架住肩膀搀扶着,慢慢走进了那间再三造访的医馆。

    老神医德高望重,在百姓间名声极好,并没因为救治废太子受什么为难,依旧每日坐堂,照旧治病救人。

    此刻医馆里仍有不少病人,老大夫一时分不开身,见两人进门,笑吟吟颔首做礼:“还请稍等。”

    郁云凉朝他施礼,扶着祁纠坐在僻静通风处。

    吹了吹风,被他扶着的人看起来舒服了些。

    郁云凉尝试把手罩在祁纠的眼睛上,这人就顺势合上眼,靠在郁云凉身上打起了瞌睡。

    ……

    近几日天气冷热不定,染风寒的人不少,医馆里的人络绎不绝,比街上居然还要热闹几分。

    只是等待的片刻功夫,就有不少人暗暗朝这边打量。

    沈阁这个废太子其实相当有名,这么在京城里游荡,京城百姓认识他的人多得是。

    废太子频繁出入医馆,说不定又会惹什么流言,又要有哪家道士卦师旧事重提,煞有介事地说起那一道短命的批文。

    郁云凉不自觉蹙眉,他扶着祁纠,脸色转冷,用身体遮住这些各异的视线。

    那件厚披风磨烂的地方不算显眼,郁云凉也往里掩了掩,用身体挡住。

    幸好出门前让这人换了衣服,没有皱巴巴穿不成的袖子。

    想起今天来医馆,又要花自己的钱,郁云凉心疼银子的念头就又发作,忍不住想板一板这人糟蹋东西的毛病:“你——”

    祁纠听见他出声,睁开眼睛:“嗯?”

    少年宦官却没继续说下去,只是蹙紧了眉,一动不动地盯着不远处。

    有个因为梦魇惊悸,正嚎啕大哭的孩童。

    五六岁,看起来家境很好,且颇受宠爱,戴着沉甸甸的精致银锁,手臂粉嫩得像是莲藕。

    ……这些都并不重要,这样的小儿京城多得是。

    郁云凉没少见,从未留心在意。

    他只是盯着那孩子的手。

    ——这个废太子……是不是嫌伤好得太快、嫌命太长,在外面坐了一宿来着?

    郁云凉看向祁纠,这人没等到他说话,就又靠回去闭目养神,还试图抓过他的手把眼睛遮上。

    郁云凉遮住祁纠的眼睛。

    郁云凉一直没想通,他在外面睡是习惯,祁纠为什么有床不睡,也要陪他在外面坐两个时辰。

    他说这个人糟蹋东西,这人居然也不辩解,漫不经心答应会改。

    ……

    郁云凉想起祁纠的那半片袖子。

    那孩子叫梦魇吓得不轻,哭的几乎厥过去,手里死死攥着大人的袖子,不住往里藏。

    那袖子被死死抓着不放……揉得皱巴巴,难看得穿不成。

    第26章 深更半夜的

    老大夫很快忙完了手上的病人。

    医馆里重新清净下来, 不复方才的嘈杂喧闹。

    小学徒把门关上,又探出脑袋,往外头挂了块暂歇的牌子。

    ……

    祁纠睁开眼睛,拽了拽少年督公的袖子:“到我们了。”

    他只是节省力气, 眼前恰好是郁云凉的袖子, 就顺手一扯。

    郁云凉却猛然打了个激灵, 悚然扭过头来, 一动不动盯着他看,神色越发莫测。

    ……隔了半晌, 少年宦官才一点一点抽回自己的袖子, 伸手过去,仔细搀起祁纠。

    郁云凉在外面从不开口, 沉默着斟酌力道,把祁纠的手臂架在自己肩上,撑着祁纠站稳,再往那张诊桌慢慢走。

    祁纠在内线敲系统:“我错过什么剧情了吗?”

    系统也没琢磨出关窍,只知道郁云凉刚才扶着祁纠, 眼睛却一味盯着个做了噩梦、叫家人千宠万哄的半大孩子。

    “是不是羡慕?”系统猜测, “郁云凉可能也怕噩梦。”

    系统建议祁纠:“你没事就哄哄他。”

    这事简单, 祁纠被郁云凉搀着,走到诊桌前,掀起袖口叫老大夫诊脉:“行。”

    他和系统在开小会,那边老大夫诊脉半晌, 神情却逐渐变得极为复杂, 抬头时几乎可见惋惜之色。

    老大夫原本对废太子所知不多, 阴差阳错之下,连着几次替对方治伤瞧病, 这才有所接触。

    这位废太子,似乎并不像世人所说……因为身中剧毒,就养成了乖戾偏颇的性情,荒诞无度。

    ……只不过,身中剧毒还是做不得假的。

    老大夫诊了足有一炷香的脉,才挪开手,抬头看向一旁的郁云凉。

    “无妨。”祁纠关掉聊天框,收回右手,“是我的人,先生直说。”

    “殿下还该静养。”老大夫说,“这毒……这病禁不住折腾。”

    皇家之事,民间不敢置喙。老大夫斟酌审慎,低声劝道:“宽着心,慢慢养。不可过劳过伤,如此下来,五年十年……”

    老大夫说到这里,忽然停下话头。

    因为那一身黑衣的少年宦官正蹙紧了眉,对废太子打手势,态度说不上恭谨,到更像是咄咄焦灼。

    “他说。”祁纠看懂了,帮忙翻译,“五年十年,怎么行。”

    “太慢了。”祁纠看一眼,再看一眼,“怎么,能,立刻好。”

    老大夫愣了愣,随即摇头苦笑,有些无奈:“这位……小公公。”

    “老夫是说,五年十年……或可撑过。”

    老大夫见多了生死,深知有些话与其藏着,不如说清:“这毒发作起来,当即就夺人性命,也是保不准的。”

    郁云凉停住比划,漆黑眼睛盯住祁纠,脸上血色迅速褪尽。

    “只能宽心养着,没有别的办法。”老大夫缓声说,“这毒很烈,也很霸道……每发作一次,都是要人一条命。”

    七日高热寒苦,从第一日起就有蚀骨之痛,个中煎熬凶险,非是常人所能受的。

    眼前这位废太子,居然说话行走都如常,看起来只是虚弱些……若不是天生就不知道疼,恐怕就是心性坚忍至深,非常人所能及了。

    老大夫心中敬佩,话也难免说得多了些,写了张方子下来,却又据实明告:“就算吃了药,也并没什么真正效用。”

    “再好的药,也只是能勉强止一止疼、发作时叫人昏睡过去。”

    老大夫说:“治不了本,少些痛苦罢了。”

    可即使是这样,这几味药也依然相当昂贵,一剂就要煎进去半两银子,寻常人家根本吃不起。

    ……话说回来,寻常人家也不至于中这种毒,受这份煎熬。

    废太子住的破王府有多寒酸,京中其实不少人知晓。老大夫隐约听人提过,捏着那张墨迹未干的药方,预先询问祁纠:“殿下——”

    那张药方被一只苍白的手夺走。

    少年宦官把它交给等着抓药的小学徒,一双眼睛定定看着祁纠。

    祁纠就有点歉意地朝老大夫点头。

    他转过来,跟郁云凉压低声音商量:“贵。”

    郁云凉紧抿着唇,眼尾颤了颤,看起来就要忍不住说话,末了还是咽回去。

    他对祁纠打手势:吃药。

    “也没这个花法。”祁纠压着嗓子哄他,“没事,我真不疼。”

    这话其实真是实话,但郁云凉能信就有鬼——这人把袖子给他攥了半宿,揉得见不得人了,还不跟他说。

    郁云凉终于想通,他在水牢里的那两日一夜,这人的毒只怕就已发作了,多半是在府上昏昏沉沉躺了两天一夜。

    即使是这样,这个死鸭子嘴硬的家伙上马车的时候,还跟郁云凉说,是“有事耽搁了”。

    ……

    郁云凉根本不听他说的“不疼”,朝老大夫一揖到底,又把袖子里那个半旧的布包拿出来,全放在桌子上。

    布包里有七两半的银子,还有一枚玉镯、两片金叶子,是郁云凉这些年藏下来的全部家当。

    他把布包打开,全推过去,定定看着老大夫。

    “……用不了这么多。”老大夫吓了一跳,摆摆手说,“只银子就够了。”

    银子也用不完,因为这已不是第一日发病……看情形至少过了三四日。

    “殿下毒发的时候,就不该再跟人动手。”

    老大夫看得出祁纠身上功夫不弱,只是这样动一次手,毒就入骨一分:“应当不问世事、潜心养病……否则会疼死的。”

    医者不打诳语,老大夫说的“疼死”并非虚言,而是真活活疼死人,死了比活着好受。

    宫中过去用这种毒除叛党奸逆,老大夫也曾见过一次……发作到最厉害的时候,根本用不着毒性索命,看见刀就要抢过来自尽,只求一死以得解脱。

    老大夫不明这两人就里,仔细同祁纠嘱咐拆解,没留意少年宦官的脸色越发惨白、身上愈见僵硬。

    郁云凉盯着祁纠,垂在身侧的手攥得青白,胸口起伏渐微,眼看就要连喘气也不记得。

    “殿下如今年轻,内力浑厚,尚能压制得住。”

    老大夫说到此处,话头一转,总算给郁云凉留了半条活路:“现今来看,倒还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可也千万多加小心。”

    “不可再跟人动手了,内力真气,都要留着压制毒性。”老大夫嘱咐,“动一次,少一分。”

    倘若有天内力耗竭、真气使尽,这毒彻底发作起来,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人。

    祁纠将话尽数听完,向老大夫道谢,被郁云凉搀着站起身。

    小学徒抓好了药,扒拉走半两银子,把油纸包交给郁云凉。

    ……

    郁云凉接过那个油纸包,用力攥在手里。

    半旧的布包险些被落下,祁纠及时伸手捞了,塞回少年宦官怀里:“这个不要了?”

    祁纠把布包裹好,塞进郁云凉衣领,来回扯了几次抻平,轻拍两下。

    郁云凉抬眼,看着祁纠。

    他脸上没有血色,只剩一双眼睛漆黑,静默得像个石像。

    “神医真厉害。”系统在内线翻设定,“跟这里说得一模一样……你要是运气不好,将来就是这么死的。”

    祁纠靠在郁云凉肩上,被少年宦官森森盯着,有点头疼,叹了口气。

    “是厉害。”祁纠在内线回系统,“郁云凉不能不听这个吗?”

    系统也没有办法:“怎么不听,我变成棉花团堵他耳朵?”

    办法不错,可惜执行性不高。

    还容易被郁云凉拽出来,一团团全扯碎。

    祁纠有些惋惜,被郁云凉搀着往医馆外走,碰了碰少年宦官的胳膊,暗地里打手势:不一定准。

    祁纠用郁云凉看得懂的手势,专心忽悠郁云凉相信:热一热、冷一冷,睡一觉,就好了。

    郁云凉半扶半抱地搀着他,停在马车前,忽然低声问:“你有几条命?”

    祁纠也不知道,问系统:“我有几条命?”

    系统:“……一条。”这话问的,这又不是修仙玄幻文。

    祁纠点了点头,看着石像似的缄默不动,身上僵冷的郁云凉。

    他这么低着头琢磨一会儿,忽然轻笑了一声,抬手按在少年宦官颈后:“九条。”

    “九条命。”祁纠一本正经答,“现在是八条半。”

    “好。”郁云凉说。

    郁云凉的情绪和黑化度都没有任何波动,系统无法判断他是不是信了这个回答。

    但郁云凉也的确在这个回答、又或者是颈后覆着的那只手里,一点一点活过来。

    郁云凉控制好力气,搀扶着祁纠慢慢上了马车,把软枕全扫到一边,让祁纠靠在自己身上。

    “睡觉。”郁云凉说,“我送你回府。”

    祁纠依言闭上眼,又睁开:“你呢?”

    郁云凉侧过头,看车窗外的天色。

    他们在医馆耽搁了大半天,眼下是早春,天色仍黑得很早,现在就已经显出暮色。

    郁云凉沉默半晌,低声说:“也……跟你,回府。”

    “我不出去。”郁云凉似乎知道他要听什么,慢慢咬字,嗓音愈加低哑,“你不要乱跑。”

    祁纠挺满意,笑了笑点头,总算把眼睛闭上。

    郁云凉托住他的头颈,这人每次合眼,几乎就像是变了个人。

    ——那种能慑得江顺不敢造次、只敢老老实实放人的气势全然收敛,于是只剩下肆虐的伤病和毒。

    马车在转弯处一晃,郁云凉就立刻有准备地抬手,护住无知无觉倒下来的废太子。

    他把祁纠小心放平,让祁纠躺在自己的腿上。

    这次的马车并没那么宽敞,祁纠身量很高,躺下来就变得异常憋屈。

    ……只不过,这个到处霍霍银子的废太子,大概也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跟他计较。

    毕竟已经昏死过去的人,也管不了昏过去的地方舒不舒服、憋不憋屈了。

    郁云凉收紧手臂,抱住怀里渐渐冷下来的人,用最谨慎的力气,抵挡那种从骨子里发出来的、淬了毒的寒颤。

    “很冷?”郁云凉低声问,“疼吗,有多疼?”

    被他抱着的人回答不了他。

    他只能感觉到快要压不住的震颤,寒意像是无休无止,从这一身淬了毒的骨头里溢出来。

    郁云凉把人抱得更紧。

    郁云凉死死皱着眉,盯着狭小局促的马车车厢——不该只想着省钱,雇这么寒酸的破马车。

    他需要钱。

    这不是废太子,是个会吃银子的无底洞。

    少年督公垂下视线,开始慢慢翻检自己记忆中,前世里抄的那些家。

    他记得,在他手刃江顺之前……对方为了求个痛快的死法,告诉了他不少藏宝贝的地方。

    全是司礼监背地里敛来的金银财宝,被江顺藏了,因为数目太大,多得连账册也写不下。

    都是……放在什么地方来着?

    /

    接下来的三天,郁云凉盯着祁纠,一点点用完了剩下那半条命。

    半两银子一剂的药管用,喝了药后,祁纠能躺下睡一会儿,大约一个时辰——接着就又打起寒颤。

    这人叫寒毒蚀骨,抖得不成样子,还半开玩笑哄他:“你把碗端稳……这怎么喝?”

    郁云凉不跟他争:“是我手抖。”

    祁纠大概没料到他这么乖,有点惊讶,就着那只碗勉强喝了两口药。

    刚咽下去,就又呛得咳出来一半。

    “还是冷?”郁云凉蹙紧眉,“哪不舒服?”

    郁云凉从江顺的藏宝库里弄来了裘皮,全裹在祁纠身上,明明是上好的厚实裘袍。

    ……怎么也不管用?

    祁纠摇了摇头,很有耐心:“来,端稳,我再喝两口。”

    郁云凉爬上床榻,伸手绕过这个人,揽住他的背,一手端着药碗。

    祁纠这次把药喝了进去,苦得“嘶”了一声,少年宦官就迅速放下药碗,换成竹篓里的热甜汤。

    “你不能只吃这两样东西。”郁云凉扶着他,让祁纠一口一口抿甜汤,“会饿死的。”

    “……”祁纠咳了两声:“不至于。”

    他确实是吃不下,痛感虽然不共享,可“撑”这种感觉还是有的……最多也只是不涨得胃疼而已。

    因为他擅动真气,这具身体里的毒发作得比前世任何一次都剧烈,脾胃弱到了一定地步,根本觉不出饿。

    哪怕硬吃进去什么

    东西,要不了多久,也难免要吐出来。

    白白浪费郁云凉的银子。

    这些天下来,祁纠也有点被少年宦官的节俭意识洗脑,凡事先这么考虑一遭,才想起看身上的裘皮:“对了……这又是哪来的?”

    “你不用管。”郁云凉替他把裘袍裹紧,“怎么还是冷,有什么暖和的办法?”

    没什么办法。

    这寒毒从骨头里往外渗,所谓的“冷”只是错觉。

    祁纠靠在郁云凉身上,从裘皮里挣扎出一只手,拍了拍紧张过度的少年宦官:“不要紧……”

    “怎么不要紧?”郁云凉说,“你就快只剩八条命了。”

    祁纠没想到他也学会了开玩笑,相当欣慰,忍不住笑了:“……那岂不是还很多?”

    整整八条命呢。

    “不多。”郁云凉说。

    郁云凉不再耗他的心神,等那两口药顺下去,就抱着祁纠躺下来:“你睡吧。”

    祁纠从善如流地闭目养神。

    他躺在裘皮里,察觉到身边的窸窸窣窣,就又睁开眼睛:“去哪?”

    “……”郁云凉刚要从榻上爬下去,就被当场抓包,反手遮住这人的眼睛,扒着眼皮帮他闭上:“我去弄点暖和的东西。”

    他记得江顺的私藏里,有几块质地极佳的暖玉,还有比祁纠买的那个更精巧的暖炉。

    有个暖手炉外面裹着兔绒,抱在怀里不硌得慌,暖融融很舒服。

    郁云凉伏在榻边,替祁纠把裘皮仔细掩好:“你……好生休息。”

    少年宦官措辞生硬,从来不是“睡觉”就是“闭眼”,耐心不足的时候直接上手,很少这么说话。

    这把刀隐隐有软化的架势,祁纠也就趁热打铁,再哄一哄:“深更半夜,去哪弄暖和的东西。”

    “不如上来躺着。”祁纠裹在裘皮里,病恹恹的,很有说服力,“你不就很暖和?”

    这几天郁云凉倒是改了点脾气,不再非要出门幕天席地睡了,改成睡他这间卧房的墙角。

    这当然是个不错的进步,但老睡墙角也不好,睡不踏实不说,还容易做噩梦。

    人就是该躺着睡,蜷起来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在睡梦里面,也会勾起当初这么蜷缩的记忆。

    上辈子老皇帝的前车之鉴,老做噩梦是会死人的。

    ……

    系统那儿有个“沾枕头就着”的睡觉金手指,专门针对这种问题,非常适合拯救一切睡不着觉的主角。

    祁纠琢磨三天,居然还没找到往郁云凉身上插的空子。

    这把刀冷冰冰硬邦邦,被这么诱拐,也只是继续替祁纠把裘皮裹好。

    “我不暖和。”郁云凉说,他很少这么说话,在油灯闪烁的光里,几乎有些温顺的错觉,“我……没有这种用处。”

    这是暖炉的用处。

    郁云凉不知道祁纠为什么不让他走,但既然这样,郁云凉就明天再去偷江顺的藏宝库。

    他今天不走,只是要短暂离开卧房,去给暖炉里添些炭,再用洗净的羊肠灌些炒热的盐。

    郁云凉把这些解释给祁纠,又把自己的袖子从裘皮里一点一点扯出来。

    他抓紧时间做这些事,这边添炭,那边已经把盐炒得暖热,抽空又烧了热水,打算一会儿把帕子投进去,烫热了再拧干。

    他甚至还去给祁纠折了两根柳枝——虽然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好玩,但这人既然没事就摆弄,府里又不缺,郁云凉就日日挑好看的给他折。

    郁云凉一刻不停地忙这些,忙得团团转,额间几乎已渗出一层薄汗来,忽然听见屋顶瓦片跌落。

    紧接着,就是府上洒扫哑仆极为惊惧的呼声。

    郁云凉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立刻扔下手上的所有东西,右手翻腕,匕首已经滑在手心,鬼魅似的掠进阴影里。

    郁云凉没有内力,做不到像祁纠那样化柳叶为刀,但潜行、暗杀、一刀毙命,是司礼监的宦官要学的功夫。

    几个呼吸间,郁云凉就已抄最近的路掠回卧房,果然撞见蒙面阴影鬼鬼祟祟站在榻边,手里的东西在油灯下泛出诡亮。

    ……光芒幽绿,是淬了毒的银针。

    这同样是宦官阉党常用的阴毒东西,却不是出自司礼监,而是传言中的东西两厂——那个皇帝派来的人。

    废太子不仅不死,还闯了司礼监、进了水牢,堂而皇之带走了个罪仆。

    这样的变故……让那高墙之内的九五之尊,觉得不安了。

    郁云凉手里的匕首比他更快。

    只在须臾之间,郁云凉就已扑到榻前,袍袖将射出的毒针尽数卷落,右手匕首死死钉进刺客肩头。

    这刺客身上功夫远比十七岁的少年宦官深厚,猝不及防下吃了个亏,眼中瞬间阴冷,抬手就将这小宦官反制,重重砸在墙上。

    郁云凉力气身量都不及他,后脑磕上冰冷墙砖,眼前泛起黑雾。

    “宦官?”刺客手上施力,慢慢打量他,“司礼监的?”

    郁云凉的身体在他手上抽搐。

    刺客继续施力,提醒这小太监再自不量力、横加阻拦,脖子就要断在这:“你何必……”

    郁云凉却仍不肯罢手,攥着匕首回捅,大力扎向扼在自己喉咙上的那只手。

    少年宦官面无表情,每一下都是杀招,甚至根本不顾这把匕首扎穿对方那只手之后,会不会继续扎穿自己的喉咙。

    刺客没这份胆气,瞳孔收缩,用力将这不要命的小太监砸在榻上:“司礼监要同圣上作对么?!”

    这话透出浓浓愠怒,细听嗓音阴柔,的确是替皇帝索命的东厂。

    郁云凉摔得极重,却仍摇晃着爬起来,抱住祁纠,森然的黑眼睛盯着他不动。

    刺客被这种眼神激怒,抄起掉在地上的匕首,要给这自不量力的小太监个痛快,刚向前一步,瞳孔却骤缩。

    他脸色瞬变,仓猝摸向腰间,眼底在惊惧下悸颤。

    ……他腰间的软剑,什么时候叫人抽去的?

    刺客额头上冒出冷汗,煞白着脸色垂眼,看慢悠悠抵在喉咙上的锋利剑尖。

    “剑不错。”

    祁纠被郁云凉裹得太严实了,总算从裘皮里挣出来半边胳膊,掂了掂手中软剑:“值钱吗?”

    他揽着几次爬起来又摔倒的郁云凉,圈在身边,安抚地拍了两下。

    刺客干咽了下,心底惊疑不定,嗓子干哑:“殿,殿下……”

    “值点钱。”祁纠找系统做了个鉴定,发现剑还不错,就收在手里,交给怀中的少年宦官,“给你了。”

    郁云凉沉默着抬手,抱住那把剑,隐在裘皮下的手撑住祁纠的肩。

    ……这样僵持了不知多久,那刺客终于胆颤,后退一步,捂着肩膀自窗户向外翻出去。

    祁纠凝神静听,又过了一炷香,终于咳了一声。

    郁云凉立刻将软剑远远抛开,扑上去抱住这人歪倒的肩膀,抬手去接祁纠咳出的血。

    “没事……”祁纠胸腔轻震,血从嘴角涌出来,摸了摸少年宦官颈间青黑,“疼不疼?”

    郁云凉死死抿着唇,用力摇头,不停用手替他擦那些血。

    祁纠这次是真没动什么内力真气,就是撑着个花架子,把人吓唬走了事。

    现在咳出来的这些血,也只不过是他刚才为了撑气势,强压住咽回去的:“不用管,你去……”

    “我不去。”郁云凉低声说,“没力气了,殿下明天吩咐吧。”

    祁纠只是想让他去弄点热水,敷一敷脖子上被掐出的淤青,笑了笑:“你知道……我叫你去哪?”

    郁云凉哪也没力气去。

    撞在墙上那一下太重了,他的喉咙差点叫人掐碎,眼前仍黑蒙不断,还剩最后一口气,要在这守着祁纠。

    如果再有什么刺客来,先把他刺穿了,再杀废太子。

    郁云凉扶着祁纠,等祁纠把血咳尽,又拿过榻边的水,让祁纠漱净了口中血气。

    他扶着祁纠,让祁纠重新躺回去睡下,然后从榻上滚下来。

    郁云凉爬过去,捡起地上的匕首,贴身收好,又一步三摔地爬回榻上。

    少年宦官浑浑噩噩,钻进裘皮里,贴身抱着祁纠,昏过去没了意识。

    第27章 哄岔劈了

    这一夜虽然凶险, 郁云凉却没做噩梦。

    什么梦也没做——只记得裘皮的确很暖和,记得他半夜被惊醒几次,以为又来了什么刺客。

    ……却不过都是些风过草响。

    每次惊醒,就有人拢着他的后颈按一按, 在背上拍一拍。微凉指腹搭在他腕上, 不紧不慢地推揉神门、内关。

    郁云凉知道这只手是谁的。

    相似的情境, 很容易勾起本已模糊的回忆, 让人想起过去的事。

    郁云凉终于开始渐渐想起……上次他做噩梦时,祁纠的那半片袖子, 究竟是怎么皱到不能看的。

    ……一念及此, 少年宦官骤然面红耳赤,闪电般地撤手, 松开了不知什么时候又揪住的袖子。

    袖子的主人相当烦人地笑了一声。

    郁云凉:“……”

    “没忍住。”祁纠很好脾气地道歉,“不用管我,你继续。”

    郁云凉用力咬了咬腮帮软肉,从昏沉里挣脱出几分,甩开了居然又被重新塞回他手里的袖子。

    “你……”他一开口, 才发觉嗓子剧痛, 说出的话也沙哑至极, “不必……”

    “不必费力气,你不领我的情。”祁纠背下来了,直接替他说完,“别说话了, 养养喉咙。”

    郁云凉险些把口中咬破——他终于意识到和这人置气就是找罪受, 不得不磨着牙深吸口气, 分几次吐出来。

    那个该死的刺客,下手极狠, 他的喉咙确实剧痛,连喘气都灼着疼。

    郁云凉身手不及那个刺客,身上不剩丝毫力气,只能任这人自顾自折腾施为:“你就……一点不怕?”

    “嗯?”祁纠继续把袖子往他手里慢慢塞,闻言回过神,“怕什么?”

    郁云凉垂下视线,没再出声。

    他想问这人……难道不怕再来刺客,不怕丧命。

    可话到嘴边他才想起,这个人似乎原本也不是很想活。无定桥下一见面,就借了他的匕首。

    郁云凉怀中还硬邦邦硌着这把匕首,他曾想用它把眼前这人挑废脚筋手筋、刀刀剐了,亲手剖出心脏肺腑。

    这种念头……在这些天里,都未曾再冒出过。

    ——可这又怪不了他,谁叫这个病恹恹的废太子三天两头出状况,又是毒发又是刺客,忙得他团团转。

    娇贵难伺候到这个地步,怪不得太子都做不成,还叫那狗皇帝废了。

    还叫刺客一路追到府上,不依不饶地杀人灭口。

    郁云凉忽然扯住祁纠的袖子。

    他哑声问:“你想杀皇帝吗?”

    ……这话题就未免跳跃得过分了。

    祁纠原本已经开始打瞌睡,被这个问题着实震了一震,问系统:“是怎么聊到这的?”

    “不知道。”系统也挺震撼,“他是不是……因为皇帝居然敢派刺客杀你,觉得不满意?”

    郁云凉是真可能有这种逻辑——他要杀的人从不假人手,他还没对祁纠彻底动杀心,皇帝就要抢在前面动,犯了郁云凉的忌讳。

    上一世,不论对皇帝还是沈阁这个废太子,郁云凉都是说杀就杀、不带半分手软,对皇权根本没有最基本的敬畏忌惮。

    这一世恐怕也差不多,目前看来,他们的少年督公暂时还不想杀废太子。

    ……但对那个胆敢派刺客来灭口、想要除掉祁纠的皇帝,郁云凉恐怕已然动了杀心了。

    祁纠收回心神,他稍低下头,迎上郁云凉的眼睛。

    少年宦官的瞳孔漆黑幽深,在月色底下,杀意吞吐不定,狠厉得像是亟待出鞘。

    祁纠伸出手,把这把冷冰冰硬邦邦的刀往怀里揽了揽,扯过裘皮,盖住郁云凉冰冷僵硬的脊背。

    祁纠问:“冷吗?”

    郁云凉根本不被他扯开话题,森森盯着祁纠:“我在问你话。”

    如果这人点头,郁云凉可以现在就去。

    上辈子郁云凉已经给皇帝下过药,这辈子也一样知道怎么下手,只要把慢性的毒变成立刻就要人命的,一次就能成。

    眼前的人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揽着他拍了拍,慢悠悠开口:“皇上用膳,要太监先试毒的。”

    “你怕先毒死太监,狗皇帝就不吃了,不稳妥?”

    郁云凉哑着嗓子说:“我可以去替那个试毒太监。”

    他可以先吃解药,或者不吃解药。

    反正毒死皇帝这事不可能善了,再怎么也要搭上一条命,郁云凉不介意拉着老皇帝一起死。

    ……这念头还没转完,揽着他的那只手就向上抬,落在他的脑后,用他极为陌生的力道揉了几圈。

    “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祁纠低下头,看了一阵,轻声问:“这么难受?”

    郁云凉蹙紧眉。

    他不明白这人在说什么:“什么难受?”

    ——他是在考虑解决办法,刺客绝不会只来这么一次,被吓退就不再来了。

    狗皇帝不会善罢甘休,不可能只动这么一次手。

    来杀这人的刺客,也早晚会看出来,废太子如今的身体,不过只是个唬人的空架子。

    到了这一步,事情没法善了……既然非得死一个,为什么死的人非得是祁纠,不能是那个狗皇帝?

    “这些是明天的事。”祁纠说,“明天再说。”

    他抬起手,拍了拍有些愣怔的少年宦官:“今夜我们说你。”

    这只不过是一次袭杀,由那深宫之中渗透出来的威胁,不过是刚开了个头,还远没到无路可退、必须得铤而走险的地步。

    更没到必须要郁云凉把命搭上去,去找皇帝同归于尽,再因为毒发或是谋逆弑君,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这种地步。

    郁督公已历一世,杀过皇上、杀过废太子,在那个诡谲的深宫之内做到权倾朝野,该是有这种判断力的。

    ……会做出这种完全称得上莽撞的决定,唯一解释得通的原因,就是郁云凉正在遭遇无法承受的煎熬。

    郁云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受煎熬,他只是本能地想把命搭上,去了结这一切。

    死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做一把断刀,被扔进浑河里沉底,就能一了百了……就能解脱。

    “没哄好。”

    祁纠和系统总结教训:“哄岔劈了。”

    “咋整。”系统也有点紧张,“换个办法?快重新哄哄。”

    主角当然不能死,更不能找死。

    要是郁云凉钻进这么个牛角尖,他们的金手指和提成说不定就要打水漂。

    祁纠的确正在试,他低下头,相当坦白地问愈发冷硬的少年宦官:“要是我不想叫你死呢?”

    郁云凉的身体几乎凝定在这句话里。

    ——有那么一瞬间,那双幽深森然的漆黑眼瞳,几乎有冷意化为实质,变出冰冷的刀刃:“……什么意思?”

    郁云凉的嗓音极为沙哑,咬字艰涩缓慢:“什么意思?”

    “不想你搭进去。”祁纠耐心解释,“没必要为了一个皇帝,让你赔上性命。”

    祁纠说:“我当这是亏本买卖,赔得厉害。”

    郁云凉无声摇头。

    他每摇一次头,脸色就更苍白些,吃力撑起手臂,挪动身体向后退。

    “不相信?”祁纠问。

    郁云凉勉强扯了下嘴角,他依旧摇头,又觉得这样很难将意思表达清:“……信。”

    今夜说多了话,他的喉咙痛极,扼出的淤青肿起来,滚烫着烙在颈间:“我知道……”

    他知道……这人不是上辈子的沈阁。

    哪怕这些天来,他都极力忽略这一点,从不去细想。

    ——那个沈阁根本不可能去水牢救他,不可能教他御马驾车,不可能大半夜非要坐在外面,把袖子给他抓。

    沈阁从不喝什么甜汤,更不可能给他带出半碗,还教他买半碗茶往里兑。

    沈阁吓不退刺客。

    再说……那个沈阁,要是真有这种身手,化柳叶为刀、谈笑间取人性命,干什么不直接在太子之位被废前,直接摘片叶子刀了皇上?

    郁云凉终于给自己机会想通这些。

    他原本决定跟着废太子,是因为想要找机会将这人剖了研究,看看剧毒入骨,是不是也能淬出黑透的心肠。

    这个念头后来变淡了,但仍算是个理由——他能以此为由继续留下,继续待在这座吃人银子的破王府。

    现在……这已彻底算不上,是什么说得通的理由了。

    他把思绪理顺,反倒逐渐平静下来,慢慢垂下视线。

    “你叫什么?”郁云凉说,“我不喜欢沈阁这个名字。”

    眼前的人低头看他,似乎并不惊讶,只是稍一沉吟:“祁纠。”

    郁云凉把这个名字翻来覆去念了两遍。

    他吃力地抬了下嘴角,抬头盯住祁纠,苍白脸庞上只剩眼睛是黑色,眼底落着这人的影子。

    “早些遇见。”郁云凉逐字逐句、慢慢地说,“就好了。”

    在他还有一颗心、还算是个活着的人的时候。

    他现在已经什么都给不出,这人的好他回应不了,这人的恩他偿不完——死上几次都偿不完。

    他可真是惹上了件要命的麻烦事。

    郁云凉垂下视线,盯着手腕上不知什么时候又编好的柳枝。

    是他折下来塞进袖子,打算哄这个病恹恹的家伙高兴的柳枝……又被编成了个环,套在他手腕上。

    郁云凉把这东西捋下来,还给祁纠:“会弄坏的。”

    他是个只会杀人、只知道怎么折磨人的阉党,把这么柔软的柳枝给他,会叫他不小心弄坏的。

    祁纠把柳枝编成的环接过来,一只手仍揽着郁云凉。

    “嫌我麻烦了?”祁纠半开玩笑,摸摸少年宦官的脑袋,“不想照料一个半废的病人,半路想跑?”

    郁云凉的脸色苍白,也扯动嘴角笑了下。

    眼前这个人,才不算是什么半废的病人——这是个好人,郁云凉这辈子和上辈子全加起来,也没见过这种人。

    半废的是他,他承不起这么重的恩,也不敢再承。

    就叫他去弄死那个狗皇帝不好么?逼狗皇帝立遗诏,或者干脆他伪造一份,让祁纠当皇上。

    郁云凉现在是真的很想去做这件事。

    这是他唯一能想出来的办法。

    当了皇上,应该就没人敢伤祁纠、不会再有人敢派刺客了。

    就能广招天下神医,把所有听过没听过的神药都用上。

    说不定是能把毒解了的。

    “想跑就跑……”祁纠拍拍他的后背,“不要紧。”

    郁云凉低着头,静了片刻:“忘恩负义,也不要紧?”

    “不要紧。”祁纠很大方,“我这破王府,典当收拾起来,能卖几个钱,府库里也还有点银子。”

    祁纠说:“我这毒年寿难永,也犯不着费力气治了,不如就拿着银子出去潇洒快活……买条游船,沿运河南下。”

    祁纠枕着手臂,想得甚至挺来劲:“丝竹管弦,歌舞升平。”

    “……”郁云凉问:“又有刺客来杀你呢?”

    他在这替祁纠考虑怎么弑君、怎么篡位,怎么当皇上。

    这人在考虑什么?

    ……怎么烟花三月下扬州?

    “那想必是天意如此,命里有这一劫。”

    祁纠挺洒脱:“反正也没人救我、没人替我挡刺客了,不如就叫人家刺个透心凉。”

    郁云凉:“……”

    “我这毒最忌讳见血光,被刺了透心凉,恐怕要彻底发作起来。”

    祁纠慢悠悠设想:“痛到往桅杆上撞、拔刀往身上乱捅,跑去跳河喂鱼。”

    郁云凉:“…………”

    “到时候,小公公劳烦仗义出手。”祁纠朝他挺正经一拱手,“把我捞起来,给我个痛快。”

    祁纠想得还挺周到:“要是掉得离岸太远,实在不好捞,那也就算了——会不会射箭?”

    “很简单,要是不会,我来日教你。”

    祁纠说:“到时候,只要瞄准了,把我一箭穿心……”

    ……他这张嘴终于被郁云凉死死捂住。

    少年宦官胸口起伏、瞳色沉郁,分明仍困在那一套逻辑里走不出,却又被废太子念叨得实在听不下去。

    “积口德。”郁云凉牢牢捂着他的嘴,不准这人再胡言乱语,哑声说,“你不准……不准喂鱼。”

    他甚至咬不出那个“死”字,只是一双漆黑冰冷的眼睛盯着祁纠:“你要长命百岁。”

    祁纠被他拦住话头,叹了口气,漫不经心点头。

    因为实在应付、实在漫不经心……这么看起来,反倒显出些因为身中剧毒、心灰意冷,根本不想活多久的意思了。

    郁云凉心知他又是做戏,少不了将来又拿这事寻开心,却还是觉得刺眼异常。

    他垂下视线,用力咬了咬牙:“我……受殿下差遣。”

    “殿下有事,只管任意驱使。”郁云凉滚下塌,跪在地上,又把那块腰牌呈给祁纠。

    祁纠看了他一阵,撑着手臂要坐起来,被郁云凉按住。

    他不管祁纠收不收,把腰牌和那枚柳枝编成的环并在一处,塞回祁纠的袖子里。

    “我去守夜。”郁云凉说,“夜还长,难保没有刺客。”

    祁纠被他按着,迎上少年宦官的眼睛,抬手指指脖颈。

    ……冰冷的黑眼睛笑了下。

    郁云凉其实经常会笑,只是这种笑看不出温度、并不达眼底,不过是种因为常做、所以尚算熟练的神情。

    郁云凉伸手,帮祁纠把裘皮仔细整理好,一丝寒风也不透。

    郁云凉摸了摸自己的喉咙,他看不见伤势,但猜测着大概可怖,淤血处已经发着烫,鲜明凸起来。

    这种情形……要答“已经好了”,只怕会显得太应付、太糊弄。

    他毕竟刚把腰牌交给祁纠,刚承诺了受祁纠驱使、听祁纠吩咐……总不能上来就应付糊弄了事。

    于是郁云凉换了个答法回禀:“不疼。”

    郁云凉说:“我不懂得疼。”

    ——

    接下去的几天,都没再来什么刺客。

    祁纠身上的毒发作完了,暂时蛰伏下去,身上难得好受,靠在廊下抱着手炉晒太阳。

    郁云凉在收拾破砖烂瓦、萧条假山,拔那片荒芜院子里的杂草。

    少年宦官以这间卧房为轴心,埋头做这些事,几乎一刻也不闲下来。

    ——这样的忙碌,倒也的确颇有成效。

    在上辈子的郁督公思路打开,开始不停偷江顺的私藏、半夜去抄过家的门阀世家,自行开藏宝库,找能用得上的东西以后……这破王府眼见着开始变得没那么破。

    郁云凉把好东西全弄回来,祁纠用得上的就给祁纠,祁纠用不上的,就拿来收拾装点王府。

    不过是短短几日,这破烂王府居然真被收拾得隐隐起死回生,有些要重新气派起来的意思。

    祁纠身上也多了件相当挡风、相当厚实的大氅,怀里揣着裹了兔绒的暖手炉,手旁一碗热甜汤,身边放着十来根给他解闷的柳条。

    系统回培训班上了几天课,抱着笔记本琢磨,仍然有点隐忧:“你觉不觉得……”

    祁纠也在隐忧:“府上的柳树是不是快被薅秃了?”

    “……是。”系统定睛一看,也被吓了一跳,“你不能让他别可着一棵树薅吗?”

    祁纠也没办法,毕竟府里就这么一棵柳树:“局里卖不卖植物生长素?”

    “卖,我回头买点。”系统记了笔账,“我是想说——你觉不觉得郁云凉不对劲?”

    郁云凉不再想杀废太子、把腰牌给了祁纠,答应听祁纠的话。

    这看起来……原本应当算是个非常好的开局。

    这其实才是他们过去送金手指的标准开局——接下来就是祁纠教郁云凉读书写字、骑马射箭,教郁云凉去学那些本该学的东西。

    但系统还是觉得不太对劲,因为主角的黑化值是在落,但情感波动也分明越来越少了。

    郁云凉不再恨,把滔天的恨从胸口摘出去后,反而变得更像把没有感情的刀……甚至几乎已经就是这么回事了。

    郁云凉把祁纠照顾得很妥帖,完全听祁纠吩咐,每天偷江顺的钱和宝贝回来养祁纠。

    也不再因为祁纠的调侃生气,不再面红耳赤、咬牙跳脚,给祁纠买甜汤的时候,不会再买自己那半碗。

    “这样能让他不痛苦。”祁纠说。

    系统愣了愣,有些想不明白:“他是在因为什么……觉得痛苦?”

    祁纠拿了根柳枝,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向后靠了靠,看着埋头拔草的郁云凉。

    ——虽然这并不是他擅长的范畴,但硬要猜的话……或许是因为,郁云凉很清楚自己是空的。

    把自己倒空,变得无情无欲、无喜无怒,这是上辈子那些人教郁云凉做的。

    郁云凉照做了,于是这辈子当他后悔时,想要回过头去找的时候,已经不知那些倒出去的东西被丢在了什么地方。

    因为是空的,因为给不出任何回应,所以痛苦。

    郁云凉宁可什么都不想了,就这么跟着祁纠,做该做的事……或许哪天死在刺客手里,或许哪天终于受不了,就去跟狗皇帝一命换一命。

    “这样是不是不太妥当?”系统听得紧张,“一直这样,不会出问题吗?”

    祁纠原本也没打算一直这样:“总得过这么一关。”

    从一把只会杀人、装满了冰冷恨意的刀,要变回人,总要熬过这么一关。

    郁云凉之所以会难受,是因为他已经想做回人了。

    早晚有一天……郁云凉会发现,其实那些东西并没被他倒干净、并没被丢掉,只是被忘了。

    那些情绪,还有比情绪更深彻的爱恨……其实一直都在。

    只是郁云凉忘了怎么使用它们——这没什么的,忘了再重新学就行了。

    这事不能急,祁纠不想给郁云凉压力,敛衣起身招了招手。

    郁云凉余光看见他招手,就立刻扔下手里的杂草,起身掠过去。

    他把手用帕子擦干净,扶住祁纠,低声问:“要什么?”

    “今天没风,天气不错。”祁纠问,“学不学射箭?”

    郁云凉怔了下,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确不会射箭,礼乐射御书数,这是君子才能碰的东西。

    郁云凉避开祁纠的视线,脸上慢慢笑了下,哑声问:“为了将来……能一箭穿心?”

    祁纠笑了一声,稳住身形,把手臂搭在郁云凉的肩上。

    ——看进度,学得还是挺快的。

    这不就已经开始学会记恨他满嘴跑火车,学会了翻旧账。

    祁纠对教学效果挺满意,拍拍郁云凉的肩:“开玩笑的,我也想长命百岁。”

    这话让少年宦官绷紧的肩膀放松了些,深吸口气慢慢呼出来,抬手扶稳祁纠肩背。

    “你说得对,往后刺客少不了。”祁纠说,“你得学一学射箭……我搭不动弓了。”

    郁云凉心口刚好受些,转头就叫这人一句话捅了个窟窿,面无表情咬了咬牙根。

    他不搭祁纠的话,扶着这人绕到王府后身,找到那片用来练武的小校场。

    祁纠在兵器库里翻了翻,找来一副有些陈旧的弓箭,将尘土掸净。

    郁云凉接过来,听他讲要领,逐字逐句记住。

    “试试?”祁纠示意校场对面的箭靶,“射不中也不要紧。”

    郁云凉按着这人教的,弯弓搭箭、对准箭靶。

    他将弓弦勒满,盯着那个时清晰时模糊的靶心,心跳却擂在耳鼓上。

    ……他不怕射不中。

    他只怕射中。

    这人胡言乱语简直该——该捂嘴。

    那天晚上到底为什么要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为什么要说什么跳河喂鱼、什么一箭穿心?

    郁云凉把那个“该死”咽回去,他在心里骂了自己几句,用力眨了几次眼,重新瞄那个靶子。

    他不会射箭,但他会杀人,只不过是把那个靶子穿透……没什么难的。

    ……他到底该不该这就进宫,去弄死那个狗皇帝?

    躲在这破王府里,跟着祁纠,过这种不该他过的好日子……难道真能一直这么下去?

    郁云凉只觉胸中烦闷纷乱,再三瞄靶,依然不敢放箭:“……算了。”

    他想劝祁纠再去买几个武功高强的侍卫,钱不是问题,就算把江顺偷空了,他上辈子还抄过二十七家。

    二十七个藏宝库,够祁纠放开了花上一百年。

    郁云凉已经在打这样的主意,他把钱给祁纠多弄些、弄得足够,然后他就进宫。

    尽快扫平宫中障碍,弄一份让祁纠能舒坦活着的遗诏。

    祁纠可以找个很好的……君子良人,善骑射、知诗书。

    不是只会杀人的阉党宦官。

    “我不行,别在我身上费功夫了。”

    他低声说,想要撤弓:“你——”

    厚重的大氅将他一并裹进去。

    郁云凉不由自主悸颤了下,错愕着想要回头,却被一双手由背后圈住。

    祁纠将他拢进大氅,由他背后,手把手教他挽弓。

    今日晴朗无云,日头猛烈,郁云凉抬眼看时,竟无端觉得有些目眩。

    “试试再说。”祁纠垂头笑了笑,轻声问,“行不行?”

    郁云凉浑浑噩噩……他想,这人的眼睛原来和太阳是一样的。

    原来有人的眼睛不是黑的,是和太阳一样。

    “很简单。”祁纠温声哄他,“开弓。”

    郁云凉下意识跟着使力,弓弦刚勒进皮肉,就被祁纠的手拢住。

    微凉的手指拢着他的,没什么力道,却很笃定沉稳,教他挽弦执箭。

    郁云凉终于看清箭靶。

    “进什么宫。”祁纠在他耳畔说,“烟花三月下扬州不好?我倒觉得,这日子不错。”

    郁云凉的喉咙动了下,他不知这人怎么总猜得到自己在想什么:“我想——叫你活……”

    “我知道。”祁纠的手拢住他的,“听话。”

    背后心跳并不稳,祁纠一大半的力道靠在他身上,偶尔轻咳,微微震颤的胸腔贴着他的背。

    郁云凉低声问:“累吗?”

    “……有点儿。”祁纠笑了笑,“你乖一些。”

    郁云凉把念头忘干净,跟着那只手的力道开弓,松开弓弦。

    铮的一声,箭矢去势凶猛,直掼靶心。

    第28章 他想跟着祁纠

    郁云凉实在是个不错的学生。

    ——开窍非常快, 只要祁纠稍加提点,就从杀人的暗器触类旁通,开始学会君子的箭。

    呼啸箭矢由弦上飚射,钉在靶心, 其实是种不错的感觉。

    祁纠负手, 站在一旁, 看郁云凉一刻不停地射完了十支箭。

    郁云凉逐渐能够凝聚心神, 不再需要他引导,知道怎么张弓搭箭, 面无表情地将箭矢接连送去靶上。

    少年宦官勒着弓弦, 弓张得越来越开、越来越满,射出的箭势也一次比一次猛。

    漆黑眼底盘桓的纠结痛苦, 随着一支接一支箭矢破空,也逐渐变少、变得不再明显。仿佛湖面扰出的涟漪,又叫湖水本身吞没。

    ……将十支箭射完,郁云凉又去摸箭,摸了个空, 这才猝然回神。

    直到这时, 他终于察觉到身后变空。

    郁云凉立刻撤弓, 慌张地回身四处张望,到处找祁纠的影子。

    “这呢。”祁纠蹲在武器库边,拎着个箭筒,朝他招手, “来。”

    郁云凉抛下弓, 飞过去扶住祁纠。

    他的手臂分明使了全力, 绷得极紧,扶到祁纠身上的力道却又极轻、极谨慎:“怎么自己乱跑。”

    祁纠一共乱跑了没有十步路, 悠悠叹气:“冤枉。”

    郁云凉不接他的玩笑,握住祁纠的手臂,让这人伏在自己身上。

    “又犯了头晕。”郁云凉控制好力道,一点一点,小心将人架起来,“走不动了,是不是?”

    “有点。”祁纠笑了笑,他把箭筒塞给郁云凉,“射完。”

    郁云凉不赞同,苍白阴郁的脸庞上浮现不悦。

    “射完,这么吃不了苦?”祁纠依然半开玩笑,靠在他身上,抓起少年宦官的右手看了看,“勤能补不拙。”

    郁云凉不算拙,才射了十支箭,已经找到窍门,七支都扎在靶心。

    趁着这个势头再多练习,记住手感,日后再拿弓时,自然就知道该怎么上手。

    ……就是该改改每射一箭就拿弓弦打自己的毛病。

    “你张弓的法子不对。”

    祁纠提醒郁云凉:“这样勒手,弓弦还会打在胳膊上,回去这一片就都要肿。”

    郁云凉不在乎这个,他不懂得疼,又有些渴望这种疼。

    身上的疼会压下心里的空洞,他觉得自己像个没有底的窟窿,接住祁纠对他的好,吞下去,什么都给不出。

    但祁纠教了,他不敢不改。

    郁云凉低着头,看祁纠的手——这只手将他的袍袖掀起来,用相当自然随意的力道。

    因为这毒,祁纠身上少有暖和的时候,手也一样。

    明明是修长有力、拈弓折柳的手,却受这一身的病骨折磨约束,连走回校场这种小事,都不得不搭在他的肩上。

    祁纠倒是没想这么多,按住内关,进而上行,将他右侧小臂寸寸捻过:“疼不疼?”

    郁云凉摇头,随即被他在肘弯轻轻一拍。

    这一下掀起火烧火燎的蛰痛,郁云凉吸了口气,随即就暗恨自己没用,着恼地咬了咬牙:“……有点。”

    “跟着我,别较劲。”祁纠把手指按在他肘弯,向外推,“这只手不是直的,要打弯。”

    郁云凉心神不宁,跟着勉强练了几次,终于忍不住:“你能不能先坐下?”

    他连担心带紧张,只怕祁纠太不舒服,话出口就后悔语气太冲。

    果然,叫他扶着的人也一怔,微微低了头看他。

    ……过了片刻,祁纠轻轻笑了下,把那只手撤回来:“能。”

    郁云凉恨不得把自己这条舌头咬下来。

    他不知怎么解释,又觉得也没什么好狡辩,只是垂了头,扶着祁纠一步一步走回校场。

    这是最近的、能叫人稍微坐下歇一歇的地方。

    郁云凉反复用袖子擦干净一块石头,脱下外衫折三次,垫在石头上,隔绝树荫下的些许湿凉潮气。

    郁云凉扶着祁纠坐下,几乎是半抱着扶稳这个人,让他靠住树干:“头晕得很厉害?”

    “没有。”祁纠半闭着眼,笑了笑,“累着了,歇会儿就好。”

    他敲了敲那个箭筒:“把这射完,给我解解闷。”

    郁云凉跪在地上,沉默半晌,低声慢慢说:“我不喜欢练箭。”

    “……可拉倒吧。”员工内线,系统拉着祁纠剧透,“他驴你,他可喜欢了,你看这金手指植入度。”

    金手指植入程度,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主角的主观能动性——倘若主角很擅长、又很喜欢某件事,植入度就会非常高。

    郁云凉明明就很喜欢练箭。

    因为练箭的时候能什么都不用想、能将脑子彻底放空,只要张弓搭箭,把箭送到靶子上去。

    也因为……这样对着靶子练习,既非为了凌虐,也非为了杀人。

    司礼监是不给他们这种箭靶的,郁云凉习暗器的第一天,要射中的就是折了翅膀的鸽群、打瘸了腿的兔子。

    这是为了叫他们从习惯见血,到享受和渴望见血。

    郁云凉不喜欢的是血,才不是练箭。

    ……

    祁纠压住了笑,相当从善如流地点头,给少年督公台阶下:“是我喜欢,我就喜欢看人练箭。”

    郁云凉半信半不信,狐疑地抬头看他。

    “又嫌我这个病人麻烦了?”这人幽幽一叹,握住他的右臂折了折,“也是……小公公这手是杀皇帝的,不是在这玩弓丧志的。”

    郁云凉:“……”

    又开始了。

    他明明已经有两天都没提杀狗皇帝的事,只是在心里想了想,连这都不行??

    郁云凉恼得磨牙,又不敢把手抽回来,只能低声开口:“……不是。”

    “没有。”郁云凉扶住祁纠,拿起大氅把人裹住,“你往后,别这么说。”

    他怎么会嫌照顾祁纠麻烦。

    这件事……对他来说,分明就跟练箭是一样的。

    祁纠很配合地任他摆弄:“好。”

    大概是看出了少年宦官的欲言又止,祁纠又招了招手,让郁云凉靠得近些,重新教他张弓时的手臂姿势。

    郁云凉方才射的十箭,一箭比一箭用力,铮鸣弓弦刮过手臂,若非衣袖阻隔,已经割去一块肉。

    即使是这样,这会儿这条胳膊也已经烧起来,轻微触碰都激起蛰痛。

    “疼一疼,没什么不好。”祁纠袖子里揣着一两银子的伤药,倒出来一些,给他敷在胳膊上,“疼了,才知道分寸。”

    才知道不能这么不回头地错下去。

    要是不知道疼、一直麻木着就这么张弓,迟早衣袖叫弓弦勒破,要皮开肉绽。

    郁云凉蜷跪在他身边,有些愣怔地看着那只手给自己上药,神色恍惚,似听懂又似茫然。

    祁纠难得见他这么乖,上好了药,就往小公公头上弹一记:“想什么呢?”

    郁云凉吃痛,捂了下额头,却并没生出怒色。

    他只是接过那个箭筒,先数出二十支箭,又从袖子里摸出一根有些蔫吧的柳枝,小心放进祁纠手里。

    “……对了。”祁纠正想跟他聊这事,“下次能不能别揪咱们府上的树?”

    府上就一棵独苗柳,再这么下去,是真的要让郁云凉揪秃了。

    郁云凉身形一滞:“你还喜欢哪棵?”

    “……”祁纠的喜好倒也没明确到这个地步:“外面……街上的?我这人风流,什么都喜欢。”

    这个玩笑郁云凉接了,他慢慢抬了下唇角,低声说:“好。”

    下次他去外面街上找柳树,给祁纠带柳枝回来。

    “你再更风流些。”郁云凉声音稍低着劝他,语气更缓,“还有没有别的想要?”

    这些天下来,他竟然只发现祁纠喜欢甜汤和柳枝。

    江顺搜刮来的明珠玉器、奇珍异宝,很多人都眼红,为什么这人都不喜欢?

    祁纠一时还真想不出,迎上那双漆黑的、一眨不眨盯着他的眼睛,实在不忍辜负这里头的期待,琢磨半天:“杏花是不是快开了?”

    郁云凉愣了下,点点头。

    “下次出门,折支杏花回来吧。”祁纠出主意,“咱们弄个瓶子插上。”

    郁云凉点头:“好。”

    今夜就去偷江顺的黑釉剔花折枝梅瓶。

    他得了满意的答案,知道了祁纠除了喜欢柳枝,还想看杏花,就扶着箭筒起身:“我去给你解闷。”

    “快去。”祁纠挥手,“射个连中三元。”

    郁云凉捡起那把半旧的弓,漆黑的眼睛落在祁纠身上。

    这样过了半晌,他才终于收回视线,露出一点很轻的、说不上是习惯还是本能的笑。

    郁云凉点了点头,转身朝箭靶走回去,左手伏上右手小臂,猝然用力攥紧。

    ……钻心的疼痛骤然犯上来。

    郁云凉用它压制心底的陌生感受,那是种他完全没经受过,极不好受、极难熬的感觉。

    上一世,郁云凉很少会恨什么事、什么人,因为一般有什么人亏欠他,他当场就杀了。

    但这一世,郁云凉开始尝出恨——他不知道自己恨多少人,又或许在恼恨上一世的自己。

    倘若他没忘了怎么做一个人……倘若他不是把只会杀人的刀……

    郁云凉张弓搭箭,他背对着祁纠,眼底溢出纠缠着的戾气。

    他不该去做刀的。

    他该坚持得更久一点、久到死了一世再活过来,久到等来祁纠,什么也不想地跟上去。

    郁云凉记住了怎么弯曲手臂。

    他一箭接一箭地发,几乎没有间隙。连珠箭矢破空,狠狠扎在箭靶中心。

    箭尾兀自震颤不休。

    郁云凉把弓勒满,嗡鸣着的弓弦几乎把袍袖震碎,如果不是祁纠教他,他现在恐怕要被割掉块肉。

    他想跟着祁纠。

    他很想……跟着祁纠。

    ——

    把所有箭都射空,日头已往西走了大半。

    郁云凉从未做过这样酣畅淋漓的事,他身上出了透汗、又被风吹干,手臂酸痛得几乎发抖,胸口却罕见的不再疼。

    这种极度疲倦却又极度轻松的感受,几乎让他有些恍惚,有些忘了盘算杀狗皇帝的事。

    郁云凉把弓小心收好,他走到树下,扶住祁纠的肩:“射完了。”

    祁纠偎着树干,身上裹着那件厚氅,吐息浅淡轻缓,被他一碰就滑下来。

    郁云凉不觉得意外,跪在地上抱稳他,小心摇晃:“殿下。”

    “殿下,醒醒。”郁云凉怕惊着他,声音极轻,“回房睡。”

    被他抱住的人胸腔轻震,咳了两声,慢慢睁开眼睛。

    郁云凉等他醒过来:“今日的份练好了。”

    “怎么样?”祁纠笑着问,“中了多少?”

    郁云凉回头看了看校场另一头的箭靶。

    中了十之八九,还算能交差。

    “明日拿给殿下看。”郁云凉说,“先回房,你不能这么睡,会着凉。”

    他对祁纠的态度并不稳定,有时规规矩矩叫“殿下”,有时又直呼“你”,有的时候甚至两个混在一起。

    祁纠倒不是在意称呼——主要系统那边跟踪监测,随着称呼的混乱变化,郁云凉的黑化值也相当混乱,不停上下波动。

    低的时候几乎不存在,高的时候却能飚满,像是在极为深切地恨着什么事、恨着什么人。

    针对这种情况,祁纠和系统还准备开个小会,正好回去睡觉:“好。”

    郁云凉小心地搀着他起身。

    祁纠坐久了,站起来腿上就吃不住力,被少年宦官使足了力气架稳。

    “明日我自己来练。”

    郁云凉低声同他商量:“把箭靶拔回去,给殿下看,好么?”

    祁纠让他练箭,一来是学手艺,二来是清郁气,自然无可无不可:“行啊,就是没我亲眼盯着,可不能作假。”

    郁云凉就抬了下嘴角,垂眼反驳:“你今天亲眼盯着了?”

    祁纠偶尔会被这把冷冰冰的刀反将一军,也忍不住失笑摇头,叹了口气:“今天风不错,挺舒服……实在太困了。”

    郁云凉很想点破他是身体太弱,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只是点了点头,扶着祁纠回卧房。

    校场在王府后身,要回去得走不远的路,郁云凉搀着祁纠走到一半,开始想要好好吃饭。

    ——倘若他从现在起,每餐饭都吃饱,再多吃些,将来应当就能长得够高、够有力气。

    他就能直接背起祁纠,不必再让这人动腿。

    这念头在少年宦官胸中徘徊,不自觉地有些出神,察觉到肩上的力道,才倏地醒过来:“怎么了?”

    祁纠扣住他的肩,微微摇头,眼里显出些思索。

    郁云凉的视线瞬时冷沉下来。

    他们四周没什么动静,郁云凉察觉不出有任何危机,但祁纠既然站住,他的匕首就立时滑在了手里。

    “不是刺客。”祁纠沉吟,“有种气味……”

    有种他有点熟、又不算完全熟的气味。

    很像是他老家开山垦荒前,风里会多出的味道。

    祁纠用力向后揽郁云凉的肩膀:“走。”

    ——硫磺、硝石、木炭。

    这是做黑火|药的东西。

    郁云凉的反应极快,祁纠给了力道,就立刻向后撤身——但引信走得更快。

    跳在风里的火星迸起,就震开惊天动地的接连轰鸣。

    轰鸣越来越近!

    郁云凉瞳孔凝定,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扑倒、护住祁纠,却还是晚了一步。

    搭在他肩上的手撤开。

    祁纠在运内力提真气、用轻功把人带走,和干脆就受点外伤里选,后者无疑更划算——毕竟他只剩下八条命,再丢一条小公公可能要去杀人。

    祁纠将手抵在郁云凉后心,扯了大氅将人裹住,重重向前一推:“团身,把头抱住了!”

    话说完,他自己也团身扑倒、护住头颈,任凭背后剧烈爆炸卷起的气流席卷而至。

    ……几乎是顷刻间,世界就暗下去。

    祁纠从缓冲区坐起来。

    “你这么可怕吗?”系统也完全没料到这种事,上辈子的沈阁可没被这么不依不饶追杀,“皇帝非要你死不可?”

    对“自己很可怕”这种设定,祁纠倒是挺愿意接受:“看来是。”

    “不过……应该也还有点别的原因。”祁纠和系统分析,“皇帝大概觉得自己快死了。”

    上辈子,沈阁让郁云凉给皇帝下药,是种极为隐蔽的慢性隐毒——凡是这种慢性毒药,为了叫人上瘾,多半都会给些甜头。

    比如服用之初,身体反而好转、反而比过去有了力气,仿佛又能复往日雄风。

    比如噩梦惊悸不那么多了,失神的状况也减少,整个人都比从前有了精神。

    这种假象,会叫人觉得自己身体开始好转,生出盲目的自信……这也就是为什么,几乎是个皇帝,就难免会在晚年开始衰弱的时候,忍不住沉迷丹药。

    因为它看起来的确有效,的确能叫人恍惚觉得,还有千秋万岁。

    沈阁给皇帝下的药,阴差阳错,叫皇帝生出了春秋鼎盛的错觉。

    皇帝不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认定自己还有二十年、三十年好活,自信能熬死一个毒性入骨的病秧子,自然也就不那么急着除去这个孽种。

    可这次郁云凉没进宫,没去下那一剂绵延数年的隐毒,皇帝惊觉力不从心……偏偏除了沈阁,宫中居然没半个成年皇子。

    ……这种情形,自然难免让宫中的那些势力,乱了阵脚。

    祁纠甚至充分有理由怀疑,这么离谱的谋杀计划,都未必是皇帝干的——毕竟,在那个深宫之内,最畏惧他、想让他死的人可不是皇上。

    新立的皇后、新封的太子,一旦皇帝骤然崩逝,都逃不过沈阁这个废太子的清算。

    “……很有道理。”系统完全被他说服,但眼下的重点可能不是这个,“你看这个,郁云凉的黑化值是不是有点危险?”

    祁纠凑过来,跟他一起看:“……”

    可能不是“有点危险”。

    根据这个黑化值判断,在郁云凉能爬起来的下一刻,大概就会抄着匕首进宫,去把狗皇帝捅了。

    祁纠问系统:“我那个身体怎么样了?”

    “其实没怎么样……你们两个都是。”系统说,“幸好你今天心血来潮,带郁云凉去校场。”

    ——也幸好祁纠心血来潮,让郁云凉射了几百支箭,而他们这位主角又很听话,居然真就一点没少地射完了。

    而祁纠睡了一下午,腿麻得有点厉害,往回走的速度又慢了不少。

    这直接导致他们回去得很晚,晚到火|药被引爆的时候,还在半路上磨蹭。

    而祁纠因为风的变化警醒,反应得又很及时。

    “你只是被爆炸的余波冲击,闭过气去了。”系统调出他的身体数据,“郁云凉是……被你吓得腿软手软,爬不起来。”

    祁纠决定立刻回去,免得他们的小公公腿不软了,叼着匕首去捅皇帝:“回头再说。”

    “好好。”系统赶快帮他开后门,“你小心点,他看起来想活啃了你……对了。”

    系统提醒祁纠:“等回去以后,你还是把全局视角打开。”

    打开全局视角更耗能量,祁纠难免更没力气、更虚弱些……但系统相信郁云凉肯定愿意照顾他。

    最要紧的问题,还是如果不开全局视角,系统能观察的范围就和祁纠完全同步。

    像今天这种情况,系统就完全无法监控王府的另一头。

    这么多火|药被鬼鬼祟祟偷运进来,少说也得运上几个时辰。估计那些人是以为废太子剧毒发作、才熬过去没几天,再怎么也得卧病不出,才敢这么嚣张。

    “记得开全局视角!”系统拿喇叭提醒他,“要是虚弱得喘不上气,就让郁云凉想办法!”

    祁纠摆摆手,收敛心神。

    ……

    他从郁云凉的怀里醒过来。

    系统的判断很准确,他们的确没受什么伤。

    “我没事。”祁纠看见郁云凉脸上的血痕,“伤着没有?”

    郁云凉沉默地盯着他,不松手也不回答,漆黑瞳孔有几分慑人。

    祁纠想了一会儿,很干脆地反省:“我给忘了。”

    郁云凉发不出半点声音,张了几次口,才艰难说出话:“……什么?”

    “这次该你救我。”祁纠把手抬起来,胡噜小公公的脑袋,“让我给抢了……还把大氅给你。”

    祁纠拢着郁云凉的后脑,轻轻揉了揉:“我该自己留着,咱们两个里,我身体不好,我更需要。”

    郁云凉在他的触碰里重重悸颤,像是才想起要呼吸,大口喘着气,用力摇头。

    “摇什么头,知道你生气。”祁纠笑了笑,“扶我一把。”

    郁云凉的手臂僵硬得不会回弯,试了几次,才吃力地将祁纠扶起来。

    “当时没反应过来……”祁纠靠在他身上,摸摸少年宦官的背,“下次,再有下次就换你。”

    “下次我就躺地上。”祁纠一本正经举手保证,“你拖着我的脚跑、拖着我的手跑,把我放大氅里滚着跑,都行。”

    郁云凉:“……”

    郁云凉实在受不了这个人,用力闭眼,往死里砸疼到混沌的胸口,把那一口气缓过来。

    祁纠并不拦他,很安静地看着他动手,直到郁云凉第四次砸下来,才握住那只冰冷打颤的拳头:“可以了。”

    “也不能一直砸。”祁纠温声说,“太难受了,发泄一会儿……就可以了。”

    郁云凉大口喘气,他还是难受得要命,他一点也没觉得可以。

    但祁纠还是拍了拍那只手,沿着穴道向上按了几下,示意他放松。

    郁云凉垂着视线,僵硬着把手松开。

    祁纠拿过掉在不远处的大氅,把两个人一块儿裹了,偎在郁云凉的胸口,闭上眼睛。

    ……郁云凉就再不敢砸了:“不舒服?是不是不舒服?”

    他有点紧张地抱住祁纠,到处检查这人受没受伤,又去摸祁纠的腕脉。

    郁云凉的手抖得厉害,他的心跳声太响了,听不清祁纠的。

    “不舒服。”祁纠裹紧大氅,“家都让人炸没了。”

    郁云凉:“……”

    祁纠叹了口气。

    郁云凉大起大落,有点恍惚着摇了摇头,终于彻底记不起难受:“怎么,能好?”

    哪怕知道这人多半是装的,他依然笨拙地,努力地回揽手臂。

    少年宦官绞尽脑汁,用自己唯一知道的办法,抱住祁纠,轻轻地拍:“好受,好受点吗?”

    “没了就没了。”郁云凉结结巴巴地哄他,“这种,这种破烂王府……”

    祁纠:“……”

    郁云凉:“……”

    祁纠闭着眼睛,实在绷不住乐出声:“嫌弃多久了?怎么不早说?”

    “……”郁云凉磨了磨牙,忍住想啃这人几口的念头,“早就……嫌弃了。”

    “你是太子。”郁云凉收紧手臂,他心绪动荡越激烈,就说不利索话,咬牙沉声,“怎么能,住……这种,地方?”

    祁纠也抬手,揽住磕磕绊绊吐字的小公公,在怀里哄了哄:“废太子。”

    郁云凉的眼神狠得像是立刻就准备去把皇帝杀了。

    祁纠被系统拿柳叶砸后脑勺,咳了一声,不再揪这种细节:“……也是。”

    “过几天我去上朝。”祁纠说,“跟皇帝要点银子,买个新的。”

    这个思路太过震撼,以至于郁云凉都暂时放下了“是捅死狗皇帝还是下毒”的思考:“……上朝?”

    祁纠点了点头。

    本朝有入春大朝的传统,意在祈风调雨顺,因为人来得齐,废太子想去也没人敢拦。

    他开了全局视角,系统刚去确认过了,推测得八九不离十……这事跟皇帝没有半点关系。

    上次的刺客折戟,皇帝就开始怀疑这个孽障是被什么妖邪上身——再加上自己的身体居然也每况愈下,皇帝越发不安,忙着去找能人异士、得道高僧了。

    对他动手的是新太子那一脉势力,不是什么有底蕴的世家大族,被皇帝强行提拔上来,才会弄出这么离谱的动静。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废太子遭受无妄之灾、天雷地火,没地方住了。

    春日祈福,这么要好兆头的事,皇帝不给个好宅子,就让皇子龙孙流落街头……说不过去。

    说不定会招致天罚,毁了一年的好光景。

    “……就是这几日,不想露宿街头,不想去客栈。”

    祁纠把这些事无巨细拆解清楚,全讲给郁云凉,末了又换回调侃。

    他低下头,揽着少年宦官哄了哄:“靠小公公收留……有没有住的地方?”

    郁云凉第一次听这些,从愣怔里回神,耳廓就不自然地一热:“……有。”

    因为在大氅里裹得严实,又被祁纠半揽,郁云凉的身体一点点暖和过来。

    郁云凉撑着祁纠,帮他站稳:“跟我走。”

    祁纠跟着他,走过炸毁的断壁残垣。

    破王府倒是没什么,但郁云凉这几天的心血,也这么跟着毁于一旦。

    唯一不错的消息,大概是那棵半秃不秃的柳树还在,因为离得远,没怎么受波及。

    祁纠找了找那片刚拔好草的空地:“可惜……”

    “不可惜。”郁云凉说,“都是江顺的东西。”

    祁纠:“……”

    也对。

    “江顺还有个宅子,藏在京郊,有温泉,有小院,有靶子练箭。”

    郁云凉抱着他,抬头看祁纠:“我去给你偷。”

    第29章 好乖

    宅子还当真能偷。

    江顺那座私宅, 在京郊相当不起眼的山坳里,藏了一片山清水秀、柳暗花明,有地脉涌出来的温泉眼。

    宅子的妙处在这一池温泉,坏却也坏在这一池温泉。

    本朝将地脉作龙脉, 地下水龙脉无一不漏, 皆要引入宫中, 汇给那一心要奉天承运的狗皇帝。

    江顺就算再权倾朝野, 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敢僭越到这个地步——以当今皇帝的猜忌心性, 若真知道了这阉党胆敢私藏龙脉, 江顺要丢的……恐怕不只是一顶乌纱帽。

    这么一来,这座宅子就成了个烫手山芋, 丢掉不舍得,吞了又要命。

    江顺藏着这宅子,又压根不敢去住,只能把地契钥匙全藏在最隐蔽、最万无一失的地方。

    ……

    祁纠听完了系统的剧透:“藏哪了?”

    “两天前,郁云凉给你偷了个黑花荷莲纹瓷枕。”

    系统说:“你枕了一炷香, 嫌硌, 就给扔了。”

    祁纠:“……”

    “郁云凉给捡回来了。”系统补充, “你家小公公挺节俭,准备拿它给你垫腿。”

    从这个角度考虑,郁云凉上辈子还真是半点没浪费。

    至少江顺这个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再叫郁小公公这么偷下去, 只怕撑不了一年半载, 就得倾家荡产、流落街头。

    “也挺不错, 那温泉对你有好处。”系统查了查设定,正要细说, 被远处嘈杂声吸引,“……有人去你那破王府了。”

    祁纠搭了个凉棚,隔街看热闹:“锦衣卫,巡捕营。”

    本朝职权复杂,光是负责京城治安的就有五个:白日兵马司、夜里巡捕营,锦衣卫早晚轮班,外加巡城御史跟保火甲。

    他这破王府炸得惊天动地,眼下还只是来了最近的巡捕营与锦衣卫,等过会儿吓蒙了的巡城御史跑过来,还要更乱。

    不论如何,这一炸牵扯的都是太子——哪怕是个早病得奄奄一息、迟早毒发身亡的废太子。

    这事只大不小,明日早朝上达天听,还不知皇帝要怎么震怒,怎么斥骂那些没脑子的东西。

    行刺都没个章法,弄出这种吓醒满京城的动静。皇室颜面扫地不说,京城治安五所一个也跑不掉,全要磕头请罪罚俸扣银子。

    也怪不得……上一世,皇帝死了、沈阁死了,朝堂能让郁云凉拿捏得没半点水花。

    “这些人都带着家伙,估计是要从那些砖石瓦块里往外刨你……有人来了。”

    系统及时提醒:“挡着点脸。”

    祁纠适时往阴影里歪了歪,将外衫扯乱了些,装作夜宿街头的落魄醉汉。

    他本来就挨了一炸,身上确实也破破烂烂、沾了不少灰尘硝烟,这么懒洋洋倒下去,也的确半点不显眼。

    一队扛着镐头、举着火把的民壮敲着铜牌,沿着这条街呼啦啦涌过去,也硬是没看出他们要挖的废太子,居然就这么靠在一街之隔的树下看热闹。

    而同样也没人留意,这队人的队尾,有道人影不着痕迹地停下来,一并没入了这片阴影。

    “殿下。”郁云凉扑在青砖石上,抱紧一动不动的祁纠,“殿下。”

    他不敢不用力,又不敢太用力,小心地扶着祁纠坐起来,靠在自己身上。

    “活着呢。”祁纠睁开眼睛,压低声音,“弄来马车了?”

    郁云凉点头,他同样低声问:“还站得起来吗?”

    祁纠自己试了几次,吐了口气笑笑,摇摇头:“站不动了……拖我过去吧。”

    郁云凉垂着头憋了会儿气,抱住祁纠,替他解释:“一定是夜深露重,这里太寒凉了,你受不住。”

    祁纠把手落在少年宦官绷紧的手臂上,拍了拍,让郁云凉放松下来。

    郁云凉闷不吭声,用大氅将他牢牢裹了,确认哪都不会磕碰,才咬着牙将人拖过墙角。

    马车就在街后藏着,离得不远,看着相当气派宽敞。

    “哪来的马车?”祁纠问了一句,就觉得白问,“对,江顺的。”

    这话总算让少年宦官苍白的脸上露出点笑,郁云凉摇了摇头,低声说:“不是。”

    祁纠有点惊讶:“不是?”

    “不是。”郁云凉说,“江顺的马车不好,配不上殿下。”

    江顺那几辆马车,又丑又颠簸,郁云凉嫌弃得厉害,早在暗中捣毁轮牙,跑快一点就要散架。

    这马车是五军都督府的,他们的左右都督做尽亏心事,生怕鬼敲门,被郁云凉蒙着脸点起磷火吓了一炷香,就哭着喊着交出了马车。

    ……这些腌臜龌龊的勾当,只他自己知道就够了,不该说给祁纠听。

    郁云凉也不细说,只是使足了力气,扶着祁纠坐进马车,躺进上好的软枕貂裘。

    祁纠笑了笑:“这倒是舒服。”

    这次小公公被哄着了,点亮车内风灯,冰冷脸庞变得缓和:“殿下累了,就睡一会儿。”

    他去前面赶车,从这到京郊不近不远,要不想太颠簸,就要走大半个时辰。

    祁纠的确累了——开全局视角本身就耗能量,这具身体刚毒发了没几日,又正是虚的时候。

    从刚才起,他那个缓冲区一直在若隐若现的刷存在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又要给他弹出去。

    郁云凉俯身,抱着祁纠调整姿势,让他躺得更舒服些:“这样行吗?”

    “挺好。”祁纠左看右看,琢磨一会儿,“还差最后一样。”

    郁云凉应了一声,等着吩咐,漆黑眼睛映在风灯下,一眨不眨盯着他。

    祁纠从袖子里摸出个柳枝编成的环,放在他手里:“好好吃饭,长点个子。”

    郁云凉怔了下,垂眼看着手心的柳枝,手臂凝定不动,

    ……这次他没再把这东西还回去。

    郁云凉把它收在贴身的衣襟里,低声说:“我个子矮,背不动殿下,殿下嫌我。”

    祁纠枕着胳膊:“有点。”

    他答得一本正经,少年宦官倒能分辨出玩笑了,真心实意地笑了下,认真答应:“好。”

    “明日起,我每餐吃三碗饭,一斤肉。”郁云凉说,“很快就会长高。”

    上辈子他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乱七八糟活着,个头也照样窜了起来,只是底子不算好而已。

    这次他从十七岁起进补,吃肉吃饭、每日都去搬磨盘,不信长不出个子跟力气。

    这个回答还算叫废太子殿下满意,祁纠合着眼点点头,轻拍了下他的手臂,就不再开口。

    郁云凉握住那只手,轻叫了两声殿下,不再见回应。

    他就不再出声,那一点很放松的神色消失了,又恢复往日惯常的面无表情。

    郁云凉垂着头,仔细将细绒厚裘掩好,掠回前室拎住缰绳。

    马车走得不紧不慢、十分稳当,用了大半个时辰,就绕进山坳里的柳暗花明。

    /

    巡捕营、锦衣卫、火甲民壮,加上一个大清早赶来的兵马司,扛着锄镐铁铲,把破王府翻了个底朝天。

    巡城御史站都站不稳了,叫人扶着,手里捏着告罪辞官的奏章,一个劲打哆嗦:“……还没找着?”

    “没有。”来禀告的人灰头土脸,“可能,可能是给炸碎了,烧焦了……”

    毕竟整座王府都塌得差不多,这么烈的爆炸,但凡有人在卧房里,就没有活命的可能。

    至于不在卧房……废太子去医馆看病,不少人都看见了。

    病势有多重、毒性发作得有多烈,能把好人折磨成什么样,老大夫也说得很明白了。

    才过去两日,得是多重要、多要紧的事,能让沈阁从榻上爬起来亲自去做?

    巡城御史几乎厥过去:“继续挖……挖到底!”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巡城御史暴跳如雷,“就算炸碎了、烧焦了,骨头呢?骨头也得翻出来!”

    一应人等叫苦不迭,又回去继续刨地,无人留意角落的少年民壮隐入阴影,一闪就没了踪迹。

    ……郁云凉独自在京中穿行,走得极快。

    等他回到那座宅子时,手里已多了几味药材、一只鸡,一瓶新买的伤药。

    郁云凉把这些放在前院,锁好大门,直奔阳光最好、最舒服的那间厢房,放轻力道推开门。

    祁纠听见了动静:“怎么样?”

    “还在找。”郁云凉小心地将他扶起来,“一时半会找不完。”

    祁纠靠在软枕上,抬手摘了他头上沾的树叶,又摸到一手露水。

    郁云凉这才察觉自己这一身狼狈,有些不自在,攥了攥袖子:“我……去沐浴。”

    “算我一个。”祁纠说,“咱们两个都得洗洗。”

    昨夜奔波一宿,直到最后,祁纠也没能顺利从缓冲区出来。

    郁云凉叫不醒祁纠,就攥着右手臂站起来,一刻不停地垂着眼忙碌。

    他一点一点,把祁纠用大氅裹牢了,从马车弄下来,又连拖带抱地送进里屋,搬到榻上。

    这些事被他做得越来越熟,每一步都完全不必特地停下思考。

    郁云凉把祁纠安置好,自己也就用完了最后一点力气,握着祁纠的一只手,伏在榻边,昏天黑地睡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在明亮得有些晃眼的阳光和清脆鸟鸣声里,两个人一先一后醒过来——按郁小公公的吩咐,祁纠负责继续躺着,郁云凉负责出门,去打听外面的情况。

    折腾到现在,这一趟才总算安生。

    ……倘若不去泡一泡那个温泉,好好歇上一歇,都对不起现在正焦头烂额的江顺。

    郁云凉听了他的话,犹豫片刻,还是点头:“……好。”

    ——温泉的确是好温泉,这事昨晚祁纠也听系统说了。

    因为泉眼处长了极为难得的药草,这温泉日夜流淌,也浸进去浓郁药性,对伤对毒都有疗效。

    “只是殿下现在身子不好,不可受凉着风,还得多加些小心。”

    郁云凉撑住床榻,站起身:“我去拿几件衣服。”

    祁纠又猜:“江顺的?”

    郁云凉笑了下,摇头:“又不是。”

    他不可能给祁纠穿一个阉党的衣服,哪怕是新的、从未穿过的也不行。

    衣服是他自己花银子买的,连这银子也是他自己的钱,干净清白,没沾过腌臜的东西。

    郁云凉回马车上翻找,取了给祁纠买的新衣服,又并甜汤、丸药,一起预备着放在温泉边上。

    祁纠睡了一宿,稍微有点力气,靠他扶着站起来:“小公公养我养得阔绰。”

    郁云凉紧紧抱着他,正在思量怎么做个能让祁纠坐上去的板车,闻言抬眸,漆黑眼睛盯住祁纠:“这就算阔绰?”

    “自然。”祁纠算账,“我拐你回来,一共花了六文钱。”

    ——六枚铜板,两碗甜汤,就这么换了伤药、马车、宅子、衣服。

    这笔买卖做得未免划算过了头。

    郁云凉知道他在开玩笑,眼睛里微微笑了笑,并不说话,只是扶着祁纠往温泉走。

    “是我划算。”郁云凉扶他走出很远,才慢慢地说,“殿下亏了。”

    祁纠和系统重新算了一遍,账没算错,也没漏下哪个:“我亏了?”

    郁云凉很笃定:“亏了。”

    救他这种人,祁纠亏得不是一点半点。

    他将祁纠扶到温泉,小心搀着这人下去,又抬起头,仔细查看着祁纠的脸色。

    温泉里有药力,对伤口是有好处的,只是再有好处,伤口蜇在水里……痛是难免的。

    祁纠昨晚为了救他,将他推远那一下没留力道,肋间原本快好的伤就又扯开,有血洇透纱布渗出来。

    郁云凉跪在温泉水里,解开祁纠的中衣,将手覆住暗红绷带:“疼么?”

    “没感觉。”祁纠挺舒服,闭上眼睛,“好了,先别忙……歇一会儿。”

    郁云凉选的这地方不错,是个小石台,能靠着泡温泉,还能晒得着太阳。

    祁纠拉过郁云凉,叫他也躺下:“舒不舒服?”

    郁云凉不懂得什么是舒服,蜷在祁纠身旁,依然盯着那个伤口。

    “你现在……”他忽然低声问祁纠,“还不想活吗?”

    祁纠愣了下,想起自己之前给“借匕首捅自己”这事做出的解释,枕着胳膊侧过头,看蜷成一小团的少年宦官。

    郁云凉脱了外衫,中衣的袖子被水冲得浮起来,就露出右臂那一大片弓弦勒出的淤青。

    祁纠倒是及时给他上了药,可惜郁云凉自己不知道养伤,三番两次攥这条胳膊、迫着这一处更疼。

    这么折腾下来,淤青已经泛出些紫,半条手臂都肿得老高,看着相当触目惊心。

    还有前些天叫刺客掐着脖子,留下来的指印——郁云凉也半点都没管,整天只知道哑着嗓子追着他上药,现在喉咙上都还是青紫的。

    祁纠招招手,郁云凉跟着蜷过来,随水流到他身边。

    “先别管我。”祁纠摸了摸那道淤青,“疼不疼?”

    郁云凉很明显疼得颤了下,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一味看着他摇头。

    祁纠拿过伤药,借着温泉水的热气,在掌心揉得化开了,给他脖子上抹。

    少年宦官温顺地仰头,跪坐在水里,把喉咙送进他掌中。

    仿佛引颈受戮。

    祁纠替他把伤药涂好,剩下的捞过那条手臂,全抹在那片肿热的淤青上。

    大概的确是很疼,疼得郁云凉一下一下在他手里打颤。

    “忍着点。”祁纠说,“药力得进去。”

    郁云凉不说话,垂着打颤的睫毛,下意识就想去咬胳膊,发现咬不着,就又去咬嘴唇。

    祁纠拦住了,拿过纱布叠了几叠,塞进他嘴里:“狼崽子。”

    郁云凉没听过这种称呼,咬着纱布愣了愣:“……什么?”

    “没什么。”祁纠摸摸他的脑袋,“我早点来就好了。”

    他这话说得很温和、很平缓,语气没什么特殊的。

    郁云凉却骤然打了个哆嗦,脸上瞬间失了血色——方才上药都没叫他变成这样,这一两句话却做到了。

    郁云凉咬着纱布,身体止不住地打颤,喘息着蜷成一团,眼前黑雾泛得剧烈,力竭着往水里滑进去。

    他被祁纠捞起来,放在怀里,一下一下地轻轻拍。

    “来不及了。”郁云凉低声喃喃,“对不起……我没学好。”

    郁云凉的视线空洞,盯着水面:“我学错了,我不该听他们的话,对不起,我——”

    “来得及。”祁纠低声哄,“有什么来不及?你别听江顺胡扯。”

    祁纠拢了拢手臂,低头看着郁云凉:“你信他?他就快让你偷得只能穿中衣亵裤上街了。”

    郁云凉的脸色极苍白,慢慢挪眼睛看祁纠,艰难地扯动嘴角,勉强笑了下。

    祁纠知道他难受,抬手遮住少年宦官打着颤的眼睫。

    江顺把这些小宦官教成嗜血的杀手,教成顺手的刀,又一遍一遍告诉他们,刀就是刀,别妄想着再做回人。

    郁云凉信了,于是就去找办法,把自己磨成更好用、更锋利的一把刀。

    但这路子好像错了。

    郁云凉杀了所有叫他不舒服的人,按照学来的法子向上爬,爬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连那个“一人”,也只不过是随手推上去的牵线傀儡。

    这些事,上辈子的郁云凉都做到了,却还是不好受,很不好受。

    夜半三更,从梦魇里惊悸着醒过来,权倾朝野的郁督公和那个蜷在墙角的小宦官……没有任何区别。

    终于想明白这件事后,郁云凉就不再怎么睡觉,每天夜里在京城中走,思考自己究竟弄错了什么。

    一定是弄错了很重要的事。

    错得南辕北辙,错到回不了头。

    落进水里丧命的那天,郁云凉其实只是站在一棵柳树下出神……恍惚间觉得有什么很柔和的力道,摸了摸他的头颈后背。

    这种力道叫他惊醒,早已彻底倒空的胸腔里,有什么跟着茫然醒过来,慌张四望。

    什么也没有,身后只是棵被风拂过的柳树。

    那天夜里……郁云凉就忽然不再想活了。

    祁纠掬起一捧水,淋在少年宦官冰冷僵硬的脊背上,摸了摸他的头颈后背,低头问:“现在呢?”

    郁云凉回答不出,慢慢摇着头,用恢复的一点知觉抬手,去给祁纠解早叫血洇透的绷带

    他的动作极小心,先反复用皂角搓过手,再学着祁纠的样子,把药先在手掌里用温泉水化开。

    他确定了手上足够干净,除了药什么都没有,才把它们给祁纠涂上去。

    这药既能化瘀、也能止血,配合着这一处温泉水,可以让伤口尽快痊愈。

    温泉水的热气蒸得他喉咙肿痛,眼睛也疼,视线几次变得模糊。

    “殿下……”他哑声说,“该配良人。”

    郁云凉把药给祁纠的伤上好,就把手收回来。

    祁纠对他越好,这种想法在郁云凉心里,就变得越明显。

    明显到不容忽略。

    祁纠该穿最干净的衣服、坐最舒服的马车,配最清白端方的君子。

    祁纠就点了点头,听明白了:“小公公要为我做君子。”

    郁云凉怔了下,几乎变得苍白木然的脸上,漆黑眼睛慢慢动了动:“……什么?”

    ——他不是这个意思。

    他怎么行。

    祁纠要配的,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最好的君子。

    他可以一辈子跟着祁纠,一辈子照顾祁纠。

    郁云凉垂着眼睫,他被这种念头磨得胸口生疼、几乎鲜血淋漓,却又自虐似的更拼命去想,那得是什么样的清风朗月、君子端方。

    这种痛楚折磨了他相当久,久到他像个木偶似的,被祁纠在背上轻轻一拂,茫然着醒过来。

    祁纠在洗澡这件事上挺利落,趁着郁小督公盯着水面发呆,已经把自己洗干净,又研究明白了那些皂角。

    ……郁云凉回过神之前,祁纠已经顺手把甜汤喝了、把丸药吃了,还把他也洗了一遍。

    温泉水汽蒸腾,在日光下升起雾气。

    祁纠坐没坐相地歪靠在池边,闭着眼仰面躺着,看起来懒洋洋很是舒服。

    郁云凉却不上当,他记得方才拂在背上的力道——那不是在唤他。

    那是因为实在力竭,手撑不住地滑下来,落进水里之前,无意识的轻微碰触。

    郁云凉伸手抱住祁纠:“殿下。”

    祁纠睁了睁眼,像是困极:“……嗯?”

    郁云凉不信他只是困了,身体前倾,将脸贴上祁纠的脖颈。

    祁纠的心脉很弱,根本经不住过劳——此刻这人脉搏极快、喘气费力,俨然是又把力气甩手掌柜似的全耗尽了。

    “殿下。”郁云凉忍不住头痛,“你又干什么了?”

    察觉到这人居然累得连喘气都费力,他开始后悔刚才出神太久。

    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走神?明明这人一时半刻不盯着都不行。

    郁云凉懊恼地用力咬了咬嘴唇,将手按在祁纠的胸口,极为小心地斟酌力道。

    他用不知从哪学会的频率,一下接一下,规律地按压祁纠胸口,谨慎地帮祁纠缓过力气:“殿下在折腾什么?”

    他是带祁纠来泡温泉的,不是让祁纠在温泉里锻炼身体。

    这人是怎么能累成这样?

    是在温泉水里打了套拳法吗?

    祁纠笑了笑,懒洋洋靠着郁小督公的手臂,摆明了要蒙混过关,偏过头打了个呵欠:“没事。”

    他摸摸郁云凉的头发,对彻底洗干净的手感很满意,顺手拽了拽:“扶我回去?困了。”

    郁云凉拿他没办法,只好点了点头,扶着祁纠在池边靠稳,自己去取大块的软裘皮和棉布。

    他湿淋淋地出了温泉,把自己草草擦干了,换上套衣服快步回来,看见水面时却蓦地一愣。

    ……他看见自己在水里的影子。

    祁纠也仰靠在水里,垂着的手摸着他的影子。

    这人分明是累得连动也没力气,心情看着却又很好,听见他的脚步声就睁眼,朝他招手。

    祁纠把他洗干净了——祁纠甚至还拆了自己的发冠,顺手帮他束扎发髻,代替簪子的是根顶着嫩叶的细柳枝。

    祁纠把他打扮得干净利落……像是什么清白人家的寻常少年。

    清白人家的寻常少年,日间习武、月下读书,专心练箭御马,一心等着长大成人,长成这世上最端方的君子。

    一心学做良人。

    “……不是这样?”祁纠慢慢睁开眼,还挺惊讶,“清风朗月,君子端方……这可有的学了。”

    郁云凉的腿上忽然失了力气,他跪下来,打颤的手抱住祁纠的肩膀。

    他发着抖,用力抱住祁纠的肩膀,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怎么都止不住。

    祁纠攒了会儿力气,抬手帮他擦眼泪

    “从今天起,你就该跟着我上课。”祁纠挺严苛,“学不学?”

    郁云凉不敢说不。

    在祁纠问到第三次时,他再不敢不回答。

    不回答这人就一直问——祁纠累得太过,说话的中气已经不足,胸腔轻微震颤,分明是就快压不住咳意和翻涌的血气了。

    即使是这样,祁纠还在很严格、很耐心地问他。

    郁云凉大口喘气,他哑着嗓子,低声哭着说:“学……”

    祁纠问:“学做什么?”

    “学,学做君子。”郁小督公哭得几近崩溃,“我学……”

    那种让他受不住的、仿佛要将他碾碎的疼,又不讲道理地犯上来了……

    ……只是这次又不一样,和过去每一次都不一样。

    用身上的疼压不下去,用什么都压不下去。

    这种疼要在他的胸口扎根。

    这种疼要逼他在空荡荡的胸膛里长出一颗心。

    他要先长出一颗心,再把这颗心捧给祁纠。

    ……

    柔和的力道抚着他的头颈后背,这次不再是风吹起的柳枝了。

    祁纠被他从水里扶出来,靠在他身上。

    在温泉里泡出暖意的手拢着他,祁纠抬手,帮他把眼泪一点点擦干净。

    “好乖。”祁纠轻声说,“别难受了。”

    “扶我回去吧。”祁纠说,“咱们回家。”

    第30章 今天是我生辰

    两个人要回一个家, 其实一点都不难。

    可以是回府,可以是回宅子,实在没那么多充分条件了,幕天席地, 裹条厚披风也足够。

    郁云凉仔细给祁纠擦净了水, 换上新买回来的衣服, 把祁纠扶回榻上。

    小公公每一处都极谨慎仔细, 即使呼吸粗重、胸口剧烈起伏,也死死咬着牙关, 手上一点都不抖。

    他扶着祁纠的肩膀, 让祁纠靠在榻上,把祁纠的衣领整理得极妥帖。

    然后他又拿起干净的软布, 仔细擦拭祁纠的头发。

    郁云凉借着这些动作偷偷抱祁纠。

    衣领被理得板板正正、没有一丝褶皱,头发也彻底再擦不出半点水分。

    郁云凉实在再找不出什么能做的,才终于松开手,撑着暖榻慢慢后撤。

    他已经尽量小心,靠在软枕里打瞌睡的人还是被惊扰, 睁开眼睛。

    郁云凉掉进那双眼睛里, 忘记了怎么动。

    “别乱跑。”祁纠抬手, 照他背后轻轻一按,“歇会儿。”

    郁云凉叫他一按,背后就跟着塌了,撑了几次都没能爬起来, 身不由己地被祁纠扒拉进怀里。

    两个人贴近了, 屋子里又静, 什么响动也躲不过。

    祁纠摸了摸他的眼睛:“还是难受?”

    才离了温泉片刻,这人的手就又凉下来。郁云凉下意识闭眼, 滚烫的眼皮被微凉的手指抚着,胸口疼得说不出话。

    “不怕。”祁纠摸他的眼皮,指腹抚过睫根,那是种几乎让郁云凉发抖的轻柔力道,“难受就哭。哭痛快了,往后就不做噩梦了。”

    郁云凉呛咳着大口喘气。

    他不想让眼泪把祁纠的手弄湿,可这由不得他,那只手像是把他眼睛里的水汽全勾出来。

    明明回房之前就觉得哭够了,以后也没必要再这么丢人……可这只手只要摸一摸、揉一揉,捏捏他的脸颊,少年宦官就从骨头里开始疼。

    “殿下。”郁云凉爬进他怀里,抱紧他的手臂,疼得脊背打颤,“殿下……”

    “活着呢。”祁纠声音犯懒,半开玩笑应了一声。

    他像是猜中郁云凉不敢说的念头,拢着那片冰冷僵硬的脊背:“别怕,我现在挺想活的。”

    郁云凉抱着他的手臂骤然收紧,脊背绷起来,屏住呼吸。

    祁纠就再把这话说得让他听清:“我挺想活的。”

    祁纠说:“我争取,活五年……六年。”

    “绝不甩手就走。”祁纠衡量,“六年半……算了,七年吧。”

    祁纠一路往下数:“要不就八年?这个吉利。”

    “咱们一块儿活,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活个长命百岁。”

    他晃了晃怀里的少年宦官,低头笑着问:“行不行?”

    郁小督公嘴唇煞白,手忙脚乱拿袖子抹干净了眼睛,使劲力气,回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祁纠就笑出声,又躺回去,咳了两声:“那就这么定了……给我拿条帕子,还有温水。”

    郁云凉滚下榻,一阵风似的跑去拿,又回来抱住祁纠。

    祁纠刚被他扶稳,几口血就汹涌着呛出来。

    “看着吓人,要不了命。”祁纠闭着眼,空出的手还摸索着郁云凉,往颈后拍了拍,“往后不用害怕……”

    以这具身体里毒的烈性,气不御血是常事。

    祁纠先前以内力压制,是饮鸩止渴的办法,面上看着越似常人,毒性就越往深里走,早晚渗进心窍。

    要是

    ……真奔着活个六七八年打算,就不能用这个办法。

    他倒是可以试试,内力运转着走四肢百骸,每天走上几遍,日积月累把毒慢慢逼出来。

    ——就是这么一来,恐怕没法亲手教郁云凉练箭了。

    郁小督公是真的很聪明,不用他怎么费力解释,立刻就能听懂:“殿下……我自己就能练。”

    郁云凉跪在榻上,紧紧抱着祁纠,小心帮他拍着背。

    他不再怕这些血了,等祁纠把血吐干净,就换了块干净的帕子,蘸着温水擦拭那些血迹。

    把血全擦干净,郁云凉才又扶着祁纠靠回去。

    “我自己就能练……我每天都练,把箭靶拔来,给殿下看。”

    郁云凉的嗓子仍哑,咬字却没有平时的滞涩,一口气保证:“有我……殿下只要躺着,养病,吃饭。”

    ……那倒也不至于混吃等死到这个地步。

    祁纠笑了笑,靠在软枕里招招手,怀里就多出一个郁小督公。

    祁纠帮他再加上一条:“睡觉。”

    郁云凉在他怀里滞了滞,看起来并不想睡觉、也不想在榻上睡觉,更不想在祁纠明明需要照顾、身边决不能离人的时候睡觉。

    但祁纠不觉得这事要讨论,熬也没有郁云凉这个熬法,累极了就昏死过去、醒了就再忙。

    这么下去,不是要成仙,就是要变鬼。

    郁云凉还是该做个活生生的人。

    “冷。”祁纠在他背上抚了抚,“小公公,借我暖和一会儿吧。”

    郁小督公不自在得快要烧起来了,正好是个人形暖炉,比那个什么兔绒暖手炉好用太多。

    ……

    郁云凉手脚都不会动,脑子也有些迟钝,盯着揉成一团的被子愣了半晌,才把它慢慢拽过来。

    郁云凉想给祁纠盖上被子,发现没法只盖一个人,只好把自己也一并裹上。

    “殿下。”郁云凉低声说,“我今晚……”

    他这么折腾,话还未说完,祁纠的手就滑下来,摔在榻上。

    郁云凉的声音顿了顿。

    他屏着呼吸,抬手摸上祁纠的脸,爬近了去听祁纠的心跳呼吸……发觉都还算稳,才稍稍放心。

    郁云凉抱着那只手,用脸在摔着的地方贴了贴。犹豫半晌,还是照原样,把这只手慢慢放回了自己背后。

    他没敢偷着跑,依旧蜷在祁纠的怀里。

    “我今晚炖鸡汤,再烧一锅饭。”郁云凉的声音更轻,“明日我去买《礼记》,劳烦殿下教我读。”

    后天去买算筹和毛笔,纸也裁两刀回来,他写字很差,可能要叫祁纠头疼几日。

    或许他可以先买字帖回来,照着用木棍在沙子上练,练得有些样子了,再请教祁纠。

    郁云凉过去从没这么认真、这么心无旁骛地想这些……这是种相当奇异的感受。

    他藏在最安全的地方,脑子里正在想的事,和杀人八竿子打不着。

    完全陌生的、从未体会过的安宁,让他还没想上多久,就被倦意拖着,一点一点坠进黑沉梦乡里。

    郁云凉拽着祁纠的袖子,藏在祁纠怀里,心神昏沉放松。

    他在祁纠这里,学到的每句话、每件事,果然都是对的。

    噩梦不来找他了。

    ——

    郁云凉这一觉睡了两个时辰,醒过来的时候,几乎像是死过一次、又活了一次。

    这次是真的活过来。

    身上重新有了力气,枯涸的血开始流。

    在这种全新的感受里,郁云凉格外茫然地怔了一会儿,才想起抬头。

    祁纠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察觉到他动,就低头看过来:“这就睡饱了?”

    郁云凉耳廓红了红,实话实说:“……睡饿了。”

    祁纠被逗得咳嗽,照着小公公脑袋上乱揉一通,把人放开:“去弄饭吧,我也饿了。”

    这些天下来,他几乎就没提过饿,能喝下去一整碗甜汤都是好的。郁云凉听见这句,眼睛都亮了亮:“殿下想吃什么?”

    “都行。”祁纠不挑,“对了……江顺家有酒没有?”

    郁小督公的脸上还是热的,抿了嘴角,跪起来抱祁纠:“有,殿下要喝?”

    “我喝不了,弄点黄酒,给你炖鸡用。”祁纠被他揽着坐起来,“再烫一壶,加几片姜,给你尝尝。”

    他刚跟系统开完碰头会,整理了个养生指南,争取能陪郁小公公多几年,指南上说不能喝酒。

    指南还说得多吃饭,祁纠早就看见郁云凉拎回来的鸡了。

    郁云凉忍不住笑,帮祁纠整理身后软枕,低声说:“殿下馋了。”

    祁纠撑着胳膊,等他总算整理好了那些软枕,就松了力气斜靠进去:“不给吃?”

    “给。”郁云凉说,“殿下多馋些,再想想吃什么……我都去弄。”

    他只盼着祁纠能多说些想吃的,人要吃饭才有力气,然后病才会好。

    郁云凉今早去医馆时,又问过一次老大夫,仍然没得到什么好消息……但他信祁纠。

    祁纠说能陪他六七年,八年也说不定,他就信。

    他也继续活八年。

    郁云凉并不在这件事上多说,确认了祁纠已经躺得足够舒服、既不冷也不热,就又去翻江顺的藏宝阁,抱回一堆书来给祁纠解闷。

    热茶备好了、热甜汤也在小炉子上温着,药还得多熬一会儿。

    郁云凉今天不想让祁纠早喝药——这人一旦喝了药,什么都吃不下,连甜汤也吐。

    今天要让祁纠多吃些饭,郁云凉记下祁纠的吩咐,打算一会儿去偷江顺酒窖里最好的黄酒。

    小泥炉被郁云凉搬到榻边,拢着个防火的金丝罩子,上面还有暖手的汤婆子,祁纠一伸手就能拿到。

    郁云凉把这些都做完,反复确认过没有任何遗漏,才暂时离开祁纠,跑去院子里,支起灶生火做饭。

    ……

    郁云凉从不知道,世上原来有这么好的日子。

    这一世,他已经活过十七年,上辈子也浑浑噩噩活了二十几年……加在一起,不算短了。

    他也做过督公、做过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看着不知多少人匍匐脚下,要什么都易如反掌——根本不像是现在,想弄点黄酒,还得费力气去江顺那偷。

    可那种日子仍像是在地狱,像是在不见五指的漆黑冰窖。

    现在就不一样。郁云凉做一会儿饭、生一会儿火,就忍不住跑去窗户边上。

    那扇窗户里的光既亮且暖。

    郁云凉看上一阵,就忍不住踮脚,悄悄推开一点小缝,探进头看祁纠。

    祁纠靠在榻上看书,对这种动物园似的探望倒也适应良好,听见动静就头也不抬,随手摸个什么射过去。

    ……炖一锅鸡汤的工夫,郁云凉已经被三片柳叶揉成的小球、两团干净纱布砸了脑门。

    这些东西并未灌注内力,是祁纠纯用手腕作巧劲甩出去的,碰到郁云凉之前就已经卸力,砸上去一点都不疼。

    郁云凉第五次缩回脑袋,把窗户规规矩矩重新关好。

    他攥着柳叶和纱布,全小心装进那个半旧的布包,仔细揣在怀里,按了两下。

    少年宦官蹲在墙根底下,回想着祁纠的动作,自己琢磨着学了一会儿。

    很难,不是找不准方向,就是用不对力道。

    不要说是轻飘飘的柳叶纱布,就连小石头,也未必能射得这么得心应手。

    郁云凉学不会,也不生气,苍白的脸上罕有地泛着血色,又摸了摸藏在怀里的半旧布包。

    钱快用完了。

    但里头新装的东西比钱更好。他把祁纠给他的东西都收起来——那个柳枝做的环,他还特地缝了个更小的布包。

    郁云凉一有时间,就要摸摸它们、仔细盘点检查一遍。

    他又一样一样数了一遍,把布包仔细裹好,正要起身继续去熬鸡汤,却忽然听见屋里的动静。

    ……不是寻常动静。

    像是什么重物落地的闷响。

    郁云凉心头陡沉,双手扳住窗沿发力,直接由窗子掠进去:“殿下?”

    祁纠撑着床沿,正试着站起来,听见动静就招手:“正好,扶我一把。”

    郁云凉扑过去,牢牢抱住他:“要什么?”

    祁纠什么也不要,就是想下来活动活动。

    今晚这夜色挺不错、江顺这别有洞天的小宅子不错、没完没了从窗户缝飘进来的鸡汤香味,闻着也挺不错。

    没完没了推窗户、踮脚探头往里看,真像是个寻常人家十七岁少年郎的郁小公公……就更不错。

    这种时候,只能躺在榻上看书,就难免有些过分无聊了。

    祁纠被郁云凉抱着,闭眼缓过三秒的缓冲区,意识就又归位:“来,松手试试。”

    郁云凉仍愣愣的:“……什么?”

    祁纠靠在他肩上,拍了拍他紧紧抱着自己的手——力道很轻,没半点特别的意味。

    少年宦官却像是瞬间烧起来,手忙脚乱地撤开胳膊。

    “……殿下身体弱。”郁小督公低着头,没什么底气地哑声解释,“我怕……殿下摔了。”

    祁纠知道,但他还是想自己走一走——毕竟几天之后就是春日大朝。

    不论能不能站起来、能不能走得动,大朝是一定要去的。

    隐在暗处并非长久之计,真藏得久了,让皇帝顺势弄个废太子已死的诏书……他倒是无所谓,但真到那种地步,郁云凉只怕不得不回司礼监。

    为了不让郁小督公被抓回去,这个废太子还得继续当。

    祁纠终归还是得在朝堂上露个面,让还在破王府绝望刨土的锦衣卫们知道废太子还活着,再跟皇上要个新府邸。

    况且,祁纠还想去问候一下好人江顺。

    系统:“……”

    “别发省略号,省点能量。”祁纠在内线回它,“江顺忙不了几天了。”

    皇帝这些天都在宫里神神叨叨,非要江顺找能人异士、得道高僧。

    这事把江顺逼得焦头烂额,不然也不能浑然不觉地叫他们小公公偷了家,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

    但这也毕竟是一时的忙碌,能人异士、得道高僧,也总有找完的时候。

    迟早得有一天,江顺还是得面对和接受这个噩耗。

    “……”系统把省略号忍回去:“江顺会不会报复郁云凉?”

    郁云凉不在乎这个——至少过去的郁云凉不在乎。

    一把刀不会在乎被不被记恨、被不被清算,最坏的结果,断了也就断了。

    但现在就不一样,他们的小公公有了心,也就有了牵绊……倘若江顺被空空如也的藏宝库气疯,上天入地追查,查到了郁云凉头上,一定会不择手段报复。

    有了牵绊的郁云凉,行事难免会有顾忌、手段难免会有收敛。

    郁云凉会改掉很多习惯……会放弃做很多事。

    郁云凉做梦都想做祁纠一个人的君子。

    “多半是会。”祁纠不怀疑锦衣卫的缉盗本事,“江顺不会咽下这口气。”

    所以他打算趁着大朝,直接去找江顺,请江顺把藏宝库和宅子直接送给郁小公公。

    系统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请?把刀架江顺脖子上??”

    祁纠不让郁云凉扶着,自己慢慢走了几步,扶着桌沿阖目调息:“也可以……但也有别的办法。”

    最好还是用别的办法,因为如果要拿刀,他就又要动真气内力,这毒就又难免发作一次。

    只要还有别的办法,祁纠不想再让郁云凉看这个。

    “回头再说,今晚有正事。”祁纠说,“今晚要吃饭。”

    他确认了自己能走,就招招手,被一个扑过来的小督公紧紧抱住。

    祁纠忍不住笑了,揉揉郁云凉的脑袋:“不用这么紧张。”

    “我的身体没差到这个地步。”他朝刚才那一小段路示意,“几步路还是能走的。”

    郁云凉不跟他争,只是牢牢扶着他:“省些力气……留着吃饭。”

    郁云凉把祁纠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取出干净帕子,蘸着始终预备的温水叠好。

    祁纠哑然,借着他的支撑咳了两声,脸色白了白,就有强压下去的血气沿唇角溢出来。

    “不是坏事。”他解释,“我试着运功逼毒,有些效果。”

    他说什么郁云凉都信,少年宦官认真点头,仔细将血拭净,隔了片刻又轻声问:“这样……就可能好,是不是?”

    祁纠被他扶着往外走:“是。”

    郁云凉攥紧那块帕子,点了点头:“……好。”

    他以后再也不怕血了。

    ……

    郁云凉把祁纠扶到院子里,扶去早就挑好的那棵树。

    郁云凉在这放了把躺椅——整个院子里就属这棵树下最好,抬头就是满天星斗、低头就是曲径通幽,想赏月想吹风,都很方便。

    躺椅里又铺了厚实的裘皮,郁云凉已经自己提前试了好几次,舒服得差一点就睡过去。

    祁纠在院子里吹了吹风,精神就好了不少,加上刚才运功逼毒的成效,摆了摆手不叫他扶,自己走过去。

    郁云凉紧跟着他,见祁纠舒舒服服靠进躺椅,才终于松了口气,绷紧的脸上也露出笑容。

    他先给祁纠盛汤,最嫩的肉全在里头,细细撇干净了浮油,汤色也变得澄清,热腾腾香味扑鼻。

    祁纠在袖子里摸了摸,数出三枚铜钱,交给郁小督公:“够不够饭钱?”

    “够了,还有剩。”郁云凉把铜钱仔细收好,“明日殿下想吃什么?”

    祁纠今天吃了这一顿,不要说明日,少说三天都再吃不下什么。

    他不想叫郁云凉失望,端着那碗汤,拿汤匙慢慢搅着,有滋有味地喝了一口:“再弄只鸡……烤着吃?”

    系统喜欢吃烤鸡,可以帮忙暗中解决。

    多吃点肉,也能让他们小公公快些长个子、快点长大成人。

    郁云凉不带犹豫地点头:“好,我明早就去。”

    祁纠摸了摸他的脑袋。

    少年宦官今晚的脸色没那么苍白,有了很淡的血色,被摸了脑袋,这血色就更明显。

    他很温顺地弯腰,等祁纠揉够了,才扶着祁纠的那只手在脸上贴了贴,跑去盛饭。

    郁云凉给自己盛了一大碗鸡汤、一大碗饭,就蹲在祁纠的躺椅旁边,大口往嘴里吞进去。

    “慢点吃。”祁纠把自己碗里的肉也捡给他,“今晚这么高兴?”

    郁云凉点头,他看见了祁纠的动作,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郁云凉并不戳穿祁纠,只是埋头苦吃,把所有肉和米饭都咽下去。

    既然祁纠吃不下,他就努力吃、努力长个子,照顾祁纠。

    “殿下。”郁云凉忽然说,“今天是我的生辰。”

    祁纠放下汤匙,把系统从锅边拖回来:“今天是郁云凉生辰?”

    系统也挺诧异:“他没有生辰啊,上辈子、这辈子都没有,接生他的人也记不清了。”

    连郁云凉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但不要紧,反正也没人知道,郁云凉就决定是今天:“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就是生辰。”

    祁纠看了他一会儿,把那碗鸡汤暂时放下,招招手。

    郁云凉就立刻放了手里的东西,跑过去,接过他手中那碗被喝了不少的汤。

    ——祁纠喝了好几勺汤,还吃了一块肉,一颗枸杞。

    这件事最值得高兴,要是明天能多吃一块肉,就更好了。

    “急什么。”祁纠说,“一辈子还长。”

    他揽住少年宦官,仔细端详了下,抬手解开郁云凉头上发髻,重新挽了个新的。

    说是二十及冠,其实也并没一定之规,不少贫苦人家急着要顶梁柱,十八、十九,也就当个完全的壮劳力顶上去用了。

    祁纠猜得到郁云凉的心思,相当仔细地帮郁云凉整理发冠,把自己的簪子摘了,给急着长大的少年督公换上去。

    他的手力道稳定,挽头发时几乎完全不痛,末了仔细收拢,手指抚过郁云凉的鬓角。

    郁云凉跪在他面前,仰起脸定定看他。

    “……十年。”郁云凉忽然说,“最少……十年。”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种强撑的气势,大概是想仗着刚定下来的生辰,占住这个便宜,许绝不会被反驳的愿。

    郁云凉捉住祁纠的手,他摸了摸这只手,俯身把脸贴上去,胸腔发抖。

    “要是……再少的话。”少年督公低声说,“殿下,我要去九幽黄泉捉你。”

    “好。”祁纠说,“一言为定。”

    他答应得太痛快,郁云凉反倒有些不安,惊疑不定着抬头。

    “把鸡汤拿过来。”祁纠说,“帮我端着,我再喝两口。”

    愿望实现得太容易,郁云凉还有些恍惚,声音发轻:“……什么?”

    “十年啊。”祁纠叹了口气。

    这是个大工程,得多吃点饭,不然没力气。

    “鸡汤给我……再给我添块肉。”

    祁纠摸出一袋子铜钱——本来是准备留着,每天三枚慢慢哄郁云凉高兴的,现在也只好一股脑全塞过去。

    “小公公。”祁纠交饭费,“你可有得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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